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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轉發一萬條錦鯉求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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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0:58: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求愛

  「魚麗。」

  趴在課桌上打盹的魚麗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看到站在自己面前期期艾艾的女孩子,從腦海中搜刮出了她的名字:「王佳佳?」

  「嗯。」王佳佳是一個個頭不高,略顯肥胖的女孩,她侷促地捏著手裡的盒子,「這個……送給你。」

  「送……給我?」魚麗眨了眨眼。

  她不是第一次收到禮物了,班裡的男生,隔壁班的男生,高年級的男生,都曾經偷偷給她塞過禮物,有些還不留姓名,上過課回來,桌肚裡就有鮮花和禮物。

  但是被女生送禮物,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嗯,那天,謝謝你為我說情。」王佳佳細聲細氣地說。

  說情?魚麗想起來了,上週週一,她去收作業,王佳佳的練字紙還空白一片,魚麗就問:「你沒寫作業?」

  「我、我的手……」她哀求地看著她,「能晚一天交嗎?」

  魚麗聞到她身上濃濃的藥油味兒,瞭然道:「噢,你手腕扭傷了是吧,沒事,明天交吧。」

  下午歷史課的時候,歷史老師當堂收作業,看到她沒有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王佳佳就在魚麗的斜後方,她就順口替她解釋了一句,歷史老師這才放過她。

  不過一件小事,沒想到她還記得。

  「沒事,小事而已。」魚麗渾然不放在心上。

  王佳佳卻以為她是不願意收下自己的禮物,悶悶地應了一聲,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不知道誰嗤笑了一聲:「肥豬,你還想和人家做朋友,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誰。」

  王佳佳眼圈一紅,眼淚含在眼眶裡,像是隨時會掉下來,可她知道掉眼淚只能換來更多的羞辱,只能死死咬著嘴唇。

  誰讓她胖呢。

  她從小就胖,到了青春期,更像是被吹脹的氣球似的胖了起來,「肥豬」這個綽號從幼兒園起就伴隨著她,附贈的還有越來越過分的謾駡恥笑。

  魚麗有點不爽,扭頭呵斥:「你不能好好叫人家名字嗎?沒禮貌。」

  知慕少艾,這個年紀的男生還是多少給漂亮小姑娘一點面子的,看她說話,也就訕訕住了嘴。

  吃午飯的時候,王佳佳端著飯盆站到魚麗身邊:「我能……」

  「坐吧。」魚麗頭也不抬地說。

  王佳佳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她坐到魚麗對面,頓時被她驚人的食量給驚呆了。

  魚麗的飯盆裡有一隻炸雞腿,一塊東坡肉,一份番茄炒蛋,一份肉末茄子,一塊蛋糕,和一份湯!

  王佳佳驚呆了,她看看自己菜盆裡的青菜豆腐和酸豆角,都想哭出來了。

  魚麗遲疑了一下:「你……要吃嗎?」

  「我不能吃。」王佳佳抹了抹淚,「我太胖了,我要減肥。」

  魚麗咬著筷子,含糊不清地說:「還好啊,你不是很胖。」王佳佳比起一般的女孩子是要胖一點,但距離肥胖應該還是有點距離的,「就算胖也沒什麼吧,有福氣。」

  「不好看。」王佳佳很自卑,「我要是有你那麼瘦就好了。」

  「審美是會變的。」魚麗漫不經心地說,「很多年前,人家說我這樣沒福氣。」

  她苗條是苗條,但是太纖細了,在很多長輩看來就是不好生養,要不然王夫人怎麼嫌棄林黛玉喜歡薛寶釵呢,那種珠圓玉潤的女子才被認為是有富態有福氣。

  更別說三寸金蓮了,看看現在還有誰喜歡那樣畸形的腳吧。

  王佳佳囁嚅道:「現在就是以瘦為美,大家都要減肥呢。」

  「環肥燕瘦,沒有高下之分。」魚麗說道,「胖的胖的好看,瘦有瘦的美,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你挺好的,想開點。」

  她在之前也有一丟丟不滿於自己的胸,尤其是現在滿屏的大胸,看得她十分眼饞,一度非常羨慕。

  對此,裴瑾表示:「女性胸部最多的就是脂肪,想瘦又想有胸,想太美了,而且你這樣挺好,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是怕你不滿意。」

  「我沒有任何不滿意。」裴瑾無語,「我喜歡的就是麗娘,情之所鍾,怎麼都好。」

  魚麗想到這裡,對王佳佳說:「喜歡你的人,你怎麼樣都是好看的,不喜歡你的人,再好看也會被挑出毛病來。」

  王佳佳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連她媽都總是嫌棄她,讓她少吃點控制住嘴……不知怎麼的,她鼻頭突然就紅了。

  魚麗:「……」這小姑娘怎麼這麼愛哭。

  她遞給她一張紙巾:「別哭了,好好吃飯。」

  「魚麗。」王佳佳鼻音濃重,「你真覺得我這樣……不難看嗎?」

  魚麗想一想:「健康的話,就好看了吧,啊,給你看我一個朋友的照片。」她從手機裡找出徐貞的照片。

  那是徐貞在健身房裡拍的,只穿著背心短褲,蜜色肌膚,小腹上有特別明顯的馬甲線。

  她一向有拚勁,生怕同事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太柔弱,就拼了命的鍛鍊,現在局裡能撩倒她的同事屈指可數。

  「再看這張。」魚麗滑動了屏幕,另一張是徐貞打靶的成績,靶子中間的紅心已經被幾個洞戳爛了,「厲害吧,她現在是槍法最準的一個了。」

  自從周世文受傷了以後,徐貞的槍法從倒數一下子爬到了全域第一,連周世文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第一寶座被徒弟兼女朋友就這樣奪走了。

  「她大概有一百一十多斤。」魚麗怪羨慕的,「我也想要有肌肉。」如果說她對大胸只是有點可惜的話,那對徐貞的身材就是很垂涎了。

  徐貞都可以單手把她抱起來……呵呵,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不管怎麼樣,好看吧?」徐貞的長相併不出眾,還比不過江心,偶爾還神經大條一下,但她不好看嗎?不,她很好看,因為好不好看,不一定是看臉。

  自信,健康,就很美了。

  王佳佳愣愣點了點頭。

  「好了,我吃完了,再見。」魚麗開導完小朋友,決定回教室去刷個手機。

  可王佳佳又叫住了她:「那個,魚麗……」

  「嗯?」

  「我們、嗯……你可以和我……做個朋友嗎?」王佳佳鼓足了所有的勇氣。

  魚麗:「……」她想一想,「哪種朋友?一起上廁所的那種嗎?」

  「嗯。」王佳佳也不祈求當什麼閨蜜,她只是希望能有人一起上廁所,一起吃午飯,然後體育課的時候,有搭檔可以一起打個羽毛球就行。

  魚麗很痛快地答應了:「行啊。」

  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小朋友們要一起上廁所,但既然大家都那麼做,她不介意也體驗一下真正的學生生活。

  王佳佳眼睛裡的喜意都要迸出來了。

  魚麗就這樣多了一個小跟班,王佳佳性格內向,又比較自卑,話很少,但只要魚麗願意和她一起去廁所她就很高興了。

  過了幾天,魚麗發現這位新朋友的理科不錯,她有不會做的題就丟紙條給她,王佳佳就會把自己的作業借給她,魚麗一邊看她的解題步驟一邊琢磨,慢慢也就弄懂了。

  週五,秋霖高中沒有晚自習,所有住宿生浩浩蕩蕩準備回家,是人流最多的一天。

  魚麗和王佳佳結伴走到校門口,剛想和她道別,一大捧玫瑰花就出現在了魚麗眼前。

  魚麗受到了驚嚇,連連後退了半步,她可不覺得這會是裴瑾的把戲,果然,她一抬頭,看見的就是封逸的臉。

  「給。」封逸把手裡的一大捧玫瑰遞給她,「送給你的。」

  魚麗:「……你有病啊?」

  「我已經想明白了。」封逸平靜道,「我錯過你的話,一定會後悔終生,我要把你追回來。」

  魚麗:「……我已經和裴瑾在一起了,你真覺得對不起我的話,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周圍已經烏泱泱圍了一群吃瓜路人,還有好事者掏出手機打算拍視頻,魚麗趕緊把圍巾往上推一推遮住臉孔。

  封逸卻氣定神閒,顯然早已習慣這樣萬眾矚目的場合:「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了,但這不意味著我不能追求你吧。」

  魚麗:「……」

  封逸先發制人:「我堂堂正正追求你,總該可以了吧?」

  魚麗挑了挑眉,冷笑道,「你儘管追,我接受,算我輸。」說罷,一把揮開玫瑰花束,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家的車。

  封逸這次格外沉得住氣,被人拒絕了也不見氣餒,反而高聲道:「我不會放棄的。」

  「嘁,你追,有本事別死。」魚麗嘀咕一聲,對司機說道,「別理他,開車。」

  她從後視鏡裡看到封逸漸漸縮小的身影,心中一陣煩躁。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每天早上第一節課,都會有人準時出現在他們班門口,給魚麗送上一束剛空運來的進口的鮮花。

  而且送花的人十分執著,一直在門口點頭哈腰請老師原諒,但堅持要魚麗出來簽收。

  魚麗被全班同學外加上課老師這樣盯著,只能硬著頭皮去把花接了過來,路過講臺的時候,她發現老師面色不善,似有不滿:「這位同學……」

  「老師。」魚麗鎮定自若,把花裡的卡片拔下來,然後把偌大一束鮮花獻給她,「謝你傳道受業之恩。」

  被送了一大捧粉玫瑰的女老師突然就愣住了。

  這一幕整整上演了一個星期。

  於是,全校都知道了[一臉冷漠.JPG]

  魚麗因為惡劣的影響,被叫了家長,還是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

  那一天,是下午的自習課,她正在奮力刷題,突然感覺到旁邊的窗戶被敲了敲,她抬頭一看,不是班主任,居然是裴瑾。

  裴瑾對她勾勾手指,示意她出來。

  魚麗再度在全班人的矚目下走了出去:「你怎麼來了?」

  「你們老師……叫了家長。」裴瑾好險憋不住笑意。

  魚麗的臉立馬就黑了:「叫、家、長?我幹什麼了!」

  「噓——」裴瑾把手指按在她嘴唇上,「聲音太大了你。」

  魚麗一扭頭,果真撞上數道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裴瑾替她整理了一下頭髮,這才道:「走吧,一塊兒去辦公室。」

  魚麗很憂慮。

  到了辦公室,方小芳已經等著了,看見裴瑾的時候有點意外:「你是……裴先生?」

  「是,我是裴瑾。」裴瑾輕笑道,「魚麗少失怙恃,有什麼事,和我說就好了。」

  方小芳知道魚麗是孤兒,但不知道聯絡人裡的「裴瑾」竟然是這樣一個年輕男子,她盡力收斂意外之色,帶他們到辦公室的會客區坐下:「請坐。」

  她組織著語句,「這次請裴先生來,主要是因為魚麗身上的一些事給其他學生造成了不好的影響。」

  「我知道,天羽的封逸一直在追求她。」裴瑾支頤笑,「可素來禍國之亂,非紅顏之罪。」

  他伸出手指,指尖沿著她的髮絲虛虛撫下來,像是在描繪她的輪廓,可最後,修長手指落到她的肩頭,輕輕撥下她黏在衣領上的髮絲,親密又不狎暱。

  他淡淡道:「美人之美,是上天賜予,何錯之有?我倒是覺得,因為貴校管理不嚴,導致外人頻頻影響她的學習。」

  對於這句話,魚麗深表贊同,她用力點了點頭。

  方小芳苦笑,也不是她多管閒事,而是事情影響不好,校領導明確發話要她解決這件事,不然鬧出去說霸道總裁追求高中女生,太難看了。

  「魚麗的委屈,學校也是知道的。」方小芳試圖動之以情,「這次請裴先生來,也是想解決一下這個問題。」

  裴瑾問魚麗:「你明確拒絕了嗎?」

  「拒絕了,非常大聲的,在學校門口拒絕了,很明確地告訴他我已經和你在一起了讓他不要來煩我。」魚麗嚴肅地說,「他老是送花,我也很煩的。」

  裴瑾攤了攤手:「我們無法控制對方的行動,如果學校覺得困擾的話,不如直接去找他更合適。」

  方小芳被那句「我已經和你在一起了」給驚呆了,一時忘記如何回應。

  「總之,我並不認為魚麗有什麼問題。」裴瑾握了握魚麗的手,「怪她過分美麗?」

  「話不是這麼說的。」另一個冷硬的聲音強勢介入了話題,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的鬢髮已經發白,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嘴角緊抿,不怒自威,一看就是極為古板嚴肅的老教師,「蒼蠅不叮無縫蛋,魚同學如果不是自己有不恰當的行為,為什麼不糾纏別人,偏偏糾纏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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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0:58: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春遊

  看到來人,方小芳趕緊站起來:「副校長。」

  副校長微微頷首,肅聲道:「如果不是因為她做了令人誤解的事,為什麼人家偏偏要這樣追著她不放?這個年紀的女生……」他掃了一眼魚麗的JSK和襯衫,「方老師,雖然學校不強制性要求學生必須穿校服,但是,學生的衣著還是應該以樸素大方為主,這樣花哨的打扮,不適合學生。」

  魚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嚴嚴實實的呢,有什麼問題?

  裴瑾微微皺起眉頭:「請問副校長,魚麗是做了什麼,才會讓你有這樣的指控?」

  「她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話不是這樣說的。」裴瑾道,「你指控她有不當的行為,但又無法列出證據,光憑一句『蒼蠅不叮無縫蛋』恐怕難以令人信服。」

  副校長剛想說話,裴瑾就道:「口舌之爭,恕不奉陪,我已經請律師來了,希望學校能給出合理的解決方案。」

  他站了起來,「今天我們就先回去吧。」

  魚麗乖乖點了點頭,跟著他走了出去,她有點擔心:「這樣要不要緊啊,學校會不會開除我?我不會沒有書念了吧?封逸這個王八蛋!!」

  「沒事,你又沒有做錯事,不是你的問題。」裴瑾微蹙著眉頭,「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什麼?」

  「封逸突然那麼高調地追求你,沒有柳巧儀的支持,他不敢。」裴瑾若有所思道,「那麼,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魚麗抓緊了他的衣袖:「試探我們?」

  「她要懷疑也應該是針對我,為什麼要讓封逸來追你呢?」裴瑾十分費解。

  魚麗倒是覺得很好理解:「她嫉妒我和你在一起。」

  「如果我和她有過什麼,我可以接受這個答案,問題是,我敢保證我和她清清白白。」裴瑾凝眉道,「太奇怪了,她到底是誰?」

  他想了片刻,還是一無所獲,乾脆不想了,「算了,沒有終年防賊的道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魚麗深以為然,她再三和裴瑾確認:「不會要我退學吧,馬上就要春遊了。」

  裴瑾:「……你是想讀書還是想春遊?」

  「都想嘛。」魚麗笑眯眯地說,「不過,春遊很有意思的樣子。」

  裴瑾失笑:「挺好的,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魚麗更嚮往了。

  而學校的反應也正如裴瑾所預料的那樣,雖然副校長依舊對此表示不滿,可最後還是以學校出臺了新規定,禁止無關人員(送花的人)進入學校妨礙正常教學。

  魚麗鬆了口氣,可還是有些鬱鬱:「我不明白,這件事裡我根本什麼也沒有做,為什麼要那樣說我?」

  她後來聽夏楓說了,那個副校長在秋霖高中做了幾十年,性格是出了名的強硬古板,他來指責她,還真不是怕了封家,是打心眼裡覺得這件事她也有錯。

  她錯在哪兒了?

  裴瑾想了想才道:「你並不是個例,這種現象其實廣泛存在,不侷限於性別、年齡、職業和事件。」

  「什麼意思?」

  「簡單舉幾個例子,兩個學生打架,甲說他先打我的,然後就會被問,為什麼人家不打別人,偏偏要打你呢,你肯定做了什麼;嫌疑人殺了好多人,就會有人說,他也是逼不得已,家裡太窮,或者是童年有陰影,亦或者是受了情傷,總之是萬不得已出此下策,而受害者呢?」

  裴瑾慢條斯理地說,「那就多了,比如激情殺人,那麼就會說受害者『為什麼不忍一忍』,『說話太難聽了是個人都忍不了』,如果是強姦案,『為什麼走夜路』、「肯定是穿得太少了」、『平日裡為人放蕩不檢點』……還要我繼續說嗎?」

  魚麗默默搖了搖頭。

  「這都是一個套路,無風不起浪、一個巴掌拍不響、蒼蠅不叮無縫蛋,選一個你喜歡的用吧。」

  魚麗不解:「為什麼要這樣說?」

  這個問題裴瑾思考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猜……可能是一個安全距離吧,比如強姦案裡,走夜路、坐黑車、穿短褲這樣的行為有很明確的指向性,當把罪責歸咎到這些問題上時,他們會產生『只要我不走夜路/坐黑車/穿短褲就不會遇見不幸』的想法,他們由此得到安全感。」

  「那事實上呢?」

  裴瑾無奈極了:「你是讓我搶周世文的活兒來幹嗎?我怎麼知道嫌疑人怎麼挑選受害者。」

  「你說說嘛,我想聽。」

  「好吧,我覺得這種想法過於片面了,」裴瑾托著腮,「衣著暴露的女性觀念更開放,也就是說,事發後極有可能選擇報警,現代取證那麼方便,被抓的可能性很高,但在辯護的過程中,會出現剛才說過的問題,但這是輿論方面了,該判刑還是會判刑的。」

  魚麗眨了眨眼。

  「所以,保守的女性未必安全,她們十分看重所謂的貞操,又覺得這樣的事情羞於啟齒,所以很可能在事發後選擇閉嘴,如果被嫌疑人拍了照片什麼的,可能會存在持續性的侵犯或者是金錢勒索,在這樣的情況下,嫌疑人事發的可能性就比較小了。」

  魚麗雙手托腮,眼含迷惑:「這種事,真的好不公平。」

  「你還沒見過更不公平的。」裴瑾淡淡道,「為了家族的榮耀,殺掉被侵犯的女兒……算了,不說了。」

  魚麗點了點頭,湊過去吻了他一下:「裴瑾。」

  「嗯?」

  「謝謝你那個時候,沒有怪我,還站在我這一邊。」魚麗埋頭在他頸窩裡,「我很開心。」

  裴瑾吻了她的額頭:「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他摸了摸她的頭,「是不是這周週末去春遊?衣服選好了嗎,要不要去買新的?」

  「不用,隨便穿一件就好了。」

  裴瑾察覺出了她前後態度的變化:「怎麼了,聽起來不是很想去的樣子。」

  「沒有。」魚麗掩飾道,「因為佔了週末時間啊,還不知道會不會佈置作業,週六玩好回來還要寫作業就太討厭了。」

  裴瑾若有所思:「是嗎?」

  「是啊。」

  魚麗其實已經不期待春遊了,如果可以,她寧可選擇不去,但這是集體活動,無故不好缺席,而且,她不想讓裴瑾擔心。

  所以,春遊的日子,還是如約而至了。

  老天很給面子,是個風和日麗的大晴天,魚麗到校門口的時候,學校大巴已經停在門口了。

  她找到自己班級的車上去,看到有空位想坐下,旁邊的人就冷冷道:「這裡有人。」

  魚麗不以為意,繼續往裡走,可好幾次等她停下腳步想坐的時候,總會有人告訴她位置已經被佔了。

  真的被佔了嗎?當然不,因為除了幾個走讀生,住宿的學生基本上都來齊了。

  他們那麼做,追究溯源,其實是學校更改規定的緣故。

  之前,封逸大張旗鼓地追求她,雖然也讓部分學生覺得她張揚過分,但事不關己,就當是看個熱鬧,會嫉妒的總歸是少數。

  然而,之後學校因為她的事特地改了規定,這種「特權」才是引發矛盾的關鍵,普通學生天然就會對這樣的特權階級有不滿之處,就算不刻意孤立,也會不自覺地排擠,而少數家裡有點背景的學生,也會生出「憑什麼給她改」的不甘。

  何況,外來人員不能進入學校,切切實實給其他學生帶來了不便之處,當大部分學生的利益受到損害時,這種反應也不足為奇了。

  魚麗心裡覺得挺對不起同學們的,而且她也不怎麼在意這種小打小鬧,大家要孤立就孤立吧,作為長輩,她才不和這些小兔崽子計較呢。

  當然,她心裡把封逸這個罪魁禍首淩遲了八百遍。

  王佳佳或許是因為太過在意別人的看法,對人的情緒有一種微妙的直覺,她小心翼翼地說:「魚麗?」

  「嗯?」魚麗漫不經心地應著。

  王佳佳努力找著話題:「聽說我們這次要去的是一個很有名的公園呢。」

  這次他們的春遊地點是一個名叫綠野公園的公園,畢竟是幾百個學生的出行,學校不可能找危險的景點,那麼,風景還算不錯,又便於管理的公園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是啊,但是不好玩。」魚麗之前興致勃勃地問過夏楓哪裡好玩,夏楓用關愛兒童的眼神看著她,半天沒說話,她就懂了。

  王佳佳努力想讓她開心起來:「不是呀,我聽說可以划船、騎馬、射箭,挺好玩的。」

  聽起來更不好玩了。

  就在魚麗裝死的時候,大巴車停下了,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

  方小芳在車上講了幾件事,無非是注意安全,記牢集合時間,帶上手機,不要離開公園等等。

  然而,學生們早就已經急不可耐了,等到車門一打開,一窩蜂得跑了進去。

  魚麗和王佳佳走在最後面。

  日暖融融,春風拂面,魚麗很高興地發現自己腦海中不再是只有乾巴巴的「天氣真好」的評價,而可以一口氣想到好多詩。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一口氣在心裡背了三首詩,魚麗突然開心了起來,深覺這段時間的書都沒有白讀,果然,有裴瑾教她,可她以前一個人硬啃書本完全不同,她現在也可以以詩言情了呢!

  至於這些都是語文課本裡的古詩,並且是方小芳教的,以及是規定要背誦默寫的事,已經被她忘得一乾二淨。

  「那邊有錦鯉。」王佳佳拉了拉魚麗的衣袖,「我們去餵魚吧。」

  魚麗立刻就被轉移了注意力:「錦鯉?好,我們去許願!」

  於是,在聽屬下彙報工作的裴瑾低頭看了一眼震了一下的手機,拿起來解鎖。

  魚麗:[錦鯉.JPG]

  裴瑾對著那張光影模糊的照片,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她的攝影技術,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和魚麗說不要自拍,所以封印了她的天賦?

  就在他沉思的時候,魚麗發來了第二條信息:[我剛才對錦鯉大王許了願,希望我們早點死]

  然後,第三、四、五、六條幾乎是同一時間擠進了他的手機:

  [不對,我後悔了!我重新許過!]

  [希望我們可以變成正常人,一起變老一起死]

  [這樣我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讀書、環遊世界、吃好吃的〒▽〒]

  [現在就死,我有點遺憾]

  裴瑾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正在做報告的高管一臉懵逼,她說了什麼奇怪的事嗎?

  「對不起。」裴瑾掩飾地咳嗽一聲,「請繼續。」

  他面上恢復了正常,然而心裡的小人卻笑得前俯後仰,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

  唉,可愛的麗娘,可憐的麗娘。

  他重新拿起手機,給她回覆了一條:

  [好,那我們就慢慢死^_^]

  他回覆這條消息的時間,是4月2日上午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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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0:58: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重演

  上午10點05分。

  魚麗拉著王佳佳在小賣部裡買了一根熱狗一杯奶茶,王佳佳必須以驚人的毅力才能控制住只買了一瓶礦泉水。

  每當這個時候,王佳佳都覺得和魚麗做朋友最艱難的不是長相上的差距,而是魚麗吃吃吃的時候,她只能吞口水,連水都不敢多喝一口。

  她是悲催的喝水都胖的體質。

  幸虧魚麗也只是自己默默地吃,不會勸她也吃一口,王佳佳敢發誓,如果魚麗勸她,她一定會忍受不住誘惑的!

  魚麗吃完了熱狗,捧著奶茶在公園裡晃悠:「我們去哪兒?」

  「呃,」王佳佳手忙腳亂地翻出地圖,「我們不如先去展覽館看看?」作為一個胖子,她是不怎麼想參加射箭騎馬這樣的劇烈運動的,玩不好是一點,更重要的是滿頭大汗的樣子很難看,她每次上體育課都要被人嘲笑,非常羨慕身體不好可以只打打羽毛球踢踢毽子的魚麗。

  魚麗沒有意見:「好啊。」

  上午10點32分。

  裴瑾終於開完了會,週六還要開會什麼的,完全是因為下屬太拚命了,一個項目趕不及,竟然集體選擇加班。

  他道:「各位,週末就該放假,不要老悶在公司裡,今天天氣多好,都出去走走吧。」

  「何以解憂,唯有暴富。」副總代表所有人說出心聲,「春光有個屁用。」

  裴瑾:「……行吧。」他攤攤手,「那我回家了。」

  「老闆有什麼安排?」

  「唔,回家歇個午覺,澆澆花,新買的遊戲通個關,晚上做飯給我未婚妻吃,然後……」裴瑾對她們眨了眨眼,「教她唸書。」

  眾人:「……」喂,大半夜的唸書?認真的嗎?小X書吧?

  上午11點整。

  魚麗和王佳佳從展覽館裡出來,展出的都是一些看不懂的藝術品,她們草草看了一圈就出來了。

  不遠處的草場上,幾個女孩子正在騎著馬,其中一個女孩兒最神采飛揚,引得許多路人側目。

  王佳佳眯著眼睛看了會兒,肯定地說:「是田宓。」

  這一級的高一,如果說有什麼風雲人物的話,魚麗算一個,田宓肯定也算一個,和魚麗是因為長相和被追求者甚多出名不同,田宓成績好,家世好,情商高,能言善辯,精通英法雙語,在沒有被田宓針對過的情況下,很難有人討厭她。

  總而言之,她是許多路人眼中的女神。

  不過俗話說得好,一山不容二虎,尤其是田宓在許多方面都喜歡和魚麗別苗頭,大家難免會把她們兩個放在一起對比。

  「你去嗎?」王佳佳問。

  魚麗:「……對騎馬射箭都沒有任何興趣。」

  是的,她會騎馬,雖然在從前要擁有一匹馬也是很難得的,窮苦人家有驢車牛車就不錯了,馬?那是富貴人家的事了。

  不過,肖臣後來教會了她騎馬,雖然她學會了以後並沒有機會騎著溫順的小母馬出去溜躂過,但她還是會了。

  但是,騎馬不如騎小電驢,更不如飆車。

  如果裴瑾能教會她開車就好了,唉,都是上次亂過馬路的後遺症,裴瑾覺得她在交通規則方面不夠謹慎,拒絕了她的請求。

  而射箭?射箭不如射擊啊!徐貞的槍法簡直帥裂!

  科技真是個好東西,騎馬射箭對身體素質有很高的要求,可開車和射擊不是,大大方便了她這樣的弱質女流。

  王佳佳點點頭,正打算翻地圖,那邊田宓就騎著馬過來了:「魚麗,會騎馬嗎?」

  「你想幹嘛?」

  「我們比比。」田宓眯著眼睛。

  魚麗:「不比。」

  「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為什麼封二現在那麼大張旗鼓地追你。」田宓揚了揚下巴,「幹不幹?」

  魚麗瞥她一眼:「我輸了呢?」

  「請我吃飯。」田宓歪著頭問,「怎麼樣?」

  魚麗看了一眼那幾匹馬:「這些馬根本跑不快。」

  這個田宓也知道,她想了想,換了主意:「射箭?」

  「不然。」魚麗平靜地說,「咱們比賽釣魚吧。」

  田宓:「……」她乾脆俐落地說,「再見。」

  魚麗一點也不在意:「佳佳,我們釣魚吧。」

  王佳佳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說:「嗯,好。」

  魚麗扭頭看了她一眼,四月份的天氣不算很熱,可是今天的太陽特別熱烈,王佳佳身上還穿著毛衣,唇上全是汗珠。

  大概胖的人比較容易出汗?魚麗心裡想著,嘴上說:「不過好像有點熱,還是算了吧。」

  王佳佳偷偷鬆了口氣,建議道:「我們不如去餐廳坐一下吧。」

  「這個時候餐廳肯定人多。」魚麗說道,「我們不如去山上涼亭那邊坐一下,然後吃個午飯,我帶了便當,你有嗎?」

  王佳佳連忙說道:「我也有。」

  兩個人就趁著大家還在興頭上,跑到山上的涼亭裡乘涼吃便當,從假山上望去,綠色的樹木與蔚藍的湖泊相映成趣,魚麗欣賞了好一會兒,覺得心情都明媚了起來。

  直到田宓氣喘吁吁地出現。

  魚麗瞅瞅她:「不是再見了嗎?」

  「比釣魚就比釣魚。」田宓摘下寬簷帽扇了搧風,「我接受挑戰。」

  「得了。」魚麗懶得和她打機鋒,「有什麼事兒你就說吧。」

  田宓不吭聲,好一會兒才說:「比不比?」

  「你根本不會釣魚吧?」魚麗瞥她一眼,「你想輸給我,算道歉?」

  如果說剛才騎馬射箭還是小姑娘在挑釁的話,追到這裡來就很反常了,魚麗猜測,田宓這樣做,多半是那次見了裴瑾後,發現自己之前搞的事兒很沒有道理,可是心高氣傲,開不了口道歉,就想著比賽故意輸給她,好做點什麼補償一下。

  真是彆扭的小孩兒。

  「你就說比不比吧。」

  魚麗乾脆道:「不比,不過,」她覷著田宓變幻莫測的臉色,慢悠悠道,「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倆的事就一筆勾銷了。」

  她就沒真的為田宓生過什麼氣,雖然一開始她的手段有點煩人,被她說了一通之後就沒怎麼玩過那些小把戲,牟足了勁兒和她在穿衣打扮考試成績上較勁。

  主要表現為魚麗如果穿了件特別有名的牌子的裙子,她一定會也買一件這個牌子並且更貴的,魚麗考砸了的她要考得好,魚麗考得好的她要考得更好。

  小朋友嘛,總歸是比較爭強好勝的。魚麗可以理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壓根不放心上。

  現在能換來一點有用的情報還是值得的。

  田宓想想,也算是折中的法子,她很痛快地開了口:「我聽說,封老太太點名要你當她孫媳婦兒。」

  魚麗:「啥??」這老太太該不會是想把她弄回家裡去折騰吧?

  不對!魚麗甩了甩腦袋,這不是過去了,現在都沒有立規矩這種事,還想扮老祖宗折騰她,不可能啊!

  「為什麼?」她脫口問。

  田宓也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我不知道。」她上上下下打量魚麗,「照理說,老太太的孫媳人選絕對不是你這樣的。」

  魚麗翻了翻白眼,冷笑:「她臉真大,她以為她是誰,皇太后?給皇帝選妃呢?」

  「也沒差啦。」田宓聳聳肩,「封家家大業大,根深枝茂,嫁進去就是享福,有的是人願意,你不願意?」

  「你喜歡你上啊。」

  「那個老太婆和慈禧太后似的,」田宓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鄙夷,「誰要嫁到他們家去?」

  魚麗氣哼哼道:「那我也不想嫁啊。」

  「你以前不是和封逸交往過?」田宓攤了攤手,「我還以為你喜歡他呢。」

  魚麗幽幽道:「只恨當時年紀輕,是人是狗沒看清。」

  田宓若有所思地說:「可是,如果封老太太點名的話,恐怕這事沒完,說不定會和你男朋友搶人。」

  「裴瑾嗎?他不會有事的。」雖然裴瑾是個文弱書生(有些時候不是),但魚麗對他有謎之自信,「唉,我去上個廁所。」

  田宓:「……等等,我還有件事要和你說。」

  「等我回來再說。」

  這一等就是十幾分鐘。

  田宓和王佳佳沒有話說,正琢磨著要不要先走一步,王佳佳已經放下了便當,皺著眉頭說:「魚麗去的太久了。」

  「可能在嗯嗯吧。」田宓心不在焉地說。

  可王佳佳不這樣覺得,她指著魚麗放在一側的背包,上面有一包剛拆封的紙巾:「魚麗只拿了一張紙巾,如果是嗯嗯,她會一整包都拿走的。」

  魚麗穿的是裙子,沒有口袋,所以只是去噓噓的話,她只會拿一張紙巾,免得洗手的時候不方便。

  王佳佳只有那麼一個朋友,不由自主地就會去注意這些細節。

  田宓愣了愣:「買東西了吧,她手機拿走了啊。」

  手機是掛在脖子上的,魚麗沒放下,而公園裡的小賣部都有掃碼支付了,走遠一點兒去買水也說不定。

  王佳佳搖了搖頭,鼓足勇氣看著平日裡從來不會和自己搭話的白富美:「魚麗如果去買東西的話,一定會發微信問我的。」

  她之所以珍惜這個朋友,就是因為看起來魚麗不把她當回事,但其實還挺關心她的,她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會順口問王佳佳要不要帶東西,王佳佳雖然十有八九會拒絕,但她次次都問。

  田宓皺了皺眉:「那你給她打個電話。」

  王佳佳撥出了電話號碼,手機是通的,可一直嘟嘟嘟沒有人接。

  田宓有了不祥的預感,她霍地站起來:「我們去廁所看看。」

  兩個女孩手忙腳亂地往山下跑,最近的廁所就在那裡,一走進女廁所,王佳佳就看到魚麗的手機掉在了角落裡。

  她剛想衝進去,田宓就一把拉住了她:「別動。」

  「幹嘛?」

  田宓蹲下來,看著地上的鞋印:「男人的腳印……」

  廁所裡有點水漬,外面又到處是土壤,會留下髒兮兮的鞋印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個尺碼起碼有42。

  「什麼?」王佳佳有點混亂了。

  田宓跟著父親去過案發現場,稍微有一點這方面的知識,她認真研究了一下鞋印的花紋,判斷至少有兩個成年男性。

  除此之外,地上還有一些奇怪的拖曳痕跡,再加上掉落在一邊的手機……田宓臉色發白:「魚麗可能被綁架了。」

  王佳佳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什麼?」綁架什麼的,不只是電視劇和動漫裡的梗嗎?

  「綁架。」田宓肯定地重複了一遍,綁架對於普通人來說或許很遙遠,但田宓不,因為父母職業的關係,她知道不少權貴人家孩子被綁架的案例,一點都不覺得這距離自己的生活有多麼遙遠。

  「我們得馬上報警。」田宓說著看了一眼手錶,時間是12點5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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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0:58: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綁架

  裴瑾趕到綠野公園的時候,已經是13點30分了,他一到地方,徐貞就迎了上來:「裴教授,你得保持冷靜。」

  「你放心,我很冷靜。」裴瑾道,「你們查出什麼沒有?」

  徐貞說道:「小朋友報案很及時,我們已經開始在排查監控了。」她安慰裴瑾,「裴教授,這種綁架一般都是為了求財,應該暫時不會傷害人質。」

  裴瑾點了點頭,他發現不遠處田宓一直在看他,就對徐貞說:「她們是最後見到她的人?」

  「是,就是她們報的警。」徐貞給了肯定的答覆。

  裴瑾走過去,問田宓:「你有話和我說?」

  「我……」田宓話到嘴邊又頓住了,她沒有任何證據,說出來萬一誤導警方怎麼辦?

  裴瑾半蹲在她面前:「聽著,綁架魚麗的人不懷好意,求財還好說,我怕他們的目的是她這個人,你明白嗎?告訴我,你都知道什麼。」

  田宓心裡掙扎一番,最後牙一咬:「我看見了封家的人,今天早上我騎馬的時候看見的。」她打小就進出這些權貴人家,又善於觀察,誰家的司機誰家的保鏢都記得一清二楚,絕不會認錯。

  她本來打算和魚麗說的就是這件事,但那個時候,她還以為是封逸又要搞什麼求愛的花樣,比如公園裡放放氣球來點玫瑰花什麼的,絕對想不到會是綁架。

  如果知道的話,她怎麼都不會那麼大意的。

  田宓悔恨不已,只能喃喃重複:「我不會看錯的,是封逸身邊的人。」

  「我知道了。」裴瑾稍稍放心,雖然落到封逸手裡是不大妙,可魚麗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封逸只要還對魚麗有情,魚麗就能控制住他。

  問題在於,封家把魚麗綁走,為的是什麼呢?柳巧儀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徐姐,監控拷過來了。」那邊有個小警察叫徐貞過去。

  徐貞問裴瑾:「裴教授,你要不要一起……」她話音未落,就見田宓突然站了起來,拉住了她的衣袖,「田同學?」

  「我想一起去。」田宓臉色微白,但語氣堅定,「如果是封家的車,我就能認出來。」

  裴瑾露出了些微訝異之色,徐貞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那行,你就一起來吧。」

  「警官,我、我也想……」王佳佳懷裡抱著魚麗的外套和背包,聲音細如蚊蚋。

  徐貞:「……讓你們走你們就得走。」

  「嗯!」王佳佳用力點了點頭。

  監控很快被調了出來,一共東南西三個門,距離假山這邊最近的就是西門,徐貞率先看了那裡的監控:「這裡的監控有很多死角,恐怕很難找到。」

  果然,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異樣之處,公園人流量大,西門又是最靠近停車場的,來來去去的車流不少,很難排查。

  「我們報警是12點56分,她大概是12點40分左右去的廁所……」田宓握著拳頭喃喃自語,她對自己說,你平日裡不是一向覺得自己很厲害嗎?這種時候可不能掉鏈子,好好想想,「封家請的都是退役軍人,前後不會超過2分鐘,等等,說起來……」

  她自言自語說了好一會兒,擠過去說,「徐警官,我能看一下西門12點45分左右的監控嗎?」

  「行啊。」徐貞讓技術人員把監控調了出來。

  田宓牢牢盯著屏幕,過了會兒,大喊一聲:「停!」她指著屏幕上的車,「這輛,奧迪A3。」

  徐貞揚了揚眉:「這輛車有什麼特別的?」

  「封家會給心腹下屬買房買車。」田宓一字一頓道,「這個車型我在封家見過不止一次,可能性最大。」

  封家人的車都是百萬往上走,開在街上太過招搖,保鏢的車就不一定了,這款車常青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了去了,又髒兮兮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徐貞略略一思量:「查查看,這輛車去哪兒了。」

  ***

  魚麗在車上的時候已經醒過來了,但她閉著眼睛,假裝藥效還沒有過去,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她是在廁所裡被人注射了什麼藥劑,這才會渾身無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就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摟在懷裡,她勉強忍耐著,等著看對方耍什麼花招。

  「你們的藥沒問題吧?」身邊摟著她的人說話聲很熟悉,「她不會有事吧?」

  「二少爺放心,魚小姐一會兒就醒過來了。」

  魚麗在心裡把封逸罵了個狗血淋頭,一次已經讓她很不爽了,還來第二次?而且這次是蓄謀已久,絕不是上次一時興起。

  對了,蓄謀已久。魚麗冷靜下來,心中略略思量,慢慢睜開了眼睛。

  然後,她霍地坐起來,甩手給了封逸一巴掌:「你無恥!」

  封逸不閃不避,結結實實挨了她一耳光,他平靜地看著魚麗:「魚麗,別鬧了。」

  「你放我下去!」魚麗想去開車門,可車門早已上鎖,怎麼打得開,「你放我走!」聲音裡已經帶了哭音。

  封逸抱住她:「魚麗,你別鬧了,我不可能會放你走的。」

  魚麗咬住他的手腕:「你放開我。」

  封逸怕她再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來,戀戀不捨地鬆了手:「我鬆開你,你別做傻事,不然我就只能抱著你不放了。」

  魚麗眼睛瞪圓,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她咬著嘴唇:「你先放開我。」

  封逸鬆開了她。

  魚麗立刻坐得離他遠遠的,紅著眼睛問:「這次你又想幹什麼?」

  「魚麗,你放心。」封逸難得柔和了神色,「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

  魚麗十分懷疑這一點,但她裝作有點驚喜又有點忐忑的樣子:「當真?」

  「當然。」封逸柔和地說,「我們先結婚,我會給你名正言順的身份。」

  魚麗:「……結婚?」她不可置信地問,「你綁架我,是想和我結婚?」她是不是記錯了時間?又來一次?又搶她回去成親???

  封逸望著她的眼睛:「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魚麗微微垂著眼睛:「……我已經和裴瑾在一起了,我們沒有可能了。」

  請千萬看在她已經失貞的份上放過她!

  封逸頓了片刻,說道:「我不嫌棄你,你以後跟我好好的就行了。」

  魚麗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不明白?太遲了,我喜歡上別人了,你能強迫我和你結婚,你沒有辦法強迫我喜歡你的,這樣做毫無意義。」

  她以為封逸會生氣,然而,他沒有,他只是說:「我知道,你為他打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變心了,魚麗,我現在不會勉強你,時間久了,或許你就會改變想法。」

  魚麗微蹙眉尖:「如果我沒有改呢?」

  「你會的。」封逸言簡意賅。

  魚麗不作聲了,她看了一眼駕駛座和副駕駛上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心知這次封逸有備而來,她決計是逃不掉的,可她也並不擔心,今時不同往日,她失蹤了,裴瑾一定會來找她。

  封逸看她消停了,臉上不禁露出笑來,他說:「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

  魚麗一臉冷漠,內心毫無波動。

  她最想要的婚禮,裴瑾已經給她了,她最想嫁的男人,已經嫁了。

  封逸給她變出朵花兒來她也不會有反應的。

  但是……魚麗默念了幾遍識時務者為俊傑,牽了牽嘴角:「你奶奶可不大喜歡我。」

  「誰說的。」封逸的神情柔和起來,「奶奶已經同意讓我們結婚了。」

  「這就更奇怪了。」魚麗一雙明眸對著他,「那天,你奶奶可是對我很不滿,她是真的想要我們結婚嗎?」

  封逸並不是傻瓜,柳巧儀的態度他也看在眼裡,不可能沒有懷疑,但無論柳巧儀的目的是什麼,一來她是他奶奶,二來他們目的相合,既然如此,何必多問?

  所以他只是看著魚麗,意味深長地說:「你放心,婚禮一定會舉行。」

  這是承諾,也是威脅。

  魚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奶奶為什麼會同意?」

  封逸反問:「這重要嗎?你是嫁給我,又不是嫁給我奶奶,她點了頭,我父親絕對不會有什麼意見,這就夠了,我會對你好的。」

  魚麗牽了牽嘴角:「這叫好嗎?」

  「我知道是太倉促了一點,」封逸也覺得沒有求婚沒有訂婚太對不起她,可事急從權,娶到她才能談後面的事,「我以後一定會補償你的。」

  倉促?魚麗悚然一驚:「你是什麼意思?」

  封逸沒有再說話。

  魚麗心中暗暗思量,封逸的意思是,柳巧儀很快就會安排他們結婚,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是想把她嫁給封逸,自己……嫁給裴瑾?

  不不,肯定不會是因為這樣感性的理由。魚麗想起裴瑾和她說過的關於柳巧儀的生平,不覺得這樣一個會在亂世中掙扎出一條路的女人在這把年紀還有心思吟風弄月。

  她不是小喬,人生一帆風順,所以對不圓滿的愛唸唸不忘。

  那是為什麼呢?

  有仇?因為痛恨裴瑾,所以要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婚妻成為別人的妻子?那倒是很有可能了。

  畢竟,對男人來說有兩件事不共戴天,一是殺父之仇,二是奪妻之恨。

  至於為什麼沒有殺母/兄弟姐妹/孩子之仇,那就不得而知了。

  魚麗很認真地思考,難道是裴瑾殺了柳巧儀的父親,所以柳巧儀要奪走他的妻子?

  這……很有可能。

  等事情結束了要好好找裴瑾算帳。魚麗心想著,發覺自己竟然平靜得不可思議。

  她不覺得忐忑,也沒有迷惘,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得救,只要安心拖延時間就好。

  裴瑾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勇氣與信心,讓她不再畏懼這險惡世道。

  頭一次,魚麗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大概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愛情。

  ***

  徐貞搬了把椅子坐在公園的保安室裡,臨時徵用了地方,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屏幕。

  裴瑾非常鎮定,把田宓和王佳佳送到門外:「謝謝兩位小姐,接下來的事情與你們無關,是我的事了。」

  田宓再成熟也還是個孩子,她臉色發白,想說什麼,可又害怕地住了口,倒是王佳佳很擔心魚麗:「魚麗不會有事吧?」

  她有點弄不清封家什麼的是什麼意思,她只關心魚麗。

  「不會。」裴瑾很肯定地告訴她,「她不會有事的。」

  王佳佳還是有些不安,但點了點頭。

  「你們早點歸隊,我還有事,路上小心。」裴瑾實在沒有心思再安撫小女孩,匆匆說完就折返回保安室裡查看情況。

  裴瑾一走,王佳佳就忍不住問田宓:「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封家?魚麗是被……」

  「閉嘴!」田宓冷冷道,「我們不熟。」

  王佳佳愣住了,她習慣性道歉:「對不起……」

  「我有事,你先走吧。」田宓撂下話就走,她心神不寧,不知道該不該給父親打個電話。

  其實,她說完封家的事就後悔了,當時熱血上頭,覺得好像虧欠了魚麗似的,想也沒想就把線索說出口了,可現在冷靜下來,她卻開始害怕了。

  封家家大業大,根深葉茂,她這樣得罪了封家,會不會給家裡帶去麻煩?會不會被秋後算帳?

  她越想越不安,趕緊躲到僻靜處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嘟嘟兩聲,田父很快接了電話:「田宓?」

  「爸,我、我可能闖禍了。」田宓的聲音微微發顫。

  「發生了什麼事?」田父很快認真了起來。他這個女兒十分早熟,早年他和妻子還叫她的乳名,可到她十歲時,她就已經要求父母稱呼自己的大名而非乳名了,能讓她這樣打電話回家的,不會是小事。

  田宓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都和父親說了:「爸,我這樣……會不會給家裡添麻煩?封家會知道嗎?對不起爸,我太衝動了,我……」

  她話還沒有說完,田父就打斷了她:「田宓,你覺得你做的這件事,對嗎?」

  田宓愣了愣才說:「我……覺得,」她頓了頓,才說,「我覺得沒錯。」

  「那就對了,你同學出事,你向警方提供你看到的線索,有什麼錯?」田父肅聲道,「如果你因為怕給家裡添麻煩而隱瞞這件事,我才會感到失望。」

  田宓眼眶發熱,嘴唇微動:「爸——」

  「田宓,你要記著,世界上沒有什麼事可以做到盡善盡美,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有些事做不做要問良心,而不是問得失。」

  女兒出色,父母自然感到驕傲,可是,正是因為她太過聰明,父母才更加擔心,有時候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利益得失之間,容易迷失本心。

  這無疑是他們最害怕的。

  所以,田父寧可田宓衝動一點,熱血一點,這樣,她才不會迷失自我,找到自己的本心。

  「我知道了,爸爸。」田宓擦了擦眼淚,掛掉了電話,開始往停車場走——因為來了警察,老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已經通知所有學生提前集合。

  集合點就在停車場,大巴都停在那裡。

  她到的時候,正好聽見方小芳問王佳佳:「魚麗呢,她沒有和你一起?」

  「魚麗被……」王佳佳剛想開口,就被田宓打斷了:「魚麗身體突然不舒服,被她家裡人接走了,讓我們幫她請個假。」

  方小芳很奇怪,皺著眉頭:「她沒有給我打電話……」以魚麗的性格,如果真的要請假,肯定會當面和她說的。

  「她有點暈,沒來得及說。」田宓橫了想要插嘴的王佳佳一眼,繼續胡編,「不信的話,您可以打電話問一下裴先生。」

  方小芳點了點頭,走到一邊去給裴瑾打電話。

  王佳佳小聲問:「你幹嘛攔著我?」

  「旁邊那麼多人。」田宓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周圍的學生,「你想讓全校都知道魚麗被封家人帶走了?學校知道封逸是什麼人的可不少,你想害死她你就說吧。」

  秋霖高中不止她一個知道封家的底細,封逸在外面的事稍稍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如果有心人可以散播一下謠言,事情就好看了。

  王佳佳被她弄糊塗了,緊張地問:「你是什麼意思?魚麗不會有事吧?」

  「我怎麼知道。」田宓冷冷道,「救人是警察的事,管好嘴巴你就是幫了她大忙了。」

  王佳佳依然不是很懂,可能品出田宓這句話裡的真實性,她猶豫了一番,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你還不算太笨。」田宓不是很理解魚麗為什麼要和王佳佳做朋友,她又笨又蠢,但看起來還有一個優點,至少聽話。

  那一頭,方小芳已經和裴瑾打完電話了,她儘量保持冷靜:「既然魚麗已經先回家了,你們就上車吧。」

  田宓給王佳佳使了個眼色,向自己班的大巴走去,她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事,魚麗能不能平安逃過這一劫,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不過……還是希望她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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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0:58: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相見

  保安室裡,徐貞已經根據監控錄像捕捉到了奧迪A3的軌跡,最後判斷在城東一帶失去了蹤跡。

  「沒辦法了。」徐貞皺起眉頭,「就算能確定大致範圍,也沒有辦法確定地點。」

  裴瑾把玩著魚麗掉在廁所裡的手機,手機可以定位,所以他們第一時間就把手機奪下來扔了。

  徐貞還在發愁:「要麼查一下封家在城東的房子,這個不大容易,就算查到了,他們也未必會把她帶到自己家裡……裴教授?」

  「我撤案。」裴瑾最終下定了決心,「這件事情,你們別管了。」

  徐貞心砰砰亂跳:「裴、裴教授,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意思就是。」裴瑾道,「我要用我的辦法來解決這件事了。」

  徐貞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瘋了?」她壓低聲音,「我打電話給師父,他肯定有辦法。」

  今天周世文沒來,他高昇去省廳開會了,徐貞雖然已經能獨當一面,但是論起人脈和上級打交道的本事,她還有的學。

  「封家的關係,可不在常青市。」裴瑾意味深長地笑一笑,「周世文還搞不定。」

  甭管封家把魚麗藏在了哪裡,即便就是光明正大往家裡帶了,警方也查到了,然後呢?

  能衝進去把人救出來嗎?不可能。

  徐貞聽懂了,她沉默片刻,開始裝傻,好像剛才幾分鐘被回檔了:「剛才你說什麼?噢,撤案,好的,小王,收工。」

  真是長進了。

  裴瑾走到外面,想了半天,沒記起來電話,乾脆翻牆上網,這才找到了一個聯繫方式。

  電話很快打到了他的手機上:「哪一位?」

  「裴瑾。」

  那一頭沉默了很久,才說:「二十多年了,我還以為等不到那一天了,你想要什麼?」

  「救人。」

  「我的命可以賠給你。」那人說,「我的兄弟不行。」

  「應該的,開價吧。」裴瑾很無所謂,「我要你們在天黑之前到常青市。」

  那邊沉默半晌:「三百。」

  「可以。」裴瑾答應得很痛快,三百比特幣相當於五百多萬人民幣,不算太貴,看起來是友情價了。

  等人來要時間,再神通廣大的人也學不會瞬身,等待的幾個小時,裴瑾也沒有閒著。

  他開車到了常青市郊外的一家著名療養院。

  有一個故人在這裡。

  裴瑾不是很喜歡和故人有聯繫,越久的故人,越不想聯繫,因為說不定就要再眼睜睜看著他們死。

  但是,入世入世,免不了會有麻煩,一不留神被人發現了秘密可就不好玩了,裴瑾不至於連這些準備都沒有。

  他手裡的一些牌,就是為這種時候準備的。

  剛才的電話是一張,那些人可以把魚麗救出來,現在的是另一張,可以掃個尾。

  故人不大好見,人家不僅是上了年紀,還來頭不小,豈是隨隨便便哪個人都能見的。

  裴瑾問服務台借了紙筆,寫了一張便條,折起:「把這個給他。」

  過了十分鐘,看護請他進去。

  裴瑾走進房間裡,有個垂暮的老人背對著他,坐在輪椅裡,似乎在眺望窗外的景色。

  他真的很老了,髮絲根根雪白,滿臉皺紋,皮包骨頭,靠近他,彷彿都能聞到行將就木的老人身上獨有的腐臭味。

  此時,老人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專心致志看那便簽上的字:1937,華懋飯店。

  短短一行,前塵往事,盡上心頭。

  感覺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老人抬起頭:「華懋飯店,現在叫和平飯店了,你怎麼知道……」話語在他看見裴瑾的一剎那戛然而止,他瞳孔一縮,「你是……」

  「我姓裴。」

  裴?老人嘴唇微微一動,半晌,才說道:「太像了。」

  裴瑾很淡定,把他認作是自己後人的事不是一次兩次了,省事,他也不辯解:「你還記得嗎?」

  「記得,當然記得。」年紀再大,時間再久,有些事,一輩子也忘不掉。

  1937年的冬天,他去上海的華懋飯店見一個人。

  當時,戰爭已經全面爆發,愛國人士紛紛加入到戰爭中來,熱血青年參軍,有錢富商捐錢,還有筆桿子利索的一天到晚在報紙上發表文章。

  他當時就負責聯絡一些愛國人士……嗯,捐錢的那種。

  裴瑾當時的身份,是愛國華僑。

  一照面,他就覺得這個男人很有些家底,從頭髮絲到皮鞋鞋面,都透著一股精緻勁兒,他喝了一口茶,費力遊說。

  裴瑾一會兒聽著,一會兒又像是出神,等到他說得唇乾舌燥,才笑了笑,把帶來的手提箱放到桌上打開。

  哢噠一聲,黃金柔和的光芒幾乎閃瞎了他的眼睛。

  「這、這是……」他那時才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從沒有見過這樣一大筆財富,這絕對是他見過的最闊綽的愛國人士了。

  裴瑾沉吟著道:「錢你們先拿去,暫解燃眉之急,下次我儘量帶些藥品和武器來,還有什麼別的需要的,你再告訴我。」

  「這位先生……」他吞了吞唾沫,一時竟然語無倫次。

  他笑一笑:「我姓裴,裴瑾。」

  「裴先生,所有抗日將士都會感激……」他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裴瑾將手指豎在唇中,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聽著,我有條件。」

  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什麼?」

  「我不希望和太多人接觸,所以,每次,我找你,只要你一個人來,我知道你有上級,可我不想接觸。」裴瑾微笑著看著他,「這麼大一份功勞,就看你敢不敢接了。」

  他那時還太年輕,被他一激,二話不說應了下來。

  「我會聯繫你的。」裴瑾說。

  裴瑾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他神通廣大,似乎總有辦法弄來別人弄不到的東西,尤其是西藥,這可不僅僅是有錢就能買到的。

  戰爭一打就是很多年,他也從一個一腔熱血的年輕人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導者。

  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裴瑾。

  「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他還記得裴瑾當時那麼說,「就到此為止吧。」

  他張了張嘴:「裴先生……」他在心裡打著腹稿,這些年來,裴瑾無條件地捐助了許多物資給前方的將士,這樣的人,當然想要進一步拉攏。

  「我捐給國家的東西,不要回報。」他笑意清淺,「但我幫你走到這一步,你欠我一個人情,要還的。」

  他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這些年來,因為裴瑾只和他一個人見面,他的身份地位自然水漲船高,而且,在多次接觸中,他時不時的點撥也讓他受益匪淺。

  「裴先生這些年對我的幫助,我當然是銘感五內的,只不過,裴先生想要我幫你什麼呢?」他慢慢鎮定下來,「我能幫你什麼呢?」

  「那就要看我的運氣了。」裴瑾意味深長地笑著,「看到了那個時候,你能走到哪一步。」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交談,而後,裴瑾就徹底消失了,除了他,沒有人見過,甚至後來有人猜測,是不是那些物資全部由他捐贈,假借了別人的名頭。

  可他知道不是。

  只不過,後來國內安定了,他想盡辦法想要把這個人找出來,他不相信裴瑾是籍籍無名之輩,只要稍稍換算那些他所捐贈的物資,就知道那是一筆多麼龐大的財富。

  然而,他找不到。

  他好像就是人世裡的一縷幽魂,在國家動亂時出現,安定時消失,有時候他也會想,裴瑾是否來自地下,他的陵墓裡藏著巨額寶藏。

  這是他少年時的一場奇遇,那時猶不自知,時間一久,慢慢回過味來,才發現渾身是謎,越是猜,越是猜不透,唸唸不忘到老,總覺得是心頭的一樁遺憾。

  直到今天。

  他慢慢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你終於來了,沒想到我死前,能了了這一樁心願。」他眯起眼睛,「你要我還你什麼人情?」

  「柳巧儀。」裴瑾說道,「我想你幫我收個尾。」

  「柳巧儀。」他咀嚼著這個名字,笑了,「你得罪了她?」

  裴瑾問他:「行,或者不行。」

  「可以。」他很痛快地答應了,「我還有幾分薄面。」

  裴瑾笑了笑:「那就好。」他走過去,替他把腿上滑下來的毯子拉上去蓋好,「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突然察覺到異樣,這樣的態度太過熟悉,讓他渾身戰慄:「等等!」

  裴瑾站住,轉身看著他。

  「你……」他的呼吸突然粗重起來,雙目瞪大,「裴先生?」

  還是被認出來了,老人家了,記性還不錯嘛。

  裴瑾想著,唇角微微勾起,將食指豎在唇中,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一如當年。

  ***

  魚麗被封逸帶到別墅裡,柳巧儀已經在等著他們了,她瞟了一眼魚麗,冷冷道:「坐。」

  封逸想去拉魚麗的手,被她躲開了,她坐到柳巧儀面前,像是一個普通少女那樣發著脾氣:「你到底想幹什麼?」

  「毛毛躁躁的。」柳巧儀不滿地看了她一眼,「要做我們家的人,你得改掉這個毛病。」

  魚麗嗆回去:「誰要做你們家的人了?我求著你們家娶我了嗎?」她說著,還飛快瞪了封逸一眼。

  封逸一點兒也沒有起疑,他立刻表示不滿:「奶奶!」

  「行了。」柳巧儀並沒有把魚麗放在眼裡,她調查過魚麗,什麼從小生病身體不好,那都是託詞,她很小就被拐失蹤了,去年才機緣巧合被裴瑾救下,她找人佐證過,身世並沒有什麼破綻。

  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除了漂亮之外,柳巧儀想不出任何裴瑾會娶她的理由。

  但不要緊,為什麼娶她不重要,只要讓他娶不成就行了。

  柳巧儀抬眼看了一眼為魚麗說話的小孫子,淡淡道:「帶她回房間吧。」

  封逸能看懂柳巧儀的那個眼神,她是為自己維護魚麗而感到不滿,但是封逸並不後悔。

  他拉起魚麗,把她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魚麗一進屋,就迅速跑到了陽臺上,封逸就當沒看見:「你休息一下吧,別想著跳樓,你出不了這個大門的。」頓了頓,他說,「你放心,這次我說到做到,結婚之前,不會逼你。」

  魚麗對此持保留意見。

  她能在大清早裴瑾最難熬的時候故意鑽到他懷裡欺負他,但絕對不敢現在靠近封逸。

  男人的保證,聽聽就行了,別當真。

  封逸大約察覺到了她的冷淡,駐足片刻,出去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端著一些茶和點心進來了。

  魚麗坐在陽臺的籐椅裡發呆,封逸走過去,把託盤放在她面前,給她倒了一杯茶:「吃點東西吧。」

  魚麗看了一眼杯子,又把頭扭了過去,喝茶早八百年就喝膩了,她喜歡可樂,喜歡奶茶,喜歡所有不健康的高糖飲料!

  封逸說:「不喜歡的話,我讓人重新做過。」

  魚麗不置可否,反而說:「你坐下來。」她指了指對面的位置,「我們聊聊天吧。」

  封逸露出訝異之色,但還是坐下了:「好,聊什麼?」

  「為什麼想和我在一起?」魚麗托著腮,眉如遠黛,「我對你來說,特別嗎?」

  「當然。」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他想要永遠佔有,永不放手的人。

  從第一眼看到她,就是了。

  「你喜歡我什麼呢?」魚麗問他,「我的臉?可人總是會老,會醜的。」

  封逸道:「不止是這個。」

  「那是什麼呢?」封逸,或者說肖臣,到底是愛著她什麼呢?

  不老的容顏,不變的身軀嗎?

  這個問題讓封逸踟躕了,良久,他才說:「我不知道。」大概自己也覺得這樣的答案過於敷衍,封逸嘗試向她解釋,「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似曾相識,我沒有辦法把視線從你身上移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魚麗,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沒有騙你。」

  「我相信你。」魚麗把玩著筷子,「其他呢?」

  封逸抿了抿唇,努力按下煩躁:「你非要我說出個四五六來嗎?」

  「因為我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麼,如果你是喜歡我這個人,為什麼又總是挑挑揀揀覺得我不滿意呢?」

  封逸深吸了兩口氣,儘量心平氣和地和她說:「魚麗,我之前可能是對你太過急切了,但是,這是因為我對你有所期待,從一開始,我就很認真地對待我們的關係,我想娶你,讓你當封太太,作為我的妻子,作為一個能與我並肩而站的人,你有些地方有太多的不足。」

  「封太太應該是怎麼樣的?像姚煦的未婚妻羅芙那樣嗎?知進退,識眼色,長袖善舞,是嗎?」

  封逸沉默片刻,說道:「是。」

  「那你為什麼不娶羅芙?」

  「你是不是一定要和我抬槓?」封逸忍著怒意,「魚麗,我不想和你吵架。」

  魚麗看著他:「我不是在和你頂嘴,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想當羅芙,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我不喜歡,你明白嗎?」

  不喜歡,但曾經羨慕。

  原因無他,因為這是屬於正妻才有的資格,她是妾,妾是玩物,只要美色,她不甘心,所以,她學會了看賬本,學會了打算盤,也學會了待人接物。

  但那真的是她喜歡的嗎?不,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她只是想要向肖臣證明,看,這些事,她也能做到,她也有當正妻的資格。

  後來她成功了,肖臣的大房「病重」,越來越少出面,取而代之的是八姨太。

  然而,她並不覺得快樂。

  她是生長在海邊的貧女,一貧如洗,卻也簡單純粹,她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更快樂一點。

  「魚麗,兩個人要在一起,勢必需要有所犧牲。」封逸試圖和她講道理,「我和你結婚,我也必須放棄一些東西,而你要成為我的妻子,你也必須去學會那些事。」

  「你不想我提裴瑾,可是,我怎麼能不提他?」魚麗抿著唇,「當封太太,我要去做那些我不喜歡的事,可是當裴太太,我不用!我過得更快樂,更輕鬆,他從來不會和我吵架,也不會怪我這裡做得不好那裡不好,我在他眼裡,什麼都好,你怎麼能怪我選他?」

  封逸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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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0:59:1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認錯

  良久,封逸才道:「我不信。」他看著魚麗,「裴瑾沒有說實話。」

  「他說的就是實話。」魚麗很固執。

  封逸不知怎麼的,火氣頓時就散了,他心平氣和地說:「魚麗,你有很多的問題,自己都沒有發現。」

  魚麗問他:「什麼問題?」

  「你的脾氣很陰晴不定,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生氣,總是讓人莫名其妙。」封逸看著臉色微沉的魚麗,微微一哂,「你看,這就開始不高興了,你說我不准我不高興,我說你,你不是也一樣不高興?」

  魚麗不吭聲,好半天,她才說:「你繼續說。」

  「女孩子的心情反反覆覆很正常,可是,你總是不願意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了,你給了我一個謎題,讓我一直猜一直猜,一點提示都不給,也不告訴我答案,只是一直對我說『你是不會懂的』,你知道這樣多過分嗎?」

  封逸道,「我和你吵架,至少會把話說清楚,我有沒有無緣無故對你發脾氣?可你呢?」

  可她呢?她從不說。

  魚麗想起了很多事。

  肖臣一妻七妾,正妻的閨名,叫做愛淑,是出自書香門第的老派閨秀,照理說,肖臣這樣的土匪頭子,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娶她。

  可那是亂世,亂世出英雄,肖臣抓住了這個機會來了個大翻身,搖身一變成了正兒八經的軍官,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當時還待字閨中的愛淑強娶了。

  為了父母兄弟的性命,原本已經定親的愛淑忍氣吞聲,跟了這個男人。

  她並不知道,肖臣娶她,不過是想嘗嘗所謂的大家閨秀是什麼滋味,從前,普通的女人看都不看他一眼,現在,他要娶就娶城裡最高貴的姑娘。

  然而,得到手了的東西,通常不會太被珍惜,愛淑也不例外,肖臣很快就厭倦了她。

  原來,所謂的大家閨秀不過如此。

  他開始一個一個往家裡拉人,有些是下屬送的,有些是自薦枕席,還有一些,是強搶來的。

  最後一個,就是魚麗。

  她進門的時候,肖臣的後宅早就烏煙瘴氣了,妻妾之鬥幾乎可以寫一百萬字的宅鬥小說,五姨太和七姨太為了一件衣服打了一架,二姨太被夫人罰跪了,諸如此類的狗血層出不窮。

  連外人都知道肖臣家裡一團糟,都暗暗笑他治家不嚴。

  然而,魚麗進門後不久就意識到,那是肖臣有意縱容的結果,他冷眼看她們爭風吃醋,然後享受這種被討好被依賴的感覺,最重要的是,在肖家,他是主宰,他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其他人的命運。

  一開始,他也那麼對她,故意冷淡,等待著她的討好,刻意在七姨太來截人的時候當著她的面離開,讓她被其他人笑話。

  可魚麗並不在乎。

  肖臣不來,她就捧著一本書翻來覆去地看,別人嘲笑她,她就當做沒聽見一樣擦肩而過。

  一開始,肖臣以為那是欲擒故縱,後來才發現,原來他的喜惡,她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而正相反的是,肖臣在意她,二十多年前他見到她,她就是這個樣子,從未變過,她是仙女嗎?還是妖精?他不知道,但他想知道。

  然而,他越是探索,越是發現她擁有太多的秘密,而有些地方,他永遠無法觸及。

  有一天,魚麗在夜裡醒來,發現床前一片雪白,她推開身邊的人,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把窗推開。

  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幕,皎潔的月光撒了一地,像是白霜。她怔怔看了一會兒,突然落下淚來。

  肖臣很快醒了過來,他不解地看著她:「好端端的,你怎麼哭了?」

  「沒事。」她擦乾眼淚,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水,「眼睛突然有點不舒服而已。」

  肖臣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魚麗,你為什麼總是不願意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走到她身邊,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是不是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沒有。」她抬起頭,「你多慮了。」

  她能告訴他什麼呢?告訴他在五百多年前,她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逃出了自己的家,然後開始了這不老不死的日子?

  就算她說了,他能懂嗎?那些遙遠的記憶,那些坎坷的過去,她能說什麼呢?唯有沉默。

  肖臣咬緊牙關,他迷戀著這樣的她,又痛恨著這樣的她,她讓他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你給我過來。」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重重推倒在床上。

  一百多年了。魚麗心想,沒想到一百多年前的事,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但不同於當年的是,現在的她終於可以冷靜理智地去思考一下當初自己和肖臣的關係,她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她對封逸說,「我也有錯。」

  她坦蕩的態度讓封逸沉默了片刻,這才說:「我也有。」他很艱難地承認,「我希望你改掉一些問題,是因為這樣的你才更容易被我家裡認可,我們的關係才能更加穩定……或許你說得對,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沒有想過你會其實並不情願。」

  聞言,魚麗突然有片刻的迷惘,這段感情裡,他們都很自私,他希望她為了他而改變,而她對他也從未有過真正信任的時候,有了緣分,兩個人卻沒有把這段感情經營好。

  但凡是他能多為她考慮,但凡是她能對他多一點信任,或許還走不到這個地步。

  封逸覺得有些難堪,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這樣承認過自己的錯誤,可心頭卻也因為這樣一番話而輕鬆起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儘量用輕鬆的語氣說:「幸好還不算晚,不是嗎?我們還有機會去改變,我知道錯了,我會改,你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他的語氣和眼神都誠懇極了,魚麗在他眼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勉強與做戲,這一番話,發自肺腑,真摯又動人,說她心裡沒有一點點的感動,那是騙人的。

  然而……她剛想說什麼,門就被敲響了,封逸起身去開了門,封湘靈捧著一件白色的婚紗進來了:「二哥……」

  魚麗也看見了,她看著那件白色禮服,驚訝地問:「你要今天和我結婚?」

  「是奶奶的意思,不希望夜長夢多。」封逸解釋道,「你放心,我會補一場更大的婚禮給你。」

  魚麗:「……」槽多無口,「我拒絕。」

  「對不起,魚麗。」封逸對於這次倉促的婚禮由衷感到愧疚,「但……這是奶奶的意思,即便是我也沒有辦法反抗。」

  魚麗很堅持:「不!」

  封逸定定看了她兩秒,然後嘆了口氣:「好吧,陳姐,你進來吧。」

  一個拎著醫藥箱的女性走了進來,她熟練地從藥箱中取出一隻一瓶藥劑,用針筒吸入。

  魚麗已經預感到了什麼,轉身想躲進廁所裡。

  封湘靈死死抱住了她的腰,她比魚麗還要高一點,雖然費力,但還是控制住了她,那個陳姐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腕,把藥劑徐徐推入了她的靜脈。

  魚麗覺得自己的身體迅速失去控制,但神智依舊清醒:「這是什麼?」

  「放心,不會對您的身體有什麼損害。」陳姐收起了針筒,抖開了一旁的婚紗。

  封逸開門走了出去。

  魚麗任由她們為自己換上了那件婚紗,平心而論,那很美,堪堪極踝,非常簡約,頭紗到腰部,正好將她的長髮籠罩在內。

  封湘靈為她調整髮髻上王冠的位置:「雖然準備得匆忙,但我二哥也是盡力了,婚紗和王冠都是找的最好的,奶奶的命令,我們都只能照辦。」

  「為什麼是今天?」魚麗抿了抿唇,「你們到底是想幹什麼?這場婚禮,辦給誰看?裴瑾?」

  封湘靈沒說話,等到陳姐出去的時候,她才扶起她,在她耳邊說:「魚麗,你忘了他吧,好好和我二哥過。」

  魚麗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果然,柳巧儀把她弄來,可不僅僅是想讓封逸娶她,她是想讓裴瑾親眼看著她嫁給別人。

  她想讓裴瑾眼睜睜看著失去她。

  多大仇?

  魚麗被封湘靈攙到樓下,沒想到樓下十分熱鬧,場地已經被佈置妥當,鮮花紅毯,氣球燈光,一旁還準備著四層的結婚蛋糕和高高的香檳塔。

  只不過見證者有點寒酸,除了拄著枴杖的柳巧儀,只有封家兄妹和保鏢牧師。

  華麗精緻的佈景和冷清的大廳有了鮮明而諷刺的對比。

  柳巧儀卻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出了神。

  封湘靈趁機把她扶到了封逸身邊,封逸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魚麗現在站也站不穩,只能任由他去,她只是儘可能得把目光投向門口。

  裴瑾什麼時候來呢?

  她那麼想著,發現門被推開了,門縫裡擠進來一個影子。

  魚麗的眼睛頓時就轉不動了。

  裴瑾走了進來,不緊不慢地踏上了紅毯,然而,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名保鏢關上了大門,猶如門神站在門後,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徹底斷絕了回頭路。

  這動靜不算小,可裴瑾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神色自若。

  柳巧儀不知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你來了。」

  「不是你請我來的嗎?」

  裴瑾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室內的情況,魚麗靠在封逸身上,看起來整個人都失去了行動力,這並不讓他感到意外,雖然他們都不知道魚麗逃過婚,但以柳巧儀的性格,一定會確保萬無一失。

  至於其他人……封湘靈和封遙站在一邊,像是覺得莫名其妙又很尷尬,儘量減少著自己的存在感。

  最有存在感的是十幾個荷槍實彈的保鏢,無論是部署還是站姿都十分專業,並不是空有架子的草包。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穿著西裝的中年人,有男有女,看起來是柳巧儀的心腹。

  裴瑾很快收回了目光,重新打量著柳巧儀,半晌,他笑了笑,「現在,我來了。」

  柳巧儀咳嗽了兩聲,竟然笑了起來:「是的,我知道你會來,即便是知道我的目的,你也一定會來。」

  「你看起來很瞭解我。」裴瑾微微笑著,「我們認識。」

  氣氛有點不對頭。

  比起上一次在姚煦家裡的見面,這次的感覺更加明顯,裴瑾與柳巧儀之間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氣壓,很難說清楚,但站在他們身邊的人卻又能真真實實地感覺到。

  像極了男女之間特有的那種無形的張力,可又少了一點什麼,沒有曖昧……奇怪,到底是什麼呢?

  封家兄妹似乎也有所感覺,封湘靈最沉不住氣,連連往裴瑾身上看了好幾眼,封遙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

  最後,還是封逸先開了口,他不關心柳巧儀和裴瑾之間究竟有什麼,他只想儘快和魚麗完成儀式:「奶奶?」

  柳巧儀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請你來,是參加一個婚禮。」

  裴瑾瞄了一眼周圍的佈置,忍俊不禁:「嗯,一個寒磣的婚禮。」

  沒有人想到他在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封逸低聲和魚麗說:「他一點都不在意你。」

  「是嗎?」魚麗可不那麼認為。

  「這樣一個簡陋的婚禮。」裴瑾用一種一言難盡的語氣說,「說實話,我有點失望,我本以為會看到一個賓客盈門熱熱鬧鬧的婚禮。」

  柳巧儀牽了牽嘴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客人,有你一個就足夠了。」

  封逸十分贊同這句話,其餘的客人不過是熱鬧的背景,當著裴瑾的面得到魚麗,才算是報了之前的仇。

  他們的盤算,裴瑾心知肚明,他罕見地感覺到了憤怒,因為他們對魚麗的傷害,他也覺得可笑,因為這對祖孫愚蠢的想法,各種情緒在他胸腔裡翻湧,他沉默著不說話。

  這樣的沉默看在柳巧儀眼中便是示弱,她非常滿意,說:「時間差不多了,開始吧。」

  樂聲響起,燈光聚攏。

  魚麗被封逸強行摟著,一步步走到牧師面前,那個牧師看起來有點緊張,顯然被這種詭異的氣氛弄得有些懵,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時間讓自己鎮定下來,好說出那廣為人知的臺詞。

  「我要分別問兩人同樣的一個問題,」牧師看著他們,有點懷疑後面的臺詞是否能順利被說完,但他還是那麼問出口了,「這是一個很長的問題,希望你們考慮清楚再作出回答。」

  魚麗心裡惡劣地想,輪到她的時候,她會說「不願意」,大聲的說!

  可是,現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因為所有的燈光都在一剎那間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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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長三

  魚麗聽見了「咻咻」的聲音,她有點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緊接著,噗通噗通的聲音響起,沒過多久,房間裡就瀰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她能感覺到封逸把她往懷裡帶了帶,封湘靈驚恐地問:「發生了什麼事?大哥?」

  「老夫人!」有人在喊柳巧儀。

  整個房間混亂成一片。

  大約一分多鐘後,燈光重新亮起。

  所有的保鏢都倒在地上,有些已經無法動彈,有些還在掙扎,鮮血從他們身體裡不斷滲出,染紅了地板,原本神聖的婚禮殿堂頓時猶如人間煉獄。

  封湘靈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嚇得尖叫了起來。

  柳巧儀臉色發白,幾乎站立不穩:「你……」她突然摀住了心臟,距離她最近的陳姐立刻取出了救心丸給她服下,為她順氣:「老夫人?」

  柳巧儀擺了擺手,沒有說話,她早就想到裴瑾不會坐以待斃,所以才調了那麼多人手過來,並且就安排在了今晚舉行婚禮,就是害怕夜長夢多。

  可裴瑾的做法,還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預料。

  這滿地的鮮血算什麼?她經歷過最殘酷的戰爭,她只是悲哀地發現,有生之年,她都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裴先生。」二樓上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走了下來,「全部解決了。」

  「把這裡清理乾淨,到外面守著。」

  「明白。」

  專業的安保公司對清理現場的活兒也十分熟稔,他們把所有重傷的保鏢都拖了出去,說真的,如果不是僱主特別要求,他們並不會用這種看起來殺傷力極大,可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的子彈來解決目標。

  現場很快被清理乾淨。

  「現在,我們能好好談談了。」裴瑾把槍放在桌上,指了指封家三兄妹,「你們,坐下,噢,封小姐,麻煩你把我未婚妻扶過來。」

  封湘靈膽顫心驚地看了一眼柳巧儀,她說:「這件事和小輩沒有關係。」

  「我也是那麼想的。」裴瑾微笑著說,「可惜你把他們拉了進來。」

  「我瞭解你,你不會對無辜的人下手。」

  裴瑾笑了起來:「看來你不夠瞭解我。」他掏出了一把槍,對準一個氣球就扣動了扳機,啪一聲,氣球瞬間炸裂,飄下來的碎片殷紅如血,「封小姐,我不想說第二遍。」

  封湘靈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去看封遙,封遙對她微微點頭,她才一步步挪到魚麗面前,試圖把她從封逸懷裡奪走。

  封逸不肯放手。

  他都要得到她了,又怎麼甘心眼睜睜看著她被奪走?

  「不是你的,強求也沒有用。」裴瑾瞥了他一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封逸握緊了拳頭,牙齒咯咯作響,他看向魚麗:「你真的要離開我,你不願意再給我一個機會嗎?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他們剛剛把話說開,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她肯給他這個機會。

  然而,魚麗道:「太遲了。」就算他們已經知道彼此在感情中犯下的錯誤,就算他是真心想要重新開始,可是,太遲了。

  她已經愛上了別人,不會再回頭了。

  封逸慘然一笑,鬆開了手臂,封湘靈接住了搖搖欲墜的魚麗,把她扶到了裴瑾身邊。

  裴瑾握了握她的手,然後說:「你們先出去吧。」

  魚麗點了點頭。

  封湘靈悄悄鬆了口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立刻就有人把魚麗接了過去檢查,然後,有個女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抽走了她的手機:「封小姐,你最好安分一點,明白嗎?」

  望著她腰間的手槍,封湘靈畏懼地點了點頭。

  室內只剩下了四個人。

  裴瑾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柳巧儀,這樣的注視和沉默給予了其他人極大的壓力。

  封遙看了一眼備受打擊的弟弟,又看著明顯狀態不對的柳巧儀,試探著開了口:「裴先生,我奶奶心臟不好,有什麼事,你和我談可以嗎?」

  「這件事,原本和你們沒有關係。」裴瑾沉吟片刻,還是抬了抬手放他們離開,「你們走吧,我和她談談。」

  封遙不放心,還想再做嘗試,可柳巧儀已經平靜地開了口:「你們都出去。」

  「老夫人。」陳姐還想再勸,柳巧儀一把年紀了,如果再出點什麼事可怎麼辦?

  柳巧儀拄著枴杖敲了敲地板:「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嗎?走,都走。」她看向裴瑾,「我這條命,是他救的,他要是想拿去就拿去吧。」

  在場的人紛紛露出了訝異的表情,看了看柳巧儀,又看了看裴瑾,最終在陳姐的帶領下陸續出去了。

  空曠的別墅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裴瑾耐心地等待著。

  不久,柳巧儀就問:「還是想不起來嗎?」

  裴瑾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救過的人太多,哪能一一都記得。」

  「趙元珠這個名字,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那會兒,她是長三堂子裡當紅的倌人。」

  ***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上海,有一個地方叫長三書寓,聽著風雅,其實就是妓院,裡面的妓女也不叫妓女,叫倌人,也叫一聲「先生」以彰顯身價。

  那時,裴瑾剛從國外轉了一圈回來,先是到了廣州待了幾年,和他合夥做生意的叫江和,是個上海人,邀請他到上海去。

  裴瑾也正好很久沒有回到江南,便欣然應允了。

  江和請他在家裡住下,第二天,不等裴瑾在上海轉轉,就被他拉去打茶圍,就在薈芳裡,一到門前,迎面碰見一個梳著辮子的大姐兒:「江少爺來了,好久沒來阿拉先生這裡了。」

  「這幾個月我不在上海。」江和一邊說著,一邊帶著裴瑾進了屋。

  「先生,江大少來了。」大姐兒打起簾子,一個約莫二十餘歲身著藍色旗袍的倌人走了出來,嘴角含笑,很是可親。

  江和給他們作介紹,那個倌人是他的老相好,名字叫趙蕊紅,她拿了瓜子來敬,又嗔怪:「江大少好長時間沒來了,還以為把我忘了呢。」

  「我前段時間去了廣東一趟。」江和摸了她的手,兩個人耳語了幾句,雙雙笑了起來,江和也沒有怠慢朋友,同裴瑾說,「你初來乍到,我給你做個媒可好?」

  趙蕊紅問:「你想照應我哪個妹妹?」

  「當然是元珠。」

  「我就知道你惦記著她。」趙蕊紅假意吃醋,「那麼喜歡她,做了她不是更好?」

  風月場有趣就有趣在這打情罵俏裡,江和樂得哄她:「那哪能呢,去年我就去李小翠那裡吃了個酒,你就同我氣了半個月。」

  裴瑾微笑著看他們,煙花巷裡混得多了,就會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妓女和嫖客,你扮新娘我扮新郎,都是逢場作戲,切莫當真,不過,戲做得多了久了,也是會有真感情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是,這感情薄如紙,一戳就破,永遠不要以為是海誓山盟。

  趙蕊紅吃了會兒乾醋,還是讓娘姨請了趙元珠來。

  當時,趙元珠十七歲,是長三當紅的倌人,一個夜裡要出局四五次,紅得不得了,客人絕對不算少,原想著推脫,可一想是趙蕊紅派人來請,還是應了。

  她和趙蕊紅是有點默契的,蕊紅是蕊字輩最小的一個,元珠是珠字輩最大的一個,兩人的感情原本就不錯,更別說趙蕊紅一向肯提攜她,好些大方的客人都是趙蕊紅保的媒。

  不多時,裴瑾就聽見一把如黃鶯初啼的好嗓音:「紅姐,儂叫我呀。」

  他抬頭一看,一個姑娘俏生生立在那裡,大約是剛剛洗了頭髮,鬢邊微微濕,讓人不禁想起「擾擾香雲濕未乾,鴉領蟬翼膩光寒」之句。

  趙蕊紅替他們作介紹:「裴少爺,這是我們家小妹子元珠,元珠,這是裴少爺。」她說著,偷偷給趙元珠使了個眼色。

  趙元珠很快就明白了,對著裴瑾笑一笑:「裴少爺。」這笑容恰到好處,很甜很美,但又不卑不亢,紅倌人有紅倌人的傲氣,書寓沒落了,長三可不是麼二,更不是野雞,她們也要挑客人。

  不過,她對裴瑾的第一印象很好,她雖然接客沒兩年,但十歲就被當做討人買回來調教,妓院賭場,那都是最考驗眼色的地方,幾句話幾個眼神,她就能把對方摸個七七八八,可這一招在裴瑾身上,偏偏行不通了。

  說他是愣頭青,他又很從容自在,說他是風月老手,他卻又沒有沾染風塵味兒。

  「裴少爺是哪裡人?」她自在地與他寒暄,「聽口音不像是上海人呢。」

  裴瑾用上海話回她:「儂猜。」

  「哦喲,這話說得倒是蠻地道。」江和來了興趣,「我只知道你粵語和洋文說得好,上海話也不錯嘛。」

  裴瑾又換了蘇州話:「你不知道的多著呢。」

  「裴少爺是蘇州人?」趙元珠猜測。

  裴瑾再換無錫話:「再猜。」

  江和知道是猜不出來了,翻了翻白眼,又喜道:「你這本事倒是結棍,以後生意容易談,對了,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做局,你也一起來,大家交交朋友。」

  「好啊。」裴瑾答應了,反正他閒著也是閒著。

  江和又問趙元珠:「到時候他請你出局,你來不來?」

  「江大少可真會說笑,我們做倌人的,哪有接到局票不出局的。」趙元珠嗔怪道,「做一行有一行的規矩。」

  這倒不是假話,再紅的倌人接到局票也沒有不出的,就算是身上不好,也要叫人代局,出局出局,不過是陪個酒,其餘事麼,要再商量了。

  打茶圍打茶圍,不過是喝杯茶的事,趙元珠中途接了局票便出去了,江和與趙蕊紅說定,晚上吃局的時候再見。

  出了門,江和問裴瑾:「元珠怎麼樣?」

  裴瑾笑:「是個美人。」只不過一出門,他就連美人長什麼樣都忘了。

  到了晚上,約好的朋友陸陸續續地到了飯店,江和拿了局票來開,幾個朋友請的都是老相好了,開完請人一一送去,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裴瑾已經和幾個客人聊得很熱絡了。

  江和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叫了「起手巾」準備開宴,看他們聊得起勁,忍不住插嘴問:「你們在說什麼呢?」

  「在說唸書的事,你不愛聽。」有個朋友擠兌了他一句,又拉著裴瑾問,「我想和我太太一起出國,正好有幾件事想請教你。」

  裴瑾笑道:「知無不言。」

  「先入席吃飯,哪有空著肚子聊天的。」江和拉著他們入席。

  沒過多久,就有離得近的倌人就到了,正巧魚翅也上來了,娘姨在一邊道:「上先生了。」

  最先來的是趙蕊紅,江和做東,她特地來早一步,叫了兩個樂師在外面唱曲,這才在江和側後面坐下。

  江和微微側頭問:「元珠呢?」

  「出局了,晚點來。」

  正說著,其他幾個倌人也都到了,紅倌人誰不跟著幾個娘姨、大姐兒,房間裡頓時熱鬧起來,吳儂軟語與調笑聲碰撞在一起,還有熱騰騰的飯菜香氣,充滿了人間煙火味兒。

  裴瑾給自己倒了杯酒,微微笑了笑,逢場作戲有什麼不好的,至少還有片刻暖意。

  趙元珠是最後一個來的,出局的她和下午大不相同,衣裳頭面精緻又豔麗,因為年輕美貌,偏偏壓得住璀璨的珠光寶氣,真是滿室生輝。

  她也不多說什麼,抱了把琵琶坐下,問裴瑾:「裴少爺可有想聽的曲兒?」

  「隨便唱一首吧。」

  趙元珠便唱了一曲蘇州小調,她嗓音甜美,吳儂軟語唱起婉約悠揚的小調,裴瑾在異國他鄉漂泊了十多年,久不聞鄉音,這一聽,便勾起些許思鄉之情。

  趙元珠唱罷,側身坐到裴瑾身後,裴瑾問她:「你是哪裡人,蘇州話說得很好?」

  「老家就在蘇州。」趙元珠微微一笑。

  裴瑾笑了起來,沒有戳穿她的謊言,長三堂子裡的妓女都是以說蘇州話為時髦,要不然怎麼說「阿儂慣在閶門住,不是蘇州,也是蘇州,說到丹陽掩面羞」呢。

  但這種場合,哪來的實話,他笑一笑,便也罷了。

  就算真的是蘇州人又怎麼樣呢?物是人非,他的故鄉,早就如煙雲散了。

  -------------------------------------

  這段回憶牽扯到那個年代上海妓院裡的很多細節,逐一對名詞註解大家可能沒有系統的概念,我就按照類別都講一下,不感興趣的可以跳過,謝謝。

  1、妓院的檔次:①書寓:妓女賣藝不賣身,會唱曲說書,所以叫「女先生」而不是叫妓女,一開始門第很嚴,後來就差了,之後就變成了長三,這裡裴瑾去的是長三了。②長三:書寓沒落後的頂尖妓院,規矩繁多,分兩類,清倌人(沒有開包的),紅倌人(已經接客的很紅的妓女),具體的步驟下一條講。③長三以下的分別是:麼二(二流妓院,收費比長三便宜),野雞(沒有妓院的妓女,等於是現在的流鶯吧),還有台基、花煙間,最差的是釘棚,也就是一個棚子裡隔開幾個床位賣的,還要交租棚的費用。講得比較粗陋,感興趣的可以自己查一下資料。

  2、長三和倌人相會的步驟:先打茶圍,也就是找倌人聊天喝茶,然後是叫局吃花酒,也就是吃飯叫個倌人陪酒,客人會開一個局票給倌人,局票上寫明時間地點雙方名字等等,出一次局三塊錢,也是長三的由來,每一節根據局票算帳,然後……就可以留宿過夜啦,全是套路。

 3、吃花酒過程:客人約了朋友到飯店裡,來得差不多了就叫「起手巾」,就是送上毛巾擦臉準備吃飯,上了第一個菜左右差不多倌人入座,叫「上先生」,倌人到了可以唱曲也可以不唱,雖然照道理是要唱的,座次是客人坐一圈,倌人坐在客人的後側方,倌人有給客人代酒的義務,要提前走去另一家出局可以多喝幾杯存著,從這一個局到另一個局叫轉局,如果沒有就要坐到散席,紅倌人一般比較忙,會轉,如果客人要到另一家去吃飯,可以把倌人一起帶走,叫帶局。

  4、其他名詞:做倌人:就是和倌人好,做人家的意思,所以這裡是可以說叫「做元珠」,就是和她好的意思,大姐兒=妓女的丫鬟,娘姨=幫傭的大媽,紅倌人很有排場的,出局會跟好多人呢,討人:買來的妓女,與之相對的是和老鴇的女兒,或者是租房間的倌人等等,畢竟有很多合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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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0:59: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巧兒

  裴瑾就這樣在上海待了下來,做生意之前,要先交朋友,而交朋友,多半就是喝花酒,請生不如請熟,他請趙元珠作陪。

  一來二去的,也就熟悉了。

  過了約莫半個月,江和來找裴瑾,第一句話就是:「你這樣做,不上道啊。」

  「怎麼?」裴瑾其實多少能猜到些,可佯裝不知,「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要給我扣那麼大一頂帽子?」

  江和指著他問:「你對元珠,到底是個什麼說法?」

  雖說長三不是麼二,更不是野雞釘棚,從沒有一上來就直奔主題的,非要先打茶圍再吃花頭,熟悉了才好登堂入室,可說白了,這些所謂的規矩,所謂的花樣,不過是妓院敲竹槓的名目罷了。

  再給自己包裝,妓院還是妓院,倌人就是妓女。

  照理說,這一套流程走完,也就該在倌人那裡過夜了,可現今裴瑾不止一次叫了趙元珠的局,可偏偏一次都沒和人家成事,趙元珠心裡哪能沒有點想頭呢。

  江和也不繞彎子,直奔主題:「你要是看不上元珠呢,做別人就是了,好讓她死了這條心,也就完了,你偏偏就做她一個,這就不上路了。」

  裴瑾慢悠悠地剝著橘子:「我就是懶得找別人,也不行?」

  「嘁,你要是真的沒意思,那就找個清倌人來做嘛。」有些清倌人年紀小,八九歲的光景就出來做局了,叫她們局的人也不圖別的,就是應付應付場面,也表明自己不愛女色,人家一看,心裡頭也就有數了。

  裴瑾:「……年紀太小了。」八九歲的小孩子,誰忍心叫她們來代酒應酬。

  江和說:「那也有十五六的嘛。」

  「那到時候,你就得來問我高不高興點大蠟燭了。」裴瑾笑話他,「你就沒個正事兒,非要來同我講這些?」

  江和正色道:「當然不是,我是來問問你,你真打算做西藥生意?」

  「是啊。」裴瑾瞥了他一眼,「你有興趣?」

  江和湊過去,低聲說:「我拿我自己的私房錢入股。」他家是做紡織生意的,不出意外,這生意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可誰會嫌棄錢多,裴瑾留洋回來,既然說要做這門生意,必然是有他的路數,他想賭一賭,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那感情好。」裴瑾倒是不差錢,可在本地有個熟門熟路的人更好,「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兩個人低聲商量起正事來。

  天剛擦黑,管家便過來遞了兩張請帖,請他們倆吃局去,江和說:「去,當然去,兩個大老爺們吃飯多沒勁。」

  花天酒地,這四個字就足夠熱鬧了,今天出局的一個清倌人大概剛剛學藝,抱著琵琶唱得格外認真,因是蘇州評彈,裴瑾就側頭多聽了一會兒。

  誰知,立刻就有人說:「哎喲,今天元珠先生怎麼不說話了?」

  「我說來也沒有人聽,乾脆省省力氣。」趙元珠絞著帕子,垂著頭,不鹹不淡地說。

  那人笑個不停:「這話我可不同意,誰不愛聽元珠先生說話,清清脆脆,比小曲還好聽。」

  「你懂什麼,人家又不是講給你聽。」說罷,大家都哄笑了起來。

  趙元珠側著身,不說話了。

  等散了場,酒還未醒,江和就拉著裴瑾去趙蕊紅那裡再坐一坐,她剛奉上醒酒湯,跟趙元珠的大姐兒就過來說:「大先生,阿拉先生哭了,勸也勸不住。」

  趙蕊紅心知肚明,但還是裝作一臉驚訝的樣子說道:「這是怎麼了,我去看看。」

  房間裡就徒留江和與裴瑾兩個人,江和酒意上頭,滿臉通紅,指著他打趣:「今天這事兒啊,你是別想善了了。」

  「我想也是。」裴瑾微笑了起來。

  甭管是今天酒席上趙元珠不說話佯裝吃醋也好,還是現在回來哭也好,說白了,都是娼家的手段罷了。

  這些倌人衣裳頭面,家具擺設,哪個不要錢?何況出一個局最多也就三塊,耗時耗力,再多局也禁不起花銷。若是想要過上體面的生活,少不得找幾個冤大頭來宰宰。

  麼二裡裝處子多次開苞的,長三裡吃飛醋討要好處的,全都是為著錢罷了。

  但有錢又肯花的畢竟是少數,裴瑾顯然是其中之一,趙元珠很清楚,她要是抓不住,改明兒就該讓別人佔便宜了,當然要使出渾身解數籠絡住這個客人。

  江和勸道:「要我說,元珠也還可以了,以後厭了換一個就是了,不然你這樣塌她台,她面子上也過不去,好歹她趙元珠洋場上還是有點名氣呢,咱們畢竟是來找樂子,不是來結仇的。」

  裴瑾沉吟半晌,笑道:「你說得有道理。」對他來說,找誰不是找,去哪兒過夜不是夜,趙元珠就趙元珠吧。

  他們正說這話,那頭趙蕊紅就進來了,口上說:「裴少爺,這件事論理我不該講,但好歹和元珠姐妹一場,今天這事兒成是不成,你好歹給個準話,要是看不上元珠,明明白白同她講就是了,還叫她死了這條心,省得為著你,生意也不想做了。」

  江和對裴瑾擠擠眼,故意幫腔道:「怪不得我說元珠瘦了呢,原來是害得相思病。」說罷,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

  裴瑾心裡也好笑,為著他生意都不想做了,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了,但凡是個男人,再不應就要惹人笑話了,他順驢下坡:「那我去看看她。」

  江和對他揮揮手:「明兒上午的事兒別忘了,約了十點。」

  「記得了,明朝會。」

  裴瑾到了趙元珠屋裡,她斜著身子,坐在床上嗚嗚哭,這哭聲時有時無,彷彿竭力忍耐,裴瑾看著看著笑了起來。

  有人用詩諷刺過妓女,「裝就幾般嬌羞態,做成一片假心腸。迎新送舊知多少,故落嬌羞淚兩行」,話麼,當然是實話,但逢場作戲也要力氣,錢能買來這些已經不錯,難道還要真心嗎?

  假戲假淚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著,輕輕笑:「別哭啦,妝都花了。」

  他就是這麼和趙元珠好上的,時間也不久,不過四五年,後來他因為生意去了美國,再回上海,已經是近十年後的事了。

  那個時候,上海已經大變樣了,他有事在身,也就沒有再去過長三,在法租界買了房子,暫時住下。

  然後,有一天在路邊,他的車差點撞到一個小女孩,他下車查看情況的時候,和女孩的母親照了個面。

  趙元珠一下子就把他給認出來了:「裴少爺?」

  「你是……?」

  「我是元珠。」趙元珠那時已經不做倌人很多年了,她三十多歲,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旗袍,「薈芳裡怡月坊的趙元珠。」

  裴瑾想起來了:「噢,是你,孩子沒事吧?」

  「媽,我頭疼。」小女孩嗚嗚哭著,「我的頭好疼。」

  裴瑾學醫,哪裡不知道小姑娘是裝腔作勢,可見她們母女衣衫襤褸,十分可憐,也不忍心棄之不顧,便把請她們吃了頓飯。

  趙元珠很快在吃飯的間隙把自己的遭遇一一說來,她在長三賺夠了錢,便想著贖身不做了,和一個武生好上了,可誰知道對方好賭,很快把她的積蓄輸了個精光,然後和別的女人好上,拋棄了她們母女。

  沒有錢,又拖著一個女兒,趙元珠為了活命,只能去當野雞,可野雞能掙幾個錢,哪有當初在長三的風光,沒奈何,她就想把女兒賣到長三,好歹混口飯吃。

  裴瑾這才明白那女孩兒為什麼會突然闖到自己車前,就是不想被賣去妓院,這事他沒有遇見也就罷了,既然碰見了,怎麼也不忍心親眼看這個小女孩跳進火坑裡,便道:「相識一場,你暫且在我這裡住下吧,其他事,以後再說。」

  「真的嗎?」小女孩到底年紀小,聽見不用被賣,忍不住出言詢問。

  裴瑾笑了笑:「真的。」他對孩童十分友善,和顏悅色問,「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我叫巧兒。」

  ***

  柳巧儀慢慢講著,終於把這段記憶從裴瑾的腦海深處拉了出來:「現在,你總該記得我了吧。」

  裴瑾其實早就記不清趙元珠和巧兒長什麼模樣了,但他不動聲色:「說起來,是我救你們母女於水火,你不還我恩情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柳巧儀的臉皮微微抽動,她厲聲問:「你對她既然有情,為什麼又遲遲不肯給她一個名分?」

  裴瑾:「……」他想了半天,聯想到柳巧儀的舉動,他大膽猜測,「你……是問我為什麼不娶她?」

  柳巧儀沒有說話,默認了。

  裴瑾:「……」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問,「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對她很好,對我也很好。」柳巧儀緩緩道,「你比那個男人,對我們要好太多了。」

  那個男人姓柳,是戲班子裡的武生,生得倒也是一表人才,若非如此,趙元珠也不至於後來就跟他好了,趙元珠和裴瑾說是她想從良才和人家好的,可事實只佔一半,也是因為她生意做不下去了,倌人姘戲子最讓人看不起,她也漸漸年老色衰,乾脆就從了良,好過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

  一開始,也是過過好日子的,她手上有一筆積蓄,為著這筆錢,那個男人也曾百般討好,兩人也曾濃情蜜意。

  只是好景不長,她懷上巧兒的時候,他就用她的錢在外面養了個姘頭,騙她說要做一門生意,結果全去賭了錢。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兩個人碰到一起,誰更有良心,誰就輸了。

  趙元珠那時候懷著身子,能有什麼法子,只能忍氣吞聲,等巧兒一生下來,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巧兒從有記憶開始,家裡的日子就越過越差,她依稀記得還很小的時候,趙元珠還帶她去坐過黃包車,餵她吃過蛋糕,可慢慢大了,連飯也吃不起了。

  從某一天開始,柳武生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拋棄了她們母女。

  趙元珠在家裡哭過鬧過,沒辦法,只能重操舊業,長三堂子她是回不去了,只能當個暗門子,到處去拉客。

  巧兒懵懵懂懂被隔壁家大嬸抱走,就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知道那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隔壁家大嬸叫屠嬸子,她有個比巧兒年紀大點兒的兒子,總是髒兮兮像個泥猴似的,脖子上全是黑垢,洗也洗不乾淨,倒是巧兒,繼承了父母的優點,皮子白淨,玉雪可愛。

  屠嬸子的兒子就很喜歡摸她,摸臉摸胳膊,還伸進衣服裡去,巧兒對他又踢又打又咬,屠嬸子被驚動,一進屋來看見自己兒子臉上青一道紅一道的,揚手就給了巧兒一巴掌:「小賤貨。」

  巧兒捂著臉,哇一下就哭了,她不管不顧跑到自己家裡,屠嬸子還在後面罵:「大的是個老婊子,小的是個小婊子,呸!下賤東西!」

  巧兒蹬蹬蹬跑進屋,一推開門,就看見趙元珠和一個陌生男人交疊在一起,他們沒有發現她,她就站在門口愣愣看了會兒,像是明白了,默默地退了出去。

  晚上,屠嬸子叫了幾個要好的婦人來家裡催債,欠的米麵、賒的雞蛋,統統都要還。

  「嬸子,這是怎麼了,我們不是說好了……」趙元珠賠著笑臉。

  屠嬸子一口唾沫噴到她臉上:「你家這個小婊子勾搭我兒子不學好,下賤玩意兒。」

  「媽,我沒有。」巧兒據理力爭,「是阿虎要來摸我的。」

  趙元珠立刻反擊:「呸,你兒子佔我女兒便宜,還敢來我這裡逞威風?你今天不給我個交代,我和你拼了!」她衝過去和屠嬸子扭打成一團。

  你替我一腳我扇你一巴掌,抓頭髮的,用牙齒咬的,勸架的,頓時一片混亂。

  巧兒呆呆地看著,突然覺得很害怕。

  而這件事,最終以屠嬸子賠了半斤米告終,而趙元珠付出的代價是,她們母女被房東趕了出去。

  理由很簡單,院子裡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她一個暗娼在那裡,誰知道會不會勾引自家男人。

  離開了小院,連安身之處都沒了,趙元珠帶著巧兒,日子越過越糟,有時候就在一個棚子裡做事,巧兒就蹲在外面木愣愣地等著。

  有一天,不知怎麼的,好似是那個客人不肯付錢,趙元珠被他打了一巴掌,差點起不來身,巧兒去扶,那個客人看見了她,就說:「你這個女兒倒是挺標誌,不如……」

  「呸,滾!」趙元珠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把人推了出去。

  巧兒畏縮地躲在她身後。

  趙元珠看著她,好一會兒,說道:「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

  「媽。」巧兒拉著她的衣袖,「你別不要我。」

  趙元珠冷冷道:「我要是有辦法,就不會到這地步了,可這樣下去,你早晚要被那些人糟蹋……」她咬了咬牙,「走,我們走。」

  她一把拽起女兒的胳膊往外走,她是不行了,但從前認識的人裡,還有在當倌人的,如果都要做,做野雞哪裡比得上做長三。

  巧兒還小,叫她現在去做生意是不行的,想來,也只有賣進去才有條出路,做討人是難,可好歹有口飽飯吃,為著將來開苞的大生意,老鴇也不會隨便叫客人欺辱了去。

  總比現在就被人糟蹋了的好。

  巧兒似乎知道要發生什麼,一邊哭一邊哀求她,趙元珠不為所動:「你別恨我,我這個做老娘的但凡有別的辦法,也不會叫你去吃這口飯。」

  可巧兒真的害怕,又覺得趙元珠不要她了,她心一橫,乾脆對準一輛開過的車子就衝了過去,心想不如死了算了。

  然而,從車上走下來的那個男人,改變了她的一生。

  -------------------------------------

  1、點蠟燭:前文提過,梳攏是比較正式的事,會假裝成真的結婚,所以也要點龍鳳蠟燭,點大蠟燭就是給清倌人梳攏的意思。

  2、清倌人:有些小姑娘年紀很小就會出局了,陪酒聊天,一是清倌人便宜,二是有的表明自己不愛女色,只是為了應酬,當時吃局必點倌人,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三是清倌人唱曲比較用功(……),做大生意的意思就是可以留客人過夜那啥了。

  3、姘戲子:據說當倌人最被人看不起的就是姘戲子,和戲子好的話客人就會非常生氣,不會再來了,所以很是被忌諱,然而,和戲子好的倌人有很多,有的還會倒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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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愛恨

  遇見趙家母女時,裴瑾剛剛在上海落腳,在法租界租了房子,請了司機、傭人和花匠,總算是有了些人氣,只是依然不夠熱鬧,直到巧兒的到來。

  骨瘦伶仃的小孩子總是惹人憐惜,幫傭的吳媽最是心疼,她早年喪子,丈夫病死,裴瑾見她可憐,留她在家裡幫忙,然而她心如死灰,每天只知道低頭做活,了無生趣。

  巧兒的到來,激發了她的母愛,她連夜替巧兒改了一身衣裳,又做飯菜給她們母女吃,知道了趙元珠的身世來歷也並沒有鄙薄,只是唏噓她命不好,遇人不淑。

  以趙元珠的本事,很快和吳媽熟絡了,慢慢套出了裴家現在的情況。

  首先,按照裴瑾的說法,他的夫人在美國,不在上海。誰都沒有懷疑這一點,畢竟當時世情如此,老妻在家中奉養父母照料孩子,丈夫在外面做生意,老派的養個姨太太,新派的自由戀愛交個女朋友,一團亂,誰也不會去刻意查證他的家人。

  這讓趙元珠鬆了很大一口氣,她自然是有自己的盤算,裴瑾能救她們母女一天兩天,還能長久地接濟不成?可她若是有什麼謀生的本事,何至於淪落到賣笑的地步?

  在長三學的是什麼,唱曲,陪酒,伺候男人,除此之外,唯一還能說道說道的只有她的廚藝了。

  她會做蘇州菜,而很巧的是,吳媽是安徽人,不大擅長做菜,而裴瑾恰恰最喜歡的就是蘇州菜。

  她幾乎是立刻決定想辦法留下來,她和巧兒居無定所,租房子要錢,她又沒有什麼謀生的本事,可留下來就不一樣了,除了花匠會回自己家,司機和吳媽都是孤家寡人,全都住在這棟美麗的大房子裡。

  就算不為了自己,也為了巧兒。

  她主動請纓攬下了做飯的活兒,吳媽見她們母女可憐,也有心幫一把,便主動向裴瑾說情,裴瑾略略猶豫了片刻,還是點頭同意了,說給她每個月開工錢。

  趙元珠堅持不肯接受:「你收留我們母女,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怎麼好再要你的錢?」

  「你不用,巧兒總歸是要用的。」

  就是這句話,讓趙元珠察覺到了他對巧兒的優容與寬待,她想起從前長三裡的孩子,不管是娘姨的孩子還是年紀小的清倌人,他都對他們很好,時常給他們吃糖,鴇母要打罵被他撞見了,多半也會說說情。

  細想起來,裴瑾似乎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孩子,趙元珠猜測他或許是孩子不在身邊,又或許是無子,所以才對孩子這般喜愛。

  那時的趙元珠只是希望能夠有個安穩日子,為此,她想盡了辦法,例如,她在飯食上下足了功夫,自己卻輕易不往他跟前湊,她選擇把巧兒打扮一新,叫她去討好裴瑾。

  巧兒已經十分懂事,知道這個人對自己命運的影響,所以也努力討好他。

  裴瑾果然很喜歡她,有時出門會給她帶點心,看到她給自己端茶倒水,會誇她懂事。

  巧兒也很喜歡他,看到他在家,總是忍不住溜到他身邊和他問好,打攪了他,他也從不罵人。

  她對趙元珠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媽,裴叔叔真好。」

  趙元珠日子好過起來,對女兒也愈發和顏悅色:「你要記住,我們是因為他才有現在的日子,所以你千萬不要惹他生氣,知道嗎?」

  巧兒當然知道,但她也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例如,不明白為什麼親生父親對她那麼壞,這樣一個叔叔卻對她們母女這樣好,她半是猜測半是渴望:「媽,裴叔叔為什麼對我們這樣好?」

  趙元珠和裴瑾也認識好些年了,對他的脾性還是有點瞭解的,相識一場,總歸是有點情分的,但是是什麼情分……她正想著,巧兒揣度著她的臉色,已經猜出來了:「他也是你的客人?」

  日子難過的時候,什麼自尊臉面都可以不要,趙元珠也不止一次被女兒撞破事了,可現在日子好過起來,衣裳穿穿好,頭髮梳梳整齊,自尊便又回來了,想把以前丟在地上的臉皮撿起來重新嵌回去,這下被女兒說破,竟然覺得有些難堪,臉沉下去:「小孩子別問這個。」

  可巧兒已經知道了答案,又追問:「那他是不是對你很好?」

  「最好的一個了。」趙元珠喃喃道,「真是沒得挑。」

  裴瑾在上海做生意的那幾年裡,是她最好的光景,但凡是要有倌人陪的場合,他都會叫她的局,也不是沒有其他倌人想要籠絡過他,畢竟好客人難找呀,可他偏偏不為所動,也不去做別人。

  還不止如此,他出手也大方,衣裳頭面都不曾委屈了她,那會兒她就算是就做他一個,收入也足夠花銷了,姐妹們誰不羨慕她,都說她是走運了。

  她心裡也是一千一萬個滿意的,有些事不上檯面來說,可私底下大家都有計較,哪些客人脾氣不好,哪些客人會不知道疼人,可裴瑾對她始終客客氣氣,連高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過,更別說呼來喝去了。

  她早就想過,要是想嫁人,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了,為了試探他的態度,她還特意做過一齣戲,故意同一個戲子走得近了些,讓別苗頭的倌人看見,當著裴瑾的面說破,想他發脾氣,她好委屈說冤枉。

  這算盤算了九十九步,沒算到裴瑾壓根不在乎,聽見了這話,不過是笑一笑,雲清風淡。

  朋友問他怎麼不生氣,他就說:「她是倌人我是客人,哪有客人不許倌人做這做那的。」

  她氣他這樣不在意,鬧了個翻天覆地,哭得嗓子都啞了,捶床板,砸茶碗,鬧著要跳樓,娘姨和老鴇都嚇壞了,他還靠在窗邊,不緊不慢地翻一頁書,間或勸一勸:「別鬧了,哭壞嗓子就不好了。」

  她還是哭個不住,尋死覓活的,裴瑾就點了燈,慢悠悠地繼續看他的書:「你要是那麼恨我,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那你不要來了,你再也不要來了,我再也不要見你。」趙元珠用帕子遮住臉,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老鴇勸道:「裴少爺,你就說兩句軟話哄哄我們先生吧,真要是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

  「什麼話?」裴瑾笑了笑,「海誓山盟?這種做不到的事,我從來不說。」

  都是娼家手段,要是被哄得說了什麼甜言蜜語,就等於被人揪住了小辮子,非要你剜下幾塊肉來不可,大方是一回事,上當是另一回事。

  「可是阿拉先生……」老鴇還想說什麼,裴瑾已經把書合上了,淡淡道:「再不消停,我去隔壁雲珠那裡睡了。」

  趙元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竟然這種時候下她的面子,可她揣摩著裴瑾的神色,發現那好像是真的,她如果再繼續鬧騰下去,他就真的走了。

  她很想說「那你以後都別來了」,可又懼怕他真的當了真,這不是不可能,裴瑾給她花錢是很大方的,但要說伏低做小討好她,也不曾有過,她生氣吃醋,他也從來不曾著急過。

  一想到這裡,趙元珠就慌了手腳,也不敢再鬧。

  這件事也就那麼過去了。

  後來沒過多久,裴瑾就離開了上海,她也就死了這條心,誰能想到,快十年過去了,他竟然又回來了。

  想到這裡,趙元珠又再次叮囑女兒:「巧兒,你聽著,你要聽話,千萬別讓他厭了我們母女。」

  巧兒不知趙元珠和裴瑾的過去,聽趙元珠說他對她好,心裡便模模糊糊有了些猜測:這個裴叔叔,恐怕是和她媽有點舊情的。

  後來的一件事,更是讓她對此堅信不疑。

  有一回,她們母女上街回來,見到學堂放了學,她眼珠子就黏在了上面,挪也挪不開,求著趙元珠:「媽,我也想去上學。」

  「小姑娘家家,上什麼學?」趙元珠才不當回事,「你當我們錢多得燒手呢?」

  可巧兒雖然年紀小,但十分有主意:「誰說的,現在還有專門給姑娘家開的學堂呢,媽,我想去唸書。」

  趙元珠見她不識相,沉下臉:「人家是千金大小姐,你是嗎?讀書?你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命!」

  巧兒被她說得眼圈都紅了,可就是不甘心,夜裡裴瑾回來,她去求他:「裴叔叔,你和我媽說讓我去唸書吧,我也想上學。」

  裴瑾就笑:「你想去上學?為什麼?」

  「我不想當倌人,也不想當廚娘,上了學,我才能過上不一樣的日子。」巧兒仰著頭看著他,「我不想走我媽的老路。」

  裴瑾笑了:「好,有志氣。」

  「裴少爺。」趙元珠聽見動靜趕過來,差點氣個半死,「你甭理這丫頭,上學哪裡是她能幹的事兒,我讓她跟著我學點本事,長大了給她找門好點的親事就是了。」說著,她還瞪了巧兒一眼。

  裴瑾道:「她想唸書,你就送她去吧。」聯想到她們母女的窘境,他乾脆好人做到底,「學費我出就是了。」他蹲下來,看著巧兒,「只有一點,要唸書,就好好念,千萬不能偷懶,知道嗎?」

  巧兒不敢相信:「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去唸書嗎?」

  「當然,明天就去報名。」

  可到了第二天,趙元珠遲遲不肯露面,巧兒磨磨蹭蹭去找裴瑾:「我媽說她身體不舒服,今天不能帶我去了。」

  裴瑾哪裡不知道趙元珠是在裝病,他就道:「那她不去好了,我帶你去。」

  就這樣帶她去學堂報了名,定了隔天去上學,巧兒高高興興地去,卻是哭著回來了,問她怎麼了,她就說是因為名字被同學笑話了。

  柳巧兒,這名字聽著就像是個鄉下丫頭,被人說兩句土也就算了,有個女同學家裡養了隻哈巴狗,也叫巧兒。

  裴瑾回來的時候,趙元珠正罵著她:「是你非要去上什麼學,現在還好意思哭?今天嫌我名字取的不好,改明兒是不是就該恨我為什麼不把你生成千金大小姐了。」

  「怎麼又罵上了?」裴瑾嘆了口氣,這屋子裡,司機是個悶葫蘆,但凡沒有必要,絕不開口說話,就算是開口說話,也是言簡意賅,多說一個字像是要殺了他似的,花匠呢,年老耳背,不管和他說什麼都笑眯眯地說他「好」,可實際上什麼都聽不見。

  幫傭的吳媽也是個笨嘴拙舌的,不愛說人是非,雖說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聘請了她,可家裡到底是有些冷清了。

  也就是趙元珠和巧兒這對母女有點人氣了,若非如此,也不會一直讓她們母女住在這裡。

  「裴少爺,俗話說得好,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趙元珠用手帕按著眼角,「我就說不該唸書吧,上學第一天,就嫌我給她取的名字和狗重了,巧兒巧兒,有什麼不好的,你給評評理吧。」

  裴瑾啼笑皆非,真是小孩子才會為這種事哭鬧,他問巧兒:「你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呀?」

  巧兒吶吶道:「同學都叫安娜,琳達……琳達家裡養的一隻狗,就叫巧兒,我總不能和一隻狗叫一個名吧。」

  裴瑾沉吟片刻,笑道:「這也簡單,巧兒這名字是不像大名,叫巧儀吧,Joy是歡樂的意思,也算是有個洋名了。」

  巧兒這才破涕為笑。

  這些事,回憶起來都還歷歷在目,宛如昨日。

  柳巧儀道:「你救了我們母女,給了我們安身之所,又送我上學,替我取了名字,我爹都沒有對我們那麼好過,說只是好心,誰能信?如果沒有對不起她,何必對我們母女那麼好?」

  裴瑾心中早有猜測,可親耳聽她說出來,真是想嘔出一口老血:「不能是我人好嗎?」

  真是天地良心,他和趙元珠重逢後單獨說話的時候都寥寥無幾,這給他加的戲也太多了吧。

  柳巧儀冷冷一笑:「你不過嫌她是個妓女罷了。」

  裴瑾怒極反笑:「我有什麼好嫌棄她的,她是個妓女,我也不過是個嫖客。」

  頓了頓,他看著柳巧儀蒼老的面容,隱約能窺見那個倔強又有主意的小丫頭的影子,他輕輕嘆了口氣,緩下語氣,「事實上,我一開始收留你們母女,一來是舊相識,二來也不忍你小小年紀就淪落風塵,於我而言,那不過是舉手之勞。」

  「這我知道。」柳巧儀逼問,「那後來呢?若非無情,何必對我們母女這般照顧?」

  裴瑾無奈道:「那會兒兵荒馬亂的,我把你們母女趕出家門,你們能活得下去嗎?若還是走了老路,我豈不是白幫一場?」

  「這不過都是你的花言巧語罷了,」柳巧儀冷冷道,「你不過是嫌棄她是個妓女。」

  裴瑾一時不能明白,為什麼柳巧儀對此執迷不悟,思來想去,恐怕問題還在趙元珠身上:「這都是元珠和你說的?」

  「她快死的時候,還惦記著這件事……」柳巧儀微微合了眼瞼,舌苔發澀,「死都不能瞑目。」

  ***

  裴瑾猜得不錯,這個執念,與其說是柳巧儀的,不如說是趙元珠的,她一腳踏進了這個漩渦裡,後半輩子都沒能爬出來。

  其實,一開始,趙元珠是能感覺到他的冷淡的,但他對她們母女的照拂,也一樣是真真實實的,如果對她有意,為什麼要這樣冷淡?如果對她無心,又何必一直照顧?

  好長一段時間裡,趙元珠都被裴瑾的態度弄得摸不著頭腦,同他說話,他冷冷淡淡,她心裡便覺得是自作多情了,可又見他對巧兒那樣好,教她做功課,又起了念頭,心想,若是對我無意,何必對自家女兒也那麼好?她做倌人的那些年裡,什麼男人沒有見過?好的壞的香的臭的,見得太多了。

  嘴巴上說要娶她回去,第二天提上褲子就忘得一乾二淨,真正娶倌人回家的不是沒有,但寥寥無幾,所以她也從不在乎,她只是抓著那句諾言鬧騰,磨得客人給她買頭面打家具。

  情情愛愛,都是假的,唯有銀子才是真的。

  就是這雙閱人無數的眼睛告訴她,裴瑾對她們母女的好,並不摻雜任何目的,只是純粹的好而已,如此,怎麼能不讓她心中生出些情意來?

  何況裴瑾真是無一處不出色,而且時間一久,也發現他和所謂的夫人鮮少聯絡,如此種種,趙元珠心裡怎麼沒有些想頭,這心思一起,便再也收不住了。

  然而,她萬般情誼,卻沒個回報,他依舊鮮少和她說話,一切又回到原點,翻來覆去,惡性循環,時愛時恨,真是折騰死人了。

  直到有一天,她聽見吳媽和司機在說話。

  「元珠人倒是蠻好的,可惜是那種出身,也是命苦。」吳媽鮮少背後說人是非,那天有感而發,誰知道就被正主聽了個正著。

  她本意只是感慨趙元珠投錯了胎,命不好,誰知聽在趙元珠耳朵裡,好比是晴天霹靂,頓時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說得通了。

  他不是對她無意,只不過她是娼家出身,又嫁過人生過孩子,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再親近她?

  她心中苦澀,難免有意無意露給了巧兒。

  「原來……他是嫌我做過倌人。」

  「巧兒,是媽對不起你,要不是這樣,你也能當個風風光光的大小姐了。」

  聽得多了,巧兒也覺得不耐煩,問她:「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要去做倌人?」

  趙元珠聽出了指責的意味,怒從心頭起:「連你也嫌棄我是不是?做倌人是我想的嗎?我娘把我賣進去,我吃了多少苦……」她說起曾經被鴇母毒打的事情來,學不會曲子就要挨打,惹客人生氣了也要挨打,沒有客人叫局,還是挨打,打得半條命都沒有,要不是趙蕊紅照顧,她可能早就死了。

  可這些辛酸史,巧兒不想聽,她永遠不能忘記當初自己撞見母親接客時的場景,即便不懂,也知道羞恥至極。

  在學堂裡,人家都問父母是做什麼的,她能怎麼說?她的生父是個戲子,在外面騙女人的錢賭,輸光了就回家打人,後來,乾脆拋棄她們跑了,而她的母親呢?是個妓女,五角錢就能睡的妓女。

  她一想起這樣的場景,就害怕得渾身發抖,生怕被人發現自己身上竟然流著這樣骯髒的血。

  然後有一天,事情真的發生了,有人問,「巧儀,你爸爸是做什麼的?」

  她渾身冒出冷汗,心臟狂跳,可意外極了,她回答的聲音清晰,語氣鎮定,彷彿就是事實:「他是做生意的。」說完,後背早已濕透。

  但是,沒有人懷疑,她住在法租界的別墅裡,她有司機來接她放學,誰會懷疑她的身份呢?

  這樣的日子約莫過了四五年,世道越來越不太平,可趙家母女的日子還算安穩,報紙上說得戰爭,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可就當巧兒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過下去的時候,有一天,裴瑾把她們母女叫去,給了些錢:「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後你們自己多保重吧。」

  這個消息宛若驚雷,頓時驚呆了兩母女,巧兒先急著問:「裴叔叔要去哪裡?你不要我和媽了嗎?」

  「我要回美國了。」裴瑾並沒有多做解釋,至於帶她們母女走?怎麼可能。他馬上會改換身份,變成另一個人。

  趙元珠嘴唇微顫:「這、這也太突然了,什麼時候……」

  話還沒有說完,裴瑾便道:「明天,房租我交到月底,你們還可以再住些日子,就這樣吧。」他對她們點了點頭,結束了這次談話。

  第二天一早,巧兒在門口等到了準備離開的裴瑾,她拉著他的衣袖問:「裴叔叔,你不能帶我和媽媽走嗎?我會很聽話的,我也可以不讀書,你別扔下我們。」

  她還記得自己的生父就是這樣揚長而去,再也沒有回來,留下她們母女吃盡了苦頭,她不想再被拋棄第二次了。

  「巧兒,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裴瑾撫摸著她的腦袋,「總是會分別的,別太難過了。」

  巧兒拉著他的衣袖,泣不成聲,裴瑾想了想,取出一塊懷錶給她:「這個給你吧,以後的日子會有一點難過,但總是能過下去的。」他把自己的衣袖扯出來,「保重。」

  他上了轎車,車子緩緩啟動,開向遠方,巧兒想要追他,可左腳拌右腳,噗通一聲摔在了地上,輪胎揚起的灰土兜了她一臉。

  她眼睜睜看著那輛車開遠了。

  就這樣,裴瑾離開了上海,遠渡重洋,再也沒有回來。

  而她們母女則像是其他普通百姓一樣,經歷了戰火,又迎來了和平,再後來,改朝換代了。

  亂世裡,大家都身不由己,吃盡苦頭,趙元珠和巧兒也不例外,尤其是趙元珠,底子原本就不好,戰爭結束沒多久就病重過世了。

  臨死前,她唸唸不忘,愛恨交織:「有那麼多姨太太都不是正經出身,我倆又不是沒有好過,怎麼偏偏就不肯給我一個名分,要是能帶我們母女走,也不至於吃這些苦頭。」

  少年時初遇,不過是逢場作戲,分離時她雖然有些遺憾,可並沒有放在心上。

  後來重逢,救她於水火,長年累月,生了真情,可偏偏他又拋棄了她們,一走了之,從此再無音訊。

  由愛再生恨,又愛又恨,越愛越恨,臨死了,恨之入骨,若非他無情無義,或許她們母女,又是另一種命運。

  而柳巧儀呢?她對這個母親的感情十分複雜,愛過,怨過,恨過,可是在那個動盪的年代,也只有她們母女相依為命,子彈打過來的時候,是趙元珠撲過來救了她,為此,她廢了一條腿。

  作為母親,她或許未必合格,可都是盡了力的。

  大概也就是那一次,母女之間徹底和解了。

  她開始替趙元珠感到不平,尤其是趙元珠的後半生,幾乎都在說起他,有時候說長三裡的尋常相處,有時候又淌淚覺得對不起她,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或許巧兒就不必遭受亂世之苦,美國多好,美國不打仗。

  偶爾,她也不想責怪裴瑾,又怪他那莫須有的妻子:「肯定是大婦善妒,不肯容我,若非如此,他怎麼會這樣狠心?肯定是那個女人的錯!」

  柳巧儀沉默地聽著。

  一天又一天,趙元珠的執念就這樣一點一滴傳遞給了柳巧儀。

  後來,趙元珠死了,她安葬了她,和丈夫商量未來的打算,她的丈夫是個生意人,家產不多,但能吃飽穿暖,那時國內局勢愈發莫名,他便和商量打算離開上海。

  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香港,二是美國。

  柳巧儀選了美國。

  這個決定使得他們避開了後面的動盪,但在美國的日子也並不如意,在那裡,華人受盡歧視,他們的日子並不好過,柳巧儀懷過好幾個孩子,最後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孩子,也就是封遙兄弟的父親。

  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丈夫患病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孤兒寡母,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那是她生命中第二次走投無路,自然而然的,她想起幼年遇見的人,她為什麼選擇了美國?答案不言而喻。

  懷著說不清是期盼再一次被改變命運亦或是其他心理,她試著去找他。

  她幻想過很多次,或許他依然富有,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他們母子的窘境,又或許,他現在沒有那麼多錢了,可那也不要緊,她想和他說說這些年的委屈,還有,告訴他媽媽已經死了。

  然而,杳無音信。

  她不知道是他不願意再與她們母女有任何聯繫,還是壓根沒有看到她的信息,總之,她沒有找到。

  她絕望了,她想過死,可看著孩子稚嫩的面容,又下不去這個狠心,被逼到極致,反而激發了她骨子裡的倔強,她咬牙站了起來,起早貪黑,勤勤懇懇,終於在受盡歧視的國外掙下了一小筆財富。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異國他鄉,非我故土,當年離開是迫不得已,柳巧儀始終心心唸唸想著回國,她關注著國內的情況,在合適的時候孤注一擲,帶著所有的家財回到了國內。

  這次決定使她她把握住了歷史機遇,讓封家徹底翻身。

  到如今,她的孫輩都已經成才,她家財萬貫,她有說一不二的權威,她柳巧儀,也終於成為了需要被人仰視的存在,她再也不需要靠別人來救她了。

  這一生,她很滿意,如果……沒有在生命即將到達終點前,再見到裴瑾的話。

  第一眼,她就認出了他,絕沒有把他當做是他的後人,她清晰無比地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裴瑾。

  那個救了她們母女,又拋棄了她們的人,那個在她無比需要,卻並沒有出現的人。

  這個人不願意給她的母親一個身份,卻要娶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她恨他,發誓也要讓他嘗嘗母親當年的痛苦。

  她已經九十多歲了,隨時會死,既然老天在她臨死前給了她這個機會,她怎麼可能浪費呢?她的時間不多,耗不起,有生之年,她要在他臉上看到悔恨的模樣。

  「我恨你!」她咬緊牙關,太陽穴青筋暴起,「我恨你!」她覺得自己可能咬出了血,可奇怪極了,嘴巴裡的液體竟然不是鐵銹味,反而鹹鹹的,又很涼。

  那一剎那,她突然意識到,這所謂的「恨意」背後,原來是另一個答案……另一個,她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相信的答案。

  她明白了,裴瑾也明白了,他感到些微的悲涼,原本的話在唇邊凝住,半晌,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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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補充說明一下,趙元珠其實要嫁給裴瑾不是不行,在海上花裡,就有官員娶倌人做小妾的,這個沒有任何阻力,然後有點家底的娶作填房OR續絃會比較難,平頭百姓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以及,倌人有很多種,良民掛個牌就能接客當倌人了,不想做可以隨時不做,嫁人也是可以的,或者是和老鴇合作,賺了錢大家分賬,趙元珠是最慘的那一種,她是討人,也就是被買來的,不是自由身,要先和老鴇贖身才可以。這和謝娘那會兒又不一樣了,但是如果不嫁人,倌人要麼變老鴇,要麼繼續做,其他也沒什麼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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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11:00: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凡人

  魚麗裹著一條毯子坐在車裡,先是看到封家兄弟和其他人都出來了,可裴瑾和柳巧儀還沒有,她把臉靠在玻璃上,腦補的大戲可以寫一百萬字小說。

  她尚且沉得住氣,但封家的幾個心腹坐不住了,想掏出手機來找人救場,手機就被砸了個粉碎。

  有個穿著迷彩背心的非裔女人把玩著一把手槍,用英語說道:「誰再亂動,別怪我不客氣。」

  魚麗盯著那個女人看了很久,有點帥怎麼回事?她從來不知道黑色的肌膚也可以絲滑成那樣,像是一顆黑色珍珠。

  她的目光被對方捕捉到了,黑珍珠猛地一扭頭,目光如電,直直看向魚麗,魚麗對她微微笑了笑。

  就在此時,裴瑾出來了,和領頭的黑珍珠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訓練有素地收拾完畢上車,一溜兒煙就走了。

  封家的人這才急匆匆進去,裡面傳來陳姐焦急的聲音:「老太太?老太太你不要嚇我……救護車,快去叫救護車!」

  魚麗聽著這動靜,大為訝異:「你把她怎麼了?」

  「不要用那麼八卦的表情問這種會有歧義的問題。」裴瑾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裡,「走了,待在這裡就覺得煩。」

  他鮮少有這樣煩躁的時候,魚麗眨了眨眼:「怎麼了?」

  「回去和你說。」

  趁著封家因為柳巧儀的暈厥而兵荒馬亂的時候,裴瑾帶著魚麗回了家,魚麗身上還沒有什麼力氣,被裴瑾一路抱回了臥室。

  「不要把我放床上!」魚麗說,「我今天摔了好幾跤,還是在廁所,頭髮全髒了。」

  裴瑾瞅瞅她:「畢竟是婚紗呢,挺美的……」

  魚麗假裝聽不出來他話中的醋意:「繃得可緊了,難受死了。」

  裴瑾這才幫她把外面的婚紗脫了下來,把她打橫抱進浴缸裡讓她泡個澡:「今天一天累壞了吧,是我連累你了。」

  「什麼?」魚麗對他怒目而視,「你居然和我說這種話?我就知道你還把我當外人!你走,不要碰我!」

  裴瑾坐在浴缸邊上,拿了蓮蓬頭給她洗頭髮,聞言趕緊認錯:「是是,是我不好,我說錯了話。」

  「這還差不多。」魚麗臉色稍霽,「夫妻一體,我們之間不能說這個,說了我會傷心的,知道嗎?」

  裴瑾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柔下聲音:「知道啦。」

  魚麗很滿意,抬了抬下巴:「看你那麼識相的份上,批准你進來和我一起洗。」

  裴瑾受寵若驚:「天上下紅雨了?今天突然對我那麼好。」

  「這不是你心情不好,我哄哄你麼。」魚麗對他眨眨眼,「來不來?」

  「當然。」裴瑾脫了衣服,和她並排躺在浴缸裡,魚麗在他肩上找到了舒服的位置靠住,心滿意足:「說說吧,發生什麼事了?」

  裴瑾嘆了口氣,神色複雜:「一言難盡。」

  「我有的是時間,你慢慢講。」

  裴瑾就把他和趙元珠、柳巧儀的事情一一和魚麗說了,魚麗恍然:「原來如此,怪不得。」

  「什麼怪不得?」

  魚麗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怪不得柳巧儀要這樣對我,又這樣對你。」

  「這話怎麼講?」

  「你問這句話,可見還不是很懂女人,柳巧儀如果真恨一個人,報復也好,安排間諜到流光也罷,有的是辦法折騰你,尤其是你容顏不改,擺在眼前的大秘密,她卻視若無睹,一字不漏,只是要我們分開,為什麼?」

  裴瑾淡淡道:「我又不是她,我怎麼會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才怪,你知道,你只是不想說,不過,我也不在乎,她想什麼關我屁事。」魚麗吹了吹他鎖骨上的泡沫,「我在乎的是你,你為什麼不開心?」

  裴瑾想了想道:「因為……即便我並不需要回報,但是換來一句恨我,也實在是讓人寒心。」

  「噢,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你後悔當年沒能好好愛護小蘿莉。」魚麗裝模作樣地鬆了好大一口氣,得到裴瑾的白眼一對,她忍著笑道,「你想不通嗎?我來告訴你,趙元珠就是因愛生恨。」

  說起這個,裴瑾就更費解了:「當年她都沒有動過這個心。」要真動心,怎麼也該是在長三的日子,若說她在那些紅燭高照虛情假意裡迷了眼動了心,那還能說得通,可她沒有。

  那時的趙元珠很拎得清,雖然很想嫁給他,但那不過是想找個安穩的歸宿,真心半分都沒有,怎麼偏偏到了後面,她成了親,生了孩子,反倒是對他有了真情?

  「那會兒她是妓女,你掏錢,她賣笑,公平交易,逢場作戲,可後來不一樣,她已經失去了和你公平交易的資格,可你還是對她很照顧,你又沒有什麼地方不好的,是我我也會喜……」魚麗卡了殼。

  裴瑾立刻道:「說!快往下說!」

  魚麗鎮定道:「你打斷我幹嘛,我這不是正要說嗎?」她不給裴瑾說話的機會,加快了語速,「所以她就喜歡上你了,而且這種喜歡,並不會因為你的冷淡而消退,正相反,你越是不在意,她越是忍不住再多給一點,想有朝一日能打動你修成正果。」

  趙元珠的心理難理解嗎?不,當然不,總是有女人想要終結浪子的漂泊,做最後一個,就好比是男人總是想要救風塵,讓妓女從良一樣,這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結。

  趙元珠的悲劇在於她並不是那個人,她的真心,他不屑一顧,久而久之,自然生恨了。

  裴瑾半晌無言。

  魚麗還意猶未盡,再添了一句:「何況女人總有錯覺,他對我最特別,或許,好心真心,也是傻傻分不清。」

  裴瑾:「……」

  「哎呀,別難過了,你換個角度想想,這是因為你有魅力,俗話說得好,救命之恩要看人,」魚麗越想越好笑,「看上的就以身相許,看不上的就結草啣環來世再報……噗,哈哈,這戲碼很常見,不止你一個人,哈哈哈。」

  她樂不可支,趴在裴瑾肩頭大笑起來,裴瑾才不怕她,兩個老人家,五十步笑百步,幽幽道:「說起來,你嫁了我,不如算算和封逸的輩分?」

  魚麗的笑聲戛然而止。

  裴瑾鬱悶了一晚上,可算是樂了,搓搓她的臉,又往下捏去,魚麗尖叫了兩聲,又笑又哭,反抗不了,只能匆忙轉移話題:「哎喲別鬧了,你還沒有講完呢。她後來怎麼被你氣得昏過去啦?你說了什麼?」

  「你欺負我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有今天?」裴瑾欺負了她一會兒,心情好了許多,收回手笑道,「後來麼,她老捉著妓女不妓女的不放,我沒辦法,說了句狠話。」

  「什麼話?」

  「我同她說,趙元珠是個妓女,我也不過是個嫖客,誰也不比誰高貴,我不娶她,只是因為我從沒有喜歡過她。我要是喜歡,就算是妓女我也娶,我不喜歡的,公主殿下我也不稀罕。」

  魚麗好奇地問:「她信了嗎?」

  「可能不會信吧,多半是覺得我在騙她,相信了一輩子的事,怎麼會就這樣隨隨便便被我說服呢?」裴瑾親親她的唇角,「不過,那和我們沒有關係了。」

  魚麗想想也算是,柳巧儀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裴瑾是怎麼樣的人,她心裡最清楚:「話是那麼說,不過你要是把她惹急了,她會不會戳穿你的身份?」

  「你想太多了,她能不能醒過來還是未知數,就算能醒……」裴瑾搖了搖頭,以柳巧儀的身體和年紀來這麼一齣,就算搶救回來也夠嗆,「放心吧,就算她真的說了,那也要有人信呢,不把她當老年痴呆就不錯了。」

  魚麗鬆了口氣:「這樣就最好不過了。」她試著抬了抬手臂,四肢已經恢復了些許知覺,但她累得慌,也不想動,指揮裴瑾,「替我沖乾淨,泡夠久了。」

  「好。」裴瑾抱她起來,替她沖洗乾淨,吹乾了頭髮,再換上乾淨的睡衣,兩個人躺進被窩裡。

  夜深人靜,也不開燈,厚厚的窗簾遮住了月光,漆黑的房間裡,只有兩個人清淺的呼吸聲。

  沉默良久,裴瑾輕輕叫她的名字:「麗娘。」

  「我就知道你還有話說。」魚麗笑了,「而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想問我怪不怪你是不是?」

  裴瑾笑了:「給你看穿了。」他收攏手臂,輕聲道,「要是你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我一定會恨死自己的。」

  「我總是知道男人在想什麼。」魚麗打了個哈欠,懶懶道,「我的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封逸對付流光的時候,你怪我嗎?如果我以後得罪了別人,人家找上門來,你會怪我嗎?最重要的是,當初你因為要救我,會流落到那個洞裡,也是我把那個東西給你吃的,因為我,你才變成這個不人不鬼的模樣,你怪我嗎?」

  裴瑾想了想,失笑:「我好像問了一個傻問題。」

  魚麗一點不客氣:「傻得不能再傻了。」她努力翻了個身,和他面對面,呼吸相聞,「其實今天我真的一點也不害怕,柳巧儀的計劃要實行,必然需要你在場,你都來了,我還會有事嗎?你不要太小看我了,倒是那些人,你從哪裡找來的,我怎麼沒有見過?」

  裴瑾簡單和她講了一下當初自己去尋訪仙山結果意外救了人的故事。

  魚麗的關注點有點偏:「好貴哦,五百多萬,感覺虧了。」

  「你當是人人敢對付封家?事成之後,他們起碼要躲上一段日子,何況各個是好手,要不然斷電的幾秒鐘裡,哪能那麼快放倒那麼多人。」裴瑾摸著她的臉頰,「一分錢一分貨,你沒事就值得。」

  魚麗想一想,很是認同:「所以說,柳巧儀純粹是運氣不好,絕大多數人還是知恩圖報的。」

  裴瑾聞言,沉默片刻,還是問:「麗娘,你覺得這件事裡,我可有錯?」

  魚麗伏在他胸前,有理有據:「何錯之有?你若是貪圖她年輕美貌,該打,你若是和她糾糾纏纏,更該打,可你救她們母女一無所圖,清清白白,又不看男女老幼,美醜與否,那又有什麼錯呢,做人有良心還是錯了?」

  裴瑾心裡暖得不得了:「你這心是偏到咯吱窩裡了。」

  「我不是偏心,這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的事。」魚麗低聲道,「你我都是凡人,雖然長生不死,但也是肉眼凡胎,如何能預知未來,趨利避害呢?馬小敏和馬欣兒以後會恨我嗎?會不會出賣我們?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救她們的時候,從沒有想過這些,也不需要想這些,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被賣進山裡後,她很恨那個老太婆,她餓得奄奄一息,要不是她給了那個老太婆半塊饃饃,她早就死了,可這救命之恩換來的是什麼呢?她恨那個老太婆,恨那對兄弟,也恨當初的自己。

  離開山裡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徹底貫徹了「見死不救」四個字。

  「那個時候我一直和自己說,旁人的生死與我何干?他們終有一死,只不過是早一點來罷了,我何必冒險?誰知道會不會是白眼狼。」魚麗說完,心裡先「咦」了一聲,奇怪,她竟然已經可以把這麼黑暗的一面放心地展露給他看了嗎?

  裴瑾也果真沒有什麼異樣,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有人回報了我。」魚麗笑了起來,「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吧,我還救過一個孩子,那年剛鬧過洪災,他的家人都死光了,他也快要餓死,我看他可憐,又覺得一個小孩子不用怕什麼,就接濟過他幾回,後來,他長大了,成了親,他就在最靠近山腳的地方起了屋子,每過一段時間就悄悄把米送進山裡,這個孩子很笨,但很老實,這件事,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但是幾十年如一日給我送東西。」

  裴瑾靜靜聽著。

  「有一年,他沒有來,我就知道他大概是死了。」魚麗閉著眼睛,覺得喉頭微微酸澀,「三十多歲吧,死得很早,好人有的時候就是不長命,對吧。」

  裴瑾吻了吻她的眼角,魚麗笑了:「我不是很難過,其實我和他沒有太深的感情,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就想,救人這件事,其實並沒有什麼錯,知恩圖報的有,恩將仇報的也有,但那是別人的事了,我們對得起自己就可以了。」

  「裴瑾,你不要想太多,沒有什麼事情一定對一定錯,說不定現在你捐助的那些孩子裡有一個以後會變成大壞蛋,但也有可能會幫助很多人,誰知道呢?」

  「麗娘,我現在心裡真的……」裴瑾抱住她,和她貼著臉,喁喁私語,「你對我真好。」

  「因為你也對我最好。」魚麗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和封逸坐下來好好聊了一會兒。」

  裴瑾很有興趣:「說了些什麼?」

  「說了些相處的事,我說他不好,他說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我想想是有點道理的,不管是肖臣還是封逸,鬧成這樣,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錯。」魚麗喃喃道,「我也是有不對的地方。」

  裴瑾摸了摸她的臉頰,道:「我不覺得你有什麼錯,反正都是他不好。」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偏心又不講道理。

  魚麗也跟著笑了:「這話被別人聽見,肯定是要笑的,王八看綠豆。」

  「所以我們才是一對呢。」裴瑾與她耳鬢廝磨,低笑道,「天作之合,再登對沒有了。」

  魚麗努力想要板著臉,可沒想到被裴瑾戳了戳臉頰,頓時憋不住笑出了酒窩:「不許鬧我,我又累又睏,想睡覺。」

  「睡吧,我陪著你。」

  他輕輕拍著被子,魚麗突然覺得很睏,閉上眼就睡著了。

  ***

  週六的那一天過得太過漫長,週日便從中午開始,魚麗第二天醒來,發現藥效過去了,可手腳都是懶洋洋的沒勁兒,乾脆窩在裴瑾懷裡不起來。

  可惜不巧,她剛醒沒多久,裴瑾的手機就響了,他很快醒過來,接了電話:「董菡?」

  那頭不知道董菡說了什麼,裴瑾連忙道:「不不,不用謝……真的不用,採訪?你去吧,我不去,嗯,不去。」他掛了電話,不等魚麗開口問就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嚇死我了。」

  魚麗好奇道:「是什麼事?」

  「兩隻手之前幫了一個小姑娘,她被繼父性侵,母親沒有收入要求她忍耐,她在網上發遺書自殺,幸虧有網友發現及時和董菡他們聯繫了,這才救了一命。」裴瑾說著就想嘆氣,「這件事引起了媒體關注,就想採訪一下。」

  魚麗笑壞了:「那你怎麼不敢去?又不是每個人都是趙元珠。」

  「我決定以後這種事情少露面,萬一呢?」裴瑾幽幽道,「再不行,我扮女人好了。」

  「哈哈,扮女人就完了嗎?那你救的是個男人怎麼辦?」魚麗笑得腸子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周世文的事,哈哈哈。」

  裴瑾:「……」他看看在被窩裡笑成一團的魚麗,無奈道,「別笑了。」

  「笑一下有什麼關係,你魅力太大呀。」魚麗說著,擦了擦笑出來的淚,正色道,「你別怕,儘管照著你想做的去做吧,以後有什麼鶯鶯燕燕妖魔鬼怪的,我替你打出去,你怕什麼?」

  裴瑾感動壞了,可剛想說話,又瞥見她眼眸中的亮光,頓生狐疑:「等等,怎麼聽起來你很期待的樣子?」

  「沒有啊。」魚麗無辜地眨著眼睛,「怎麼會呢?」

  裴瑾捏捏她的下巴:「真沒有?你當心引狼入室,到時候有你後悔的。」

  「沒事,你敢對不起我,我立馬就找封逸再續前緣,怕你啊?」魚麗絞著一縷秀髮,狡黠地眨眼,「我身份證上才十八歲,兩年以後,大不了不和你結婚嘛,有什麼了不起的。」

  裴瑾頭一回給她說得語塞,半晌才道:「你這叫恃愛行兇,你知不知道?」

  「當然知道。」魚麗從他背後抱住他,小聲笑,「你也可以的。」

  裴瑾立馬就聽懂了:「噢,你是在和我告白嗎?大大方方說出來行不行,繞什麼彎子?」

  「和你學的嘛。」魚麗做了個鬼臉,利索地下床去,「今天週末,難得天氣不錯,別賴床了,快起來,我們去遊園看看,這麼大工程,也不知道結婚那天能不能搬進去。」

  四月的陽光正好,裴瑾坐在床上,看她歡歡喜喜地梳妝打扮,燦爛的陽光落在她烏黑的髮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光。

  昨夜的鬱氣,不知不覺已經消散不見了。

  那是屬於過去的一頁,而他們的未來,還有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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