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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祝福
魚麗出了門, 裴瑾獨自在家也覺得無趣, 乾脆去了流光……樓下的咖啡廳, 然後讓崔瑩瑩把副總叫了下來,開會。
副總到的時候裴瑾已經為她叫好了咖啡:「謝謝裴總。」來流光幾年,她已經基本摸清了裴瑾的脾氣, 這是一個不怎麼愛在下屬面前擺譜的老闆,不喜歡嚴肅的會議室, 更喜歡喝喝咖啡聊聊天的輕鬆模式, 令人如沐春風,她最怕的就是擺威風的老闆,非要司機秘書鞍前馬後端茶倒水,這才能顯出地位似的。
不過,雖然人很好相處, 可不代表好糊弄。
「我看到你給我發的會議總結了。」
流光和新公司即將合併,他們現在所在的這一層樓已經不夠, 可能需要另換地址, 而且部門需要重組, 業務要進行整合,千頭萬緒。
幾個高管開了好幾輪會議之後商定了幾個方案發給裴瑾,由他最終定奪。
「公司名字不用改了,」裴瑾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覺得流光挺好的,他唯一的心願就是時間早點過,「公司也不用搬, 這家咖啡店我挺喜歡的,正好,12-16樓的租約要到了,讓他們這個月搬走,你們自己挑喜歡的樓層搬吧。」
副總一臉懵逼:「……???」這棟辦公樓是老闆的?這、這得多少錢??老闆你那麼壕你自己知道嗎?
還有,聽這話,你該不會是因為這家咖啡店所以買的樓吧?
裴瑾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郵件內容:「其他幾個地方,大體上沒有問題,有幾個細節……」
副總立刻收斂心神,把他提出的意見一一記下。
最後,裴瑾問崔瑩瑩:「讓你找的人怎麼樣了?」公司擴大了一輪,事情自然也更多更複雜,裴瑾已經讓崔瑩瑩聯繫獵頭公司,挖兩個專業人才過來打理。
這樣他就能完全當甩手掌櫃了。
至於賠本?賠本就賠本吧,他前兩天剛收到自己經理人的報告,黃金在漲,房價在漲,買的股票也在漲,投資的公司利潤豐厚,賺錢?那是小事。
花錢才難。
十幾年前,他為了花錢買了郊外好大一塊地,想著那天有閒心了就去建個園子,誰知道後來忘記了,到現在,價格居然又翻了,也曾大方地投資過好幾個行業,十個裡九個失敗了,可那僅剩的一個如日中天,他賺的比花出去的翻了十幾倍。
世道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呢^_^
這樣下去只能到月球去買塊地了,不然買個小行星吧。
崔瑩瑩不知道她的老闆已經走神走到外星球去了,盡職盡責地說:「已經在聯繫了,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那就好。」
開完流光的會,董菡又來了,裴瑾看了看時間:「吃午飯前能講完嗎?」
「我盡力吧。」董菡坐下來,老實不客氣叫了一杯濃縮咖啡一飲而盡,這才神采奕奕地說,「我有一個新想法,可行性更高。」
裴瑾先是漫不經心聽著,後面倒是來了興趣,他沉吟半晌,倒是沒有立刻應下:「我要親自去看看。」
「你不會失望的。」董菡很有信心。
裴瑾看看時間:「到飯點了,我請你吃飯?」
「不不,我還有一個諮詢,不吃了。」董菡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多客氣,同樣的時間用來和老闆吃飯,不如拿去幫助別人,她也相信裴瑾是不會介意的。
裴瑾當然不會說什麼,他隨意對付一頓,回家打個中覺。
睡覺醒來也不過兩點多,春光正明媚,他拿了本書到花園裡打發時間,剛看了不到兩頁,聽見了車聲。
竟然是魚麗回來了。
裴瑾嚇一跳,還以為時間刷一下過去了,看了看錶才發現不過三點一刻。
難道現在高中放學和小學一個時間段了?他正納罕,就見夏楓小心翼翼送了魚麗進來,魚麗微微垂著頭,面無表情地進屋了。
裴瑾看著夏楓,等他給個解釋。
夏楓低聲下氣地賠禮:「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她語文課上突然就不舒服了,可能是之前上了體育課,所以……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裴瑾訝異極了,生病不過是託詞,魚麗絕不可能因為上個體育課就不舒服,他還以為是有人欺負她了:「你剛剛說,語文課?」
「對的,她在上課的時候突然就很難過的樣子,上一節是體育課,我帶著她玩了一會兒網球。」夏楓愧疚極了,他看魚麗一切正常,還以為她的病已經好了,想想也是,病了那麼多年,身體肯定不大好。
裴瑾心裡已經有了數:「我知道了,給你添麻煩了,我會照顧她的,對了,你們今天上了什麼內容,她還能適應嗎?」
夏楓回憶了一下,數道:「物理是上了牛頓定律,她好像沒聽懂,數學也是,化學是實驗課,歷史講的是唐代,她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地理是講了洋流……語文在上《祝福》。」
祝福。
裴瑾什麼都明白了。
***
兩個小時前,上完體育課的學生們迎來了原本在上午應該上掉的語文課,學的是魯迅的《祝福》。
一開始,魚麗心情還是很好的,體育課上她嘗試了新的遊戲,這一堂又是語文課,她心想,這我應該能看懂了,於是翻看課本看了起來,哪知一看,剛剛因為運動而熱起來的身體頓時冷如冰棍,整個人像是被冰水澆了個透。
她眼中積起淚水,視線頓時模糊一片,課本上的字再也看不清了。
可那字字句句,戳進心裡去。
*
「……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裡去……嚇,你看,這多麼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裡,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
「後來怎麼樣呢?」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
淚腺不受控制分泌出眼淚,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去擦一擦,手指摳進手心裡,掐破了皮肉。
她輕輕眨眼,一滴眼淚吧嗒一下落在了課本上,視野頓時清晰起來,她鬆開僵硬的手指,面無表情地翻到了下一頁。
*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
六百多年前。
「你是我們兄弟用二兩銀子買來的,再跑打斷你的腿。」蒲扇似的手掌一巴掌扇在她臉頰上,她被打得眼前發黑,耳朵嗡嗡直響。
「破了身就老實了。」刺啦,她彷彿能聽見當時裙子被撕破的聲音,也聽到自己的叫駡聲:「你放開我。」
「這小娘們性子夠烈,你把她摁住。」
仙藥給了她不老的容貌,不死的身體,卻沒有給她超越常人的能力,她依舊只是個弱質女流,無法反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行。
她罵遍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髒話,到後來哀聲請求,再到最後,只剩下痛苦的叫喊,喊到嗓子破音,聲音嘶啞。
可並沒有讓自己的處境有絲毫回轉,比普通女人更不幸的是,她連死都做不到。
早知道,殉節就好了,至少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走,可那個時候,連自我了斷都不能,只能日復一日飽受折磨。
被打折的腿很快就會好,她一次又一次嘗試逃跑,但總是會被抓回來,次數多了,乾脆扒了衣裳栓在床腳,跑?沒個遮羞的衣服,能跑到哪裡?
遇到男人,不過是再被姦汙一次,遇到女人,罵她不知廉恥,失了貞潔,竟然還不以死明志。
那個世道,給不了女人活路。
她閉著眼,任由淚珠劃過臉頰,心想,但是,還是她贏了,她殺了他們,她活到了現在,一切都應該過去了。
可為什麼這件事還是如此清晰,六百年了都忘不掉?
那捅進心臟裡的那一刀,為什麼到現在還無法癒合?
***
裴瑾送走了夏楓,走到樓上去找魚麗,她不在自己的房間,他想了想,轉頭去休息室,因為經常要看電影電視的緣故,休息室裡一直拉著厚厚的窗簾,隔音效果也好,他輕輕推開門,就看到漆黑的房間裡蜷縮著一團。
他想了想,沒有貿然進去,上了趟街,買了隻泰迪熊回來。
吱呀。
魚麗聽到門被推開了,她抬起頭來:「我沒……」她看到的不是裴瑾,而是一隻一米多高的毛茸茸的大熊。
「小娘子,你好呀。」玩具熊的聲音稚嫩如嬰孩。
魚麗的心情再糟糕,也不由被他逗笑了:「臭書生,你玩什麼把戲?」
「看你不開心,哄哄你啊。」裴瑾從玩具熊後面探出身來,半跪在她面前,捉著熊兩隻胖乎乎的胳膊,讓玩具熊擁抱她,他的力量透過這隻熊傳達過去,魚麗覺得自己好似真的被誰緊緊抱在懷裡。
裴瑾看到她伸出手抱住了熊,暗暗鬆了口氣,男女授受不親,他也是沒辦法,好在這真的有用。
他柔聲道:「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我不會笑你的。」
「我以為我早就不會為這件事哭了。」魚麗把臉埋在泰迪熊柔軟的身上,悶悶道,「丟了個大人,我居然當著他們的面哭出來了。」
裴瑾笑了起來:「這有什麼,快樂就笑,難過就哭,人之常情,有什麼丟人不丟人的。」
魚麗沉默半晌,牽了牽嘴角:「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我曾經被人抓進山裡……過了很多年。」
「這有什麼,」裴瑾輕描淡寫,「我也在山裡過了很多年。」
魚麗眼眸微黯:「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裴瑾再次打斷她,「我同你說,曾有一度,我想出家,可又怕沒法剃度惹人疑心,乾脆找了個荒廢的寺廟住下,那個寺廟,叫蘭若寺。」
魚麗瞪大了眼睛。
裴瑾像是沒看到她的眼神,繼續道:「一住就是好多年,然後有一天,有個書生上京趕考,路過那裡就住下了,夜裡,他在那裡溫習功課,我聽著有個地方不對,就想,好歹鄰居一場,我就指點他一回,寫了答案揉做紙團丟進他窗戶裡,誰知道他以為我是妖物,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跑了。」
他斜睨魚麗一眼,支頤笑道,「你猜怎麼的,過了好些年,我看到市面上有一本奇書,寫一書生夜宿蘭若寺,夜間忽見一女,竟然說『月夜不寐,願修燕好』,譁,嚇死我了。」
魚麗不禁問:「你說得,可是真的?你肯定瞞了我,是不是你像剛才這樣,用了女聲他才會以為是女鬼?」
「唉,你怎的這般聰明,當然……」他語氣鏗鏘,尾音忽轉,笑意盈眉,「是我瞎編的。」
魚麗:「……臭書生,你竟然敢消遣我。」她抄起懷裡的泰迪熊往他身上砸,裴瑾哎喲喲叫了一聲,像是不敵她,連連求饒:「女俠饒命。」
「看你還敢不敢騙我。」魚麗打了他幾下,總算出了口惡氣,又問,「但是,你是怎麼學會用不同的聲音說話的?」
裴瑾坐直了,理了理衣襟:「走江湖的時候學的,我總不能一直改換身份,所以等過一段時間,我便稍稍改裝,有一段時間我時常扮作老人,要比我現在的樣子省事很多。」
他的外表看起來太年輕,不是有人芳心暗許,便是有人要給他做媒,他不厭其煩,乾脆扮作六十老翁,頓時耳根清淨。
有一段時間,他在偏僻鄉鎮裡教書,以束脩餬口,日子倒也安樂,過了十幾年,便假死脫身。
那次,他教過的學生自發為他披麻戴孝,摔盆哭靈,當時,他正站在人群外看著,可他們誰也不知道。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送別身邊的人離開。
想到這裡,裴瑾不禁笑道:「我年紀比你大,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可以擺脫這個命運,就只有你來送我了。」
「呸。」魚麗啐他,「我才不幹,我要比你先死,讓你送我。」
裴瑾啼笑皆非:「喂,這對我不公平吧?」
「那你想怎麼樣,和我一塊兒死嗎?」
「有何不可?咱們做伴了那麼久,黃泉路上,為什麼不也一起走?」
魚麗略一思量,痛快地點頭:「好啊,既然同生,也該共死,你敢不敢和我擊掌為誓?」
裴瑾也不多費唇舌,伸手在她掌上拍了三下:「一言為定。」頓了頓,他強調,「誰反悔誰是小狗。」
「小狗就小狗。」
小狗:「……」關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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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心疼麗娘(1/1)
這段過去,之前其實也已經提過,可是沒有正面描寫,零零碎碎的回憶,但這是麗娘最開始也是最深的一道傷口,還是要寫的,和祝福配合更有效果,對吧?
當年看祝福的時候,體會不到那種感覺,現在再看,真是齒冷。
至於裴瑾昨天那番話的意思,不是說他在告白,想太多了,他是想告訴麗娘,如果有人喜歡她,就應該追求她,讓她高興,而不是像肖臣一樣把她搶回去……先打個預防針而已。
裴瑾對別人好嗎,好的。但是和對麗娘的好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那真的是處處小心,體貼入微了,你們體會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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