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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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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0-17 20:46:21
第一百一十六章今年到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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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明門是皇宮的偏門,與名字不同,並不如何明亮,陰暗幽靜,看著有些可怕。

    小皇帝看著眼前那條幽長的通道,想著先前宮人的傳話,臉色有些蒼白。

    按照他的性情,這時候恨不得轉身就走,回到河間府去做自己的世子,但五年前母親便對他說過,如果去了京都,別的任何事情都無所謂,隻需要牢牢記住兩件事情——對皇後娘娘孝敬以及不要得罪何公公。

    他不明白那個太監究竟有什麼可怕的地方,為何整個趙國在他的麵前都噤若寒蟬,更不明白自己如果當了皇帝,為何還要在一個太監麵前伏小做低,想不明白無所謂,母親用了一種很極端的方式讓他記住了這件事情,再難忘記。

    五年前說完這句話後不久,他的母親便病死了。

    誰都知道,那是因為她必須死。

    一國不可有二主,皇帝也不能有兩個母親。

    想著這些事情,少年的臉色更加蒼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宮門。

    看著這幕畫麵,那些官員們終於放鬆下來。

    史書記載,在新帝登基的過程裏,何霑公公隻說了一句話,這當然不是真的。

    隻是他說的那些話除了小皇帝再沒有人能聽到。

    文華殿側殿的光線有些陰暗,何霑的臉藏在陰影裏,小皇帝的心情更加緊張,下意識裏望向殿外。

    隨他進宮的河間府舊人在殿外候著,沒有被趕走,沒有被換掉。

    這個事實並不能讓他稍覺安慰,這隻能說明宮裏的這些人有著控製自己的絕對自信。

    何霑說道:“當年陛下應該以太子的身份進宮學習政務,結果被人攔了下來,流言裏說是我,其實不是。”

    聽著這句話,小皇帝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何公公是害怕了,想要表達對自己的忠心,臉色變得有些奇怪。

    好在何公公的下一句話來的很快,避免了因為誤解而發生新君隻當了一天的鬧劇發生。

    “我不是害怕,也不是解釋,隻是想告訴陛下,我知道五年前是你自己不想進宮。”

    何霑說道:“但終究還是到了今天,不想也不行,那就在宮裏好好過吧。”

    他的語氣很平和,語調很從容,語句裏的用詞與態度卻讓小皇帝感到了極度的憤怒,然後生出極度的恐懼。

    憤怒源自無能為力,自然會心生懼意,小皇帝嘴唇微抖,想要說幾句話,終究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河間府這五年偷偷送進京的那些人,今天淩晨都已經被抓,相信這時候已經都死了。”

    何霑的語氣依然很平靜,說道:“陛下以後不會再被那些心懷不軌的反賊騷擾。”

    小皇帝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河間府做了很多準備,五年時間裏不知道輸送了多少金銀與死士還有謀士進京,就是想要保證他能夠坐穩皇位。

    誰能想到這些事情一直都在緝事廠的掌控之中,隻需要一夜時間,便掃蕩的幹幹淨淨。

    “我帶進宮的這些人……也要全部殺死嗎?”

    小皇帝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盯著何霑的眼睛,憤怒說道:“公公,難道你一點顏麵都不想給皇家留!”

    何霑說道:“自然不會,要知道從今天開始,你便是先皇的兒子,是趙國的君王,我會給予你充分的尊敬。”

    敘述的順序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要記住你是先皇的兒子,與河間府再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記不住這一點,那麼還會有很多人死去,甚至你也可以不是趙國的新皇帝。

    小皇帝沉默了很長時間,帶著挫敗與嘲弄的情緒問道:“那今後我該如何稱呼公公你呢?”

    何霑說道:“私下的時候,我允許你稱呼我為叔父。”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文華殿外走去。

    看著那個黑暗的背影,小皇帝的臉上滿是震驚與荒謬,最終再次歸於恐懼。

    ……

    ……

    元宮是皇後娘娘的寢宮。

    今天皇後娘娘已經變成了太後娘娘,但還是住在這裏。

    太後娘娘與先帝的感情很好,後黨被扶植五年,那麼與何公公的關係自然不好。

    何霑走進殿來,神情有些疲憊,看著他這副模樣,太後娘娘心裏的悲痛少了些,無聲冷笑。

    “我與陛下談完了,談的還可以。”

    何霑說道:“就像我們以前商量好的那樣,娘娘您垂簾於後,我就不出麵了。”

    “是不出麵還是不方便出麵,你心裏清楚。”

    太後說道:“太監終究沒辦法站到明處,我就不明白你還撐著做什麼,本宮一道旨意就可以賜死你。”

    “娘娘應該自稱哀家。”

    何霑麵不改色說道:“世間再無墨公這樣的人物,朝廷在我的手裏,天下無人能賜死我,就算能,娘娘您也不應該這樣做。”

    太後微微抬起下頜,驕傲說道:“沒有哀家,你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何霑說道:“彼此,就靠娘娘家的那幾位白癡國舅,不出十年,朝堂便會易手,娘娘您會被請入冷宮,家族被誅殺一空。”

    那棵遮陰的栗子樹還在皇宮裏,依然是彼此利用的關係。

    太後沉默了會兒,說道:“今次的事情,不會如此簡單的平息。”

    誰都明白正明門與西華門的區別,更加明白少年天子與何公公的關係,朝堂上那些勇於“任事”、擅長投機的官員,怎麼會錯過這個機會?以禦史台為首的言官開始試探性地發起攻擊,太學學生與萬鬆書院的書生們,反應更是激烈,而據緝事廠查得,這些事情的背後隱隱有著齊國學宮的影子,所有線索都指向了那名叫做雲棲的書生。

    數十日後,對何霑的攻擊進入到了新的階段,無論是朝堂上的大臣還是皇宮裏的太後娘娘都沒有任何反應,哪怕他們也是被那些書生們攻擊的一方。

    隻要何霑親自出麵鎮壓此事,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他的名聲都會變得更臭,露出更多的漏洞。

    何霑沒有理會這件事情,也沒有出麵,等著緝事廠拿到那些東西後,深夜入宮求見太後娘娘。

    太後想要拖時間,表示天色已晚不想見他,但那些宮門與侍衛又如何攔得住何公公?

    看著依然出現在麵前的何霑,太後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憤怒到了極點,喝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何霑沒有說話,把那些卷宗放到她的身前。

    太後看了兩眼,更加憤怒,說道:“你想構陷哀家?”

    “這是娘娘家裏的事情,娘娘並不知情,而且並非構陷。”

    何霑說道:“強占良田,逼死縣官,欺男霸女這些都是小事,通齊卻是大事,如果讓百姓知曉娘娘家裏這些年一直都是被齊國商人養著的,會有什麼反應?”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皇宮,連那些卷宗都沒有帶走。

    太後對著那些卷宗沉默了一夜時間,第二天清晨終於做出了決定,召數位顧命大臣進宮,接連頒下數道旨意,閣臣領命,禦史台被清洗了一遍,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萬鬆書院被封,太學因為重建明堂而暫時停課……

    這些事情都很驚心動魄,最驚心動魄的當然還是皇宮外的杖責聲。

    有的官員鐵肩擔道心,有的官員鐵骨錚錚,但是屁股終究是軟的,十餘大杖下去,官服如何能不被染紅?

    事態漸漸平息,雖說緝事廠的密探與何公公一係的官員,在整個過程裏什麼都沒有做,但依然止不住天下人把罪惡歸在他的身上,就像過去那些年裏一樣。

    何公公的名聲更加糟糕,仿佛變成了真正的魔鬼,對那些夜啼的頑童來說,威懾力甚至已經超過了可怕的秦國白皇帝。

    趙國新帝年齡還小,太後垂簾聽政。

    整個天下都知道,站在陰影裏的何公公才是真正的掌權者,人稱九千歲。

    ……

    ……

    像何霑這樣權傾朝野,把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臣子,曆史上有但不多,而且這種臣子往往會死的很快,很少能像他這樣把持朝政如此多年。

    在青天鑒的世界裏,何霑卻並非孤例,還有一位同行者,那便是楚國的張大學士,也就是世人尊稱的少嶽先生。

    楚皇被幽冷宮已經十年,甚至已經快要消失在世人的記憶裏。

    對很多孩童來說,更是隻知大學士,不知皇帝。

    張大學士治國水準依然無雙,隻是脾氣越來越怪異,手段越來越強硬,即便無人敢反對,怨懟之心卻是越來越多。

    某天傍晚,大學士批完奏章,覺得眼睛有些花,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漸要落下的夕陽,生出一種明悟。

    前代秦皇已經死了快二十年,那位北海郡的秦皇死了十年,那位年輕的趙皇都已經走了五年。

    大學士去了皇宮。

    這個消息震驚了整座都城,甚至很快傳到了趙國與秦國。

    太監宮女們跪在正殿不遠處,看著眼前的畫麵,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該做什麼。

    緊閉的宮門斑駁如畫,鐵鎖已經鏽死,牆那邊的簷角上到處都是年久失修的痕跡。

    看著這座已經廢棄多年的宮殿,張大學士心裏生出極其複雜的感覺,整理衣衫,緩緩拜倒。

    “臣請陛下賜見。”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宮殿裏傳出:“我說過無事不要來擾我。”

    對很多太監宮女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皇帝陛下的聲音,表情有些複雜。

    張大學士說道:“臣有事。”

    那道清冷的聲音說道:“何事?”

    張大學士對著宮門莊重行禮,說道:“臣已經老了,要死了。”

    那道清冷的聲音沉默了會兒,然後再次響起:“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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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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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宮裏很少點燈,今天卻點了一盞燈,因為難得地來了客人。

    看著張大學士的滿頭銀發,井九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我本以為你還可以活很多年,以你的手段能力,靖王之叛隻是小事,秦趙也算不上威脅,天下不會有問題。”

    井九說道:“沒想到這一天竟還是來了。”

    張大學士感慨說道:“臣今年八十,怎麼都算是高壽,若不是陛下每年賜下的丹藥,隻怕早就已經成了白骨。”

    井九說道:“我是要用你,所以你不用謝我。”

    張大學士認真說道:“陛下敢用臣,信任臣,是臣此生最大的福氣。”

    井九說道:“我也覺得不錯。”

    張大學士看著他的臉,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不喜歡說話的小皇子,忽然問道:“陛下,您成功沒有?”

    雖然陛下從來沒有明言,但像大學士這般聰明的人,如何能猜不到些許?

    井九搖頭說道:“飛升需要突破既有規則,在完整的世界裏是最難的事情,我可能還需要很多年時間才能回去。”

    即便是在真實世界裏,他也很少解釋自己的修行,隻有趙臘月等寥寥數人曾經聽過。

    這時候他說的話很短,但算是對張大學士做了認真的解釋。

    張大學士有些遺憾地拍了拍大腿,說道:“可惜臣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井九說道:“可能是。”

    張大學士看著他的臉,非常認真地說道:“天下五國隻餘其四,齊國臃腫而孱弱,趙國強在何太監,而太監無後,不用太過在意,臣勉力經營多年,然則民風難糾,朝廷表麵風光,實則已然千瘡百孔,臣死之後,隻怕便會崩盤。”

    “你想說什麼?”

    “看在蒼生份上,陛下您就出來吧。”

    井九說道:“既然是個爛攤子,何必收拾,打不過還要硬打,死的人隻會更多。”

    張大學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陛下此言有理,臣還是太執著了些。”

    井九說道:“除了白癡,誰都會有些執著的事情。”

    張大學士忽然笑了起來,看著他問道:“陛下您究竟是天才還是白癡?”

    井九的眼底生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說道:“我很聰明的,隻是有些懶。”

    回想過去三十年陛下在皇宮裏的日子,張大學士生出很多感慨,說道:“我以往曾經不解,世間怎麼會有像陛下如此懶的人,後來才明白陛下乃紅塵外人,隻是生在了帝王家,對陛下來說,這還真是很吃虧的事情。”

    井九說道:“皇宮用來修行很好,而且你很好,所以不虧。”

    聽著陛下的讚揚,張大學士心情激蕩,險些失態,強行平靜下來,問道:“陛下您真是仙人下凡?”

    這是他此生最大的疑惑,臨終前最想知道的答案。

    井九想了想,說道:“是的。”

    張大學士震撼無語,說道:“這……真是……臣此生得以侍奉陛下,無憾矣。”

    井九拍了拍他的肩,說道:“總之,這些年辛苦你了。”

    張大學士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老淚縱橫,匍匐於地,久久不起。

    ……

    ……

    初秋的時候,大學士死了。

    楚國舉國齊哀,滿城縞素,就連秦、趙、齊三國都派了使團前來吊唁。按照學士府傳出的說法,老夫人要求低調些,但作為楚國二十餘年來的事實統治者,這個要求根本無法做到,所謂極盡哀榮也不足以描述當時的場景。

    老夫人在大丫環的攙扶下,帶著三個兒子連續忙累了好些天,而當年被發配到南方的張大公子居然沒有出現。

    當年井九曾經指著兩忘峰對趙臘月說過,任何道路隻要走到盡頭,那麼便隻能折回,世間大多數事情都是如此。大學士的葬禮帶來了很多負麵影響,陵墓逾製不說,最麻煩的是禁止民間嫁娶百日,讓民眾心裏的悲痛很快便變成了怨言。

    都城的氣氛漸漸在變化。

    某天清晨,以陳大學士為首的數位大臣與王公聯袂進宮,求見陛下,不知所言何事。

    據宮裏太監傳出的消息,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見這些人。

    直到這個時候,很多官員與百姓才想起來,原來楚國是有皇帝的。張大學士在時,這些事情無所謂,但現在大學士死了,朝中不可能再出現第二個有如此大影響力的官員,那麼皇帝的位置頓時變得重要起來。

    張大學士死前做了很多準備,如果一切按照舊例進行,他給楚國留下的政治遺產應該還能發揮很多年作用。

    遺憾的是官場上從來不缺少野心,對權力的貪婪注定了朝堂不可能繼續平靜。

    第三場秋雨落下的時候,禦史台開始動手,十餘道奏折遞往中書,彈賅某郡太守。

    陳大學士與數位大臣看過那些奏折後,一言不發直接送進了宮裏。

    皇帝陛下多年沒有用璽,今次想來也不會例外,然而朝中諸公的行為本身便是一種表態。

    那位太守是張大學士口袋裏的人,準確來說,是大學士為井九十年後準備的的宰輔。

    風雨一起便再難歇,很快鬥爭的矛頭指向了裴將軍。

    這位大楚名將,飲了一壺酒後,連夜回到京都,旋即被下大獄,罪名是行賄受賄、貪腐、通敵以及養賊。後麵三個罪名比較簡單,問題在於行賄受賄這一條,有資格被裴大將軍行賄的官員……隻有已經死去的張大學士。

    風雨變成了暴雨,依然心懷大學士的幾位官員很快倒台,而都城裏也多了很多與張大學士有關的流言。

    大學士晚年執政確實太過強硬,在官場與民間早就有所議論,隻是那些議論一直藏在暗處,直到現在才浮出水麵。

    在那些流言裏,張大學士窮奢極欲、冷酷成性、對陛下極其不敬,對百姓極其不憫。

    漸漸的,不,應該說很快的,大學士便從一位名臣變成了權臣,接著眼看著便要變成楚國曆史上最大的奸臣。

    秋意漸深時,終於有官員上疏請治張大學士九項大罪。

    學士府被禁軍圍住,朝中諸公也沒有忘記遠在南方的張大公子,派出騎兵把他押了回來。

    朝廷沒有對張大公子用枷,沒有將其關於囚籠,連綁都沒有綁,而是讓他騎馬隨行,隻是刻意放出去了風聲。

    憤怒民眾擲出的白菜與書生們潑出的墨水,從長街兩側不停飛來,如疾風暴雨一般,淋得他滿頭滿臉都是。

    張大公子坐在馬上,咬緊嘴唇,臉色蒼白,始終一言不發。

    ……

    ……

    學士府裏一片哭聲,老夫人坐著馬車去了詔獄,禁軍有些騷動,但最終沒有攔阻。

    統治楚國多年的學士府,雖然遭受了狂風暴雨的打擊,還是保留了很多暗中的力量。

    在幽暗的詔獄裏,看著已經多年未見的大兒子,老夫人仿佛變得更老了一些。

    張大公子隔著鐵柵跪倒,滿臉淚水說道:“母親,兒子不孝,沒能送父親最後一程,現在還要要你擔心。”

    老夫人在大丫環的攙扶下,坐到椅子裏,盯著他的眼睛問道:“軍械案是不是真的?”

    張大公子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說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請母親饒恕兒子糊塗。”

    “我讓人調來卷宗看過,軍械案你隻是吃了銀子,沒有別的問題,那談什麼糊塗。”

    老夫人有些疲憊說道:“你父親這輩子貪的銀子,比這可多得太多。”

    張大公子膝行而前,抓著鐵柵欄,問道:“朝廷裏那些混帳東西究竟要做什麼?”

    老夫人冷笑說道:“想做什麼?他們當然是想把你父親徹底搞臭,踩倒。”

    張大公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這邊簡單,但想要治父親的罪,憑他們怎麼能夠?”

    老夫人幽幽說道:“所以他們把皇上抬了出來。”

    張大公子很是吃驚,說道:“那個白癡皇帝?”

    老夫人說道:“據說你父親偽造了當年靖王世子一案,就是為了把陛下囚於宮中,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張大公子的臉色更加蒼白,說道:“父親對陛下確實不敬,難道……真是如此?”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此生最敬服的就是陛下,怎會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張大公子根本不相信這句話,苦笑說道:“不管如何,終究是要不行了,我可不想被這些賊子羞辱……”

    老夫人說道:“我今夜來看你,便是擔心你真做出糊塗事來。”

    張大公子微異問道:“難道事情還有轉回的餘地?”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臨終前說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張大公子不理解父親的遺言,問道:“這是何意?”

    老夫人說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想來應該與禦璽有關。”

    張大公子想著那個傳聞,生出一些希望,說道:“禦璽真的不見了?”

    老夫人說道:“我猜禦璽應該被你父親還給了陛下,朝中諸公現在無璽,如何能治我們張家的罪?”

    ……

    ……

    深秋時節的雨,淒冷的厲害。

    陳大學士帶著禮部尚書等大臣,站在殿外苦苦等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得到陛下的召見。

    眼看著暮色漸深,陳大學士看了眾人一眼,當先離開。

    走在皇城門洞裏,他用若有若無的聲音說道:“真在那座殿裏?”

    禮部尚書金澄是張大學士當年最看重的門生,今年不過四十餘歲。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是第一個向學士府開刀的官員。

    “老師當時在宮裏停留了半夜時間,誰也不知道他與陛下說了些什麼。”

    金澄平靜說道:“但從第二天前便再沒人在內閣裏看到禦璽。”

    陳大學士眯了眯眼睛,說道:“陛下看來是把那方璽當成保命金牌了,你有什麼想法?”

    金澄麵無表情說道:“秋高天燥,應該小心火燭。”

    陳大學士看著外麵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沉默了很長時間後,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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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遮 第一百一十八章皇袍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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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室暗燈,照不穿我身,真的很喜歡那個名字,但今天這章不適合,明天再尋個同樣味道的。)

    ……

    ……

    怎樣打倒像張大學士這種有資格代表曆史的大人物?曆史本身已經給出了很多次明確的答案,那就是等他死後,由心懷不滿多年的皇帝進行清算,至不濟也要動用皇帝的名義。

    所以陳大學士與金澄尚書等人為張大學士準備的罪名,基本上都是大不敬相關的內容。但這種操作需要得到皇帝陛下的首肯,那麼他們自然要對皇帝陛下表示出足夠的尊敬,讓出足夠的利益,除非他們想造反。

    可惜他們沒有這種力量,更沒有這種雄心,最多也就是奢望著能夠挾天子以製楚國。所以井九不見他們,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更沒有辦法硬闖進殿去找禦璽——那與他們為張大學士安排的罪狀有什麼區別?

    好在現在皇宮被朝廷控製的極嚴,沒有內廷這種東西,那些太監宮女連皇帝的麵都沒見過幾次,那麼安排些意外的發生是很容易的事。

    今夜秋高氣燥,正是放火的好時候。

    金尚書沒有離開內閣,隔著不寬的廣場盯著皇宮的方向,等著火光的出現。

    但一直等到晨光來臨,他的眼睛澀的有些生疼,皇宮裏依然安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直到傍晚時分,依然沒有消息,就連失敗的動靜也沒有。

    那些放火的太監不知道去了哪裏,城門司沒有發現,侍衛與禁軍們也沒有查到,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金尚書覺得事情有些詭異,心底隱隱有些發寒。

    他連續用數張濕熱的毛巾燙臉,驅散困意與寒意,然後去了陳大學士府上。

    不知道陳大學士與他說了些什麼,從皇宮裏的動靜來看,他們應該沒有放棄縱火燒宮的念頭……

    但就從當天夜裏開始,都城的秋雨變得延綿不絕起來,沒有一刻止歇過。

    可能是因為秋雨的緣故,那座宮殿始終沒有著火。

    從灰暗雲層裏落下的雨滴淅淅瀝瀝,帶著寒意侵入衣被,令人心煩。

    朝堂諸公的心情自然最煩。

    某天,陳大學士私下喊過金尚書說道:“時機便在當下,不可錯過。”

    金澄明白他的意思。

    世間所有事,包括名聲、地位、權勢、財富、甚至修行,到了巔峰便會回落,輿論也是如此。

    現在是楚國民間對張大學士怨氣最深重的時刻,如果朝廷不抓住機會,待這段時間過去,那些書生與民眾說不定便會開始懷念起曾經被他們踩到泥裏的大學士,到那時候做事會更加麻煩。

    當天夜裏,有人給詔獄裏的張大公子帶了話,如果他自己認了軍械案,此事便到此為止,不然……

    張大公子坐在幹草堆裏,想著被騎兵押回京都那天,街道兩側扔過來的白菜與墨汁,眼裏漸漸生出絕望的神色。

    父親臨終前真的說過那句話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便不會出事?

    就算真是父親說的,這又怎麼可能,他老人家這輩子看錯形勢,也不是第一次了。

    張大公子想起很多年前與父親的那次對話,當時他跪在病床前,滿臉淚水請求父親考慮一下身後事,難道要看著兒子們死的死,逐的逐?父親當時嚴厲地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道不要再提,他們一定不會有事,後來甚至親自把他放逐到了南方……但現在呢?自己在詔獄裏,眼看著便要死了,學士府被圍,眼看著便要被抄了。

    “朝中諸公都曾經是您的好友、學生,現在卻恨不得把您從墓裏挖出來鞭屍,史上皆如此,為何您就看不明白呢!”

    張大公子看著被來人留在地上的那道白綾與那瓶毒藥,唇角微微抽搐,露出一抹神經質的笑容。

    他忽然淒厲地喊了一聲:“金澄!你不得好死!”

    大獄裏很安靜,沒有人來管他,隻有他淒厲的罵聲回蕩在囚室裏。

    白綾係在鐵欄上端,輕輕飄著,就像墓地裏的白幡。

    啪的一聲斷裂。

    張大公子摔到幹草堆上,有些惘然,找到那瓶毒藥,顫抖著手打開,猛地灌進嘴裏。

    片刻後,他發現本應是劇毒的瓶子裏,放著的居然是清水。

    這時候他才完全清醒過來,眼神警惕望向幽暗的囚室外,壓低聲音問道:“是誰?”

    一個黑衣人從陰影裏走了出來,說道:“真是麻煩啊,希望你不會再試著撞牆。”

    張大公子很吃驚,楚國的詔獄戒備森嚴,還有陣法隱於石牆之內,即便是再厲害的高手與修行者也無法潛入。

    “你是誰?為何要救我?”

    “我就是個打工的,你以為我願意管這些閑事?”

    那個黑衣人斷了一隻手,袖管有氣無力地垂著,就像他的聲音一樣:“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正準備去趙國殺那個太監,再去殺白皇帝,結果被人一句話就召到這裏來了。”

    聽完這番話,張大公子的眼瞳緊縮,聲音微顫說道:“難道你是黑衣人?”

    那人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莫名其妙說道:“你眼睛不好?”

    張大公子喃喃說道:“你居然還沒死。”

    他說的黑衣人自然不是穿著黑衣的人,而是這個世界裏對某個人的具體稱呼。

    很多年前,世間出現了一位極其喜歡戰鬥與殺人的強者,據說隻在墨公之下,戰力極其可怕,在秦趙齊楚四國裏不知殺死了多少高手。那位強者出現的時候,都穿著一身黑衣,所以被稱為黑衣人。

    聽說黑衣人後來離開中原,去了西域苦修破境,誰能想到他會再次回來。

    張大公子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救我?”

    黑衣人沒有理他,直接破開鐵柵欄,把他打昏後扛了出去——那隻青鳥傳話讓他保住詔獄裏這些人的性命,那位將軍和其餘的官員倒是硬氣,不會想著自殺,這位張大公子著實有些麻煩,這樣處理最是簡單。

    辦事如此懶散隨便,黑衣人自然是卓如歲。

    但再厲害的刺客高手,也不可能正麵對抗朝廷。

    卓如歲帶著昏迷的張大公子離開詔獄,消失在楚國都城裏,就像一滴水珠進入大海,沒有驚起任何浪花。

    秋風秋雨如常一般愁人,張大公子越獄的消息沒讓朝廷諸公太過擔心,反而讓他們生出很多欣慰。

    如此一來他們終於可以再進一步。

    他們可以借此抄了學士府,相信就算找不到禦璽,陛下始終不露麵,也能治張家死罪。

    ……

    ……

    帶著這樣的想法,禮部尚書金澄來到學士府外。

    學士府的大門已經被撞開,數百名軍士已經進入,占據了各個要地,並且已經開始查抄,場麵無比混亂,到處都是翻倒的箱櫃、倒塌的花架還有哭聲,就連後花園裏的假山都被挖開了,露出滿是金磚的密室。

    金澄微微皺眉,有些不悅,對身邊的下屬吩咐道:“做事規矩些,莫要驚著老夫人。”

    下屬們齊聲應是,心裏卻腹誹不已,心想尚書大人您當年可是大學士最器重的學生,難道現在還要一直裝下去?

    學士府深處忽然傳來喝罵聲,還有重物落地的聲音,金尚書的眉頭皺得更深,向著那邊走過去。

    下屬在旁低聲解釋道:“後宅已經控製,隻是老夫人住的後園有些不方便。”

    金尚書沒有停下腳步,低聲說道:“東西放好了嗎?”

    那位下屬官員聲音更低,說道:“在衣箱最下麵,沒有任何問題。”

    金尚書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很快便來到了後園外。

    後宅更加狼籍,幾名仆婦被推倒在地,額頭都碰出了血,到處散落著布料與衣物。

    看著眼前的畫麵,金尚書裏的眼裏流露出一抹不忍之色。

    學士府他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便是後宅也經常進來,就在不久前,他還在這裏親手喂老師喝了好幾回藥。

    幾位下屬官員看著他的神情,恰到好處地勸說了幾句,比如國事為重,比如大人如何……

    金尚書神情微霽,看著周遭混亂場景,又生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那件衣服是皇袍。

    過去二十年裏,他一直苦勸老師登基稱帝,結果老師始終不同意。

    現在老師已經死了,自己為他準備一件皇袍,也算是盡孝吧。

    老夫人屋裏有個極大的梨木箱子,箱底便是那件皇袍。

    看著緊閉的房門,金尚書整理衣衫,平靜說道:“師母,請開門。”

    屋裏隱約有聲音,卻沒有人開門。

    時間緩緩流逝,金尚書神情漸冷,厲聲說道:“把門砸開!”

    十餘名軍士不顧那些仆婦的哭喊與咒罵,登上台階,把那扇門輕而易舉地砸開,魚貫而入。

    然而,這些軍士很快便退了出來,臉上的神情異常古怪,就像是看見了鬼一般。

    屋裏走了出來一個人,披頭散發,看不清楚容顏,身上那件明黃色的皇袍卻是無比醒目。

    經手此事的官員,看著那件皇袍,神情驟變,心想藏在箱底的衣服,怎麼被人找了出來,而且穿在了身上?但不管是誰,穿皇袍便是死罪,而且是從老夫人屋裏走出來的,學士府如何脫得了幹係?

    “居然敢皇袍加身!把這個大逆不道的賊人給我拿下!”

    那位官員厲聲命令,卻沒注意到身旁的動靜。

    看著那名身穿皇袍的男子,金尚書的臉色漸漸蒼白。

    那名男子抬起雙手,分開黑發,露出那張英俊至極的臉,神情淡漠說道:“朕是皇帝,不穿皇袍穿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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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待到秋來百花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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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國沒有幾個人見過在宮裏幽居了數十年的皇帝陛下,比如今日查抄大學士府的官員與軍士們都沒有見過,看著從老夫人屋裏走出來的男子都愣住了,心想莫不是個瘋子?

    金澄尚書的資曆很老,青年時便已經入朝,曾經有幸在二十年前的登基大典上見過陛下一麵。那時候的皇帝陛下隻是一個十歲的少年,現在應該三十歲,算是中年,可為何黑發分開後的那張臉,還是那樣好看,沒有什麼變化?

    陛下忽然在學士府現身、密謀被破、麵貌如昨,這三件事情就像是三道雷直接落在金尚書的心間,讓他下意識裏跪了下來,囁嚅道:“萬歲,您……”

    官員與軍士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震驚無語,參差不齊地跪下。

    老夫人拄著拐從屋裏走了出來,正好看到滿府的人如潮水般跪倒的畫麵。

    井九轉身對她說道:“我答應過他,隻要我還是皇帝,就保你們一世富貴。”

    聽著這句話,老夫人心情更加激蕩,顫巍巍地跪了下去,說道:“謝陛下垂憐。”

    學士府裏鴉雀無聲,然後驟然響起一陣哭聲。

    那些哭聲來自張大學士的後人,還有那些管事仆婦。

    今日朝廷抄家,學士府裏已經有過很多哭聲,隻不過那時的哭是委屈與害怕,這時候是逃脫大難後的慶幸與狂喜。

    朝廷給大學士安排的罪名裏,最無法洗清的便是幽禁陛下,大逆不道。

    今天皇帝陛下親自到學士府,金口玉言斷定,誰還敢說什麼?

    金尚書跪在地麵,聽著這句話,臉色驟變,終於清醒過來。

    如果情勢就這般發展下去,他與朝中諸公的準備都將付諸水流,他哪裏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皇帝陛下就算不是白癡,在宮裏幽禁二十年,隻怕一個大臣都不認識,那又有何力量?就算死了又如何?

    由野心與貪欲帶來的那股力量,支撐著金尚書霍然起身。

    他盯著井九的眼睛,便準備喊出最關鍵的那句話——這個人是假的!

    居然膽敢冒充皇帝陛下,這是淩遲的大罪,亂刀斬死你不為過吧?

    學士府為了隱藏大學士私下常穿的皇袍,居然敢讓人冒充皇帝,滿門抄斬不為過吧!

    在很短暫的時間裏,金尚書想了很多事情,眼前有很多畫麵閃過,那些畫麵裏都是血。

    下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喊出聲音來。

    數百名官員軍士跪在地上,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金尚書張著嘴,臉上露出驚怖的神情。

    他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

    他的心髒跳的越來越快,變成急促的鼓點,仿佛要從咽喉裏跳出來一般。

    更快了!

    一道難以形容的劇痛從他的胸口處迸發,瞬間蔓延至身體各處。

    如果他這時候能夠發出聲音,必然會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的慘叫,但他不能,所以隻能滿臉驚怖地看著井九。

    看著那雙深若滄海的眼神,金尚書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為何老師始終不敢篡位,為何皇帝自閉宮中,為何靖王世子會奉旨入京,然後死了,為何沒落秋雨的時候,皇宮裏的那把火也沒有點燃……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強烈的悔意與絕望、恐懼讓他痛苦地咳嗽起來。

    他的唇間噴出如霧般的血水。

    場間一片驚叫。

    他繼續咳嗽,躬著身子,就像煮熟的蝦米,血水不停噴出,最後甚至咳出了一些血肉碎片。

    井九從老夫人手裏接過發帶把黑發束好,從金尚書的身邊走過,向學士府外走去,看都沒有看此人一眼。

    老夫人拄著拐杖,滿臉謙恭送了出去,經過金尚書身邊時,向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那口唾沫就像是一把錘子,金尚書直接翻倒在地,抽搐了兩下,便再也沒有呼吸。

    ……

    ……

    當天夜裏,楚國都城裏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收到了通知,明天有大朝會。

    事實上,皇宮裏隻派了一位太監通知了陳大學士。

    由此可以想見,那位二十年都沒有出過宮的皇帝陛下,確實沒有能使得動的人。

    這個事實並不能讓那些得到通知的官員感到心安,因為大學士府裏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座京都。

    天還沒有亮,通往皇宮的道路上便陸續出現了車轎,有些官員直至此時還在窗邊與府裏的執事交待事情。

    不是交待遺言,而是準備今日可能會發生的驚天巨變。

    即便麵對皇權,也沒有幾個大臣願意束手待斃,更何況在楚國近數十年的曆史裏,皇權實在算不得什麼。

    殿門緩緩開啟,官員們對視一眼,不再交談,緩緩走了進去,按照平日慣例排成兩例。

    開會是所有人都不喜歡的事情,但治國總是離不開,朝會一直沒有停過,隻不過已經有很多年陛下沒有親臨。

    有些大臣記得上次皇帝陛下出現在朝會上還是登基大典的時候,有些記性好的官員則記得當年張大學士被彈劾的時候,陛下來朝堂上說過一句話——大學士辦事很好,你們不要胡鬧。

    大學士死後發生的這些事情,在皇帝陛下的眼裏,我們這些人還是在胡鬧嗎?那麼陛下你又想胡鬧些什麼?

    看著高處皇椅上的那個穿著明黃袍子的男子,很多臣子心裏生出各種各樣的想法,然後視線很快被那張英俊至極的麵容吸引住了,很是震驚,心想陛下竟是這樣的美男子,滿頭黑發隻是隨意束在腦後,怎麼便有仙人般的風姿?

    井九自然不會理會這些臣子在想什麼,說道:“開始吧。”

    一名小太監緊張地看了眼手裏的名單,準備開口說話。

    這時陳大學士忽然上前,對著井九行了一禮,說道:“陛下,臣有事要問。”

    井九看了此人一眼,沒有說什麼。

    陳大學士說道:“昨日禮部尚書金澄尚書奉旨抄檢張府,為何陛下您會在那裏?金尚書又是因何暴斃?”

    這兩句問話極其無禮,更加無禮的是問話的時候他一直盯著井九的眼睛,完全沒有對皇帝應有的尊敬。

    陳大學士盯著井九的眼睛,是想從裏麵看出些東西來。

    昨日皇帝忽然在張府出現,金澄暴斃,讓他震驚之餘終於想起了某個極隱秘的傳聞。

    張大學士不肯動皇帝,是因為他知道皇帝一直在煉丹修仙!

    今日大朝會,陳大學士就想知道這個傳聞究竟是真是假,當然,無論是哪種他都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就算皇帝陛下真的是位境界高妙的修仙之人,依然不可改變整個楚國的大勢!

    井九自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那位小太監極其聰明,強行壓抑住心頭的緊張,喝斥道:“奉旨?陛下沒有下旨,你奉的誰的旨意!”

    小太監的聲音很尖,因為緊張又有些幹澀,聽著就像被人捏住脖子的小公雞,很是難聽。

    如此難聽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裏,陳大學士神情微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井九不想讓這種乏味的流程再繼續下去,看著殿裏的官員們說道:“張大學士是朕選的人,你們動他就是動朕。”

    這句話很粗魯,沒有什麼意味,更與官場裏慣有的氣質不符,更像是江湖兒女的口吻。

    聽著這句話,大臣們不覺害怕,反而覺得好笑,甚至有幾個官員真的笑出聲來。

    井九沒有理會他們,繼續說道:“……那是要死全家的。”

    這句話很淡然,沒有殺意,並不如雷霆,隻像一陣風穿過,卻讓殿裏的每個人都感到了極度的寒意。

    那位小太監抱著名單向前走了兩步,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開始宣讀名字。被他點到名字的大臣出列,神情有些茫然,這些官員的數量很少,隻有七八人,沒被點到名字的官員也很不解,心想這是要做什麼。

    小太監想著接下來要說的話,神情更加緊張,聲音更加幹澀。

    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隻是前些天起夜的時候發現有幾個黑影潛進正殿準備放火,鼓起勇氣喊了一嗓子。

    喊完那嗓子後,他本以為自己就會死了,誰想到那場火沒有燃起,他也沒有死,反而成為了皇帝陛下的親信。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陛下隻認識自己這個小太監的緣故。想著這些事情,小太監的緊張情緒得到了緩解,清了清嗓子,對著殿裏的大臣們說道:“點到名字的官員無罪,其餘的官員罪無可恕……”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打斷了。

    殿裏一片嘩然,大臣們看著皇位裏的井九,視線裏滿是震驚的情緒,心想難道真的要變天了嗎?

    陛下你什麼都沒有,沒有臣子,沒有軍隊,沒有侍衛,甚至就連太監也隻有這麼一個沒長開的小娃娃,你就想把整個楚國官場一鍋端掉?這是哪裏來的瘋狂想法?難道陛下真如傳聞裏那般,不是白癡就是瘋子?

    “陛下難道想就憑一個禦璽便定了天下?”

    陳大學士笑了起來,看著皇椅裏的井九,臉上滿是憐憫的神色:“都城,各州郡,官員,將士,書生,百姓,都是清醒的人,誰會聽您的呢?就算您可能說動了一些侍衛,甚至可能您自己……”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沒有把那個猜想說完,臉上嘲弄的意味很濃。

    一位將軍冷笑說道:“就算您能把我們留在皇宮裏片刻時間,又有什麼用呢?”

    是的,就算井九想辦法封了皇宮,也沒辦法把這些大臣長時間留在宮裏,逼迫他們承認自己的權威。

    這些大臣們進宮之前早有準備,隻要停留時間稍長,各府的管事、家將便會出動,都城外的大營都會開進來。

    禁軍在一個被幽禁多年的白癡皇帝與整個朝廷之間會怎麼選擇,也是很簡單的事。

    到時候皇宮能撐住幾刻?一旦破宮,陛下您將如何自處?

    陳大學士靜靜看著井九的眼睛,等著他的回答。

    井九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把你們困在這裏。”

    隨著這句話,殿門忽然關閉,陰影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以及心上。

    那名小太監事先早已得了提醒,抱著懷裏的名冊,帶著被點到名的那幾名官員,避到了皇位後方的角落裏。

    ……

    ……

    大殿裏很陰暗,殿外卻是陽光一片。

    卓如歲靠著殿門,眯著眼睛看著初升的朝陽,渾身散發著懶洋洋的味道。

    張大公子站在他的身旁,臉色蒼白問道:“這樣就行了?”

    “不然呢?”卓如歲耷拉著眼皮說道:“名單都是你親筆寫的,有錯也是你的錯。”

    張大公子急了,說道:“我說的是名單的事嗎?我說的是陛下在大殿裏!”

    殿裏忽然響起一聲慘叫,緊接著便是利物割破肉皮的聲音不停響起。

    張大公子看不到殿裏的畫麵,隻能猜想,緊張到了極點,開始幹嘔,隻是沒有吃什麼東西,怎樣吐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殿門忽然發出一聲悶響,然後隱隱傳出呼救的聲音,應該是大臣正在撞擊殿門,想要跑出來。

    張大公子顧不得心裏的煩惡,趕緊用肩膀頂住殿門,滿臉驚恐,汗如雨下。

    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卓如歲很是滿意,說道:“不錯,這時候就應該表現一下,要知道你以前是弄過行刺的,你父親怕你被皇帝弄死,才把你逐到南方避禍,你們那個皇帝很小氣,這時候不立功,想起當年的事說不定便會殺了你。”

    這種緊張時刻,張大公子哪裏聽得進去他說了些什麼,隻是拚命地頂住殿門。

    一道血水淋到了殿門上,嚇得他打了個哆嗦,如瘋了般喊道:“你還不進去幫忙?”

    在他想來,黑衣人既然是世間最強大的高手刺客,就算不能幫陛下殺死這些亂臣賊子,至少也能把陛下救走。

    卓如歲莫名其妙說道:“他還需要我們擔心?”

    張大公子誤會了他的意思,眼神變得興奮起來,說道:“殿裏有多少侍衛?還是說你請了很多修行高手過來?”

    “就他一個人。”卓如歲沒有理會這句話讓張大公子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揮手示意不遠處那幾個太監過來,說道:“你們先去準備一些清水,記住,要很多清水,不然等那些血凝住了,清理起來很是麻煩。”

    其實不管他還是張大公子都不明白,為何這幾個中年太監為何如此膽大,這種時候還敢在這裏停留。

    那幾名太監賠笑說道:“二位大人放心,這種事情我們做過幾次。”

    ……

    ……

    沒過多長時間,殿裏的聲音消失了,安靜的令人心悸。

    張大公子有些害怕地望向裏麵,卻什麼都看不到,肩頭慢慢離開殿門。

    殿門緩緩開啟,井九走了出來。

    隻見他披頭散發,渾身是血,右手提著一把劍,臉色有些蒼白。

    張大公子趕緊跪下,不敢抬頭去看。

    井九看著遠方說道:“與你母親說聲,這發繩不大結實。”

    ……

    ……

    (明天去拿個獎,後天就回來,然後大後天可能還有個消息,到時候一起向大家報告,寫小說真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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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0-21 20:07:06
蘇幕遮 第一百二十章此事無關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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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本來應該是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的最後一章,好在這個章節名我也是很滿意了。)

    ……

    ……

    在大殿上,陳大學士和一名武將曾經帶著嘲弄的意味說過,就算井九能把這些官員困在宮裏也沒有用。

    井九根本沒有想過這樣做,而是直接把他們都殺了。

    數十名官員倒在了血泊裏,他也付出了些代價。

    那些武將有些本事,而且陳大學士事先已經做了準備,請了幾位修行強者冒充官員進了殿。

    朝陽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他望著皇城外遠處的天空,想到很久之前以及很久之後的一些事情。

    曆史總是在不停地自我重複,唯一的差別是他在這裏的境界實力有些低。

    那名小太監帶著還活著的幾名官員,沿著大殿角落裏走了出來,看著滿地血泊,想著先前那些殘忍血腥的畫麵,那些官員的腿有些發軟,勉強走出殿外,看著渾身是血、提著劍的皇帝陛下,哪裏敢直視,啪啪數聲便跪了下去。

    “如果還能走路,就去把事辦了。”

    井九的聲音沒有什麼情緒。

    那些官員哪裏敢耽擱,用手撐起身體,用最快的速度向宮外走去。

    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們去做,安撫禁軍是第一步,從詔獄裏把那些大人救出來是第二。

    皇城外稍微有些騷動,很快便平靜下來,沒有過多長時間,宮門再次被打開,數十名官員來到殿前,跪到井九身前。

    這些人剛剛離開詔獄,身上還穿著囚服,看著極其狼狽。

    裴大將軍與周太守跪在最前麵。

    前者是張大學士最信任、在楚國威信最高的名將,後者的身份地位差很多,卻是張大學士為井九準備的日後宰輔。

    他們從那幾名同僚處聽說今日殿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根本無法相信,直到此時,看著數十名太監宮女在幾名太監的指揮下,不停向殿裏潑灑清水,看著那些血水像瀑布般從殿裏流出,順著石階淌下,才震驚地確定原來那是真的。

    陛下把朝堂上的官員都快殺光了。

    井九看著裴將軍說道:“你去城外的大營,都城裏如果有什麼問題,直接撲滅。”

    裴將軍神情微變。周太守擔心陛下不知道當前局麵的複雜程度,說道:“都城大營不會聽裴將軍的令,都城裏各府都早有準備,那些王公更是絕對不會安分,說不定便會趁亂興風作浪,陛下……”

    “你們是大學士選中的人,如果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他的眼光也未免太差了些。”

    想著死在殿裏的陳大學士和昨日死去的金尚書,井九發現張大學士的眼光確實不如何,除了看明白了自己。

    “總之這種小事不要來煩我,今天不要,以後也不要,這方麵你們要向他好好學習。”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冷宮走去。

    卓如歲打了個嗬欠,跟著他離開。

    ……

    ……

    被鏽死的鎖已經被除掉,平日送雜物的側門則被封死,除此之外,冷宮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樣冷清。

    井九把那柄破損嚴重的劍扔進池子裏,換了件衣裳,倚回榻上,渾身的血水自然早就幹淨了。

    卓如歲站在榻前,說道:“如果不是那次斷臂,也許我現在已經把外麵的事情忘了大半。”

    井九說道:“要爭仙籙,青天鑒自然不會讓你忘了這件事情,別的事情忘了也無所謂。”

    卓如歲說道:“師叔你到底準備怎麼做?”

    井九說道:“你呢?”

    “我還是以前的想法,就在這裏修行殺人。”

    卓如歲理所當然說道:“把別的問道者全部殺死,仙籙自然是青山的,就算不成,也沒有虛度這數十年。”

    井九說道:“我差不多。”

    青山弟子行事就是這樣幹脆利落,有著相似的布局也不為奇。

    卓如歲隻是有些不明白,既然是要修行,是要殺死別的問道者,你天天躲在皇宮裏做什麼?

    他知道就算自己問,也不可能有答案,沒看當年童顏死的多麼無奈,舉手隨便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

    井九說道:“去哪裏?”

    卓如歲說道:“去趙國殺那名太監。”

    井九說道:“何霑有些變態,小心。”

    卓如歲走後,宮殿裏更是冷清安靜。

    都城今日必將大亂,也不知道裴將軍與周太守等人究竟能不能穩住局勢,也不知道最終要死多少人。

    井九坐在榻上,靜靜看著窗外的天空,保持著這樣的姿式,持續了很長時間。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事情,應該與都城裏的混亂無關。

    天光轉移,不時有人來到殿外稟報當前局勢,說來有趣的是,傳話的人不是那個小太監,而是張大公子。

    可能在裴將軍與周太守等人看來,張大公子是最得陛下信任的人。

    井九沒有回話,依然看著窗外,沉默不語。

    太陽漸漸落下,暮色之後便是夜色,宮裏的光線變得晦暗起來。

    不知何時,殿裏亮起了一盞燈。

    撲棱,撲棱。

    青鳥揮動著翅膀飛進殿裏,落在榻上,變成那個可愛的小姑娘。

    井九問道:“解決了?”

    青兒說道:“城外大營與禁軍的叛亂已經被裴思明鎮壓,那些大臣的府邸已經被控製,你不用擔心。”

    井九說道:“我沒有。”

    青兒微嗔說道:“外麵那些人喜歡看戰亂,才能用那些畫麵唬弄過去,但我總要放些你的畫麵給他們看。”

    “我記得你說過,我天天在這裏修行睡覺,回音穀外的那些人早就看膩了。”

    “可像今天你在殿裏殺人的畫麵,他們最喜歡看,我沒放出去,不知道惹來多少怨言。”

    “無法直接看到的畫麵,也許更加刺激。”

    “有道理,難怪會有不少好評。”

    “不用謝。”

    “你也不用客氣。”

    青兒有些惱火說道:“以後不要總讓我做信使,萬一惹起白真人疑心怎麼辦?”

    井九說道:“我會注意。”

    昏黃的燈光落在他的身上。

    因為白天殺人的緣故,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疲憊,黑發披散於肩,呈現出一種頹廢的美。

    看著這幕畫麵,青兒有些出神,片刻後才醒過神來,吃驚說道:“你居然點了一盞燈?”

    井九嗯了一聲。

    這座宮殿很少點燈,直到前些天,張大學士臨終前來了一次,才有了燈火。

    青兒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有些不解問道:“你一心修行,別的事情都不怎麼在意,為何這次卻願意出手。”

    井九說道:“修行需要清靜地,我做這些事與狗熊除掉洞外的威脅沒有什麼區別。”

    青兒看著他問道:“真是如此?隻是如此?”

    井九說道:“當然如此。”

    青兒撇了撇嘴,說道:“或者如此……可我還是覺得你出手與大學士有關。”

    井九說道:“也許如此。”

    青兒的眼睛亮了起來,說道:“那大學士究竟有何不同?對他來說你是假的,對你來說……好吧,他可能是真的……不對,既然你會離開幻境,而且此生都可能不會再回來,就算來也無法再看到他,那對你來說,他也是假的啊?”

    這句話裏有太多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楚真假。

    青兒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按照你的說法,所有離開而不再回來的人,彼此都是假的,那你為何會這樣做?”

    井九看著那盞暗燈,說道:“因為世間有很多事情本就無關真假。”

    ……

    ……

    回音穀外一片安靜。

    天空裏的光幕停留在那個畫麵裏。

    殿裏的暗燈漸遠,都城裏燈火通明,騎兵鐵蹄踏過青石板路,哭聲漸低。

    青鳥與井九前麵的對話沒有人聽到,但整個故事大家都看到了。

    修道者再如何心如止水,看著畫麵裏的萬家燈火,想著過去三十日裏看到的悲歡離合,亦是有些悵然。

    瑟瑟的眼眶已經濕了,卻不知是為了井九與張大學士而流,還是為何而流。

    童顏站在遠處某處崖畔,想著井九最後說的那句話,沉默了很長時間。

    那些都是假的。

    修行者在求大道的過程裏都聽過類似的話,可能來自師長,可能來自同門,隻不過不像井九那樣絕對而肯定。

    這種話聽得多了,很多修道者往往會產生某種錯覺,認清虛妄便能觸及現實,斷情絕性。但就像井九說的那樣,世間很多事本就無關真假,誰又能真的斷情絕性?或者說,為何要斷情絕性?

    崖後有腳步聲響起,童顏轉頭望去,發現是那名黑瘦的無恩門弟子,忽然問道:“對你家公子的話怎麼看?”

    柳十歲很吃驚,心想自己的真實身份居然被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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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遮 第一百二十一章聰明不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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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道理,柳十歲這時候應該轉身就走,或者想辦法聯係掌門真人。

    不知為何他沒有離開,卻真的開始認真思考童顏的問題。

    沒有想多長時間,他便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對公子的話沒有任何看法。”

    童顏說道:“在今天說出這句話之前誰都以為井九修的是無情道,難道你就不擔心?”

    柳十歲不懂,問道:“擔心什麼?”

    童顏說道:“道不同,如何同行?”

    柳十歲這才明白他的意思,鬆了口氣,說道:“不管什麼道,隻要都能上山便好,為何一定同行?”

    童顏看著他安靜了會兒,忽然說道:“你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柳十歲解釋道:“我本來就不笨,隻不過公子太聰明,才會顯得我有些笨。”

    童顏挑了挑淡眉,說道:“你怎麼看今次問道的勝負?”

    柳十歲說道:“仙籙當然是公子的。”

    童顏心想自己就多餘問這句話,忽然問道:“你不擔心我揭穿你的身份?”

    整個修行界都以為柳十歲被關在劍獄裏反省,如果讓人知道他早就已經離開,青山九峰隻怕又要生出很大的混亂,比如就在不遠處觀禮的昔來峰主方景天,必然會借此生事。

    柳十歲知道童顏這句話是想試探什麼,比如掌門真人是否知情,但他既然沒有離開,便是已經想好了應對。

    他看著童顏笑著說道:“當年白早姑娘說中州派欠我一個人情,我用在這裏好了。”

    這件事情與洛淮南之死有關,童顏很清楚,卻沒想到柳十歲會在這時候提出來,這是裝傻還是什麼?

    他看著柳十歲,發現柳十歲的笑容竟是那樣真摯,不由自嘲一笑,心想在篤誠之前,聰明果然沒什麼意思。

    他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再看天上的畫麵,淩空飛走。

    柳十歲也離開了崖畔,想著井九的吩咐,自然不會走得太遠。

    瑟瑟擦掉臉上的淚水,不忍再看那個世界裏的故事,讓水月庵少女陪自己出去散散心,山穀裏的魚兒們便遭了殃。

    五天後,吃了十幾條烤魚、魚膾、煎魚、炸魚的瑟瑟的心情終於好了些,回到了山穀裏。

    她正與水月庵少女說何霑的烤魚有多好吃,抬頭便在天空裏看到了何霑的臉。

    天空裏的那張臉當然與何霑的真實容顏並不完全相似,更加白淨,而且一根胡須都沒有,顯得陰柔很多。

    他穿著黑色的大氅,看著跪在身前的十餘名將領,眼裏滿是冷酷與強硬的神色,說出來的話更是令人震驚至極。

    “楚國最多還能再撐五年,你們要做好準備接收西大營和那片肥得流油的土地還有……爵位。”

    ……

    ……

    人間一天,幻境一年。

    瑟瑟去雲夢山裏玩耍了五天,在青天鑒的世界裏,張大學士便已經辭世五年。

    還在幻境裏的七名問道者現在已經三十五歲了。中州派的白早與白千軍,一茅齋的奚一雲,代表果成寺的何霑,青山宗的井九與卓如歲,都是名門大派的天才弟子,令人驚奇的是,還有名問道者居然是那名叫做薑瑞的散修。

    青鳥偶爾會給麵子去看一眼,他還在某個州郡裏拚命地向上爬,顯得格外辛苦,沒有什麼權勢地位,境界也不是太高。人們很不理解,以何霑如今在趙國裏的滔天權勢與冷酷手段,為何會容許這個出賣自己的友人活到現在。

    和可憐的薑瑞比起來,其餘六名問道者在青天鑒的世界裏自然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

    白皇帝數次親征,終於徹底打垮了北方的野蠻人,斬首無數,擄獲大量戰馬,更是收入數片極肥沃的草場,可以稱得上是武功蓋世。現在的秦國騎兵就像是最鋒利的兵器,除了趙國,再沒有別的國度有力量抵擋。

    齊國的商人與百姓明顯被嚇破了膽,以近乎狂暴的速度加快了海外探險的進程,在短短的五年時間裏再次發現了數座大島,運回了大量的珍稀資源,加強國力的同時也準備了很多後路,相信再過不久便真有可能發現傳說中的異大陸。

    那位叫做雲棲的書生離開學宮在齊國以及下屬的城池裏遊曆講學,甚至遠赴海外開化野蠻土著,在各國民間獲得了極高的聲望,收了數千名弟子,其中甚至更有齊皇、趙國公卿這樣的大人物。

    那些拜在雲棲門下的趙國公卿心裏的想法其實路人皆知,就是想借著這層光彩奪目的外衣,讓朝廷生出一些忌憚,但很快他們便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因為他們在官場上、他們家族的產業都迎來了緝事廠毫不留情的打擊。

    何公公依然是趙國的掌權者。

    所有政令都出自他手,而並非皇帝陛下,也不是珠簾後的太後娘娘,這種事情實在太過荒唐,天下難容,趙國的有識之士與正義之士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攻擊浪潮,但公公有各地將領的效忠根本不在意這些攻訐,至於那些官員與齊國商人聯手進行的暗殺更是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刺客們甚至根本無法突破那些太監的防守,來到何公公的麵前。

    至於下毒……緝事廠怎麼會讓如此荒唐的事發生。

    何霑麵臨的唯獨一次真正危險,來自那位自西域歸來的黑衣人。

    卓如歲選擇的出手地點很妙,不是防禦相對薄弱的的州郡,也並非京都繁華的街道,而就是在緝事廠。

    他在緝事廠最幹淨、有著鑲金馬桶的那間茅廁梁上等了七天,因為無聊與犯困睡過去了三十次,終於等到了何霑。

    那一戰真的是驚心動魄,緝事廠裏如狂風卷過,滿地狼籍,二十餘名太監高手當場身亡。

    卓如歲再一次證明自己就是墨公之後的天下最強者。

    何霑在這次刺殺裏展現出來的詭異身法、強大戰力尤其是恐怖的意誌,也再一次讓趙國官場和齊國巨商們感到了絕望。

    最終的結局是何霑身受重傷,消聲匿跡了二十餘天,有流言說這些天他一直藏在太後的宮裏。

    卓如歲同樣身受重傷,在緝事廠與趙國輕騎追擊下,險些葬身於大海之中,幸運地被齊國學宮裏的某位書生救走。

    這個消息傳到楚國隻用了三天時間,從都城傳進皇宮、落到井九耳裏卻用了足足十七天時間。

    與世隔絕的皇帝,想要知道皇宮外的事情確實比較困難,當然他也沒什麼想知道的事。

    張大學士臨死前做了很多準備,國庫與內庫都很充盈,隻要官場不再動蕩,朝政回到正軌是很簡單的事。

    大殿血洗後,周太守把自己提拔成了大學士——禦璽被井九交到了他的手裏——別的官員也各有重用,不怎麼好用的張大公子被井九特意點名去做太常寺卿,至於這項任命與朝歌城那位國公有沒有什麼關聯,那就不得而知。

    如今裴將軍在外,周大學士在內,陛下依然不管事,楚國百姓活的都很舒服,仿佛回到了張大學士在世時,又迎來了一個盛事,但真正明白的人都看得出來,楚國已經快要不行了。

    這個國家外麵看著依然光鮮,內裏的千瘡百孔已經逐漸顯現,奢費、冗官、貪腐、懈政、各種問題都將要暴發,到時候誰來收拾?有些悲哀的是,在這些問題被解決之前,楚國可能已經先被解決了。

    最先盯住楚國這塊肥肉的,自然是那位以掃蕩海內、統一四宇為己任的秦國白皇帝。

    也就是在秦國鐵騎南下的那一天,何公公來到了趙國與楚國交界的地方。

    他看著群山那邊的沃野與隱隱可見的西大營,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論斷。

    西大營由裴大將軍親自坐鎮,哪怕秦國已經出兵,朝廷依然沒有調他去北方,便是防著趙國這邊。

    何霑不著急,再如何厲害的人終究是要死的,他能等。

    他判斷楚國最多還能撐五年,就是因為裴大將軍最多還能活五年。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裴大將軍隻比張大學士小三歲……

    ……

    ……

    秦國開始向楚國進攻,奇怪的是,不知道是忌憚楚國的隱藏實力,還是擔心趙國火中取粟,以狂暴著稱的秦國鐵騎這一次表現的極為謹慎,穩紮穩打,甚至經常在春末的時候便會主動收兵,用了整整四年時間才向南方前進了三百裏地。

    井九不理世事,但如果他還想在皇宮裏修行,便不得不理會這件事。

    隔段時間,他便會看一次朝堂呈上來的軍情彙總,從那些信息裏,他得出一個很有趣的結論,秦軍的行進似乎保持著某種節奏,正是這種節奏有力地控製了秦軍的攻擊力度,確保戰火不至於失控。

    很明顯秦國上層想要的是完好的楚國,而不是鍋碗瓢盆都打爛了的楚國,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在征服楚國後,用最短的時間完全消化楚國的國力與軍力,在最後與趙國的天下大戰裏獲得絕對優勢。

    問題在於,想要讓數十萬鐵騎按照確定的節奏行事,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需要極其高明的領袖能力、謀事能力與無比細膩的操作能力。白皇帝兵法如神,但太過暴戾好殺,應該做不到這樣的事情。

    他覺察出來,應該是白早的手筆。

    哪有什麼幽禁深宮的落難公主,有的隻是秦國的幕後掌權者,就像他在楚國一樣。

    確定整個戰略是白早所定,井九越發確定秦國想做什麼,遺憾的是,他也沒有辦法改變那件事情。

    秦楚戰爭第四年的冬天,某個尋常無奇的日子,裴大將軍在營帳裏閉上了眼睛,追隨張大學士而去。

    這個消息就像是一把火,點燃了原野上無人照看、瘋狂生長了四年的野草。

    那些野草都有野心。

    七萬秦國鐵騎直出滄州,漫山遍野南下,毫不顧忌行軍損失與沿途楚軍侵擾,近乎瘋狂一般直撲楚國都城。

    更令人瘋狂的是,十餘萬趙國輕騎分兵三路,短短七日便完成了對西大營的圍困,然後開始沉默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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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風波惡




    裴大將軍的死直接改變了天下的局勢。

    秦國鐵騎連續擊潰楚國軍隊的數道防禦,很快便過了白河郡,都城遙遙在望。

    大軍之所以突進的如此順利,除了秦軍實力太強,楚軍戰力不足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秦軍先鋒是靖王的軍隊,他們對楚國太過了解,而且對朝廷充滿了仇恨。

    在趙國的沉默攻擊下,西大營也沒能堅持太長時間,曾經的百戰精銳失去了主心骨,崩潰的速度超過了所有人、甚至是何霑與趙國將領的想象,當楚國殘軍逃散撤離的時候,軍營裏甚至還掛著裴大將軍死時的白幡。

    無論是從白河郡還是西大營往楚國都城去,都是萬裏平野,土地肥沃,卻無險可據,至此楚國大勢已去。

    前方的戰情不停傳回都城,空氣裏彌漫著緊張而絕望的氣氛。

    百姓們站在街頭,看著告示,神情麻木而茫然。朝堂與諸部裏的官員們眼神飄忽,不知道看著哪裏。書院的書生們再也沒了那些意氣,失魂落魄地拿著書卷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青樓的生意反而變得極好,每天夜裏河湖岸邊的樓裏燈火通明,到處爆滿。

    值此國族存亡之際,悲痛絕望當前,隻好夜夜笙歌,隻求醉生夢死,對楚人來說似乎是很值得理解的事情。

    青鳥從都城的夜空裏飛過,俯瞰著這些離奇的畫麵與人類,落在了皇宮最深處。

    殿裏沒有點燈,很是幽暗,能夠清晰地看到皇宮外那些燈火落在夜空裏的模樣。

    青鳥踱至寬榻盡頭,看著井九的眼睛說道:“你沒時間了。”

    井九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如果沒有秦趙齊等諸國,楚人可以自己活的很好,但強敵環峙,那麼總是會出問題的。

    張大學士如果還活著,這一天可能會再晚一些時間到來。

    但他死了,現在連裴大將軍也死了。

    生死這種事情,沒有誰能控製,井九也不行。

    就算是在青天鑒外的真實世界,他也隻能盡可能爭取控製自己的生死,而無法影響到他人。

    朝歌城裏的井家一家人,比如小山村裏的柳氏夫婦,總有一天也會死去。

    青鳥靜靜看著他的眼睛,沒有變成小姑娘。

    很快它便要再次離開,替外界的修行者們去看看秦國大軍南下的壯闊畫麵。

    井九沉默了會兒,手指輕彈,廊柱上的油燈被點亮。

    片刻後,殿外傳來腳步聲,那名小太監跪在地上,等著吩咐。

    井九說道:“告訴宮外的人,我會參加明天的朝會。”

    ……

    ……

    連蒙蒙亮都談不上,天空一片漆黑,隻有某處還殘留著歡愉與絕望的燈火殘跡。

    道路上響著車輪碾壓青石板的聲音。很多車轎自南城而來,漸漸彙集到皇城前的直道上。

    有些車轎停下,官員們掀起窗簾對視無語,或者低聲議論,猜測著彼此的想法,以及更重要的陛下的想法。

    事實上在當前的局麵下,很多官員包括民間的書生百姓,心裏都已經生出了那個念頭,那就是投降。

    在秦趙二國的夾攻下,楚國不可能支撐下去,更何況現在連最後的憑峙西大營都沒了。白皇帝殘暴異常,何太監陰冷變態,如果楚國真的堅持下去,激怒了這二位,隻怕會迎來血流成河的畫麵,屠城這種慘事都可能發生。

    如今秦國前鋒是靖王的部隊,裏麵很多都是楚人,向他們投降總比直接向異國人投降要好些,靖王與他的部屬總不可能做的太極端。秦國方麵甚至還要幫著楚人擋住西大營那邊的趙國輕騎,如果他們還想著統一天下的話。

    怎麼看投降都是楚國當前唯一的選擇,而越早投降結果也就越好。

    這個想法盤桓在所有官員的心裏,揮之不去。

    但他們沒有對同僚說,也沒有對朋友說,哪怕最親近的人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因為誰先提出投降,誰就將是楚國曆史上的罪人,沒有人願意帶著這樣的名聲死去——那還不如直接就這麼死在青樓的酒缸裏。

    還有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皇帝陛下怎麼辦?

    與靖王談判投降對楚國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但靖王肯定要殺了陛下給自己的兒子報仇……

    懷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和對帝王心思的猜測,官員們像快要窒息的魚兒一樣沉默走進皇宮,在殿上列成兩行。

    最高處的皇椅上,那個男子穿著明黃色的皇袍,黑發被布帶簡單地束在腦後,露出那張清美的臉。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的畫麵,讓某些大臣想起五年前的血腥宮變,有些因為恐懼而臉色蒼白,有的人則是因此生出希望,蒼白的臉上出現兩抹紅暈,比如快被政務、戰事耗幹心神、五十天沒有回家的周大學士。

    井九的視線在眾人的臉上掃過。

    他看到了畏懼,那是害怕被點將的兵部官員,他看到了激動,那是以為他準備禦駕親征的禦史大夫,他還看到了恐懼,那是怕血腥故事再次重演的、心懷不軌的家夥,他看到最多的是麻木,那是絕望認命之後的無趣。

    大殿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直到他開口說道:“擬旨吧,朕準了。”

    大臣們很吃驚,對視無語,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這是要擬什麼旨,您要準什麼事?

    “怎麼談都可以,但不和滄州方麵談,讓鹹陽來人。”

    井九說完這句話,便從皇椅上起身,離開了大殿。

    大殿依然鴉雀無聲,直到那道明黃的身影消失在大殿深處,官員們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麼。

    陛下……說的是……投降?!

    官員們震驚無語,生出無數複雜的情緒,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周大學士歎息一聲,眼裏滿是痛苦與歉疚的神情。

    他覺得自己辜負了張大學士的厚望,對不起楚國百姓,讓陛下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更是萬死莫贖。

    他清楚陛下為何會召開朝會,對著朝廷眾臣說出這句話。

    楚國必敗無疑,投降是最好的選擇,但沒有哪個臣子敢做出這樣的決定。

    就像曆史上的那些故事一樣,所有人都知道,兩國交戰,臣子與百姓可以降,但是皇帝不能降……陛下主動提出投降,便是不想讓朝中的大臣承擔曆史責任,盡快解決當下的亂局。

    這個決定明智而且清晰,問題是有哪個皇帝會願意這樣做?

    周大學士能夠想到的事情,朝中這些聰明的官員們誰想不到?長時間的安靜過後,大殿上忽然響起數道哭聲。

    就算沒有哭的官員,這時候也是兩眼泛紅,滿臉歉意,痛苦不堪,雖然不知真假。

    太常寺卿霍然轉身盯著這些沒用的官員,厲聲喝道:“哭喪啊!陛下還活著呢!”

    張大公子的母親四年前已經辭世,他現在也已是個老人,滿頭銀發,威嚴卻遠勝當年,甚至隱有其父遺風。

    在他的厲喝之下,殿上的哭聲終於止住,大臣們醒過神來,紛紛望向周大學士。

    周大學士的嘴唇微微顫抖兩下,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與秦人議和,禁軍全數向西大營方向調動。”

    然後他用最嚴厲的眼光盯著那些官員,寒聲說道。

    “誰都不準在外麵說,不要跟我說什麼瞞不住的屁話,能瞞一天是一天,聽到沒有!”

    ……

    ……

    一個秦國使團秘密進入楚國都城。

    按照楚國方麵的要求,靖王沒有出現,但是使團裏還是有很多滄州舊人。朝廷裏某些官員生出很多想法,想方設法要與那些人拉上關係,不管是同年還是同鄉,以求自保,甚至奢望能在日後的新朝裏獲得一個好位置。

    那些滄州舊人都曾經是楚國的官員,卻是靖王世子童顏親自選的官,他們與朝廷裏的官員皮笑肉不笑地接觸著,隻有在視線落在皇宮處時,才會顯露出冷酷與仇恨的意味。

    再秘密的使團也不可能瞞住所有人,消息漸漸在京都傳開,風波漸起。以寬仁著稱的周大學士,這一次終於有了些當年張大學士的魄力,極其強硬地斬殺了三名大臣,才算暫時穩定住了局麵。

    所謂和談便是投降,楚國方麵沒有什麼底氣,秦國方麵步步進逼,很難在短時間裏談清楚,但有件事情不需要談,雙方都心知肚明,那就是——楚國皇帝必須退位。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白皇帝要成為天下共主,自然不會允許井九還坐在皇位上。

    井九將來最好的結局,大概便是得到一個郡王的虛銜,被重兵看守,待楚國百姓漸漸忘記他的時候,再被慢慢毒死或者餓死,或者意外落水而死,就像他的那位父親一樣。

    這個時候,深宮裏忽然傳出一道旨意,皇帝陛下想要親自與秦國使團談一談。

    旨意一出,很多官員及秦國使團裏的那些滄州舊人都生出很多不恥,心想你這個亡國之君難道在這種時刻還想求些什麼好條件?更大的宅子還是綾羅綢緞?又或者是十六歲的侍妾與滿屋美酒?

    某天清晨,秦國使團裏的幾位官員進了皇宮,來到幽靜的大殿上。

    井九揮揮手,示意所有的太監宮女都退走。

    那些秦國官員想著某些傳聞,神情微變,旋即想著就算你把我們全部殺死,又能有什麼用?

    這個時候,一名看著很普通的秦國官員忽然說道:“你們都先退下。”

    那些秦國官員神情有些不安,卻不敢反對,依言退出了殿外。

    井九看著那名秦國官員說道:“我沒想到來的是你。”

    那名秦國官員抬起頭來,解除易容,露出那張美麗可人的臉,看著他嫣然一笑。

    “如果這次不來,我想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下完了。”

    廊柱後方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這次不再是懶洋洋的,而是有些氣急敗壞。

    卓如歲走了出來,看著井九惱火說道:“既然來的是她,那就趕緊收拾行李,走吧。”

    ……

    ……

    (去上海是領了一個獎,網絡文學二十周年二十部作品,間客在列,感謝。再就是前兩章把火中取栗寫成火中取粟了,向那位姓栗的朋友道歉,不過再次證明我用的是五筆,捂額……最後的好消息就是,將夜的電視劇應該是在十月三十一號播出,騰訊視頻獨家,強烈建議大家關注,我比較有信心……當然,期待與緊張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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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0-24 20:37:09
第一百二十三章行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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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兩位讀者猜到了這一章的章節名,然後……我能咋辦……還是隻能這麼寫啊,默默轉身。)

    ……

    ……

    那位秦國官員是位女子,神采飛揚,眼神明亮,有種自然之美。

    她一句話便能把所有秦國官員、尤其是那幾名滄州舊人趕出殿去,在鹹陽的地位自然極高,而且與童顏有舊。

    這便確定了她的身份,當然她也沒想過在井九麵前隱瞞自己是誰,不然她何必冒險來這裏。

    看著從廊柱後麵閃出來的卓如歲,白早微微偏頭,有些不解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麼?”

    卓如歲無精打采說道:“現在什麼都做不成了。”

    她想著卓如歲的話,隱約猜到了些什麼,有些不確信地望向井九,說道:“你在等他?”

    井九說道:“是的。”

    白早很是不解,說道:“他是秦國皇帝,現在楚國已經無力反抗,他為何要冒險來這裏?”

    井九說道:“你師兄是個很驕傲的人,應該很樂意來到這裏,欣賞我投降時的模樣。”

    白早搖頭說道:“驕傲不意味會得意忘形。”

    井九說道:“據我推算,他可能不會得意,但已經有些忘形。”

    這句話明顯另有深意。

    白早沉默了會兒,說道:“你是怎麼猜到的?”

    井九說道:“推演計算不是猜。”

    白早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但最終你還是算錯了。”

    卓如歲在旁邊用力地點了點頭。

    井九說道:“如果你不來,或者他就來,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事情。”

    白早想著在鹹陽宮殿裏與師兄的爭吵,沉默了會兒,說道:“如果他來了你們想做什麼?”

    卓如歲莫名其妙說道:“難道請他吃飯?當然是宰了他。”

    白早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確定你們能殺死他?”

    “我很強。”卓如歲說道:“而且這裏不是鹹陽,他沒有三千甲兵當龜殼,必死無疑。”

    這句話裏沒有提到某個人,他與白早都清楚,那就是井九也很強。

    白早說道:“現在我來了,你們可以殺了我。”

    如果她隻是前朝的落難公主,殺她自然沒有意義,但如果她真隻是如此,那些秦國官員為何會聽她的話?

    井九早就想到,秦國在天下的布局應該便是出自她與童顏的謀劃,最近這些年,秦國南下的方略更應該是由她一手安排。她在秦國的地位以及作用非常重要,那麼殺死她或者用她威脅白皇帝,對楚國來說便有了意義。

    隻是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出手。

    “我開始就說過,既然來的是你,那就完了。”

    卓如歲惱火說道:“雖然我在天光峰頂閉關,也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他怎麼會殺你?”

    不管是閨閣小姐,還是仙女般的修道者,聽著這種議論往往都會有些不喜,或者說羞惱。

    白早卻心生歡喜,偷偷向著卓如歲伸出一根大拇指,表示讚賞。

    看著那根蔥似的手指,卓如歲更加無奈,轉身望向井九說道:“這些年我在外麵殺人,你在楚國掌權,兩個對付兩個,怎麼看都很有搞頭,但現在你的國要亡了,我在這裏也漸漸老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井九想了想說道:“我也沒想好。”

    卓如歲說道:“現在來看,你那一套是錯的,至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證明,我得按自己的方法去做。”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著殿外走去,微風拂動空蕩蕩的衣袖還有頭發,裏麵居然夾著數莖白發。

    卓如歲的身影消失在晨光裏,殿裏安靜了片刻。

    白早走到井九身前,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他說的那一套是指什麼?”

    井九說道:“你這麼聰明,應該能猜到。”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愛人,也不是所有的敵人,而是那些有資格做你對手的人。

    在青天鑒的幻境裏,最早猜到井九想法,並且有能力阻止他踐行此想法的人就是童顏。

    那年井九寧願把滄州送給秦國,也要殺了童顏,便是要爭取多一些時間。

    他爭取了十年時間,可惜的是還是沒有成功。

    白早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說道:“你想在這裏破境?”

    井九沒有說話,轉身向殿後走去。

    白早跟在他的身後,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你是絕世天才,不願意走尋常路,但規則就是規則。”

    井九還是沒有說話,來到寢殿裏,取下束發的發帶,坐到榻上,拿出幾張紙。

    黑發如瀑般散開,與雪般的白紙形成鮮明的對照。

    白早看著這幕畫麵,微微一笑,坐到榻上,說道:“不管你怎麼想,終究是我贏了。”

    井九看著她的眼睛,平靜說道:“不見得。”

    白早覺得臉有些發燙,卻勇敢地沒有避開眼神。

    很多很多年前,他和她還是兩三歲的小娃娃時,就是在這張榻上相見。

    現在他們都大了,這張榻自然變小了很多,彼此就在眼前,真的有些近。

    井九把手裏的紙遞了過去,說道:“我的條件。”

    白早沒有接過那些紙,隻是看著他的臉,強忍羞意說道:“都聽你的。”

    不是勝利者炫耀自己的寬容,而是她知道井九自然決定投降,必然不會提出太苛刻的條件。

    她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解釋。

    窗外枝頭的青鳥,早已轉頭望向遠方。

    某間不起眼的商行庫房裏,卓如歲正在剪發,把頭發絞的極其淩亂而短,然後開始仔細地給自己安裝一根鐵臂。

    ……

    ……

    和談很快結束,因為秦國方麵同意了楚國的絕大部分條件,但既然是投降,那些條件隻不過是細枝末節而已。

    國號肯定要改,軍隊肯定要打散重編,楚國都城會改為南都,由滄州軍鎮守。

    靖王被封為南王,可能會住進皇宮裏。

    楚國方麵真正得到的好處是在稅賦,以及律法管轄權等方麵,也就是說,好處都歸於百姓。

    以白皇帝的殘暴之名,最終談判能夠得到這樣的結果,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但當談判結果開始在楚國都城以及更遠的地方開始流傳的時候,依然引起了極大的動蕩,因為終究這是亡國,這是很少人能夠承受的羞辱與痛苦。

    被封為臨山王的井九,成為了丟臉的具體象征,被天下人嘲笑。

    楚國都城裏到處都是哭聲與罵聲,所有的文人才子都開始盡情揮灑自己的才華,書寫詩篇,描述亡國的悲痛,以及對無能昏君的憤怒。大概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在那些詩篇的背後隱藏著某種如釋重負的情緒。

    ……

    ……

    流雲館是楚國都城最紅的青樓,葉韻姑娘是流雲館裏最紅的姑娘。

    能夠讓她陪宿的必然是最有錢、或者最有權的公子哥。

    今天晚上她陪的是成郡王府裏的世子爺。

    那位世子爺喝了很多酒,借著醉意,點評了半夜朝政之事,其中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用來指責皇帝陛下昏庸無能,把祖宗留下來的大好江山拱手讓人。

    如果換作以往,哪怕皇帝陛下向來有白癡之名,幽居深宮,從不理事,也沒有人敢這樣評價他,但現在情勢已然不同,誰都知道楚國將亡,萬歲爺隻怕再活不了幾年,誰會在意這些小事。

    那位世子在醉倒之前沒有忘記提起自己家與靖王的親戚關係。

    算起來都城裏的王公貴族與靖王都是親戚,但按照他得意洋洋的說法,他的父親成郡王,乃是與靖王爺一道長大的好兄弟,相交莫逆,哪怕靖王叛到秦國之後也沒有斷了聯係,日後新朝之上必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葉韻姑娘看著沉睡中的世子,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取出一把小刀,直接割斷了他的脖子。

    然後她拿出毛筆,蘸著他的血,寫了一首小詩。

    那首詩講述的是亡國之痛與對滿朝文武及楚皇的恨意。

    其中有一句是:“更無一個是男兒。”

    郡王世子被一個妓子殺害。哪怕是國破家亡、天翻地覆之時,也是震動京都的大事。

    葉韻姑娘被押入大獄,哪怕那首詩,尤其是那句話在京都很快流傳開來,她也逃不過被淩遲處死的下場。

    便在這時,一個太監悄無聲息進了大獄,把她帶了出來。

    太監帶著她坐著馬車連夜離開京都,經過數晝夜的疾行,來到西大營外,投了趙軍。

    那輛馬車被直接送到了中軍帳。

    披著黑色大氅的何霑公公,走到車前,掀起車簾,看著那個麵色蒼白、眉眼似畫的妓女,皺眉不語。

    ……

    ……

    這些都是小事,楚國亡了才是大事。

    井九本來就是著名的白癡皇帝,現在更是明確了自己昏君的身份,當然他最無法擺脫的名號當然就是亡國之君。

    楚人擅文,一時間湧現出來無數痛罵他的詩詞歌賦,那些文字真的是精彩絕倫、慷慨激昂,痛快至極,就連遙遠的齊國學宮都寫了幾篇大賦,痛斥其非,間而隱喻趙國之事。

    令人吃驚的是,雲棲先生卻並不如此認為,反而給予了楚皇極高的評價,甚至可以說是盛讚。

    秦國使團早已暗中回了鹹陽。

    又過了數十日,在一場秋雨的陪伴下,靖王帶領著秦國大軍來到楚國都城外,準備正式接受朝政。

    這個時候,城外的人們忽然發現城裏冒起一道黑煙,看著應該是皇宮的方向。

    周大學士眼前一黑,直接昏死過去。

    靖王眯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是的,就在淒冷秋雨連綿不絕的時候,當年陳大學士與金尚書怎樣也無法點燃的火,在皇宮裏熊熊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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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刺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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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數人湧進了皇宮,看著那座被火焰吞噬的宮殿卻無法做些什麼,這時候就算天降暴雨也沒用了。

    太監與宮女們失魂落魄地站在四處,有些人已經痛哭失聲,有幾名太監的神情很是茫然,心想自己這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衝洗陛下您留在這座宮殿裏的血水,現在宮殿就這樣燒沒了,您就這麼走了,那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這場火很大,根本無法撲滅,燒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停歇,軍士們第一時間衝進廢墟裏開始尋找,發現梁柱上鑲著的金銀都被燒融成了凝固的岩漿一般,又哪裏還找得到楚皇的屍體。

    一夜之間,無數民宅裏掛起了白幡,整座都城就像是落了一場雪。

    白皇帝知曉此事後,下旨以國君之禮厚葬。

    周大學士重病一場,病好後第一時間辭官,從此不知所蹤。

    在此之前,太常寺卿便已經帶著故學士府滿門遷回了老家。

    再沒有人忍心苛責皇帝陛下的昏庸無能與懦弱。

    國君死於國,你還能要求他什麼?

    很多百姓漸漸想起皇帝陛下與張大學士執政時的景況,更是生出無數懷念。

    有幾個皇帝會像陛下一樣從不出宮,也從不生事?

    對過去的懷念很多時候意味著對當下的不滿。

    沒有誰願意接受秦國粗暴而強硬的統治。

    很多文人書生筆鋒一轉,寫下很多悲切的詩篇,悼念在大火裏逝去的陛下。民間很多百姓則是堅持認為,皇帝陛下根本沒有死,而是借著那場大火遁去,這時候正隱居某地,或者為僧,或者暗中籌措怎樣光複舊國。

    ……

    ……

    鹹陽城的宮殿都是黑色的,在遠方青山的陪襯下,顯得很是肅殺。

    主殿四周沒有任何聲音,那些持著長矛的黑色甲兵就像是沒有呼吸一般,更是令人感到畏懼。

    黑色大殿裏有一抹醒目的白,那便是當今世間最有權力的男子,白皇帝。

    白早來到殿上,很自然地分走了很多顏色,因為她穿的也是件白裙。

    “你明知道他還沒有死,為何還是回來了?”白千軍盯著她的眼睛問道。

    白早平靜回視他說道:“你在質問我?”

    白千軍以手扶額,說道:“抱歉,朕操持國事,有些累。”

    數年前他曾經說過想忘記一些事。

    白早想了起來,眼簾微垂,細長的睫毛沒有顫動。

    白千軍說道:“總不能讓他就這麼溜了,必須找到他的下落,確認他的生死。把楚國皇宮裏的太監宮女,還有那些大臣都抓起來,嚴刑之下,必有所獲,朕不相信他一點痕跡都沒留。”

    白早說道:“此舉不妥,既然大勢已定,何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反而會再生事端。”

    白千軍說道:“雲棲聲望雖高,但書生清談無用,不須理會,何太監確實不好對付,但畢竟是個太監,待趙皇再大些,趙國必然會出問題,我們隻需要等下去便好,可是楚皇那邊,你曾經說過數次要重視他,為何現在卻不算大勢?”

    白早說道:“無國之君,便是無根之萍,風勢再大,也隻能隨波逐流,一個人如何能夠動搖天下?”

    白千沉默了會兒,說道:“此言有理。”

    “我先去休息了。”

    白早向殿外走去。

    殿外的高公公看著她,趕緊跪下行禮。

    她看都沒看此人一眼,也沒有理會殿外那些肅殺強大的軍士。

    來到石階之前,她忽然停下腳步,想了些什麼,沒有轉身,而是繼續向下走去。

    ……

    ……

    高公公來到黑殿深處,跪在皇帝身前,雙手高舉一份名單。

    白千軍拿過名單粗略地看了看,麵色微沉,明顯不滿意。

    “基本可以確認,楚皇不是跟著使團一道逃走的,隻是很多事情無法問得太仔細……”

    高公公低著頭說道,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作為鹹陽皇宮的大總管,他是少有知曉公主殿下在秦國真實地位、對皇帝陛下影響力的人。

    他不敢得罪公主殿下,自然不方便對使團的人用手段。

    白千軍聲音微冷說道:“把使團裏所有人都帶去偏殿,朕要親自看著你問。”

    ……

    ……

    偏殿同樣也是全黑色的,而且光線更少,於是顯得更加陰森。

    使團裏的官員與執事依次被押進殿來,接受高公公的問話,根本沒有發現坐在大殿深處的皇帝陛下。

    對那些官員與執事的問話過後,依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接下來輪到那幾名商行的管事。

    秦國使團秘密進入楚都借用了一家商行的名義,所以征調了幾名管事從旁協助。

    一名商行管事來到偏殿裏,走到高公公身前,身體微躬,似乎準備行禮。

    大殿深處,正在陰影裏假寐的白千軍忽然睜開眼睛,望向那個人。

    那名商行管事看著有些瘦削,腳步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卻表明他的身體比看著要重。

    白千軍不及細想,喝道:“攔住他!”

    高公公神情驟變,毫不猶豫擋在那名商行管事之前。

    那名商行管事身體微躬,並不是準備行禮,而是蓄勢,就像逐漸拉彎的硬弓。

    他的腳步重重踏在地板上,踩出數道裂口,整個人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出。

    高公公是鹹陽皇宮裏的高手,在對方如雷霆般的威勢之前,卻是毫無還手之力,臉上流露出驚怖的神色。

    嘶啦一聲裂響,他的身體消失了,變成了滿天飛舞的血肉與衣物碎片!

    一道飛劍穿破血雨,瞬間來到白千軍身前。

    白千軍一聲厲嘯,雙臂交叉合攏,手腕上的法器散發出肅殺的氣息,擋住了那道飛劍。

    鋒利的劍身與法器不停摩擦,綻出無數道火花。

    在火花那邊,隱約可以看到一道身影,如猛虎般撲了過來。

    白千軍跌坐到地上。

    一道極厚的鐵板從殿上落下,重重砸中地麵,濺起無數煙塵,發出巨響,變成無法逾越的鐵門。

    十餘名秦軍高手,已經來到了白千軍的身前,豎起鐵盾,護得密不透風。

    前後兩道強大的防禦終於讓白千軍放下心來,臉上生出羞怒之色。

    忽然他的神情再次發生變化,因為那個馭劍殺人的刺客已經來到了鐵門之前——厚逾兩寸的鐵門,就算是攻城弩都無法射穿,按道理來說應該不用擔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有些不安,下意識裏向後退了兩步。

    轟的一聲巨響!

    就像是本應在高空的雷霆在大殿裏炸開,又像是兩隻重數萬斤的鐵錘正麵撞擊在了一起。

    偏殿裏氣浪翻滾噴湧,煙塵大作。

    那些手持鐵盾的秦軍高手,被盡數震翻於地,鮮血狂噴,竟是死了一大半。

    白千軍被護得極嚴,還是受到了波及,渾身是血,被再次趕到的秦軍高手扶著退到了更後方。

    數十名秦軍高手在他的身前布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盾陣,無數弩箭對準了煙塵那邊。

    煙塵漸落,殿裏的畫麵漸漸清晰。

    人們才發現那道鐵門居然被轟出了一個大洞!

    有個人站在煙塵那邊,低著頭,看著有氣無力。

    他的左袖已經盡碎,露出已經嚴重變形的鐵臂,淩亂的頭發飄舞,隱現幾莖白發。

    正是卓如歲。

    一劍斬碎秦國宮廷高手,一拳擊穿鐵板,震殺十餘名秦軍強者,重傷秦皇,這等戰力實在強的可怕,當然他也為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胸前滿是血漬,有氣無力也不再是因為困頓,而是疲憊。

    更多的秦國高手趕了過來,直接拆掉了偏殿一角,豎起無數鐵盾,卻沒有人敢上前。

    白千軍被扶起,隔著盾陣看著卓如歲,臉色蒼白想著,果然是青山宗的小怪物,居然在幻境裏也這般厲害,不用四十年便修到了遊野境!

    要知道遊野或者初嬰便是青天鑒幻境裏的境界上限。

    “就算你再強又如何?”

    他對卓如歲說道:“今天你依然是死路一條。”

    卓如歲慢慢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別說廢話,有本事,單挑。”

    白千軍微嘲說道:“這是天下爭霸,不是好勇鬥狠,妄圖以一己之力對抗一個國家,那是愚者所為。”

    卓如歲說道:“你代表中州問道,被青山弟子逼得一輩子隻敢躲在龜殼裏,難道不怕丟臉?”

    白千軍冷笑說道:“你傻,難道當我也傻?”

    話音落處,弩箭如雨般射出。

    數百名秦軍高手不畏生死地撲了過去,如潮水一般淹沒了卓如歲。

    潮水看著恐怖,但想要瞬間吞噬礁石,也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卓如歲就像是一方礁石,潮水在他的身上拍成血色的泡沫,偶爾他會消失,但最終又會出現。

    這場血腥而殘酷的圍攻持續了整整半天時間。

    殿裏到處都是屍體與斷折的弩箭。

    秦國方麵付出了一百餘名高手死去的代價,卓如歲終於不行了。

    “我不是不行,隻是有些累,這些天沒有睡好。”

    卓如歲坐在地上,一麵咳著一麵說道。

    每咳一聲,他身上的血水便會濺起一些,看著很是血腥。

    白千軍看著他嘲弄說道:“你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名刺客,就算你還記得外麵的事情,依然還是迷了途。”

    卓如歲說道:“我這不算什麼,但你居然真把自己當成了皇帝,注定了你沒有任何前途。”

    白千軍沉聲說道:“青山宗的修行隻在個人,我們中州派卻願意帶領整個人族向前,這才是真正的領袖,無論在這裏還是在外麵,曆史都將證明,哪種才是真正的大道。”

    卓如歲說道:“要不是青天鑒限製了境界上限,我早就已經殺了你,難道你要去帶領冥部向前?”

    白千軍冷笑說道:“難道境界高便能為所欲為?便能號令群雄?”

    “如果在外麵,我修至通天巔峰,自然是想殺誰就殺誰,不然你們中州派領袖同道,咋不去把劍西來殺了?”

    卓如歲向前身前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疲憊問道:“居然會問這種問題,你白癡啊?”

    白千軍神情微變,強行壓抑住怒意,問道:“告訴我井九在哪裏?”

    卓如歲更加莫名其妙,說道:“問我這個問題,難道你真是白癡?”

    說完這句話,他一掌拍落頭頂,就此死去。

    然後,他在青天鑒邊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剛好是暮時,有些紅豔的夕陽光線落在緩緩轉動的青天鑒上,那些河流仿佛是血一般。

    十餘名問道者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有些敬畏,有些嫉恨。

    在那個世界裏,卓如歲殺的人最多,戰力最可怕,死的也最壯烈。

    卓如歲沒有理會這些視線,看著青天鑒裏的血河與紅山,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

    或者有感悟,或者有不舍,或者有遺憾,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

    他站起身,扶著腰向洞外走去,不停地抱怨著。

    “坐了這麼久,真累……怎麼就沒人想過弄個靠背什麼的……啊啊……有兩隻手的感覺真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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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議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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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皇宮裏的這場血戰,現實世界裏的修行者們都看到了,沒有錯過任何細節,包括白千軍與卓如歲最後的對話。

    看著滿地屍體,與坐在其間、已經沒有呼吸的卓如歲,回音穀外安靜了很長時間。

    修行者們默默思忖著那番對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中州派與青山宗是正道修行界的領袖,行事風格卻截然不同,中州派講究入世,通過朝廷、官員、軍隊把自己的影響力滲透到人間的每個角落裏,試圖帶領整個人族向前,青山宗卻基本不理世事,直到需要出手的時候才會出手,比如讓兩忘峰弟子出去斬妖、除魔、殺人……

    兩派弟子在青天鑒裏的世界也是按照這種習慣在行事,所謂幻境與現實並沒有太大差別,這讓很多人感到了很多深意,越發好奇最後究竟是哪邊能夠獲得這次問道的勝利,拿到那張無比珍貴的長生仙籙。

    卓如歲離開了幻境,井九還在裏麵——那場大火之後,幻境裏的人們都在猜測他的生死,現實世界裏的人們自然知道他還活著——坐在青天鑒旁的他還沒有醒來,那隻琉璃鈴鐺靜靜懸在身後。

    隻不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青鳥已經很久沒有發現他的蹤跡,這真是令人震驚。

    楚國皇宮裏多了處廢墟,少了個皇帝,青鳥自然不會再在此地停留。秦國在黑衣人刺客死後進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平穩發展期。齊國商人們開拓出了數條新海路,對異大陸的狂熱讓對海洋的進軍呈現出波瀾壯闊的局麵,奈何修行者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對齊國學宮的辯論、那位雲棲先生也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它更多的時候都留在了趙國。

    趙國的朝局看似平穩,實則雲譎波詭。

    就像白千軍期待的那樣,趙國的小皇帝總是會長大的,劇情自然會精彩起來。

    在過去的五年時間裏,那位少年天子變成了青年,漸漸快要成年。他表現的非常優秀,對太後娘娘極為孝順、乖巧,而且任誰看來都是發自內心,絕無虛假,他對何公公也頗為尊重,以長輩事之。可能是因為這些原因,何公公與太後對少年天子的束縛漸漸寬鬆,他與朝臣、文士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多,甚至隱隱有了自己班底的雛形。

    按道理來說,至少何公公應該會警惕這樣的動向,但不知為何他完全不關心此事,帶著緹騎與下屬常年在各州郡裏巡視,或者說遊山玩水——太監不得離開都城的規矩,對他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在遊山玩水的同時,何公公順便還做了些事情。

    比如監修水利,處理民生,布置軍防,懲治官員,欺男霸寶,大肆撈錢……

    民怨沸騰談不上,物議卻是難免,直到楚國裴大將軍病逝,趙國七路輕騎圍攻西大營,一戰而成功,這時候整個天下才知道,原來過去的五年時間裏,何公公一直在籌劃著這件大事!

    是的,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是秦國。

    白皇帝得到了大半個楚國的疆域,但最肥沃的東野與地勢最為要害的西大營卻落在了趙國的手裏。

    ……

    ……

    楚國皇宮失火的消息傳到西大營時,何霑正在中軍帳的地圖前,與趙國的將領們商討,日後若要北進鹹陽,西氓山裏的舊直道究竟能發揮多大作用。

    聽到這個消息後,他沉默了會兒,揮手示意眾將離開,然後來到帳後的房間裏。

    “你們的皇帝死了。”他對那名太監與妓女說道。

    那名妓女有些茫然,不知該說些什麼。那名太監則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是個苦命的窮孩子,在皇宮裏也很受欺負,如果不是那年有人想燒皇宮時喊了一嗓子,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哪有機會過上這麼多年的好日子。

    “看樣子你們的皇帝很喜歡你們,臨死之前還想著給你們謀條活路,送到了我這裏。”

    何霑看著他們說道:“我本想殺了你們讓他失望一下,但你們畢竟是禮物,而我從來沒有拒收禮物的習慣。”

    整個趙國包括齊國,想給何公公送禮的人難以計數,敢強行給他送禮的人卻隻有井九一人。

    收了禮物不代表要用,對何霑來說處置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打算讓下屬把這名太監和妓女送到齊國,再讓齊商送至海上,覓一小島幸福過完此生便是。

    他有些不滿意的是,既然井九到最後讓自己來處置這些事情,往年為何從來不聯係自己,而且為何不向趙國投降,偏要降給秦國?我和你不熟,但神末峰與果成寺本就有舊,怎麼也比與中州派的關係強吧?

    帶著這樣的疑問,何霑回到了趙國都城。

    在長街上,車隊罕見地得到了民眾的夾道歡迎,車旁的緹騎們臉色有些怪異,心想這是怎麼了?

    開邊拓土毫無疑問是最大的功績,即便是再恨他的人,在這種時刻也隻能保持沉默。

    何霑沒有什麼感覺,也不在乎,車窗外傳來的歡呼聲對他來說與緝事廠裏那些官員的慘號聲沒有什麼區別。

    他還在想著那件事。

    走進禦書房,少年皇帝迎了上來,神情真摯說道:“叔父辛苦了。”

    何霑忽然說道:“我想明白了。”

    皇帝神情微變,強自保持鎮定,說道:“叔父想明白了何事。”

    何霑沒有理他,自顧自說道:“原來是因為那位落難公主……”

    皇帝越發覺得奇怪,卻不好再問什麼。

    何霑收攏心神,來到禦書房的書架前,拉開那道簾幕,露出後方那張極大的地圖。

    看著地圖,他沉默了片刻,提筆把趙境的某處做上了標識。

    這樣的標識在地圖上已經有很多,但還有更多的空白處在靜靜等待著。

    “都說這次西大營之役勝在我深謀遠慮,不動聲色,誰都不知道這是我與先帝十五年前便已經擬好的方略。”

    何霑看著少年皇帝說道:“做任何事情都應該謀定而後動,想明白了再做。”

    少年皇帝沉默不語,心想既然是先皇的功勞,你又有何資格來教訓我?

    “也不知道楚皇是真的放火自焚,還是被朝臣害死,又或者是借火而遁。”何霑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碗茶喝了,接著說道:“但不管他是真死假死,對現在的楚人來說,他就是死了,再也翻不起什麼浪花。”

    少年皇帝聞言心驚,覺得這番話是在警告自己,不敢繼續沉默,說道:“叔父明見。”

    ……

    ……

    問道者進入青天鑒的世界已經三十七年。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更何況小皇帝與何公公的關係永遠都不可能好,從來就沒有真正好過。

    趙國的平穩局麵沒有維係太長時間,隨著時間流逝,皇帝離成年越來越近,眼看著便要親政,自然有不少大臣會提前表示忠誠。小皇帝羽翼漸豐,底氣漸足,事太後依然至孝,對何霑依然恭謹,但難免還是會多出一些想法。

    一位新晉進士大夫上疏朝廷,言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河間王身為陛下親生父親,理應加尊為皇帝,牌位入太廟。

    朝會上一片嘩然,卻沒有任何大臣敢發表意見,皇帝陛下保持著沉默,珠簾也一動不動。

    按道理來說,這件事情必然會引發軒然大波、雙方如疾風暴雨一般互相攻擊,朝野卻保持著詭異的安靜。

    誰都知道原因是什麼。

    深秋時節,何公公的車駕被一位勇敢的書生攔住了。

    那位書生無視緹騎陰冷的視線與周遭擔心的眼光,大聲喊道:“此乃國之大禮,請公公明示!”

    沒有人覺得何公公會回答這個問題,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看法。

    這種問題一旦回答便等於揭開了封火爐的蓋子,極易引發一場大火。

    最好的方法便是視而不見,聽若不聞。

    誰也沒有想到,整個街道上的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河間王是郡王,怎麼有資格進太廟?”

    那位書生很是吃驚,旋即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連聲喊道:“但他是陛下的親生父親!”

    何公公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陛下過繼給先皇,便與河間王沒有了父子關係。”

    那位書生越發覺得自己今日必將成就不世之名,麵色通紅,如飲醇酒,大聲喝道:“公公乃是畸餘之人,不識人倫大道,有何資格評斷此事?”

    街上變得異常安靜,誰都以為這位書生當場便會死了,或者被捕入獄,再被淩遲處死。

    那些緹騎與太監高手們看著書生的眼光,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發生。

    何公公什麼都沒有說,吩咐車駕繼續前行,理都沒有理那名書生。

    看著緹騎離開,那名書生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如果不是被擁過來的人群圍住,隻怕會跌倒在地。聽著四周傳來的讚美聲,看著人們臉上佩服的神情,書生得意非常,強自平靜,揖手為禮,又說了好些句擲地有聲的話語。

    一位中年書生站在人群外,看著這幕畫麵搖了搖頭,帶著幾名學生模樣的人物離開。當天他們在某家書院借宿,完成功課後,學生們忍不住議論起白天的事情,都說道此行運氣不錯,居然初至趙都,便能看到這樣的畫麵。

    議論變成討論,最後自然成為辯論,學生們爭執的越來越激烈,最後隻能把求助的視線望向那位中年書生。

    那位中年書生氣度儒雅,神情從容,正是深受世人尊敬的雲棲先生。

    學生們很想知道他的答案,相信世人也很想知道。

    包括趙國的少年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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