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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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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橘花散里】將軍在上我在下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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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5 22:35:19 |只看該作者
90、盤問審訊

  祈王是什麼人?

  皇上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雖然他長得像頭豬,行動像頭豬,性格像頭豬,對皇上唯唯諾諾,視財如命,看見錢就兩眼放光,恨不得統統扒拉回家,錢以外的事情好像都不感興趣。這樣的傢伙是很討厭,但若說他有膽子謀反,也很難讓人相信。

  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

  祈王謀反雖誅不了九族,也要賜死,禍及子孫。

  如此重要的事情,單憑一封不知是不是柳惜音親筆寫的血書,由不認識的啞巴送來,如何斷定真偽?

  萬一這是敵人插贓嫁禍呢?

  夏玉瑾遲疑不定,提出疑問。

  葉昭搖頭:「這方帕子只有我、表妹、胡青知道。筆跡潦草是危急之刻寫下,而且長途奔波,血跡在帕子上被模糊了,我相信這是表妹送來的警告。」

  夏玉瑾對她家心思歹毒,不擇手段,挑撥離間的表妹極其反感,凡事都先往壞處想,若是這信件是偽造,他貿貿然送上去,察明並無此事,皇上以德治國,最恨不顧手足親情的傢伙,他誣告長輩,肯定要倒大霉……

  單憑這樣的字跡,不能證明信件是柳惜音寫的。

  她就可以在陰暗的角落,看著挨打受罰的自己拍手叫好,說不準還恨不得皇上一頓板子把他打得病發身亡,再霸佔他媳婦回去!

  葉昭堅持:「惜音就算要報復你我,也不會拿這種事做文章,你莫小看了她的氣節。而且東夏入侵,首當其衝的是她鎮守邊關的叔叔,她怎能不急?」

  夏玉瑾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只要和柳惜音相關的事情,都要起三分疑心,再問:「祈王叔的封地是江北,柳惜音的家在漠北,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又是柳將軍的侄女,你的表妹,如此身份,應該是謀反者重點防範的對象,祈王叔雖然長得像……但他腦子可不像豬,若要謀反,瞞了那麼多年,怎會讓這樣的女人得知陰謀?又怎會做出如此明目張膽的事情來?」

  葉昭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滿腔怒火略略平息,卻始終不放心:「我給表妹寫了很多信,都沒有回音。」

  夏玉瑾用看紅杏出牆的眼神看著她。

  葉昭補充:「是道歉信。」

  夏玉瑾瞬間陰暗了。

  他暫掩不滿,把賬記住,再追問:「若是表妹沒回來,你舅父總該和你說一聲吧?」

  葉昭的眼珠微微閃爍,支支吾吾道:「這種信件,不好讓外人得知,我特意叮囑信使要交到柳姑娘手上,讓她親啟……」

  兩人面面相窺。

  夏玉瑾:「你也不敢確定她有沒有收到信件?」

  葉昭遲疑著點頭。

  夏玉瑾搖頭晃腦:「反正我是祈王,想謀反就絕對不會向柳惜音下手,甚至不會靠近她。這樣的行為實在太危險,也太愚蠢了。」

  葉昭想了會,假設:「如果他不知道對方是柳惜音呢?」

  夏玉瑾答不出了。

  事情的真相,都在啞巴的腦子裡。

  他不識字,不會說話,送個信都千難萬難,如何能說清楚?

  上次捉拿謀害李大師兇手時,做目擊證人的小乞丐因立下功勞,夏玉瑾信守讓他吃一輩子飽飯的承諾,取名為阿福,收入府中,在院子裡做掃灑粗活。短短半年多,就從瘦竹竿吃成了小胖墩。由於不怕髒臭,有共同語言,被派去照顧啞巴,替他洗刷乾淨,換了身乾淨衣服,請太醫接骨療傷,待他緩過氣來,在旁邊安慰:「郡王爺是做到做到的好人,門房也是盡忠職守,這場誤會實在太糟糕了,不過別擔心,待查明真相後,郡王爺會給你吃一輩子的飽飯!」

  啞巴依依呀呀地指手畫腳。

  鑒於沒有標準的啞巴語言指導,阿福只能在旁邊猜,「你要喝水?你要吃東西?你要翻身?你要去茅坑?你要看漂亮姑娘?」直到猜到,「你要見將軍?」

  啞巴終於鬆了口氣,拚命點頭,唯恐他再猜到別處去,然後拍拍胸膛,表示很壯實,沒有事。

  葉昭也在為如何溝通頭疼,一邊走一邊說:「字跡難辨,先要確認給他帕子的人是不是柳惜音。」

  夏玉瑾跟在後面一溜小跑,提議:「他聽得懂說話,就問他些柳姑娘的特徵,用搖頭或點頭來作答,辨明真偽。比如問他柳姑娘的眼睛是不是像柳葉?是不是眼含秋水,睫毛濃密?嘴巴是不是櫻桃小口等等……」

  葉昭:「嗯。」

  啞巴見她到來,很是激動,正要趴在床上行禮,被免。

  葉昭指著夏玉瑾,單刀直入:「送信的姑娘是不是比他還好看?」

  啞巴抬頭,望著驚呆的夏玉瑾,思索片刻,死命點頭,急如搗蒜。

  事情乾脆利索地確認了。

  夏玉瑾沉默了。

  葉昭拍拍他肩膀:「多簡單啊。」

  夏玉瑾在人生低谷中徘徊沉思著——沒休這個媳婦,是不是他這輩子做出的最大失誤判斷?

  接下來的問答也是一片慘淡。

  「你是江北人?不是?那是漠北?漠北哪裡?祁縣?紅莊?蘇縣?」

  點頭。

  「帕子是柳姑娘親手交給你的嗎?」

  點頭。

  「字是柳姑娘親手寫的嗎?你搖頭是指不是還是不知道?不是搖一下頭,不知道搖兩下。」

  搖頭兩下。

  「她落入祈王手上嗎?」

  點頭。

  「柳姑娘目前處於危險中嗎?」

  點頭

  「祈王要殺她?」

  搖頭。

  「祈王要……欺負她?娶她做妾室?」

  搖頭。

  「祈王要利用她?」

  點頭。

  「祈王看上她美貌,將她送人了?」

  點頭。

  「送去東夏?」

  點頭。

  「……」

  事情發生在水災後半個月,啞巴不認識路,也不敢隨便將秘密交到不信任的人手裡。磕磕絆絆地用雙腿走,花了四五個月,好不容易來到上京,四處轉悠,根據柳姑娘的描述和偷聽別人說話確認了南平郡王府的位置,本以為將軍每天都要上朝,郡王爺三天兩頭出去溜躂,在門口截住他們送信應該不難。千算萬算沒想到將軍卸職,郡王在大街發酒瘋,兩人都嫌丟臉,不願出門,他又沒辦法將事情告知門房,只好在外頭傻等,硬生生拖了兩個月才將手帕送到。

  如果多打聽一下。

  如果多留意一下。

  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

  葉昭以為表妹在使小性子,錯過最佳救援良機,雖然不情願,她也不得不承認柳惜音僥倖逃脫的機會實在渺茫,她悔恨交加,恨不得將那畜生千刀萬剮。

  但是,領軍作戰多年,經歷太多犧牲,她已不是感情用事的孩子。

  不管願還是不願,悲劇已造成,在沒解決前,任何懺悔痛苦於事無補,只會干擾判斷。

  先要觀望大局,盤算得捨,不管是進攻還是退卻,選擇最少代價的獲得最大的勝利。

  葉昭雖對表妹安危心急如焚,習慣使然,臉上沒流露出來,她沉住氣,不停盤問,冷靜地一點點收集有用的情報,倒是夏玉瑾越聽越急,他發現自家叔叔有作亂的可能,在旁邊抓頭撓腮,怎麼也坐不住,只恨不得立刻衝入宮裡報信。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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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傾國傾城

  東夏皇宮,柳惜音瘦了許多,她穿著織錦奢華的寬大異族服飾,更顯弱不勝衣,烏黑柔順的濃密長髮被編成許多個小辮子,垂在身後,頂上帶著白狐皮鑲藍寶石的暖帽,顯得嬌嫩肌膚越發白皙,點墨般的雙瞳含著萬千秋水,就像草原上楚楚可憐的格桑花。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如果沒有在回去的路上使小性子,放緩行程。

  如果沒有臨時改變行程,轉道江北。

  如果沒有發脾氣鬧彆扭,讓車隊在驛站多停留一天。

  如果沒有……

  許多如果,許多錯過,造成最惡劣的結果。

  一個錯誤決定,帶來連綿不斷的噩夢。

  那天下午,午睡初起,慵懶梳妝,紅鶯正在旁邊笑著問她是要牡丹花簪還是要在鬢邊別朵茉莉花?還打趣著勸她:「姑娘若是出家了,這些漂亮的花兒給誰帶呢?」

  她心情低落,愛理不理,將所有首飾都拔下,丟回妝盒:「誰還稀罕這些?」

  紅鶯長吁短歎,一邊罵葉昭不厚道,一邊安慰她,試圖打消她的錯誤決定。

  忽然屋外一聲雷響。

  紅鶯去開窗,探出頭打量,笑道:「要下雨了。」

  要來的不是雨水,而是滔滔洪水。

  眨眼之間,比千軍萬馬還兇猛的大水,衝垮房屋,捲走牛羊,將從漠北跟來的忠心耿耿侍衛,回漠北述職的李小偏將,老實厚道的僕役下人,還有驛站的官員,沖得無影無蹤。驚慌失措中,紅鶯死死拉著她的手,在洪水中漂浮,抱著橫樑哭叫:「姑娘,不怕!咱們會沒事……」

  話音未落,橫樑受不住大水的衝擊,轟然倒下,屋頂砸在她的頭上,哼都哼不出來,已沉沉地一起落入水中。

  紅鶯緊握的手終於鬆開。

  她連尖叫都來不及,被大水捲走。

  憑借不熟練的水性和天大的運氣,抱著根經過的木樁,幾經沉浮,她活了下來。腿傷了,手傷了,腦袋在漂浮中也不知給什麼撞到,受了傷,記憶混淆成亂七八糟的糊糊,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像行屍走肉般活著,不知要做什麼,不知要去何處。路上災民動亂,年輕貌美單身女子行走,危險四伏,她也失去了所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淪落成流民,衣衫襤褸,胡亂學著大家吃草皮樹根,形似乞丐。所幸有個「好心」的大娘撿了她,洗乾淨,包紮好傷口,轉手拿去販賣。

  祈王府看中這份傾城美貌,低價買下她,請醫問藥,治療傷勢。

  柳惜音在府中,被大夫養好傷勢後,混亂的記憶開始復甦。

  官府千金被賣為女奴。

  簡直丟盡祖宗十八代的臉。

  柳惜音意識到自己處境後,臊得臉都紅了,她唯恐被人知道,不願說話,裝傻扮懵,想私下找機會亮出身份,讓祈王派人送她回去。

  很快,她敏感地發現自己所處環境有些不妥。

  院子裡共住著五個小姑娘,都長得很美貌。門窗緊鎖,看守森嚴,只有幾個啞奴給她們送飯送水。其中有個啞奴每次都會同情地看上她幾眼,似乎想說什麼。

  她念及啞奴不會將她被賣之事在外面亂說,便趁沒人注意,拉著他懇求:「我是嘉興關柳將軍的侄女,途徑江北,不慎落入此處,請你替我傳書信一封,告知祈王,讓他將我送回去。」

  啞奴聽完後,臉上表情就像看見老天開了眼,莫名其妙地狂喜起來。過了會,又緊張地搖頭,依依呀呀比劃許久,還怕她不懂,便張開嘴,讓她看自己的舌頭。

  柳惜音略通醫術,看出這些啞奴統統都是被人用藥毒啞嗓子的正常人,心下大駭。

  啞奴繼續搖頭,手指東面,做痛心疾首狀,嘴裡不停做出「北」的口型。

  柳惜音猜:「北方?」

  啞奴不停點頭,然後殺雞抹脖子地比出各種手勢,見她不明白,急得半死,東張西望後,在地上畫了個扭七扭八的小人,穿著東夏的服飾,旁邊畫了個大肚子帶王冠的大秦人,在一起把酒言歡。

  柳惜音猜:「祈王要和東夏做生意?」

  啞奴先點頭,然後搖頭,又在東夏人手中畫了把刀,然後在兩人身邊加上幾個倒在地上的大秦人。

  柳惜音終於懂了:「祈王勾結東夏造反?」

  啞奴不停點頭,他原本是漠北的農民,漠北城破後逃往江北,日子實在過不下去,賣身祈王府,卻被毒啞了喉嚨,留在內院服侍。由於祈王對他們這群目不識丁又不能說話的啞巴比較放心,有些事情沒那麼避忌,他卻恨極了這些禍國殃民的傢伙,想方設法下,得知了不少私隱,只恨身有殘缺,有口難言,有怨難申,誰會聽啞巴說話?縱使他冒險逃出,無憑無據,誰會相信他的表達?

  東夏入侵,先經嘉興關。

  生靈塗炭,烈火屠城,是他今生今世不願再看到的景色。

  全漠北都知道,葉將軍是英雄。

  柳將軍是葉將軍的親舅舅,柳姑娘是柳將軍的親侄女。

  啞奴抱著最後的希望,拚死一搏。

  柳惜音半信半疑,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天,她不再裝傻,拖著傷腿,走出院子,拉下面子,四處打探,卻見女孩們正在一遍遍練習禮儀、舉止和語言,柳惜音長年住在邊境,多有外族出沒,聽出這是東夏的禮儀和語言。嬤嬤在低聲呵斥:「好好練,若得了寵愛,一輩子富貴榮華。若是不聽話,直接亂棍打死。」

  東夏王好色成性。

  這些女孩子是做什麼的?

  祈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刻骨寒意陣陣襲來,柳惜音轉身逃回屋內,抱著被子瑟瑟發抖。

  自漠北城破,家園被焚以來,她第一次害怕到如此地步。

  「阿昭,我再也不任性,你快來救我。」

  「阿昭,我再不胡鬧了,你來接我啊!」

  「阿昭,我錯了,求求你……」

  柳惜音哭得泣不成聲,孤零零的屋子裡,沒有回音。

  祈王連服侍的人都要毒啞,若得知她是柳將軍侄女的敏感身份,會放過嗎?若是逃亡,守衛深嚴的王府,憑借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能跑多遠?

  祈王的陰謀到底是什麼?

  他要怎樣撬開嘉興關的堅固城門?

  東夏的戰略部署是什麼?有什麼計劃?有沒有可以利用的破綻?

  哭過後,柳惜音越想越心驚。

  她久住邊關,很清楚東夏的強悍狡詐,他們個個都是馬背上的好戰士,小股襲來已讓人感到難纏。若和祈王內外勾結,大舉進攻,毫無防備的嘉興關勢必會陷入苦戰,叔父是守將,會有危險。若嘉興關失陷,勢必危及大秦,戰事蔓延,天下兵馬大將軍能置之不理嗎?

  葉昭會再次披上戰甲出征嗎?

  阿昭會再次陷入危險嗎?

  雄雞初啼,天空翻出魚肚白,是做決定的時候。

  啞奴再次出現的時候,手持綠葉,伏在地上,磕頭不止,表明他的心意。

  院落大門緩緩打開,祈王與東夏使者在侍衛的聚擁下,緩緩而來。

  情急之下,柳惜音找不出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也沒有筆紙,只得拿出貼身攜帶的舊絲帕,迅速寫下血書,吩咐:「他們對我監管深嚴,怕是很難逃。你找機會逃出,將這塊帕子送去上京的郡王府,郡王府在西街正中,門口有兩個石獅子,母獅子抱著的小獅子是兩個,很好認。然後將帕子給葉將軍,她看見後必會信你,至於我……我……」

  她已有了答案。

  啞奴順勢將帕子塞入口中含著,低頭退下。

  柳惜音重整妝容,艷光四射,緩緩走向祈王,嘴角洋溢著淡淡笑意,臉上是感激崇拜之情,她盈盈下拜,柔聲道:「民女遭遇大難,謝祈王救命之恩。」

  天下竟有如此佳人。

  東夏使者看得眼珠子都定住了,倒吸口涼氣,怎信世上有此尤物。

  饒是祈王不重女色,亦為她美色所奪,遲疑許久後問:「小娘子名字?家住何方?抬頭來看。」

  柳惜音大大方方抬起頭,溫柔的聲音裡帶著絲決然:「民女姓葉,名柳兒,是個舞姬。」

  祈王:「舞來!」

  柳惜音輕移蓮步,緩水袖,慢起舞。

  楊柳細腰,媚視煙行,艷壓群芳。

  秋波盈盈,水光流轉,勾魂奪魄。

  東夏盛宴,祈王獻美。

  舞姬葉氏,姿容絕世,一舞傾城,再舞傾國。

  東夏王如獲珍寶,寵冠六宮。

  最美麗的毒蛇,溫柔地游向敵人的腳邊。

  在黑暗中慢慢等待,等待露出毒牙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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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兩段往事

  夏玉瑾憑下九流地方鬼混的交情,找來個唇語高手,總算將事情弄明白。然後攜血書入宮,稟明皇上。

  皇上大驚,繼大怒,拂袖掃落台上紙硯,「孽畜竟敢如此?」,然後對這不靠譜的侄子各種狐疑,「亂編排這種事,知道會是什麼下場吧?」

  夏玉瑾默默往後縮了兩步,總算沒被硯台砸到腳:「我和祈王叔無冤無仇,還在他那裡拐了不少銀子,若說讓他來編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編排他?手緊時還少了條進賬的路子。」

  皇上再問:「你該不會被蒙騙了吧?」

  夏玉瑾道:「啞奴千里送信,在南平郡王府守候兩月餘,險些被打斷兩條腿,鍥而不捨,這份堅毅,非仇大苦深而難為。經葉昭細細盤問,他對柳將軍侄女的形貌形容得也很準確,而且柳姑娘如今被送往東夏,生死不知,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陷入沉思,然後搖搖頭:「祈王年過半百,膝下唯有二女,並無世子,何須謀反?」除了農民起義外的謀反,都會琢磨著千秋萬代傳承下去,沒有兒子就沒有繼承人,縱使九死一生打下家業,又能給誰?這是他對祈王一直沒有抱太大疑心的關鍵。

  夏玉瑾反問:「若他沒有反心,為何到處摟錢?」

  二人沉默不語。

  皇上自持寬厚,聽見自家人謀反的消息,更覺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輕視。便讓夏玉瑾切勿輕舉妄動,走漏風聲,留待查證。待侄子走後,他長短歎息,皇后賢德,送參湯來時猜出一二,婉轉道:「聽說先帝駕崩時,瑜貴妃自願殉葬,深情厚誼,過陣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瑜貴妃是祈王的生母,聰慧溫順,出生卑賤的宮女爬至高位,聖寵不衰。

  皇上想起往事,恍然驚醒,連夜去和太后請安,遣開眾人,將祈王謀反之疑透露。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著牙,氣得顫抖不已,長長的指甲抓著紫檀木扶手,痛罵:「那個賤婢,活著的時候就不安分,死後也不得安寧。她下賤,她的兒子也下賤!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統,奈何先帝遺旨,讓我不好動他,留著留著,竟養虎為患。」

  思及不願觸及的往事,她腦袋陣陣發暈。

  年輕時,嫁與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愛?

  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願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共度一生。

  半年後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沒想到,夫君卻被狐狸精勾了魂。

  瑜貴妃原是太子身邊自幼服侍的丫鬟,容貌還算秀麗,會幾句詩詞,彈得幾首曲子,巧言令色,竟迷得先帝團團轉,先為太子侍妾,登基後冊封瑜美人,萬般寵愛集一身。太后年少氣盛,自持身份,逞強稱能,局勢穩定後,三番四次想清理後宮,奈何對方乖覺,卻未得手,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以狐媚惑主為名,一頓板子將瑜美人痛打立威,卻惹先帝動怒,險些廢後重立,幸好家族尚有勢力,聯合大臣拚死上書,又加太皇太后力保,方未遭休棄,先帝卻整整三年沒入過她的房。

  太后日日哭泣,瑜美人在此期間懷孕,一舉得男,就是現在的祈王,先帝倍加寵愛,封瑜妃。

  她終於明白過來,最是無情帝王家,眼淚必須為利益而流,而不是愛情。於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懷,將心放冷,重振旗鼓,捲土再來。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從天真無邪的女孩學會了伏低做小,學會了玲瓏心思,學會了寬容大度,學會了毒蠍心腸和足以擔任皇后的各種本領。

  她為先帝廣納美人,對瑜妃退隱忍讓,不爭風吃醋,對庶子關懷備至,她孝順太皇太后,看風使舵,做盡所有自己不屑或不願的事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池塘乾涸,鮮花枯萎。

  世事無常……

  她傾盡所有,去愛他的時候,他對她不屑一顧。

  她戴上假面,不愛他的時候,他倒對她尊敬起來。

  終於綠樹成蔭。

  她肚皮爭氣,重拾寵愛後,抓住不多的機會,竟三年連生兩個兒子。

  有了依靠,皇后的位置變得穩若泰山,後宮寵愛不再重要。她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從小便拿著各種書本,親自帶他們背詩,講故事,教會他們忠孝仁義,長子寬厚,次子聰慧,兄友弟恭,相處和睦,是她最值得驕傲的成績。

  先帝輕信小人,感情用事,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殘暴,無數美人充盈後宮,脂粉香黛,各有千秋,瑜妃貌不驚人,卻一枝獨秀,地位無人撼動。他只有在瑜妃面前,才會露出一點點丈夫的溫柔。

  後來瑜妃又生了個公主,封號長樂。

  祈王笨拙守成,長樂公主美麗可愛,是先帝最寵愛的孩子,多次在人前誇其「純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為朝政大事與他幾次進諫相爭是為不孝,私下考慮,要改立祈王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長,太皇太后拚死反對,今上又沒有重大過失,實在難以服眾,只好將冊為祈王。

  後來,先帝未經後宮,親自挑選太傅之孫,羽林右衛孫將軍為長樂公主駙馬,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讓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將長清公主嫁與孫將軍的惠妃過來狠狠大哭了一場。

  皇太后恨瑜妃入骨。

  可是她沒有辦法。

  她只能賠著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還讓兒子忍。人前人後都拉著瑜妃叫好姐妹,誇祈王孝順嫡母,事事謙虛,事事退讓,賢惠風度人人誇,總算放鬆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後位和太子位。

  這一忍就是二十年,忍到先帝駕崩,他還放不下最心愛的兒女,特意將今上和自己召去,留下遺詔:「太子登基,封瑜妃為皇貴妃,祈王封地江北,准祈王接皇貴妃去封地……」

  皇貴妃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

  江北遠離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看著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時挑起紅蓋頭,龍鳳花燭下細細相看的模樣。

  曾愛慕過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裡心裡,至死都沒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最後的忍耐,默默吞下。

  她溫順地跪下接旨。

  先帝駕崩。

  子為帝。

  委屈爆發的瞬間,即將來臨。

  多年的憤恨,有了發洩的出口。

  她稟明太皇太后,帶宮女太監,移駕清華宮,傳太皇太后旨意,賜三尺白綾,賜毒酒一杯,賜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后有旨,瑜妃乃皇上心頭至愛,瑜妃對皇上情深不渝,理應追隨左右。」

  瑜妃青春不再,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姿態優雅。她對這個旨意並未有太大的反應,淡淡地接過,淡淡地謝恩,盛裝打扮,先碰碰匕首,然後放下,摸摸白綾,思索片刻,還是放下,最後看看毒酒,小心翼翼問:「我想體面地去見他,該選哪樣?」

  太監搭話:「毒酒為佳。」

  太后笑了。

  瑜妃舉杯,一飲而盡,卻不知此毒除「鳩」外,尚有「牽機」。

  毒發時痛苦萬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縮,慢慢抽搐成一團,死狀極慘。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視線看向她,僵硬的喉嚨吐不出半個字,不停地重複:「你……你……」

  長久的等待,她帶對方沒力氣蠕動後,俯□,取出銅鏡,放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面孔,輕輕附耳,用最溫柔的語氣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對先帝情深意切。姐姐會奉命封你做皇貴妃,好好陪著先帝千萬年的。」

  瑜妃睜著眼去了。

  太后暗命,瑜妃隨葬先帝,入棺時發遮面,糠塞口,使其無臉見人,有口難言。

  宮人雖知,均不敢言。

  三十年恩仇落下帷幕。

  今上登基,改朝換代。封莊孝安榮貞靜皇太后為莊孝安榮貞靜太皇太后,封皇后為榮安惠順端僖皇太后,封太子妃霍氏為皇后。瑜妃李氏自願殉葬有功,封端和恭順溫僖皇貴妃。

  祈王越發安分守己,唯唯諾諾,滿臉任憑發落的老實樣子,倒讓人不好發落。

  今上發憤圖強,全心撲在國事上,收拾奸臣,整頓朝綱,賑災放糧,諸事繁多,樣樣重要,也沒空發落這個哥哥。

  半年後,前安王積勞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瘸一病兩個孩子。

  皇太后痛失愛子,經常午夜夢醒,想起那些年做的各種陰私事和瑜貴妃那雙怨毒的眼睛,有些害怕報應,從此皈依佛門,吃齋唸經,行善修身,為孫子積德。心胸開闊,對祈王的怨恨也慢慢放下了。

  祈王站在花園小山上的望香閣裡,推窗遠眺,癡癡地看著南方。

  望香閣內書桌上,堆滿畫軸,他緩緩展開,露出裡面的宮裝美人,容貌秀麗,手持絹扇,立於牡丹花下,語笑嫣然。

  這是他永遠溫柔可親,循規守據的母親。

  他永遠記得五歲時,躲在花園裡和太監捉迷藏,偷偷聽見母親和父親在說話。父親打趣,提起先帝與母親相識之事,母親的臉上忽然露出少女般的緋紅,扭著衣角,好看得就好像假山旁的山茶花。

  父親說:「那天微服,準備出門,臨行前在庫房看見你,你年方十二,穿著身淡綠色的布裙,帶著根小銀簪,笑嘻嘻的,圓圓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站在翠竹下,彷彿無憂無慮,就好像從畫裡出來的姑娘。我衝著你笑了笑,你倒大膽,拿眼睛惡狠狠瞪我半天,扭頭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忽然臉紅了。」

  母親也笑:「你沒穿太子服飾,盡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還道是哪裡來的登徒子。當時轉過眼,將你怒看,想訓斥走開,沒想到你卻紅了臉,就像只燒熟的大蝦。我見你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害羞得如此可愛,心裡軟了軟,沒告訴管事,自己跑了,路上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你正一片片地撕著竹葉發呆,忽然覺得,這登徒子的眼睛還挺好看的。」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

  他不在乎她是丫鬟。

  不需要身份權貴,不需要傾國傾城,只需要適合地點,適合的兩個人,當對上眼的那剎那,便知道這是今生今世最適合的那個人。

  竹馬青梅,情竇初開,她和他,一見鍾情。

  丫鬟不能識字,但父親親自教了母親識字,母親聰慧,天賦極高,她為配得上父親而拼盡全力,刻苦用功,很快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沒有用,大秦國的女子,出身注定一切。

  父親娶來了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高貴,明艷動人。

  母親卑微,退去一邊。

  最初以為,只要小心慇勤,就能和睦相處。可是她沒想到,只要父親的心一天在自己身上,太子妃就一天不會饒恕她。待父親登基後,隱忍換來的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痛打和訓斥。她終於意識到,如果自己再天真下去,就連性命都會丟掉。

  父親處罰了皇后,向母親發誓:「阿瑜,別怕,我會保護你一生一世。」

  母親笑著應了,卻在夢魘裡不知哭醒了多少次。

  她咬著牙,學會堅強,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肯踏錯。處處提防皇后,小心應對其他嬪妃,終於生下了皇長子。

  都說皇室無真情,父親卻是真心愛自己的。

  五個皇子,他是唯一一個可以坐在他膝頭,手把手牽著寫字的孩子。他是他親手餵過梨子的孩子,他是他牽著手逛花園的孩子,他是可以抱著他撒嬌的孩子。半夜夢醒,怕黑哭啼的時候,他恰好宿在清華宮,聞訊過來,悄悄在床頭告訴他:「你是夏家的好孩子,天命庇佑,要有勇氣,不要哭。」然後叮囑奶娘宮女們為他多點一盞明燈。

  母親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父親,表情是多麼的溫柔?

  燭光錯影,這份靜謐的幸福彷彿能持續到永遠。

  先帝聽信讒言,任用小人,處事昏庸,忽視朝政,脾氣暴躁,衝動易怒,不是個好皇帝。

  可是,對母親,他是個好男人,對祈王和長樂,他是個好父親。

  他用盡一切手段,為他們母子的平安護航。

  唯恐專寵瑜妃招惹嫉妒,他便廣納美人,寵愛呂妃,任憑其跋扈弄權,轉移恨意。

  他唯恐皇后秋後算賬,幾度想廢立太子。

  滿朝文武反對,太皇太后極力制止。兼太子忠厚,待百姓溫和,待兄弟親和,沒有豺狼心腸,也沒有過錯,實在找不出廢棄的理由。

  父親一意孤行。

  母親聽聞此事,跪地勸阻,勸父親:「大秦是夏家的大秦,妾身微不足道。應以大局為重,勿忘了祖宗章法。」

  父親素聽母親的勸,他長長歎了口氣,此事終於作罷。

  皇后彷彿不知道這件事,越發慈祥親切。看著他的眼睛裡都是帶著笑的,若是他想吃什麼喝什麼,就連是太子的東西都送給他,弟弟對他尊敬備至。讓愚蠢的他有了錯覺,嫡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太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弟弟。他回到宮中,甚至向母親誇獎皇后賢惠,太子厚道……

  母親只是笑著聽,聽完後,輕輕地說了句:「沒有翅膀的鳥兒,飛得多高,就摔得多慘。」

  他不太明白。

  母親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傻孩子……」

  她看著花園裡怒放的牡丹,年輕的臉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所有的怨,所有的憂,待父親走來,又換做明媚的笑容。

  卑賤出身,無依無靠,愛上了雲端中的高貴太陽。

  沒有翅膀的鳥兒,為了等待她的太陽,願意高飛,直到被狠狠摔下的那瞬。

  她無悔。

  從雲端摔落的瞬間比想像中更早。

  父親被掏空的身體是忽然垮的,快讓人措手不及,快得讓他來不及安排身後事。

  母親出身低微,為了愛,她也不願弄權,不願做任何有損先帝利益的事情,所以沒有娘家支撐,他雖得父親寵愛,卻因出身被文武百官所輕視,能得到的力量太低,剩下也是為博先帝寵愛而依附的小人,大樹倒塌猢猻散。

  母親將他找去,告誡,「如果將來我出什麼萬一,你只要護好自己,護好妹妹。」他忽然察覺不妙,開始佈置,心裡還抱著一點點期望,就算削職為民也無所謂,只求保下母親和妹妹的性命。

  皇后哪能讓太子留下不容庶兄的惡名,皮笑肉不笑地拒絕了。

  所幸父親臨死前將他的封地安排去江北,遠離上京紛爭,另外召來他和長樂公主,特意吩咐他盡快接母親去江北安享晚年。然後強撐著最後的氣,拉著他的手,弱不可聞的聲音道:「願吾不生於帝皇家,願吾兒不生於帝王家,願吾女不生於帝王家……」

  天子不重情,重情不天子。

  一生悲劇。

  隨後不到半天,先帝賓天,在一群努力用帶蒜味帕子擠眼淚,哀號不絕的宗室百官中,他是哭得最傷心的人,他哭的不是皇帝,是愛他的父親。

  他趕去接母親,偏偏晚了一步。

  萬萬料不到,那狠毒女人下手是那麼快,看見母親死後扭曲的身軀,痛苦的面孔,睜開的雙眼,將他打入絕望深淵,所有人還假惺惺地對他說:「瑜貴妃對先帝情深意重,不願與你去江東,殉葬去了。」

  今上登基,以孝道治天下,呂太妃被軟禁。

  真可笑,他溫柔和善的母親用最痛苦的方式死了,囂張跋扈的呂妃活得好好的,那個惡毒心腸的皇太后活得好好的,尊享無上榮光。

  他冷冷地看著。

  緊接著今上整頓朝綱,殺盤橫朝野多年的孫太傅立威,抄家誅三族,孫小將軍被處死。

  冰天雪地,長樂公主身懷六甲,救夫心焚,冒雪跪在啟德宮外,為夫婿求情。

  今上扶起她假惺惺:「國法不正,如何治天下?皇妹可與孫將軍和離,暫居公主府,待晚點替你重挑才貌雙全的駙馬。」

  苦求無用,孫小將軍被賜死。

  長樂公主柔弱,聞訊大病一場,不出數日,與未出世的孩子雙雙奔赴黃泉。

  短短一個月,天翻地覆。

  世上最有愛他的人都死了,所有他愛的人也死了。

  幸福的虛像破碎。

  繼續了父親血統和性格的他,看著九五之尊,看著宮牆內側,愛得熾熱,恨得決然。

  他越發低調,越發恭敬,做事勤勉,就算被當面打趣嘲笑是賤奴之子,袖中拳頭抓得緊緊,掐入肉,痛入骨,面上也賠笑而過。私下不停暴飲暴食,緩解心頭的痛苦。直到身軀日漸肥胖,最後容貌也毀了,再斂財無德,喝酒出醜,玩男寵,愛優伶,淪為上京笑柄,終於退去今上猜忌,放回封地。

  十年磨一劍。

  蠻金進攻的時候,見今上惶恐,太后害怕,滿朝文武驚慌失措,他雖在漩渦中心,心裡竟有瘋狂的快意。未料,葉昭橫空出世,阻止了蠻金的進攻,讓這群小人苟且偷生,實在可惜。在江北日日笙歌,荒唐度日。

  當東夏意圖染指中原,找他合作,提議以漠河為界,南北各治時。

  勝,報仇雪恨。

  敗,一顆人頭。

  年過半百,膝下無子。

  這是天意,老天讓他了無牽掛地去復仇。

  他要將父親心心唸唸想交給他的江山取回來。

  德宗十一年,祈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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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柳家來人

  當年,皇太后掌控後宮,為了賢良淑德的面子,對外稱瑜貴妃自願殉死,至於換用「牽機」毒藥,就連親兒子都未告知。皇上處置孫將軍也是秉公執法,並未放在心上。長樂公主胡亂在雪天跑出,憂慮過度去世,他雖歎息了兩聲,卻不認為是自己的錯。更何況,他和弟弟從小備受父親冷落,對父親疼愛的祈王和長樂公主,並沒有半點好感,不過是心胸寬廣,維持聖君名聲,盡量以直報怨罷了。

  當前塵往事被扯出,不知道的隱情透露。

  他暗覺不妙,立即派遣御史與暗探,往江北徹查此事,傳祈王進宮面聖。

  天大的壞事都是黃鼠狼的事。

  夏玉瑾報完信,將責任統統推卸,不再越俎代庖,他只擔心葉昭對柳姑娘情深意重,對北方戰線放不下,會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便溜回南平郡王府。胸中準備了千百句好話,準備好好安撫她煩躁的情緒。

  未料,葉昭正安靜地坐在池塘邊釣魚。

  落葉輕飄,肥魚跳躍,魚鉤遠遠拋出,在水中激起漣漪。

  雲淡風輕,彷彿什麼大事都沒發生過。

  襯得夏玉瑾的急躁反像淡吃蘿蔔閒操心的傻瓜。他繞著葉昭轉了兩圈,見對方不理睬自己,終於大刺刺地坐在旁邊,明知故問:「在做什麼?」

  葉昭答:「靜心。」

  「哦,」夏玉瑾蹲在旁邊拔草葉,見對方又沒反應了,主動再問,「你不急?」

  葉昭的眼睛像鷹一般盯著湖面:「急也沒用了。」

  夏玉瑾思來想去,不明白。

  葉昭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柔和了許多,解釋道:「事發至今拖延過久,最佳救援時機已經錯過。根據啞奴送來的情報,表妹落入敵手,敵人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她想不開……已經想不開了。若她想得開,曲意順從,憑她的手腕和美貌,斷不會輕易出事,如今沒有動靜,大概是隱藏在東夏王身邊,候機而動。」

  夏玉瑾若有所思,再問:「你不擔心?」

  葉昭遲疑片刻,緩緩反問:「擔心何用?事到如今,我是衝入東夏王宮救人?還是率軍攻打東夏?如今我卸甲削職,不宜離京之事暫且擱下,敵暗我明,情況未明也暫且兩說。倘若打草驚蛇,讓東夏王察覺柳惜音身份,或劫持為質,或痛下殺手,如何是好?」

  夏玉瑾強調:「你真什麼都不做?」

  葉昭轉回頭去,看著魚竿:「我葉昭不打無準備之戰。」

  夏玉瑾還想追問怎麼準備,忽然將話忍在嘴邊,憋了回去。

  葉昭同樣沉默不語。

  葉家常年駐守漠北,軍心擁戴,葉昭多年征戰,追隨者眾多,就算將絕大部分軍權交出,在局勢未明前,怎會不留半點私人勢力以防不測?如今她偷偷派了心腹探子去東夏暗查,等消息確認,佈置妥當後,再出擊救人。

  這些事情不能在明面上告訴夏玉瑾。

  無關信任深淺與否,而是夏玉瑾為夏家的子孫,他有維護大秦江山,效忠皇帝的絕對義務。若知情不報,便是對皇上的不忠,若知情上報,是對媳婦的不義,夾在中間兩相為難。

  夏玉瑾自己也清楚,有些東西還是裝糊塗好。

  兩夫妻默默地釣魚,各打算盤。

  這一釣,就釣到了傍晚,燦爛的晚霞在空中投下片片光鱗,波光裡閃爍著艷麗的錯影。魚線輕動,釣竿輕起,第八條肥魚上鉤了。葉昭對著貪吃笨魚看了半晌,取下魚鉤,丟回水中,嘀咕:「先養著,慢慢吃。」

  夏玉瑾從瞌睡中醒來,揉揉眼,爬起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著肚子道:「餓了。」

  飢腸轆轆的丫鬟們如蒙大赦,趕緊圍繞過來,爭著要去布膳。

  忽然,秋華急沖沖地從花園拱門處爬來,嚷嚷道:「將軍,不好了!」

  葉昭翻身跳起,皺眉:「學了那麼久,還學不好規矩,還能有什麼更不好的事情值得大驚小怪?」

  夏玉瑾附和:「就是就是!」

  秋華結結巴巴道:「是……是舅老爺來了……」

  「舅老爺?」葉昭錯愕,「哪個舅老爺?」

  秋華跺腳道:「還能有哪個舅老爺?自然是柳大將軍,大舅老爺!」

  葉昭窒了一下,臉上難得片刻錯亂。

  夏玉瑾附耳道:「該不是柳姑娘失蹤,來興師問罪的吧?」

  葉昭想起表妹的遭遇和舅舅的暴脾氣,心裡陣陣發虛,但很快冷靜下來,整整衣衫,大步流星向花廳走去。

  夏玉瑾蹦躂著跟上,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滿懷同情地說:「要給你準備棒瘡藥嗎?」

  葉昭瞪了他一眼,並不言語。

  柳將軍正坐在花廳,在秋水的陪伴下,興致勃勃地欣賞牆上名家書畫:「這草蟲兒畫得挺像,那山水卻像團墨,什麼狗屁大家?!讓老子拿個硯台倒兩下,也能畫出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秋水同仇敵愾:「將軍也是這樣說的,可是郡王爺不依。」

  柳將軍搖頭晃腦:「什麼眼光?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擦屁股都嫌硬。」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夏玉瑾感慨萬千。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

  柳將軍看見葉昭,眉開眼笑,迎上來道:「賢侄——」

  夏玉瑾重重地咳了聲。

  「賢侄女啊,」柳將軍硬生生改口,先瞧瞧貌美如花的外侄女婿,再瞧瞧英俊灑脫的外侄女,萬般感觸在心頭,無從宣洩。他比比葉昭和自己差不多的個頭,歎息,「當年見你的時候,才八歲,還沒我心口高,比野小子還野小子,給葉親家拿棒子追著滿院子跑,哪有半分女人樣子?後來聽說你有大出息,舅舅心裡也是寬慰的,怎想到,唉……怎麼就少個把呢?」他痛心疾首,抬眼見夏玉瑾臉色很差,趕緊換了口風,誇道,「這是外侄女婿吧?長得可真俊,細皮嫩肉的,不同尋常,比漠北那些粗爺們強多了,也虧得他能忍你這破脾氣,不容易啊。」

  夏玉瑾艱難笑道:「是啊,不容易。」

  柳將軍察覺對方不高興,繼續打哈哈:「我給你們小兩口帶了些禮物。」隨從附上禮單,葉昭接過看了眼,除了把苗西彎刀是給自己的外,儘是嘉興關附近的哈貼貼大森林裡產的上等保暖皮子,還有兩棵百年人參,一盒子珍珠,可見舅母是知道她夫君體弱畏寒,盡了心的。

  葉昭命人將禮物收起,親自奉茶。

  柳將軍喝著茶,越發感慨,努力找著詞兒讚美:「真沒想到,外侄子……侄女成親後,越發有了……」他看了半晌,實在找不出詞來形容,無奈搖頭安慰,「你應該學舅母那樣,以後別穿男裝,臉黑就多擦點粉,身段差就把衣服做漂亮點,多繡點花,再穿個什麼紗裙子,插幾根金簪,好歹不要丟你相公面子,寒磣人啊。」他拍拍夏玉瑾肩膀,盡可能做出很有爺們義氣的樣子,對葉昭痛罵,「那麼好的相公,要珍惜。」

  夏玉瑾給那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肩膀一沉,險些跌倒,他看著那張忠厚老實的面孔,再想起那封教唆他媳婦和離還要痛揍自己的私信,臉上皮笑肉不笑,暗自腹誹。

  葉昭統統應下,小心問:「舅父可是為九表妹之事來?」

  柳將軍聞言大喜:「你可是給她找到親事了?對方是什麼門第?什麼時候出閣?」

  葉昭和夏玉瑾都愣了,兩人面面相窺,齊聲問:「你為何回京?」

  柳將軍紅光滿面,「自然是奉旨回京。」他看了眼葉昭,覺得得意過頭,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道,「外侄女啊,你畢竟是個女人家,皇上撤你職也是苦心一片。為此他特意將我調來,接任你上京軍營的事務,都是自家人,橫豎肥水不外流。你舅母他們在打包行李,變賣田產店舖,晚點也會過來,大家在一起也挺好的。」

  葉昭更傻了:「這是什麼任命?怎麼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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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真假聖旨

  柳將軍在嘉興關鎮守多年,喝大漠塵沙,戰戰慄栗守著大秦與東夏邊境,如今年事已高,扛大刀有些腰酸,早就想調回上京多時。更何況天下兵馬大將軍是武將最高榮耀職位,被自家外侄女佔著,雖然可以理解,但同為武將,心裡始終有幾分說不清的滋味。所以收到宮中派人傳來的任命,歡喜得連威嚴神色都護不住,樂呵呵地和大家喝了送別酒,匆匆忙忙就赴京了。

  他自知戰功不如葉昭,看見外侄女有些慚愧,便岔開話題道:「九姑娘呢?」

  葉昭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自知不能逃脫罪責,偷偷看了眼夏玉瑾,夏玉瑾迅速挪開視線,頗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氣勢。葉昭無奈,硬著頭皮,將柳惜音遭遇和處境都說了,只隱瞞了表妹勾引夏玉瑾想做妾的事情。

  柳將軍聽得目瞪口呆。

  葉昭低頭,不敢多言。

  夏玉瑾看看左邊,看看右邊,摸摸下巴,試圖調解:「事情已經發生了,生氣也沒……」

  話音未落,柳將軍重重一拳揍去葉昭臉上,罵道:「該死的小兔崽子!真他媽的!九姑娘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葉昭偏偏頭,硬接了這記拳頭,臉上紅腫一片。正欲開口求舅舅息怒,卻見舅舅早已氣急敗壞,收拳順勢抽出腰間佩刀,凶神惡煞地砍來,趕緊撒丫子跑路。

  「喂——」夏玉瑾站在旁邊,險險避過刀風,縮縮脖子,往眉娘身後退了兩步,覺得不對,又將瑟瑟發抖的骨骰拉去頂在最前頭,然後挺著胸膛,扯著嗓子喊,「有話好好說,媳婦啊,小心花盆裡的素冠荷鼎啊,別讓你舅砍了,打架去花園啊——」

  柳將軍氣得眼都紅了,勇猛無雙,手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開碑裂石之勢。葉昭靈巧,運著輕功,像猴子似地上躥下跳,把他引著往素冠荷鼎相反方向的外花園去了。兩個人你追我逐,所過處,殘花敗柳無數,丫鬟小廝探頭張望,有這兩個月武功學得不錯的,還能點評一番。

  夏玉瑾追出迴廊張望。

  萱兒見危險過去,跟出來弱弱問:「柳將軍怕是忘了夫人是女人吧?咋打臉啊?」

  眉娘也湊過來,慌亂問:「郡王爺,怎麼辦?」

  「怎麼辦?」夏玉瑾呆呆地看了半晌舅爺刀光,媳婦亂竄,遲疑道,「吩咐廚房晚些開飯,先給爺搬個春凳,再來兩盤點心和瓜子填肚子吧……」

  待夏玉瑾和侍妾們消滅完兩盤點心後,柳將軍畢竟年邁,提著沉甸甸的大刀,舞久了有些疲軟,又兼葉昭不敢還手,一直賠禮道歉,也知道惜音出事主要責任不在她,終於氣呼呼地停下手,把那頭還蹲在樹上討饒的小兔崽子叫下來,問她如何處置。葉昭附耳說了幾句,柳將軍想了許久,尚不滿意,又遣身邊親衛,要傳書回嘉興關關係很好的將領們,尋求幫助。

  夏玉瑾開了罈好酒,總算將兩人視線轉移回自己身上,他見柳將軍的大刀已經收起來,便慢悠悠地走過去,拉拉葉昭袖子,討好地對舅老爺說:「事已至此,急也來不及,大家想救柳姑娘的心是一樣的,不如坐下來好好商議,從長計議。」

  柳將軍對這個遭逢不幸,孤苦伶仃,卻才貌雙全,深明大義的侄女是從心底當親閨女疼,想到她生死不知,遭遇難測,心疼得眼都紅了,他恨恨地瞪了「移情別戀」的葉昭一眼,再次想起她是女子,愣了愣,滿腹憤怒無從發作,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給外侄女婿面子,頹然入席了。

  席間,葉昭回味剛剛的對話,覺得不安,小心翼翼地求證:「大舅父,真是皇上召你入京的?」

  柳將軍喝了好幾口悶酒,一邊掛念侄女,一邊搖手道:「宮裡派人來傳的旨,還能有假?」

  夏玉瑾很茫然:「是不是我們太久沒出門,所以沒聽說?」

  葉昭臉色陰沉不定,她想了許久,搖頭:「我雖卸下上京軍事,可是上京軍裡不是沒有我的兄弟。胡青,秋老虎,黃副將,馬參將他們都還在,都是過命交情。聖上曾明言由田將軍接替我的職務,那是為征戰多年的老將軍,又在上京軍營呆了五六年,資歷足以服眾,上任後工作也很出色,從未犯錯。若是要由大舅父來接替田將軍的職務,實在說不過去。就算真的下了這樣旨意,隔了那麼多日,軍中那群傢伙也應來知會我一聲……」

  柳將軍怒了:「什麼混賬話?天子也是你們可以懷疑的?」

  夏玉瑾遲疑片刻,問:「敢問傳旨公公什麼模樣?」

  柳將軍想了半天,撓著腦袋道:「公公不都是沒鬍子,白淨臉皮,尖嗓子嗎?我哪認得?邊關重將,只認聖旨,玉軸七色錦綾聖旨,上面斗大的紅色御印,哪能有假?他還派了個監軍來嘉陵軍中,武藝不錯,酒量更好,說話討人歡喜得很。我進宮的時候太晚了,說聖上去服侍太后,無要緊事暫時不見大臣,所以就先來你家了。」

  葉昭只問:「可否將聖旨拿來一觀?」

  柳將軍見兩人神色謹慎,心裡忽然有些忐忑,便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聖旨取出,遞給外侄女。

  有爵位的人家,哪家哪戶沒有幾張聖旨?

  夏玉瑾去將自家以前接過的聖旨取來,與柳將軍收到的聖旨細細對比。

  大秦聖旨是選用上好蠶絲,用特殊染色,特殊工藝織成的錦綾,顏色越豐富,聖旨等級越高。除祥雲瑞鶴外,兩端還有翻飛的銀色巨龍,隱入錦綾紋飾中,多重防偽,絕不外傳,製作精湛無雙,每張製作好的聖旨都存檔封庫,嚴加看守,所以建國以來,有過假傳聖旨的,偽造手諭的,卻沒有偽造聖旨的。

  葉昭手持兩份一模一樣的聖旨,看了又看,看得眼都花了,實在看不出破綻,朝夏玉瑾輕輕搖了搖頭。

  柳將軍挺直胸膛道:「我就說不會有假嘛,疑心病重!小心給皇上知道了,怪罪你們。」

  夏玉瑾順手從媳婦手中接過聖旨,在燈下翻來覆去細看。

  「盡胡鬧。」柳將軍繼續喝悶酒,想念乖侄女。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

  就連葉昭都開始放下疑心,覺得是聖上心血來潮,想要暗換勢力時。

  夏玉瑾忽然臉色變了。

  他急忙將柳將軍的聖旨放到大家眼前,指著左邊銀色巨龍的一塊鱗片道:「看這裡。」

  葉昭和柳將軍一起湊近看。

  夏玉瑾問:「看出了嗎?」

  葉昭搖搖頭,柳將軍也搖頭。

  夏玉瑾趕緊將聖旨掉了個頭,再次指著那塊細小鱗片道:「看!」

  若有若無幾條暗線,縱橫交錯,勾出一個幾近看不見的「李」字。

  葉昭臉色也變了。

  柳將軍雖不明白,也察覺不妙:「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夏玉瑾收起嬉皮笑臉:「聖旨有假。」

  葉昭不由分說,果斷道:「調虎離山,嘉興關凶多吉少……」

  柳將軍愣住了:「不會吧,就這麼幾條織錯的線,大概是織工疏忽……」

  屋外一片嘈雜,宮裡太監急匆匆攔開要傳話的眾人,小跑步直闖內廳,黑著臉對柳將軍道:「聖上傳柳將軍火速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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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烽火狼煙

  嘉興關,城牆,烽火台,將士早已安歇,只剩巡邏的士兵細微的步伐聲和刀具碰撞聲和草叢裡的蟋蟀叫混合在一起,風沙陣陣,吹得臉上刺痛,凍出道道細小傷痕。

  何有利今年四十二,當了十八年的兵,無功無過,是守城小隊長,上官說過半年就讓他授田還鄉,前陣子收到老妻托人寄來的家書,家裡多養了兩口豬,大兒子貌似也有十八了吧?可憐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爹。他吸口初冬帶寒氣的空氣,提起精神,抄起巴掌狠狠抽了下旁邊昏昏欲睡的新兵蛋子,罵道:「小鬼頭,柳將軍說過東夏蠢蠢欲動,把招子放亮,看牢點。」

  新兵蛋子馬大貴給打得一個踉蹌,趕緊站直腰。他剛入伍不到半年,訓練完畢,被調來看守城牆,不習慣熬夜,眼皮撐得實在難受。回頭看見隊長凶巴巴的面孔,不敢辯駁,只倒出腰間竹筒裡冰冷的清水,狠狠抹了兩把臉,強打精神,嘴裡卻嘀咕:「將軍說東夏蠢蠢欲動,要加強防守都半年多了,連個屁都沒有。天寒地凍,傻子才來。」

  何有利瞪他一眼,教訓:「死小鬼還敢囉嗦?!晃什麼神?!叫你守就守,這種荒唐話小心給別人聽見,把你抓去打軍棍,老子不救你。」

  馬大貴立刻換上討好笑容:「隊長,我知錯了,我在想入伍半年多了,我那娘什麼時候會學人捎封信給我,送點好泡菜來?」

  「你知道個屁?!就知道吃!」何有利看看這個和自己兒子一樣大的毛躁小伙,正想痛罵,忽然想出個主意,神秘兮兮道,「你可知邊關有惡狼?」

  馬大貴拍拍腰刀:「狼肉好吃,來一隻吃一隻,來兩隻吃兩隻。」

  何有利詭異地笑道:「不是普通的狼,是鬼狼。」

  馬大貴驚奇:「鬼狼?」

  何有利語重深長:「幾百年前,草原上有頭狼王,比豹更大,比虎更猛,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神出鬼沒,所向披靡。有個王爺垂涎它的皮毛,重金懸賞,獵戶設下圈套,將它引入利劍鋪成的陷阱,生生剝了它的皮,狼王嚎叫哀鳴,越掙扎血流得越多,最終村民砍下它的頭顱,它不甘死去。後來它的魂魄化為鬼,一夜間,村莊夷為平地,老的少的,女的男的,所有的村民都被剝了皮,頭顱不知去向,屍體堆成小山,唯一一個逃出來的瘋子說,看見全身是血的狼王叼著村長的頭顱站在屋簷上咆哮。接下來,周圍幾個村子都出了事,所有看見這頭鬼狼的人都會被砍頭剝皮,它還在瘋狂尋找自己的皮。」

  馬大貴摸摸身上的雞皮疙瘩:「騙人的吧?」

  何有利指著遠處的小山,斬釘截鐵道:「出事的地點就在那裡,村莊已經廢棄了,下次領你去看看。」

  馬大貴搖頭:「我不信,那明明是被東夏洗劫過的莊子。」

  「明面上說是被東夏洗劫的,其實是鬼狼,只是這種事,大家心裡知道卻不敢說,更別提你這種新兵,」何有利「嚴肅」地告訴他,「前些年有個巡城士兵擅離職守,走開了,後來找到的時候,早已沒了頭顱,這件事被將軍發令壓下,沒人敢討論。我看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才好心提醒你,巡城的時候千萬別走神,發現鬼狼快點跑。如果有人拍你肩膀,別說話,也別回頭,那是鬼狼在叫你。」說完後,他「慈祥」地拍拍新兵肩膀,吩咐,「別讓人知道是我告訴你的」,然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漆黑樹影搖曳,就好像無數惡鬼在招手,遠處狼嚎,叫得人毛骨悚然。

  鄉野孩子,對怪力亂神的東西都害怕。

  他看著廢棄村莊方向,打了個冷顫,頭皮傳來陣陣麻意,整個人都醒了,覺得這荒郊野嶺的營地,哪裡都可能有怪物出沒,不敢走神,急忙跟上何有利的腳步。

  走著走著,冷風吹過,手中油燈忽然滅了。

  黑暗中,有人拍拍他肩膀。

  馬大貴用盡全身氣力才憋住尖叫的衝動,低下頭,寞寞月色下,背後出現一條帶皮毛的長長身影,似乎比豹高大,比老虎兇猛,身影手上握著的是彎刀。

  禽獸會用刀嗎?

  來不及細思,恐懼堵塞了咽喉,慌亂中,他回過頭。

  他看見,彎刀在夜色中劃出銀色的弧線。

  他看見,狼皮帽子下有雙比野獸更兇猛的眸子。

  殘忍無情,透著森森冷意,殺機四伏。

  逃?不逃?不能逃!

  「鬼狼來了——」

  巡邏的新兵尖銳地發出生平第一聲警報,也是最後一聲警報。

  永遠收不到的信,吃不到的家鄉菜……

  十八歲的頭顱帶著滿天血花落入塵埃。

  伊諾皇子高大身影立於巍峨城牆上,他漫不經心地甩甩彎刀上血滴,吹響低低口哨,成千上萬條鬼狼蜂擁而至,聚集城牆下,殺聲四起。

  「東夏人入侵了!」

  何有利來不及想為什麼前哨沒有警報,來不及想敵人是如何爬上城牆,他連滾帶爬,撲向烽火台,爬上去,要點燃狼煙。

  伊諾皇子飛索甩出,絞斷他的頭顱。

  頭顱落地,火把依舊緊握手心。

  無頭身軀彷彿繼承了主人的意志,用最後力氣向前撲去,向烽火台撲去。

  四十二歲的老兵,半輩子無功無過的人生。

  他的兒子,他的老妻還在家鄉癡癡地等他。

  他已用殘缺的身軀握著火種落入烽火台中,至死不離。

  狼煙四起。

  這是大秦國的第一道天險。

  沒有攻城,沒有爬牆,

  只有新來的監軍緩緩打開牢固的城門。

  嘉興關,破!

  五萬將士以身殉國。

  草原,金頂大帳,東夏王的寢宮。

  漠北噩夢再次發生在自己家園,駐守邊關的舅舅,善良的舅母,堂兄堂姐堂弟堂妹,還有陪著自己一起嬉戲長大的閨中好友們,化作灰燼。

  時日太短,準備不足,她無力回天。

  柳惜音緊緊地咬住自己拳頭,不敢痛苦哭叫,不敢被人看見眼角悲慼的淚水。忍耐,必須忍耐,就算是把十指段段切下,把胸腔剖開,把心挖出來寸寸絞碎的劇痛。

  阿昭說過,別哭。

  阿昭說過,你的仇,我替你一塊兒報。

  不哭,好女孩要堅強。

  這次她不在後方等待。

  她要為大軍的出征掃平一切障礙。

  柳惜音站起來,拭去悲傷,撫平淚水,她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華麗的服飾,披上白色狐皮披風,整好儀容,緩步踏出寢宮帳篷,慢步走向東夏皇為討自己歡喜,抓大秦工匠做的小暖房,裡面種著好幾棵漂亮的花草。

  帳外,第八次遠遠經過的大皇子再次勒馬回首。

  柳惜音似乎沒看清來人,嫣然一笑,秋波流轉。

  彷彿春神回到大地,驅走寒冬。宛如冰天雪地上,大片大片格桑花再次怒放,楚楚可憐裡帶著不屈,柔弱裡透著堅強,她的眼睛是暗夜裡最美麗的星星,那麼的明亮,那麼的吸引,那麼的獨特,引領著所有人視線的去向。

  大皇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心跳的急促,第一次心動的快樂。

  他握著腰間不能贈與的彎刀,想說什麼,卻無法上前說什麼。

  他只能遠遠地看著那份不屬於他的美麗,默默地等待。

  東夏風俗,老皇帝去世後,所有妻妾都歸新皇。

  父皇年事已高。

  他知道,這個日子等不了太久。

  未料,柳惜音卻嫌棄地錯開了他傾慕的視線,看向嘉興關方向,用細小卻能讓風聽清的聲音,對侍女害羞而歡快地說:「伊諾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呢!」

  大皇子的心猛地往下一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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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出征送行

  覆巢之下無完卵。

  嘉興關破後,祈王封地就成了東夏最好的糧庫。

  曾經歷過蠻金動亂的提心吊膽,嘉興關被破的消息傳來,人人自危。

  皇上看著那張他自個兒都分不出的假聖旨,黃鼠狼面具差點脫落,脾氣爆得快噴火了。包括太子、宰相、將軍在內的文武百官,日夜商議如何應對。夏玉瑾也不好閒著,他在宮裡做孝孫代表,用各種好聽話安慰受驚過度臥病在床的太后,並藉著自己在市井裡的三道九流的人脈和平易近人的威信,帶著達官顯貴家的紈褲們親自巡街,到處玩樂,用無數手段抑制謠言,誇耀大秦國的軍隊戰力,將東夏矮化成不堪一擊的小人,粉飾太平,為大家增添信心。

  平民百姓對可以帶來很多笑料的南平郡王多半是喜歡的。看他身為大秦皇族,國破後第一個被滅九族的對象都不怕,還能吃喝玩樂,談笑風生,膽子也壯了不少,無數真真假假的傳言中夾雜著得邊境真實戰況情報,就變得沒那麼可怕了。

  夏玉瑾天天泡在外面,幾乎沒空歸家。

  李大師已死,必須有人為假聖旨的事情負全部責任。擅自入京導致邊關失守的柳將軍首當其衝,依法被判死罪,關入天牢,受了幾天苦楚。但人人都知他是被奸人蒙蔽,其情可憫,再加上他駐守嘉興關多年,帶兵經驗豐富,是最熟悉東夏情況的將軍,所以被百官聯名力保,皇上順水推舟,封他為征北大將軍,率二十萬大軍出征,將功贖罪。

  隨軍出行的還有上京軍營的諸多將軍軍師和參將等,其中包括以驍勇著稱的秋老虎和懂東夏語言風俗的胡青。戰況危急,一刻也不能耽誤,柳將軍點齊部隊,籌備軍需,立即開拔。臨行前,將士們告別親友,秋老虎和胡青兩個單身漢無處可去,就找上了葉昭。

  葉昭在家中設宴招呼,對他們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

  秋老虎喝了兩杯酒後,握著一雙女兒的手,不停歎息。

  秋華大大咧咧,不予置否:「東夏雖強,還能強過當年的蠻金?蠻金蠻子也是出名的悍勇,爹你武藝高強,哪次大戰不砍下十個二十個腦袋?!那時我們才十萬人馬,就把他們五十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東夏蠻子那麼點人,還能一個頂五個蠻金蠻子不成?」

  秋水眼眶微紅,安慰父親:「柳將軍統帥也是有方的,你別亂喝酒,再誤了軍情,沒人護你。女兒給你準備了全套棉襖,穿在盔甲裡面,別涼著。你膝蓋受過傷,畏寒,行軍的時候要注意。」

  「乖女兒,賢惠了,會給爹做東西了,」秋老虎感動地接過,看完細密整齊的針腳和上面繡著的繡房標記,勃然大怒:「不孝的臭丫頭,將軍說郡王府的妾室個個溫柔能幹,還道你在將軍府裡跟著妾室好好學習,總算有了點女人模樣,會做衣褲了!結果還是在外頭買的!你老子荷包裡多得是銀子,還用得著你們買嗎?白活十六年,沾不得針拿不起線,誰家爺們娶了都要倒霉,怪不得被上京太太們當笑話,官媒見了就掉頭跑,丟盡你們老子的臉!」

  秋華硬著脖子還嘴:「誰稀罕嫁人了?!看不起我們家的男人要來做什麼?手無縛雞之力,就知道動嘴皮子,造謠生事,咱們將軍那麼好,什麼錯都沒犯被解甲,都是給這群禍國殃民的下流種子害的!」

  秋水扁扁嘴,扭著身子道:「才幾天功夫就會做衣服?你當你女兒是神仙啊?你買的衣服是你的,我買的衣服是我的,雖然不是親手做,也是孝心,愛穿不穿拉倒。」

  秋老虎給嗆得說不出話來,指著兩個女兒,沖葉昭嚷嚷:「將軍,你要做主啊。」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為難道:「老虎,我現在已不是你們將軍了,將軍這詞萬萬不要亂叫,要是落入有心人耳裡不好。」

  秋老虎聽見這話,頓時紅了眼:「那群小兔崽子愛說什麼隨他,他們的良心給狗吃了,老子的良心還在!陪將軍打那麼多年戰,你可沒拿女人身份說過話,我們吃肉你吃肉,我們啃樹皮你也啃樹皮。打仗帶頭衝鋒在前線,武功是最好的,砍的腦袋是最多的,功勞是最大的,還救過俺老虎的命,在我心裡,只有你是大將軍,旁人配不上!」

  「你喝多了。」胡青攔住他的發言,「既是尊重將軍,就別給她添麻煩。」

  秋老虎想起往事,提起袖子抹把眼淚:「老子不服!就是不服!」

  「你的個性太魯莽了,出征後,務必事事聽從軍師言,不要衝動形式,」對著老部下,葉昭雖感動,卻重重拍桌,板著臉訓斥,「活了三四十歲,女兒那麼大,當官的人,還當自己是山裡的土匪嗎?事情道理狐狸不是都和你說過嗎?朝廷有朝廷的考量,許多東西不是想怎麼來就怎麼來的。」

  秋老虎應下,依舊不服,但不敢惹葉昭的脾氣。

  胡青逗弄他:「來,叫聲郡王妃聽聽。」

  秋老虎抽了他後腦勺一下子:「滾!這丟人顯眼的怎麼叫得出口!」

  丟人現眼的郡王妃坐在旁邊,表情木然,過陣子,她從身邊取來個精緻的小布包,打開,拿出雙錦襪,丟給秋老虎:「做事別衝動。」

  秋華秋水見狀,大驚失色,上前要搶。

  可惜老爹的速度更快,力氣更大,拿著錦襪就竄去旁邊細看。

  材料是上乘的,厚度是超群的,一隻襪子肥,一隻襪子窄。一隻襪子針腳寬寬鬆松,一隻襪子針腳擠成一團,一隻襪子破了個洞,一隻襪子多了個角,款式之驚駭,實在難以言喻。

  葉昭安慰老部下:「比我出嫁前繡的玩意要好多了。」

  那團絲線繞成一堆,狗屁不如的玩意,縱使是嫂子做足了心理準備,看見後還是差點暈過去,後來放去嫁妝箱底做紀念,還用錦囊縫死,木盒密封,唯恐被發現,貽笑天下。導致夏玉瑾在她嫁妝箱子裡看見這盒子,一直以為是什麼厲害的暗器毒藥,猜了好久……

  秋華臉紅:「是妹妹說要做的,我就說做不了別勉強嘛。」

  秋水彆扭:「誰知道針線那麼難啊……」

  秋華:「本來想著襪子穿裡面,還能湊合。」

  秋水:「結果姐姐做的那只太小了,穿不上。」

  秋老虎感動得老淚縱橫,舉著不能穿的錦襪,撲去葉昭面前:「這倆閨女終於有女人樣了,將軍,待我走後,你千萬要幫忙給她們尋婆家啊。」

  胡青拉長聲音:「郡王妃——」

  沒人理他。

  葉昭為難:「我也是粗人,玉瑾雖有郡王名頭,在朝中卻是說不上話的人。認識的那群傢伙是紈褲。品格好的讀書人實在不好找,真不能降低要求在軍營裡挑挑?」

  秋老虎看著倆嫁不出的混蛋女兒,摸摸手裡暖和的錦襪,臉上那個沮喪,沒法提。

  葉昭安慰:「回去我讓萱兒好好教她們女紅針線,好歹做個樣子出來。」

  胡青壞笑著問:「可要獻計?」

  秋老虎趕緊湊過去。

  胡青說:「郡王在皇上面前雖說不上話,可在太后面前說得上啊。只要挑中的人家門第不太高,讓郡王妃去求郡王,讓郡王去求太后,下道懿旨指婚,挑兩個女婿有什麼難?郡王妃不就是這樣進門的嗎?婚後如果相公不服,慢慢收拾服帖就好。」

  葉昭捧著酒,差點噴了。

  「高!軍師果然高!」秋老虎大喜過望,對胡青讚不絕口。

  秋華秋水臉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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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七戰七勝

  嘉興關軍隊損耗大半,二十萬大軍多數還是由邊境駐軍調撥,上京軍營也調出了一萬人,押著糧草,在夾道送別的呼兒喚爹哭聲中,浩浩蕩盪開往北面,和大軍匯合。葉昭攜夏玉瑾站在小山坡上眺望遠行的軍隊,眉色裡憂心忡忡。

  夏玉瑾拍拍她肩膀:「區區東夏,何足掛齒。」

  葉昭憂心不減:「領軍的是伊諾。」

  夏玉瑾想起那頭大狗熊,不屑道:「我媳婦的手下敗將,何足掛齒。」

  葉昭苦笑:「領軍作戰,不是靠將領武功高強定輸贏的,過去東夏人打戰只憑勇字當頭,甚少玩弄陰謀圈套。可伊諾皇子卻擅長行軍佈陣,指揮衝鋒,是難得的將領,而且他膽量過人,隱忍善謀,絕非池中物。當年蠻金和東夏結盟,東夏並不想蠻金攻下大秦,出兵不出力,隔岸觀火,只希望雙方耗損實力,想坐收漁翁之利。如今蠻金被破,大秦元氣大傷,東夏等待已久的局勢也到了……」

  夏玉瑾忐忑不安:「柳將軍此去能贏嗎?」

  葉昭抿唇,久久不語。

  東夏軍帳,軍紀森嚴,正中的虎皮氈子上,伊諾皇子穿著獸面狼紋金甲,披著黑貂皮大氅,正認真閱讀看前方探子送來的密信。在他的正前方,坐著七八個將領和參將,正屏聲靜氣,靜靜等待著,寒冷的空氣中只有重重呼吸聲。

  「哈哈哈——」伊諾皇子忽然爆發出雷霆般的笑聲。

  他的叔叔察爾托次將軍急忙上前,擔心地問:「大秦派出的是葉家的娘們還是柳家那老不死?」

  伊諾皇子彈彈手中密信,不屑道:「大秦的皇帝剛罷免葉昭,哪裡有臉啟用她?如今嘉興關大部分將領都戰死,熟悉邊關戰事的只剩柳天拓一人,不派他還能派誰?」

  察爾托次搖頭:「柳天拓老當益壯,也是有兩下子的。」

  他身邊德木圖部族年輕小將圖巴,和他部族在爭草場時有些舊怨,擠擠眼,恥笑道:「聽說察爾托次將軍前幾年和柳天拓交手,肩膀上被射了一箭,至今看了人家還要跑呢。」

  「混賬!」察爾托次大怒,拔刀而起,「老子領軍作戰的時候你這小羊羔還在吃奶呢!」

  「狼再小也是狼,羊再老也是羊,什麼時候老羊羔子敢和小狼叫囂?」圖巴毫不在乎,手按腰刀,笑嘻嘻地看著他。

  「住嘴!少為陳谷子舊芝麻的破事再鬧,等打下大秦,要多少地餵羊都有,何苦斤斤計較,要比高低就用殺敵比!」伊諾皇子制止了這兩個互相不對盤的部下,「朝廷派出柳天拓領兵,對我們是大大的好事。」

  察爾托次重重橫了圖巴一眼,將刀收鞘,沖伊諾問:「柳天拓不是膿包,何來好處?」

  伊諾皇子道:「柳天拓強在防守,以前鎮守邊關,不求有功只求無過,處事冷靜,分析周全。如今我們用假聖旨狠狠擺了他一道,嘉興關破,他是罪魁禍首。為了向皇上交代,向天下人交代,這場戰,他不但要贏,還要贏得漂漂亮亮,要潑天的功勞。輸不起的人,其心必亂。跟隨他的馬將軍和胡將軍資質平庸,惟命是從,不足為懼。倒是副將秋老虎比較難纏,他武藝高強,勇猛過人,所幸土匪出身,性格急躁……」

  出使大秦,席間拉著大秦的官員將領們喝酒聊天,時不時提起陳年舊事,忍受他們的嘲笑,也非沒有收穫,至少留守在上京的主要將領們的性格都給他摸清,人無弱點,對症下藥便是。

  他就像捕狐的獵人,花費許多精力,設下圈套。

  靜靜等,不能急,敵人會按著計劃踏入陷阱。

  天祐東夏。

  柳將軍與東夏交戰西川,七天七戰七勝,退敵三百里,繳獲戰利品無數。

  捷報傳回,上京上下歡呼一片。

  皇上祭天祭得更勤快了,太后木魚都多敲了幾百下。

  酒樓茶肆,說書先生將柳將軍的事跡編成戲文故事,說得口沫橫飛,估計再說上半個月,就能將東夏那群蠻子送回老家。讀書人三三兩兩,個個喜上眉梢,喝著茶,聽著故事,議論紛紛。

  「東夏蠻子窩囊,連柳將軍的小指頭都比不過。」

  「還用說?!柳大將軍老當益壯,老將出馬,一個頂三!」

  「聽說他可以開強弓,一箭射雙雕。」

  「秋將軍也不錯啊,上次我半夜在街上見到他,那臉凶相,長得和鍾馗沒兩樣,差點把我的魂兒給活活嚇出來。」

  「長得像鍾馗才好,上陣收東夏惡鬼!聽說他以前是土匪頭子,一天不殺人一天吃不下飯,打起仗來一個頂三,了不起的大英雄。」

  「聽說郡王爺入宮求太后旨意,要在明年春闈結束後,給秋將軍的兩個閨女指婚?秋將軍的閨女長啥樣?」

  「秋將軍的閨女啊,聽說長得像爹。」

  「活生生的鍾馗嫁女?不知哪個倒霉蛋會被看上。」

  「兄台,你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應該向郡王爺學習。」

  「賢弟,你潘安再世,宋玉轉生,更應該向郡王爺學習啊。」

  「兄台,你先請。」

  「賢弟,萬萬別謙讓,還是你先吧……」

  包廂上,跳下兩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少女,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帶金一個帶玉,梳著整齊的雙髻,穿大家閨秀最流行的百褶裙,左手持繡花針,右手持五色絲線,紅著眼眶,很有默契地同時出手,七八根絲線在半空中穿梭,纏著住兩個亂說話的秀才脖子,狠狠一勒,痛得他們想叫娘,一人一腳踢去一個屁股上,凌空踹出酒樓,還揚揚繡花針,高聲威脅:「再亂說話就縫了你們的嘴。」

  包廂內,傳來陣陣鼓掌聲和威嚴喝聲:「回來!」

  兩姐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去,繼續端正坐好,拿著繡棚,擺出賢良淑德的模樣來。

  「太后怎麼說的?你們爹走前怎麼說的?萱兒姐姐怎麼教的?」葉昭狠狠瞪了夏玉瑾一眼,拍拍桌子,「你也是!別忘了前幾天的警告,再胡鬧小心被皇上禁足!」

  夏玉瑾趕緊將拍掌叫好的手收回,喝茶聽戲,嘀咕道:「為何當年皇祖母沒逼你學會禮儀,繡出個合格品才賜婚,苦得孫子……」

  秋華嘀咕:「柿子要挑軟的捏。」

  秋水也幽怨:「認了吧,誰讓我們沒將軍功勞高。」

  「錯,」夏玉瑾否決了她們的話,仇大苦深地交代,「是你們小姑娘家臉皮薄,做事沒有她心狠手辣,各種流氓無恥,不擇手段,不要臉!」

  葉昭想了想:「嗯。」

  秋華秋水呆呆地看向她。

  葉昭繼續敲桌子,喝道:「你們學不來的,坐端正點,手別停,繼續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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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怨聲載道

  捷報聲下。

  西川戰場,中軍大帳。

  胡青聽完追擊計劃後,曾勸:「東夏蠻子好戰,豈會輕易言敗?如今七戰七勝,東夏一碰即走,出工不出力,擒殺的敵人數目卻不多,恐防有詐。」

  秋老虎還記得出發前葉昭的吩咐,在旁邊點頭:「有理,有理。」

  狄副將卻不服:「東夏軍隊是由部族聯合而成,其中裡察爾托次將軍與圖巴將軍素有舊怨,雙方部落的將領三番四次爭吵鬧架,幾乎在軍中動起手來,如今我們正面的敵軍是察爾托次的部族,圖巴的部隊抱了看笑話的心,不想救援,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機會,豈能白白錯過?」

  秋老虎眼巴巴地看著旁邊嚴肅的胡青,點頭點得更厲害了:「有理,有理。」

  胡青堅持:「伊諾皇子素有智謀,怕是有陷阱在等著。」

  狄副將也堅持:「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最終,柳將軍決定分兵一股,由秋將軍與狄副將率領,試探追擊。

  東夏軍內訌似乎很厲害,軍隊尚未進去,自家已經鬧起架來,簡直是潰散,不但拚命逃竄,連糧食都不要了,大秦軍再次大勝。秋將軍一鼓作氣,率軍再追,追至落鳳山腳,發現東夏軍正在裝備絆馬陷阱,見大軍突襲而至,趕緊逃跑。

  秋老虎拿著個絆馬索,興沖沖地回報主帥:「陷阱破了!死東夏蠻子,就這點小伎倆,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

  胡青勸阻:「說不定只是個幌子。」

  「呸!文人就是怕死!上次你是這樣說的,我們可中了埋伏?!沒用的傢伙!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狄副將殺得興起,不屑地掃了眼弱質彬彬的胡青,向主帥請戰,「落鳳山一條直路進,數條小路出,只要我們集兵一路,敵軍不可能在每條小路分兵來攔住我們,只要打過落鳳山,就收復西川,回到江北了,咱們擒了那叛亂犯上的祈王,押解回京,是大功一件!」

  柳將軍多年英名,被假聖旨毀於一旦。聽見擒抓祈王的功勞,心頭有些意動,他站起身,左右走了兩步,冒險的心理戰勝了理智,他不顧胡青的反對,傳令:「全軍追擊!」

  胡青無奈接命。

  就連秋老虎也拍著他肩膀,壞笑道:「兄弟,咱知你多疑,可這回多疑過頭了吧?那戲文上會傻乎乎被空城騙了的將軍就是你這種人。」

  胡青搖頭:「勝得太輕鬆了,我總覺得他們是將我們往這個方向引。」

  秋老虎滿不在乎:「放寬點心,等打退東夏,咱們統統回去陞官發財,說不準皇上見你一表人才,還給你尚個公主呢。」

  大秦單身的公主有三個,一個三歲,一個七歲,還有個是把駙馬活活氣死的三十八歲寡婦,不但貌醜凶悍,還以風流著稱。

  「說點人話!」胡青氣得一拳揍去他肩膀上。

  秋老虎通身橫練功夫,不痛不癢。

  胡青就好像打去石頭上,震得虎口發麻,他想了想,意味深長地看了那傢伙一眼,走了。

  秋老虎有些發寒。

  主帥的命令無法違抗。

  大軍開入落鳳山,山道猛地一把火起,點燃隱蔽在山中用油撒過的乾枯樹木,趁著風勢,瞬間燎原,席捲整座山坡。察爾托次將軍領東夏大軍立於落鳳山頂,彎弓搭箭,用成千上萬的燃火箭頭,瘋狂地射來,往落地處再添火苗。

  「撤!立即撤退!」熊熊烈火撲面而來,柳將軍驚覺不妙,狂吼著發出命令。

  由南向北,落鳳山進山是一條大道,出山可分為數條小道。小將圖巴領東夏精銳部隊,一馬當前,從隱蔽處橫殺出來,生生把大軍隊伍攔腰斬成兩截,阻斷傳令。聽著前方大秦士兵的哀嚎,看著數不清的東夏將士,得不到主將命令,大秦軍心亂了。

  落鳳山內,火光沖天,落鳳山外,殺聲震天,幾乎三分之二的隊伍失陷。

  伊諾皇子披著金甲,騎黑色駿馬,率大部隊從唯一一條沒有著火的小道殺來。

  十面楚歌。

  後悔莫及。

  大秦軍精佈陣,東夏人精弓箭,兩軍不對接,只有不停的箭在空中飛射,命中率極高。一片片屍骸倒下,再鋪上一層屍骸,被火焚燒後發出難聞的焦臭,枯毀的樹木受不住火烤,紛紛砸下,落在尚在掙扎的人身體上,前鋒部隊漸漸死絕。

  退卻,推進。

  伊諾皇子那雙如鬼狼般的眸子死死盯著中軍陣營,主帥旗幟,然後伸手指了指。

  萬箭落下。

  「悔不當初!」柳將軍握著長劍,老淚縱橫。

  秋老虎守在他身邊,抽出板斧,瞪著殺紅的雙眼:「將軍!快退!我守著!」

  三番四次犯錯,罪責難逃,柳將軍抽出長刀,吩咐跟在身邊的秋老虎,「東夏蠻子的主要目標是我,你帶兵退,盡可能保全大軍實力,能撤出幾個是幾個。」隨後他看一眼熊熊火海與箭雨,咬牙道,「告訴胡軍師,我對不起他。告訴阿昭,讓她幫我照顧家人。」

  秋老虎含淚領命,帶精銳部隊突圍,跑了兩步,又回過頭去,傻愣愣地問:「往……往哪跑?」

  胡青抬頭,看了看天,搖了搖頭。

  四面八方都是火海箭雨,剩下的兩條生路盡數被阻斷。

  被圍堵的十萬大軍陣亡,大半葬身火海,屍體難辨。

  黃將軍陣亡,秋將軍陣亡,狄副將陣亡,曹參將陣亡,胡參將陣亡……

  柳將軍拚殺掩護到最後,身中八箭,屹立不倒。

  他站著去的。

  用鮮血維護了最後的清譽。

  押送糧草的麥副將臨危組織出色,領剩下的大秦軍潰退五百里,受困居平關。

  被勝利沖暈的頭腦猛然冷靜下來,真正見識到東夏蠻子的狡猾殘忍,無邊無際的沮喪取代了求勝心,軍隊紀律雖在,已制止不了大家的悲觀。想家,想父母,想孩子,想……

  「葉將軍在的時候,我們從未輸過。」

  「葉將軍在的時候,她肯定能發現圈套。」

  「葉將軍在的時候,東夏蠻子不是對手!」

  「葉將軍在的時候……」

  不知道是誰發起的第一聲牢騷,慢慢席捲全軍。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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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5 22:37:30 |只看該作者
99、再披戰袍

  大秦皇帝端坐朝堂,兩鬢蒼蒼,國事操勞,讓四十餘歲的他看起來像五六十歲,治國以來,大大小小的瑣事消耗了他所有的體力,憔悴不堪,可是不能放下肩上的擔子。兩天一夜沒睡,精神沒有倦怠,只閉目養神,聽底下百官爭得面紅脖子粗。

  「柳天拓昏庸糊塗,理當加罪。」

  「敵強我弱,理應和談。」

  「收復江北,刻不容緩。」

  「由誰出戰?」

  「可請黃偉傑老將軍出山!當年他威震江北,如今武藝依舊沒有丟下,舉得起石鼓,耍得動大刀。」

  「黃老將軍今年已經七十二,老眼昏花,每到冬天兩隻腿就犯風邪,現在江北是什麼氣溫?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將軍如何領兵?依臣看,應由鄭子龍將軍率軍出征,他雖是小將,但前些年對戰南蠻人和海寇,都戰功纍纍,威名赫赫。」

  「鄭將軍擅長的是水戰,南方氣候人文與北面大不相同,由他率征東軍,豈不是讓水鴨子上陸地上來打?而且他實在太年輕,不妥,不妥,還是黃老將軍好,老當益壯,經驗豐富,對北方戰況熟悉,主將又不一定要上前,中陣指揮也一樣。」

  「荒唐,哪有主將不衝殺的?!鄭將軍機智善變,膽識過人!南方北方不過一個幹點,一個濕點,有多大區別?你怎知善水戰的將軍就不擅陸戰了?總要給年輕人出頭機會啊。」

  「若是小戰事,有主將帶著,讓小將上去練練手也好,現今東夏大舉侵犯,事關國運,萬一出什麼岔子,誰能擔當得起?」

  「胡相爺,你又能以項上人頭擔保黃老將軍必勝嗎?他在江東打仗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今東夏已非吳下阿蒙。」

  「劉太傅!莫欺人太甚!」

  「請皇上聖奪。」

  皇上半睜開眼,失望地看了眼眾人,若有若無地輕搖頭:「不妥,再薦。」

  「川西軍孟或達將軍!勇猛能戰!」

  「上京軍田芳將軍,穩重謹慎。」

  「南威軍向猛龍將軍,經驗豐富!」

  「……」

  所有人都知道還有一個更適合北方戰場的前將軍。

  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及她的名字。

  千百年,古老的土地上產生許多傳統,縱使風吹雨打,戰火摧殘,改朝換代,依舊牢牢地傳承下來,刻入每個人的骨髓裡,組成牢不可破的鐵籠。比如男人是鋼,女人是水,男主外,女主內,男人養家,女人持家,男人應該保護女人,男人必須比女人強,男人才是做大事的人……

  若是將這些規矩反過來,不止是刺痛每個男人的心,就連很多女人都無法接受。

  突破鐵籠的人已淪為滑稽丑角,受天下人嘲笑。

  剩下的人,為了臉面,為了風骨,哪怕用血去拼,用頭顱去換,他們維護著古老的規矩,堅守著尊嚴的底線。

  「南平郡王覲見。」

  一聲呼傳,丑角登場。

  從不上朝的夏玉瑾穿著紫紅郡王袍,在鄙夷、嘲弄、不屑、輕視或是扼腕歎息的視線中,施施然而來。渀佛被風吹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漂亮到有些靠不住的臉蛋,明亮的雙眸中佈滿血絲,表情是難得的肅穆認真,讓人恍惚見到了前安王,鞠躬盡瘁,為國奔波的影子。

  他無視眾人,直徑上前,高舉牙笏,跪向九龍金階,呼:「臣夏玉瑾,請前將軍葉昭重披戰袍,統虎狼大軍,收復江東,還大秦山河。」

  皇帝猛地睜開眼,精光四射,掃向群臣。

  最難說出口的名字終於被揭了出來。

  胡相爺支支吾吾地說:「朝令夕改,舉薦自己人,不好不好……」

  劉太傅結結巴巴道:「這個,牝雞司晨,天下大亂,不好不好……

  「郡王爺,你堂堂爺們,不保家衛國罷了,哪有推自家媳婦上戰場的?」

  「婦人不干政,祖宗規矩不能改。」

  「聖旨都能造假,那塊江東發現的破石碑如何斷定真偽?但知東夏婦女騎烈馬,挽強弓,披甲上陣,為何不見老天降罪?前朝秦玉女將軍,替丈夫鎮守川西,聲名赫赫,有何不妥?葉將軍生於北方,長於北方,熟知北方戰局,得北方將士心,勇猛無雙,善用奇兵,精通佈陣,曾與伊諾交過手,還有比她更適合的征東人選嗎?」夏玉瑾深呼吸一口氣,「沒錯,我是老婆奴,是懦夫,是窩囊廢,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可是沒關係!天下人愛笑就盡情地笑去吧!我只知道,北街牛角胡同裡,有位七十歲的老母親,她的四個兒子都葬身在江東戰場,她已哭瞎了眼睛,金錢巷裡錢富貴去了,他的新婚三日的媳婦成了寡婦……」他的臉漲得通紅,「我夏玉瑾沒讀過幾本書,不懂規矩,不懂政事。你們卻是從秀才一路苦讀上來,才高八斗的能人,睜開雙眼,看看失去兒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父親的孩子。然後拋開可笑的規矩,摸著良心,回答我,葉昭是不是最適合的征東將領?!」

  朝野沉默,幾位自家子弟在江東苦戰的官員,悄悄扭頭,拭去眼角淚痕。

  皇上緩緩開口,「封葉昭為征東大將軍,鄭子龍為副將,調漠北軍,征討東夏,收復山河。」他見百官裡有人還想開口,長年累月的憋屈湧上心頭,怒砸龍膽,拂袖痛斥,「非牝雞司晨,是爾等滿朝男兒不如一婦人!祖宗聖明,若天欲因女子出征降罪大秦,就放馬來吧!朕一人承擔!」

  天子動怒,百官噤聲,皆呼萬歲。

  夏玉瑾直直俯□,磕頭謝恩。

  退朝,走出宮門。

  夏玉瑾方鬆開握緊的拳頭,幾道指甲痕深深勒入肉,幾乎勒出血痕來。

  不能不為,不得不為。

  他成功地完成了應盡的任務。

  殘忍地將他最心愛的女人推上萬劫不復的戰場。

  接下來,還能做什麼?

  被嬌慣長大的幼苗,拉不動弓,扛不動刀,他是個廢物!他是全天下最廢的廢物!

  阿昭說:【他現在是只沒褪去絨毛的雛鷹,可是雛鷹終歸會張開翅膀,像所有雄鷹般衝上藍天。】

  阿昭,你錯了。

  夏玉瑾扶著宮牆,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痛恨自己的無力。

  我們真的可以並肩齊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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