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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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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門閥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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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 09:27: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九十九節 漩渦(1)

“諸卿免禮!賜座!”天子端坐于上,輕聲吩咐。

“臣等謝陛下!”丞相劉屈旄領頭拜謝。

群臣再三頓首,于是各自落座玉堂殿兩側。

一位位列侯,臨襟正坐,一位位公卿執唿而坐。

一時間滿殿衣冠,皆若君子。

這也是正月朝的傳統了!

春秋王正月,大一統!

既然是王天下,自然要施雨露以潤天下!

更不提,當今天子正是正月即位的!

這就更要粉飾太平,哪怕前線已經在開戰,長安朝堂也不會聽到半個與戰爭相關的議論!

最多就是,散朝后丞相召集九卿有司,議論一番,然后將議論過程與結果上稟天子!

故而,在今天這個朝會上,哪怕是最鷹派的將軍也不會吐出半個與戰爭相關的字詞!

這就是政治!

為了正確,而選擇當瞎子、聾子、傻子和白癡的政治!

古往今來,始終如此!

故而,朝會一開始,就是一個歡樂祥和安定團結的大會。

丞相劉屈旄首先報告了,過去一年因為圣天子之故,發生的各種吉利事情,什么多穗禾啊靈芝啊祥云啊……

反正,就是上蒼充分認知到了當今天子的統治的仁德之處,所以祥瑞頻出。

然后九卿有司、御史臺下屬的刺史部官員紛紛跟進,大談特談各種祥瑞、靈異之事,中心思想自然只有一個—劉氏統治前所未有的穩固,大漢王朝順天應人,祖宗基業必將萬萬年!

聽的張越都要打瞌睡了!

這時他終于懷念cctv的新聞聯播了。

最起碼,新聞聯播可以了解天下大事,知道世界變化,掌握政策走向,但現在這些公卿們算什么?

相聲也不是這么講的吧?

捧哏逗哏都沒有,只是一味的舉證祥瑞,這樣你們不煩嗎?

但,公卿們看上去非但不煩,反而很高興,特別是在看到天子臉上露出的笑容后,他們的興致就更加濃烈起來。

也是直到這時,張越才終于發現,天子特別享受這樣的時刻!

群臣的吹捧,天下的恭維,讓他都有些飄飄然了。

張越站在一旁很尷尬。

這讓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貌似也這樣吹捧和忽悠過一個退休領導……

雖然套路不一樣,但其實目的差不多。

張越微微抬頭,看了看御座上的天子,暗想:“陛下知道這些都是假的嗎?”

仔細想想,張越覺得他是知道的。

甚至很可能明白這些都是騙人的。

但……

這個世界上誰不喜歡聽好話?誰不想被人拍馬?

休說是西元前的封建帝王了,后世飽受教育和培養的精英們,不也常常被馬屁精們攻陷?

你我皆凡人,豈能無需求?

而精神需求也是需求!

一念及此,張越的心神更加放松,再無緊張與拘謹。

曾經看過的小說里的帝王將相算無遺策的形象已經淡漠,他已經明白,其實無論什么時候,所謂帝王將相,只是掌握的資源與權力比普通人多,同時善于在政治層面上活動的凡人而已。

劉邦、劉恒、李世民、朱元璋只是其中的異數!

就像諸葛亮,一個時代能出一個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扎堆出現,不是亂世就是盛世!

群臣的阿諛與吹捧,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看上去可能還會持續下去。

但就在此時一個文官悄然出列,持笏拜道:“臣太子洗馬閱恭問圣安,啟奏陛下:今太子離京,國無元儲,為免夷狄之輕中國,臣萬死!請立太孫!”

話一出口,滿殿震驚,所有大臣都跟傻子一樣看向此人!

張越更是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眼睛大大的瞪起來,幾欲吃人!

“蠢貨!”張越握緊拳頭,死死的盯著那人,那個太子洗馬,恨不得將之撕碎!

因為,此人是一個自曝步兵!

就像先帝廢粟太子,導火線就是一個叫王恢的人在朝會上打著母以子貴的旗號請立皇后!

引發先帝的怒火,終于殺母廢子!

而那王恢也因之下獄死!

只是……

那王恢到底是誰的人?

這就成為了懸案,反正以世人所知,王恢和粟氏沒有什么來往,反倒經常為田家座上賓!

故而,在張越眼中,這個忽然蹦出來的所謂太子洗馬也是與王恢一般的角色!

蓋因為他挑戰的是一個君王的底線!

朕給你的,你才能要!

朕不給你,別伸爪子!

像現在這個官員,在這樣的場合忽然來這么一出拙劣的表演,傳出去對于劉氏和劉進形象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

老爹去了洛陽,兒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

你劉家要臉嗎?

你劉進就這么想當太孫?

孝道不要了?

天下人可不會管,此事究竟是誰指使的!

他們只會知道,有人公開請立太孫,而劉進是受益人。

事情雖然簡單,但影響惡劣。

即使天子不計較,劉據也不計較,太子的大臣與支持者呢?

天子身邊的人呢?

政治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游戲,而是一個團隊、一個利益集團的游戲。

更可怕的是,今天劉進不在—因太子南下,為了避嫌,劉進沒有來此!

這就連個立刻劃清界限的機會也沒有了!

“是誰在謀劃這等毒策?”張越臉色陰冷的來回掃視著全場,他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煩了!

而那個洗馬卻是渾然不顧全場的驚駭再拜道:“蚤立儲君,所以重宗廟,此太宗所以立先帝!立儲以賢,此先帝所以立陛下!”

“今長孫殿下,允文允武,德穆昭昭,天下皆以為賢,臣以為宜當立為太孫,以承宗廟!”

“該死!”張越咬緊牙關,惡狠狠的盯著這個家伙,現在他確信這個混蛋就是來自曝的!

用他的命來換劉進不能被立!

而且,這是一個精心設計,挑選了時間的陰謀!

現在……

張越回過頭去,看向天子,他只能祈禱,這位陛下不要被這么簡單的計謀套住,只能祈禱天子能夠冷靜!

而天子臉上,卻是仿佛凝結寒霜,胡須微顫,顯然已經是怒極!

在一片寂靜中,他緩緩起身,看向那個太子洗馬,不怒自威!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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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 09:27: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百節

天子的怒意,自然每一個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事實上,這種拙劣的戲法,每一個人都知道,可以被輕易看穿!

問題是,皇室從來都是敏感的!

將簡單問題復雜化,從來都是皇帝的拿手好戲!

尤其當今天子,最近數年疑心病越來越重!

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等待著天子的決定!

即使張越也只能低下頭跟,等候天子發話。

這種感覺很難受,很難受!

終于,好像過一個實際那么漫長的時間后,天子站了起來。

張越立刻持斧跟進。

“呵呵…”天子看向那個官員,問道:“汝何人?”

“臣太子洗馬李閱!”那人昂起頭,滿臉正義,眼睛死死的看著在天子身旁的張越。

此刻他心中回蕩著孟子的教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刻他覺得自己便是商之比干,吳之伍員,正義屬于他,千百年后后人將為他今日的行為頂禮膜拜、歌頌!

因他拯救了世界,避免了整個世界重回那黑暗、瘋癲的舊秦,甚至滑落到更深的底層,墜入無邊深淵!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為了仁義,他愿付出所有!

于是,他頓首再拜:“微臣深以為陛下宜當立長孫為太孫,以繼社稷,以承宗廟!”

張越微微抬眼,看向了此人。

他記起來了,這人是太子劉據身邊的墨客,以詩賦聞名,據說很是憂國憂民,人品更是高潔,乃是太子身邊少數不貪不拿之人!

但是,現在他卻化身為自曝步兵,意圖用他的命換些東西!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有些時候越拙劣的表演越致命!

就像現在,這個人一個人一條命,硬生生的給張越出了一個難題!

這個事情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引發一個超級漩渦!

將朝野內外的人全部卷進來,說不定還會上演一出西漢版的大禮儀之爭!

朝臣面對天子、太子、太孫,怎么抉擇呢?

這將使得原本設定好的平穩過渡,變成一場災難!

畢竟,權力面前無父子!

尤其是君權!

自古以來,圍繞于此,父子相殘,手足相殺的事情還少嗎?

旁的不說,臨江臨江哀王、河間獻王怎么死的?

誰敢忘記?

太宗皇帝在入繼之前,在代國有五個兒子,先帝只是老四,那么問題來了,太宗的前三子怎么死的?

那可不是孩子,都是成年的男子,而且是連續死的!

而此事一出,哪怕處理好了,父子之間還能和過去一樣信任?

即使是,他們能確定?

劉進會不去想,這個人是他父親派來害自己的?

劉據不會思考,這個人是不是劉進唆使的?

畢竟,邏輯有正反,怎么想都有可能!

而人心隔肚皮,縱然父子、夫妻,誰能真的知道對方的想法?

而這就是皇室的黑暗森林法則!

當沒有信任為基礎,每一個人都是帶槍的獵人!

在遇到對方時,誰也不知道他會張開雙臂擁抱,還是舉槍射擊。

所以,就會有人先下手為強!

李唐的太子和皇帝,就是這樣!

為了不被人玩又一次玄武門之變,所以,李唐皇帝干脆不給兒子機會!

于是就互相砍來砍去!

“李卿真的是憂國憂民啊!”就聽著天子冷笑著:“朕怎么從前就沒有發現李卿這樣的‘人才’呢!”

“臣不敢!”李閱頓首拜道:“臣不過是盡職守則而已!”

“好一個盡職守則!”天子臉色蒼白,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汝為太子臣,居然還有心思插手國家立太孫的事情!”

李閱迅速拜道:“臣雖是太子臣,卻也是陛下臣,不敢不為天下、社稷、宗廟思量!”

他已知自己下場!

但他毫無悔意,更無畏懼之情,因他知道自己是正義的!

就像子路,明知道是死,毅然前往!

也如伍員、比干,赤膽忠心!

為了理想與信念,此身何所惜?

李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眼角的余光瞥著天子身邊的張越。

“賊子!休想扭轉大勢!”李閱心中發誓。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目的何在!

所以,他如今爆發出來的力量,無比猛烈,連張越也感覺到了危險!

但他想不通,這個李閱到底圖什么!

他這樣做,無論結果如何,全家被誅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更將連坐三族,他的親戚這輩子也休想出人頭地!這是輩子都別想做官哪怕只是一個佐吏官!

說不定還要連累師兄弟們!

這明顯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押上所有的賭博,而所得卻不成比例!

但在李閱看來,這個代價非常值!

因為,他在拯救世界!

阻止繼續墮落,滑向不可知的深淵!

“百五十年前,暴秦所以能逞威,乃是以軍功勛爵名田宅為本……”

“當其鼎盛之時,百姓為其鉗制,人民被其打壓,文人儒生不如狗,粗鄙武夫宰朝堂!”

“我怎么可能坐視這一切重演,坐視仁義道德為羊毛、羊絨所代?”

李閱心里大聲吶喊著,臉色更是潮紅不已。

“更有那公考!”

“斯文掃地,令士子與粗鄙相伴,為雜學做事!”

李閱想著此時,心緒更加激動!

羊毛羊絨還只是可能會讓暴秦借尸還魂。

公考之制度,卻是在挖士大夫的根!

別人沒看清,李閱還不知道?

新豐公考,論才不論德。

即使是才,文人擅長的詩賦,半點篇幅也未占!

其余書畫、樂理、駕馭這樣的精英技能也是一個都無。

主要考核的居然是漢律、數學、經世與案卷!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未來天下全面普及,君子之學毀于一旦,而粗鄙之物則登堂入室!

這是毀道!

更是滅道!

李閱不想看到未來變成那個暴秦一般,天下人紛紛逐利,聞戰則喜,聞停則悲的世界!

更不愿意看到,未來的君子之學,為市井小人雜學所代。

所以他來了,并且做出了決定和行動!

用自己的辦法拯救世界,救亡圖存!

如今看來……

“即使是張蚩尤,亦將無能為力!”李閱輕笑了起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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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 09:28: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百零一節 不忘郁夷

然而………

李閱的笑容,連一秒鐘都沒有維持下來。

就聽著天子道:“太子洗馬當的可真是稱職!”

“竟連太子之心也能猜到!”

天子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紙,冷笑著攤開來:“太子恰好也請立太孫!”

此言一出,李閱已是渾身顫抖,幾欲昏厥!

“家上怎么可能?如何可能?”他竟顧不得體統,大聲吶喊起來!

就連張越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群臣更是立刻議論紛紛,交頭接耳。

沒辦法!

別說是君權了,尋常的鄉下地主家里,為了家產也是常常打出狗腦子!

列侯之家,兄弟互相捅刀子的也沒少見過!

在眾人印象里,皇帝家應該鬧的更過分才是!

然而……

誰都沒有想到,太子劉據居然主動請立太孫了!

一時間,滿殿驚駭!

沒有人知道,遠在洛陽的劉據,到底是怎么想的?

洛陽皇宮,西殿。

其實此地才是真正的大漢皇宮,在一開始,高帝根本沒想過定都關中長安。

他更喜歡這中原形勝之地,天下通衢之所的洛陽,故而在此大興土木,以宗周舊宮為基礎興建宮室。

只是關鍵時刻,婁敬上書以“強本弱末”之策力主定都關中。

蕭何也贊成于此,由是高帝定下決心,遷都長安!

但這洛陽地位卻依然未變。

乃是漢家東京,與西京長安相映成輝的大都會,天下通衢之所。

如今,更是治河都護府官署所在之地!

太子劉據親自坐鎮之所!

“殿下………”韋賢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太子,心沉人大海:“您何必如此?”

“這是孤第三次請立太孫了……”劉據卻是微笑著說道:“此番終于得到父皇恩準!孤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

韋賢聞言,腳步都有些搖晃!

三次?

太子主動請立太孫三次?

為什么自己不知道?

為什么太子不和自己商量?

為何連老師也不聞音訊?

就聽劉據道:“第一次是李禹案后,孤心灰意冷,于是請立太孫……”

回想起當初來,劉據迄今依然心有余悸。

他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身邊所有人都告訴他大漢帝國就靠家上您來拯救了!

而郁夷一案,讓這個曾經的美夢出現裂痕。

李禹之事則讓其徹底破碎。

那一天,劉據明白自己或許不適合統治這個天下,也可能沒有能力拯救世界。

他的長子,或許遠比自己合適!

旁的不說,單單就是那‘建章三誓’就讓劉據頭皮發麻!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有著一個這樣志向的兒子,作為父親,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劉據從來不是什么政治生物!

他從前以為自己是!

但一連串事情,讓他知道自己不是!

非但不是!

還可能害人害己!

韋賢聽著卻是慌得要命!

他與乃師能有今日,靠的是太子劉據的信任和依賴。

但現在劉據連這么大的事情都瞞著自己,瞞著老師……

這………是致命的傷害!

更是徹底的錯誤!

“至于第二次………”劉據卻是笑著陷入了回憶:“乃是張子重建議治河之后!”

“孤為張子重之宏圖大略而驚愕,更因此知道,此孤最想要做的事情!”

“治河十里,可造福百姓萬人!”

“而修渠千里,天下有幸!千年之業!”

“在聽完張子重的計劃后,孤就立誓,此生修河渠一萬里!”

“如此即使千年之后,孤尸骨已朽,墳冢已毀,魂魄居于九泉之底!”

“然孤之名依舊響于天地,垂與萬古,與神農氏爭輝,與禹皇同功!”

“人生若此,豈不快哉?”劉據看著韋賢問道:“卿以為呢?”

韋賢心里面仿佛如十萬頭草泥馬狂奔而過!

此刻他很想說一句:“殿下您想過我沒有?”

但終究不敢,只好悻悻然的道:“那也不至于此吧?!”

“當然必須如此!”劉據卻是站起身來,看著韋賢道:“治河之事,關乎天下,觀乎未來子孫,關乎千百年后之后世!”

“乃是千年大計,是國家大策!”

“使孤不知此,何人可以推動?何人又能安撫民心!?”

“士紳之貪,官吏之奸,豪強之兇,孤在尚且諸事不順,孤不在,必是遍地狼煙!”

“故而,孤請立太孫,以太孫掌孤事,而孤安心經營河道,開萬里渠,做千年事!”說道這里,劉據明顯興奮起來:“如此,則進兒為我理政、取材,孤則放手以建,撫民作渠,終此一生,踐次大業!”

“父皇如今終于恩準,孤大懷!大懷此心!”

劉據興奮的只想高歌一曲。

在他看來這是完美的設定!

他修渠道,這是他的理想、志愿也是他的人生追求與最終目標!

這個念頭從他知道這個龐大計劃開始就縈繞在他心里揮之不去!

劉據知道也看清楚了自己。

他不適合作為一個決策者,自己性格有缺陷!

強行掌權,最終可能坑害天下!

修渠道治河就不一樣了!

他不缺人手,也不缺資源,更不缺條件,只要做好勘查、規劃,任命能工巧匠,就可以坐受其成!

而這樣龐大的工程,哪怕只是完成一半,未來青史誰能無視他?

天下后人,誰會不敬仰?

他就可以借此成為禹皇第二!

這樣,他就可以實現自身的價值!

韋賢卻是一臉苦瓜色,內心焦急如焚!

他忍不住側頭看向長安,現在他只希望,李閱不要太天真,要懂得進退,別把命和全家都搭上!

最重要的是別牽扯到他身上!

劉據卻是看著韋賢的神色,在心里嘆了口氣:“卿與老師如此,叫孤怎敢治天下?”

郁夷災民的神情浮現在眼前,劉據此生也忘不掉那些痛哭流涕的人與絕望的臉頰。

更忘不掉郁夷地主豪強們的張狂與囂張!

那是他自己親手做的孽!

這些日子,他每天都會夢到,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怎能忘記郁夷?

如何敢忘記郁夷?

他終究不是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政治生物,他是劉據!

長平烈侯衛青的外甥!

漢太宗劉恒的曾孫!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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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 09:28:2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百零二節 處置

建章宮,玉堂殿內。

天子手中的白紙,被傳閱到百官手中。

“立嫡以長,圣王之制,立嗣以賢,先王之度……今孫臣進,為嫡長孫,賢惠有德,兒臣萬死,請立為嗣,以承后緒……”

聊聊百余字,字字珠璣。

丞相劉屈氂看著,長嘆了一口氣:“昌邑王再無望帝位矣!”

太子請立太孫,只要成功,那么,即使劉髆再有能耐,也只能遙遠長安嘆息。

道理是很簡單的。

太子和太孫并存,固然會削弱太子的存在感,甚至影響太子的威權!

然而……

當太孫被立,這就將明確傳達給天下士大夫和貴族一個信號:忠誠的大漢義士們,你們有了一個新的效忠對象。

尤其是邊塞的將校,軍功貴族們。

他們將得到一個保證:即使太子不肖,也可以指望太孫!

而對皇室而言,這是雙重保險!

哪怕太子有意外,太孫也可以立刻接過權柄,從容理政。

故而……

看似,太子此舉有些孟浪,實則這是最好的選擇。

是穩固權力和地位的最佳選擇。

從基層爬上來的劉屈氂深知一個真理:這個世界,要生存下來,才能再談理想、信念和道理。

連生存都無法保證的人,也不配有未來!

而在劉屈氂身后,光祿勛韓說,則是失望不已。

本以為,今天能看一場好戲,誰料發展到這個地步!

真是……

可惜啊!

張越這時,也從震撼之中,回過神來。

“太子此舉,真是出乎意料……”張越心想著。

太子的選擇,固然是很明智的。

但,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不然,歷史上也不會出現那么多悲劇!

但……

張越明白,現在當務之急,還是要立刻反擊!

決不能讓李閱活著走出建章宮!

這不僅僅是為了報復,更是為了表明立場和態度,也是為了向天子與天下人證明:長孫劉進和太子劉據絕沒有指使此人做任何事情!

只是得講些技巧。

一念至此,張越就立刻拜道:“太子賢能,長孫孝悌,臣毅為天下賀!”

“只是……”張越頓首而拜:“微臣不解,洗馬李閱是如何得知的太子請立太孫之事……”

“微臣昧死,請陛下嚴查之!”

天子一聽,歡喜的看了一眼張越,然后就冷笑著看向那李閱,問道:“洗馬是從何得知,太子欲請立太孫的?”

他對李閱,本來就殺心甚重!

作為君王,他豈能不知李閱的心思?

只是,因著李閱是首倡請立太孫之人,天子一時半會,也沒有找到好的理由和借口來處置。

但,張越卻適時的遞上了刀子。

真的是舒爽!

這讓天子回憶起了當年公孫弘和張湯在的時候的那些日子。

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公孫弘和張湯就立刻去做,做完了,成功就報告成果,說全賴陛下洪恩,而失敗……

則自己坦然背鍋,將所有責任攬下來,說是臣愚鈍不達大義,致有此失……

現在,天子終于又品味上這種酸爽了!

妙啊!

李閱聽著,卻是戰戰兢兢,汗流浹背。

原本的謀劃,滿盤皆輸。

甚至為他人做了嫁衣!

如今,又淪落到了連全身而退的機會也沒有!

李閱真的是很惶恐!

他看著張越,眼帶絕望。

“原來,張蚩尤的別號,真的不是坊間夸大……”李閱哀嘆著。

此刻,李閱內心無比悲涼。

但群臣卻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臣光祿勛說昧死以奏陛下:太子洗馬李閱,私窺天家父子機密,圖謀不軌,居心叵測,宜當以大罰齏之!”一個陰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李閱回過頭去,看到韓說的模樣。

他嘴角笑了一聲,然后就垂下頭來。

他知道,自己被賣掉了!

原本的計謀里,此刻應該是光祿勛請命,徹查他圖謀不軌、離間天家骨肉。

但現在,韓說果斷的落井下石。

“也罷!”李閱心想:“吾當為天下正義,留下一線生機,為未來文士,留下一縷希望!”

他是士大夫出生,從小錦衣玉食,接受儒家正統教育。

之后拜入谷梁名士門下,從小誦讀經典。

他深信,這個世界,應當由高雅的賢能士大夫來教導、引領。

他深信,道德與人品的力量,超越一切。

在古代,圣王推賢納德,垂拱而治。

所以,三代盛世,文治斐然!

而自秦以來則不然,虎狼當道,以才能論英雄,而非道德。

所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他去過新豐,親眼見過新豐的體制和官吏、人民。

雖然,新豐如今,民安鄉定,近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很多農民,都有了溫飽,生活較過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很多人都以為找到了希望,看到了小康社會與太平之治的序幕。

但李閱卻知,新豐體制,一旦推廣,帶來的必然不是他所期望的社會。

而是一個,將令士大夫文人,徹底失意的世界!

在新豐,詩詞歌賦,一無是處。

即使賈誼賈長沙在世,以其詩賦之才,也未必能任一個鄉薔夫。

反而是粗鄙的刀筆吏,如魚得水。

善農的小吏,受人尊敬。

更可怕的,還是那個工商署和工坊園。

簡直是一個將吞噬一切道德與公序良俗的怪獸!

故而,從新豐回來后,李閱就成為了張黑,變為了新豐的反對者。

他害怕,他恐懼,他無法想象,自己應該怎么在新豐體制下生活,也無法想象自己的未來,還有沒有一絲價值存在。

“臣萬死!”李閱脫帽謝罪,非常光棍的認罪:“還請陛下恕罪!”

“呵呵……”天子卻冷笑著:“私窺太子密信,圖謀以此進身……”

“朕可不敢有汝這等臣子!”

一句話就給李閱的事情定性了。

首先是非臣!

然后就是私窺太子密信,陰謀逢迎君王,以此上位。

這是誅心!

廷尉隨桃候趙昌樂立刻就出列拜道:“臣啟奏陛下,依律,賊臣李閱,宜當腰斬棄市,族其三族!”

“今日乃是正月,朕不欲造殺孽……”天子負手道:“賊臣李閱,即刻賜死,三族沒為官奴婢!”

“臣謹奉詔!”趙昌樂頓首再拜。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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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 09:28: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百零三節 太孫(1)

步出建章宮,張越感覺有些不太真實。

這就結束了?

他回頭看向身后的群臣,每一個人都是紅光滿面,所有人都在興奮不已。

今日朝會,雖然沒有徹底定下太孫之事。

但傻子都知道,接下來就是標準的劉氏素質三連——朝臣請立太孫,天子辭之,再請,天子再辭,然后第三次請立,天子勉為其難,長孫淚流滿面,不得不在‘天下人的殷殷期盼下’做出這樣‘自私的決定’。

而且還要說的好像,其實天子和太子還要長孫,都覺得其實有更適合的賢能宗室可以承嗣社稷。

只是,你們這些大臣一定要選長孫。

故而,在這其中,有著極大的政治投機空間。

特別是,如今劉進身邊,其實沒有太多大臣輔佐。

除了張越外,也就小貓三五只。

很多貴族和公卿的子弟,于是有了一個‘從龍’的機會。

可以預見,未來數日,整個朝野都會忙于此事的博弈。

至于那李閱?

已是被賜死,尸體被隨便丟去了亂葬崗。

其家族被沒入少府,充為奴婢,此生都不可能再翻身。

但,正是如此,張越才有些感覺虛幻。

懵懵懂懂的走到了太子、宮,見到了劉進。

見面后,張越發現劉進比自己還懵逼。

人在家里坐,喜從天上來。

“孤這就要成太孫了?”劉進問著,不是很確信,雖然建章宮里已經派人來通知了他今天朝會的事情,但……

這就跟后世的工薪階級,中了五百萬一樣,獎金沒到手前,總歸感覺很玄幻。

“殿下可以準備搬出此地了……”張越感慨著道:“陛下大約會在桂宮、明光宮之中選一所為殿下居所!”

劉氏立儲,主要是以培養和鍛煉儲君的能力與見識、格局為目的。

而在經歷了劉據的事情后,當今天子肯定不希望劉進也和乃父一般,讓其失望。

所以必然高配其宮,以突顯地位。

桂宮和明光宮是最佳選擇。

劉進在乎的卻非如此,他感嘆道:“父君如此厚愛,孤真不知道當如何謝恩……”

張越聽著,沉默片刻,答道:“臣以為,家上宜當上表,奏請天子,恩賞殿下諸兄、姊妹及家上諸妃!”

劉進自然聽得懂張越的意思。

這是施恩,也是表露態度,更是塑造形象。

畢竟,他這次上位,雖然說是可以預期的事情。

但終歸在太子諸子諸妃面前,影響很壞。

這就像刮彩票,本來現在還沒到開獎時間,但主辦方卻宣布一等獎已經內定了。

其他人肯定不服氣,也肯定會鬧騰。

這個時候,亟需安撫和展現胸懷。

只是……

“卿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劉進不是很確信的問道。

“殿下放心……”張越俯身拜道:“史夫人會安排好一切的!”

史夫人就是劉進生母,太子良娣史氏。

張越和其見過兩面,印象深刻。

這位良娣,不是簡單角色!

那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行事極有尺度的女性。

而且,史氏外戚也不簡單。

旁的不說,宣帝就是史家養育、教育和培養出來的。

一個能教出宣帝這樣的君王的家族,能是簡單人物?(當然,張賀、丙吉等人也是出力甚多)

劉進聽著,緩緩點頭。

對于自己的母親,他自然很清楚。

“除此之外,孤還當做什么?”劉進又問道。

“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張越低頭道:“這種時候,殿下只需閉門讀書……”

劉進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接下來數日,果然朝野都沉浸在了‘冊立太孫’的熱情之中。

就連市井的百姓,也全身心投入其中。

沒辦法!

財帛動人心啊!

若太孫最終確立,按照傳統,天子首先要大赦天下,然后還要撒錢。

畢竟,鄉下的地主,生了繼承人,都要大擺筵席,昭告鄉鄰。

何況一國之君?

所以,這是無論公卿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可以受益的事情。

故而,哪怕百姓其實根本不知道劉進是誰?做過什么事情?

但也都全身心的支持、擁戴起了長孫。

于是,當市井和朝野的氣氛,都達到一個臨界的時候。

丞相澎候劉屈氂、御史大夫暴勝之、太常卿商丘成等人聯名上書天子,以‘如今太子主持治河,國無長儲,社稷不安’的名義,請求‘擇太子諸子中者賢能者,以建元儲’。

天子自然是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而且,拒絕的理由清新脫俗——朕孫無有賢能之人,安能奉宗廟、承國家?

于是,群臣沸騰,再接再厲,繼續上書懇求天子‘為天下計、宗廟計’冊立太孫。

針對天子上次拒絕的理由,大家一致認定‘陛下實繆矣!’。

為什么呢?

長孫進,允文允武,天下傾慕啊!

再沒有比長孫更合適的人選了!

為了天下社稷和宗廟祖先,陛下應當機立斷。

天子接到奏疏后,第二天詔下御史臺,明告群臣,再次拒絕。

這一次拒絕的理由,就跟奇葩了!

天子認為,長孫雖然‘有所長’,但是論起賢能。

還是遠遠不如一些宗室精英的。

譬如‘朕兄子劉義,為安縣縣令,賢德非常’,還有‘朕弟子趙王劉昌,文武雙全’。

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大臣,為什么就只盯著朕的孫子呢?

目光太短淺,胸襟太狹隘了。

于是天子狠狠的訓斥了一番群臣,要求他們站在更高的眼界,以天下為重,全盤考慮。

好嘛……

群臣立刻就興奮了起來。

然后,潮水般的奏疏,在一個時辰之內就淹沒了蘭臺。

這一次,上至列侯公卿,下至有司佐吏,紛紛上書,甚至還有長安三老、地方賢達,也都上書天子。

每一個人都一致認為,沒有比長孫殿下更賢能的人了。

陛下您舉的那些宗室子弟,雖然精英,但如何能與長孫相比?

每一個人都擺出了很多道理和例子。

更有人引經據典,論證必須立長孫的重要性和急迫性。

于是,天子‘不得不勉為其難’的在群臣和人民的呼聲下,下詔給御史大夫暴勝之說:今太子受命,主持治河,群臣皆以為,宜當立長孫進為太孫,以承宗廟,安社稷,朕再三推辭,群臣固請之!朕德薄,不知其義何在?然群臣士大夫公卿固請,其下御史,令有司議之。

于是,長安城里,立刻出現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祥瑞’。

御史們得知,如獲至寶,紛紛上書,將這些祥瑞報告天子,勸說天子應當順應天意。

于是,天子‘無奈’,只好順應天心民意,下詔給太常‘擇吉日告于太廟’。

同時令少府,為長孫擇宮室,獻元服。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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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四節 太孫(2)

第八百零四節太孫(2)

國之大事,唯戎與祀!

對于諸夏而言,幾乎沒有比祭祖更重要的事情!

哪怕是國家,也是如此。

延和二年春正月初七,午時。

高廟之中,已是肅穆莊嚴。

執金吾領衛尉事王莽親自帶著中壘兵,把守在高廟外圍的道路上。

而高廟之中,期門郎與羽林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編織成一張天羅地網。

沒有許可,連只蒼蠅也休想飛進去!

“吉時已到!太常告廟!”隨著高廟廟祝的一聲宣告,神廟內部編鐘、鼓簧等樂器轟然奏響。

在樂聲中,整齊而稚嫩的齊唱,用著沛縣的方言,高昂的唱響:“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沛縣童子的齊唱中,太常卿商丘成朝服正裝,一臉肅穆的捧著一份天子詔書,亦步亦趨的穿過神廟回廊,直抵那神廟中央,供奉著高帝衣冠的大殿。

而在神廟之外,無數人引頸以盼。

張越也是內心忐忑,劉進就更是有些患得患失。

雖然說,自秦以后,這祖先的意志,就從廟祝和巫師手里得到了解放。

變成了一個可受帝王控制的流程。

具體做法,在后世也有殘余。

就是每歲祭祖,長輩們向先人神靈與諸天神佛禱告祈愿時,若那卜卦不是很理想,便再三請求,直到得到吉卦的模式。

當然,最理想的,還是一卦中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所以,負責祭祀的太常卿,也有著些秘密技術,以盡可能確保,在禱告時先帝與先祖的意志,能與人間帝王的意志同步。

話雖如此,但事到臨頭,誰不忐忑?誰不緊張?

就后世搞一個民主評測,都有人睡不著覺,何況是這太孫之位?

整個長安城內,此時的氣氛,也彌漫著不安與忐忑。

幾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高廟內的信息。

終于,經過了漫長等待后,高廟大門被緩緩打開。

太常卿商丘成闊步走出,神色肅穆之中帶著些欣喜:“臣受命執書,卜于高廟,灼甲以見,得大吉之兆!”

“此高帝神靈,大悅于太孫之兆!”

全城立刻沸騰。

無數人奔走相告,公卿貴族彈冠相慶。

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太子、宮。

“太常禱于高帝神靈,灼龜以卜,得大吉之征!”

剎那間,整個宮廷沸騰。

一直閉門的史良娣聞之,立刻出門,下令賞賜全宮侍女、宦官。

更令人給諸位太子良娣、皇孫、皇孫主送去綾羅綢緞、珍寶器物。

劉進聞之,更是一下子站起來,握緊拳頭,亢奮的在張越面前手舞足蹈起來。

“殿下不可!”張越連忙拉住劉進,勸道:“當此之時,殿下宜當鎮之以靜!”

長安城的八卦黨,可是無孔不入的。

萬一日后,長安城里出現太孫失態的傳聞,對于劉進的形象,可是重創。

要知道,從今天開始,劉進就將與過去大不同。

他將成為眾矢之的,將變成天下矚目的焦點!

劉進聞言,冷靜下來,強行鎮定的坐下,對張越道:“卿說的對!”

他眼中露出精芒:“孤當鎮定!”

但內心的沸騰與火熱,卻還是無法掩飾,他的臉因興奮而漲紅。

太孫!

在天子在位之時,就確定為太孫!

這是最佳保障,更是近乎無法被摧毀的保護。

要知道,劉氏天子,歷代就喜歡對其太子吹毛求疵。

連先帝這等明君賢主,尚且要被太宗不喜。

當今天子,更是撿了粟太子的便宜,才能上位。

乃父劉據,這十幾年來,在太子位上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漢家儲君,不似后世王朝的儲君,可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怕君王不喜,也不是隨便什么大臣可以折辱的。

漢家儲君,生來就是要被挑剔,被質疑,被摩擦的。

劉進就曾親眼見過,江充當年打壓和折辱乃父,也聽說過先帝被張釋之、張相如摩擦的故事。

但他卻不同!

哪怕日后,乃父即位,不喜歡他的主張和做事方法,卻也只能無可奈何。

朝野內外,更是沒人能動。

概因他是太孫,是當今天子立的太孫。

除了當今,沒人可以置疑和動搖其地位。

此時,門外傳來一個宦官的聲音:“殿下,陛下遣使來迎張侍中入宮……”

劉進連忙道:“快快有請!”

張越也趕忙起身,對劉進賀道:“恭喜殿下!”

天子派人來接張越入宮,其實就是來告訴劉進,應該準備好入宮,接受文武大臣的恭賀。

一個時辰后,建章宮溫室殿。

張越在霍光的引領下,走入這宮闕之中。

一路上,無數公卿,側目以對。

每一個人的眼中,都是羨慕嫉妒恨的神色。

漢立太孫,這是沒有先例的事情。

但在張越的輔佐下,劉進做到了!

這是奇跡!

就像當年乃祖留候,請出商山四郜,一舉穩定了惠帝儲君之位一般。

如今,長安公卿之中,已經有流言在流傳。

很多人都說:劉得張,如虎添翼。

特別是高帝功臣之后,拼命的在暗中鼓噪聲勢。

沒辦法,高帝功臣,如今基本凋零。

就連興盛百年的平陽侯家族,也是步入夕陽黃昏。

當代的平陽侯曹宗,甚至連馬都不會騎了,據說稍微跑上一會,就喘不上氣。

在這樣的情況下張越的橫空出世,讓無數人看到了希望。

抱大腿這種事情,傻子都會做。

據說,留候家族的另外一支,張不疑在彭城的后代,就已經在往長安趕的路上。

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們是最希望和最支持張越成功的群體了。

因為,只要留候后代成功了。

他們復家和重新富貴,才有希望。

對朝臣來說,這忽如其來的傳說,也讓很多人拿不定主意了。

封建迷信這種事情,在后世尚且都有無數精英相信。

一個個高中學歷的所謂‘大師’便能忽悠的商界精英們趨之若虞,送錢送房送妹子。

何況如今這西元前的世界?

故而,有很多人,真的被這傳說所迷惑了。

就連霍光,也是審視之中,帶著些疑惑。

沒辦法!

當初,劉邦和張良相會前是個什么?

說的好聽點,是個諸侯,說的難聽點,不過是一個山大王!

手底下就三五千的散兵游勇,在下邳那里稱王稱霸,出了下邳,鬼才知道有個亭長叫劉邦,帶了兵馬反秦?

那時候,比劉邦牛的人,車載斗量!

所以,劉邦也只敢自稱沛公,而不敢稱什么沛候、沛伯、沛君、沛王。

而張良與劉邦相會,真的是大鵬一日扶搖起,直上九天三萬里!

短短兩年,沛公的軍隊,就打入咸陽,成為了與項羽相提并論的勢力領袖。

其后,更是因張良之故,才穩定彭越、樊噲,團結將校,挖項羽墻腳,讓英布反目,又設定各種戰略,使得楚漢爭霸變成項羽一家單挑群雄,或者是劉邦帶著英布、田榮、彭越、韓信一起圍毆項羽。

可以這么說,沒有張良的獻策建議,很可能就沒有今日的大漢帝國。

所以,高帝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如今,張良的后代,一個從南陵殺出來的布衣,再次輔佐高帝之后,創造了一個奇跡。

這由不得霍光不去相信,劉配張,更相宜的傳言。

“古有張子房,今有張子重……”霍光心里感慨著:“這難得是天注定的事情?”

這個念頭一起,他內心就更火熱了。

前幾天,他曾召見自己的愛女,試探著問她:“使吾以汝妻張子重,汝可愿?”

結果,自己那個從來都是巾幗不讓須眉,性子火烈的女兒,居然破天荒的紅起了小臉。

這讓霍光心里面很難受。

但……

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確實是愛女值得托付一生的人選。

年輕有為,前途遠大,更緊要的是,他在長安城內還有一個‘憐香惜玉’的形象。

僅此一點,就秒殺了百分之九十的貴族男子。

想到這里,霍光看向張越的眼神,就不由得變得欣賞起來。

仔細想想,其實除了女兒可能要受點委屈外,這個年輕人完美的符合了所有他擇婿的標準。

即使是亡妻,怕也挑不出什么缺點。

于是,霍光的態度就變得格外的親切起來。

“賢弟,請隨吾來……”霍光帶著張越,進了溫室殿,小聲的囑咐著:“今日皇后也在,賢弟務必要注意禮儀!”

張越聽著點點頭,在理論上來說,漢家立儲的權力其實在皇后手里。

這是典型的二元結構政治體系的特征。

不過,如今天子強勢,衛皇后并沒有太多存在感,所以才被人忽視。

但,到了立儲這樣的大事上,還是需要皇后來決斷。

至少,得讓皇后點頭。

在霍光帶領下,張越進了內殿,來到了天子面前。

“微臣毅恭問吾皇安!”張越大禮而拜,對著坐于上首的天子與衛皇后頓首拜道:“恭問皇后安!”

“卿平身!”天子笑著道。

“張卿免禮!”衛皇后更是笑意盈盈的說著。

對于漢家的天子與皇后來說,張越的出現,也是一個奇跡。

尤其是衛皇后,張越的橫空出世,簡直是從天而降的祥瑞!

都不要想太多,只要比較去年今日和今年今日,衛皇后就知道,此子的出現,改變了什么?

首先,他讓太子位置穩固。

有了太孫后,太子未來即位,已經再無意外!

而去年此時,太子卻是陷入四面圍攻,朝不保夕的局面之中。

其次則是,此子出現后,天子的重心,明顯的從后宮女人身上挪移開來。

注重養生的天子,現在已經很少寵幸妃嬪。

這保證了東宮地位!

故而,衛皇后是最相信如今漸漸流傳的‘劉得張,如虎添翼’的傳聞的人。

沒辦法,老婦人最愛的就是這一套。

皇后與農村婦女,在本質上,差別不大。

“太孫如今如何?”天子問道。

“回稟陛下……殿下如今,安心讀書,勤修內德……”張越不動聲色的答道。

天子聽著,滿意的點點頭:“善!”

“今日,朕與皇后,傳卿前來,乃是欲與卿商議,太孫冊封大典之事……”天子緩緩說著,然后看向衛皇后,問道:“皇后可選定了時日?”

衛皇后聞言,立刻起身,恭拜道:“陛下,臣妾命少府卜于太廟,得正月初九,為上上大吉之日……”

天子聞之,龍顏大悅,看著衛皇后,道:“皇后做事,果真妥當!”

概因這個日子,恰好是四十七年前,他登基即位的日子。

整個后宮,如今已經無人記得這個特殊日子。

但皇后卻一直銘記,讓他頗為感動,不由得回憶起了當年在平陽縣初見衛皇后時的時光。

那時,他意氣風發,年少輕狂,而衛子夫則明艷動人,體貼入微,令他第一次品嘗到女性的溫柔與細心,與宮中的陳皇后一比,簡直不能同日而語。

“臣妾不敢當陛下之贊……”衛皇后盈盈拜道:“全賴陛下教導有功……”

這就讓天子更滿意了。

看著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衛皇后,伸手扶起對方,道:“這些年來,朕冷落皇后,是朕不是!”

衛皇后聽著,有些哽咽,拜道:“臣妾能得陛下此語,雖死無憾矣!”

天子聞言,也是動容,道:“皇后辛苦了!”

然后轉身,看向張越,道:“既然皇后已經選定了時日,那卿回去后,便轉告太孫,務必抓緊時間,做好準備,兩日后,朕將帶其入覲太廟,面見歷代先帝衣冠!”

這是漢代立儲的必須程序,更是劉氏‘宗廟重于君’思想的體現。

“諾!”張越連忙頓首拜道。

就聽天子繼續道:“卿也要做好準備……”

“典禮那日,朕會命卿為觀禮者!”

張越聞言,震驚不已。

因為,劉氏建儲,從來都是屏退外臣,只有父子與先帝們,靜默交流。

當今天子此舉,等于是告訴天下人,劉家沒把張子重當外人!

這是榮譽,也是危機。

元封四年,天子攜愛臣,霍去病遺腹子冠軍哀候奉車都尉霍膻封禪泰山,封禪儀式后的第二天,霍膻暴卒于泰山腳下,死因迄今不明。

霍膻如此,張子重能例外嗎?

這一點,不止天子好奇。

張越也很好奇!

于是,張越長身領命:“臣謹奉詔!”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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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節 張子重必須死

張子重將獲準觀禮天子與長孫見歷代先帝衣冠?

此事,立刻就傳遍整個長安的貴族圈子,無數人瞠目結舌,莫名震撼。小說.

“這陛下恩寵之心,真是前所未有啊……”有人感慨著:“再如此下去,將來豈非不就要變成‘劉與張,共天下’了?”

此人的議論,很快就被好事之徒,到處帶節奏。

無疑這是一種誅心的言論。

只是,沒有造成太大影響。

至少在現在,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因為,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不可能信這種無稽之談。

若劉與張都能共天下,那李廣利豈不是能當亞父,行伊尹故事了?

故而,丞相劉屈立刻出手,行文給京兆尹和執金吾,要求京兆尹與執金吾‘當此社稷之刻,果斷行事’。

雖然,一個字也沒有提及封殺輿論,懲戒造謠者。

但,京兆尹和執金吾卻辣手行事,抓了十幾個典型,打了板子。

八卦黨們,終于知道厲害,不敢再傳這種話。

沒辦法,漢家雖然有太宗‘除誹謗詔’,保護普羅大眾的言論自由。

但是……

官府可以用其他理由來干預輿論啊!

官字兩個口,怎么說,還不是當官的拍屁股決定?

真以為官府治不了八卦黨?

笑話!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八卦黨們,可不是會輕易服輸的群體。

私底下,有些隱秘的聲音,在悄悄傳播一些被編造的讖諱之語。

什么青陽氏之后,當主范氏之政。

弓長濟于文刀,如木濟火。

漢語的博大精深,令官府抓瞎。

即使是執金吾的緹騎,也只能望而興嘆,無能為力,只好感慨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了了之。

而在貴族群體之中,不安,悄然萌發。

“這張子重今年才十九歲吧?”有人悄悄的思慮著,感覺頭皮發麻。

十九歲的權臣,這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還有能力,懂得拍馬,知道逢迎。

簡直是bug啊!

許多老人,甚至重新回憶起了當年被平津獻候公孫弘和張湯鎮壓的恐怖!

那真的是一個絕望的時代!

公孫弘、張湯,都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全才。

軍事政治經濟民生法律,倒背如流。

還懂逢迎上意,將自己的政策和理念,打扮成天子喜歡的模式。

于是,公孫弘就在丞相位子上,做到病逝。

其為丞相之時,群臣避道,禮絕百僚!

成為了當今天子在位數十年,唯一一位,既可總領朝政,又不受天子忌憚和提防的丞相。

張湯就更了不得了!

其為廷尉的時候,就搶了大司農的事情。

當了御史大夫,連丞相也要靠邊站。

霸道無比,橫行無忌。

這兩位能臣,前后把持國政,鎮壓了整整一個時代。

讓人只能在他們的陰影下瑟瑟發抖。

如今,這張子重怎么看都像是公孫弘、張湯的加強版。

于是,很多人就覺得刺眼的很了。

“不能再讓此子如此下去了!”許多人都在心里盤算著。

真讓此子成長起來,以表現的能力和身體素質來看,恐怕在壽命上超過公孫弘,只是等閑。

這就意味著,未來數十年,都將是他的時代!

沒有人能超越其地位,更無人可以趕超其地位。

最重要的是如今太孫將立,而這張子重乃是太孫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元輔大臣!

這么一尊大神立在這里,后來者,只能為其打下手,為其走狗和鷹犬。

這就攔了多少人的路?

只是……

能對付其的手段,卻是相當可憐。

暗殺?

早就有人試過了,十幾個好手,拿著大黃弩,都被他反殺了。

張子重虎圈手碎長戟的故事,更早已人盡皆知。

暗殺這樣的人物,怕不是得去找一個有孟賁之勇,荊軻之膽,要離之智,豫讓之忠,專諸之心的大刺客,還得創造一個極好的條件。

但問題是,就算能找到這樣的人物,別人也不會干啊!

刺殺張子重?

別開玩笑了,誰不知道,這張子重如今是天下游俠與豪俠的偶像?

他的腦殘粉遍布關中,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有人預警。

旁的不說,很多人家里的子弟,就是鐵桿的張蜜。

是以,很多人只是在心里思慮一番,就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畢竟,其實張子重只有一個人,再能耐,也無法壟斷所有權力。

而且,他也不像那種會吃獨食的人。

但……

剩下的人,卻堅定了態度。

而這些人,都是深知,一旦對方崛起,自己就將血本無歸,至少也是收益大損的人。

于是,光祿勛韓說,陡然的活躍起來。

穿梭在各家之間,煽風點火,挑撥離間。

不過,他很有分寸。

從不主動參與,也從不獻策,更不牽扯其中。

他是個聰明人,深知絕對不能留下把柄。

而且……

韓說怎么看,都覺得,這些私底下蠢蠢欲動的家伙,都是蠢貨。

這都還沒有開始呢!

就已經渲染的如此聲勢,真要行動了,怕不是要人盡皆知。

臣不密則,君不密則失國。

這樣的蠢貨,若是能夠成功,真是見鬼!

這讓韓說,真是懷念起公孫賀來。

若公孫賀沒有被公孫敬聲連累,此時或許就能有一個主心骨了。

可惜啊……

如今,公孫賀怕是連骨頭都要爛光了!

故而,回家后,韓說就把自己的那兩個傻兒子韓增和韓興叫到了自己書房里,故意讓他們等在那里。

然后,他自己則假作醉酒,說些醉話。

“衛氏一門,皆愚笨也,竟敢私謀張子重,欲下毒暗害,蠢笨不可及,無藥可救!”

又嘟囔著:“李氏愚子,更是蠢丑,居然還想收買刺客,暗害于彼……”

韓增與韓興,隔著書房的門墻,聽得兩眼放光,心跳加速。

“居然有賊子敢暗害張子?”韓增握緊了拳頭,看著自己的弟弟:“興弟,你去示警,為兄馬上入宮,去報告天子!”

韓興聞言,興奮的點點頭。

作為如今長安城內的頭號張蜜,韓興早就是張越的腦殘粉了。

他甚至曾經打算將自己的妹妹,送去給偶像侍奉枕席。

可惜被乃父揍了個滿頭包。

但這并不能妨礙,韓興內心堅定的態度。

他深深的相信,并且認定,只有張子重才配的上自己那國色天香的胞妹!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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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六節 帝王唯心

“韓興?”張越接過拜帖,狐疑了片刻,然后問道:“可是光祿勛的嫡子?”

“正是……”田苗恭身答道。

“哦……”張越目光閃爍了一下,韓說的這幾個兒子,真是些奇葩!

張越都快被老韓家的這些騷操作繞暈了。

本來,按道理來說,韓說和張越,可謂是新仇舊恨,延綿不絕,屬于絕對的死敵!

但結果……

韓說的幾個兒子,全是這長安城里的鐵桿張粉。

他們的名聲和作為,連張越也聽說了。

譬如,這韓興就在長安城里組織了一幫貴族子弟,成天研究張越在新豐的舉措。

大力宣傳和鼓噪,張越的作為帶來的好處。

無論是禁止溺嬰,還是推廣數字符號,仰或者假民農具,韓興和他的小伙伴們全部支持。

經過他們的宣傳,現在,長安城里也漸漸有人開始使用張越在新豐搞出來的那些數字符號了。

前些時日,淳于文出去購物,回來就嘖嘖稱奇,說是如今東市市場的商賈,都會用數字標價。

還有那韓增、韓文、韓旭等人,也都是在人前一副‘張子重門下走狗’的神色自居。

韓文、韓旭,更曾多次傳訊示警。

搞得如今,長安城里的很多人,都以為張越和韓說的關系,乃是莫逆之交,親密的很!

猶豫片刻,張越最終還是道:“請韓公子入府一見罷……”

“諾!”

片刻后,一襲絳衣的韓興便被帶到了張越面前。

張越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據說是長安城里最鐵桿的張粉。

韓興年紀不大,約莫也就二十來歲,但生得劍眉星目,神秀明形,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顯得正氣十足,身高差不多有七尺五寸左右,體型壯碩。

從張越掌握的情報來看,這個韓說的嫡子,去年曾與小伙伴仗劍游學,去了一趟居延,說是去游學,結果卻帶回了三具匈奴人的首級。

鬼才知道,這貨到底是去游學,還是去殺人?

去年八月底左右,他結束游學,回到長安,然后就成為了張越在長安城里最鐵桿和瘋狂的支持者和擁護者。

連原本的頭號張粉韓文也要退避三舍,自嘆不如。

韓興見了張越,激動的臉都有些泛紅了。

自回長安以來,他就從幾個兄弟嘴里,得知了張越的存在和事跡。

瞬間路轉粉!

沒辦法,張越的事跡與形象,在他這樣的年輕人看來,簡直就是絕佳的偶像。

為朱安世開脫,這是有義,于新豐施政,寬和廉平,這是有仁,遇刺不慌,反殺刺客,此乃有勇,輔佐長孫,弘揚公羊之義,此乃有德,縱橫開闔,結交朝臣,推動治河,此為有智。

當代風氣,本就崇拜義士猛將。

飛將軍李廣,生平戰績連衛青霍去病麾下的任意一位大將的零頭都不如。

但因為有‘忠義’之名,故而人人敬仰,坊間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謂李將軍也!

大游俠郭解,平生殺人如麻,違法亂紀之事,做了不知凡幾。

但因為講義氣,有名氣。

所以,即使他殺人犯法,作奸犯科,逼良為娼,也依舊是人們心里的好漢子,真英雄。

腦殘粉遍及天下州郡。

何況張越這樣,近乎沒有劣跡和黑料,形象極佳,從布衣而起的人物?

所以,韓興此時激動的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粗鄙野人,韓興見過侍中公……”韓興激動的不顧禮儀,直接以弟子晚輩的姿態,大禮拜道:“久慕明公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就差沒有跪下來納頭就拜,抱住張越大腿,一定要當小弟了。

張越見著,也是有些尷尬,連忙上前扶起對方,道:“韓公子言重了!吾與公子,年齒相近,實在不敢當如此大禮!”

韓興被張越扶起來后,激動不已。

還好,他還記得此來的目的,趁著張越扶起他的瞬間,對張越低聲道:“張侍中,吾此來,是來為侍中示警的……”

“嗯?”張越眼簾一動,貌似上次,韓說的兒子韓文,也曾向他示警,于是正色的道:“公子請說……”

“在下聞說,有公卿勛臣,欲對侍中不利……”

“有人在暗中尋找刺客……”

“也有人欲搜尋毒藥,暗害侍中……”

張越聽著,臉色如常,只是微微點頭,拱手謝道:“公子有心了,來日必有所報!”

此事,張越并不意外。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出頭的椽子先爛。

后世的娛樂圈,流量小鮮肉們,都能為了一個角色,明爭暗斗,爾虞我詐,互相抖黑料,乃至于下黑手。

何況是比娛樂圈復雜、黑暗、骯臟一百倍的政壇?

事實上,沒有人構陷的政客,必定不重要,無人黑的官員,肯定沒前途。

周公尚且恐懼流言日,孔子也有深陷陳蔡時。

何況凡人?

只是……

刺殺、下毒,這已經明顯超出了游戲規則。

所以……

張越閉著眼睛,都能猜到是那些人在搞這些東西?

肯定是那幾家連混吃等死都做不好的腐朽外戚、勛臣。

就聽著韓興道:“不瞞侍中,如今家弟增,已經前往建章宮,求見陛下,稟報此事……”

張越聞言,微微皺眉:“韓增?”

“正是!”韓興有些莫名,不知道張越為何對自己的弟弟如此上心。

但張越卻是興致勃勃,韓興不提韓增的名字,張越都快要忘記了這位歷史上宣帝麒麟閣十二功臣之一,漢大司馬車騎將軍是韓說之子。

如今,韓興提起,張越猛然發現,老韓家真是妖孽啊!

從高帝興盛到元帝,前后差不多兩百年。

近乎代代不離權力中心,每次都能押對寶,始終與帝王關系親密。

在西漢王朝,簡直是異數!

這讓張越感覺有些發毛。

因為,他發現,貌似自己也沒辦法阻止這一進程!

他可以和韓說不對付,但他沒辦法狠下心腸來,對付有著韓增、韓興、韓文、韓旭這樣的腦殘粉的韓家。

近乎是與此同時,韓增也到了天子面前。

他是羽林郎的掛名隊率,生下來就有可以向天子單獨奏報的權力。

去年開始,更擔任了尚書之職,擁有上書權。

故而,韓增可以直接來到天子面前,請求單獨對奏。

然后,就將自己所知的事情,對天子報告。

當然,他沒有提及乃父,只是用‘聽說’‘耳聞’這樣的借口報告。

天子聽完,冷笑兩聲,道:“卿之奏,朕知之矣!”

“果不出朕的預料啊……”

韓增的報告,對天子而言,等于間接證實了一個長久的疑團——冠軍哀候、奉車都尉霍膻的死因,必是有人暗害!

“朕的奉車都尉!”天子咬緊了嘴唇,暗恨不已:“朕必定為卿復仇!”

霍去病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作品。

而其遺腹子霍膻,則是他曾經期望甚厚的另外一個杰作。

他是那么的聰明、伶俐,又是那么的可愛、懂事。

天子將之視為子侄,從小就帶在身邊培養、照料。

可惜……

暴卒于泰山腳下,死時僅有八歲!

這么多年來,天子一直懷疑,霍膻之死,乃是被害,只是苦于沒有證據,也沒有線索,只能壓在心底,不得發作。

也恰是霍膻暴卒,才讓他從此多疑。

看任何人,都像是亂臣賊子。

總覺得,有刁民亂臣,想要刺王殺駕,行博浪一擊。

如今,聞說有人欲對張子重不利。

他立刻就將此事,與當年霍膻暴卒聯系起來。

對君王來說,唯心是理所當然的。

而霍膻之死,與今日張子重之事,相似性實在是太高了。

高到不需要用腦子,只需要簡單的聯系一下,就能得出結論。

故而,揮退韓增后,天子立刻就下令:“傳朕的命令,讓執金吾馬上秘密入宮!”

“派人用宮車,將執金吾接到明光宮……”

“再令人以‘修繕’之名,封鎖明光宮與未央宮之間的棧道!”

“朕將親臨未央宮,面見執金吾!”

左右聞言,渾身都打了一個冷戰。

皇帝秘密召見執金吾,本來就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如此大費周章,更是少有先例。

漢家歷史上,大約只有當年先帝欲廢粟太子,于是秘密下詔,召郅都入京,在一日之間,讓郅都取代衛綰為中尉可以相提并論了。

而當年,郅都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連夜緝捕所有粟氏外戚,當天晚上就拉去渭河邊全部處死。

第二天,就廢太子為臨江王,逐出長安,賜死粟妃。

建文君府中,張越親自將韓興送到門口,拱手道謝:“今日公子示警,本官感念在心,來日必有所報!”

韓興聽著,卻是忽然一笑,對張越拜道:“若侍中公欲謝在下,便答應在下一事即可!”

“請說……”

韓興忽然上前,拱手道:“在下有同產女弟,閨名曰‘央’,自幼被家父指婚衛伉子延年,那衛延年紈绔不法,實在非為良配,在下常恨之,奈何家父執意如此……”

“若侍中有心,敢請侍中,救我女弟,如此興愿銜草結環,牛馬相報!”

張越聽著,也是一楞,這是哪門子的請求?

但,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衛家的子弟,也確實是天坑!

若有機會,幫一個忙,讓一個可憐女子脫出火坑,也算積德了。

更不提,還能得到韓興的友誼。

便道:“若是機會合適,本官必當援手!”

韓興聞言,高興的如同過節,欣喜若狂的拜道:“如此,多謝侍中公!”

對漢家貴族來說,給別人送個原諒環保帽,這是常有之事。

貴族們爭風吃醋,乃至于大打出手,也是日常。

自高帝迄今,已經有十幾個列侯,因為女人而死。

其中,就包括了張越的那位曾伯祖父張不疑。

而像這種橫刀奪愛,硬生生的將一個有婚約的女子,從別人手里搶走的行為,更是屢見不鮮。

而以貴族的傳統來說,破壞別人婚約的人,有責任和義務接盤。

不然,那妹子能嫁給誰?

所以,韓興的欣喜,也就不足為奇了。

張越卻是不知此事,看著韓興手舞足蹈的模樣,頗為納悶,但直覺告訴他,貌似好像答應一個了不得的事情……

夜幕時分,一輛宮車突兀的穿過被封鎖的棧道,從明光宮中駛入未央宮,來到了未央宮的溫室殿前。

車門打開,一身戎裝的王莽,持劍走出。

“執金吾,請隨奴婢來……”郭穰迎上前來,帶著王莽,穿過溫室殿的閣樓,來到了這宮闕之中的一個小閣樓前,然后推開門,道:“陛下就在樓內,請執金吾脫靴入覲!”

王莽點點頭,將腰間佩劍解下來,然后脫下靴子,穿上木屐,進入閣樓內。

然后,他就見到了天子,站在一件屏風前,凝視著其上的文字與圖畫,看上去頗為孤寂。

這是王莽從未見過的天子形象。

王莽仔細打量了一番這閣樓內的布置。

此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地板都有些陳舊,室內擺設,都以孩童特色為主。

小劍、小弓,隨處可見。

宮燈與鼎器之上的雕紋,也多以鳳鳥、麒麟、天馬為主。

“執金吾來了……”天子聽到腳步聲,悠悠轉過頭來,看著王莽。

“臣恭問陛下安!”王莽立刻頓首參拜。

“卿可知此樓何名?”天子卻沒有和往常一樣,反而悠悠問道,語氣之中充滿了哀傷與惆悵。

“臣愚鈍!”王莽那里還敢猜?這種事情,就算知道,也得裝作不知道。

“此乃冠軍樓!”天子沉聲說道:“朕的奉車都尉舊年所居之處,朕的冠軍侯成長之所!”

王莽聞言,立刻趴下身子,一動不動。

冠軍侯!

漢家只有兩個冠軍侯,一個是霍去病,一個是其子霍膻。

無論天子所說的哪一個,王莽都知道是自己不能議論的對象。

天子卻是從陰暗的屏風處走向王莽,連枝燈的燈光,照亮這位大漢天子的臉。

王莽此時赫然發現,這位從未流淚的天子,此時,眼眶泛紅,顯得極為哀傷。

“朕叫卿來,是要命卿去查……”

“衛氏,有沒有參與當年泰山之事……”

天子拍拍手,立刻有宦官從屏風后,抬出兩個大箱子到王莽面前,然后打開來,露出里面已經布滿灰塵的簡牘。

“這些是元封四年,隨駕大臣的檔案……”天子說道:“如今還活著的,已經不多了……”

“卿不要怕辛苦,一個個的去查……”

“查清楚這些人,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還有,看看他們,是否參與了如今長安貴族,陰謀謀害侍中張子重之案……”

“一有消息,立刻報告朕知!”

“諾!”王莽將天子的話,每一個字都記在心中,然后頓首問道:“若涉及衛氏……?”

天子聞言,嘿然笑了起來。

“呵呵……”

“呵呵……”

良久,才聽到天子道:“卿不可讓大將軍身后名蒙羞!”

“更不可令皇后難做!”

“臣知道了!”王莽低下頭來,看著地板:“臣必不會令陛下失望!”

“此外,長安城中,除衛氏外,所有涉及陰謀謀害張子重者,卿不必來報朕,自決之!”天子轉身看向那面屏風。

屏風上,一匹神俊的大宛馬,四蹄飛揚,踐踏在匈奴單于庭的大纛之上。

一個英武的少年將軍,持戟沖鋒,仿佛從畫中走來。

“朕的大司馬,朕對不住你!”

“沒有保護好奉車都尉……”

霍膻死于元封四年,當年之事,已經無法查清真相,更無法知道細節。

但……

這并不意味著,他要就此作罷。

于君王來說,寧肯錯殺三千,也不能放過一個。

所有事涉陰謀刺殺、毒害、構想張越的人,如今都已經被他視為當年參與謀害霍膻的兇手。

每一個,都該死!

全都應該去死!

至于,他們有沒有參與?

這重要嗎?

不重要!

因為帝王唯心,如是而已!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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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七節 五星紅旗,我為你驕傲

延和二年,春正月初九。

漢高廟之中,旌旗飛揚,莊嚴肅穆。

天子冕服正裝,走在高廟的通道中。

太常卿商丘成前導在先,劉進則穿著元服,緊隨其后,張越持斧鉞跟在一旁。

隊伍中,還有列侯,抬著兩個大箱子。

箱子里,裝著的乃是趙破奴今日一早,獻入宮中的《大漢一統天下寰宇圖》和《大漢地理志》的初稿。

此外,還有著昨日從新豐,送來長安的《萬民孺慕圣天子書》。

張越離開前的布置,忽然發力,數萬新豐父老簽字畫押的賀書,當即驚呆了朝野,雷的無數人外焦里嫩。

更讓許多馬屁精,抓狂瘋癲。

這種來自后世的無節操拍馬之法,在西元前用出來,雷人指數超越抗日神劇,肉麻程度,秒殺瑪麗蘇。

但偏偏,簡單有效。

天子龍顏大悅,當即下詔,賞賜新豐‘父老’年六十以上者,布帛一匹、酒肉一石,除今年租稅、徭役。

更褒揚新豐官吏,賜百石以上,人錢三千,四百石以上加賜黃金一金,六百石以上,賜劍一柄。

這可真的是,羨煞朝野。

可以預見,明年今日,模仿抄襲者,肯定如過江之鯽。

不過嘛……

學我者生,像我者死。

只有抄襲,而沒有創新,肯定是沒前途的。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張越做這個事情,還是積德了。

起碼,堵死了后來者效仿的道路。

而天子,特意將這些東西帶到高廟來,當然是因為劉氏帝王的本性——不裝x,不舒服。

自高帝以來,代代如此。

劉家的悶騷,有目共睹!

旁的不說,單單就是當初劉邦坐了天下,特地回了一次豐沛,大擺筵席,在父老面前唱上一曲《大風歌》就足可窺見一二。

但張越卻沒有心思想這些,他亦步亦趨的跟著天子,有些緊張不安。

沒辦法,有漢以來,誰見證過天子立儲?

可能也就是當年的蕭何、張良,曾見證過了。

自那以后,天子建儲,便是極為私密。

連條候周亞夫、大將軍長平烈候衛青,也未親眼見證。

這種沒有先例可循的事情,張越只能當啞巴,裝木偶。

免得犯了忌諱,招來災禍。

在商丘成引領下,沿著被羽林郎和期門郎嚴密保衛的走廊,一路向前,太廟的神殿就在眼前。

商丘成持著節旄,在太廟神殿的臺階前止步,然后回頭對天子拜道:“臣丘成啟奏陛下:唯漢一百一十一年,歲在庚寅,春正月初九,臣太常商丘成,奉陛下之詔,恭迎歷代先帝衣冠,臨于高廟……”

“乃從萬年迎太上皇衣冠……”

“自安陵迎惠廟衣冠……”

“從霸陵恭迎太宗孝文皇帝衣冠……”

“從陽陵德陽宮奉先帝衣冠……”

“微臣誠惶誠恐,率太常有司,戰戰兢兢,卜于歷代先帝神廟,灼龜禱告,卜噬以助善,神靈顯圣,神龜有靈,皆曰吉,可以行大事……”

天子聽著,正色道:“善!朕聞祖有功而宗有德,今祖宗畢至,神靈歸來,朕攜長孫,以告列祖列宗,興漢之社稷,定宗廟之大業!”

“其赦天下,令有司布告郡國,使天下皆知此樂事!”

“諾!”隨駕的尚書令張安世立刻領命。

而天子則帶著劉進,在張越的護衛下,拾階而上,朝著高廟的神殿而去。

長安高廟,其實只是漢高帝劉邦神廟的一個馬甲。

它的主殿,在沛縣的枌榆社。

次殿位于長陵,第三大規模的神殿在泗水,長安城高帝神廟,在漢家高帝神廟之中,只排第四,也就比位于雒陽的高廟神殿規模大上一丟丟。

所以,關中供奉的高帝衣冠,其實平時不在此地,而是在長陵的神廟,有事才會由太常卿親自去長陵恭迎。

即使如此,其正殿規模,也堪比建章宮的很多宮室。

正殿臺階,一共六十二級,以像這位漢高六十二年人生。

臺階上,立有石柱,一共十一根,代表了這位高帝十一年的帝王生涯。

臺階之間,雕刻著一副副的浮雕,都是這位帝王人生的高光時刻。

有斬白蛇起義,也有亥下之戰。

最終,一切都結束于一副星相。

五顆星星連成一片,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看著這副浮雕,張越感慨萬千。

有時候,歷史真的有些神秘、奇異。

兩千兩百年,似乎是一個輪回。

一百一十年前,劉邦在泗水行宮即皇帝位,正式建立漢朝基業。

當年有五星齊聚東方星空,閃耀星河。

從那一年開始,劉氏漢帝,用七十年休養生息,歷經四帝,收拾殘破山河,奮發圖強,終于興盛崛起,北逐匈奴,南平百越,收復所有舊秦疆土,并打下一個新的帝國基業,塑造了此后兩千年的封建史。

而兩千兩百余年后,一面五星紅旗,從古老的東方升起。

于是,古老的帝國,從廢墟重建,歷經數代人的努力,臥薪嘗膽,發憤圖強,終于重回世界之巔,東亞病夫,從此粉碎。

張越穿越前,網絡上的人們,已經重拾了舊有的雄心。

無論左翼右翼,多數人眼里,地球已經變得只有兩個國家了。

一個叫中國,一個叫外國。

諸夏民族的民族心氣,整個地球,真的少有人能及。

畢竟,不是誰,都能經受被打斷脊梁,又重新爬起,墜入深淵,又卷土重來的浩劫。

而諸夏民族的歷史,經歷了復數的類似劫難。

大漢帝國,就是從廢墟與殘破中崛起的帝國。

一百年前,匈奴騎兵,肆虐在邊塞,高帝困于平城,仿佛在昨日,呂后被辱,猶如剛剛發生的事情。

就在五十余年前,匈奴騎兵,還曾燒毀了漢帝的行宮,兵鋒直指長安。

但現在,匈奴人已經被打的只能縮在漠北,茍延殘喘。

如今,曾經的屈辱,已經灰飛煙滅。

今日的大漢帝國,已經重回了中央帝國,天朝上國的地位。

而以張越所知,這只是諸夏民族遇到的一個小小挫折。

比起匈奴人的威脅,春秋時期,那才叫真的慘!

周天子的鎬京都被人打破,平王被迫東遷,宗周的故地,全部淪陷。

哪怕是在中原,夷狄異族的威脅也是揮之不去。

孔子嘆道: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

連衣冠文化,都要隨時淪喪了!

然而,管仲應運而出,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團結諸侯,會盟諸夏,只用了幾十年,就將神州胡腥一掃而光。

然后就是戰國七雄,吊打天下,秦王虎賁,席卷六合。

所以……

張越忍不住在心中輕唱起來:“五星紅旗,我為你驕傲……”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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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9 10:1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百零八節 天子教孫

從臺階而上,穿過石柱林立的高臺。

高廟神殿,就已在眼前。

跟在天子身后,張越和劉進,低著頭,步入其中。

三人剛剛跨過大門,宿衛在門口忠誠的漢家衛士,就已經關上大門。

嘎吱!

整個神殿,瞬間與外界隔離。

只有一盞盞的油燈,在滋滋的燃燒著。

天子闊步而前,帶著劉進和張越,走到大殿正中,然后抬起頭來,凝視著懸于神殿正首,端坐于一個個神座上的先帝衣冠。

劉進和張越,不敢怠慢,立刻跪下來,對著這漢家歷代先帝衣冠叩首。

天子卻是輕聲道:“進兒,上前來!”

“諾!”劉進叩首再拜,然后匍匐著爬到天子面前。

首次面對著,自己的列祖列宗,劉進心理壓力大如泰山。

即使張越,也是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出。

而天子此時,則領著劉進,走到了那供奉著歷代先帝衣冠的神位之前。

“此乃太祖高皇帝衣冠……”天子沉聲說道:“皇孫劉進!抬起頭來,仔細看著!”

劉進聞言,抬頭凝視著那懸掛在上首的御座上,被固定的衣冠。

天子十二琉垂下,充耳玉珠在側。

但問題是……

這件衣冠的材質,卻簡陋非常。

因為距離的近,劉進看的分明。

那只是最簡單的絲質布料,縫制而成的天子冠冕。

就連琉珠、充耳、玉石,也只是些尋常貨色。

某些地方,甚至還能看到補丁!

“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時,已是四十八歲,前半生為農夫、亭長,四十七歲時家訾不足一萬錢,只能寄居兄嫂家中,困頓之時,伯嫂以勺刮鍋而逐客,高帝深恨之,此羹頡候信之所以封也!”

“七年后,五十四歲,太祖高皇帝已提兵平滅項羽,并有天下,乃于泗水之陽,既皇帝位,開我漢家宗廟社稷之基業!”

“此高帝衣冠,乃泗水即位之時,呂后親縫之……高帝愛之,不肯輕易更換,乃服至駕崩,遂為天下奉,為高帝衣冠,供之于長陵,迄今不改!”

天子說著就對那高帝衣冠,長身叩首,拜道:“臣徹攜孫臣進、留文成侯良后、侍中張子重恭問陛下,愿陛下神靈在天,垂于漢室,懋及子孫,永永無窮!”

劉進連忙叩首:“臣進恭問太祖神靈,祈陛下神靈永光,懋及子孫,佑我社稷!”

張越也拜道:“臣毅叩首膜拜太祖皇帝,陛下起于布衣之中,奮劍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禪,階湯武之王。龍行虎變、率從風云、征亂伐暴、廓清帝宇,八載之間,海內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極!上古已來,書籍所載,未嘗有也!非雄俊之才,寬明之略,歷數所授!臣聞易云: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于人,書云:天工人其代之!陛下起義,奮發天下,如是而已!愿陛下神靈,永照漢土,佑我臣工,再建新功,保我君父,既壽且昌!”

天子聽著,不由得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張越。

實在是張越的這些話,在他聽來,簡直是對自己祖宗的完美定義和準確詮釋!

“真是忠臣啊!”天子心里贊道。

若非場合不對,天子真想拉著張越好好談一談。

心里想著,就領著劉進,來到了另一座衣冠供奉之所。

他緩緩起身,對劉進也抬了抬手,道:“進兒上前來,仔細看看……”

天子毫無尊重之意的仰頭,直視著那件垂在自己眼前,看上去華麗錦繡,氣度非凡的天子衣冠。

其衣用蜀錦,鑲以金絲,十二服章紋之,其硫用珍寶,充耳以寶玉雕琢。

端的是威嚴不凡,可以想象,這件衣冠主人生前是何等的尊貴!

然而……

“此惠廟衣冠也!”天子緩緩介紹著:“進兒且看,惠廟衣冠,何等模樣……”

“孝惠在位之時,不可謂不仁厚,呂后欲誅隱王(劉如意),孝惠知之,于是親持隱王,與之出入同車,呵護備至,令呂后幾乎無下手之機……”

“也不可謂不寬宏,其在位垂拱而治,諸事皆聽群臣之意,休養生息,撫育萬民……”

“然則……七年而終,死而絕嗣,衣冠孤苦,神靈冷寂……”

抬著頭,天子道:“劉進,汝可知否,何以如此?”

劉進聽著一楞,但隨即福至心靈,想起了張越曾與他討論過此事之時的結論,脫口拜道:“回稟皇祖父,孫臣愚以為,漢家本有制度,以霸王道雜之!”

“惠廟優柔,純用王道,無霸道之佐,故有此失!”

天子聞言,龍顏大悅,開懷笑道:“太孫!朕之麒麟也!”

然后,他嚴肅的道:“進兒當時刻以惠廟為戒!”

惠帝劉盈,每一個漢家帝王的最終夢魘。

其為天子,而失其權,生不護手足,死不能保子嗣。

由是孤苦寂寞,永墮深淵!

連每年忌日的衣冠出巡,都格外清冷。

抬著衣冠巡幸的人,盡是宮中的孤老宦官,一個愿意為其效勞的士大夫也沒有!

所以,即使這位帝王生前,仁孝寬厚,歷史評價也是極為低下。

天子從前不喜太子劉據,也是因此。

劉據和劉盈,在性格上和心性上,太相似了!

劉進只是頓首領命,拜道:“孫臣謹記大人教誨!”

天子點點頭,對張越道:“張卿為朕督之,若未來太孫不孝,既以今日之話而戒之!”

張越趕忙拜道:“臣恭領圣命!”

到得現在,張越算是看出來了。

為何這劉氏建儲,不讓外人摻和。

感情,老劉家在建儲謁廟的時候,是在玩愛家主義、憶苦思甜教育啊。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劉氏帝王,總是那么的清新脫俗,別于其他封建王朝。

這種方式,確實是一種有效的家庭教育。

至少能給繼承人灌輸一些基本的理念,并讓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說話間,天子卻是領著劉進,來到了高帝衣冠之側陪祀之所。

一件簡簡單單的,用著苧麻、素、羅等原料,編織而成的天子服章。

這恐怕是天下有史以來最簡單的、樸素的君王衣冠了。

只是,莫名的,卻有著無窮威勢,顯露著浩浩蕩蕩的王者威嚴。

讓人見而仰慕,心生孺慕,于是戰戰兢兢,只能叩首再拜,匍匐在其腳下,恭恭敬敬的獻上敬意與膜拜。

即使穿越者,也不能例外!

張越的視線,凝視著這件樸素、簡單、無華的天子衣冠,無比崇敬的獻上自己的膝蓋,真誠的叩首膜拜。

概因,這件衣冠的主人,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其雖身死,但魂魄永在。

即使是改朝換代,縱然千百年后,也依舊為人民長久懷念和敬仰。

他就是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恒!

只是看著這件簡簡單單,樸實無華的天子衣冠。

張越心中,就浮現起了這位君王生前的無數事跡與故事。

其在位之時,依法治國。

某次,這位天子出行,攆車從渭河橋上過,有行人驚駕,導致這位天子險些被馬摔出車駕。

衛兵緝捕了那個莽撞的路人,送交廷尉。

廷尉審理后,依法判處:冒犯車駕,罰金四兩。

這換了其他任何君王,這個廷尉都得掉腦袋,若是我大清的圣主明君,恐怕要誅九族。

但,這位天子,卻在思考了很久后,批準了廷尉的裁決,說:廷尉當是也!

又有一次,高帝神廟供奉的玉環被盜,官府抓住了盜賊,交給廷尉審理,廷尉依律判處盜賊斬首。

這位天子,繼續批準了廷尉的奏報。

正是因此,漢室從此才奠定了‘刑無等級’的法律思想。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刑。

即使現在,五銖錢大神,神威蓋世,也依舊如此。

縱然諸侯王犯法,也要受到法律制裁和懲處。(劉氏天子靠法律和制度,處死和懲處的諸侯王,至少是兩位數!列侯的話,數都數不清楚!)

而這位天子,不僅僅是法律的守護者。

更是言論自由的捍衛者。

今天長安八卦黨們,能夠自由自在的給公卿編段子,給列侯權貴安外號,甚至調侃宮廷八卦,全賴這位天子當年頒布的‘除誹謗詔’。

更讓人敬仰和尊敬的是,這位帝王,還是兩千年封建史上,罕見的節儉君王。

終其一生,無論穿戴,住行,都是自己動手。

他在宮中,帶著宦官,種地養菌,又讓薄太后和竇皇后,帶著妃嬪,養蠶織布,種麻為衣。

其在位二十三年,沒有修過宮室。

甚至沒有在宮廷里,增添任何一件名貴的奢侈品。

他的妃嬪所穿的衣裙,拖地不過一尺,宮中帷幕,沒有任何紋繡之飾,宮室回廊里,看不到任何金銀銅錫之物。

全是陶瓦、泥罐。

就連其陵寢,也是沒有半個金銀陪葬品,俱為陶瓦之物!

然而,他對自己和子女、妃嬪節儉。

卻對農民、勞苦大眾,慷慨非常。

其在位二十三年,多次免除全國田稅、徭役。

漢家今天田稅,三十稅一的制度,就是在他手上開始創立的,并一直延續到西漢滅亡。

康麻子所謂的‘永不加賦’的幌子,與這位帝王開創的,真正的輕徭薄賦制度一比,簡直是桀紂之政!

這樣一個君王,出現在西漢王朝,只能說是異數。

是中國之幸,天下之幸!

不止是張越,在這位天子衣冠面前,戰戰兢兢,只能俯首膜拜。

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見著那件樸實無華,簡簡單單的祖父衣冠。

嘆了口氣,屈膝頓首,低頭致意,一句話都說不出話來。

因為,面對這位帝王,他深感慚愧、內疚。

他知道,自己一年用度,恐怕都能超過自己的這位祖父二十三年帝王生涯的全部個人開支。

這還沒有計算,建章宮、甘泉宮和明光宮的修建費用。

更沒有算封禪泰山和巡幸天下的開支。

“祖有功而宗有德……”天子良久感慨道:“太宗皇帝之德,昭于日月,顯于天地,朕自愧不如……”

劉進和張越,都明智的在這個時候,閉上嘴巴。

兩千年封建王朝史,幾個帝王,能與這位漢太宗的執政水平、個人修養相提并論?

漢德能延綿四百年,全賴這位皇帝的遺澤。

要知道,新朝末年,幾乎所有的農民起義軍,都要找一個姓劉的宗室來做首領。

而這就是人望,就是人心。

感慨了一陣后,天子卻是起身,看著那太宗衣冠,對劉進悠悠道:“進兒啊,太宗孝文皇帝,德牟天地,澤及鳥獸,非一般人所能為,朕也不強求汝能學得……”

“當年先帝帶朕瞻仰太宗衣冠時,曾有教訓,如今朕將此教訓,傳與汝……”

“孫臣恭聞圣訓!”劉進立刻叩首。

“當年先帝訓朕曰:孝文之治,德為輔,而本為權,切不可本末倒置,若本末倒置,則如太阿倒持!”

“進兒能思之,漢家制度,以霸王道雜之,朕心甚慰,此語寄于汝知,日后當牢記于心,不可忘懷!”

“諾!”劉進恭身再拜。

只是想著,卻不免有了些壯志。

皇祖父說,太宗孝文皇帝之德行仁政,非一般人所能為。

但,劉進卻想要挑戰一二。

他就不信了,自己的曾祖父能做到的事情,他就不能?

天子看著自己的孫子的神色,心里面也明白這個孫子多半,此時已經有了志向。

就像他當年,被先帝帶到太宗衣冠前時一般。

他也曾經,立志要做到。

可是……

那太難了!

難到近乎不可能!

畢竟,君王權力無限大,擁有天下,富有四海,可以為所欲為。

沒有大智慧大毅力,根本不可能做到像太宗皇帝那樣,即使富有天下,依然節儉自身,縱然天下歌頌,也不改本心。

哪怕只是表面做到,偽裝節儉,也是極為困難。

他本人,甚至連一年都沒有堅持下來,就敗倒在了這花花世界的無盡誘惑與吸引之中。

劉進能嗎?

天子暗自搖了搖頭,沒有太宗的早年經歷,沒有嘗過貧苦,不知民間疾苦,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皇室長孫,怎么可能有太宗的毅力與決心?

不過,劉進的神色,讓他頗為欣慰。

總算……

這個長孫,不再‘不類己’了。

單單就是在這個事情上,就和他當年的個性,頗為相似。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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