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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水際]篆香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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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0 01:14:00 |只看該作者
第269章 再見楊陶

  宋珩來到對面福壽齋鋪子屋檐下,靈芝正與雲霜幫忙守著方才慌亂中走散的小孩,不時有哭天喊地的父母找回來,見到失而復得的孩子,抱頭痛哭,再對雲霜與靈芝千恩萬謝,不一會兒,就還剩一個孩子沒人認領。
 
  靈芝見宋珩過來,先與雲霜告別,再隨他沒入人流中。

  宋珩拉起靈芝手,聽她微微嘆了一口氣,以為她在為這場爆炸嘆息。

  「別難過,幸好你及時發現,沒有造成重大傷亡。」

  靈芝拽著他的手,二人慢悠悠往前走著,「我就是想到我父母。」

  靈芝眼望著天,天上有雲,暗黑一片,地上倒是華燈如星辰璀璨,像天與地倒了個兒。

  「那些找到小孩的父母,都那麼大人了,還又是哭又是笑,可見情深。我父母當初將我送到安家,怕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吧。」

  宋珩見她是想起這個,心頭一酸,攥緊她手,「一定是的,他們一定很捨不得。」

  靈芝本早已想開,察覺到宋珩也跟著自己難過,遂把話題一轉,「你說那龍燈是何人所設,怎的如此歹毒?若在大街上爆炸,無辜冤死的人怕不計其數。」

  宋珩點點頭一笑,騰出手揉揉她的黑髮,「所以這次你功勞特別大!」

  「這些人是衝秦王去的。」

  靈芝疑惑,「秦王在廣場裡頭,又隔著那麼多護衛,就算龍燈爆炸,也炸不到秦王呀。」

  「所以他們先用計將秦王引出來。況且。」宋珩頓一頓,「這是個一石二鳥之計,若秦王沒事兒,這次爆炸傷了百姓,更會引發眾怒,那麼首當其衝要擔責任的,就是負責這片巡衛的中城兵馬司,吳指揮使這次恐怕不是降職就是受罰。」

  靈芝若有所思點點頭,隨即望向宋珩,低聲道︰「是……」

  後頭話沒說出來。

  宋珩卻看懂了她訝異的眼神,點點頭,「只能是周家。」

  雖在西疆,靈芝就懂了宋珩要做什麼,如今才體會到,他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不惜殃及百姓,也要引宋琰前來引炸火藥,以周家的本事,這還不算什麼。若被他們知道宋珩前前後後為宋琰出那麼多力,恐怕瞬時會調轉矛頭過來對付他。

  靈芝沒害怕,湧起更深的擔憂,握緊了宋珩的手。

  ……

  通惠河北岸,比起正陽門大街的大氣排場,樓閣更為精巧別緻,門欞窗檐掛滿花燈,處處生輝,襯得如瓊宮仙閣一般。

  千金閣內歡笑陣陣,熱鬧非常。

  離月獨自站在樓上房內窗邊,透過輕薄窗紗,靜靜看著河邊碼頭。

  那兩個人來了,離得很近,女子裹在寬大的斗篷裡,白狐毛斗篷華貴奪目,看走路的模樣,二人應該是牽著手,男子一面說話,一面不時側頭向女子看去,嘴角的笑溫柔得如三月裡的風,眉目間全是寵溺。

  二人來到碼頭邊,一艘掛著一串紅燈籠的小船晃晃悠悠泊岸,女子正要抬腳上船,男子伸手從她臂彎下繞過,半摟著她的身子,輕輕跨上船,還來得及看見那女子抬頭像男子嬌嗔了一眼,似有些害羞,男子伸手從她黑髮上撫過,再帶她進了船艙。

  小船一蕩,輕輕晃開。

  今夜這樣的小船很多,都是來通惠河上放燈祈福的,那隻小船沒入到船隊中,漸漸沒了蹤影。

  又過了一會兒,離月打開窗戶,將懸掛在窗口的一盞花燈拎了進來,碼頭上一盞花燈也幾乎同時熄滅。

  這是安全的意思,表示王爺沒人跟蹤。

  離月關上窗,背過身來,靠在窗邊,輕輕嘆了口氣。

  靈芝進了船艙,才發現這裡頭比想象中寬敞,船艙內並無丫鬟,只艙中落地長案前坐著一名女子,髮挽高髻,巧笑倩兮,正是當日靈芝在桃花谷見到的那位「楊夫人」。

  她見到靈芝上船,笑吟吟起身相迎,「你來了。」

  「娘。」宋珩抿唇。

  「娘娘!」靈芝有些激動,朝楊陶福了一福。

  楊陶伸手拉過靈芝,推推宋珩,語氣親昵而隨意,「現在才領來見我,幸好我自個兒先想辦法見過了,不然被好奇折磨死。」

  靈芝咂舌,偷偷抿嘴笑,她總算知道宋珩偶爾的無賴脾氣是怎麼來的了。

  「快坐下讓我好好看看。」楊陶親熱地與靈芝攜手坐到蒲團上。

  宋珩自覺地拿出茶具來煮茶。

  「更漂亮了。」楊陶笑瞇瞇將靈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主動開口問她,「珩兒都告訴過你我們的事了?」

  「是。」宋珩在一旁翹著唇角放不下,替靈芝回答,「娘,您別老那麼盯著人家。」

  靈芝微微紅了臉,「娘娘,桃花谷那日……」

  楊陶回頭瞪了宋珩一眼,笑著打斷靈芝,「那日是我不好,故意瞞著你,不過那會兒我要告訴你,恐怕得把你嚇跑了。」

  「不會!」靈芝脫口而出,「我一直在找……」

  話到嘴邊,她又垂下頭,不好意思說出無跡哥哥四個字。

  楊陶會心一笑,「我明白,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

  「聽珩兒說,你都知道了,你不是安懷素的女兒。」楊陶開門見山,她如今對靈芝的身世也非常好奇。

  她明明和香家有關係,香家那時候卻沒有這麼一個女兒,那她究竟是誰?

  靈芝心頭的緊張漸漸緩下去,抬起頭來點點頭,眼神迫切地看著楊陶,她既然以前是香家的丫鬟,那她與香家必定非常熟悉。

  「是,安家的人告訴我,我是安懷素的女兒,後來,無,王爺又說,香家那會兒沒有新生兒,是真的嗎?」

  楊陶點頭,神色間有些不忍,「是,珩兒想必告訴過你,我本來是香家大姑娘身邊的丫鬟,後來雖嫁了人,與香家的聯系也沒少過,安懷素與香家大姑娘關係也不錯,她有兩個兒子,但那一年沒聽說她又懷孕生子。」

  靈芝早已接受這個事實,朝楊陶明媚一笑,「多謝娘娘,靈芝不想找錯身世,若不是娘娘查明,可能會一直蒙在鼓裡。」

  她頓了頓,說出心頭那個隱隱的念頭,「不過,有個人或許會知道我親生父母究竟是誰?」

  「哦?」楊陶眼一亮。

  「每年往安家送賀禮的,有可能是宮裡的雲嵐長公主。」靈芝說著,將自己被選為靈心郡主入宮時候,雲嵐那些頗為奇怪的舉動說了一遍。

  楊陶一面聽,一面心跳漸漸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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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1 00:41:59 |只看該作者
第270章 西山故人

  雲嵐!楊陶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她怎麼沒想到過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她!

  在宋珩從槿姝口中得知,靈芝是香家托付到安家的姑娘之後,她就在宮裡查探過往安家送賀禮的人,雲嵐也查過,但她青燈古佛、深居簡出,完全沒找到什麼異樣。

  身為一個在宮裡頭住了三十年的長公主,倒是有能力瞞過所有人打發人在外頭行動。

  如果是她!

  那只有一個人可以拜託她!

  宋珩在靈芝說完對雲嵐的懷疑後,又補充道︰「娘,我們還在香家送給安家財物的禮單上,發現大部分田產鋪子都是江南的,還有香家大姑娘的七彩頭面,您知道那頭面嗎?」

  七彩頭面!

  楊陶只覺一陣雞皮疙瘩從頭爬到腳背,香念楓,念楓,是不是她?!

  那七彩頭面是念楓的寶貝,她曾說過要做陪嫁,將來留給女兒,而雲嵐,與雲嵐關係最好的就是念楓!

  楊陶心頭有些發堵,她此時越看靈芝與香念楓越相似,那眼楮,那鼻子,那下巴!

  可香家明明說香念楓十八歲那年死於疫病,就連她也沒見到她最後一面!

  這又是怎麼回事?

  靈芝見楊陶神色激動,嘴唇微顫,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知道她定是想起了什麼,不敢說話,呆呆看著她。

  楊陶心頭掀起滔天巨浪。

  如果是雲嵐在宮裡護著靈芝,行空去新安郡是為了靈芝,而香家送去了《天香譜》和七彩頭面,還有江南的田莊鋪子,所有的一切線索,都指向那個早就已經死去的人!

  只說明一件事情,她沒死,而是瞞著所有人去了江南!

  楊陶「唰」一下轉頭朝宋珩看去,「我要帶靈芝去見一個人,你想辦法讓雲嵐也來。」

  她需要確認!

  宋珩看楊陶神色,也猜出靈芝的身世有些眉目,並不多問要見誰,只點點頭,「好。」

  靈芝一夜沒睡好,楊陶說帶她見的人在城外,若不是夜裡閉了城門,她恐怕會連夜帶她出城。

  如此迫切的想帶她去見的人,究竟會是誰?

  一大早,燕王府的馬車就來接靈芝,只說請靈芝同去西郊潭柘寺上香,嚴氏照舊不理不睬,任靈芝出門。

  西郊潭柘寺,綿延幾丘山,千年古剎,香火繁盛,此值元宵佳節,寺院山門前車馬不斷,香客絡繹不絕。

  靈芝下了馬車,大雙過來引著她進入寺廟內。

  繞過大雄寶殿,徑直從一條小徑上山而去,半山腰一間三闊殿宇,黃牆紅頂,掩映在白雪覆蓋的松林中。

  靈芝與大雙走了半個時辰,沿路不見人影,想來這殿宇是不對香客所開放的。

  等來到那大殿門前,一個飄逸軒昂的人影出現在門前。

  「阿彌陀佛。」那人朝靈芝雙手合十。

  「行空師傅!」靈芝沒想到在此等著她的是宋珩的師傅,欣喜無比,雙手合十回禮,「好久不見,您是在等我嗎?」

  行空微笑著搖搖頭,往殿內一指,「女施主請。」

  大殿內除了三尊金身大佛,空無一人,行空領著她來到側殿門口,大雙挑起門簾。

  楊陶的聲音從裡面傳出,「靈芝,你來了。」

  側殿內一張簡單的羅漢榻,左右各一架山水屏風,素雅如煙。

  楊陶將靈芝帶到其中一扇屏風後,面色鄭重而不安,「委屈你先在這裡等一會兒,不管我與那人說了什麼,你都不要驚訝。」

  靈芝點點頭,屏風後一張小案,一方蒲團。

  大雙與小曲小令都出門去,屋內只剩下楊陶與她,二人各懷心思,靜默無言。

  忽聽殿門又「吱呀」一聲打開,側殿門簾挑起,然後是楊陶起身的聲音。

  一把儒雅略沉的聲音響起,「娘娘特意前來西山,可有何事?」

  靈芝恍惚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她在何處聽過。

  「許大哥,我有事要問你。」楊陶的聲音掩不住的急切。

  楊陶叫他大哥?

  靈芝搞不清這人身份,能讓太子妃叫大哥的會是誰?

  「娘娘盡管說,究竟何事,怎的不托鶴泉轉達?」聲音中聽起來有些擔憂。

  鶴泉!

  許鶴泉,許振!

  靈芝瞬間明白,楊陶叫這人許大哥,那他是許振的養父,許繹!

  那個廷雅口中的大周文武雙全第一人許繹,雲霜口中的大周第一小人許繹,也是為了宋珩父子背起一世臭名的許繹!

  靈芝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無妨。」楊陶道︰「有行空在,你大可放心,不會被人發現。」

  「是。」只聽倒茶的聲音,「是在下謹慎過頭了些。」

  「你當年,可是與念楓成親了?」楊陶開門見山。

  靈芝的心差點從胸口跳出來。

  念楓,香念楓,她想起來了,她在何處聽過這人的聲音。

  那日西山之上,香家墳塚前,她遇見過他,他在香念楓墳前點起線香,就是這個人,許繹!

  許繹倒茶的手頓在半空,沒有一絲顫抖。

  他平靜如水的眼中湧起一絲微不可查的波紋。

  念楓。

  他與念楓。

  他一直都想娶她,但他祖上世代為農為僕,到他祖父那一代,才考了個秀才出了官身,他雖然憑己力點了探花郎,可無論家世背景,都配不上她香家嫡長女的矜貴。

  而那時的香家,分成兩派,一派忠於皇上,一派忠於太子,很不幸,念楓的父親香大老爺便是忠於皇上的那一派。

  他還記得他上門提親那日,被香大老爺帶進屋內,對他說的那番話。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嗎?老四他們特意做的為你們用來聯絡消息的篆香,瞞得過別人,瞞不住我!你這是提著頭來我香家求親?若將來有個什麼差池,我香家一大家子都要給你陪葬?你敢娶念楓?」

  他猛地抬頭,原來念楓的父親知道那篆香的秘密!

  當時準備隨太子起事的人,分兩種,一種是像他那樣的明線,還有一種是像香家四房那樣的暗線,暗線的人只出力,並不參與整個計劃,即使在他們發動宮變時,也只需要靜靜在旁候著便是。

  這樣,就算是起事失敗,香家也不至於受到牽連。

  香大老爺痛心疾首,「我不是不想幫太子殿下,只是想給我們香家後人留條出路,你們要做什麼,我不會說出去,我香家不參與!只求將來不管誰輸誰贏,我們香家都能好好活下去,若你們起事成功,我香家嫁妝一分不少,將念楓八抬大轎送到你許府上。可是現在,絕對不行!」

  許繹理解當時的香大老爺,畢竟皇后勢大,起事的風險誰都明白。

  甚至當時香家四房給予太子的暗中支持,也可能是出自香大老爺之意。

  他為了香家,買了兩份籌碼,分開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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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1 00:42:10 |只看該作者
第271章 香家舊事

  香大老爺比許繹想的更周到更長遠,所以才會苦口婆心說了那番話。

  他想明白這一點之後,也立定心思,為了念楓的安全,起事後再成家。

  哪知念楓鬧了起來。

  念楓也比他想得遠,可她想的卻和他完全相反。

  她的心思很篤定,她一定要在起事前嫁他許繹,只為萬一失敗,她想為他許家留後。

  許繹感動得無以復加,卻堅決不同意。

  香大老爺更不同意,直到念楓以死相逼。

  念楓性子果敢執著,說一不二,整整絕食三日,將香大老爺逼到最後一步。

  既然如此,那就死了再嫁吧。

  那時先皇后與勇戾太子的關係已經惡化,幾乎到了明面上的你死我活之地。

  香大老爺叫來許繹,她要現在嫁,就嫁吧,香家不認這樣不知輕重的女兒,你若是為了香家好,就將她帶走,離開京師。

  許繹後來才明白,香大老爺是為念楓好。

  若萬一起事失敗,念楓能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好好活下來。

  於是,香家宣布了念楓的死訊。

  二人瞞著所有人,悄悄成了親,去了金陵。

  太子與太子妃都知道他和念楓郎有情妾有意,見他提親受挫之後再不提這事,還以為婚事被香家拒絕。

  雖然確實也是被香家拒絕。

  他卻從沒將其中關節與他們說過。

  若是他們知道因為他們的計劃,導致他被香家推了婚事,念楓也因為此被香家逐出,定會自責無比。

  所以他誰都沒說過,準備等到起事成功之後,將念楓接回來時,再告知大夥兒真相。

  他在金陵待了一月,回到京師。

  兩個月後,接到信,念楓懷孕。

  五個月後,他們行動了,卻遇到埋伏,宮變失敗。

  在護送太子與太子妃逃離京城之時,他慶幸香大老爺做的決定是多麼正確,還好,他的妻兒不會受到牽連,可他就這樣將她們撇在世上,他心頭煎熬難耐。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太子最後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以己身,換眾人性命。

  於是他成了那個殺主求榮的小人,撿回一條命,回到了京師。

  其他守在太子身邊的幾人家眷沒在京師,沒受牽連,可在他回去之前,府上哥哥嫂嫂一家已盡數被殺。

  更令人意外的是香家,明明是暗線的香家也被人告發出來,全家被抄,數百口人死於一夜之間,無人倖免。

  血流成河。

  許繹站在空空蕩蕩的府裡沒有了著落,得到先皇后赦免與信任之後,他迅速遣人往江南送信。

  送信的人卻帶回來那讓他近乎崩潰的消息,香念楓已死。

  算算日子,他們的孩子正快要出世。

  可念楓已死。

  他連夜趕往金陵,鬚髮一夜變得花白,香家為何受牽連,念楓又因何而死?

  那麼多暗線,比如衛國公、武定侯,這些人家都沒事,為何偏偏香家出了事?

  報仇的信念支撐著他活下去,在仇人的面前笑著活下去,在宣德帝起事之後,是他裡應外合將先皇后母子困在宮中,報了當年太子之仇、許香兩家之仇。

  宣德帝要起用他時,被他拒絕,以他的背主之名,還是隱在暗處更好,更何況,沒找到告密者,宋珩還未歸來,這事就還沒完。

  可當初告密的人究竟是誰,宋珩在找,他也在找,卻依然毫無頭緒。

  他以為他們如今的目標就是找到當初告密的人,扶宋珩上位,但娘娘突然問起他和念楓的事情做什麼?

  許繹神色平靜,看向楊陶,「娘娘怎麼提起這個?」

  楊陶知道,若他們當年真是成親了卻瞞著她,必定是有什麼原因,不說出靈芝的事,怕他不會說出真相。

  她看著許繹幽深帶著滄桑的眼,一字一頓道,「念楓當年,應該留下了一個女兒。」

  屏風後的靈芝,緊緊咬住嘴唇,全身不受控制的輕輕顫抖。

  許繹受到的衝擊更大,以他的定力,手頭握著的杯盞也倏忽間抖了起來。

  「娘娘何出此言?」許繹放下杯盞,激動又難以置信。

  楊陶行事利落,從不拖泥帶水,款款從頭說起,「香家被滅前夕,托了四房安懷素的奶嬤嬤將一個女嬰寄放到安家,且將《天香譜》與大筆財物作為收養女嬰的報酬。」

  《天香譜》!許繹捏緊了拳頭。

  「且現在我們發現,送去安家的財物裡,有大量江南的田莊鋪子,還有念楓的七彩頭面。」

  許繹全身的血都湧入腦中,想開口,忽覺嗓子有些發澀,張了張嘴,伸出手來端茶杯,杯中茶水晃晃悠悠,抖個不停。

  楊陶的聲音還在繼續,「而這十多年來,宮裡還有人一直在照顧那個女嬰,每年往安家送上賀禮,就怕他們薄待了那個孩子。宮裡那個人,很可能是雲嵐長公主。」

  許繹放棄了茶盞,一雙手抖得似篩糠,眼中淚影閃爍,看向楊陶,終於點點頭,一開口,儒雅沉穩的嗓音已變得沙啞,「我們,悄悄成親,去了金陵。」

  楊陶一雙眼亮起來,這麼一來,一切都對得上了!

  江南的鋪子,念楓的頭面!

  她眼眶濕潤,聲音也有些顫抖,朝著許繹揚聲埋怨,「你為何不早說?為什麼要悄悄成婚,為什麼要瞞著我們!我還以為念楓真的死了!」

  許繹眼角的淚光閃爍,他已經十多年沒流淚了,淚可真燙,燙得他眼角火辣辣的,他深吸一口氣,微揚起頭,將那眼角濕意收了回去。

  他簡短道︰「香家,怕被我連累,而念楓又以死相逼,要在起事前成親,香大老爺才對外稱念楓已死。」

  楊陶愣住,立即明白過來。

  是了,當年的香家只是承諾在暗中制作篆香,並不參與起事,他們又怎會在那個時候將長女嫁給分明是太子一派的許繹呢?

  楊陶心頭酸澀難耐,對她來說,任何人都沒有義務為其他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在她以前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每個人的利益都沒有高低之分。

  而在這裡,有那麼多人願意為了他們夫妻倆生死相隨,拼上頭顱性命,甚至願意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們一家三口的性命。

  她受到的震撼不僅僅是感動可以形容。
 
  當年起事的人,她最愧疚的就是許家和香家,她與宋珩得以偷生,許家和香家卻都沒人了。

  楊陶難受得心如刀割,原來許繹和念楓,都是被他們給拖累的!

  若靈芝真是他們的女兒,那宋珩那般認定她、護著她,想來是受上天所念,為報許香兩家之恩的吧?

  楊陶站起身來,朝許繹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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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公主雲嵐

  「娘娘!」許繹大驚,忙從榻上站起來扶起楊陶,「娘娘您這是做什麼!」

  他就知道,一旦被楊陶得知他與念楓的前因後果,必會將這一切歸咎到她頭上。

  楊陶已是淚流滿面,她許久沒這麼哭過,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可以承受來自生活的任何打擊與磨難,但在知道這一切都因他們而起時,還是忍不住心頭百味翻江倒海。

  一半是激動,靈芝十有八九是許繹與念楓的女兒,將來則會是自己的女兒;一半是愧疚,若不是他們行動失敗,怎會連累許繹和念楓,還連累靈芝在安家遭了那麼多罪!

  雲嵐,只要問過雲嵐,這拼圖最後缺的一角就能拼上,就能確認靈芝到底是不是他們的女兒!

  她努力收拾起情緒,沾了沾淚,「許大哥,我讓珩兒請出行空,將雲嵐請了來,你要不要見她?找她問清楚?」

  許繹比她更先一步恢復冷靜,一想到還有個女兒在世,神智無比清明,他當機立斷決定道︰「我們的事,多一個人知道,多一分風險,娘娘您現身見她已經有幾分危險,我還是先避開為好。」

  楊陶知他說的有道理,畢竟許繹在雲嵐心中的角色,是親手殺死她弟弟的人。

  而當年也是因著雲嵐的身份,他們起事的事情一直瞞著她,不知道她在發現自己最疼愛的弟弟與父親生死相逼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

  所以後來他們的二十年復仇計劃也一直瞞著雲嵐,雲嵐不知行空乃宋珩的師父,更不知她楊陶尚在人世。

  但楊陶信雲嵐,她能這麼多年一直護著靈芝,從不對第二人說出她的身世,包括行空在內,就憑這一點,她信她的為人。

  不過許繹的事情,還需暫時瞞著,楊陶點點頭,許繹先避往裡間。

  他人剛進去,殿門外就傳來行空的聲音,「阿彌陀佛,行空見過長公主殿下!」

  屏風後的靈芝渾身無力,方才的對話已經讓她有些支持不住,在許繹離開之後,忍不住輕輕啜泣出聲,屏風前忽閃進來一個人影。

  「無跡哥哥。」靈芝淚汪汪抬眼看向他。

  宋珩點點頭,表示他都知道了,坐到靈芝身邊,長眉緊蹙,寬袖一展,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

  靈芝靠上他的寬厚胸膛,眼淚一點一點浸濕他的衣衫,聽著宋珩踏實有力的心跳,心漸漸平靜下來。

  雲嵐是收到行空的信來的。

  當年他遁入空門,她獨守青燈,也不知這十多年,修的究竟是無情還是有情。

  當初托他護送那女嬰到新安郡,不過是想與他不至於從此天涯相隔一方,斷了聯系。

  雖此後再無來往,想到那女嬰,她也覺得自己這十多年和他終究還是有些關係的。

  而昨日夜裡接到那不知何處傳來的信,看見信上熟悉的字跡,才發現她終究還是沒能修斷了念想。

  正如靈芝當年一語中的,心有所求,身不敢求,她這一生啊,桎梏於自己的身份,又桎梏於感情,再怎麼修佛,都因了他而悟不通,參不透。

  潭柘寺後山門處已有人候著,雲嵐讓隨身侍衛都守在山下,獨自一人,隨那領路的小沙彌,踏著青石階往山腰而去。

  白雪青松間,一襲黃色袈衣隨風而舞,那人一聲佛號,將他從她記憶中碾了個粉碎。

  他五官一點沒變,濃眉大眼,懸鼻若劍,只一身少年時軒昂灑脫的豪氣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出塵逸世的高僧風範。

  雲嵐僅有的一絲盼望在見到行空的剎那煙飛雲散,她沒有悟,他悟透了,她沒放下,他放下了。

  不然何以他眼中平靜無半分波瀾,如沒有一絲風的井,深不見底。

  她張張嘴,「袁……」

  行空雙手合十又唱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雲嵐把話咽了回去,是,這裡沒有袁大哥,也再沒有袁大哥,她為何還要執著?

  她昂起頭,眉目清冷,眼眶發熱,縮在袖中的手緊握,指甲摳進了肉裡。

  「長公主請進。」行空退開一步,朝殿內一伸手。

  雲嵐走進側殿,她還以為行空要隨她進來,剛跨進門,就住了腳步。

  面前站著一人,含笑看著她,她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

  「長姐。」楊陶笑道,「好久不見。」

  雲嵐臉變得慘白,扶著門框方才站穩,一個原本以為死掉的人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她有些承受不住這個刺激。

  「楊陶,你……」雲嵐的聲音顫如弦。

  她心頭先是歡喜,隨即又想起當年之事,那歡喜被憤怒取代,她將他們當作世上最親的人看待,與楊陶更如親姐妹一般,卻像傻子一樣被她瞞在鼓裡。

  她又恨又氣,恨的是他們父子反目,氣的是楊陶連這麼重要的事都不告訴她,雖然她明白她有她的苦處,可她還是生氣。

  況且若不是她,念楓怎麼會跟了許繹那個小人。

  她胸口急速起伏,恨歸恨,眼淚卻奪眶而出,「你沒死?」

  楊陶搖搖頭,見到故人,她也有幾分激動,可她拿不準如今雲嵐對她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過去試圖拉她的手。

  雲嵐沒躲,她本來以為自己恨楊陶至極,就連知道她死了她都沒掉過一滴淚,可她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她卻忍不住淚流滿面。

  楊陶稍稍鬆一口氣,握住雲嵐的手,她的手冰涼,有些僵硬。

  楊陶誠懇地看見她眼底,低聲道︰「對不起。」

  雲嵐稍稍收斂了情緒,縮回手,揚起下巴,臉上又浮現一絲冷笑,「沒什麼對不起的,你是做大事的人,你們的事,我從來都不感興趣。就好比現在,你是生是死,跟我也沒關係。」

  楊陶心頭一熱,她知道雲嵐的性子,外冷內熱,她說和她沒關係,意思便是讓她放心,她還在世的事情,既然她想瞞,她就不會說出去。

  楊陶一笑,又拉過雲嵐的手,拖著她到榻上坐下,「長姐,能活著見到你,楊陶很高興。」

  雲嵐心頭百感交集,今日真是,發生的事情太多,她平日空蕩蕩的心許久不曾生出過這麼多情緒,一時間張口無言,不知從何說起。

  楊陶此時最關心的是靈芝的身世,她給雲嵐遞上一杯茶,「長姐可知,念楓當年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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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念楓之死

  雲嵐倒沒想到,與楊陶十多年不見,她甫一見面第一件事是問起念楓。

  她想到念楓,心下惻然,忍不住道︰「那你又可知,若不是你,念楓怎麼會落得那般下場!」

  楊陶心口一震,雲嵐果然還是怨恨他們當年的事情,也果然知道念楓的事,她點點頭不作辯解,「你怨我沒錯,我如今才知道,當年是我們的事拖累了念楓。你知道她和許大哥成親的事?可知道他們有個女兒?」

  雲嵐先狐疑起來,「你如何知道念楓的女兒?」

  念楓去世的時候,他們應該正在逃亡途中,而念楓只給她留了一封信,求她護女兒安寧,將她屍骨與許繹葬在一起。

  那女兒的身世,她從沒對任何人說過,楊陶怎麼會知道?

  雲嵐隨即心念一動,想到宣德帝給宋珩與安靈芝的賜婚,又從宋珩想到楊陶。

  楊陶既然知道,定是從靈芝處發現的蛛絲馬跡,她忍不住脫口而出,「靈芝知道了她的身世?」

  楊陶見她說出靈芝的名字,更加確信無疑,又忍不住淚水漣漣而落,「是,你可知我的珩兒,在他六歲那年就遇見了靈芝,哪裡想到,她竟然是念楓的女兒。」

  她將宋珩隨行空去新安郡,遇見靈芝,靈芝又如何發現她的身世,包括禮單上的七彩頭面等等緣由都與雲嵐說過一遍。

  雲嵐佯作平靜的神色再撐不住,臉色因激動微微泛紅,開口時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顫抖,「她是怎麼知道的?連安家都不知道?靈芝是怎麼知道的!」

  她隨即急切道︰「不能告訴靈芝她父親是誰,不能讓她被許繹那個小人領回去!」

  楊陶心頭一痛,在雲嵐看來,許繹曾經是他們那麼信任的人,卻成了殺死她親弟弟的兇手,她當然會對他恨之入骨。

  楊陶艱難地張了張嘴,真想將所有真相與她和盤托出,又想起許繹的叮囑,生生忍了下去,只含淚看著雲嵐,「長姐,您能不能告訴我,念楓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又為何會將女兒送去安家?」

  雲嵐心中也酸澀,她從沒見過一向開朗瀟灑的楊陶這個模樣,點點頭,雙目茫茫然看向前方,「我也是在接到念楓的信時,才知道她沒死,而是偷偷嫁給了許繹,去了金陵。」

  「她說,她執意要嫁給許繹,就是想為許家留後,她爹一怒之下將她逐出門,趕去了金陵,雖對外宣稱她已死,卻給了她許多江南的田莊鋪子作為陪嫁。成親兩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而那時的許繹,在京師與你們忙作一團,自然也顧不上她。」

  雲嵐說起許繹,聲音都冷了下來,「念楓她爹在出事那一夜,讓安懷素的奶嬤嬤帶著《天香譜》去金陵找念楓,那奶嬤嬤走過去江南的路,對江南熟悉,為人又忠心可靠,又不是嫡長房的人,偷跑出去不至於惹人注意。」

  「十月十五那日,念楓見到了她,也知道了你們起事失敗,被先皇后追兵堵於雄安,而許家、香家,兩家被告發參與造反,連夜被抄家,滅族。」

  楊陶拼命咬住唇,咬得唇色發白。

  雲嵐眼中有水影閃爍,「念楓聽到此事,當即動了胎氣,那時她才懷胎八個月,本以為母子倆都活不下去,誰知那孩子倒是順利生了出來,是個健健康康的女兒……」

  她聲音哽咽起來,話頭頓住。

  楊陶一面抹著淚一面點頭。

  「念楓卻撐不住了……」雲嵐的淚滾下來,滴到杯中,握住茶杯的手抖個不停。

  她放下杯盞,掏出絹帕沾了沾眼角,長長舒了一口氣。

  屏風後的宋珩感覺到懷中的靈芝顫抖如一片風中柳葉,大手放到她後背,徐徐將真氣渡入她體內,幫助她因激動而散亂的氣息漸漸平靜下來。

  楊陶已經聽明白了。

  念楓得知他們失敗被困的消息,當以為許繹必死無疑,而香家又遭滅族,悲慟之下,早產生下了靈芝,自己卻因這打擊香消玉殞,臨死前,將女兒托付出去,又去信給雲嵐托她照拂。

  「那她為何要將靈芝送去安家?」楊陶又問。

  「唉——」雲嵐長嘆一聲,似要將心中濁氣盡數吐出,「當時她出京時,為不惹人懷疑,只帶了奶嬤嬤一起走,結果那奶嬤嬤許是水土不服,去了三月就沒了。她身邊的丫鬟婆子倒是有,可若是冒冒然將女兒托付給這些人,一來,這些人本來就地位貧賤,將來孩子出路怎麼辦;二來,那些人見到孤女這麼有錢,難免不生了貪財之心。念楓思來想去,唯有安懷素的奶嬤嬤知道內情,人又可靠,她聽說安家就在新安郡,離金陵不遠,且當時府上的二太太即將臨盆。」

  「更重要的是,安家是制香世家,《天香譜》對他們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安家又是大族,想來養育一個孤女不是難事。念楓便托那奶嬤嬤將靈芝送去安家,以《天香譜》和所有家財作為回報,為了讓安家能更看重靈芝,對安家只說是安懷素的女兒。」

  「安懷素在香家內宅,有沒有懷胎生女,安家也不知道。正如念楓所料,安家收了東西,答應將人養了下來。我離得遠,又在深宮之中,無法好好照應,只好每年想辦法送去壽辰賀禮,也是震懾震懾安家,讓他們不敢對靈芝亂來。」

  「可當今皇上登位之後,宮內的太監宮女統統換了一撥,連我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全換過,我就連送賀禮都沒法送了。」

  雲嵐垂下頭,嘴角撇了撇,挑起一絲苦笑,「沒想到珩兒與靈芝有這個緣分,說起來,你們倒是照顧她,比我照顧得多。」

  楊陶也嘆一口氣,念楓什麼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想到,許繹竟然沒死。

  她試探著問︰「那,長姐為何,沒想過告訴靈芝生父?」

  其實雲嵐不說,她也能猜出答案來。

  果然雲嵐臉色立即冷下來,「那般無恥忘恩的小人,若是念楓還在,怕也要棄他而去的,他不配知道。」

  楊陶心頭發苦,要不要對雲嵐說出他們的計劃,難道就這樣讓許繹繼續將這個罪名背下去?

  她暗暗下了決心,必須盡快,盡快找到告密者,盡快動手,再還許繹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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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父女相見

  楊陶又想到安家,眉目凝寒,「安家收人之物,受人所托,卻苛待孤女,若念楓泉下有知,也必不會放過他們!」

  「苛待?」雲嵐訝然抬起頭來,「安家可也算是有頭有臉的貴家……」

  她只道靈芝已入安家族譜,以安家嫡女的身份,必能活得衣食無憂,怎麼還會被苛待?

  楊陶苦笑搖搖頭,雲嵐在宮裡頭單純一世,自是想不到世間還有那般不要臉的無恥之人,嘆口氣道︰「靈芝的日子,一言難盡。」

  雲嵐攥緊了袖子,心口像被人劃了一刀,「莫非靈芝這些年過得並不好?」

  楊陶也心疼,早知道念楓有個女兒,她說什麼也會將她帶在身邊。

  「寄人籬下,偏偏又攤上個鑽錢眼兒裡的祖母和一個自私狠毒的娘,雖是嫡女身份,卻一直被養在姨娘房內,可想而知,她的日子……」

  她見雲嵐面色瞬變,嘆口氣不再說下去,世事難料,念楓又何嘗想到,安家會這般收了財物再翻臉不認。

  雲嵐愧疚得難以自持,她是念楓唯一托付的人,自以為每年送去賀禮,安家又將靈芝入了族譜,她便能好好的以安家姑娘的身份活著,且安家這樣的權貴人家,將來出嫁門第也不會低,卻沒想到,安家是如此毫無道義之人!

  楊陶見她淚水漣漣,自責不已,只好勸解道,「罷了,安家這般無恥,誰也沒想到,念楓也沒想到。再說,我是在宮裡頭待過的人,明白你的不得已。那宮裡不過是個不缺吃穿的囚籠罷了,你就算想幫,怕也無能為力。」

  雲嵐攥緊帕子的手抖成一片,「可終究是,愧對念楓。不瞞你說,當日靈芝要去和親,我是打算拼了這條命也要將她保下來的,你也知道,現在這個皇上,向來與我不親近,我在他面前也說不上話,我這條命,也不過是苟活而已。」

  屏風後倚在宋珩懷中的靈芝此時也漸漸平靜下來,聽到雲嵐的話,想起上一世,她最終還是被送去和親,看來雲嵐說的不假。

  她上一世也定為了靈芝爭取過,卻終究沒拗得過宣德帝,宋珩也好,雲嵐也好,都拼命想幫她,結果還是沒能挽救她的命運。

  靈芝在心頭暗嘆,所以,這一世,她要靠自己,必須先自己站起來,旁人才能援手。

  屏風外,二人又聊了一陣,雲嵐心情漸漸平復,對楊陶夫妻二人的怨氣也逐漸散開去,想到念楓的女兒最後要成為楊陶的兒媳婦兒,又好一番唏噓老天爺命定的姻緣。

  看時間差不多了,楊陶送她出了殿門。

  雲嵐一抬眼,那襲黃色袈裟背朝著她立在山崖前,「長公主殿下,可願一賞寶珠峰雪景?」

  雲嵐看著滿山白雪,點了點頭,跟隨行空往山上走去。

  一切都已真相大白。

  靈芝確實是許繹與香念楓的女兒。

  許繹方才在裡間,將雲嵐與楊陶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多少年了,自在金陵念楓墳前哭過之後,他再沒流過眼淚,這會兒卻只想捂著臉讓淚水湧個痛快。

  他不是許家唯一剩下的一個,他還有個女兒,他的念楓還給他留了個女兒啊!

  他將在眼底打轉的淚生生忍了回去,心頭一會兒似被油鍋煎熬,一會兒又湧起無限歡喜。

  他站起身,盡量讓自己沉下氣來,雙腿有些打顫,深吸一口氣,匆匆邁步出去,來到楊陶面前,雙膝一屈,「撲通」跪下。

  「多謝娘娘替我許玉輪照顧女兒,再助我找回女兒!」

  他方才已經聽得很明白,皇上給宋珩賜婚的那位姑娘,就是他和念楓的女兒。

  楊陶也剛剛抹乾淚,嘴角帶起一絲笑,扶許繹起身。

  「許大哥,若沒有你,也沒有我們娘兒倆的今天,你這麼做,楊陶受之有愧。」

  許繹心頭的激動仍平息不下來,堅持要楊陶受禮,「許某這麼多年,害女兒流落在外,也許是念楓在天之靈,讓她能遇到殿下。等將來大仇得報,許某再親自見她,求她原諒我這個不盡責的父親!」

  他說著,眼中又閃起淚花來。

  楊陶從沒見過許繹這個鐵打的漢子也有這般失態的時候,心下惻然,「許大哥,你這麼說又要害我過意不去了,當年拖累你們還不夠,如今還害你們父女不能相認。」

  許繹咬著牙,「無妨。」

  他也很想立時三刻就與靈芝相認,可安家怎麼辦?

  宋珩娶他許繹的女兒,在外人看來,宋珩和他是有殺父之仇的,讓宣德帝怎麼看?

  他們的計劃還怎麼進行?

  楊陶伸手拍拍他的肩,「快起來吧,我把靈芝給你帶來了,她是個好孩子,什麼都明白。」

  許繹愕然抬起頭來,這一下太過突然,他怔怔看向楊陶。

  楊陶扶起他,指了指後面。

  身後屏風響動,宋珩扶著靈芝緩緩走出來。

  靈芝如在夢中,聽見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做夢,踩一腳,地上硬硬實實,又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尋找了那麼久的身世真相,這次真的是真的!

  她的情緒在宋珩的真氣幫助下控制得很好,可在看見那人清雋卻帶滄桑的背影時,身子仍忍不住一抖。

  宋珩握了握她的手,她才重新站穩,衝著那人輕輕開口,「爹。」

  許繹胸膛被柔柔弱弱又清亮的那聲「爹」瞬間擊中,無盡的酸意席捲過他全身,心上有柔軟蔓延開來。

  他鼻子發酸,忍了又忍的淚水終於沿著眼角皺紋溝壑滑落,顫巍巍轉過身來。

  眼前的少女,就是當年在香家墳前祭奠的那一位,個子更高了,清秀精緻的臉,一雙幽影憧憧的貓兒眼閃著淚光,和念楓一樣的清雅如仙,他為何當日就沒發現呢。

  自責湧上心頭,他竟然沒認出她來,他和她擦肩而過他都沒認出她來!

  靈芝也認出了他,西山之上,為香家刻碑砌塚之人,和當日一樣的白衣翩飛,文秀儒雅。

  這才是她的父親!

  她胸口的孺慕之情澎湃而出,鬆開宋珩的手往前快步走了過去。

  「爹!」

  她的淚又重新湧了出來。

  許繹下意識地張開雙臂,靈芝一頭撲了進去,「爹!」

  「女兒啊!」許繹一聲低喃,再控制不住,眼淚滾滾而出,濕了灰白長鬚。

  楊陶向宋珩招招手,母子倆往外殿而去,輕輕掩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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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查告密者

  寶珠峰上往下看去,白雪皚皚,天山一色,古剎寶頂藏於其間,偶爾露出一角琉璃飛檐,伴隨著山下裊裊青煙,透著塵世間的煙火氣息。

  行空在前,雲嵐在後。行空不言聲,雲嵐不開口。

  今生老天讓她遇見這個人,便是注定了半生修行之命罷。

  一個是千金公主,一個是江湖浪子,當年她年輕氣盛,鬧著要嫁他,父皇一怒之下以她之名誆騙召來他,賜了毒酒要取他性命。

  幸虧念楓用了生死還魂香,將他從生死邊緣救了回來。

  楊陶勸她和行空私奔,她氣得大罵楊陶一頓,她是堂堂公主,如何做得出私奔之事!

  為明心志,她絞了髮,在宮裡守著一盞青燈,而世間也沒了她的袁大哥,多了一個行空高僧。

  若問她後悔嗎?

  午夜夢迴之際,也許有吧。

  半生如彈指剎那,若能重來,她或許會放下一切跟他走。

  正如靈芝當初所言,心有所求,身不敢求,既如此,再怨不得誰,怨不得命,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

  人生,不過取捨二字而已。

  雲嵐越走,心思越透,方才見到行空突然而生的那絲怨懟蕩然無存,心如霽月清風。

  二人就這般繞著山間不知走了多遠,停在寶珠峰上一角望台處,相對無言。

  雲嵐看著遠山重雲,輕輕嘆出一口氣,「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行空點點頭,「施主請說。」

  「大師在修行中,可有過什麼心障?」

  行空抬起眉,眼中滾動著深澀難明之意,望向遠方天際。

  「公主殿下,是貧僧修佛途中,唯一的心障。」語聲平和而坦蕩。

  雲嵐身子輕輕一顫,半晌後,眼中滾落一滴淚,嘴角卻輕輕翹起來。

  側殿內,靈芝與許繹已平復了情緒,和楊陶、宋珩,四人圍桌而坐,商議起眼下的事,說著說著,就說到宋珩與靈芝的婚事。

  本來靈芝還想躲開,被楊陶拉住,楊陶微微一笑,「婚姻是大事,你自己不參與,別人如何能替你做主。」

  靈芝窘得小臉通紅,楊陶的驚世駭俗她是見識過的,可讓女子自己做主婚事,還討論婚事要怎麼辦,她實在是難以啟齒。

  她有些羞赧地重新坐下,點點頭,楊陶這份灑脫,她何時能學到些皮毛就好了。

  許繹想到二人婚事,展顏一笑,帶著幾分遺憾,「可惜我不能親自送靈芝出嫁。」

  宋珩抿唇,「您放心,我到時候會派人來接您。」

  許繹已聽他們說過靈芝在安家的情況,長眉微微蹙起,「念楓當年留給安家的東西,能拿回來多少?」

  「您放心。」宋珩道,「我已讓嚴氏入了甕,必要將他們安家吞下的財物都吐出來。」

  許繹眉目間閃過凌厲,依稀可見當年文武雙勇的豪氣,就這樣,還不足以懲罰安家的小人行徑。

  「不止要財物,我還要他們盛盛大大送靈芝出嫁,待靈芝出嫁之日,便是與他安府兩不相干之時。」

  宋珩明白許繹對安家的怨氣,念楓錯信了安家,以為傾盡家財能換得靈芝安寧,沒想到安家卻是那般過河拆橋的小人。

  只是,他有些猶豫,「能讓他們拿出嫁妝,怕就要了嚴氏的命了,要如何才能讓他們心甘情願為靈芝好好操辦呢?」

  靈芝也疑惑地看著許繹,這,不太可能吧?

  安家連及笄禮都不辦,嚴氏根本不可能為她好好辦這個送嫁禮。

  許繹微微一笑,「這個我讓鶴泉去辦,你們不用操心。」

  宋珩對他絲毫不疑,點點頭,「好,您有什麼打算,盡管吩咐就是。」

  靈芝則想起另外一事︰「那《天香譜》……」

  母親以《天香譜》為條件將她托付於安家,若安家真正遵諾將她好好養大,她當然會尊重母親的意思,即使沒有《天香譜》,她也有信心登上香道大乘之境,可安家苛待她在先,還將她作為牟利工具,她實在不想看到如此自私愚蠢的人家擁有《天香譜》這樣的秘寶。

  許繹慈愛地看向她,溫和一笑,「你若想看《天香譜》,我寫出來給你,還有你娘親自撰寫的一冊香方,名《雅香集》,回去之後我整理好一並給你。」

  「寫出來?」靈芝瞪大了眼。

  楊陶偏頭一笑,給靈芝遞過一盞茶,「你爹呀,當年的探花郎,可是出了名的過目不忘。」

  「咦?」宋珩忽然出聲,朝楊陶望去。

  他劍眉在額前擰成繩,神色隱隱有些興奮,「娘,當年告密之人,是不是定和香家有關係?」

  楊陶點點頭。

  他們推想過很多次,在京城的暗線中,唯有香家覆滅,說明告密者不但知道他們的全盤計劃,還知道香家。可與香家有往來的人實在太多,他們無從判斷到底是誰。

  宋珩細細思索著,鳳眸閃著光華,「香家會不會知道?」

  許繹與楊陶同時一震,對視一眼。

  「你是說?香家是因為知道誰告密,而被滅族的?」楊陶雙眼半瞇,眼中晶光閃爍。

  「香家人被滅得那麼急,有可能是因為知道這個告密者的身份。」許繹沉吟著推測。

  宋珩說出自己的猜測,「如果香家知道,最後讓那奶嬤嬤帶出《天香譜》,應該會同時帶出消息。」

  許繹看著他,手指在桌案邊沿輕輕敲打,「你是說念楓有可能知道?」

  宋珩點點頭,「只是猜測,但香家一夜之間無一活口,定不是單單因為捲入父親起事之故。」

  「那如果念楓知道的話,會不會留下什麼訊息?」楊陶喃喃。

  宋珩與許繹對看一眼,同時脫口而出,「《天香譜》!」

  靈芝一震,《天香譜》確實是能傳遞信息的絕佳物品,無論誰能得到,必會愛惜無比。

  她忽然想到一事,往前探身看向許繹,「爹,《天香譜》的書頁上,有沒有幾個破洞?」

  許繹略一思索,果斷搖搖頭。

  「沒有破洞,那種奇書,擁有者都會珍而重之,怎麼會有破洞?」

  當初在京師的時候,念楓在香坊制香,他多次在旁邊相助,二人一同翻過無數遍《天香譜》。

  靈芝皺起眉,「我在安家曾偷偷看過《天香譜》,其中有兩頁上,好幾處破洞。」

  「你可還記得那破洞是在什麼位置?」許繹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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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中立之人

  靈芝點點頭,哭過的眼還有些發紅,神色卻堅定無比︰「記得。」

  她雖不能過目難忘,但那《天香譜》是何等寶貝之物,雖是快速翻看,卻也十二分用心。

  且後頭頁面上的破洞頗為顯眼,她當時看見便訝異不已,頗為遺憾,這時回想起來,那破洞確是有幾分詭異。

  許繹轉頭看向楊陶,「待我將《天香譜》謄寫出,就可知道那破洞處是什麼內容,若是念楓留下的訊息,必定和香家的滅族有關。」

  楊陶嘆口氣,復仇,是她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若沒有那告密者,香家與許家何至於落得如此淒慘,連帶靈芝半生受累,而她,更是和宋珩父親落得天人兩隔,永生再無見面之日。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是她此生讀過最悲的詩。

  而那人藏得如此之深,任他們查探十多年,都毫無頭緒,究竟是哪裡出了漏洞?

  若讓她知道那人是誰,將不惜以世間最殘忍的手段對待之!

  許繹看楊陶神色變得凝重,猜到她心思,暗中嘆氣,勸慰道︰「娘娘放心,就算找不出那人,為殿下奪回這天下,也算是報仇雪恨了。如今還有一線希望,若殿下在天有靈,定會讓我們找出那人的!」

  楊陶勉力一笑,呼出一口氣,看向靈芝轉開話題,「你制香的本事都是在安家學的?」

  靈芝抿唇頷首,「差不多都是自個兒看著香方琢磨的。」

  楊陶睜大眼,看向許繹,「哎哎,看見沒,果真是念楓的閨女,又一個制香天才。」

  她說著又看向宋珩,故意埋怨著︰「你說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靈芝在制香上是無師自通,天生聰慧的,那我恐怕第一個就想到是念楓的遺傳了。」

  宋珩知她是想岔開心頭陰雲,也之計引開話題,神神秘秘一笑,「娘,你可知靈芝還會配制引魂香!」

  說著把靈芝在西疆時用引魂香對付金家二少爺的事說了一遍,這下不僅楊陶,連許繹都呆了。

  沉重的氣氛漸漸消散,大夥兒開始回憶起當年香念楓的制香技藝,又一直問一些靈芝在安家的舊事,不一會兒就到了午膳時間。

  雲嵐早在與行空告別之後,從後山離開。

  楊陶等四人,則留在潭柘寺與行空共進齋飯。

  靈芝這一上午受了不少刺激,心神皆疲,用過膳,楊陶帶了她去廂房休息。

  靈芝越與楊陶相處,越喜歡她的性子,爽朗、樂觀、灑脫,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她毫無架子,完全沒有長輩的威勢與壓力,待靈芝不僅不像個婆婆,更像個朋友,說話言談間爽利又平和,給靈芝講起宋珩小時候的種種趣事,又講起走過的大江南北,聽得靈芝掩嘴直樂。

  許繹難得與宋珩見上一面,自宋珩回京之後,這還是第三次遇到見面。

  平日裡都是靠篆香聯系,或是由許振溝通,今日借了行空的寶地,以茶代酒,聊了個痛快。

  二人商議起靈芝的婚事,嫁妝部分,宋珩的計劃是分兩步取回,許繹聽過表示可行,不再多說。

  又說到安府送靈芝出嫁的出嫁禮,許繹只隱晦說了一半,表示自有辦法讓安家自覺給靈芝辦這個禮,宋珩自是信他,也不再多問。

  於是又說到昨日正陽門大街的龍燈爆炸一案。

  「可以確定是衝宋琰去的,動手的必是周家無疑。」宋珩將前後經過再與許繹完整說了一遍。

  「兵馬司已經派出人去查龍燈來源,無外乎是哪個行會手裡頭出來的,應當不難查,今日或許就有結果。」

  許繹拈起案邊棋盒裡的黑白子,一顆一顆往棋盤上擺,一面道︰

  「周家一向喜歡玩栽贓陷害的把戲,不過是看準了宣德帝不敢正面動他們,凡事都先給自己找個台階備著。這一次,必定又有後手,將火反引到對方頭上去。」

  「難不成他們還能栽贓成宋琰自己刺殺宋琰?」宋珩饒有意思地看著許繹擺放棋子。

  他師從文武兩大家,武當然就是行空,文則是當世大儒澹靜先生,當年澹靜先生受楊陶所托,也跟著去了新安郡,明為隱世,實則暗中教導宋珩。

  奈何他名聲太高,在新安郡期間,還是有不少人慕名找上門來,只好收了不少學生,蘇廷信和安孫澍都是他門下弟子。

  而宋珩武自不用說,文也是經史子集治國經綸學腹滿車,但其他方面就弱一些,比如弈棋,便比不上許繹這樣的琴棋書畫皆通之人。

  他看許繹擺棋局看得出神,許繹則繼續分析著關於周家的事。

  「周家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必不會只為宋琰性命,這種事,就算栽贓的對象不是宋琰,也必是其他周家想要對付的人。」許繹抬眼看了看宋珩,眼前人已從當年的稚嫩少年變成如今沉穩多智,能獨當一面的人物,靈芝能遇到他,他也算放心了。

  宋珩說著昨日與靈芝提過的推測,「是,我也是這麼想。他們不惜在長街上動手,定是衝兵馬司去的,這次宋琰回來,把兵馬司握在了手裡,以周騰芳的性子,定是早已吃不下睡不著。只暫時不知周家的計劃中還有沒有牽扯到別人。不過他們這一招確實有用,至少中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宋琰的人這才剛上任沒兩月,估計就要被換下來了。」

  許繹冷冷一笑,「就算換下來,宣德帝也不一定就能遂周家的願,換上他們的人。」

  他往棋盤上又放兩子,「一個神機營、一個神樞營,內外兩大營都在周家手裡,他又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兵馬司最重要的位置被周家拿去。」

  宋珩嘆口氣,他們在朝中的人還是太少,「所以我在想,我們手頭有沒有什麼合適的人可以往這個位置上放?有可收買的也行。關鍵這個人,既要得皇上心,又立場中立,能不得罪周家和宋琰任何一方。可惜鶴泉另有要務,不然有他出面,皇上必定放心。」

  許繹面前的棋盤上,黑白分明,一盤膠著的殘局出現,他抬起眼看向宋珩,「有一個人,或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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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1 00:43:17 |只看該作者
第277章 毓芝婚事

  宋珩抬眼,兩眼神光凜凜看向許繹,「誰?」

  「程家長子。」

  宋珩眉心一跳,程逸風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程家深得宣德帝信任,又不屬於周家或宋琰任何一派。

  「可是影衛那邊……」影衛也是極不好對付的,他們好不容易才探聽得影衛的些許信息。

  「影衛個個都聽命於宣德帝,若想用之,不如毀之。而兵馬司,勝在人多便利,反而更好用。」許繹指尖點著棋盤,開始自己與自己下棋。

  宋珩雙瞳一縮,「好!既不能用,就毀掉。」

  「我們除了隔岸觀火,火上澆油,如今也可以適當再吃點廢子。」許繹左右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白攻黑退,轉瞬掉了幾顆黑子,黑子再奮起反擊,白子又同樣失了幾枚。

  宋珩看得心領神會,「只要把水攪渾,再從中摸魚。」

  許繹頷首,輕捋長鬚,手底下黑白進進退退,棋盤上的棋子越來越少,「他們有來有往,咱們才有機會,所以。」

  他抬眼一看宋珩,「這次得助周家讓宋琰吃虧,下一步,再幫宋琰反擊一把。」

  「明白。」宋珩恭敬回答,「在朝臣中,要不要拉起自己的勢力?」

  許繹緩緩搖頭,「還不到時候。文官之中,真正忠義的沒幾個,多是牆頭草東歪西倒之輩,此時若拉攏人,除了給宣德帝豎靶子外,沒有其他好處。說到底,還是誰的拳頭硬,誰才能笑到最後。」

  當初勇戾太子,在朝中名聲多好,人人稱讚、威望高卓,可最後起事時,大部分平日裡支持他的朝臣也都躲在家中不敢動彈。

  再到先皇後以鐵血手段,連夜斬殺香、許兩家數百人,再無一人敢出口為勇戾太子說一句話。

  就連當今宣德帝,是勇戾太子娘親收在宮裡養大,受盡他們母子之恩,也以稱病為藉口,在風浪滔天中安安穩穩躲了十多年。

  奪權不比治國,唯有實力靠得住,實力是什麼,就是武力。

  所以當年他們的第一步棋就是送宋珩去與行空學武,有了保存自己的力量,比什麼都重要。

  晌午後,眾人告別回京。

  許繹就隱居在西山別院,離香、許兩家陵園不遠。

  楊陶在京城中就有好幾個身份,一下山就上了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與宋珩靈芝分開而行。

  宋珩親自送靈芝回府,說到定親日期。

  「已經與岳丈大人商議好了,三月十八成親。回去就讓禮部去安府請期。」

  靈芝脫口而出,「這麼快,可我的嫁衣……」

  意識到失言,又住了口。

  按照大周慣例,女子出嫁的嫁衣,從內到外都得自己動手,尤其是貼身的抹胸(宋代女子內衣),一針一線都要新嫁娘自己縫制。

  對新郎而言,那新嫁娘抹胸是最隱晦的秘密,她怎麼能當著宋珩面說這個!

  靈芝半掩著臉,懊惱不已。

  宋珩沒想到靈芝第一反應是這個,面上糾結婉轉的小女兒情態讓他甘之如飴,笑著低聲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靈芝羞得推開他,手捂著臉再不肯放下。

  待回了安府,一進垂花門,便覺氣氛不太對。

  丫鬟婆子個個都屏氣凝神小心翼翼,一副大氣都不敢出的模樣。

  用過晚膳,她便去了月桂苑探望翠蘿。

  去的時候,翠蘿正在燭台下繡鞋面,聽外頭丫鬟報四姑娘來了,忙匆匆趿鞋迎了出去。

  「敬哥兒呢?又睡著了?」靈芝笑著過去。

  翠蘿的兒子已由嚴氏親自取了大名,單名一個「敬」字。

  翠蘿讓靈芝上座,又吩咐丫鬟去煎天香茶,「是,奶娘說這麼大的小子,除了吃就是睡,奴婢看這樣也挺好,省得鬧騰。」

  靈芝拿起翠蘿放在案上鞋面打量,笑著道︰「那是因為我們敬哥兒是個疼娘親的。」

  翠蘿身子更豐腴些,上圍鼓鼓脹脹,襯得臉如銀盤,見靈芝看那鞋面,頗不好意思道︰「也不知姑娘喜不喜歡這個花樣,原想著繡好了再給姑娘送去。」

  靈芝聽說是給自己的,訝異看過去,「是給我的嗎?真好看。」

  鞋面上頭繡著寶瓶牡丹,牡丹花瓣邊上還停了一隻金翅蝶,栩栩如生。

  翠蘿見靈芝喜歡,遂開心笑道,「姑娘若不嫌奴婢手拙,便替姑娘多納幾雙,春夏秋冬的都給姑娘備上,要不然,以後……」

  說著說著,想到要送靈芝出嫁,又有些傷感起來。

  靈芝伸手拉她坐下,「翠姨娘,以後你可以年年給我繡了鞋送過來。」

  翠蘿眼一亮,這才又歡喜起來,「姑娘放心,以後您的鞋都交給翠蘿。」

  小令在一旁打趣︰「翠姨娘,您這是要跟王府的針線房搶飯碗呢!」

  一句話說得三人都笑了。

  靈芝笑著瞪了小令一眼,「瞧我把你給慣的。」

  翠蘿接口︰「小令你別急,等去了王府,讓姑娘好好給你挑個吃一輩子的飯碗。」

  小令聽她意有所指,平日裡再厚的臉皮也繃不住是個未出閣的姑娘,羞得往靈芝身後躲。

  靈芝笑了一陣,方問翠蘿,「今兒個府上可是出了什麼事?」

  如今翠蘿雖不管中饋,但她是二房唯一得安二寵的人,手頭活動銀子不少,府裡耳目也不少。

  她聽靈芝問起,壓低嗓門道︰「秦王府派人來,說賢妃娘娘說了,如今正妃未進門,側妃不好過禮,也不對外張揚,下了聘擇了日子,一抬小轎將大姑娘抬過去就是。」

  靈芝靜靜聽著,宋珩早說過,宋琰必會在她出嫁之前讓毓芝這個大姐先出門,省得有人多嘴安府沒大沒小沒個規矩。

  「畢竟是親王,連個過門禮都沒有嗎?」靈芝訝異。

  翠蘿拿起那鞋面放到繡籃里,「聽說欽天監的人說了,今年秦王犯太歲,不宜結親,否則會有血光之災,嚴重者甚至會衝撞父母。因此大姑娘的事兒,根本就是悄悄摸摸過府算數。有這說法,老夫人就算心裡憋屈,也沒地兒訴苦去!」

  靈芝恍然大悟。

  「老夫人傷了臉面,窩一肚子火,送走了秦王府的人,聽說在松雪堂大發雷霆,端茶送水的丫鬟都發落了好幾個。大姑娘本想去求老夫人,讓把二太太送回來,送她出嫁,也被老夫人給罵出來了,聽說哭著回的蕙若閣。」

  靈芝冷笑,嚴氏從頭到尾都是最自私自利的那個,就算是嫡親的孫女毓芝,到了她眼裡,也得分出有用的時候和沒用的時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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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1 00:43:29 |只看該作者
第278章 洞房暗香

  十日後,毓芝坐上一抬小轎,毫無聲息出了安府東南門,再更低調地進了秦王府西角門。

  對宋琰來說,重要的是安家的女兒,又不是她安毓芝,不管怎麼個娶法,只要將安家握在手裡就行。

  宋琰因著沒替宋珩向宣德帝討情賜婚,自覺欠了他人情,在宋珩讓他早些娶走毓芝好給他開路的時候,他便一口應承下來。

  又加上出了龍燈爆炸一事,他哪還管娶毓芝用什麼禮,左右不過是個側妃,本也沒有坐八台大轎的資格,她又頂著個私相授受的名頭,前些日子還被人抓包在武定侯府和幾個陌生男子獨處一屋,這種女人,悄悄抬進門也就罷了。

  秦王府的人辦事和秦王的風格一致,目標明確,行動迅捷,王府裡側妃的院子打理出來,便迎來了新人。

  而毓芝一想到連個出嫁禮都沒有,親娘送都沒送上一面,而這邊連走正門的資格都沒有,慘無可慘,在小轎內幾乎哭暈過去。

  更令她痛苦的還在後頭,她的夫君宋琰直到掌燈時分都沒出現!

  毓芝孤零零坐在新房床榻上,雖未過禮,新房倒是布置得喜氣洋洋。

  鴛鴦錦被、雙鶴香爐、並蒂生蓮屏風,處處成雙成對,只除了她。

  她怕宋琰看出來她路上哭過不吉利,剛剛又淨過面重新勻了妝,這會兒再不敢哭,狠命咬著牙,想著前一夜嚴氏說過的話。

  「封家大姑娘一時半會兒嫁不進來,這是好事兒,雖然你只是側妃,但只要趕在她進門前生下一兒半女,將來的位置就穩妥了。」

  是,她自我安慰著,雖然宋琰不看重她,但她還有時間,她不會像以前那麼傻,七情六慾都寫在臉上讓人看個通透。

  她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笑,一會兒宋琰來了,她一定要笑給他看。

  宋琰很忙。

  龍燈爆炸雖沒傷及他,卻傷到了他的勢力。

  三日前,宣德帝下旨,中城兵馬司指揮使吳方監管不嚴、防衛疏忽,撤職查辦。

  宋琰想盡辦法,才阻止了周家的人去坐上這個位置,雖然後來宣德帝選了程銓長子程逸風接任,這也不是他的人,但好歹程逸風是個可以爭取的角色,他這才緩過來一口氣。

  好在出了這事兒,更加確定了他今年流年不利,不宜成親的說法,倒是再沒人敢催他大婚。

  山東封家乃是詩書傳家的大族,又以教民解惑為己任,每代都有封家子弟建塾立學,數百年來,山東士子十有七八出自封家家學,是以在北方士子中,封家雖沒出幾個品級大臣,卻有著超然的地位。

  這樣的人家作為姻親,對宋琰來說,是中看不中用。

  但這門親事是賢妃親自挑的,周皇后當時見是一家子無用書生,倒也沒說什麼。

  宋琰到此時方明白賢妃的深意,若對方是京中權貴或者有功名在身的世家,這婚事延不延期,恐怕只靠一個犯太歲的說法還影響不了。

  而將來若是他得了天下,這樣的岳家有足夠的影響力,又不至於像如今的宣德帝,被周家的擁兵自重所桎梏,束手束腳自在不得。

  所以他對賢妃的用心良苦,愈加深有體會。

  他原指望著順著這龍燈好好挖一挖周家的根子,看能不能找出些關於周家的證據來,誰知除了這個龍燈隸屬的船會,再找不出其他信息。

  船會的人聲稱他們承包了這個舞龍隊表演三日,但龍燈的制作都是舞龍隊的人在進行,如今這人都已經炸死了,炸藥從何而來,又是誰的計謀,他們全然不知。

  宋琰有些氣餒,與一眾幕僚商談到夜深,方從懷信堂出來。

  他正準備回主院寢房,大丫鬟熙春躊躇一下,張口欲言,又吞了回去。

  「什麼事?」宋琰倒把她的猶豫看在眼裡。

  「王爺,新夫人還在杏芳院等著。」熙春小聲回道,一面抬眼看了看宋琰。

  按大周制,親王的正妃稱妃,側妃則稱夫人。

  宋琰神色不變,這才想起來今日多了安毓芝這麼個人,他一甩袖,「走吧,去杏芳院。」

  毓芝聽到院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門口響起望桃的聲音,「夫人,王爺來了。」

  毓芝心一緊,拿出早準備好的一盤篆香,哆嗦著放到床頭案幾香爐的雲母隔片上。

  熱炭溫香,不一會兒,青煙蘊著甜香漸漸彌散而出。

  但願,這香有用。

  宋珩也在查龍燈案。

  龍燈隸屬於運河上的興隆船會,而船會的會首,是他們武林盟的人。

  是巧合嗎?武林盟都被算計進去了。

  宋珩在一品香的三樓包廂內,與葉鴻對席而坐。

  他顧忌靈芝的感受,已不再去千金閣,偶爾打著喝酒的旗號和葉鴻出來見見。

  「……關鍵還得從火藥下手,民間不得私藏火藥,從爆炸的程度來看,這是比制作煙花更烈的黃火藥,所以。」

  他抬眼看著葉鴻,葉鴻把話接下去,「若是周家動手,極有可能是神機營的火藥。」

  宋珩點點頭,微微欠身,「還要查周家和武林盟有何過節,你們可有得罪周家之處?」

  葉鴻搖頭,「在船會會首龍老大被大理寺帶走的當天,我們就已排查過,武林盟下頭倒是與各種江湖勢力打過交道,但沒有沾染過周家。」

  「繼續查,很有可能船會中有他們的人,可以從排查內奸開始。」

  葉鴻眼亮起來,「是。」

  「還有,爺。」葉鴻有些遲疑,「汪昱真把離月贖身了,如今接到了衛國公府上,打算過兩日,離月的新身契辦妥之後,將她送到燕王府。」

  「解藥拿到了嗎?」

  「已經給離月了。」

  宋珩有些擔心,他想查汪昱,汪昱也想查他,那離月就是個最好的通道。

  只不知靈芝會不會有意見,他還得提前和她解釋清楚。

  他暫時將離月的事情擱到一邊,眼下最關鍵的,是幫宋琰再咬一口周家。

  按照許繹的計劃,宋琰與宋,一為黑,一為白,他們則是那個下棋的人,黑白對殺,殺到棋盤上乾乾淨淨,便是結局之時。

  中城兵馬司的吳方下台,宋琰失了兵馬司,現在,則該將殺局面向周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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