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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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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7 20:50:09
第一章劍峰生於天地間

        



    寒星黯淡,青銅色、出匣驚飛風雨。龍鱗三尺,虎氣千年,彷佛精靈堪語。

    記得當時,曾帶故人荒隴,此道於今如土。挹神光、重見冠裳楚楚。

    賓旅。鳴佩中原曆聘,隻解識、寸心相許。回首蘇台,魚腸忽起,散亂長鈹無數。

    試吊要離墳草,鴟夷潮水,一樣英雄難訴。對州來君子,恩仇忘否。

    (望遠行,詠延陵季子劍,清:曹貞吉)

    ……

    ……

    神末峰當然不止一座洞府。

    除了猿猴,便隻有井九清楚別的那些洞府在哪裏。

    峰頂道殿裏的洞府看似隻是一座,其實裏麵別有洞天,可以直通蒼穹,也可以通往孤峰裏的無數幽靜地。

    山腹深處有處洞府,地麵有一方由整塊山玉雕鑿而成的池子,表麵光滑無比,裏麵的盛的並不是水,而是某種淡金色的液體,散發著柔潤的光毫。

    井九閉著眼睛躺在池子裏。

    淡金色的液體淹過他的頸,遮住他比玉池表麵更加光滑潔白的身軀,隻有蒼白卻依然絕美的臉露在外麵。

    不知道這些淡金色的液體是什麼事物,散發出無比純淨的靈氣,雖然遠遠不如當初他左手裏握著的長生仙籙,卻比適越峰的藥園靈氣濃鬱無數倍,難道這些液體是無數顆丹藥化進了水裏?

    不知道隔了多長時間,井九睜開眼睛,從玉池裏站了起來,洞壁上鑲著的夜明珠感應而明,照亮洞府。

    那些淡金色的液體從他的右手指尖淌落,落回玉池裏,顏色似乎淡了很多。

    他的右手依然嚴重變形,就像一把扭曲的劍。

    淡金色的液體淌落,他的身體瞬間幹淨,沒有殘留一滴,不知道是液體有些古怪,還是他的皮膚太過光滑。

    井九走到石壁前,揮手打開隱門,取出提前備好的那件白衣穿上,然後重新關上門。

    在這很短的時間裏,能夠看到隱門後是一處體量更廣的洞府,裏麵擺著些許雜物,堆著無數晶石。

    原來玉池裏的那些淡金色液體都是由晶石化成。

    以玉池的體積,想用液化的晶石填滿至少需要數百塊,已經超過中等宗派的一年所需,他卻用來泡澡?

    ……

    ……

    井九當然不是在泡澡。

    雖然他是朝歌人,但絕大部分的歲月都在青山裏度過,早就養成了南方人的習慣,而且他很懶。

    他是在養傷。

    事實上,如果不是這次傷勢太重,需要認真想些辦法,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當年在神末峰裏還藏了這麼多晶石。

    在玉池裏浸泡了這麼長時間,劍丸與臂骨表麵的裂痕已經修複如初,但右手的傷勢沒有任何好轉。

    他把右手舉到眼前,做了幾個動作。

    嚴重變形的右手行動很是不便,動作顯得有些僵硬而古怪。

    他搖了搖頭,把右手負到身後,向著上方淩空而起。

    ……

    ……

    沉重的石門開啟,帶起些微煙塵。

    顧清與元曲從殿裏走出,崖下的猿猴們叫了數聲。

    崖邊的白貓睜開眼睛,寒蟬險些摔到崖下,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抬了起來。

    趙臘月從竹椅上翻身而起,望向從洞府裏走出的井九,問道:“如何?”

    井九沒想到劉阿大沒在她懷裏,然後才想明白是為何,說道:“還是有些問題。”

    渡海僧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以真實戰力論應該能排進前五,當他動用天下般若掌這種壯烈的舍身法時更是可怕。

    井九是遊野中境,放在年輕一代修行者裏是毫無疑問的最強者,與渡海僧相比還是差了很多。

    最關鍵的是,他的境界不足以發揮出身體的真實能力。

    他的身體很特殊,當年剛入青山宗便能在劍峰裏殺死碧湖峰的左易,憑的便是這一點。

    這給他帶來了很多好處,比如不容易受傷,如此他才能在當年在青山試劍裏折斷過南山的劍,才能與壓製了境界的麒麟周旋了那麼久,但相應的也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具身體如果真的受了重傷,便很難恢複。

    ……

    ……

    劍壞了就要去修,人傷了便應該去治。

    青山裏都是修道者,自然用不著醫生,適越峰的丹藥便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

    井九卻去了雲行峰。

    無數雲霧籠罩著這座山峰,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帶動自行遊走,卻終年不散,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叫雲行峰。

    他與趙臘月站在峰前,看著這幕畫麵,沒有想起當年,反而同時想到了中州派的雲夢山,雖然後者並沒有去過。

    雲行峰的弟子們看到他們,很是吃驚,趕緊上前行禮,詢問二位師叔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青山飛劍如果損毀嚴重,通常會被送到雲行峰進行修複,再送入峰裏的亂石間自行蘊養洗煉。

    雲行峰的弟子們以為井九前來修劍,緊張之餘又有些激動,心想難道今日能夠看到那把傳聞裏的宇宙鋒?

    果成寺一役有很多秘密,井九與麒麟的那一戰卻在卓如歲的刻意宣揚之下成為青山這些年來最出名的事。

    誰都知道莫師叔的那把黑鐵劍在小師叔的手裏曆劫重生,晉升成為仙階飛劍,青山弟子們自然很是好奇。

    遺憾的是,他們沒能看到宇宙鋒,因為井九要修的劍不是這一把。

    他與趙臘月並肩向雲行峰上走去——不知道是遵循某種極古老的規則,還是他依然不喜歡馭劍。

    雲行峰裏亂石嶙峋,斷崖陡峭,滿眼荒涼,沒有一點綠意,也沒有生命。

    到處都是劍意,在崖間、石間、雲霧裏若隱若現。

    井九帶著趙臘月很快便到了雲行峰中段,消失在了雲霧裏。

    雲行峰弟子們各自散去。

    終年不散的雲霧能夠遮住弟子們的視線,卻擋不住井九與趙臘月的目光。

    不管是先天無形劍體還是後天無形劍體,都有一雙能夠看破虛實的劍目。

    “我們這些舊人還是習慣稱這裏為劍峰。”

    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感受著無處不在的劍意,井九說道:“據祖師們推測,青山靈脈的天殺眼,便在劍峰地底深處,隻不過那裏劍意太過淩厲,沒有人能靠近查看。”

    趙臘月說道:“曆代祖師就用這裏泄出的殺機靈氣煉劍藏劍,所以雲行峰才叫做劍峰?”

    井九搖頭說道:“天地自行成峰,峰中生劍,故而稱為劍峰。”

    趙臘月有些不解,心想難道不是先有青山宗再有劍峰?

    井九說道:“數萬年前,這座山峰自行蘊養出了一把劍,開派祖師憑此悟出劍道真義,才有了青山宗。”

    趙臘月很吃驚,當年在洗劍溪畔學劍的時候,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劍經上也沒有相關記載。

    如此說來,那把劍從某種意義上就是青山之祖?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麼,說道:“數萬年來,這座山峰依然在源源不斷地生出新的飛劍,劍歸青山,最開始時並不是劍修死後把劍留傳給晚輩弟子,讓對方繼承青山的劍道精神,而就是很簡單的字麵意思。”

    趙臘月若有所思說道:“劍自青山出,劍修用了一生的時間,結束後自然應該還給青山?”

    井九帶著她繼續向上。

    雲行峰越往上,霧氣便越深重,劍意也越來越淩厲,而且密集。

    那些天地自生的、前代師長臨死前歸還的飛劍,藏在亂石裏、插在崖縫裏,到處都是。

    某些飛劍有柄,有的則是無柄,插在崖石裏就像釘子,還有一種就像是鐵匠鋪裏剛打出來的劍胚,頗有些原始古拙之意,隨意躺在亂石裏,或像樹枝般插在岩石間,很難被分辯出來。

    趙臘月心想這種應該就是劍峰生出的飛劍,隻是想要蘊煉出鋒芒,不知道還要幾千年時間。

    崖間的那些飛劍忽然微微震動起來,發出極低沉、無法被聽到的嗡鳴。

    趙臘月聽不到那些聲音,但身處其間自然能感覺到劍意的變化,神情微變。

    她曾經在這裏以劍意淬體數年時間,才練成後天無形劍體,對這裏的環境與那些劍意都很熟悉,不明白為何這些飛劍會表現的如此騷動,望向井九身後,心想難道與宇宙鋒有關係?

    宇宙鋒被布帶裹了很多層,斂沒了所有明亮與鋒芒,看著很不起眼,依然係在井九的背上。

    “吵死了。”井九說道。

    那些飛劍頓時安靜了很多。

    井九望向劍峰某處。

    宇宙鋒破布而出,化作一道明亮清寂至極的劍光,穿過層層雲霧,插入崖間某處自行開始蘊養。

    他不是來還劍,隻是覺得這劍的性子太過清冷,鋒芒太盛,怕顧清控製不住,所以拿到劍峰來養養。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想來這裏看看能不能養好自己的傷。

    按道理來說,作為一名絕世天才劍修,應該很懂如何修劍,可他真沒什麼經驗。

    當初不管在上德峰還是神末峰,他都常年閉關,不見世人同門,很少與人戰鬥,經曆過的那幾場,劍下往往無一合之敵,飛劍相遇極少,他把最快的不二劍與最快的弗思劍換著用,根本不會損壞。

    雲霧更深,趙臘月黑白分明的眼眸裏亮起一抹劍光,看清四周環境,覺得有些熟悉,然後便看到了崖上的那個洞。

    當年她就是在這個崖洞裏盤膝坐了三年。

    井九問道:“舒服?”

    這是問長時間坐在崖洞裏會不會舒服的意思。

    趙臘月看著他的臉,自然想起當年忽然跳到自己身前的他,唇角微微翹起。

    “還可以,而且劍意自崖內生,感受比較充分。”

    井九揮手在那個洞旁又開了一個洞。

    兩個洞的形狀很像,離地麵都約三尺,隻是後者要略大一些。

    趙臘月坐了進去,井九坐進旁邊的崖洞裏,然後同時閉上眼睛。

    井九來劍峰是為了治傷,趙臘月則是有別的原因。

    從果成寺追殺陰三到大澤,在途中她強行破境,晉入遊野中境,難免還是有些問題。

    井九讓她來劍峰再次劍意淬體,穩定境界。

    這種方法很凶險,放眼青山也隻有他與趙臘月能夠做到。

    隻是這種方法也不能長時間、多次使用,不然可能劍煞隱成,有傷道心。

    井九與趙臘月有劍意守心,向來無視外物,閉上眼睛便進入空明狀態,呼吸漸緩,直至漸無所聞。

    雲霧飄至,坐在崖洞裏的他們仿佛變成了兩尊石像,若隱若現。

    半年後,青山迎來了又一個夏天,大陣開啟雲渦,任由雷雨落下,數十道飛劍離峰而起,在雷暴裏淬洗,碧湖峰則是不斷引去閃電,湖麵被照耀的明亮無比。

    洗劍溪畔的洞府裏,一名年輕弟子看到這些畫麵,心神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意誌變得更加堅定。

    第二天清晨,他孤身登上了雲行峰,決意今天一定要登至最高處,找到屬於自己的飛劍。

    傍晚時分,渾身衣衫被割破的他,終於爬進了雲霧,來到上段。

    四周的雲霧忽然散開,他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斷崖邊,眼前是兩個崖洞,裏麵有一男一女兩個石像。

    他好奇走到崖洞前,伸手摸了摸石像,卻發現竟然是人!

    那名年輕弟子嚇了一跳,心想難道是劍歸青山的前代師長遺蛻?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先前的動作何其不敬,他趕緊跪下,對著崖洞叩拜行禮。

    就在他的膝蓋觸到地麵的那一瞬,雲行峰忽然震動起來!

    狂風呼嘯,雲霧高速遊走,山峰深處傳出極其怪異的磨擦聲,仿佛山崖將要傾塌。

    年輕弟子臉色蒼白,心想難道是自己對長輩不敬的行為竟是引發了天譴?趕緊重重磕了幾個頭,便轉身往山下逃去。

    風雲變色,自然不可能是因為一名年輕弟子的行為。

    雲行峰的異動引發很多關注,十餘道劍光自各峰飛出,都是破海境的長老。

    碧湖峰主成由天來了,上德峰的遲宴來了,就連南忘都離開了清容峰。

    昔來峰主方景天在最高處,神情嚴峻,看著遠方某處。

    雲霧正在散開,劍峰將要顯出真實,說明青山劍陣正在啟動。

    這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難以想象的強敵來犯,再就是青山劍陣在天下發現了哪位遁劍者的信息,準備遠程誅殺。

    崖洞裏,趙臘月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淡了很多的雲霧和天空裏的那些劍光,神情微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井九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招從天而降的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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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遮 第二章老狗




    今年海州城的夏天要比往年更熱一些。

    可能是因為海上暖流的問題,也可能是因為再沒有巨大的飛鯨從海上吸來海水化作雨水落下。

    雲台之役後,西海劍派退入大海深處,在海州的影響力漸漸消退,很多中小宗派趁機殺了進來。

    海州正街上曾經有座酒樓,老板娘是個狐狸精。

    這座酒樓被不老林強者南箏等人變成了廢墟,但因為位置太好,隔了些年又重新出現了一座酒樓。有趣的是,這座酒樓居然和以前一樣也做火鍋,而且不止是海味火鍋,還有益州風味與北方風味。

    一個戴著笠帽的客人走進酒樓,點了一人食的小火鍋,隨意吃了些酒菜,便付錢離開。酒樓前的石階上灑著水,那名客人走過時,笠帽下的臉被水麵反照了一瞬,竟是黑色的,不知道是帶著麵具還是如何。

    夥計很快便把那個桌子清理幹淨,火鍋裏吃剩的湯被倒進泔水桶,一張小紙條則是被送到了後廚。

    那張紙條最後送到了某個包廂裏。

    包廂裏的火鍋很大,不是鴛鴦鍋,紅色的湯汁看著就像是血,又像是果成寺裏的落日,散發著辛辣的味道。

    陰三右腳踩在椅子上,動作有些不雅地撈著鍋裏的黃喉與肚片,清秀的臉上沒有汗水,隻有滿足的神情。

    玄陰老祖坐在他的對麵,看完紙條上的內容,問道:“真人,地址已經拿到了,我們何時出發?”

    陰三專心吃著火鍋,隨意說道:“吃完再說。”

    ……

    ……

    火鍋這種食物妙就妙在,如果你願意就可以一直吃下去,隻要不停往鍋裏加湯與食材。

    所以直到半夜,陰三與老祖才離開了酒樓。

    他們走出海州城,來到海邊,穿過海裏散落的礁石,向著大海深處走去。

    他們此行不是前來憑吊雲台遺跡,也不是來取什麼寶物,而是要去找一個人。

    在深沉的夜色與濤聲陪伴下,他們踏海而行,走了很長時間,來到一處偏僻而尋常的小島上。

    小島上生著一些綠色的植物,沒有什麼妖獸,隻有些蜥蜴在夜裏捕食。

    按照紙條上的地圖,老祖走到一叢不起眼的小草前,感慨說道:“不愧是老家夥,這陣法布的真好。”

    那叢小草沒有任何特殊的氣息,也沒有陣法的痕跡,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誰能想到這居然是通道的入口。

    陰三感受著那條通往地底深處的通道,說道:“居然藏在與世隔絕的海底,難怪這麼多年都沒人能找到他。”

    在幽暗的通道裏,他們走了很長時間,按照估算已經來到數百丈深的海底,終於看到了一扇沉重的銅門。

    銅門上刻著一些簡單的圖案,有花有魚,筆法古拙,散發著淡淡的氣息。

    老祖看了兩眼,說道:“我能破開,但會驚動他。”

    “我來吧。”

    陰三抬起右手按在銅門上刻著的一條怪魚上。

    大概百餘息後,銅門上的那些花忽然張開花瓣,仿佛活了過來,那條怪魚也似乎活了過來,想要從他的掌下遊走,去給裏麵的人通風報信,卻無法掙脫。

    陰三摸了摸那條怪魚,指間仿佛帶著春風,讓它平靜下來。

    沉重的銅門緩緩開啟,沒有帶起一點灰塵。

    無數的海水從裏麵湧了出來。

    陰三與老祖很平靜,沒有躲避,也沒有驚訝。

    他們飄在海水裏,看著眼前的畫麵。

    銅門裏是海底的世界。

    奇形怪狀的魚在遊動,帶著光點的異花在招展。遠處隱隱有巨大的恐怖身影,不知道是哪種凶猛的海獸。

    陰三知道這些都是假的,神情平靜,把雙手負在身後,隨心意向前方飄去。

    藏在海底的那個家夥有些意思,境界一般,陣法與精神能力倒是不弱,竟是發現了自己的到來。

    他不擔心對方的反擊,隻是不想對方有所準備、最後寧肯自殺也不願意神魂受製。

    那些巨大的恐怖身影越來越近,竟是一群鬼目鯪!

    那些鬼目鯪向著陰三撲了過來。

    陰三理都不理,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堆礁石處。

    一頭鬼目鯪把他吞了進去,然後便變成了光點,散於海水之中,再沒有半點痕跡。

    陰三飄到那堆礁石前,蹲下身體,望向藏在石縫裏的一條小醜魚。

    小醜魚的視線與他的視線接觸。

    “你是什麼人……居然能看穿老夫的陣法?”

    小醜魚說話了。

    他能感覺到陰三最多就是遊野境,為何能夠不受自己的神識影響?

    陰三笑著說道:“這種雕蟲小技,還是不要在我麵前用了,另外我先提醒你一句,在稍後的談話裏請不要自稱老夫,因為在我麵前你沒有這種資格。”

    說完這句話,他打了一個響指。

    啪的一聲輕響,那些鬼目鯪盡數化作光片消失,隨海水搖擺的異花與成千上萬隻怪魚消失,就連海水都消失無蹤。

    這裏確實是在海底,但不是在海裏,而是一處深藏地底的洞府,地麵很是幹燥,連一滴水都沒有。

    洞府裏的陳設很是奢華,沿著牆有一排青鬆盆栽,玉髓池裏有數十條錦鯉,在一具白骨裏遊來遊去。

    白骨便是鬼目鯪,錦鯉是怪魚,青鬆是異花,一切都是假象。

    “你算命的名氣極大,養些錦鯉倒也正常,隻是那具白骨是怎麼回事?”

    陰三收回視線,望向一位老人。

    這位老人白發蒼蒼,滿臉皺紋,雙眼深陷,不知已經盲了多少年。

    他就是剛才那隻小醜魚,也是在世間已經消聲匿跡多年的天近人。

    ……

    ……

    天近人是位大人物。

    他遠不是陰三所說算命名氣極大這麼簡單,當年他執掌白鹿書院,被世人認為一言能斷生死,能窺天機。

    便是洛淮南與景辛皇子這樣的人,都想得到他的點評。

    他與西海劍派的關係很深,又受了方景天的拜托,想在舊梅園裏殺死井九。

    遺憾的是,他不知道井九的境界雖然低,神魂力量卻是強的不像話,自然失敗了,然後被禪子逐出了朝歌城。其後便是雲台一役,白鹿書院被裴白發帶著無恩門弟子一把火燒光,他見機奇快,搶先逃走,藏在這個洞府裏直至現在。

    他被禪子重傷,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複原,所以哪怕洞府處於西海的勢力範圍,依然不敢冒頭,極為小心,誰知道竟被人找上門來。

    “那是我的童兒,因為練功太過急進,走火入魔而死。”

    天近人“望”向那具白骨,神情似乎極為惋惜。

    那可能是一個很感人或者很邪惡的故事,陰三不打算探究,說道:“我來找你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到底是什麼人?”

    天近人微低著頭,聲音微沉,顯得很是警惕,來人精神力量極其強大,道心如海,深不可測,遠勝呈現出來的境界,讓他很自然的想到當年的井九,甚至他一種感覺,來人比當年的井九念力還要強大。

    陰三看著他微笑說道:“是我問你問題,不是你問我問題。”

    天近人說道:“布陣十年,我不相信你能破開,就算你的神魂再強,也沒有用。”

    對方看破了洞府的幻境,脫離了他的精神幹擾,不代表能夠破開真正的陣法。

    陰三沒有說話,直接閉上眼睛,念力從身體裏散發出去。

    洞府裏的空氣裏忽然出現無數光線,然後漸漸凝結,形成一條條的線與圖案。

    天近人看不到畫麵,卻能感受到,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心想對方的神魂怎麼會強到這種程度,居然能夠用念力逼出陣法的本體,然後意圖強行破之!

    洞府裏變得越來越明亮,那些線與圖案就像塗了粘稠的蜂蜜,垂垂欲墜,眼看著便要斷開。

    嗡的一聲。

    洞府再次變成海底的世界,那些恐怖的鬼目鯪出現,卻不敢遊向陰三,那些散著光點的異花搖擺的更加厲害,似乎想要離開海底的泥沙逃走。

    漸漸的,那些鬼目鯪與怪魚還有異花都變淡了很多,隨著海水的衝洗,開始分崩離析,變成縷縷青煙。

    青煙裏,陰三閉著眼睛,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陣法到了崩潰的最後階段。

    天近人的臉色卻不再蒼白,反而平靜了很多。

    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深陷的眼窩裏什麼都沒有,隻有如黑洞般的深淵。

    隻是瞬間,無盡的海水便卷著鬼目鯪、怪魚、異花灌進了他的眼窩!

    就連陰三的神魂也被吸了進去!

    這種神魂間的爭鬥,最是凶險也最是簡單,隻看誰更強大,便能吞噬或者控製住對方。

    陰三並不在意,他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禪宗某些僧人、某些遠古神獸以及井九,再沒有誰比自己的神魂更強大。

    就在這個時候,天近人忽然笑了起來,皺紋變得更深,充滿了陰冷與嘲弄的意味。

    “太平真人,你習慣了控製他人的神魂,但有沒有想過,自己被人控製的感覺?”

    陰三神情微變。

    他的衣衫隨海水輕飄,向著天近人的方向。

    “他與我的神魂已經聯在一處,你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天近人厲聲喝道。

    玄陰老祖忽然出現在陰三的身後。

    他來到洞府後,便仿佛消失一般,直至此時,忽然散發出全部的氣息!

    狂暴的氣息充斥著洞府,稀疏的發如劍般直指天空,這時的老祖哪裏還像一條老狗,就是真正的魔神降臨人間!

    他在果成寺裏受的傷已經好了大半,隻需要落掌便能把陰三拍死,或者震散他的道樹!

    陰三閉著眼睛,說道:“你想死?”

    話音落處,老祖忽然悶哼一聲,渾身上下感到了一陣寒意。

    那是來自劍的寒意!

    那道寒意遠在數萬裏之外的青山,卻能讓他感覺的無比真切。

    很明顯,在如此危險的時刻,陰三解除了道法,青山劍陣瞬間便找到了他的位置!

    就是因為這道寒意,他在冷山荒原的地底不天見日的躲了數百年時間,難道他還要繼續躲下去嗎?

    就在這個時候,極高的天空裏傳來一道劍意。

    明明隻是一道劍意,卻仿佛是無數道劍同時發出,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生出,擋住了那道寒意。

    按照玄陰老祖與對方搭成的協議,在控製陰三之前,如果青山劍陣落下,對方要替他擋住一瞬。

    那可是青山劍陣!

    哪怕隻需要擋住一瞬,朝天大陸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西海劍神!

    “你以為我真的是狗嗎!”

    玄陰老祖的臉上滿是暴戾的氣息,極其強橫的一掌拍了下來。

    啪的一聲輕響。

    他的手掌落在了天近人的頭頂。

    ……

    ……

    洞府裏的陣法盡數潰散。

    無數海水從天近人深陷的眼洞裏噴湧而出,那些怪魚與異花也噴了出來,擊打在洞府石壁上,變成碎末。

    “你居然……”

    他臉色蒼白,驚怒至極,無神地“看”著玄陰老祖。

    隻來得及說出三個字,他的聲音便消失了,眼窩裏也不再有海水流出。

    他的人還沒有死,神魂已經完全被陰三控製。

    陰三睜開眼睛,舉起手來。

    玄陰老祖以最快的速度把頭伸到他的手下。

    陰三摸了摸他的頭,表示讚賞。

    玄陰老祖頓時感覺到來自數萬裏之外的那道寒意消失了。

    但那道如潮水般的強大劍意還在高空。如果讓西海劍神發現這裏的事情,暴怒一劍斬落,他也難以應對。趁著青山劍陣把西海劍神留在高空的時間,他們必須盡快離開。

    很快。

    玄陰老祖與陰三來到一百多裏外的陸地上,靠著夏田裏剛割下來的稻草堆,不停喘息。

    “演的不錯,但那句話有些過於誇張。你真以為我是狗嗎?動殺著的時候誰會說這些廢話?”

    陰三轉頭看著他認真說道,就像是戲園裏的師父在教剛入行的徒弟。

    玄陰老祖一臉媚笑說道:“主要是那句話發自真心,不吐不快,不過隻來得及說了一半而已。”

    陰三好奇說道:“下半句是什麼?”

    玄陰老祖正色說道:“是的,我就是真人的一條老狗,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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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9 20:42:51
正文 第三章不管黑狗還是白狗,隻要夠狠就是好狗




    玄陰老祖確實已經很老了,但天近人比他更老。按照井九的推論,六百多年前天近人離開南海,代表霧島老祖南趨尋找傳人,最終以接引者的身份選中劍西來,那麼他現在應該至少是七百多歲。

    他的修行天賦普通,精神強度卻是世所罕見,修行七百多年,念力可動天地,按道理來說很難遇到敵手。遺憾的是他擅長給人算命,卻沒算到自己的命如此不好,先是在朝歌城裏遇著井九與禪子,現在又遇著陰三這等人物。

    最關鍵的是,他以為這是自己與玄陰老祖設的局,哪裏想到最後自己變成了局中人,自然慘敗,甚至連自殺都沒來得及,便被陰三完全控製了神魂。

    “你這個局其實挺好的。”

    陰三看著玄陰老祖說道,滿是欣賞的神情。

    老祖很不好意思,揉了揉發紅的鼻頭,說道:“和真人在一起時間長了,總能學到些真經。”

    陰三逃離青山劍獄後,先去南海找了霧島老祖,帶著西王孫重回大陸,埋下重奪不老林的前因,然後去冷山荒原裏找到玄陰老祖,從此共同遊曆二十年。

    這二十年裏,玄陰老祖是陰三的保鏢、仆人、捧哏、清客以及老狗。

    沒有人願意做狗,更何況是他這樣的大魔頭。

    以玄陰老祖的魔功境界,要殺死陰三是非常容易的事,隻需要動動手指,甚至吹一口氣。

    問題在於,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陰三究竟用的什麼方法讓青山劍陣發現不了自己。

    他也不想再回到冷山地底。

    不見天日的歲月實在難熬,尤其是他已經出來了,哪裏還有勇氣再回去?

    如果他想擺脫陰三,扯斷頸間的那條狗鏈,便要找到一個方法殺死陰三之後依然不被青山劍陣發現。

    他曾經動過大澤畔那個龜殼的主意,但後來發現蕭皇帝居然是陰三最堅定的追隨者,隻能放棄這個想法,然後他很自然地想到另一位遁劍者,視線落在遙遠南海的霧島上。

    在果成寺裏,他通過後廚裏的那位胖和尚,聯係上了投奔西海劍派的蘇子葉,表明自己的身份,提議西海劍神與自己一道做些事情——西海劍派是霧島一脈,這件事情雖然隱秘,但他這樣的老魔頭並不難猜到。

    無論是殺死陰三還是井九,對西海劍神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隻要他知道了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

    最開始的時候,老祖想的是殺死陰三後,用霧島的方法遮蔽氣息,不讓青山劍陣發現自己,後來發現陰三對初子劍很感興趣,於是他想到了一個更完美的解決方案。那就是在陰三試圖控製天近人的時候,他忽然暴起偷襲,反而讓天近人控製住陰三的神魂,找到那個躲避青山劍陣的方法。

    就像陰三說的那樣,這個局真的很好,甚至可以說完美,隻有一個問題。

    陰三知道了。

    ……

    ……

    陰三沒有明說,隻是給了玄陰老祖一個教訓。

    他明知道井九還藏著後手,不管是神皇還是青山,卻沒有對老祖說,就這樣平靜地看著他被柳詞一劍貫穿,身受重傷,險些身死。

    老祖在大澤畔醒過來後,很快便想明白了這一切,當即赤裸著身體從血桶裏爬出來,跪到他的身前,痛哭流涕地表達悔意,請求他的原諒,反手就把西海劍派賣了出去。

    陰三從稻草堆裏抽出一根稻草,放進嘴裏慢慢嚼著,看著遠方初升的朝陽,有些疲憊說道:“以後不要這樣了。”

    老祖趕緊站起身來,像蒙童一樣站著,雙手緊貼著褲縫,說道:“再也不敢了。”

    他差點死在果成寺裏,這樣的教訓足夠深刻,同時也讓他想明白了白鬼那天為何始終沒有露麵。

    青山鎮守,便是他全盛時期對付起來也會覺得有些麻煩,可那位在真人麵前竟是乖巧的真像一隻被閹了的貓,為什麼它會如此害怕真人?

    果成寺後廚的那個胖和尚已經暴斃而死,再也吃不著蘸腐乳的饅頭,裹著蘇子葉的烤肉。

    海州城裏那個酒樓,是老祖與西海方麵約好的聯係地點,誰能想到那居然也是不老林的產業。

    相知滿天下,無人不通君,從西海到東海,從雪原到蓬萊,整個朝天大陸都在真人的注視之下。

    真人現在不再無所不能,但似乎依然無所不知,這種感覺實在是令人感到恐懼。

    他隻是不知道果成寺裏,玄陰老祖對麒麟的那一擊看似凶殘,卻沒有帶去什麼真正的傷害。

    看著稻堆上的那個麵容清秀、神情淡然的年輕人,玄陰老祖在心裏歎了口氣,問道:“真人已經知曉了初子劍的下落?”

    天近人躺在稻堆下麵,閉著眼睛,還有氣息。

    陰三看了他一眼,說道:“還知道了一些別的事情。”

    做為南海霧島最初來到朝天大陸的接引者,天近人知道很多秘密,對西海劍派更是熟悉至極。

    玄陰老祖滿臉媚笑說道:“恭喜真人。”

    陰三從稻堆上跳了下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遠方走去。

    老祖拎起天近人,就像一條老狗叼著骨頭,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向著朝陽初升的方向而行,不知道要去哪裏。

    ……

    ……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招從天而降的劍法?

    這句話趙臘月曾經聽井九問過。

    那是很多年前在海州城的時候,他們是清天司通緝的要犯,參加四海宴的各宗派修行者準備圍殺他們。

    雲霧越來越淡,直至完全散開,山崖間的劍意越發淩厲,生出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

    哪怕沒有見過,趙臘月也已經猜到,這是青山劍陣的味道。

    太平真人閉死關後的三百年裏,青山劍陣從來沒有啟動過,甚至連啟動的征兆也沒有。

    最近一年裏,青山劍陣居然連續兩次出現啟動征兆,劍峰兩次顯露在天地與諸峰弟子眼前,令人震驚。

    去年底青山劍陣那次啟動是要遠距離誅殺果成寺裏的玄陰老祖,這次又是因為什麼原因?

    就在她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雲霧重新回到峰間,青山劍陣平靜下來,說明目標已經消失。

    想啟動青山劍陣很難,想讓它停下來更難。

    井九知道那人就是師兄,隻有他才如此了解青山劍陣的運作模式,把青山劍陣變成萬裏之外的一把劍。

    他用這把劍逼著玄陰老祖留在身邊當保鏢,自然也可以借青山劍陣的勢,做一些以他現在的境界實力無法做到的事,就像先前那樣——看青山劍陣先前對準的方向,他想對付的人很可能是劍西來。

    青山九峰裏有鬼,比如方景天,比如那些隱藏更深的人。

    四大鎮守裏,雞犬沒能升天,但必然也會傾向他,阿大膽小兩邊不敢得罪,元龜隻知道睡覺。

    而青山劍陣就像是他的一個玩具。

    不管怎麼看,師兄在青山的底蘊依然強大,如果將來真的正麵開戰,誰勝誰負還真未知。

    井九已經確定是白刃仙人把自己打落紅塵,煙消雲散陣肯定被師兄做了手腳,隻不過那個手腳可能做在很多年前,比如四百年前。可惜的是沒能在果成寺裏殺死師兄,如果當時他沒有昏迷,一定會讓皇帝不要管自己,先把師兄鎮殺再說。

    再隱秘的事情,終究無法瞞著所有人,如果讓一茅齋等正道宗派知道師兄逃走了,必然會大動幹戈,至少中州派肯定會借此生事。當年師兄在朝天大陸引發的那麼多血雨腥風,沒有人能忘記。

    如今風雨便要再來。

    換作以往,井九不會太擔心,但現在他太過弱小。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沉默了很長時間。

    嚴重變形的右手,就像是被繩子捆死了的盆中梅。

    如果是真的梅花,或者還能從這種畸態裏尋找到一些別樣的美感,但這是一隻手。

    修道者向往極致,所以當年青山裏很多師長看著井九便覺得他肯定很有前途,因為他的臉太完美。

    不再完美,那就是有問題,也不是難看那麼簡單。

    右手是他真正的鋒芒,無法修複,會嚴重影響到他的戰力以及將來的修行。

    在劍峰裏靜養半年,情形隻是稍好了些,以這個速度,他想要完全修複右手,隻怕還要幾千年。

    井九有些鬱悶,對他來說這是很少見的情緒。

    當然,他本來就很少有什麼情緒。

    換作當年,渡海僧這樣的禪宗高手,他一指頭就戳死了,哪裏會受如此重的傷。

    他想起趙臘月與柳十歲追殺師兄時的事情,問道:“那根骨笛連十歲的劍都斬不斷?”

    趙臘月說道:“我的也不行。”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去上德峰。”

    ……

    ……

    上德峰很寒冷,峰間大部分是耐寒的鬆樹,看著並不如何好看,主要是太過單調,看的時間久了,總會有些膩。

    井九與趙臘月站在峰下,已經能夠感覺到前方傳來的寒風。

    上德峰是青山九峰裏最森嚴的地方,嚴禁普通弟子隨意進出。

    他們如果不想亮明身份,便要想辦法自己進去。

    趙臘月想著劍律大人的冷酷性情,說道:“我讓元曲過來開路?”

    師父讓徒弟過來做任何事情都很正常,比如走後門之類。

    “這裏我比他熟。”

    井九帶著趙臘月向峰裏走去,沒有順著山道而行,而是直接走進了鬆林裏。

    寒風拂著樹枝,鬆濤陣陣。他對這裏確實很熟,明明沒有道路,視線所及之處都是厚厚的鬆針,卻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方向,很快便來到西麓的一片山崖,找到了一處洞府。

    這裏的溫度要比峰下更加寒冷,如果不是修道者,隻怕需要裹上好幾件棉服,才能撐得住。

    趙臘月跟著他走進那座洞府,發現裏麵什麼都沒有,應該已經荒廢多年。

    在洞府的最深處有一堵石牆,她伸手摸了摸,發現表麵滾燙至極,有些吃驚地發現,原來整堵牆居然都是火玉。

    石牆上附著一道禁製,井九揮手除之,帶著她繼續向裏行走,穿過數道狹窄的石縫,走進一條幽暗的通道。

    越往通道深處,溫度越低,越來越冷,石壁上凝著的冰霜越來越厚。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通道終於走到盡頭,那是一處斷崖。

    崖前是深淵,或者說是一個通往地底的大洞,一道天光從極高處落下,照亮了洞底。

    一隻如山般的巨大黑狗靜靜躺在洞底。

    天光照亮它身上光滑、沒有一絲雜質的黑色毛皮,看著就像是最名貴的緞子。

    井九帶著趙臘月飄下去。

    黑狗睜開眼睛,居高臨下看著他們,眼神幽冷而漠然。

    “她是神末峰主趙臘月,它是屍狗。”

    井九為他們做介紹。

    黑狗緩緩低頭,表示見過了。

    趙臘月認真行禮。

    黑狗再次閉上眼睛。

    井九看著它沉默了會兒,轉身向劍獄裏走去。

    劍獄裏也很寒冷,空氣非常幹燥。

    通道兩側囚室裏散溢出來的氣息非常可怕。

    這些囚犯有的是恐怖的大妖,有的是冥部的強者,有的是雙手染滿鮮血的邪修。以趙臘月的性情,她應該對這些囚犯的故事很好奇,說不定還想找機會過來試劍,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她看都沒有看那些囚室一眼。

    “這間囚室裏關著的是泰爐師叔,你應該稱師叔祖。”

    井九發現趙臘月沒有反應,轉頭望去,發現她在想什麼事情竟是想得出神了。

    “怎麼了?”

    “沒有……我隻是忽然覺得,神末峰裏要不要養隻狗?”

    趙臘月醒過神來,看著他認真問道。

    井九想了想,說道:“元騎鯨不會同意。”

    趙臘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用雙手比劃了一下長度,說道:“我是說養這麼大隻狗。”

    井九不明白,問道:“為什麼忽然想著要養狗?”

    “現在峰上有猴子,有貓,有蟬,對了,還有你帶回來的那匹馬,養隻狗怕什麼?”

    趙臘月說道:“我們出去的時候還能看門,總不能指望那隻懶貓吧?”

    “為什麼要養狗?”

    “狗很忠誠。”

    “為什麼?”

    “屍狗大人很帥。”

    二人隨意說著話,來到了劍獄深處的一處大廳。

    大廳的地麵是青石鋪成,四周有燈,比劍獄別的地方要明亮很多,也溫暖很多。

    二人的右手方有條通道,在燈火的照耀下通往極深處,盡頭有間囚室。

    通道與那間囚室外,都布滿了朝天大陸最淩厲的劍意。

    感受著那些劍意,趙臘月神情微變,下意識裏看了他一眼。

    “這些都是我當年的劍意。”

    井九帶著她向通道盡頭的囚室走去。

    前些年他來看柳十歲的時候,隻是看了那間囚室一眼,沒有過去。

    因為他不想去看囚室裏的畫麵。

    既然是他的劍意,自然隨著他的踏入而自行解開。

    沒用多長時間,他與趙臘月便走到囚室前,推門而入。

    囚室裏的布置很周全,有床有桌,有各種器具,有引來的細泉,甚至還有法器不停幻出藍天白雲。

    劍獄裏這樣的囚室僅此一間。

    趙臘月看著床上的那具白骨,已經猜到這裏曾經關押的是誰。

    隻是太平真人逃離劍獄才三十年,為何就變成了一具白骨?

    井九走到床前,發現那具白骨的右臂已經齊肘而斷。

    “原來如此。”

    整座青山,他與師兄對萬物一劍這四個字的理解最深。

    所以那把飛劍看著不像是劍,而是笛子。

    井九靜靜看著那具白骨,仿佛看到了很多畫麵。

    在這間與世隔絕的囚室裏,師兄沉默地修行,用盡無數歲月,忍受極致痛苦,最終把自己的手臂練成了飛劍。

    然後,他把右臂從身體裏撕扯下來。

    能承受多少痛苦,便意味著當年井九與柳詞、元騎鯨的背叛給他帶去了多少痛苦。

    這些痛苦,現在想來都是恨意了吧?

    趙臘月明白了井九的意思,視線從白骨的斷臂處移到他變形的右手上,心想果然是師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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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12 21:08:52
蘇幕遮 第四章一眼無辜神末峰

        



    天近人的洞府位置是西海劍派方麵故意泄露給陰三,想要與玄陰老祖配合,做成這件驚天動地的買賣。

    那個戴著笠帽,走進海州城酒樓的男子,是雙方都能接受的中間人。

    西海劍派的局失敗了,而且敗的很羞辱,損失很慘重,但那名戴著笠帽的男子不擔心會受到什麼責罰,因為他在西海是客卿,自身身份也很特殊,而且除了這件事情,他還有很多別的重要使命,相信西海劍神對他會有足夠多的耐心。

    離開海州城後,他沒有回西海劍派,而是通過清天司的關係,乘坐朝廷的車輛,穿越數州數郡之地,來到了豫郡。

    豫郡之北距離雲夢山已經不遠,遇到正道修行者的機率也越來越大,他不想遇著太多的麻煩,直接去了桂雲城的珍器閣,拿出一份罕見、但價值普通的千年蓮子拍賣。

    這個約定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他不清楚對方安排的人是否能夠堅持到現在。

    更何況對方現在已經離開了中州派,下落不明。

    那顆千年蓮子當天夜裏便被人買走了,第二天便送進了雲夢山。

    第四天的時候,戴著笠帽的男子便看到了白早。

    他說道:“我沒想到來的會是你。”

    白早依然像往年那般柔弱,聲音更加淡然,說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誰。”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然後取下臉上的黑色麵具,露出了青色的臉。

    白早微微挑眉,說道:“你知不知道,如果讓正派弟子知道你在桂雲城,你必死無疑?”

    世間邪修眾多,奇形怪狀的也很多,但有著一張青色的臉的人很少,蘇子葉微笑說道:“我現在是西海劍派的客卿,他們沒有理由殺我。你應該清楚,很多年前我就不再是玄陰宗少主,玄陰宗與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白早沒有再說什麼,問道:“何霑去了白城,你找我師兄做什麼?”

    蘇子葉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千年蓮子落在你的手裏,你就應該知道我與童顏最初的計劃。”

    白早說道:“師兄對我說過。但我始終不明白,就算你獲得了劍神的信任,又如何能夠殺死他?”

    蘇子葉說道:“我對他說過我有辦法,是因為我剛好知道有兩個很可怕的人對西海動了心思。”

    白早說道:“連你都覺得可怕,與他們聯手,豈不是與虎謀皮?”

    蘇子葉說道:“我要找的是談白二位真人。”

    他曾經是玄陰宗的少主,以天賦絕佳著稱,當年甚至還在洛淮南之上,但他遠遠沒有資格與中州派的二位真人談判。

    隻有一種解釋,他是一名中間人,代表的是那兩位很可怕的人的意誌。

    白早說道:“他們要什麼?”

    蘇子葉說道:“西海劍派覆滅之後,靈脈歸我玄陰宗。”

    白早說道:“世間沒有人值一條靈脈。”

    蘇子葉說道:“當初童顏答應從昆侖山分出一道靈脈給我,我現在隻是改了一下選擇,中州派既然自視為正道領袖,難道好意思去把西海的靈脈都占了?”

    白早微笑說道:“你才說過,你早已不是玄陰宗少主,玄陰宗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蘇子葉說道:“如果能把這件事情辦好,玄陰宗自然會重新成為我的。”

    白早忽然問道:“與果成寺的事情有關嗎?”

    蘇子葉說道:“那些老人一根手指就可以捏死我們,我們做好信使的本分便好,別的不要問。”

    白早說道:“放心,我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蘇子葉說道:“包括井九。”

    白早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童顏到底出了什麼事?”蘇子葉問道。

    白早說道:“不該問的事,不要問。”

    蘇子葉微微一笑,就像綠色的樹葉被風吹動,望向窗外的桂雲城街道,說道:“當年洛淮南在這裏被人殺死,你應該很清楚,那是童顏在為你報仇。”

    白早說道:“你想說什麼?”

    “洛淮南死了,童顏叛了,青山那邊也好不到哪裏去,你們兩家號稱正道領袖,現在看來卻比我們這些邪道還亂。”

    蘇子葉收回視線,看著她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

    ……

    青山確實有些亂,但井九和趙臘月還不知道。

    回到神末峰,井九把宇宙鋒扔還給顧清,說道:“走時再給我。”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心想又要出去?這可不像你的性情,難道是劍獄裏太平真人的白骨提醒你了什麼?

    顧清接過宇宙鋒,發現劍上清冷空寂的感覺稍微弱了些,或者說那種感覺更深的浸入了劍體裏。

    元曲好奇地湊了過來,眼裏滿是羨慕。

    顧清笑了笑,把宇宙鋒遞到他手裏,開始向井九與趙臘月報告事情。

    這些年與神末峰有關聯的事務都是由他處理,比如寶樹居、比如朝歌城,很是繁雜。這半年裏發生了很多事情,雪原方麵擊退了一次小型獸潮,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朝歌城方麵的氣氛漸斬發生變化,支持景辛皇子的大臣們再次上疏,似乎想做些什麼,懸鈴宗決意在三年後召開一場清心大會,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老太君真的要撐不住了。

    趙臘月又看了井九一眼,心想難道你離開是要去懸鈴宗,幫瑟瑟殺人?

    顧清接著說道,這半年裏沒有任何人發現童顏的蹤影,從朝歌城與中州的一些動靜來看,雲夢山裏的大人物們非常生氣。然後他想著井九當年交待的事情,把玄陰宗這些年的發展與當前情形很詳細地說了一遍。

    :“這種小事說這麼仔細做什麼?”

    井九心想顧清怎麼也變得如此囉嗦了,看來也應該去學一下閉口禪。

    趙臘月再次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說要殺王小明?”

    十年前,玄陰宗改宗為教,王小明便是首任教主。

    在世人眼裏,這位邪道的新生強者很是神秘,趙臘月卻不會忘記他的名字。

    井九早就已經忘了這件事情,這時候被趙臘月提醒才想起來,示意顧清繼續。

    顧清心裏覺得好生無辜,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取出一封劍書雙手遞給趙臘月,說道:“青山召集諸峰議事,因為師姑您閉關,所以延遲到現在。”

    趙臘月有些意外,心想居然又要青山議事,這次又是因為誰,總不會還是因為柳十歲。

    “確實是柳十歲的事情。”顧清看著她的神情,苦笑說道:“卓如歲師兄著實是個大嘴巴,果成寺裏的事情說的太多,終究還是說漏了嘴,被人知道柳十歲曾經出現過。”

    當年柳十歲第二次被關進劍獄,神末峰什麼都沒有做,一晃便是這麼多年過去,其實有很多人猜到柳十歲已經離開,隻不過沒有證據,沒人有膽子質問上德峰。

    現在確定有人曾經在果成寺裏見到過柳十歲,那些人當然要借此生事,方景天不需要親自出麵,自然有昔來峰的長老,要求上德峰與神末峰給出解釋。

    趙臘月第四次看了井九一眼,心想卓如歲這樣做,到底是掌門真人的意思,還是他自己有什麼想法?

    井九想著當年在昔來峰大殿裏的議事,便覺得無聊,直接向洞府裏走去,理都沒有理顧清。

    顧清一臉無辜地望向趙臘月,趙臘月把手裏的劍書遞還給他,跟著井九走進洞府。

    就算有人想要借此事攻擊神末峰,她也不在乎,現在已經確定井九的身份,掌門與劍律在上,誰敢放肆?

    ……

    ……

    昔來峰大殿裏的氣氛有些壓抑。

    確認趙臘月與井九離開了劍峰,青山議事才開始,但直到現在神末峰還是沒有來人。

    方景天坐在首位,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有人忽然打了個嗬欠。

    很多人望了過去,發現是卓如歲。

    墨白二位長老、過南山等弟子現在都在雪原抗敵,代表天光峰來參加青山議事的人是他。

    “諸位師叔看我做什麼?我可沒承認見到柳十歲了,果成寺的和尚怎麼說與我無關。”

    卓如歲一麵打著嗬欠,一麵說道:“就算果成寺的和尚沒說謊,那不也先得問上德峰?”

    他的看法與趙臘月一樣。

    果成寺裏的那一劍,讓他非常清楚師父與神末峰的關係,他根本不相信,柳十歲這件事情能引起多大的波瀾。

    至於上德峰與神末峰的關係,他則是完全不知情,但身為天光峰弟子,能找上德峰麻煩的時候,向來不會手軟。

    諸峰師長心想這話倒也有道理,應該被關押在劍獄裏的柳十歲,忽然被人發現出現在果成寺,不論怎麼看,都是上德峰的問題。於是那些視線,都落在了上德峰長老遲宴的身上。

    遲宴的臉色很難看,他是真不知道這件事,沉聲說道:“諸位稍待片刻,我上德峰總會給個說法。”

    ……

    ……

    在柳十歲離開劍獄這件事情裏,上德峰最無辜,現在卻要承受最大的壓力,自然很不高興。

    於是,神末峰頂便迎來了一場風雪。

    那道帶著風雪而來的三尺劍,代表著劍律元騎鯨的意誌。

    趙臘月在閉關。

    顧清的反應也不比她慢,提前就已經下了山。

    劉阿大帶著寒蟬躲進了洞府深處,陪趙臘月一起閉關。

    神末峰隻剩下一個人。

    他需要單獨麵對冷酷而可怕的三尺劍。

    元曲跪在三尺劍前,一臉無辜說道:“太祖叔公,您可不能怪罪到我頭上啊。”

    三尺劍裏傳來元騎鯨漠然的聲音:“井九呢?”

    元曲指著雲海外說道:“師叔早就走了。”

    ……

    ……

    顧清去了洗劍溪。

    正好洗劍閣下課,師長們先離開了教室。

    林無知與梅裏師叔說著什麼向溪畔走來,看到顧清不禁有些意外。

    神末峰這些年沒有再收弟子,按道理來說,不會來洗劍溪。

    林無知是掌門真人的親傳弟子,梅裏師叔更是境界極高的二代師長,在清容峰裏的地位不低,他們這些年一直在洗劍溪畔教導新入內門的年輕弟子,在有些人看來很是可惜,但包括顧清在內的很多人,則是對他們非常尊敬。

    顧清微笑行禮,說道:“我想找一個人。”

    林無知與梅裏師叔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興趣,同聲問道:“誰?”

    顧清回想了一番師父離開之前的形容,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張臉。

    用手指在空氣裏畫出的圖案,連真實都談不上,林無知卻看得很清楚,微異說道:“平詠佳?”

    顧清說道:“看來他的天賦給師兄您的印象很深。”

    林無知搖頭說道:“這個孩子天賦確實不錯,但性情……稍微有些古怪,成天都喜歡亂想一氣。”

    梅裏師叔頗感興趣問道:“你要收徒?”

    顧清笑著說道:“我自己都沒把劍學好,哪有資格收徒,是師父的意思。”

    林無知神情微變,說道:“小平運氣不錯啊。”

    梅裏師叔笑了笑,說道:“先確認神末峰找的是不是他再說。”

    片刻後,那名叫做平詠佳的年輕弟子被喊了過來。

    顧清看著他問道:“前些天你是不是去過劍峰?”

    平詠佳臉色蒼白,心想難道自己褻瀆前代師長遺骸的事情被發現了?聲音微顫說道:“去過……”

    顧清接著問道:“在劍峰裏有沒有見到兩位師長?”

    平詠佳再無僥幸心理,一臉無辜說道:“弟子眼神不好,真不知道那是……”

    顧清笑了笑,心想確實有些神末峰的作派,難怪會被師父一眼瞧中。

    他沒有再說什麼,對林無知與梅裏行禮,便馭劍離開。

    平詠佳怔怔站在原地,一臉茫然,心想這是怎麼了?

    梅裏師叔與林無知對這個年輕弟子微笑說道:“恭喜。”

    ……

    ……

    (本以為夜裏才能寫出來,沒想到能擠出些時間,就趕緊寫了,直接發了,但明天不能確定情形,所以今後這些天更新時間無法定在晚上八點,字數也不會多,隻能盡量保證更新,保證不了的話再提前和大家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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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磨劍




    井九坐著宇宙鋒,離開神末峰,破雲而出,隨雲落在雲集鎮上。

    他走進那間酒樓,待鍋裏的白湯熬低一指時,馬車便到了。

    車頂的琉璃窗已經換了新的,顧家的安排還是那樣的妥當。

    數日後,馬車到了朝南城,井九去了寶樹居,留下一個名單便再次離開。

    寶樹居東家看著名單上的那些法寶名稱,汗水在臉上不停流淌,心想這些法寶要不然便是某宗派的鎮派之寶,要不然就是流失已久的傳奇事物,自己到哪裏找去?

    井九沒有再坐車,買了頂笠帽,步行離開了朝南城,沒用幾天便來到了大澤畔。

    夏天時節的大澤,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那般有湖風可以送爽,反而因為被蒸發的水汽籠罩,顯得特別悶熱,哪怕一動不動也會隨時出一身汗,就像寶樹居那位可憐的東家一樣。

    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小鎮街道上一個人都看不到,隻有蟬與青蛙的叫聲交織不斷。

    井九的身體即便是熔漿也能泡幾個時辰,自然不會因為暑熱而流汗,他戴著笠帽站在街上,靜靜地聽著蟬聲與蛙鳴,還有隱藏在這些聲音後方的細微動靜。

    青山劍修進入承意境界後可以感知數十丈內的所有聲音,比如蟲鳴草動,井九的感知能力更是要強大無數倍,如果他不是用果成寺的禪宗功法屏蔽了部分感知能力,便是寒蟬摩拳擦掌的聲音在他耳裏都能像是雷鳴一般恐怖。

    此時他五識盡開,小鎮乃至大澤裏的聲音頓時全部湧進耳裏。

    西麵那個院子裏有幾個老男人把腳泡在水桶裏打麻將,汙聲穢語不絕,就連那些老男人指腹與麻將牌上的圖案磨擦的聲音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你要胡筒一色,摸個幺雞這麼興奮做什麼?

    接著他聽到了大澤裏的很多雜音,悉悉不斷,那是蝦在吃泥,魚在吃草,然後都被大魚吃了,最後那隻貪心的大魚被一隻木頭假魚釣出了水麵,成為了漁夫今晚的盤中餐,那麼漁夫又是在為誰辛苦呢?

    井九戴著笠帽走在無人的街道與悶熱的暑風裏,沒有因為這些聲音發瘋,也沒有生出太多感慨,隻是認真而專注地尋找著自然天地雜音裏的那絲不自然,而這用去了他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

    小鎮陰暗的排水溝裏有一隻蚌殼,聲音就來自於此處。

    蚌吐水是很常見的事情,雖然這隻蚌殼很小,表麵有些幹,看著就像是隻死蚌。

    井九走到排水溝前蹲下,對這隻蚌說道:“你與青山之間的仇最淺,事實上如果不是師兄挑唆,那些仇怨可能都不存在,我想我們可以商量一些事情。”

    那隻蚌殼微微動彈了一下,沒有給出更多的回應。

    井九要找的是蕭皇帝。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也沒有想到這位遁劍者居然生活在蚌殼裏,但想著那句在蚌殼裏做道場,這似乎又是很自然的事情。

    蚌殼隻是偽裝,真正護住蕭皇帝、讓他成功避開青山劍陣的搜尋的還是那塊龜殼。

    井九的右手就算沒有受傷,也不見得能切開那塊龜殼。

    蕭皇帝的聲音從蚌殼裏透了出來:“你們一直都知道我生活在這裏,但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憑什麼把真人出賣給你?難道你還能承諾不殺我?”

    井九說道:“你誤會了,我來找你不是因為那件事,隻是想朝你借龜殼一用。”

    蕭皇帝語帶無奈說道:“我要把龜殼借給你,豈不是自尋死路?”

    井九想了想,發現確實如此,無論如何蕭皇帝也不可能答應自己的要求。

    他看了眼變形的右手,心想那隻能再找別的法子。

    這個時候,大澤湖麵忽然生起一場大風。

    蕭皇帝說話時散溢出來的氣息驚動了一直嚴密監視著小鎮的大澤強者,對方正在用風雨道法趕過來。

    青山與大澤的關係很好,但相見也是麻煩,井九直接轉身離開。

    ……

    ……

    那隻河蚌可能潛入了大澤深處,也可能躲進了某家院落裏的水井裏。蕭皇帝在大澤的眼皮下藏了這麼多年,青山劍陣也弄不死他,隻要他不出來誰都沒有辦法,而且如果他不發出聲音,就算井九也沒辦法再找到他。

    井九在湖水裏向前行走,揮手驅散那些惱人的水草與無知的小魚,想著走進大澤前最後聽到的胡牌歡慶聲,心想原來那些凡人玩的是慶城麻將,難怪一手筒子摸個幺雞也這麼高興。

    大澤極為廣闊,水也極深,越往深處,天光越來越淡,水草漸稀,變成荒蕪的白色沙石地,無知的小魚也漸被醜陋凶猛的大魚、怪獸所取代。當井九走到深約百丈的大澤中心時,湖底已經沒有一點天光,黑暗的如夜一般,當然這對他的視線沒有帶來任何影響,當那條泛著銀光的異種蛟遠遠遊過來時,他早早便停下了腳步。

    靜止中的他就像一塊真正的石頭,沒有氣息也沒有味道,沒有生命的感覺,不要說是天銀異種蛟,就算是更高階的神獸都很難發現他的存在除了蒼龍與屍狗這種特殊的存在。

    以往離開青山他都會帶著劉阿大,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會遇到很大的麻煩、很強的對手,這次離開青山他是為了治傷,自然不會去招惹那些強敵,沒有人能發現他的存在,自然也就沒有麻煩。

    數日後,他從湖裏走了出來,水從笠帽、衣服上不停淌落,打濕了腳下的沙地。

    這裏已經是數百裏外的大澤北岸,淺水裏是密密的青色蘆葦,前方是密密的樹林,沒有什麼人煙。

    井九心意微動,劍火從身體裏散溢而出,迅速蒸幹身上的湖水,卻忘了自己還戴著笠帽。

    笠帽化作青煙消失,他的臉便露了出來。

    數十隻沙毆從湖上盤旋而歸,準備落回蘆葦裏的窩,忽然看著沙灘上的他,受了驚嚇,叼著的小魚如雨般落下。

    井九伸手切斷十餘根蘆葦,就像給趙臘月單手結辮那樣,做了個簡陋的帽子戴到了頭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樹林裏。

    沒有人知道他來過這裏,更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裏,哪怕是青山裏的鬼也不知道。

    ……

    ……

    隨後的十餘日裏,井九一路向北,不停尋找療傷的方法。

    果成寺裏,渡海僧舍身一擊看似尋常,但既然是太平真人的雷霆手段,自然非凡。

    在北上的旅途裏,井九很少歇息,隻是偶爾會咬幾口山風,喝些露水。

    他不會感覺到饑渴,隻是想做些應景的事,讓自己顯得更像一位仙人,聽說仙人的運氣不會太差,

    他把自己記得的以及師兄筆記裏標注的前人洞府找了一個遍,又去了幾座很著名的礦山,都沒有什麼收獲。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覺得自己的右手越來越難看。

    雖然知道這是錯覺,但他還是無法忍受。

    某天夜裏,他站在崖畔看著夜空裏的星星,沉默想著如果朝歌城裏的那東西也治不好自己的傷,那該怎麼辦?

    ……

    ……

    來到朝歌城時,盛夏還沒有過去,烈陽把街道照耀的閃閃發光,根本沒有陰影的存在空間。

    行人或者撐著傘,或者戴著笠帽遮陽,井九戴著在豫群新買的笠帽,行走其間並不起眼。

    走進那條小巷,來到井宅門口,他習慣性回頭望了一眼太常寺。數年前新修的太常寺與以往那座一模一樣,但不知道是因為沒有雨水滋潤的緣故,那些烏黑的簷角不再像以往那般散發出森然的意味,隻是一味的死氣沉沉。

    井宅門上掛著鎖,想來人都出去了,不知道是訪友還是探親。井九看著那把鎖,認真地想了想,但還是沒想起來今天是不是朝廷官員休沐的日子,也沒想起來鑰匙藏在哪裏,於是直接把那塊青磚推了進去。

    他隻想著替井家節約一把鎖,卻沒想著鹿國公府裏會因此損失一件名貴的瓷器。

    走進書房,確認一應陳設還有棋盤上的棋子與當年沒有任何變化,井九點了點頭,然後望向早已恭敬站在那處的鹿國公世子鹿鳴,說道:“讓你父親來一趟。”

    鹿鳴鬆了口氣,通過地道回到國公府裏,看著那件摔成碎片的均窯大器,歎了口氣,趕緊準備入宮的事宜。

    沒到半個時辰,正在與神皇陛下商議國是的鹿國公便趕了回來,氣喘籲籲通過地道來到井宅。

    在果成寺裏他對井九說,陛下現在的壓力有些大,希望井九來朝歌城一趟,沒想到井九沒到一年便來了,這讓他覺得自己的意見很受井九重視,心情非常愉快,眉開眼笑說道:“真沒想到您來的這麼快。”

    井九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高興,說道:“我要去太常寺,中州那邊還盯得緊嗎?”

    鹿國公怔了怔,才知道原來他來朝歌城與自己說的事完全無關,苦笑說道:“蒼龍已死,鎮魔獄現在就隻剩下一個空殼,中州派看著便會覺得羞辱憤怒,哪裏會理會太常寺裏的事。”

    下午的時候,井九扮作管事隨著鹿國公進了太常寺,然後便消失在了院子裏。

    太常寺深處有一條新修的地道,通往鎮魔獄深處,在入口四周種著很多青竹,還有很多野花。

    在偏僻的角落裏,有一叢紫花。

    井九來到那叢紫花前,說道:“在你頸上係了一段時間的鈴鐺,就是從這裏揀回來的。”

    說完這句話,他才想起來劉阿大今次沒有隨自己出來,這時候還在神末峰頂。

    他搖了搖頭,伸手挖開紫花下的泥土,動作很注意,沒有傷著紫花的根須。

    紫花下的泥土裏埋著一截白色的事物,觸手溫潤,卻有一道淡淡的煞意,絕非美玉,也不是法寶。

    那是一截骨頭。

    井九拿起那截骨頭認真觀察,說道:“實心,你怎麼能吹出曲子來?”

    說完這句話,他才想起來冥皇已經死了好些年,自己答應他的事情還沒有辦。

    ……

    ……

    當年他潛入鎮魔獄時,曾經在那方碧潭也就是蒼龍的胃裏看到了一截大妖的骨頭。

    碧潭裏的毒液非常可怕,腐蝕能力極強,不要說修行者的肉身,就算是法寶與仙劍,都無法存留。

    那位大妖肯定很強大,甚至可能與禪子的義父同級,才能做到妖骨不滅。

    冥皇臨死前,曾經用這截妖骨吹了一道冥河搖籃曲。

    當時在朝歌城聽到這首曲子的,除了人族的絕世強者們,還有井九。

    ……

    ……

    回到井宅。

    井九走進書房,布置了一個陣法避免被打擾。

    他卷起袖子,把扭曲變形的右臂擱到妖骨上,一前一後磨擦起來。

    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動作很慢,似乎是在尋找完美的角度與力度,接著動作越來越快,快到肉眼根本無法看見。

    他已經掌握了角度與力度,更重要的是,他確認了自己的方法是正確的。

    那截妖骨真的很特殊,如此高速的摩擦,竟然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

    片刻後,井九停下動作,抬起右臂看了看,露出滿意的神情。

    在一般人看來他的右臂沒有任何變化,但他自然知道還是發生一些細微的改變。

    是的,他就是在磨劍。

    多年前在碧湖峰頂,他曾經說過要用劉阿大的骨頭來磨劍,那是在嚇它,這次卻是真的。

    劍不再鋒利,自然需要重新打磨一番。

    這個道理他懂,隻是始終沒能找到合適的磨刀石。

    世間哪怕再堅硬的磨刀石,遇著他的右手也會迎手而解,就算是青山裏的法寶與飛劍也支撐不住片刻。

    直到那天在劍峰上,他與趙臘月說到師兄的骨笛,想到了冥皇臨終前吹的笛曲,接著才想到了這截妖骨。

    當然,如果蕭皇帝願意把龜殼借給他用用,那可能才是最好的磨刀石。

    書房外忽然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一對年輕的男女,似乎在爭吵,又似乎在哭泣,然後漸漸無聲。

    井九沒有理會,專心磨劍。

    他的右臂在妖骨上高速摩擦。

    骨粉漸生,伴著淡淡的焦味。

    他神情不變,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下無根水,灑在右臂與妖骨上。

    嗤嗤數聲響,磨劍的聲音變小了,骨粉被打濕,也不再飛起,漸漸堆積在桌上。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井九早就知道有人,沒有理會。

    一個少女站在書房窗邊,眼睛微紅,明顯剛剛哭過。

    她看著書房裏的畫麵,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你這是在磨手皮?噫……好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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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15 20:47:00
第六章不管陳茶還是骨茶,都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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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沒有抬頭,繼續磨著那截妖骨,神情專注。

    在高速的磨擦裏,妖骨不停地拋出骨粉,落在桌上,裏麵似乎夾雜著很多晶粒,閃閃發光。

    那名少女看出他不是在磨皮,很是好奇,竟連傷心都忘了,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井九心想自己就不應該怕傷了這個小姑娘主動撤了陣法。

    不管你與井梨是什麼關係,如此聒噪總是不好的。

    那名少女趴在窗台上,看著他繼續問道:“難道這是玉泥磨出來的脂粉?真好看。”

    井九抬頭看了她一眼,心想要不要把她弄昏過去。

    少女看到他的臉頓時怔住了,下意識裏捂住嘴巴,才沒有發出尖叫聲,失神道:“你真好看。”

    真是全無新意的說法,井九不再理她,低頭繼續磨劍。

    那位少女的視線在他的臉與那堆晶晶亮的“脂粉”之間來回,喃喃道:“難怪小姑說女子的容顏都是用錢堆出來的。”

    居然有人用軟玉做脂粉,這真是過於奢侈了,即便她家是朝歌城裏最頂層的人家,她也不敢做此想法。緊接著她想到,難道就是因為自己花錢少,沒能用上這等極致的脂粉,不夠好看,所以梨哥才不肯答應和自己私奔?

    “你……您能不能給我一些這種脂粉?”

    少女看著井九哀求道:“我不求能像您這般好看,有十分之一也好啊。”

    井九自然不會理她,繼續專心磨劍,務求保證每一次出手的角度與力度都極其完美。

    再如何罕見的畫麵,看得時間長了也會變得無趣,半個時辰後,那位少女終於在窗邊消失。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井宅院門被人從外推開。

    井商帶著父親與妻子去了朝歌城外的趙園避暑,雖然兩家關係極為親近,怎樣也不可能出問題,但畢竟是別家的莊園,而且趙家在朝歌城裏的底蘊深厚,遠非他這個太常寺官員能及,所以住了十來日便回來了。

    井夫人帶著仆婦去煮飯備菜,井老爺子去東廂房關心自己養的鳥有沒有瘦,生怕孫子忘了喂食,井商則是第一時間提前水桶與清掃用具來到書房,準備像平常裏那樣,把裏麵的桌椅擦洗一遍,務求一塵不染。

    隻要他人在朝歌城,每天都會做這件事。

    所以不管井九哪次來,看到的都是一塵不染、沒有任何變化的同一間書房。

    井商推開書房的門,確認今天裏麵的陳設也沒有任何變化,隻是多了一個人,吃驚說道:“啊!您……你回來了?”

    井九在專心磨劍,不想被打擾,但看著井商手裏提著的水桶與臂彎裏掛著的抹布又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

    剛開始他準備說這些年辛苦了,又覺得好像以前哪次說過,於是問道:“吃了嗎?”

    井家人剛從城外趙園回來,自然沒有吃飯,後廚裏生起的飯香與菜葉清香也是證明。

    井商誤會了他的意思,請他去花廳一起吃飯。

    井九自然不會把時間花在吃飯這種無趣的事情上,但還是隨他去了花廳,準備用寶貴的時間來與這家人說些閑話。

    說閑話是他最不擅長的事情,他看著滿頭銀發、神情有些尷尬的井父,微微點頭,心想顧清送的丹藥看來不錯。

    井梨對著他恭敬行禮,眼裏滿是孺慕之情。

    井九沒有問他與景堯皇子一道讀書修行的情形,看了他兩眼,說道:“進度慢了些,實在不行還是去青山吧。”

    聽著這話,井商很是驚喜,心想居然會有這等仙緣?

    井梨卻有些鬱悶,他已經是承意境界,皇族血脈的景堯都比他遠遠不如,宮裏的金供奉都說他天賦卓異,結果這還慢?再就是有可能去青山,他當然知道是極其難得的仙緣,可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是真的要與詩兒分別?

    ……

    ……

    井九不知道井梨在想什麼,即便知道也不會在意。

    由青山鎮守親自開蒙,隻要願意便能隨他學劍,對任何修行者來說都是最美好的開端。

    但修道這種事情,不管由誰領進門,終究看的是每個人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談不上可惜。

    井九回到書房,繼續專心磨劍,手速越來越快,很快便把在花廳裏浪費的時間找了回來。

    他的手臂與那截妖骨之間發出極其輕微的磨擦聲,還有一種溫潤的感覺,聽著很是悅耳。

    至少對他來說很動聽,甚至稱得上美妙。

    接下來的三天三夜,他沒有休息過一刻,甚至就連姿式都沒有變動一絲。

    直到窗外傳來腳步聲。

    井九停下動作,感覺到手臂有些酸痛。

    對他來說這是很罕見的事情。

    那截妖骨確實太硬,主要是他的動作太快。

    如果把一次磨擦算作一次出劍,這三天三夜裏他至少出了十萬劍。

    哪怕是再白癡的劍修,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出了這麼多次劍,想來也能明白劍中真義,更何況是他。

    通過三天三夜的磨劍,他對劍道的感悟又有了新的認知,也為之消耗了很多精神。

    “給我倒杯茶。”井九說道。

    井家人自然不會來打擾他,來到窗外的還是那名少女。

    她在府裏是最小的孫女,向來極受祖父寵愛,不要說陽春水,管你什麼季節的水都是不會沾的,自然包括茶水。

    按道理來說,聽著井九的話,她應該發脾氣,至少會表現出來幾分嬌氣,但不知道是因為想要得到那些“脂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她竟是推開書房的門,真給井九倒了一杯茶,然後乖巧地站在旁邊。

    井九接過那杯茶喝了口,視線微垂,說道:“你認識我?”

    少女臉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聲音微顫說道:“我知道您是井九仙師。”

    井九想起柳詞與卓如歲的習慣,發現這樣很省事,於是嗯了一聲。

    嗯這個字很有趣,隨著音調起伏,可以表現出無數種意思。

    有的時候表示同意,有的時候表示疑惑,有的時候表示憤怒,同樣是尾音微挑,卻還有發問以及挑釁兩種功能。

    對於青山宗的懶人們來說,確實是應該掌握的技能。

    井九自然是在發問。

    少女怯怯說道:“聽梨哥說過,您是他的小叔,說您仿佛真正仙人,那天回府後我才想起來,應該是您。”

    井九說道:“嗯?”

    少女趕緊說道:“梨哥沒有對我說過別的事情,我也沒對別人說過您在朝歌城。”

    井九說道:“嗯。”

    少女放下心來,看著桌上那堆晶晶發亮的粉末,終究忍不住好奇心,輕聲問道:“您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呢?”

    井九說道:“磨劍。”

    少女怔住了,心想劍在哪裏?

    井九說道:“以後不要來了。”

    少女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鼓起勇氣,便準備說出在府裏想了三天的那番話。

    “不要說。”

    井九說道:“任何故事我都不想聽,告訴井梨我喝了你一杯茶,就這樣。”

    少女再次怔住,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連聲致謝,便跑出書房去找井梨。

    井九放下茶杯,繼續開始磨劍。

    這杯茶是冷的,而且已經放了三天三夜。

    如果那名少女注意到這點,也許他會做的更多些,比如讓宮裏出道旨意直接指婚。

    ……

    ……

    初秋的時候,那截妖骨終於被他磨完了,變成了桌上的一堆骨粉。

    井九走到窗前,舉起兩隻手,以高遠的天空為背景,仔細地觀察對比了半晌。

    他的右臂修複了很多,已經看不出來明顯的變形,但與左手還是有些差別。

    比如手指關節有些突出,就像是木棍上串著的糖葫蘆,而且手腕處依然還有些扭曲。

    手腕處的扭曲程度其實很小,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無法看出來,但依然讓他覺得很刺眼。

    他的眼裏容不得釘子,也容不得任何的不完美。

    他需要繼續磨劍,可是那截妖骨已經磨沒了,該去哪裏尋找新的磨劍石?

    宇宙鋒從書架上破窗而出,以奇快的速度繞到井宅外,輕輕點中一塊青磚。

    青磚下陷,石球滾動,國公府裏又損失了一樣珍貴的器物。

    片刻後,鹿國公氣喘籲籲地來到書房裏,心想又要出什麼事?

    “拿回去喝了,對身體有好處。”

    井九指著桌上那堆骨粉說道:“味道可能有些怪,用濃茶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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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16 14:45:29
第七章分茶

        



    這截骨頭來自某位不知名的大妖,自然珍貴,但蒼龍的胃都無法消化,隻有被磨成粉才能發揮出效用。

    井九很滿意自己的安排,不管是沒有浪費方麵,還是人情世故方麵。

    趙家與井家自有顧清照看,每年送來丹藥,不用他管。

    做完這件事情,他轉身向屋外走去,準備去尋找下一個磨劍石。

    鹿國公確認他是真的不記得自己在果成寺裏說的話,帶著無奈挽留道:“陛下現在壓力很大,您要不要進宮看看?”

    景堯皇子長大成人,也意味著景辛皇子被幽禁了好些年,那些有著中州派背景的朝臣與各勢力再次不安分起來,從前年開始便有奏章被遞到宮中,請求陛下施恩。果成寺一戰後這種壓力更是變得越發清晰,因為中州派和很多人開始懷疑,皇族與青山之間是不是達成了什麼新的協議。陛下可以說自己是去祭拜,適逢其會,但又有幾個人會相信呢?

    “把景辛殺了,或是送到果成寺裏當和尚,自然無人再鬧。”

    井九不懂帝王權術,也沒有關心過,給出的意見非常直接。

    從邏輯上來說,這確實是解決當前問題的最佳方法,當年他就是這麼建議的,問題在於最佳方法不代表是最合用的方法,不說激化矛盾這種事,隻說父子二字也是麻煩。

    鹿國公被這句話震撼的不知如何言語,不敢再繼續與井九討論這方麵的事情,想到一件事情,稟報道:“那箱金葉子,幾年前我擅作主張退給了李公子,您看如何?”

    井九心想李什麼?什麼公子?

    看他神情鹿公國才知道他是就忘了,自失一笑,說道:“就是大原城裏的那位太守公子。”

    那年井九與過冬在世間遊曆養傷的時候,曾經在大原城外的庵堂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裏他們遇到了一位會彈琴的李公子,後來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就連最後一幅祖傳古畫都被所謂朋友騙走了。離開大原城時,井九給那位李公子留了一箱金葉子,沒想到他最後還是送到了朝歌城,送到了鹿國公的下屬的門人的手裏。

    後來那幅畫被找了回來,那位朋友自然沒有什麼好下場,顧清辦事總是這麼讓人放心。

    井九想起了這些事,嗯了一聲。

    鹿國公心裏咯噔一聲,覺得這聲嗯好生高深莫測,頓時緊張起來,說道:“李太守上奏章請立景辛皇子為儲,才會招來這些禍患,但他受賄一事實在是鐵證如山,實在無法翻案,他能出來,回大原城做個富家翁,已經算是不錯了。”

    井九又嗯了一聲。

    鹿國公這次聽出這聲嗯的意思了,那是平靜而沉穩的肯定,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三千院養傷是在十年前,鹿國公到現在都還記得這件小事,就像井商到現在還記得每天都打掃整理書房,井九覺得自己有必要給出回應,於是答應鹿國公進皇宮一趟。

    治國和修道一樣都是很難的事情,但前者更麻煩,更囉嗦,更無趣。

    井九不擅長,也不願意去想,在宮裏隻是與皇帝喝了會兒茶,說了些閑話,比如水月庵裏發生的事情。

    神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他這時候還是個少年,這個笑容或者可以用促狹來形容。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不準問。”

    神皇挑了挑眉,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望向他的右手,問道:“能治好嗎?”

    “再去雲夢山拿一張仙籙,立刻就好。”

    中州派自然不可能再拿出一張仙籙,井九的話可以理解為打趣,也是在表示此事艱難。

    神皇想了想,說道:“不知道你準備怎麼治,如果需要丹藥法寶之類的事物,宮裏或者還能找到一些。”

    “有事讓卷簾人告訴我。”井九擺擺手,轉身向殿外走去。

    他的傷非丹藥能治,宮裏倒有些不錯的寶物,問題是層階再高的法寶或是天材硬度不夠也白瞎,比如那顆鳥蛋。

    另外一座宮殿裏,胡貴妃牽著景堯皇子的手,站在樹下翹首期盼著井九的到來。

    不管是她還是景堯,心情都有些緊張,前者是想著井九與陛下之間的關係與這幾年京都裏的動靜,後者則是拜見祖師帶來的壓力。但他們沒有等到井九的到來,隻等來了井九已經出宮的消息。

    胡貴妃有些失望,低聲埋怨了幾句。景堯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卻比母親看事更加通透,勸說道:“祖師無心世事,乃是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能見是緣,不能見則罷。”

    胡貴妃撇了撇嘴,說道:“若他真的無心世事,境界再高又對吾兒有何好處?”

    “母親這便是錯了。”

    景翹笑著說道:“祖師是祖師,我是徒孫,祖師境界越高,我便越好,若祖師境界天下最高,我便天下最好。”

    這個道理就是如此簡單,連十五歲的少年都能懂,偏生那些想得多的人、比如胡貴妃卻想不明白,或者說不願相信如此簡單的道理。當年很多青山弟子也沒有想明白,才會對神末峰上閉關不出的景陽真人有如此多的怨念。

    ……

    ……

    鹿國公府的秋天如朝歌城別的地方一樣,都很清冷,隻是被遠處傳來的燒樹葉味道添了些煙火氣。

    那位瞎子門客坐在院中,側著臉,聽著院牆外樹葉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臉上露出愜意的笑容,忽又聽著屋子裏的動靜,神情驟變,心想,這對敗家爺們今天又準備禍害哪件寶貝?

    鹿國公的臥室裏有個花架,後麵連著一個極隱秘而精巧的機關,隻要機關被觸動,花架上的事物便會倒下來。

    二十三年裏,在這裏陸續摔落,變成碎片的名貴瓷器已經有好幾件,足夠在朝歌城裏盤下一座極好的宅院。

    鹿鳴捧著一件粉彩鏤空轉心瓶,小心翼翼地擱到花架上,確認沒有晃動,不會出事,才鬆了一口氣。

    轉念想著,這瓶子的最後下場終究還是摔碎,他不禁覺得自己先前的小心翼翼實在有些可笑。

    “現在朝廷裏有很多人在猜測,陛下與青山之間究竟搭成了怎樣的協議,怎麼猜的人都有,實在是可笑至極。”

    鹿國公端起茶杯,飲了口秋天喜歡的黑茶,說道:“他們哪裏知道,這根本不是青山想要進入朝歌城,與中州爭鋒,而是陛下要借青山的這把劍。”

    鹿鳴說道:“問題在於,青山宗這邊始終隻有神末峰出麵,仙師修道尚短,隻怕到時候鎮不住場麵。”

    鹿國公看了兒子一眼,心想你知道個屁。

    他沒有說出這句話,鹿鳴卻是通過父親的眼神讀懂了,悻悻然想著,你什麼都不說,我當然什麼都不知道。

    鹿國公想著陛下的交待,感慨說道:“以往我以為井九仙師乃自在仙人,不通世事,今日才明白原來一法通萬法通,便是演技,仙師也是極好的。”

    鹿鳴不明白,問道:“此話何解?”

    “這些年仙師一直裝著不知道卷簾人是朝廷的眼目,連我都信了,這演技難道還不好?”

    鹿國公又想到井九給自己的東西,對兒子說道:“晚飯後召集全家,為父有重要的事情說。”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就自己家裏的人,你遲姨母那邊就不要驚動了。”

    ……

    ……

    晚飯過後,國公府眾人如往常一樣,準備飲些茶,說些笑話逗國公開心,卻發現今夜的氣氛有些奇怪。

    早就應該端上來的茶始終沒有上,坐在首位的國公有些心不在焉,世子爺也經常走神,不時望眼後麵。

    遲姨娘是國公夫人的幼妹,去年隨自家老爺進京謀差,受邀一直住在國公府裏,也是個極精明的老婦人,見著勢頭不對,便以頭疼為由,帶著兒媳婦與幾個孫女提前避走。

    緊接著,所有的管事下人也都離開了花廳,房門緊閉,鹿家三代人麵麵相覷,心想這是要做什麼?尤其是這些年賬上做了不少手腳的大房,更是緊張至極。

    鹿鳴走到後麵,提出一個大茶壺,用手摸了摸壺身,望向鹿國公擔心說道:“有些涼了,會不會不好?”

    鹿國公說道:“茶不緊要,關鍵是那藥。”

    鹿鳴媳婦趕緊起身,說道:“先前熬的時候我自己盯著的,沒讓任何人過手。”

    鹿國公對這個兒媳婦向來很滿意,摸須微笑說道:“那便沒事,給大家分了吧。”

    ……

    ……

    碗裏的茶湯看著黑黑的,不知道裏麵放著是什麼,但國公府裏的主子們都精明至極,看國公等著遲姨母走後才說話,再看鹿鳴兩口子分茶時的慎重模樣,再看每個碗裏的茶湯幾乎完全一樣多,自然都清楚這茶湯必然極其名貴,待國公發話後,二話不說便端起茶湯往嘴裏倒去。

    茶湯的味道確實有些怪,裏麵混著粉末,感覺有些像冷山那邊喜歡吃的麵茶,又有些像豫郡的麵糊,散發著淡淡的糊味與腥味,著實有些難以入口。好在還沒有收拾,碗筷都在,有些人直接拿起筷子便開始撥拉,一時間廳裏到處都是這種聲音,仿佛又開了一席飯似的。

    有年紀小些的孫子孫女聞著碗裏傳來的腥味便不想喝,卻被自己父母強行灌了進去。

    眾人的神態與反應都落在了鹿國公的眼裏,他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很欣慰。當年他選定幼子鹿鳴承爵,另外兩個兒子當然會有意見,但他們消化的很好,把意見與憤怒變成了撈錢的動力,沒有做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足見精明。

    像國公府這樣的地方,善良與溫厚可以有但不重要,精明的眼光與審時度勢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看著所有的茶水都被喝光了,鹿國公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長須,說道:“很好,我不會告訴你們這些茶湯裏是什麼,好處自然會慢慢顯現,你們好好體會便是。”

    ……

    ……

    大妖之骨自然是極好的補品,是真正的可以延年益壽的東西。

    延年益壽這種效果,說實話隻有等到死的那天才能感受到。但國公府裏都是聰明人,既然猜到有極大好處,心意自然影響感受,生出很多美好的感覺,有的人甚至覺得自己飄了。

    比如鹿鳴媳婦。

    眾人散後,她與鹿鳴扶著老國公回到房間,覺得一路行來,腳下如踩綿雲一般,又覺得眉心有些隱隱發熱,忽然生出極大勇氣,啪的一聲,跪在了鹿國公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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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地底有朵燃燒的荷花

        



    看著這幕畫麵,鹿國公父子嚇了一跳。

    鹿國公狠狠瞪了鹿鳴一眼,心想你難道又去青樓了?不是和你說過,要小心些,再小心些!

    鹿鳴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這次沒有體會到父親眼神的意思,不然一定會大呼冤枉。

    鹿國公更加惱怒,重重地咳了一聲,心想難道還要我這個做公公的親自去扶嗎!

    這次鹿鳴明白了,趕緊把妻子扶了起來。

    鹿少奶奶在國公府裏的地位向來有些特殊,不是因為她是世子夫人,而是因為她是宰相最疼愛的幼女,最關鍵的是,當年她與鹿鳴成親的那天,鹿國公忽然半途消失,在朝歌城裏鬧出極大的笑話,包括鹿國公在內的國公府眾人因為此事一直都對她帶著幾分歉意與不好意思,自然對她很是容讓尊重。

    “清寒啊,你這是做什麼呢?”

    鹿國公看著兒媳婦和顏悅色問道:“有什麼事就說,為父一定給你作主。”

    鹿少奶奶知道公公誤會了,趕緊說道:“與鹿鳴無關,我想求的是另外一椿事。”

    聽到這句話,鹿國公沒有覺得輕鬆,眉皺得更緊,問道:“何事?”

    鹿少奶奶想著不遠處那戶人家,鼓起勇氣說道:“兒媳想請您去與井家說說……”

    鹿鳴臉色不豫說道:“那門親事不是沒有議了嗎?”

    鹿少奶奶低頭說道:“我那個侄女比我當初在家裏還受寵,這兩年覓死覓活,弄得闔府不安,家裏實在沒辦法了,才想著從井家那邊勸勸。”

    鹿國公說道:“當初我替井家提親,你家一口回絕,現在我還能說什麼?”

    鹿鳴冷笑說道:“你家隻想著井商官位低,卻沒想過梨哥可是堯皇子的伴讀,而且他家的底細可不止如此。”

    鹿少奶奶歎道:“現在朝歌城有誰不知道井家出了位了不起的仙師,但我父親當年可是在一茅齋讀的書……”

    鹿鳴挑眉說道:“一茅齋雖與中州派更親厚,但和青山並非對手,這又如何?”

    “可你不要忘了,我家幾位兄長還有那些親戚,誰與雲夢山沒有關係?”鹿少奶奶苦笑說道,然後轉身望向鹿國公懇求道:“公公,您與井家說說,讓梨哥不要再和小七見麵了,不然這事兒隻會越鬧越難看。”

    ……

    ……

    井九自然不知道這件事情。

    事實上,卷簾人是朝廷的耳目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

    離開皇宮前,他對神皇說有事就讓卷簾人通知自己,完全是想著卷簾人遍布整個朝天大陸,無論自己在哪裏應該都能找到。至於神皇怎麼讓卷簾人傳遞消息,在他想來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因為卷簾人已經替他送過好幾次消息。

    離開朝歌城後,他沒有馭劍,也沒有坐車,避開官道,在叢山峻嶺裏向著西北方向行走,連續幾天都沒遇著一座集鎮,隻是偶爾在山穀裏遠遠看見一間冒著煙的民宅。

    別的修道者或者會借這段時間入世感悟,但正如他對趙臘月說過的那樣,他覺得這種做法沒有太大意義,至少對他自己。本就沒有心劫,何必強要製造一些,然後再圖謀破之?

    七天後他路過了居葉城。

    說路過其實很勉強,事實上他是從居葉城南麵四百裏的群山裏路過,隻不過秋天的天氣太過清爽,他的眼力又實在太好,才能看到居葉城那個小黑點。

    居葉城離白城七百裏,加上這四百裏便是千裏之外。

    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絕不會踏進雪原千裏之內的地方。

    當年梅會道戰他被太平真人設計,困在雪原六年時間,他不想再有這樣的經曆,更不想再與雪國女王朝麵。

    從居葉城往西便是冷山,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荒涼的原野、發黃的野草,孤伶伶的野山,看不到任何人煙。

    朝天大陸絕大部分的邪道宗派與散修,都被正道宗派趕到了這片荒涼的世界裏,看似平靜的原野下不知隱藏著多少妖怪與凶險。正道修行者在這裏很容易出事,所以除了像方景天、越千門這等級數的強者,很少有人單獨來到這裏。

    井九走到一處野湖畔坐下。

    冷山之所以叫冷山,自然是因為這裏氣候寒冷,尤其是這幾年雪原寒潮漸盛,現在是還是秋天,已經如往年深處般難熬。野湖水麵上已經結了很多薄冰,把藍色的天空切割成很多碎片,也把那張完美的臉切成無數美麗的細節。

    井九看著湖麵,心想世間最堅硬的事物是什麼?不就是自己咯。

    他現在境界不算太高,還能找到一些事物磨劍,不然待境界再高一些,劍隨人起,就算一茅齋的龍尾硯也沒有任何用,所以他必須現在就把右手完全治好。問題是那截妖骨已經磨成了粉末,再去哪裏找同等級別的妖骨?

    難道自己真的要去汝州翠屏縣,把那個山妖的墳挖開看看?但那個山妖遇雷劫而死,隻怕屍骨當日便化作了青煙,當然就算屍骨猶在,他也不便這般做,不然那個小和尚肯定會翻臉。

    或者去一茅齋,通過十歲借龍尾硯用用?如果布秋霄不同意,那就搶?如果柳詞不好意思幫忙,那就偷?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有趣的無趣的,他輕咬一口寒意十足的湖風,閉上眼睛開始冥想。

    天光漸淡,時間漸移,湖景漸深,直至夜色來臨。

    他的呼吸漸無,氣息亦無,卻沒有死意,隻是如湖畔的一塊石頭。

    第二日清晨,朝陽照亮湖麵,帶來一些暖意,凝住了風裏的濕意。

    幾滴露珠在那張完美的臉上出現,緩緩淌落,直至流進他的唇間。

    井九睜開眼睛,如荷花般醒來。

    他望向那片野湖,經過一個夜晚的寒意侵染,水麵的薄冰已經盡數凝在了一處,變成明亮的鏡子,反耀著晨光。

    冰層下方隱隱傳來轟隆隆的沉悶聲音,那不是湖裏有妖獸在吼叫,也不是地動,隻是冰層自己的聲音。

    就像他來到冷山,也是自己的意思。

    他早就有了想法,隻是沒有拿定主意,才會在野湖畔坐了一夜。

    一夜時間過去,野湖冰封。

    他起身走到冰麵上,數道淩厲的劍意,從輕輕飄舞的白衣裏散發出來。

    悄無聲息,他便從冰麵消失,進入了湖裏,隻留下了一個渾圓的洞口。

    黑黑的洞裏,湖水輕蕩,發出好聽的聲音。

    想來夜裏,這個洞便會再次冰封,沒有人會知道他曾經來過這裏。

    ……

    ……

    朝天大陸地表曾經有很多與冥界相聯的通道。

    最著名的便是海洋深處的那個大旋渦,其次便是東海畔的通天井。

    冷山裏也有一條通道,那便是聚魂穀,隻不過很多年前,這條通道便已經被中州派的前代大物封印。

    隻有很少的人知道,井九坐了一夜的野湖與聚魂穀某條旁支地脈相連。

    他很少踏足世間,自然也不知道,但太平真人的筆記裏有過記載,所以想著來試試運氣冥界擅長驅使妖獸,柳十歲在濁水裏遇到的鬼目鯪便是證明,聚魂穀的通道雖然被封印,但當年大戰後應該還留著一些大妖的骸骨。

    通天井被稱為天坑,聚魂穀底的通道便是地縫,如蛛絲般極其複雜,而且狹窄難行。

    從湖底進入地縫,世界便進入了黑暗的世界,即便以井九的劍目,也隻能看清數十丈外的畫麵。

    當然,地縫千折百回,基本上沒有什麼機會能看到那麼遠的地方。

    地縫裏隱藏著很多凶險,比如邪修,比如擅長隱匿的妖獸,甚至還可能有冥界的妖靈。

    走進地縫沒有太長時間,井九便感受到了很多道氣息。

    那些隱匿在黑暗裏的氣息,有的警惕,有的凶蠻,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強大。井九並不在意,因為在這樣黑暗的世界裏,再敏銳的妖獸也很難發現他的存在,他昨夜的猶豫不是畏懼,而是因為別的原因。

    順著地縫走了數個時辰,他來到一處相對空曠的地下洞穴裏。

    這個地下洞穴非常奇妙,四周的潮濕岩壁裏似乎有某種引力,站在其間,根本分不清楚上下。如果在這裏停留的時間過長,感覺失調,非常容易迷路,再想走回地表會變得非常困難,甚至很可能會被困死在迷宮般的地縫裏。

    井九散出劍識,感知著地底深處那道極遙遠的氣息,知道就是這裏了那些大妖的骸骨在數十裏深的地底,如果沿著地縫走過去,就算完全不迷路,也至少需要數十天,他從一開始就想的是別的方法。

    他準備取下宇宙鋒,想了想卻停下動作,把右臂上的袖子卷了起來,又仔細係好,露出微有變形的右手。

    他踏空而起,身體倒轉變成頭下腳上的姿式,伸出右手。

    白衣輕飄。

    嗡的一聲。

    地底洞穴裏響起一陣狂風,引來很多妖獸在遠處窺視。

    井九消失了。

    他直接破開堅硬的岩石,向著地底深處飛去。

    他就像是一把真正的劍,伸在前方的右手就是劍鋒。

    石屑被切開,濺射而出,可以想見其速度。

    有些奇怪的是,越往地底走,空氣卻沒有變得濕潤,而是更加幹燥,就連那些岩石沙土也變得蓬鬆了很多,井九飛的越來越快。有些強大的氣息感應到他,也來不及發起攻擊,就算來得及攻擊,又如何能夠攻擊到在岩石裏的他?

    不知道飛了多長時間,他的右手不知道撞到了什麼,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井九有些意外,居然能夠擋住自己的右手,那事物得何其堅硬,難道就是自己尋找的妖骨?

    他用劍識感知岩石外麵的空間結構,身形微動,便鑽了出去。

    這裏已經深入地底十餘裏,空氣異常悶熱,昏暗的岩漿就在十餘丈外緩緩流淌。井九的右手與堅硬的岩石高速摩擦了這麼長時間,已經滾燙無比,此時遇著空氣,頓時散發出光亮,竟比那些岩漿還要更加耀眼。

    在昏暗的地底,他就像黑夜裏的螢火蟲般醒目。

    他走到那件被撞飛的事物前麵。

    那是件層階不低的法寶,煞氣濃重,還帶著令道心不安的血腥意味,不知道殘害了多少無辜生靈,才煉製而成。

    井九微微挑眉,把那件邪派法寶揀了起來。

    嗤的一聲,那件法寶被他的右手燙出了幾道青煙,受損不輕。

    堅硬的事物不代表能承受高溫,比如鑽石。

    這件法寶明顯也是屬於這種。

    不遠處傳來一聲驚怒交加、帶著荒謬意味的厲喝。

    “哪裏來的小賊,居然敢偷……不!居然敢毀老夫的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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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18 23:05:48
第九章天上有隻看景的寒蟬

        



    狂風呼嘯,一道身影掠至井九身前。

    岩漿河流有些暗,但總有微光,更何況井九的右手就像是燃燒的火把,足以照亮眼前的畫麵。

    那是個幹瘦的中年男子,兩隻眼睛泛著綠光,披頭散發,就像是真正的野獸一般,邪惡的氣息如黑夜般濃重。

    這名邪修的實力很強,才能在如此深的地底修行,想來在冷山很是出名。

    井九看了他一眼,確認對方的境界要比自己高。

    接著他望向右手裏那件法寶,確認這東西雖然不耐燒,但硬度不錯。

    片刻功夫,那件法寶便又被他的右手燙出一道青煙,那名邪修臉上露出心痛與暴怒的情緒,厲聲喝道:“找死!”

    伴著這聲厲喝,井九手裏的法寶煞氣驟盛,數十隻怨魂與陰靈向著他的臉撲去,就像飛蛾一般。

    洞穴裏的溫度驟然冷了數分,就連岩漿河流也變得更加暗淡。

    那些怨魂與陰靈無形無質,可以直接攻擊修行者的道心元嬰,對正道修行者來說最是棘手。

    這名邪修在聚魂穀下方用了一百多年時間收集了數千隻怨魂與陰靈,才把本命法寶煉養成真正的魔器。

    井九直接把這件法寶拿在手裏,怎麼看都確實是在找死。

    那些怨魂與陰靈像陣風般落在他的臉上,卻如撞在崖壁之上,沒能滲進去,反而四處飄散。

    井九不準備讓這些怨魂與陰靈散開,眼裏生出一道明亮的劍光。

    擦的一聲輕響,那些怨魂與陰靈哀鳴不斷,變成無數碎片,向地麵飄落。

    從他眼裏生出的並非真實的劍光,而是一道無比純正的劍意,越是無形無質的事物,越容易被斬斷。

    被斬碎的怨魂與陰靈隻有數十個,那名邪修雖然吃驚於井九的劍意淩厲,卻也並不在意,冷哼一聲,準備繼續攻擊。

    井九哪裏會給他這種機會,數十道劍意自指間散出,在法寶四周斬落,接著手掌一翻,便把那個法寶收了進去。

    那名邪修神情驟變,發現自己再也感覺不到法寶的存在,不由震驚至極,心想難道對方斬斷了自己與本命法寶之間的神識聯係?但這怎麼可能!就算是世間最鋒利的劍,也做不到!

    修行者與法寶之間的神識聯係是一種帶著因果意味的無形連線,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被磨滅,很難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被斬斷,不管是宇宙鋒還是井九未受傷之前的右手都做不到。

    事實上,井九沒有用劍或者劍意斬斷那道線,隻是讓劍意暫時纏住那些線,然後把那件法寶送去了別的地方。

    那個地方真的是別的地方。

    不在此地。

    不在冷山。

    甚至不在朝天大陸。

    在某個遙遠而寒冷的黑暗空間裏,飄浮著幾個黑色的盒子和一把竹躺椅。

    竹躺椅上蹲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甲蟲,正是青山鎮守白鬼大人的專用頭飾寒蟬。

    寒蟬趴在竹椅上,看著遠方那顆比星星大、比太陽小的火球,心想那究竟是什麼呢?

    忽然,一件血色的法寶出現在它的眼前,擋住了遠方的火球,散發著陰暗可怕的氣息。

    它有些好奇地伸出細足,輕輕撥弄了一下。

    那件法寶裏的怨魂陰靈,發出無聲的恐怖嘶哮,向它撲了過來。

    寒蟬嚇了一跳,從高處滾到椅麵上,趕緊躺倒裝死,腹部的甲肢快速磨擦了數下,放出了一些什麼東西。

    它做的這些準備有些多餘,因為那些怨魂陰靈根本無法靠近它,剛剛離開法寶表麵,便被黑暗空間裏的某種無形力量消融成了虛無。

    還沒有跑出來的那些怨魂陰靈感受到了本能最深處的恐懼,哪裏還敢出來,拚命向法寶最深處擠去。

    寒蟬等了會兒,發現沒什麼事,用有些別扭的動作翻過身來,順著竹躺椅的扶手爬到椅背上,看著那隻法寶裏如潮水般湧動的怨魂陰靈,心想這又是什麼呢?

    ……

    ……

    那名邪修境界高深,見識不凡,很快便想明白對方並沒有斬斷自己與本命法寶的聯係,而是把法寶送到了某個自己的神識無法抵達的地方。

    按照修行界的認知,隻有一種地方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那就是空間法器開辟的小空間。

    此人究竟是誰,居然能擁有空間法器這般罕見的法寶?

    那名邪修壓抑住心頭的震驚,推算著井九的身份,心想此人難道是哪家名門大派的長老?

    禪宗最擅芥子神通,但他不認為井九是禪宗大德,道理很簡單,因為井九有頭發,而且他也不認為井九是果成寺的蹈紅塵傳人,生著那樣一張臉如何避得開紅塵?

    井九身形微動,便去到了數十丈之外,似是拿了法寶便要離開。

    換作平時,邪修麵對這種名門正派的高手,哪怕境界明顯不如自己也會放對方一馬,但這時候自己的本命法寶還在對方手裏,而且如果能夠奪了那件空間法器,不要說名門正派的高手,就算是玄陰教的長老他也要試著殺一殺!

    陰風驟起,那名邪修化作一道黑煙,向著井九呼嘯而去。

    井九衣衫輕飄,輕點岩漿河流表麵,向著遠處掠去,似想借著岩漿的高溫阻止一下邪修的追擊。

    邪修無聲冷笑,心想自己在地底火河旁住了一百多年,想用這種手段對付自己,真是癡心妄想,意念微轉,便開啟了隱藏在洞穴四周的陣法。

    轟的一聲,洞穴上方的崖壁忽然垮塌下來,把井九壓進了岩漿河流裏!

    岩漿河流看著暗淡,實則溫度不知多高,隻聽得嗤的一聲,井九消失的地方生起一團火焰。

    說來奇怪,修成幽冥仙劍的井九,身法怎會如此之慢,而且他為何沒有像先前那般,直接用右手破地離開?

    那名邪修掠至岩漿河流畔,看著正在漸漸消失的那團火焰,臉上沒有喜意,卻有些憂色。

    他不擔心殺死此人會引來那些名門正派的報複,這裏是冷山,深在地底十餘裏,誰知道人是他殺的?

    關鍵問題是,那人被熾熱的岩漿吞噬,必然屍骨無存,如果那件空間法器也被損壞了,那可怎麼辦?

    邪修揮動衣袖,一道無形的力量平空生出,把岩漿河流分開一道豁口,露出裏麵明亮而鮮紅的顏色。

    轟的一聲,那些明亮而鮮紅的岩漿忽然爆了,就像一隻巨獸被捅穿了一個傷口,鮮血狂暴地噴湧而出。

    無數滾燙而致命的岩漿向著那名邪修噴去,看著就像是一道恐怖的火瀑布。

    邪修在岩漿河畔藏身一百多年,自然不會這麼容易就被燒死,神情凝重,祭出又一件魔器。

    那些滾燙的紅色岩漿被擋在了他的身前,看著像是一牆紅色的玉牆。

    紅色的玉牆是半透明的,裏麵忽然出現一個黑色的身影!

    井九破牆而出,帶著無數道岩漿與無限光明,衝向那名邪修。

    那名邪修眼裏閃過一抹驚意與殺意,厲嘯一聲,雙手帶著陰森寒冷的黑煙,拍向井九的腦袋。

    啪的兩聲輕響,邪修的兩隻手被井九準確至極地抓住了。

    井九出手就是出劍。

    哪怕他現在境界不夠,但朝天大陸也很難找到幾個人比他出劍更快,更準的人。

    邪修感覺到極其清楚的痛意從手腕上傳來!

    井九握住的就是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出現一道肉眼可見的傷口,向外不停溢血。

    尤其是被井九右手握住的左手,已經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眼看著便要斷掉。

    邪修眼裏滿是震驚不解的神情,但依然不認為自己會死。

    在他看來,井九的境界修為遠遠不如自己,就算帶著能夠避火的法寶又能如何?

    他忍著手腕間的劇痛,盯著井九眼睛厲聲喝道:“去……”

    伴著這聲厲喝,更多的陰森寒冷的黑煙從他的手裏散出,眼看著便要把井九吞噬。

    忽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黑煙消散無蹤!

    卟的一聲輕響。

    那名邪修的咽喉裏忽然生出一截劍鋒。

    那劍縱使染著血水,依然給人一種孤清寂冷的感覺。

    井九靜靜看著那名邪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邪修的表情也沒有變化,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認為自己不會輸。

    難得的出手機會,居然以劍穿喉,難道以為這樣就能殺死一名真正的修行強者?你以為這是凡人打架嗎?

    看來此人應該是哪個大派隱修多年的長老,常年閉關,很出出世遊曆,難得出來一趟,身上帶著極珍貴的空間法寶與避火珠之類的事物,身法境界不弱,卻完全沒有戰鬥的經驗,那就真的應該去死一死了。

    那名邪修想著這些事情,張嘴便要吐出魔嬰。

    對方就在他的眼前。

    魔嬰可以很輕易地進入對方身體,吞噬掉對方的元嬰或者劍鬼。

    但下一刻他發現事情有些不對。

    魔嬰沒能到嘴裏。

    甚至,魔嬰可能都沒聽到他的命令。

    接著他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身體所有的感覺。

    ……

    ……

    如果隻是被劍刺穿咽喉,對修行者來說,確實不是致命的傷害。

    問題在於這把劍很寬,寬到可以坐在上麵不覺得硌屁股。

    這劍甚至寬到可以坐兩個人,如果那兩個人有閑情還可以在上麵下盤棋……

    宇宙鋒就是這樣的一把劍。

    雖說這劍在果成寺裏被麒麟撞落了很多鐵垢,體型不再像最開始那般誇張,但還是很寬。

    至少比一個人的頸要寬很多。

    所以當我們說宇宙鋒刺穿一個人的咽喉時,往往就是在說,它把那個人的頭砍了下來。

    這時候宇宙鋒就插在那名邪修的頸間,劍麵完全隔絕了頭顱與身體,真的很不像一把飛劍,更像是民間變戲法時切斷人體的那種大鐵片。

    那名邪修的頭顱落向地麵,臉上依然帶著驚怖與惘然的神情,身體也隨之落下。

    地麵是湧上岸來的岩漿,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熱意。

    再厲害的修行者,隻要不是通天境的大物,都很難在岩漿裏存活下去,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井九這樣特殊。

    但他沒有罷手,誰知道這名邪修在岩漿河畔藏身多年,有沒有學會什麼應對岩漿的手段。

    宇宙鋒再次斬落,同時他右手隔空虛點,劍意縱橫於地底洞穴裏。

    那名邪修的頭顱與身體還沒來得及落到地麵,便被斬成無數碎片。

    不管什麼魔嬰、魔輪、魔胎,都變成了碎片,接著被井九衣袖輕拂,送進了緩緩流淌的岩漿河裏。

    岩漿河麵生出數百朵極小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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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20 21:24:05
正文 第十章一晝夜太短,隻爭萬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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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麵幾章的錯字都改完了。大家平時如果看到錯字,麻煩在本章說裏提醒我一下。大家應該早就看出來了,每條本章說我都會看……)

    ……

    ……

    數百朵火苗漸漸消失,就像消散在風裏的火星。

    那名邪修應該是位很出名的人物,在聚魂穀底隱藏多年,集魂煉器,想必所圖甚大,日後回到地麵,隻怕會掀起很多風浪。

    但他就這樣死在了井九的劍下,沒有掀起半點浪花,甚至連名字都沒能留下。

    想到這點,讓人不禁有些感慨。

    看著岩漿河流裏的畫麵,井九閉上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

    不是感慨,對不認識的人,他向來沒有這些多餘的、不必要甚至有害的情緒,他隻是在調息回複劍元。

    殺死那名劍修看似簡單,其實很難。

    那名劍修境界高深,魔功了得,對地底洞穴與岩漿河流的了解也很深。

    即便青山宗的破海境長老,也很難在這裏輕易殺死此人。

    井九是遊野中境,即便真實戰力不止於此,想要殺死這名邪修,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消耗了不少精神。

    那些精神不是戰意,是推演計算的養分。

    他揀起那件法寶的時候,那名邪修還沒有現身,他便做了兩件事情。

    他讓宇宙鋒悄無聲息去往河流遠方等著,同時裹住宇宙鋒的布被他收進了左手裏。

    那團布在隨後的戰鬥裏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被河裏的岩漿燃燒成一道火焰。

    要算死一名境界修為遠在自己之上的對手,任何細節都不能出問題。

    那名邪修看著布團引發的火焰,以為是他在岩漿裏燃燒,難免有所鬆懈。

    沒有修行者能在岩漿裏存活,除了通天境大物,或者身有異寶。

    那名邪修沒想到井九還活著,還能掀起如瀑般的岩漿攻擊自己,更沒想到一把很寬的仙階飛劍早就已經在身後的幽暗裏等著自己。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怎能不死。

    準確來說,那名邪修不是井九用劍殺死的,而是被他算死的。

    井九推算清楚了這場戰鬥所有的走向,當然那些推算不見得都會實力,因為邪修的想法與應對隨時會變,不過整體框架已經確定,某些細節變化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

    這才是真正的青山劍道。

    太平自然極擅此道,他也不差。

    從小山村開始,井九一直表現的不通世務,記性還有些不好,實則隻是世務這種事情對他沒有什麼意義,若落在修行或是劍道上,自然大大不同。

    ……

    ……

    岩漿河流緩緩流淌,沒有濤聲,隻吸與河岸摩擦時發出的低沉聲。

    井九睜開眼睛,望向河麵。

    河麵鄰著空氣,溫度漸低,重新變回幽暗的模樣。

    那名邪修應該死透了。

    他取出那件法寶看了兩眼,神情微異。

    這件法寶的本體是一個鱗片,卻不知道是哪種生物的鱗片,從重量與體積來看,那種生物應該不小,但遠不如蒼龍那般誇張,甚至沒有鬼目鯪大。

    生命的層級與大小沒有絕對關聯,不然他在遙遠海裏的那位朋友,就應該是這個世界裏的最強者,好吧,那個巨人確實也很難找到什麼對手。

    劍識落下,井九在這件法寶裏感受到了極其精純的火意,明顯不凡,本主極有可能就是生活在地底岩漿裏的火蛟或是別的異種妖獸。

    隻是可惜鱗片剝落的時候,那個本主還沒有成熟,鱗片真性不存,被那名邪修苦煉多年才勉強變成法寶。

    鱗片裏蘊含著如此精純的火意,應該很能禦火,先前被他的右手燙出幾道青煙,完全是因為那名邪修強行灌注了很多怨魂陰靈進去,反而破壞了鱗片的本質。

    井九搖了搖頭,心想那名邪修不擅煉器,有些可惜了如此美質的材料。

    他沒有太過遺憾,像這樣的良材與法寶他見得太多,而且他要這件法寶是因為它足夠堅硬,可以拿來做磨劍石。

    既然拿來磨劍,這法寶最終肯定會變成粉末,也就不存在浪不浪費。

    ……

    ……

    岩漿河流緩慢地流動,偶爾表麵撕裂開來,射出如牆般的紅光,照亮幽暗的洞底。

    摩擦的低鳴與偶綻的火焰,對井九沒有任何影響,他坐在河邊,右手在法寶上不停摩擦,神情專注,隨著法寶的磨損不時調整入手的角度與力度。

    這件由鱗片煉成的法寶確實很硬,而且不是一味的硬,與鎮魔獄裏那位大妖的遺骨相似,手感很好,溫潤如玉,隻可惜稍微有些脆。

    數日後,隻聽得啪啪幾聲響,那件法寶裂成了極小的碎片。

    無數隻怨魂與陰靈從法寶裏湧了出來,帶起陣陣陰風。

    按道理來說,法寶碎裂,再無事物可以控製這些怨魂陰靈,它們應該按照本能逃離,然後順著地縫去往地麵或者更深處,去尋找血食與魂食。

    但這些怨魂陰靈眼睜睜看著井九磨了數日法寶,本能裏生出一層更深的恐懼,根本不敢離開,就這樣飄浮在他的身周。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麵,一定會以為他是個殘害無辜生命,煉製魔器的邪修。

    這便是認主了嗎?

    換作別的故事裏的主角,或者會把這些怨魂陰靈收在身邊,看看怎麼處理才能得到最大的好處,井九卻理都不想理,直接準備離開。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三百年前,雪國獸潮再次南下,人族強者盡數去援,柳詞與元騎鯨帶著諸峰強者去了蘭陵雪原,青山便隻剩下些年輕弟子。

    冥師帶著部屬趁著這個機會,通過青山大陣,潛至神末峰,想要奪回冥皇之璽,然後被他一劍斬之。

    除了冥師,其餘的冥部強者都死了。

    柳詞回來後,勸他把屍體處理一下,他因為懶就拒絕了。

    事後,那些冥部強者殘留的魂火在神末峰裏飄了很多年,最後變成了怨靈。

    井九還是沒有理會,反正那些怨靈影響不了他,也嚇不住有資格去神末峰拜見他的那些晚輩。

    數百年後,他提著趙臘月再登神末峰,又遇到了那些怨靈。

    這說明了一個道理,既然這件事情與你有關,那麼你就別想著偷懶。

    即便能偷一時懶,三百年後你還是得親自動手。

    如果他不理會這時候懸浮在身周的那些怨魂陰靈,說不得多年後還是他的事。

    他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搖了搖頭,握住宇宙鋒一劍斬落。

    那些陰靈觸著這道清冷的劍意,便碎成最細微的塵粒,就此歸寂。

    那些怨魂卻沒有立刻散去。

    宇宙鋒從河流裏帶起無數紅熱的岩漿,組成數百個有些模糊的文字,仔細辯認似是果成寺裏的某篇經文。

    火光照亮幽暗的洞穴與那些怨魂的臉。

    那些怨魂的臉漸漸模糊,戾氣漸漸消失,最終化作清光,散於無形。

    不管是陰靈還是怨魂,沒有法器加持便無法發起潮水般的恐怖攻擊,而且他先天不懼邪穢,自然能夠輕易一劍斬之。

    但事實上這一劍絕不簡單,複雜到了極點,甚至已經接近完美。

    除了他再沒有人能斬出這一劍,就連他自己如果不是在果成寺裏聽了六年的佛經也做不到。

    井九把法寶的碎片扔進河裏,然後淩空而起。

    他不準備離開,古戰場裏的無數妖骨在下麵等他,想到這點,便是他也有些期待。

    他倒轉身體,伸出右手。

    嗡的一聲輕響。

    幽暗的洞裏生出一陣微風。

    他消失了。

    地麵上出現一個渾圓的洞口。

    火熱的岩漿從下方的石縫裏湧進洞裏,重新填滿,然後漸漸變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

    ……

    融岩成河,說明已經深入地心。

    不管是正派還是邪道,人族修行者很難在如此酷熱的環境裏生活。

    井九沒有再遇到隱匿的強者,也不知道這算運氣好還是運氣糟糕。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破開岩壁飛了出來。

    這裏是一個極其巨大的地底洞穴,洞頂與地麵有數百丈高,顯得非常空曠。

    一條由火熱岩漿形成的河流,在地麵不停流動。

    如果不是那些岩漿太過熾熱明亮,奔湧太急,撞擊河岸發出轟隆的巨響,他甚至會以為還在先前那條河邊。

    人不可能踏進兩條一樣的河裏,但兜兜轉轉,總會遇到相似的風景。

    他落在河畔,向著遠方望去。

    明亮而高溫的火河向遠方綿延了十餘裏遠,然後在某個地方忽然分岔,變成了兩條河。

    不是一條河向東一條河向西,而是一條河向上一條河向下。

    有些人經曆這樣的事情,看到這樣的畫麵,可能會生出些感慨,井九還是沒有。

    就算有,也看不出來。

    河裏不停噴出火焰與更可怕的岩漿,照亮他麵無表情的臉。

    下一刻,他轉身向緩坡上走去,感受到前方的氣息越來越清楚,知道自己沒有找錯地方。

    無數年前,緩坡那邊曾經是人族與冥部廝殺的古戰場。

    聚魂穀被中州派封印之後,古戰場沉降到了地底最深處。

    那好像是三萬年前的事情,中州派剛開派不久,正處於第一個全盛時期,但他有些不確定。

    多年過去,人族強者遺骸肯定早就已經被運走安生安葬,那些冥部強者的屍體也沒有留下,想要在這裏找到那些強者留下法寶與修行秘籍更是癡心妄想。不過他找的是那些妖獸的骸骨,人族修行宗派再如何貪婪,剝皮取肉奪丹,想來對那些沉重而巨大的骨頭也沒有興趣。那些妖骨除了硬沒有任何用處,泡茶喝對修行者也沒有意義,剛好留給他來用。

    井九這樣想著,來到緩坡最高處,向著下方望去。

    這邊的洞穴更加巨大,地麵是一片黑色的原野,足有數十裏方圓。

    河流的火光照亮洞穴,灑落原野,就像是晚霞一般。

    晚霞裏的原野上,散落著數百具巨大的妖骨,投射出更加巨大的黑影。

    這些死去的妖獸依然保持著當年戰死時的模樣,還是那樣巨大,那樣恐怖。

    這片曾經的古戰場似乎沒有經過數萬年時光,但還是給人一種滄桑的感覺。

    井九來到一具白色的大妖骸骨前。

    從骸骨外形看,這個大妖有些像普通的大象,卻要大十倍有餘。

    井九最感興趣的是這隻大妖的牙骨。

    他伸出左手,卻摸了一個空。

    那根長約十丈的巨大牙骨就這樣碎了,變成滿天雪花,灑了他一身一臉。

    緊接著,那座大妖的骸骨像狂風裏的草屋般散架,塌落在地麵,同樣變成了粉末。

    井九沉默了會兒,走到另外一具大妖骸骨前,伸出左手尾指。

    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大妖骸骨散架垮塌,變成黑色原野上醒目的白色粉末。

    數萬年。

    一切都已腐朽。

    鎮魔獄裏的那截妖骨在蒼龍的胃裏泡了很多年、被他的右手從夏天磨到初秋,才磨成粉末。

    原野上的這些大妖骸骨,卻是觸之而潰。

    數萬年的時光已經來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經炫耀過它的力量。

    時間的偉力,果然才是天地間最鋒利的那把劍。

    井九站在數百具巨大的骸骨間,沉默了會兒,然後轉身離開。

    離開的時候,不知有意還是無心,衣袂輕飄帶起一道微風。

    數百具巨大的骸骨緩緩坍塌,想來再過些年,便會與黑色的原野融為一體。

    井九沒有回頭看一眼,向晚霞起處走去,回到河畔坐下。

    河裏的岩漿跳躍著,迸發著,如倒掛的瀑布,如雀躍的生靈。

    轟隆聲不絕於耳。

    河流向前而去。

    逝者如斯。

    當不舍晝夜。

    但若有萬古可期,何必不舍。

    井九平靜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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