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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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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六章

  嘉尚抬眼,他剛剛坐在人群中便見到了崔三郎,卻沒料到會在這裡再遇見她。

  崔季明鬆開手,讓他自己走,嘉尚身上背了個破布口袋,裡頭丁零噹啷的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他理了理包帶,正兒八經的向崔季明單手行了個禮。崔季明只記得當初這個大和尚在播仙鎮內,掩面嚎啕大哭的樣子,播仙鎮的事,於她而言好似已經是許久前的記憶,她笑道:「大師是否又口出狂言,怎麼就讓人趕了出來。別站在山門這裡,那幫武僧指不定要衝下來打你,邊走邊說。」

  嘉尚這才想起來,道:「大乘佛法講求人能頓悟,我也明白了——」

  崔季明向來搞不懂這種出家人一驚一乍,動不動就窺破天地萬物的生活,無奈的跟著點了點頭,將這大和尚拽離了一幫武僧瞪著眼的地方。

  她等到四周無人,漫步在兩側枯樹之間的台階時,才道:「你頓悟了什麼?」

  嘉尚走的比她慢幾步,這些年不論南北,冬季都尤為的冷,似乎也凍壞了他的腿腳。崔季明瞥了他腳上的凍瘡,心下可憐,本想說叫人給他看看,轉念卻想……這世道有多少人沒得鞋穿,腳上生滿凍瘡的也不止他一個,她也不能哪個都幫,便沒有開口,只是等了等他。

  嘉尚表情有些激動,但他面上還掛著剛剛沒擦掉的淚水,道:「我悟了為何……師父的真經,不能在這裡通行,最精妙的佛法,難以在大鄴傳播。或許師父取經歸來,一心向佛,怕也是真經要束之高閣。」

  崔季明沒想到他悟了的是這件事,她再怎麼不懂史,對於玄奘的大名也是有所耳聞。只是崔季明並不知道,玄奘的講論著作也都是在二十世紀才被重視起來,這位滿腹經綸的高僧,在歷史上並未被理解過,唯一能讓人津津樂道的,不過是西域記中的見聞。

  而嘉尚在他的師父還未曾回到大鄴前,已經在這保聖寺內的盛況下,預見了天竺而來的真經的命運。

  嘉尚道:「真經常人不可能明白,宗教若是不能傳播,不能擁有大量信徒,遲早也是要泯滅的。然而越是純正的佛法,越是不可能在大鄴傳播。」

  崔季明從來就不太認同宗教,她明白在大鄴這種社會,宗教有它的作用,但在她的理解中,宗教更像是一種教人逃避現實的麻醉。比如如今大肆宣揚空宗,教人們唸佛,忍耐一切苦難,嚮往來世來生。

  她點了點頭:「的確是,聽聞在天竺,和其他信佛的地區,佛與政不分家。佛教傳入大鄴,歷代帝王一面想利用佛門來穩定百姓,一面又怕佛門有政治上的野心。」

  嘉尚呆了一下,他沒有想到自己一直在思索的原因,崔季明卻也明白。他是佛門中人,自然不像崔季明這種家世的貴族少年,有政治的敏銳。

  他道:「正是,佛教本就是胡教,本來按理說先魏太武帝是鮮卑出身,理應十分篤信佛門,卻仍然自稱太平真人,大肆滅佛。顯宗滅佛時大量佛寺被砸毀,中宗回朝後卻選擇了崇佛,哪裡是為了什麼信仰,不過是生怕出現戰亂,也想爭取佛眾的人心。帝王,或者說……大鄴實際握權的這一類人,是沒有信仰的。政權的穩固,長久的安定才是他們最想要的。誰能做到這個,他們就扶持誰。」

  崔季明挑了挑眉,她聽過無數佛門中人,幾乎是用痛恨的語氣講述這幾次滅佛,而嘉尚卻可以說是頭一個說出這種話的人。

  她心知行歸於周扶持空宗是為了什麼。畢竟府兵被削,各地軍鎮會是下一個被盯緊的,而許多寺院有自己的僧律與僧兵,又有大量的財產土地和奴僕,幾乎藏污納垢的最好地點。且一旦行歸於周與大鄴爆發爭端,宗教的宣講可以煽動民眾的意識,講求實用的底層傳法,甚至可能用某些爭端的佛經故事,來刺激募兵,使得世家可以在需要時獲得一批短時兵源。

  縱然這些可能看事態,都未必能起到足夠的效果,但空宗宣揚忍耐苦楚今生,也能在戰爭或衝突爆發時,穩定一大批的百姓,不至於讓大量荒田被拋,時局劇烈動盪。

  畢竟……行歸於周謀劃這麼多年,並不是想把天下攪得如百年前那樣底朝天再接手。

  崔季明知曉,如今空宗到底有多麼盛極一時,勢不可擋。天下如今僧尼足有近三十萬,以常規統計的十戶供一僧來算,供養者約有近三百萬戶,這是前年統計的戶數的一半。曾有人說過,天下之財,佛有十之五六,絕不是誇張。

  宗教的力量從來不可小覷。她甚至想,行歸於周內說的是想要平穩的交替改政,但若是到最後形勢不對,上位者有屠戮世家的決心的話,他們還可為自保,轉化成神權政治,狠狠的噁心殷姓一波。

  她思索了一下,抬手拎著嘉尚走入山道兩側無人的竹林,健步如飛掠出去一段距離後,才回頭道:「那你認為……要想遏制空宗,該當如何?」

  嘉尚呆道:「三郎也是同端王一起來的麼?」

  崔季明驚:「你為何這麼說?」

  嘉尚道:「是端王將我從長安帶到這裡來,他問我的便是,可有什麼治本的法子,來遏制住空宗。」

  崔季明垂眼,果然殷胥縱然不知道行歸於周的存在,但對於世家的行動,也心裡很有數。她竟忍不住鬆了一口氣,是她不該小瞧殷胥,他除了情事上傻愣愣的,其他方面的縝密與開明,都有著兩世身處高位的優秀。

  崔季明道:「那你想到了麼?」

  嘉尚這才苦笑了一下道:「鬥則兩敗,和則……共存。佛門若是想一直興旺下去,怕是要徹底的漢化。以前也曾有過一次次漢化,漢至十六國,西晉至魏,但顯然這還是不夠的。佛門想要生存,想要避免再下一次的滅佛,必須要跟漢人的一切,要跟聖人想要的,大鄴流行的去結合。但如此一來,這佛法也絕不會再是師父一生追求的真經之法了。」

  崔季明這才明白,這大和尚剛剛為什麼被扔下山的時候,一路在哭了。

  殷胥找他來,想要讓他宣揚新的佛門,而他想要讓佛法在大鄴常年的穩定存在下去,必定要去自我改革,這樣的改革,也代表著他將要背叛師門,背叛他師父一生的追求。

  崔季明或許不能理解,這種對於某種佛法和理論的信仰,以及他為了取真經路上曾吃過的苦。

  嘉尚緩緩道:「天竺種姓制度貫行,那甚至不比大鄴,更別提什麼『眾生平等』,僧侶是最高貴的職業,任何動手勞作的行為,都是違背了禪思,都是不淨業。大鄴的佛法仍然與天竺十分相似,然而我卻總是在想,這樣像寄生蟲一樣,大批僧侶活在百姓的支持之下,是正確的麼?天竺天生有大批的賤民和奴婢來養活上層人,而如今大鄴已經開始廢除了奴婢制。」

  他道:「我總是想,中原人到底最信的是什麼?走過許多地方,從中原到波斯到天竺,讓我感觸最深的,大概就是中原人……信自己。幾千年農耕,沒有不勞而獲和強取豪奪,不論南北,信的是天道酬勤,自力更生,信腳下的土地與自己的雙手。我常常覺得,雖大鄴不尊天竺的真經,卻值得有中原自己的佛法。」

  崔季明聽聞他的「頓悟」,無所謂不震撼。她對於佛法的粗略理解,只不過是一兩句「阿彌陀佛」「立地成佛」,她從未考慮過,在佛門進入中原上千年的時間裡,是多少人一代代改革與自修著,又有多少人想曾利用它來謀權政鬥過。

  從胡人那裡傳來的佛法,到她所在教科書裡、武俠小說裡聽聞過的模樣,經歷了多少像嘉尚這樣的人的探索與堅持,像行歸於周這樣的操縱與野心,前世她從兩三句話內潦草的縱觀歷史,是不可能去瞭解這種舉步維艱的變革。

  她半晌道:「實際我並不信佛,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於我而言,佛法最重要的,或許不是什麼機鋒破執,什麼即心即佛,懂得那些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而佛教是眾人的佛教,不是幾位高僧的佛教。能給信眾帶來怎樣的什麼,或許才是佛法的真諦。」

  嘉尚猛地抬起頭來,似乎從未想過崔季明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確實如此,歷盡千辛萬苦取回來的真經,與能給無數信眾給予安慰的講義,到底哪個才是佛的真意?

  嘉尚坐在講壇上,頓悟的是佛法幾百年來艱難的歷史,是為何不能長久存在的原因。而此刻他頓悟的是,真佛存在的方式,是佛法未來應該思辨與追求的方向。

  他目光澄明,面上竟浮現出淺淺笑意,道:「正是。大鄴與漢魏皆不同,佛法亦有時代之分。用忍耐苦難的法子,縱然能籠絡信眾,使他們相信熬過此生便有來世,但這也太狡猾了……這是麻痺人心,這是逃避現世。空宗或許在當今這個百姓還不夠富足的時代,能夠大行其道,但它必不能長久。」

  嘉尚:「我的天眼,可看到端王的前塵重重,卻看不清三郎身上的迷霧。但三郎畢竟是與旁人不同,這番話,是貧僧受教了?」

  崔季明卻是一驚:「你能看見什麼?你知道……殷胥是……」

  嘉尚點頭,他不知為何,將崔季明與殷胥劃作一路人,道:「看來端王連這種事,也可與三郎講過。只是我一直不知曉,為何三郎身上也有些端倪,只是我很難看出。」

  崔季明簡直嚇得要倒退一步。媽的這種玄幻大和尚,永遠都是對於女主角那種「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的問題,報以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好似思想能穿越時空到一千五百年後羨慕一下抽水馬桶的發明。而嘉尚為何卻不知她的前世,只知曉殷胥的重生……?

  她以自己的腦子,能解釋的大概是她胎穿太久,看起來已經完全本土化了?

  崔季明想了想,忽然問道:「我問你個事兒。殷胥……前世是做了皇帝麼?」

  殷胥總是一次次說不能再重蹈覆轍,也說過與她共死在晉州,她想過,這樣的能力,這樣的責任感,他是前世的帝王麼?

  嘉尚點頭:「既是本人洩露天機,那也無所謂說不說了。端王前世,正是大鄴的第五位帝王。」

  崔季明以為自己會問類似於大鄴是否亡國了,最後到底局勢如何之類的問題,但她腦子裡想的居然是——既然身為皇帝,二十五六沒娶妻,是不是在忽悠她啊!

  可看他如今這傻樣,也不像是跟別的女子有過接觸的……那前世,他到底是怎麼過來的啊?

  嘉尚等了半天,崔季明才表情古怪的試探性問道:「那他沒別的女人?宮女也沒有?」

  嘉尚:「……天眼不是用來看偷窺人家房內的。」

  崔季明心裡得不到個答案,開始難受了,簡直就像是噎了一口嚥不下來的氣。

  她真想知道前世,殷胥都幹了些啥。不單是他與她都做過些什麼,她甚至想瞭解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什麼。崔季明好奇了半晌,道:「你那天眼……能不能窺到……嗯,某些人的前世?」

  嘉尚覺得自己當年為了向端王投誠的手段,如今成了別人閒來無事想看唱戲的法子,道:「或許能,但我上次用罷,雙眼傷了半年多未能恢復。」

  崔季明只得放棄這個想法。她這會兒完全忘了剛剛討論的什麼佛法精深,腦子裡全想的是,要是殷胥忽悠她,那他平日裡,倒是很會裝啊!

  嘉尚卻定了定心思。他曾經有意找尋端王,一是天眼驅使,他曾窺得過天象變化,亦對大鄴曾經的走向有過一絲瞭解,想要改變些什麼。二則是他想要端王支持他與師父的真經著論,能讓師父在回大鄴後也有自己立足的宗派。

  然而前者,這位前世的帝王顯然已經知曉自己的方向,他行事的計劃由不得嘉尚這種外人插手。後者,如今他也已經明白,舊派的佛法是不可能在中原完全立足。

  嘉尚猛地躬身行禮,道:「三郎,我負端王之命來保聖寺,佛法推行,或許需要位高權重之人的大力支持,但我不能為權勢定制佛法,我走過長安,去過西域,還未曾走過江南嶺南,我想去尋找真正適宜中原的佛法。」

  他說罷,拎著自己裝滿了鍋碗瓢盆的破布袋子,就生怕崔季明攔他似的,雄糾糾氣昂昂的順著竹林往下走。

  然後就讓砍斷的矮竹節絆了一跤,連帶著那袋內丁零噹啷響的玩意兒,剎不住車似的朝坡下滾了下去。

  崔季明回過神來想撈他,沒撈著,看著他剛剛那個大徹大悟,又滿懷信心的青年人,跟一隻失足的熊貓般捲著竹葉滾到快看不見了。

  她本來想說,說是去尋佛法,但能得到殷胥支持的機會,卻並不多。或許等到他尋找到佛法,殷胥也找到了別的與空宗相抗衡的宗派,嘉尚和他的中原佛法,可能就像是過眼雲煙一般還沒興起就被束之高閣。

  但她沒法去說。畢竟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被嘉尚這種不懂的投機取巧的人改變的。很多領域內,也都是因為他這樣無數固執且不計成敗的笨蛋,才一步步興盛起來的。

  若是殷胥知道,自己千里迢迢帶過來的大和尚,卻自己陡然要離開,不知道會如何做想。然而她想得更多的是……她好想知道,到底前世的殷胥,幹沒幹過什麼沒良心的事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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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6:1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殷胥是第二日夜裡趕去崔家在蘇州的別宅時,才得到消息說崔季明臨時有事去了建康。

  他本是想只是去建康見她一面才走,但去建康的路上,一場南地近百年沒有過的暴風雪,籠罩了江南地區。耐冬一路將在北地才拿出的皮毯和暖爐全都堆在了車內,艱難的頂著風雪才到達了建康。

  就在他們到達建康的第二日,江南絕大部分地區的官道因凍雪而無法通行,殷胥幾乎是被困在了建康。最讓他擔心的,卻是如幼苗般羸弱的新政,經不經的過這一場場風雪。

  他幾乎是可以預見到這樣一場風雪,會帶來的後果。

  漢人是很早便有救助百姓的政策,自周禮時便有「保息六政」,但如今這種貧民救濟,越來越依託於佛家寺院了。大鄴的集會貿易、戲曲娛樂、病者隔離救治,基本都是依託佛教來運作,但其實背後很多的資金都是朝廷提供的。

  可百姓看不見這些。

  這場災害更像是對他的打擊,對於空宗的一場東風。

  但殷胥心中既然有數,他哀嘆是沒有用的,災害時時有,就算顯宗的盛世,也有天公不作美的時候,他必須要看清楚一場凍災背後暴露的缺陷,盡力去補全他。

  他處處都希望修補,想要讓大鄴這個四處漏水的桶恢復該有的模樣,但他連改政都不敢動手太多,一是時代未必能適應,二則是會有許多人盯著他的動作,尋找漏洞。

  殷胥沒有住入建康的行宮,他不想弄的大張旗鼓。但前頭一兩天,他先隨耐冬,暗訪了當地的和劑局與慈幼坊,這是大鄴除了佛寺外,最主要的朝廷安撫救助地。然而西京東京一代幾乎是能厚養於民的兩大機構,在繁華的建康狀況卻不是太好。

  他又前往了建康附近幾處縣鎮,顯然凍災對於這些算作富庶的百姓影響都相當之大。

  他對於這些狀況都心中有數,才沉沉呼一口氣,想起了要見崔三,急急忙忙的往崔家老宅趕去。他像是個偷偷摸摸、不敢露面的情人,叫人換普通門馬車停在角門,裝作沒見過大雪的建康遊人去了崔家的那片開放園林,再從園內想進崔府。

  崔府的下人似乎不相識,他行跡又可疑,凍的面上通紅,卻連一件合適的信物都掏不出來。

  殷胥裹著斗篷,面無表情,心頭卻又後悔又羞惱。他怎麼竟然連一件她的信物也沒有呢,在下人懷疑的目光下,他滿身也拿不出個能證明二人熟識的玩意兒,站在園林與崔府相隔的那道門前賴著不走,幾乎要惱羞成怒的在心裡暗罵崔季明。

  旁人家小姐跟人草叢幽會,都知道送個帕子香囊,她難道就沒想過掏出個什麼來送他?

  幸而那人看殷胥衣著不似凡俗,崔家又一般不會得罪貴人,便叫管事來了。

  老宅的管事可不比普通下人沒眼色,崔季明提前打過招呼,說是端王可能會來尋她,但管事卻沒想著那位如今名聲顯赫的端王殿下,會只帶著一個內侍,帶著斗篷的兜帽,裹得像是個來尋仇的一般,偷偷摸摸從外苑園林摸過來。

  他連忙道:「貴人,真不巧,三郎出門去了。」

  殷胥面上神色未變,心裡頭卻涼了半截,他剛要開口,那管事卻又道:「但三郎說,若是您來了也可先進府等她,或許明後日她便回來了。外頭天寒,許多老宅未曾經歷過這樣的風雪天,住進去都是折磨人。三郎已經叫人為您備下房間,您不若先住進來。」

  殷胥知曉崔季明幼時在這府內長大,自然想進宅去住,卻面子上推拒了一下。

  那管事也是個人精,笑道:「這外頭天寒地凍的,若是三郎想見您,怕是還要搭車出去找,路途遙遠,出點事兒多不好呢。」

  殷胥也不得不承認這管事太會說話,一句「三郎想見您」,他半邊凍涼的心都能暖起來,他無論如何這時也拒絕不了。

  那管事將殷胥與耐冬迎進了崔府。

  崔舒窈如今似乎也不常住在府內,她似乎年歲長大,這一兩年也開始插手很多崔家的事務。如今就不在建康,崔府內的下人也不是很多。

  他前世去過崔季明長大後的將軍府,那裡蕭條到他恨不得將國庫裡的值錢玩意兒全搬進來,到處點上大紅燈籠,叫上千人歌舞團沒日沒夜的在院內唱歌跳舞,省的跟座荒園一般。但建康崔府卻充滿了華貴與優雅的生活氣息,幾位主子都不大回來,想來是眼前這位管事的功勞。

  那管事自稱姓也姓崔,是崔家的庶門宗親,打理這座宅子近三十年了。

  崔管事一路走過長廊花苑,不必殷胥問,便一一介紹。慢慢走過崔季明四五歲時夏日跳進去玩水的池子,又到她三番五次摔破了膝蓋的假山。還講到崔季明幼時滿腿都是傷口,上房樑扒窗戶沒有她不敢做的事情,賀拔明珠幾次氣壞了,要拿烈酒給她塗傷口消毒,她受不了那疼才改好了一點。

  殷胥話不多,他聽的很仔細,似乎連一點細節也不想錯過。

  而崔管事心裡頭才是最複雜的。崔季明忽然說想讓朋友進府內住幾日,他想著收拾個客房應該不算難事,但崔季明卻想了半天,又欲言又止找他來說……想把自己房內那些東西都撤掉,改成男子樣式的房間。

  她想讓對方進內院,能知道她是如何在這院落內長大的。

  這事兒就麻煩了,畢竟崔季明住的房間,在崔式當年初得愛女的狂熱下,用上了無數嬌滴滴的家具內飾,掛滿了粉色鵝黃的帷幔。後來隨著崔季明穿上男裝,她簡直對於自己一身騎裝卻要住在撒滿碎花,繡滿梅枝的房內,也感覺難以忍受,勒令下人將這些全都撤掉,換成更簡潔男子氣概的家具。

  當夜崔式就抱著她小時候穿的粉綠色小裙子,坐在她床頭,擠出了兩滴慈父的眼淚,還扯上了賀拔明珠當年的話來,崔季明頭皮發麻,只能認輸。後來也能夜裡穿著集江南繡工最高水準於一身的粉色飛燕睡衣,坐在擺滿妝奩首飾的梳妝鏡前,與侍女絞盡腦汁用暴力手段對付她那一頭捲毛。

  而崔管家要做的就是把這些閨閣娘子的內飾,全都收拾起來藏進庫內,然後把屋內都好好換上男孩子長大,才用的玩意兒。當然也要留下一大部分,崔季明童年真用過玩過的東西。

  這真是一項大工程。

  崔管事心裡也是又甜又苦,他本以為崔季明雖做個少年模樣,但終究心裡頭還有點少女心思,或許她也偷偷戀慕什麼人。他看崔季明如何在崔式肩頭一點點長大,沒有那些血親對她抱有的過高期望,只想著她真要是能有歡喜的人,表明身份成婚也不錯。

  但崔季明還要將屋內換做男子用物,顯然是她雖有心思,卻並沒有暴露過身份。

  崔管事心裡頭又有點惋惜,又有點期待。

  他一路笑著指過崔季明愛攀爬的果樹,說她六七歲時,曾可在那茂密的樹頂一待就一整天,殷胥抬眼望著那枝椏時,管事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這位端王殿下。

  可惜姓殷,又是個鋒芒畢露的了,不是良配。

  個頭倒是高,氣度非凡,頗有魏晉之風,長得比崔季明能白一個色號,這樣真能制得住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丫頭麼?從小到大倒從未見崔季明對誰有過屬意,原來喜歡這種白白淨淨弱不禁風的?

  不行不行,崔管事覺得這跟他想像中,差了不止一點。

  但大娘子也到了思慕的年紀,崔季明顯然都不敢跟妹妹和爹講,也算是信得過他這老奴,他又想著給大娘子創造機會。

  管事一路領殷胥進去,他的院落就在崔季明的隔壁。下人備下飯食,殷胥看著輪換近百樣不同的菜式點心,這才明白為何世家一向是平日都瞧不太上皇家。

  皇家有的東西,世家也不差。

  夜裡院內華燈初上,成串的燈籠就掛在院內,在冬雪的映襯下,院內像是掉了十幾顆月亮般明亮。崔家這種富庶華貴大多數都是有半舊的痕跡,但也往往顯露在細微之處,地面是細陶塊鋪成,不知下頭是否有熱水流通,連地毯都被烤的暖烘烘。夜間有下人送來切塊的新鮮果子,也不知道這種天是從哪裡運來的。

  他沒有來住的打算,自然未帶衣物,下人離開就能備下幾乎尺寸完全合適的全套新衣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崔季明與下人說過他怕冷,幾處容易漏風的窗戶都用毛皮蓋住,點有無煙無香的暖爐。

  但殷胥對這些並不關心,他想去崔季明以前住過的房內看看。身為客人說這種話,實在是失禮,可他還是好奇勝過了理智,對管事開了這個口。

  管事顯然早料到,只道:「兩院相通,貴人想去儘管去便是,三郎既讓人安排您住在這廂,院內又無女眷,您便是可隨意走動。」

  殷胥這才披上厚斗篷朝她的舊屋走去。或許是崔家的規矩,為了迎接隨時可能歸來的主子,崔季明房內也亮滿了燈,暖爐燒的屋內暖和的很。

  房門被合上,屋內亮如白晝,他站在屋內。深色皮毛地毯,牆面上掛有些兵器和山水,書架上擺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雜書,很多都是全新的,顯然是崔季明拿來充場面的。

  他想去碰一碰,看看她的抽屜櫃子,但一是覺得這樣行為實在太過分,二也是想等崔季明回來,拿出些她收起來的小玩意兒,能夠一起與他說笑幼時的趣事。

  他四處轉了幾圈。

  或許是他有些小心眼,或許是他難免在意,推門進了屋,他竟然想找尋言玉同她一起生活幾年的痕跡。但或許因為他當時是下人,怎可能在主屋內留下痕跡,唯一或許能跟他有關聯的,只是八尺鼠灰緞屏風後的一張半舊的榻,窄到很難想像一個成年人可以睡在上頭。

  他移開眼,覺得自己或許不該在意這些。

  畢竟,如今在這屋內的人,是他。殷胥這麼想了想,心頭也鬆了鬆,他如同做賊般站到了崔季明的矮床邊,先用手按了按被縟,這才緩緩試探的坐在了上頭。

  她從小到大,有一直躺在這張床上啊。

  床內有熏香的味道,她其實也應該不大住在這裡,但殷胥不知怎麼的,就覺得這被縟內蒸騰出了一點屬於她的味道。那不能稱之為香味,畢竟崔季明往日裡也不用香囊,但他就是覺得熟悉,彷彿一推門,就知道她在這裡生活過。

  環顧了一眼周圍的燈燭,他才有點後知後覺。自己這是在幹什麼啊。

  夜裡坐在旁人床上等著,那些下人不知道怎麼議論了。

  他越講越覺得,實在是行徑荒唐,但他卻怎麼都沒法直接起身離開。

  屋內燈火跳動,他不知怎麼的就想起澤成婚時候的熱鬧,想起了他自己紛雜的想法。他也曾想過,可以點著燈等她,亦或是被她所等待著啊……

  殷胥歪下身子倒在被縟上,揪出擺放整齊的軟枕,捏在懷裡,望著燈燭發呆,一會兒想凍災之後艱難的政事,一面想她到底是去幹了什麼。

  有了前世的苦路,如今雖前路困難重重,但殷胥不信什麼氣數已盡。柳娘還未找到可根治中毒的藥材,不過他也還沒犯過一次頭疼,滿打滿算不出意外,他最少還能活十年。

  十年能幹很多事兒了。或許是因為前世與如今天差地別的不同,他心裡懷有一種堅信的宿命感。

  這並不代表殷胥不怕失敗。有時候,他又往往感覺,自己在跟黑暗中身形龐大的敵人在作戰,對方不是猛獸,是一灘斬不斷的黏液,無處不在,不死不滅。

  但他與崔季明的關係,與前世的如此不同,成了他心裡頭熱烈燃燒的希望。他一想起來,就覺得世間萬物都會往這般美好的方向前進。什麼壽命長短,他也不那麼在乎。

  他不想說,真要是病起來了,反正他耽誤不了崔季明什麼。屆時死了,已經霸佔過她最年輕時候的青春,再臨死賺的某個負心人一汪淚,求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就算是他再投胎見著崔季明娶妻生子,也算是心裡有點寬慰了。

  若是有幸,柳娘能尋來藥,他或許能多活些年,撿回命來,此事便不提。待二人老到發福,崔季明俊朗的面上多了兩道法令紋,他要故作瀟灑,偷偷喝一盅烈酒,將差點丟了命的事情說出口,也不知崔季明會不會當作他醉了的胡話,不放在心上。

  他這麼想著,也不知是因幾日奔波太累,還是屋內有使他醉的氣息,狠狠捏著那軟枕,竟就這麼趴著昏昏沉沉,要睡過去了。

  他臨睡過去前,還在想這行為實在不對,千萬別讓旁人以為他在裡面胡作些什麼。然而另一種勝利式的想法更佔上風。

  除了他,天底下還沒有哪個人,能躺在這張床上過夜!

  一切以後的特權,都即將也必須獨屬他一人。

  待到再度醒來,他分不清是因為明亮的天光而驚醒,還是因為一雙手撫上了他的面頰,他猛地一驚,還未睜開眼睛看清眼前人,便先聽到了某人帶笑的誇張聲音:

  「哎呀,這誰啊,躺在我床上弄這麼一灘口水?」

  殷胥條件反射的蹭了蹭嘴角,他自信沒有這樣粗魯的睡姿,卻也一下子反應過來,是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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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真留下一灘也可能不是口水……(喂!(#`O′)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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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八章

  殷胥抬起眼來,他睡得太沉,揉了揉眼角半天未能看清楚眼前的人。

  崔季明坐在床頭,她笑嘻嘻的拿手去冰他臉頰,殷胥一個哆嗦,他印象中崔季明的手還從未冷成這個樣子,條件反射的捏住了她的手。

  他躺在床褥上,崔季明坐在床邊低頭笑看他。外頭雪光盈滿了房內,也都映在她面上,她額上帶著一道暗紅色抹額,上頭有蝙蝠的金紋,兩道飛揚的眉壓在抹額下,從他這裡看,她的睫毛有令人心悸的弧度。殷胥一瞬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崔季明也沒想到自己冒著風雪回來,真的能見到他。

  推開門,雖然屋內的床鋪裝飾是陌生的,但殷胥小腿還搭在床外,壓著枕頭睡的眉頭舒展的樣子,實在是讓她心情大好。

  今日實際是行歸於周的第一次會選,然而由於凍災,很多人和信件都耽擱在了路上。每次會選,實際出席的人數並不太多,畢竟太多世家之人聚集在建康,實在太顯眼。行歸於周對於會選的投籌,這些年固定出了一套信件模式。

  為了防止中途改籌,所有的信件都有封死的一式三份,除去送至行歸於周的一籌,其餘二籌封死後由其他兩方保管。上有花押與封蠟,一旦信件有了破損、時間延誤與不相符的狀況,便算作棄籌。

  當然這種手段也都是在一次次惡意的行為下漸漸完善起來的,為了平衡惡意造成棄籌帶來的不均後果,各方在有棄籌的情況下,也會有算師進行每一籌的權重比例上升和降低。

  而各姓每年的籌數,以及支持的相公,基本是每年在各種決議上為己方爭取權利的關鍵。籌數的評定有些類似於大鄴如今的政績考核,以姓氏劃分單位,以各姓對行歸於周提供的資金資源、以及在大小事情處理上的評定劃分。

  對於大鄴而言,這非常有新意,也很有吸引力,好似誰有本事,誰肯做事,誰就能有發言權一般,少數服從多數,雖複雜,但看似公平。

  崔季明本還覺得,這種方式很類似於議會,是一種政黨政治。

  後來才發現自己是想多了。這種以家族為個體,天生就在個體實力上差距懸殊的結黨政治,是純粹利益性的。畢竟這是一個巨大的魚缸,大魚也懂得不將小魚吃個乾淨,小魚拚命想著繁衍與強大,一招失足不是政壇上的下野退隱,而是整個家族的毀滅。

  而且家族的資產、勢力也與政治上的爭取完完全全掛鉤,以如今行歸於周並不具有政黨政治的基礎。但在某些方面,崔季明也要不得不承認,這幫想要拚命用新政來拉攏新力量的世家,也的確創造出了一套,自發的符合世家多人政治的體制。

  缺點自然還包括各方為了自己的利益,可能會各種推諉甚至在內部瘋狂使絆子,惡化後產生過不少惡果。但也未必是沒有優點,行歸於周內由於大半都是你的敵人對手,很可能被對手抓住把柄,所以各族也自我警醒的一直恪守著行歸於周內部的司法。

  崔季明不懂史,也不及崔翕這種政治狐狸精,但她總覺得,這種模式如今發展的狀態,更像是一幫人為了維護表面虛榮,故意都留了幾手,不想鬧得太難看。

  而行歸於周往前數幾十年,也鬧過很多次分裂,這些水下的打鬥,也曾浮上水面過幾次。但畢竟行歸於周實際與世家的行為不分開,都被上位者當成是世家為了利益的掙扎,而從未想過他們自發的形成了體制。

  而在今年第一次會選上,崔季明本就是旁觀著好好瞭解。她關於行歸於周不瞭解的空白,一點點被填滿,如今幾乎只差會選上的詳細內容了。她明白自己肩負著什麼,這次崔翕又不親自露面,而是命崔季明為他代理。

  而崔季明卻怎麼也沒想到,今年的相公候選人中,崔翕位置不變,李沅換做那鋒芒畢露的庶子李治平,本應該寫著錢廉之名的位置……寫的卻是言玉。

  他根本就是不得見光之人,眾人皆以五少主、或言玉來代稱,而此次寫在候選名冊上的,卻是完完整整的三個字,殷識鈺。

  之前什麼來找崔季明討籌,根本就是來試探口風,他什麼時候控制的如此多小世族,又如何能幾乎了無痕跡的列入相公候選者之位,崔季明竟無一知曉。下一步該如何應對,這風雪下,他妄圖登上相公之位的消息,又要多久才能遞到翕公手中?

  不只是崔季明,這次會選,幾乎讓突然的風雪與如此的變故給驚到,面上一片和氣融融,私底下哪個不是在拚命動作,妄圖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利用投籌盡力想將言玉拉下來。

  崔季明這幾日愁得便是此事。她歸家本來想是就倒下睡一會兒,就算兩三個時辰也成,再出去看能不能有翕公的指示。

  只是她如何都沒想到能這樣見到殷胥。

  崔季明笑道:「怎麼還不肯起來?是我不對,讓某人獨守空房了哈哈,等人也就罷了,到我屋內來等,你也真不嫌害臊。」

  殷胥垂眼又抬起,抿唇道:「某人讓我進家門來,不顧廉恥在先。」

  崔季明笑:「好好,總是我不顧廉恥,就你是冰山雪蓮,高貴冷豔不可攀,端莊聖潔不敢摸,哪次有你把持不住的時候,都是我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逼迫於你。」

  殷胥忍不住笑,他不想起床,他想讓崔季明也躺下陪他說話,卻又不好直說,伸手勾住她的腰,腦袋湊過去,道:「這個抹額好看。」

  崔季明多少年未曾從他口中聽到一個好看,怪得意的摸了摸道:「那以後我都常戴,等過幾個月,這就一道白了。」

  殷胥笑:「胡說,你怕是打娘胎裡出來就是一身黑,我也不見你赤著膀子練武過,但後背不也是一樣的黑。我還記得,你這兒有顆紅痣……」

  鮮豔又好看。

  崔季明看他手點在肩上,脊背一僵:「你怎麼知道。」

  殷胥道:「前世你沐浴時,我想著你背上必定有疤,送藥時不小心看見的。你現在背後還有疤麼?」

  崔季明想著嘉尚說過,殷胥前世做了皇帝……

  她呆著,殷胥爬起身來捏了捏她胳膊:「問你話呢。」

  崔季明道:「如今後背沒怎麼受過傷,就腿上和胳膊上留疤了,不要緊。精力怎麼可能都放在這種小事上。」

  殷胥捏著她胳膊,又捏了捏她手掌。

  以前總覺得崔季明能握住兵刃的手,一定也很寬大,但實際卻與他想像中不同。她手細長,胳膊的骨架也不寬,實際看來手背還是瘦骨的少年模樣,只是掌心內的老繭卻已經不言而喻。

  崔季明看二人手指交握在一處,另一隻手撓了撓臉,想著怎麼才能讓自己問的不著痕跡,道:「你前世,跟我關係到底有多好?當真只是摯友?」

  殷胥抬起眼來,回憶道:「畢竟……我不知道你喜歡男子,也從未存過這樣的心思。你是咱倆臨死前,才與我說的。要是你早點告訴我,或許,可能會不一樣。但在此之前,應該只能算摯友。」

  他想著回憶起前世的事情,想挑幾件說給她聽,想起她沐浴星辰湯露出的脊背,卻也跟著想起了……某人教他如何紓解一事,驟然臉紅起來。

  考慮到崔季明當時懷揣的私心……這不就是純粹是某個人不要臉麼!

  而他一年多以前,居然也說過要幫她,難道就沒有他的私心麼?

  崔季明看他又兀自的臉紅起來,更好奇了。她有時候覺得,殷胥知道前世,也瞭解她的一切,是件好事,畢竟她被人歡喜的更深,這種感覺算得上挺幸福的。但如今,她心裡只有心焦,她也想知道到底曾發生過什麼,她想知道殷胥的一切。這種好似殷胥曾和旁人相戀過十幾年的感覺,實在是讓她心裡不舒服。

  她撲過去:「你別光臉紅,你與我說!前世我們都做過什麼,這輩子我便要都再做一遍!」

  殷胥連忙擺手:「前世大多數時候都不得相見,你在前線打仗,我在宮內。也真的只能算作朋友而已,若不是你最後與我、與我言明,我一輩子也想不到,也不敢想。」

  崔季明不依不饒,她可不想被這麼幾句簡單的話打發了,道:「那我前世有親過你麼?有這樣碰過你麼?有咬過你麼?」

  殷胥搖頭:「別胡說,都說了那時候是朋友。」

  崔季明道:「那你身為聖人,在宮內這幾年內,沒有別人跟你……就算你說你未曾娶妻,但總也不能沒碰過誰吧。」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崔季明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你、你在吃味麼?」

  崔季明扁了扁嘴,死不承認:「我要知道,有沒有人真的做過什麼,值得我吃味兒。便是你做過什麼壞事兒,指不定什麼後宮佳麗三千,到這裡跟我裝個傻,我連證據也捏不著。」

  他竟心裡頭有那麼點高興,側頭道:「我要是說真有與旁人接觸過,你又當如何?」

  崔季明竟也分不出真假,心裡頭有點真急了,她想表現出風輕雲淡來,卻怕自己的不在乎,會讓殷胥這輩子也幹出這種事兒,道:「那你算是在騙我!說什麼沒有娶妻過,我當時會相信也是可笑,天底下還沒哪個皇帝可到二十五六不成婚的!我都說到做到,你又怎能騙我?」

  殷胥看她急了,心裡都能笑眯了眼,面上冷靜道:「這事又沒法有證據,我與你說過你又不信,我能有什麼法子。」

  他又道:「我登基前幾年都被權臣控制,我可不想被人安排著,身邊躺個眼線,日後生下個傀儡。後來便是太忙,我又遭人,呃……下毒,可能命不久矣,便不想再有個什麼拖累。你倒是與我生起氣來了,你前世納妾,還藏著掖著不露臉給別人看,我也沒在這兒跟你發脾氣啊。」

  崔季明心道:還說沒發脾氣,關於什麼納妾的事兒,某人糾結了幾年了——

  殷胥頭一次感覺到崔季明也會在意他,他巴不得她能多生氣一會兒,也讓他來哄她,抓住她胳膊,道:「當真沒有,我從不說謊話。」

  崔季明料想他平日裡的樣子,也不像個曾娶妻納妾的,心裡稍稍安定,卻又聽著殷胥道:「前世我們只是朋友,那這一世,你有沒有要與我成家的打算?」

  崔季明愣了一下,側過頭去看他,殷胥問的幾乎是小心翼翼,他又道:「你莫要覺得我荒唐,只要你也願意,我們總會有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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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崔季明呆了一下。

  她一時間竟沒能反應過來他所謂的成家是什麼。

  崔季明微微瞪大眼睛:「成家……?」

  殷胥或許此刻並沒有臉紅,但他仍然感覺難以啟齒,更怕這種期待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妄想。他道:「我想讓旁人都知曉你我二人的關係,也想與你住在一起,常年能住在一處院內更好。以後或許各種場合,我們不必瞞旁人,也可共同出入。倘若可以……我……」

  他最後也支支吾吾,沒能說出想做什麼。

  崔季明從未想過這些,她半晌道:「你若登上皇位,那我便要進宮去?還是說你做了王爺,我便要入王府去?你是這個意思?」

  殷胥擺了擺手:「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只是想著我們可以有一起生活的地方,縱然如今忙,也可定座宅子,沒有旁人,就當我們自己的……家也好。且,我希望旁人都能知道,以後若是我出了什麼事情,是你可以來替我做決斷。我若是有朝一日會不在了,我留下來的所有東西都會屬於你。」

  崔季明心裡頭一震,她揉了揉眉角:「你怎突然說這種話。」

  她以為二人絕沒到了讓他如此的地步。崔季明面對著殷胥的神色,竟一時覺得難面對。她連性別一事都還在欺瞞,她針對行歸於周的計劃也在步步推行,而殷胥也不輕鬆,他卻一直將她劃入未來,成了與要救的江山一樣重要的一部分。

  崔季明甚至覺得自己配不上。

  她不該同意,她一開始就不該如此肆無忌憚,更不該去親吻他。

  他們倆對待感情,完全不同。崔季明也不覺得自己是壞,是不負責任,但殷胥太較真太專注了。他雖有種種吃味的心境,卻沒有顧前顧後計較付出的惶恐,更是從不覺得崔季明會真的傷害他。

  他有一顆赤子之心。

  崔季明惹了一個她承受不來的禍。殷胥的認真與義無反顧,不是如今的她能回應的了的。她有一種將要自食惡果的惶恐,更有一種必須要做些什麼來回應的……心疼。

  殷胥捏著她的手,沒有放開,道:「只是我怕。畢竟澤已成婚一年多,今年修與兆的婚事也已經在宮中商議,你已十七。我怕你家中要你成婚。」

  崔季明搖頭:「不會,我不會成婚的。你也不許。」

  殷胥笑了笑,他道:「我上次見罷澤成婚,也想了很多。我只是也很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崔季明想了想,偏頭笑道:「我也想。」

  殷胥眼睛亮了,她卻又道:「但這很難。」

  崔季明將頭往後仰去,倒在床鋪上,聲音沉沉道:「這難到我不敢想,至少現在不敢想。再等等吧。」

  殷胥沉默了。她用一個難字,已經代表了很多。比如或許她覺得此事是不重要的,是可取捨的。或許是他說的太急,這話雖在他心裡醞釀許久,但說出來的是不合適的。

  崔季明又道:「這樣不好麼?」

  殷胥轉頭,許久才道:「沒有不好。」是他貪心。

  崔季明看他側過臉去不再說話了,眼睛垂下去,心裡竟是乾著急。她想讓他知道,她也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但實際上她處處受箝制,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不喜歡這樣,她不希望殷胥對她有一點失望。

  崔季明頭一次覺得笨手笨腳,她自己與情緒在朝她難以控制的方向而去。崔季明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朝他撲過去,殷胥被她攬住脖子,她伏著身子胡亂的朝他面上親來,殷胥想躲,卻躲不開。

  她口中小聲喃喃道:「我知道錯了,你別這樣。我也想與你生活在一起,總有一天可以,總有一天。」

  殷胥實際上更多的是想告訴她,「我心中有了這樣的計劃,我想要的未來裡有你」「如果你沒有想過,是不是要從今天開始想這件事」,能得到這樣的回答,他有些失望,卻也意料之中。

  他這時有意偏過頭去,崔季明著急了,扒住他耳朵,氣道:「不許躲。」

  她引著他來吻她,殷胥想著她剛剛吃味的樣子,倒覺得今日不算一無所獲。他有意更去往後推拒幾分,崔季明果然更急切了,她伸手居然拽著殷胥倒下去。殷胥連忙手肘撐在床上,才沒跟她撞在一處,低頭看著躺下的崔季明,她眼裡就跟有火一樣,拽著他衣領,道:「阿九,親親。」

  殷胥低頭望她,臉垂下去,幾乎是貼著她的氣息說話:「給我一樣信物。屬於你的東西。」

  崔季明一心一意的想要讓他別失望,道:「什麼?你要什麼,拿便是,都可以給。」

  她這話說的實在引人聯想,就算是心裡頭不太舒服的時刻,她一兩句好聽的話還是有效,他道:「你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麼?昨日進園來,我竟連個信物也拿不出——」

  崔季明忽然扯了衣領,他往後縮了一下,就看著崔季明撈出頸上藏著的一截紅繩,上頭掛著個白玉小佛像,不知道被戴了多少年,已經養的溫潤透亮。她想解後頭的繩,卻常年帶著已經繫死解不開了。

  殷胥從來沒見過,不過原因也是他也沒見過崔季明穿過什麼低領的衣裳。

  崔季明一邊吃力的想解開,一邊道:「小時候阿公給的,我以前還不愛戴這玩意兒,後來也就習慣了,大概快有十年了,給你。省得從你嘴裡再蹦出什麼『有朝一日不在了』的傻話。」

  大鄴許多家裡都會在孩子四五歲時給個金鎖,玉件貼身帶著,倒不是多珍貴的東西,不過是個長輩的期許。殷胥從小在三清殿長大,既不知道這個規矩也沒有這樣的掛件,他推拒道:「你都戴了這麼多年了,我不能拿。」

  崔季明解了半天解不下來,直接捏住玉佛猛地一拽,拽斷了紅繩,脖子上一道淺淺的勒痕,塞進殷胥掌心裡:「我命硬,從小到大出過多少次事,沒能折了我這條命去,也不需要這玩意兒了。繩上沒少漬了汗,若是嫌棄你就回頭換一條。」

  那玉佛被塞到殷胥手裡,指肚撫摸來去,還熱乎乎的,他還想客氣,但又怕崔季明真的會收回去。若是他能有種種表情,心裡的高興怕是能讓他笑的一口牙都露出來。

  崔季明躺在床上,道:「你給我的小弩,我可都有好好裝著,陪我幾年了。」

  殷胥微微撐起身子來,道:「你給我戴上。」

  他要起身,崔季明接過玉佛,笑道:「就這樣,別起來。我想這樣貼著你,這樣舒服。」

  殷胥怪不好意思的,但崔季明又說舒服,他只好僵在原地。他大半個身子都伏在她身上,手臂撐起上身來,二人膝蓋交錯。

  殷胥感覺她好似跟想像中不一樣,比想像中更柔軟一點。崔季明喜歡他這樣壓著她麼?不覺得沉麼?他往下扯了扯衣領,崔季明伸手捏住紅繩的兩端,手繞到他頸後去給他繫上。

  崔季明眼神劃過他往下拉低的衣領,忍不住吞嚥幾下,兩隻手如同做假動作一般,半天在他頸後繫不住。殷胥道:「你怎麼這麼笨手笨腳?」

  崔季明收回目光:「馬上就好,你再稍等一下。」

  紅繩映在他頸上,格外耀眼,那白玉就像他肌膚一樣,崔季明終於給繫上。殷胥起身,低頭拈起來看了看。崔季明笑:「你戴比我好看。紅繩顯黑。」

  殷胥簡直愛不釋手,他忽然拈起來,將那玉佛放在唇上貼了一下又放下。

  崔季明騰地一下臉就燒起來了,彷彿覺得他親的不是玉佛,而是她的身體。她心裡頭暗罵一句:他如今怎麼這麼要命!

  殷胥是情難自已,他看見崔季明紅了臉,這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居然也覺得暗示意味太明顯,惶惶的將玉佛放進衣領裡,故作鎮定的咳了咳。

  那玉佛貼著他胸口,好似能發熱的靈玉,帶來從崔季明那裡得到的熱度。

  崔季明隔著衣服,手指壓了壓他胸口的那玉佛,小聲道:「它肯定靈驗,能護你周全。」

  殷胥點了點頭。

  崔季明本還想說,她也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或許比不上他,但也想盡力幫他。但這話,不像是她會說出來的那種話,她也怕自己說出來,卻會做不到,白讓他傷心。

  她探過頭去,殷胥抿著唇也湊過來,二人的手才搭到一處,忽然聽見了外頭管事的通報:「大郎,外頭有客。」

  殷胥連忙往後撤,差點後腦撞在了床框上。崔季明笑著瞥了他一眼,理了理衣領道:「誰?」

  管事笑道:「您家裡頭的遠親,要不我便說您晨間未能起床,要他多等會兒?」

  崔季明道:「不必,我這就去。」

  殷胥也起身,低聲道:「我也身有要事,見了你一面便好。我便也走了。」

  崔季明拉開門,轉頭道:「等我一會兒,一起用過午食再走。東西你隨便翻看,不要緊的。」

  沒等殷胥點頭,便先出門。

  她快步走出去,看了門口的管事一眼,走出去院落才道:「來人是誰?你不肯在端王面前說姓氏,來得是那些人?」

  管事垂頭快步跟上,道:「來得是滎陽長房十一子。」

  世家之間,常以郡望代稱姓氏,來的竟是殷胥的伴讀鄭翼。與如今大多數皇子和伴讀的關係一樣,殷胥也並不是很信任鄭翼,再加上鄭湛在朝堂上態度太中立,鄭家又是面上跟薛家有關前代裙帶關係,才在當時在殷胥身後掛個名。

  誰能料到殷胥如今如日中天,他未必不知道反對朝廷的眾世家會有鄭家,也跟鄭翼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崔季明披上毛領斗篷,穿過風雪的長廊,進了屋內才看見帷幔後跪著個打扮華貴的少年郎。

  她幾次回長安,都是見過修,幫修處理些事情,並沒有見過其他人。一下子看那體型,她都未能反應過來。

  那少年郎君轉過身來,崔季明真呆住了。

  那五官明顯是鄭翼,但面上那曾經跑起來就顫抖的白嫩軟肉消失了。他也不能算得上瘦,面容仍然有些貴氣的圓潤,但卻已經和以前相差太多了,連那雙被肉擠沒了的桃花眼都露了出來。

  同年紀的少年裡頭,若說崔季明是鋒芒畢露,殷胥是沉靜內斂,澤是溫潤如玉,那他就是……珠光寶氣。頭上穿戴的那些金玉,若是在旁人身上,非要讓人暗罵一句瞎眼的俗氣,到他身上卻般配的很,反倒被他那雙眼中流光蓋住。

  崔季明半天才笑道:「我的天吶,鄭十一你這是被流放到哪兒受苦去了,怎成這副樣子。我都快一年半沒見過你了,你怎麼來了這裡?」

  鄭翼抬袖將茶盞放回在桌上,笑:「三郎也是高了許多,眉目依舊。今年建康有會,家中派我來了。」

  崔季明瞭然。

  不論如今在言玉手下的那些曾經顯赫的落魄世家,如今崔、李兩方,各自派系的世家不同,大致可分在朝黨和在野黨的代表。

  崔家身邊有鄭王兩大姓,又有些其他在朝堂上有官職的大小世家,也有如今在南地的黃姓為代表的世家,基本勢力都是可以在中央操縱的。而李黨則是以盧、蕭、何等等江左、河南河北世家為主,也有朝堂上的裴家,大部分掌握了軍鎮和地方官職,幾乎可以是像地頭蛇一般的存在。

  當然崔黨也想盡力去控制地方,李黨也想通過永王來插手朝堂。

  但兩方內鬥的時候,也要不斷的提醒對方分寸。比如今年薛菱好像提出要修改各地政績考核的標準,修改督核與制衡的不平,將如今已經嚴重程式化的考核制度進行改革。

  程式化是一層堅固的殼,下頭藏污納垢,若崔黨在朝堂上支持,李黨的勢力必定要遭到打擊,但地方勢力被朝廷拔除,對行歸於周這兩年的計劃也會是個致命的打擊。

  今年的會選商議的重中之重,便是如何阻攔薛菱的改革政策。

  而言玉掌權一事,怕是要將這個商議的大事先往後拖幾分,畢竟言玉作為李黨崔黨相互噁心的籌碼,忽然爬的這麼高,顯然是他一人利用了兩方。

  鄭翼這時候前來,崔季明覺得他是來問言玉相關的事情的。崔翕雖被選作三宰之一,但鄭王這樣的大世家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言玉方面,一直由崔季明來溝通,她心裡做好了鄭翼代鄭家要來質問的打算。

  鄭翼竟然開口道:「五娘不在府內麼?」

  崔季明心中警鈴大作。這小子今兒穿金戴銀的,居然是為了舒窈?

  她坐下,面色如常道:「不在。她幾個月都沒回來了,也沒哪家娘子像她這般,不過這年頭也無所謂拋頭露面一說,便讓她出去玩了。」

  鄭翼微微抬了抬眉毛,給崔季明斟茶:「五娘子如今在外頭風生水起,叫阿兄說成一個『玩』字,實在不該。」

  崔季明笑:「她才多大,折騰些金銀拿去耍,管什麼賠賺,她開心便是,還能不是玩麼?」

  鄭翼看她不願提起舒窈,也只得笑了笑沒說話。

  崔家這樣的世家,是本不該提一個錢字,越是主子,越提錢越覺得腌臢,避之不及。後來高祖顯宗時期,儒士大提四民皆本,商賈不再是世家不可觸碰的事情了。如今天下商賈之盛,便在建康一帶。

  像崔家如今開始走下坡路,不可能像前朝前代那般富庶,崔式年輕時也曾投些錢開過「質庫」,得來的錢也夠支撐南地幾座宅子如流水的開支。那類似於那種銀行抵押貸款式的機構,雖不太算作規模,但在建康還是不少的。崔式算是趕過一波流行。

  而如今幾次租佃改革,崔家的狀況也收緊,畢竟為了維護崔翕的地位,崔家不可能眼見著一步步衰敗下去,崔式就授意舒窈先拿出部分內庫的錢,在建康試水。

  舒窈年紀雖小,畢竟是從小在建康長大,對人情世故熟悉,雖然前幾次投官營石炭場都收益不好,但如今也漸漸邁上正軌。她用崔姓這鐵板一樣的名號,在外頭做起了信託。

  許多寒門出身的大商賈,既是不想太招搖招惹上有權勢之人,也是想擺脫寒門身份擺起了貴族架子不願自為鬻市,而舒窈便在外頭為這種江南大商賈進行委託經營。

  實際上這種信託模式已經出現,並非舒窈原創,只是一直範圍很窄,以田舟貿易為主,未能發展起來。她手裡有崔家的本錢,再有了幾家富賈的資本,然後用崔姓的名號和人脈,來集合這些資產,然後分下去教給旁人打理,她來進行遊說和管理。

  她手裡有太多姓氏帶來的資源,只是從商賈到世家,對於崔姓這種行為都多有鄙薄,認為他們自甘卑賤做這種事情。

  崔舒窈不在乎,這種聲音太響了若影響崔家,她便撈到自己身上來,全說成自己不懂事。但她知道,這年頭商賈的勢頭到底有多麼猛,崔家的奢華生活與無數產業是多麼需要資金來支持,她不想端著所謂的世家面子,眼見著資源被旁人奪走。

  而選擇信託經營,幾乎是她做的最正確的決定,讓沒有行商根基的自己,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在建康一代落腳。

  非崔家的名號,不能使那些商賈將大量的資金資本掏出來委託給她。若非熟悉江左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吏,她不能使如今仍然落後的律政放寬通行。若不是崔家擁有的資本,各地剛剛開始發展的農產礦業,也不會和她簽訂下幾年內承包的期定易貨的立券。

  在這樣幾乎是除了人脈以外,其他都是暫時委託來的狀況下,崔舒窈幾乎在短短一年多以內,將手伸到各行各業之中。她身上承擔著種種風險,但這姑娘有見縫插針的果決,總能在平衡之間迅速找到方向。

  對於崔季明而言,舒窈的這種類似於「投資」的行為並沒有太多驚奇,但對於其他各家來說,幾乎是覺得舒窈身上有驚天的才能。

  畢竟往前數個八十年,鄉鎮間還以帛布剪割進行交易,銅錢根本不能通行,而貴人們是不需要買賣的;上數五十年,才剛剛出現複雜的買賣關係,十年前出現了第一個私人名下的坑冶場和茶莊。

  這個時代百年內如同脫韁野馬般飛馳著。

  曾經高祖來到這時代時,沒有茶樓酒館,沒有租賃馬車,沒有什麼買賣食貨。他打到洛陽時,只有一半泥濘髒污,貧民與乞丐躋身瓦舍的土城,以及一半巍峨門第,各家生活如雲端般肆意自由的磚城。

  而如今,崔季明能夠在桌上拍幾塊碎銀,在外頭喝上熱酒吃上飯食;能夠坐著有其他陌生人一同的客船到達蘇州;能夠路過建康的街道,看周邊雜亂卻也繁華的鋪市朝她招呼。這些都是因為高祖曾埋下的種子,因為無數底層人拚命想過得更好的欲望,也因為無數人利用智慧進行的開拓。

  她如今身處層層門第之中,都能感受到這種變化。

  而那些可以用今年餘錢到街上買酒喝的農戶,那些因為時代變革從底層富裕起來的大笑商人,是不是往前看幾百年,更能感受到——如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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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章

  鄭翼又道:「或許三郎不在長安,不太知曉。我與五娘也算見過幾次面,稱得上熟識,這次既然幾家要在建康小聚,想著或許能見上五娘一面。」

  崔季明倒不能說討厭鄭翼,畢竟鄭家和崔家聯姻是老規矩了。但她就是不喜歡有人這麼光明正大的覬覦她妹。而且鄭家如今是堅定要走行歸於周的路子,而崔季明想的卻並非如此。鄭翼這種在本家不太受寵的小子,如今憑著一身本事在鄭家這一代郎君中,也成了說得上話的角色,而他為了能在家族中佔據地位,必定也會擁護家中的選擇。

  崔舒窈要是與鄭翼成婚了,她幾乎就被綁死在了行歸於周這條船上,崔季明是不願的。

  她道:「二妹如今也忙,怕是鄭家也不喜歡她這樣整天拋頭露面的娘子。畢竟年紀還小,她總是與我口口聲聲說著不願成婚,阿耶不管事,我這個做兄長的,也想順著她的意思。畢竟崔家養著個有才情的姑娘,就算她此生不嫁,也不丟人。」

  鄭翼怎能看不出來崔季明不願,他心下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若是舒窈不肯見他,在崔季明這裡也討不著半句好。那他當真是要死皮賴臉的到崔家門口打地鋪麼?

  他知曉分寸,笑著不再提此事,道:「聽聞今年言玉想要位三宰之一,三郎沒能提前得到消息?」

  崔季明搖頭嘆道:「他還與我說想要參選別的無關輕重的官位,要崔家給幾籌,那幾籌等寄到了建康來,怕是要因官位不符而作廢。顯然他是想試探崔家的口風。李家那邊,恐怕他也是這樣的說辭。雖說不想讓他上位,但既然包括早年謝家後人在內的世家想抬他,也是顯然早就被捏在他手裡,他們不成氣候,但是手中籌數眾多,咱們怕是攔不住。」

  鄭翼道:「鄭家的意思是,不若此次便讓他上位。錢廉在位時,倒是很護著下頭那些世家,他又是幾次會選的老人,聲望頗廣,李沅都不得不給他面子。如今言玉上位,卻不一樣了,他畢竟以殷識鈺的名號上位,名不正言不順,更像是被一群世家選出來了個誰都不沾的托。咱們此次來,要與沅公商議大事,不若與沅公聯手,瓜分了那一派。」

  崔季明一看他,便知怕是鄭湛這一代選中的人,就是鄭翼。鄭翼有幾位叔伯兄長,都十分有才能,甚至是大鄴聞名的劍客、書畫家或詩人,鄭翼則連讀書都不算頂尖,卻年紀輕輕就有混這些的手腕。

  崔季明道:「那豈不是三宰這就要成兩派了,我還以為當真能相互制衡幾年。」

  鄭翼笑道:「咱們這一派,看似和沅公那派好似勢力平衡,實際並非如此。一旦此事要撕破臉皮,上台的若是位豁出去命的聖人,必定會先對朝堂上離他最近的人下手,反倒是沅公可以在地方上發展起來。咱們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因此翕公也在想辦法,咱們不能被李黨當作盾牌。」

  就像是當初殷胥在西北設下的局,就像是如今在大鄴通行的三省六部,這個世界充滿了種種膠著的制衡與衝突,行歸於周內部也不例外。

  鄭翼看她不喝茶,便將冷茶倒掉,又拎了旁邊瓷爐上的滾水,在茶壺內燎了一圈。大鄴喝茶,很多地方還有前朝那般放蔥薑的習慣,他一燎水,屋內一股香氣。

  崔季明沒去端,鄭翼笑道:「三郎是不是也有半年多未曾回過長安了,可還記得初夏時候,聖人發了常病?也不知是調理不當,還是傷及根本,入了冬身子愈發差,又有頭風病發作,甚至難完整主持完一場大朝會。」

  崔季明驚道:「怎麼會,我離開長安時,不都說聖人已經痊癒?他如今正是壯年。」

  鄭翼將茶盞放在鼻下,輕輕聞了聞笑道:「世事無常,誰能料到呢?太醫說是……聖人年輕時候縱情太過。安王出事時,端王還頗受懷疑,被聖人派出來做各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年關都不許回長安。而如今,薛妃甚至還只是保持著妃位,就已經垂簾聽政一年有餘,端王,可不是當年的端王了。」

  鄭翼說出這種話來,只叫崔季明心裡一寒。

  她忍不住試探道:「我聽聞裴家與永王關係親密,沅公似乎也與永王會過面,鄭家好歹外頭像是端王的靠山,就沒想過利用端王來爭麼?」

  鄭翼笑:「永王知曉自己若不靠沅公,其母無地位無家室,他又算不上受寵,這輩子也爬不到皇位上去。他自小自卑,又總是心急太過,算得上好控制,但端王可不一樣了。他最大的靠山就是薛妃,行事全是他自己的人,倒是有些地方官員和他有過接觸,但也接觸不深。他不輕信旁人,最難拿捏。想利用他,是鄭家自討苦吃。」

  崔季明接過他手中茶盞,笑道:「那十一郎覺得,這皇位會屬於他?」

  鄭翼笑:「誰知道呢。以前誰也沒想過皇后這一支會衰成如今這模樣。倒是……鄭某一直有個疑問,安王成婚前一夜,式公可曾進宮一趟?」

  崔季明心頭猛然一緊,轉臉笑道:「我怎麼不知道?」

  鄭翼笑:「三郎那時候沒回長安,可能不太知曉。不過幸而聖人沒有會見式公,否則這事兒傳出去怕是不好聽。咱們都知曉式公與聖人,年幼時關係極好,當年薛娘娘和您阿娘,都是玩在一處的好姊妹呢。雖咱們這些年,許多聖人的消息,也仰賴式公,但畢竟式公跟三郎這麼大的時候,也沒少做過傻事,若這節骨眼上出現些什麼意外,讓人不由得多想。」

  崔季明知曉的。崔式那一夜進宮是為了什麼。

  澤出事,是李黨為了給兆鋪路。崔家作為太子黨,翕公本該攔,但畢竟翕公也不想走利用太子的那條路,長房崔夜用想插手行歸於周的事情又讓他忌憚,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澤死了廢了,還會剩個修,修的伴讀還是他親孫子崔季明,他的控制力不會被削減。

  但崔式知道了此事,卻猶疑起來。

  崔式其實本就不是個適合混政治的人,浸淫崔家的複雜權勢多少年,也改不了事實。他一張如鐵皮雕畫的笑面下,是顆多情重情的心。殷邛有過種種不對,他平庸又剛愎自用,但天底下誰人是無缺的呢。崔式心知失去家人的感受,他不想讓殷邛再送走他的長子。

  畢竟當年他與薛菱的孩子死去時,他心裡的感受,崔式也能從後來的書信中瞭解一二。

  怕是翕公知曉他的想法,要踹了椅子,怒罵崔式這三十多歲還可笑幼稚的心思。崔式也有無數政治無情利益至上的理由死死堵著他喉嚨,告訴他不該做這種蠢事,但人在夜裡,總會有無數白日里根本沒敢想過的不清醒衝動,他在澤婚禮前那也都已經睡下來,卻仍然猛地又從床上彈起來,披衣策馬往宮內而去。

  良心無用,只會絆人手腳。

  他像崔季明這麼大的時候,聽到的教育是與崔季明不同的。沒有賀拔慶元那樣的人用行動告訴他,人該如何活。只有崔翕說:聰明人是懂得取捨的,蠢人才會掛念一點根本無阻掛齒的義。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蠢,但這種愚蠢是天生的,是他這輩子骨子裡摳不掉的一塊膿。

  他或許根本不是為了殷邛,而是為了自己能安眠,為了給他二人都曾背叛過、忘記過的這段少年友誼,畫作一個句點。

  崔式當時還想,僅此一次,日後殷邛被人圍攻慘死城牆下,被人毒殺在龍椅上撲騰,他都不管了,管不了了。

  然而冒著夜風前來的崔式,卻沒等到殷邛。

  或許殷邛有要事要處理,或許他已經覺得崔式是無所謂要不要見的人了。

  崔式沒等到,也鬆了一口氣。

  他是想提醒殷邛的,他走出這一步了,殷邛沒來,是命。

  他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沒有第二次背叛崔家。

  而有些人卻將他邁出的這一步看在了眼裡。有暴怒的翕公,有鄭王兩家本就對於崔式有忌憚的長輩。

  崔季明很能理解阿耶,或許她骨子裡也是像阿耶。

  崔季明飲盡盞內茶,笑道:「既然最後結果無差,再將舊事每個細節拿出來琢磨,非要摳出個幾分對錯,便沒意思了。」

  鄭翼笑:「也是。」他添了一次水,道:「我年紀輕,也是頭一次參建康的會選,比不得如今三郎已在各家混了個臉熟,還是要三郎多擔待。」

  崔季明縱然不想與他這樣虛與委蛇,但也必須這樣。她點頭稱是,只覺得心裡越來越累。

  鄭翼道:「今年一事是要說政績考察改政,二便是要商議,如何箝制端王。似乎聽聞沅公想讓永王分封至南地來,等待時機。或許三郎感覺不到,但端王已經有了隨時可上位的條件,咱們要隨時準備著在他交接的瞬間,給予致命一擊。」

  崔季明早已修煉出一張如她阿耶似的笑臉,此刻縱然心裡是深淵萬丈寒冰徹骨,面上也看不出半分。只是她端著手中溫熱的茶杯,半晌才道:「你是端王的伴讀,好歹也是在他身邊待了一兩年,說出這種話,心裡就沒有什麼感覺麼?」

  在鄭翼眼裡,崔季明是不該問出這種話的。他的桃花眼都微微睜開幾分,面上笑意漸漸隱退:「三郎,我正是因為瞭解他,才忌憚他。他或許才是未來行歸於周最大的敵人。人生來如羊群,姓氏是屬於自己的群落,羊群不接納外姓,我若是不與鄭家站在一處,就會變成草原上孤零零一隻。這世道,獨自一人難活。」

  崔季明其實也難去職責他,鄭翼這種行為也說不上背叛,畢竟殷胥也從未覺得他會背棄鄭家而跟隨他。

  只是此時此刻,就在與殷胥相隔幾個院落的屋內,她與殷胥的伴讀討論如何才能給殷胥致命一擊,她幾乎繃不住偽裝已久的面子。

  鄭翼天生敏感,他看出了什麼門道:「從認識三郎起,也大抵知曉三郎是個怎樣的人物。也望三郎別做傻事,沒了姓氏的庇護,日子會流落成什麼樣,我以為三郎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瞭解到了。」

  崔季明猛地抬頭,目光如箭刺向他。

  鄭翼顯然被她目光驚得呼吸一滯,他這話說的不合適,卻也是真心的勸導。無論如何看來,崔季明很難和行歸於周作對,螳臂當車也就罷了,若想號召一群熱血激情的螳螂霸佔路中,不過也就是讓車輪上多幾塊污漬。

  崔季明垂下眼道:「我都來參會選了,顯然心中有數。」

  鄭翼笑了笑:「也是。再說了端王一事也不急,按翕公的意思是,永王或地方上先動手,朝堂上再來釜底抽薪,才是最快的辦法。但沅公肯定怕在朝派最後看形勢不對而明哲保身,不肯動手一直拖著。行歸於周這麼鬥著拖著幾十年了,不知道這一代能不能到了拋棄前嫌的時候。」

  他提起衣擺起身,準備告辭,崔季明送他至長廊外。

  鄭翼站在門檻變,欲言又止,卻又下定決心道:「五娘子若是有意嫁人,怕是也要選世家子,還希望三郎能先考慮我。我對她確實傾慕已久,她若是想繼續在建康行商,或隨意怎樣,我都可以讓她盡心去做。我能以我知曉的最好方式去待她,也望三郎替我轉達一句——」

  鄭翼笑了笑,道:「如今應當不算個胖子,也不知道我這樣如今能不能勉強卡進她的眼界離去。」

  崔季明愣了愣,他笑著行禮,便轉身離開了。

  她繞了一大圈路,平復了心情,才回去見了殷胥。

  崔家老廚的手藝幾乎天下難尋,崔季明提前跟管事打過招呼,兩人分餐,崔季明這邊基本就是酸辣鹹甜什麼重口來什麼,殷胥的桌上卻全是清淡鮮味的菜品,又有很多南地特有的膾品。他坐在一旁慢條斯理的吃魚,卻一會兒將桌子推過來,兩張矮桌靠在一塊。

  這動作自然的好像是天外之力推動的桌子,跟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崔季明斜他一眼,咬著筷子笑了,殷胥道:「靠著你吃飯,我有食慾一點。」

  他說罷筷子尖朝她桌上甜的如同裹糖的排骨伸來,崔季明道:「特別甜啊。」

  殷胥斜她一眼放入口中,這才沒嚥下去,就齁的捂嘴猛烈咳嗽,簡直被甜味震驚了:「你這怎麼不直接吃糖呢!一口牙遲早要壞!」

  崔季明笑眯眯的咬著筷子:「做這菜,糖要和排骨等量。你不愛吃就別吃嘛,不是讓人給你做了一堆淡出鳥的菜,你吃自己的去。」

  殷胥偏要來嘗遍她的菜,一會兒又被辣的滿臉通紅,一會兒又被酸的直皺眉頭。

  崔季明不知道他為啥非要來搶她的飯菜吃,殷胥吃過了一遍,這才道:「我想著以後能跟你吃一樣的飯食,看來還是做不到。」

  崔季明笑:「何必找罪受。」

  他坐在旁邊,專心吃飯,他倒是後背挺得像上朝,嚼的不緊不慢。崔季明老是偏頭看他,殷胥忍不住道:「難不成你也想嘗嘗?」

  崔季明托腮笑:「沒,只感覺你吃飯真是一點也不著急。筷子夾住的魚肉都看起來比我有豔福。」

  殷胥強忍著沒翻個白眼,不理她的胡話。

  崔季明感慨笑道:「你說那些人動不動要投胎成美人髮簪帕巾的,到底是多麼缺乏想像力啊。哪天我要是死了,讓我投胎成你的牙刷得了。早晚一次,一親芳澤。」

  有前次在船內以手指探入口中的無恥行為在先,這個比喻一下子意味詭異起來,殷胥想像了一下,都覺得日後無法面對馬尾毛的刷牙子,忍無可忍,將筷子拍在桌案上:「食不言!更不該言這種廉恥之語!」

  崔季明完全不怕他,聳了聳肩膀去戳弄自己的菜,道:「有本事你回頭也寢不語,咱倆倒看看誰先叫喚。」

  殷胥:「……」

  她怎麼什麼都能扯到那事上去!

  他真的慶幸自己沒跟崔季明住在一處,否則真的能被她煩死纏死!跟她鬥一天嘴也什麼都不用幹了!

  用罷飯,殷胥有要事也不得不離開了。他懷揣著那塊玉,對於要從後門離開這件事也能釋懷了,吃飽喝足,站在靠著外苑的門邊。長眼的下人都知道給自己找點事兒去做,崔季明伸手掛在了殷胥脖子上。

  殷胥:「你好歹也是個帶過兵的人了,如今跟沒骨頭似的,讓旁人見到,難道不覺得丟臉?」

  崔季明笑道:「不丟臉不丟臉,畢竟某位端莊的王爺都能幹出過更沒骨頭的事兒了。」

  殷胥瞪她一眼,依依不捨,想讓她說兩句正經話。

  崔季明伸手探進他厚重的披風內,頭偏在他肩上,似乎猶豫很久後,輕聲道:「提防永王與李姓。身邊人都只信姓氏,你只能信自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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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7:0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一章

  殷胥沒想到她會說這個,他驚了一下。前世他是因為永王政變才知曉此事,而崔季明為何在這個時候提醒他?

  他想低頭看一眼崔季明,她卻緊緊抓住他的衣領,埋頭道:「胥,天底下很多人都是你的敵人,隱忍與低調已經不能使你渡過眼前的坎了,你必須亮出獠牙,才能控制別人。」

  殷胥擁著她肩膀,因她說這話的語氣而一抖。

  崔季明本還想說些什麼,卻再難開牙關。以殷胥的敏銳,他必然能察覺到事情的端倪。

  她對他的行事和能力向來沒有過懷疑,從當年在萬花山的火堆旁,她就知道殷胥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有理智與寬容,有前路崎嶇絕望卻慷慨而行的勇氣,也有敢承擔責任且矢志不渝的信念。崔季明不知道前世他面對內外的憂患,可曾想過撒手荒唐一了百了。但縱然如此,他這一世還是沒有逃避。

  她是從心裡敬仰他身上沉默的品質,也從不覺得有什麼能擊倒他。

  可她不想讓殷胥的人生裡也出現那四個字。

  無能為力。

  殷胥顯然也知道崔季明似乎瞞了他許多,但畢竟在弘文館時,崔季明就說過很難與他同行,此刻他也能夠理解。他的手才搭在崔季明的肩上,崔季明卻鬆開了手,道:「別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這雪要是再下,你過兩天不還是要來我家蹭飯。快走吧走吧。」

  她說罷猛然收回手來,連個側臉也沒留給他,轉身回了院內。

  殷胥有種預感,或許崔季明以後又會嘻嘻哈哈,當這話再沒說過了。

  崔季明走在院內,她一直在考慮,這一年多以來,她手中關於行歸於周的證據已然足夠多。然而證據又有什麼用?

  在去年這個時候,她也已經將自己的計劃與崔式說。崔式怕是沒想到崔季明,竟然會重蹈他當年的覆轍,他無法接受此事,一心勸阻,甚至希望崔季明能誠心去加入行歸於周。

  然而崔季明心意已決,在她知道李黨與幾家門閥都在扶持軍鎮,在山東河北以及江左一帶,由於曾經府兵緊縮造成的大量外流兵力,部分軍鎮公然抵抗朝廷政策,一人任幾處軍鎮節度使,大量吸收流兵,儼然有隨時掀起內戰的準備。

  她絕對要在軍鎮割據動手之前,先將行歸於周的計劃打亂。

  崔式或許是感覺到了山雨欲來,或許是他自己當年心火未滅,他最終在崔季明堅決的態度下,站在了她這一方。

  崔季明去年初春曾短暫的見過他一面,二人在家中小酌,崔式應下此事,如同為遠征的孩兒送行般,多喝了兩盅。他喃喃的叨念崔翕對他的教導。

  崔式反覆重申自己的愚蠢良心。

  可他也不認為崔翕所謂的聰明是聰明,所謂的家族傳承是光榮的。人正因為沒法像王八活得那麼長,就極其愛用血脈來當成生命的延續,用祖宗增添自己有限生命裡的光輝。

  然而只記得祖上的榮光,忘記了榮光背後的義無反顧,忘記了功績背後曾經背水一戰的勇氣與脊樑。只為了讓姓氏能跨越一個時代後一直傳承下去,已經失去了可傳承的東西,只剩下傳承本身了。

  崔式端著酒杯,笑罵:「這要是傳承,母豬下崽也不是傳承。一隻母豬的血脈可以無限傳承下去,一隻母豬要是有能耐,半個隴西都能叫她祖宗。哪裡有不滅的世家,氣數總要將盡,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就是想拖到最後一步,快上了岸都非要撲騰別人渾身是泥水。」

  崔季明默然給他倒了一杯酒。

  崔式甚少如此貪杯,仰頭而下,他如同一個醉了酒之後開始掰扯八年抗戰歷史黑幕的老大爺,說的卻是他心裡頭憋了太久的話語。

  他哼哼笑道:「人人都以為自己是那撲騰的魚,或是那最後將魚抓到手的人。誰知我們不過是那被濺起的可憐泥水而已。」

  崔季明坐在他旁邊,崔式手指撫摸過她的頭髮,道:「季明,我有很多話想與你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什麼一切化成一個詞一句話,你阿耶我這輩子淨知道了些散碎玩意兒,跟你講不出幾個字箴言來。但,銀錢、理想與良心,這三樣東西一個腌臢,一個無望,一個拖後腿,卻是能讓人活的不像豬的關鍵。」

  崔式:「大丫頭,你要信自己的心。比死於權勢鬥爭下更慘的是,漫長的人生被後悔與無能為力而折磨,到那時候連給自己一刀的勇氣都會被消磨乾淨了。」

  崔季明眼底微微發疼,抓著崔式的手臂,將臉埋進去。她從一個家人得了那藥丸,卻從另一個家人口中得到了這樣的話。

  她至今沒將那藥丸一事說給崔式。

  她也頭一次感謝上天,讓她投了這麼一次胎,連爹都給配了個世間最好的。

  崔式道:「此事你可與賀拔公商議。他手裡有兵,鬥毆雖不是世上最管用的法子,但打到他服氣卻是個好法子。」

  然而縱然如此,崔季明的力量還是太單薄了,簡直單薄到可憐。

  說是只能添塊血污的螳臂當車也不為過。

  對於此事,崔季明不可能去硬碰硬,她想依託的是行歸於周內部的不斷鬥爭。崔季明也考慮過:「將行歸於週一事,若是告訴端王如何?如今似乎端王也很有勢力,他若有能力與行歸於周——」

  崔式擺了擺手打斷她的話:「他有的勢力,能算什麼。他能罷免朝廷重臣麼?還是他能調動長安洛陽的中軍?他的勢力都是間接影響,他推行法案,哪個不都要經過皇帝的手?你若是想將他像兆那樣利用來打頭陣,我不介意。但若是想靠他來跟行歸於周對抗,你是在將這麼個唯一可能坐穩皇位的人,往死路上推。」

  崔季明當時的確有過打算,要將行歸於周一事告訴殷胥,此事聽到崔式一眼,心裡頭如踩空落入深淵般一抖。

  崔式道:「以他的能力都足夠成為行歸於周的眼中釘了,若是一旦他表現出知曉行歸於周內幕的樣子,李黨崔黨攜手,殺的第一個就是他。不但要殺他,還要將他的那些勢力都絞碎,然後再將連子嗣都沒有的薛菱拉下來。如今他們還沒這麼幹,是你祖父怕端王不在,李黨手中的兆就成了通行王牌。」

  崔季明沉思:「那阿耶的意思是與聖人說此事?」

  崔式往後仰了仰:「只有他。」

  崔式:「再如何說他昏庸,不辨真相,在朝堂上受桎梏。但這天下能跟行歸於周正面對抗的,肯定只有皇帝。薛菱再怎麼垂簾聽政手握朝堂小半邊江山,端王再怎樣眼線消息遍天手中富可敵國,他們也沒有直接派遣天下兵馬的權利。」

  而殷邛的多疑也是一顆悶雷,伴君如伴虎絕不是作假,崔季明也不可能對殷邛和盤托出。

  此事每走一步都是驚險,崔季明幾乎夜不能寐。

  良心與背負掛在樑上,日日往下滴血。

  她總感覺頭上潑著一盆不乾的黏腥。她甚至羨慕起殷胥,他怎麼就將日子過得這般坦蕩乾淨。

  頂著這樣疲憊的心境,建康的風雪終於稍微停駐了些,而城外,自湘地至江左,大鄴經歷了比前兩年更甚的凍災。曾經在新政鼓勵下普及的高產稻種蔫在田裡,大雪封路封湖大量佃戶百姓凍死家中,早些時候各城還放農戶進城避寒,但當各城儲備的薪柴與石炭幾乎被耗空,連城內的富戶在家中都凍得無法忍受時,進城也不能解決問題了。

  高祖之前,江南產糧量根本無法與中原相比,但如今江南地區的儲糧幾乎可以與中原相媲美。但糧麵縱然有,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也根本沒法快速運向各地,賀拔羅在機樞院內似乎想製出可破冰的船隻,但等到能實用,估摸著也要進春天了。

  今年的艱難,是無論如何都要面對的。

  流民與暴動幾乎是在雪稍微一停時就四處發作,就跟深夜沙地裡一片熟爛的西瓜,劈裡啪啦的在地裡崩。官兵還未曾出動鎮壓,郡守還沒來得笑的像瓢一樣分發薪柴棉衣,下一場更突如其來的風雪,就將參與暴動的流民,在手拿鐵器怒氣衝衝向衙門而去的路上,就凍成了糠蘿蔔一個個全倒下了。

  自然,這些冒著風雪出來的流民,也都算成了被朝廷害死的人。

  空宗大肆收納流民,各個佛門下僧侶人數激增。也不知怎麼的,明明都是沒有薪柴住房,衙門沒有,便是棄百姓於不顧,便是要他們凍死在田地裡,官府給兩瓢暖粥也要怒罵兩聲米少。到了佛寺內,人數激增條件更差,一個個連蜷縮的地方都沒有,都覺得得到的兩碗熱水也是菩薩恩賜,感恩涕零的先謝過了佛祖,又連帶著把道家的也謝一謝去。

  崔季明看不懂,朝廷也看不懂。

  空宗看似能穩下一波局勢,朝廷鬆了口氣,想著要不然還是把錢撥給佛門,他們更有法子。卻不知為何,前兩天感恩戴德念兩句阿彌陀佛的流民,在佛寺內喝飽了一肚子的冷水,居然也能從僧尼們唸佛中獲得什麼不知名的信念,迸發出一身咣當的力氣,帶著更多一幫老弱病殘,朝衙門與其他村落衝去打砸搶燒了。

  打衙門,郡守也不怕。抓住幾個典型回來撈頓板子,維護一下官府尊嚴也就罷了。

  但流民絕大多數還是怕那衙門的高高門檻,他們更愛的是拿上鐮刀的一瞬化身匪首,去將刀刃棍棒對向有餘糧薪柴的其他村落。

  都是世道上種二畝三分地,風雪也不會長眼忘了他們,或許是因為家中妻女勤勞,或許是因為他們節儉省糧,總有些人還是有法子活過凍災的。但誰叫有人過不好呢。

  過不好,就要拉著別人都陪葬。

  朝廷眼見著幾個根本受災不嚴重的村落,如同被蝗蟲和突厥人來回絞過三波一樣,成了活人都剩不下幾個的空村。

  受災,流民和暴動,可怕之處就在這裡。他們像是瘟疫一樣,怪不得老天爺,便要將旁人一併拉入不幸。

  一波波傾軋,南地顯然有些控制不住局面,此事已經鬧到上報朝廷,怕是朝廷也在一籌莫展。

  外頭冰雪寒天時,行歸於周的會選卻在延期近半月,來人不足預計一半的情況下,在被無數奴僕敲碎了冰的嘉興內湖舉行。遊船畫舫辦成了個關撲玩樂的地方,內湖三處碼頭隨時上下人。一切都避免了太多世家人同時在場的可疑。除了中層十幾人看守的長桌上擺滿了投壺用的銀壺,裡頭各有籌片以外,這場聚會看起來於普通的聚會並無不同。

  今年是特例,往年大多是在節日選下院落,人頭攢動出入也無妨。今年來建康的人本就少,李家不知為何選擇了這麼一艘畫舫。

  然而在登上這雕樑畫柱,寬闊複雜的三層畫舫之前,崔季明在這段時間內,已經得了太多暴風雨前的消息。

  萬貴妃托兆,將消息傳至南地,聲稱她得到了皇后與薛妃聯手為殷邛下毒的證據。崔季明與眾人怕是都從未想過,薛菱會和林皇后聯手謀害皇帝。而兆這邊若是得了證據,連擁兵自立怕是都能得到正當理由了。

  而另一邊,蕭煙清獻計,提出整頓政績考核的新行事方法,薛菱不顧群臣反對,提拔蕭煙清為國子監太學博士,官五品,國子監都因女子正式封官一事炸開了鍋。蕭煙清一時成長安洛陽追捧的人物,其本身又是安王妃與安王之師,名聲顯赫,以致她開制講之時竟萬人空巷。

  也沒幾個人能真聽明白她講的論法,但湊熱鬧看新奇是天下人本性,有無數貴婦公然支持,連她寫過的舊稿用過的毛筆都成了奇貨可居的擺設。甚至如今春闈前,無數世家女抹名投行卷,連帶崔夜用在內的幾位權臣不知真相,攜那些才絕驚豔的行卷想找到原主,站出來的卻有大半都是女子,鬧得一陣荒唐,致使一時不敢有顯達官員出來推薦。

  顯然如今的長安,也因為薛菱而攪起了一陣陣狂風。

  這一兩年的大鄴,變化太多。

  崔季明登上船去,滿船的熟人讓她心裡頭都驚到麻木。

  王家打頭來的是王晉輔,這位當年跟著賀拔慶元出使波斯,回來一路顛簸餓瘦了十斤的舍人,如今也升為中書侍郎。他身後跟著幾個和崔季明年紀相仿的小輩。

  而鄭翼也不是獨自前來,來的還有滎陽本家兩位遠親撐場面。也不知道滎陽本家,那幾百人吃飯的大宅門裡,都覺得自個兒喝的是幾十代祖宗喝的水,一身純正高貴的血,竟然對待鄭翼都相當的倨傲。

  崔家也有位百年前南渡至江左的旁支派了人來,但南渡的五姓大多根基不穩,比不得博陵、清河的本家,因此那位崔姓中年男子對待崔季明的態度,看起來十分小心翼翼。崔季明沒印象,對方卻說當年崔季明一身泥濘,敲得是他們家的門。

  那中年男子眼睛漆黑,崔季明本想說兩句感謝,卻猛然反應過來對方是什麼意思。

  她決定做男子,是歸家之後的事。那時候那旁支崔家的女主子還叫人給她洗淨了換上新衣裳。對方這似暗示似威脅的態度,實在算不上有自知之明。

  崔季明笑了笑:「祖父也是老了,做事不利索,倒是忘了你們。」

  她笑罷便走,那中年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少年待在南地,連個官職也沒有,忘了腦子該怎麼用,反應了一會兒,才面上一片慘白。

  會選頭一輪已經在上層的廣間內述罷,關於言玉是否能夠成為三宰之一,如鄭翼預料的那般通過了。言玉一身舊裳,立在畫舫之中格格不入,身邊跟著個謝家的年輕人。向他來恭賀之人寥寥,畢竟行歸於周內沒幾個人不認識他,十年來,對於他的未來也都心中有數。

  言玉並不在意,崔季明甚至覺得,他是算好了各家的心思,篤定自己能登上三宰之位的。

  崔季明正臨江與幾位長輩客氣過,卻看著如今李黨的相公,李沅的庶子李治平,帶著幾人朝她方向走了過來。崔季明心中如臨大敵,面上笑的溫和。

  李家是非常獨特的,他們對待家中人才也算是不拘一格。像崔鄭王幾家培養後代人才,靠的是斷絕庶孽,著重培養少數的嫡子,穩固家庭關係。而李家則是開枝散葉,不論庶孽,只要有血緣姓李,全都接到本家來層層培養層層淘汰,母族出身根本就不在乎。

  像眼前的李治平,四十出頭氣度非凡,他身量頗高,蓄有短鬚。手握幾處軍鎮,在朝廷削弱的號令下巍然不動,跟隨李沅出入有十幾年,老不死的爹擋在前頭他也不急不躁。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不論擺在哪裡都耀眼的中年男子,其母出身竟是個酒館的雜胡舞女。

  崔季明躬身行禮,李治平回禮笑著與她問候兩句。

  這些都是程式,只是崔季明一瞥眼,看見了李治平身後的人,身子一僵。

  他身後之人,至少曾在她腦袋上砸下七八個包,每次拎著她起來扔到堂外去倒立

  ——正是何元白。

  她幾乎都要忘了,何姓也是南地顯赫,何元白詩名遠颺,在長安洛陽學生與追隨者無數,年輕時又曾立下軍功,是何姓中的翹楚。

  何元白知曉崔季明如今也接手崔翕的部分事務,卻未想到在這種情境下,遇見那個總是披著小花毯睡在課堂上,醒來就胡作為非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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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治平身著圓領窄袖袍,兩手背在身後,看著崔季明面上的神情,笑道:「倒是忘了,何仙人曾在弘文館任教,算來應當還是三郎的先生。」

  崔季明如同談起年幼時趣事般笑了起來:「可不是。何先生沒少揍我,也知曉我多麼不學無術,胡作非為,別在如今嘲諷我便是。」

  何元白眼神複雜,他勉力笑道:「那時縱然頑劣,卻才思敏捷又自有見解,並非常人能比。」

  這幾句褒獎也說得乾巴巴的。

  崔季明在弘文館讀書時,未曾少聽幾個少年郎津津樂道某兩位中年男女自以為隱秘的戀情。蕭煙清年輕時並不出名,何元白雖有情意,但自認為人生應該屬於烈酒與馬刀、詩歌和遠方,於是乎便從軍去了。

  從國子監相見,到如今——

  蕭煙清在長安城內成風雲人物,何元白則出現了行歸於周。蘭陵蕭家是南方有些落魄卻骨架仍在的大士族,蕭家人好似也有部分參與行歸於周……但蕭煙清顯然已經顯露出了自己要走的不同路子。

  李治平笑道:「天下少年,也未能有幾個有三郎這樣的本事了。距離弱冠還有三年,就見過不知道多少場戰役,改變過幾次天下局勢。」

  崔季明知曉他說的改變天下局勢,正是崔季明曾幾次破壞過李黨或行歸於周的行動。

  她笑了笑:「年幼時不太懂事,總是認真太過。我一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哪裡能改什麼局勢,是時運。」時運於你們李黨不濟罷了。

  李治平莞爾一笑,並不太在意她的話,只是道:「在翕公面前,我也是小輩。知曉翕公大名也有幾十年,翕公看人總是不會錯的。」他說罷,叫人拿酒來,與崔季明站在畫舫中層的迴廊邊說話,這裡的毛皮蓋簾被支起,外頭天地湖面一片素白,風吹來令人清醒,手中熱酒的不斷蒸騰著氤氳。

  崔季明是來為崔翕傳話的,果不其然李治平提及了關於政績考察一事。此事沒有什麼崔季明做主意的,他只是將翕公和鄭王黃幾家商議好的意見說出。李治平反覆試探,崔家到底打算在朝廷上出多少力,是否打算借此有意來打壓李黨。

  崔三仗著自己年紀小,演起來極為不要臉,反覆表現出一臉傻眼懵逼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李治平問的緊了,她居然漲紅了臉急得快哭了,外人看來活像是李治平一個中年人在逼問少年郎。

  李治平心裡暗罵崔翕老狐狸竟然帶了個小狐狸,只好不再罵。

  他轉開了此話,提及道:「三郎可知曉如今流民暴動鬧得最厲害的是哪裡?」

  崔季明道:「各地都狀況不佳,聽聞前一段時間於潛的暴民燒殺了將盡四五座村落,甚至還衝入了鎮中,盤踞鎮內。宣州刺史打算出面鎮壓此事,但怕只是刺史已經壓不住了。」

  李治平道:「流民畢竟是流民,真要是軍鎮出手,還是能鎮壓住的。更何況他們怕是沒那膽氣敢向官府動刀。」

  大鄴流民自然是沒有膽氣,因為這世道,是犯不上拉上一大幫人豁命的。他們只是鬧,只是想先讓自己日子過好了,等到真要官府鎮壓的那天,跑的比誰都快。

  李治平道:「有些軍鎮或府兵都尉,知曉朝廷賑災總是輪輪貪汙,到流民手中也不會留下多少,他們出身……家境貧寒,自然能感懷流民的處境,難免會對那些萬惡的貪官污吏下手,想要安撫流民。」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

  她要不是如今裝世家子裝了太多年,真能一句日他姥姥砸上去。

  誰都知道地方官員必定會貪汙,但如今大雪封路,糧草都運不來,想貪也貪不著啊!

  而軍鎮和府兵都尉,基本都是以財力家境來選擇,能有幾個窮人?不論是軍鎮的募兵制,亦或是府兵的徵兵制,他們都需要自己養兵。因此他們在軍中的控制力極強,又自佔土地,軍中勢力關係更是盤根錯節,有些軍鎮插手本州事務,甚至勢力遠超刺史。

  什麼他們感懷流民處境,對貪官污吏動手——

  這不就是軍鎮看流民的暴動不成器,決定帶著流民開始造反了麼?!

  李治平笑道:「但總有些軍鎮節度使不太……愛民如子。他們如此冷面鎮壓流民,豈不是叫這些可憐百姓血流成河。三郎畢竟也是個懂打仗的,家世與背景放在這裡,又心繫百姓,或許能前去對宣州的軍鎮節度使——勸誘一二。畢竟朝廷總是喜歡拖著,流民聚集成股,朝廷才能重視。」

  崔季明後脊樑都是一麻。

  勸誘個屁,這是要她去清宣州節度使這塊擋路石!

  崔季明手指差點捏碎酒盞,猛的抬起一飲而盡道:「為何要我去?這種事兒,能去做的人很多。還望相公理解,我不太想直接插手這種底下的事兒。」

  李治平盯著她,唇角展露一絲溫柔笑意,道:「一是,如今宣州如今有安王這位主子,三郎應該也熟悉,畢竟您曾經救過他一命。他雙腿不能行走,卻不是隨意讓人拿捏的軟柿子,三郎與他能說得上話,可以見上一面。二是,士子有為天下百姓之志,怎可不去親自為百姓操勞。從翕公到在場所有人,既然是來參會選的,哪有一個是只作壁上觀的。」

  面上的話是要深入群眾,為百姓做點實事。

  實際已經將他的懷疑與條件說的很明白了。

  天下沒有不髒手的活,不髒了手就不是一條道上的。

  林沖上梁山還要下山殺個人才可,她入行歸於周以來,還未曾做過一件和行歸於周同路的事情,李治平今日才提,已經是給足了翕公面子。

  崔季明心裡頭一時茫然,嘴上卻已經條件反射的做出了應答:「此事我已知曉。怕是到時候還要有該會面的人,這都是小事,您讓下頭人與我再傳話便是。馬上便可能要回長安,正好路過宣州。」

  李治平笑著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拍了拍崔季明的肩道:「三郎的出身,便代表了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後鵬程萬里也未嘗不可。」

  這場面簡直就是領導接過兩包人民幣中華,笑著拍肩說年輕人你很有未來啊。

  崔季明臉色絕不算好,她知曉自己如果做了此事,南地流民之勢便是難擋,暴動也將會無法控制。她不像這畫舫上的那些人,她見過流民大潮,她也曾衣衫襤褸的沿江尋活路。她更知道這一場暴動,如同一塊感染的爛肉傷疤,越潰爛越大,最後挖肉療傷怕是都未必能止得住。

  第二場會選在一輪酒後在上層再度舉行,此次商議的便是政績考察。有人甚至提議先對支持此案的薛菱下手,問題也漸漸扯到了端王上,下頭眾說紛紜,鄭家在內的崔黨是死不撒口,絕不同意率先對端王出手。

  端王被殺,太子修如今如同擺設,永王幾乎就可以順利上台,李黨連朝堂上的控制力也有了。

  崔季明沒有聽進去,她悶悶的坐在幾排胡椅中,最後按著預定好的投下了籌簽。

  此次會選結束後,崔季明隨眾人走出廣間,走至無人的一層,還未來得及去甲板上吹吹風,忽然一雙手從她背後抓來。

  她雖一年多沒上戰場,但習武一事從未荒廢過,條件反射的反手抓住對方的手腕,便是一擰一拍,朝後迅猛擊去。

  她還想著這條船上都能混上刺客,是誰瘋了麼?

  才回頭就看見言玉被一擊打中胸口,他悶哼一聲,面色慘白,眉頭皺起唇角好似隱隱冒出一絲血線,他快速的抿了一下嘴唇,將那血線吞回口中,啞著嗓子道:「夠了。」

  崔季明皺眉:「你在做什麼?」

  言玉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似乎痛到一時沒能出生,咳了兩下才一言不發將她拽至畫舫一層狹窄的隔間內,合上了門。

  崔季明挑了挑眉:「有事?」

  言玉手指在門框上撐了撐,半晌才直起身子,道:「你在會選上面色也太顯眼了。難道是想為端王做傻事?」

  顯然言玉將她剛才陰沉的面色,當成了為殷胥而憂心。

  崔季明擰著眉毛冷笑了一下:「你可真會瞎想。」

  她說罷便要去推門,狹窄陰暗的隔間內,言玉猛的伸出手臂擋住,他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手臂,崔季明剛想還手,卻一抬眼,看見他就在眼前的薄唇中,那道血線又幾乎要滲出來了。

  她僵了一下。

  言玉面上急色絕不像作偽,他壓低聲音道:「你要想想你妹妹!我……知曉你或許此刻少年心境——歡喜的痴迷,但為了他與行歸於周作對,是不值得的!你絕不該是會為了情愛做傻事的那種人!」

  她以為上次她做出那種行為,言玉或許會跟她保持距離,然而他如今還是蹦出來生怕她真的去做傻事。

  崔季明半晌道:「你想多了,我不是因為他。剛剛跟李治平見過面,他有提及要我去宣州,我只是在思索此事。」

  言玉微微鬆開了手,他面上神色一輕,似乎有些不太信她的話,半晌道:「此事我知曉的,你不必擔心。我本不打算跟你說的。」

  崔季明抬起眼來,言玉道:「你去宣州便是,見過宣州節度使和刺史,吃個嘮家常的飯。我有人在宣州附近,他們會替你解決。你不必髒了手。」

  她皺眉:「不需要。」

  言玉道:「你你還沒有做好涉足這種事的準備,這樣倔強著強逼自己只會讓你痛苦。」

  崔季明道:「你做此事,便不是在我眼前發生的麼?我就能心中毫無愧疚,坦坦蕩蕩安眠了?我的心還沒這麼寬。」

  言玉嘆道:「政治是需要人選擇時候閉上眼睛不看的。」

  崔季明沉默,她半晌才抬起頭來,道:「言玉,我且問你,你是當真相信行歸於周的這套玩意兒?還是覺得沒了皇家,就是你心裡的頭的天下大同了?」

  言玉沒想到她會說起這個,他半晌:「我說篤信,你必然覺得是我在撒謊。行歸於周的模式或許有相當多弊端,但皇庭就足夠好了麼?能夠一言遮蔽天下的人,都是世襲的,只要有那個姓氏就有了一切的權力。殷邛算是個什麼東西,卻成為最後登上皇位的人。按照祖宗規矩,姓殷的不論是個怎樣的性情才智之人,就該手握大權。」

  他道:「你能與我說,這樣的制度,是比如今行歸於周從世家內選擇人才,相互制衡更好麼?唯一可以用有才之精英任選的相位,又能撼動什麼皇家的決定?」

  崔季明還要開口,如今以她瞭解的行歸於周,實在有許多漏洞可以挑,這說法她可以反駁,言玉卻忽然伸手抵在她唇前,以近乎懇求的神色道:「三兒,你有種種理由,或許也能戳穿我。但人活著是要個念想的,你別說了。」

  他沒法承認自己在做無意義的事,他更沒法承認自己被行歸於周控制的這十年是在被利用,是在吃根本沒必要活著的苦。或許他從內心,每天起床後都要告訴自己,他是在為了事業而奮鬥,為了能讓天下不再有他這樣的人而努力。

  崔季明心頭悶了一下。

  她半晌才撥開言玉的手,道:「你要靠這種東西活著的話,那怕是一切崩盤的那一天很快就來了。你連自己都騙不過,還指望自己能走多遠。」

  言玉收回了手,他沒有回答,或是沒有力氣回答。

  崔季明本想說什麼,言玉忽然開口淡淡道:「他對你可好?」

  崔季明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殷胥,偏頭道:「你這說法奇怪。各自真心,你情我願,我自個活得好,何必非要他對我好才叫好。我更願意對他好。」

  言玉愣了,他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回答。

  她願意對他好,這才是說明了一切。

  他自己明知是白問,還是問了,點點頭,便微微拉開門,轉身離開,最後輕聲道:「那事,我會替你做,不必動手。此事殘酷,你曾經撞見一次,是意外也是我年幼無能。這回不必了。」

  崔季明語塞,言玉離開,她拉開門想要追過去,卻看他的身影掛的那舊衣裳也晃蕩,快步走遠了。

  畫舫上的會選一直持續到夜裡,來來回回的人上人下,到了夜間也在畫舫各處點上燈。在一次停靠岸邊時,閒雜人等紛紛下船,各家的貼身奴僕和侍從湧上船,來的還有建康十幾位名妓,各自帶著婢女,滿身香雲,談吐有度的登上船艙。若非衣著有些端倪,其容貌和言辭更像是貴家女子。

  崔季明知道從這個點兒往後,也不再是談正事的時間了,她本想下船,卻以「嘗聞崔家三郎長安風流之名」「少年得需快意,三郎是今年會選的重頭客」之言給拉住。

  她倒是不怕飲酒,便笑著留了下來。

  鄭翼與她年紀相仿,與她坐的比較靠近,這一層廣間內幾乎匯聚了會選中地位最重的人物,一兩個名妓笑著在場間組織遊戲,應對有度。但真的貼著貴人們坐的,都是各自帶來的家妓,他們不願讓這些身份未必明白的名妓近身。

  許多門戶養家妓成風,無數美女供著,都是為了這時候用來撐場面的。

  鄭翼沒有帶家妓來,但這場面也都是眾人聊些輕快話題,並不是什麼酒池肉林。鄭翼身邊坐著個年紀尚小的樂伎,只是偶爾給他倒酒,倒也沒人說笑他。

  言玉也在場,他坐的位置並不是角落,身邊卻也沒人。沒人拿他缺陷來說道,也沒人去靠近,顯然這些年大家也知道他的脾性規矩。

  幾位長者見崔季明獨自一人,笑著讓個年紀稍長的貌美名妓靠她坐著,崔季明笑著推卻了這位大姐姐,笑道:「我這是不想改脾氣,也要改脾氣。家中養了個性子火爆的美人,他若知道我又攬著旁人,實在是給自己找罪受啊。」

  他們正要笑問,卻看著奴僕出入的門內,走進來一個紅衣少年。

  身材是一副沒有長開的瘦弱少年模樣,卻挽著女子編髮,五官精緻雌雄莫辨,神色中有一種倨傲的柔弱,肌膚在華燈之下跟透亮一般,他進了場反倒抬了抬低垂的睫毛,好似誰也不放在眼裡似的掠過。

  這等美人,連李治平心裡頭都暗嘆一聲,卻見著那少年衣袖蹁躚的往崔季明的方向去了,奪過她杯盞,將自己的身姿擠進她臂彎裡去,活似霸佔著般,瞪向了那笑著的貌美名妓。

  崔季明笑道:「說來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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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今夜無風,但落雪又急又密,堪比長安。

  深夜的梅園內點著幾盞石燈,映的落雪晶瑩,殷胥這次再來敲崔府的門,顯然有底氣的多。朝廷臨時來了消息,他可能要馬上回長安去,就想著再來一趟。

  他倒也不覺得丟人,畢竟崔季明說過要他「過兩日再來蹭飯」。

  殷胥倒是盼著開門的是個不長眼的下人,不讓他進門才好,他就非要秉著一張冷漠的臉,將自己領子裡那玉佛拽出來,比劃一眼。

  不過怕是下人連他也不認得,更不會認得玉佛。殷胥又覺得,除了這個,該向她討個巴掌大的玉珮才是,省的這玉佛太小不夠顯眼。

  若崔季明知道了他這心思,怕是能給他套個垂到肚臍眼的拇指粗金鏈子,下頭掛個寫著她名姓的大金鎖,好讓他走到哪兒都能顯擺到哪兒。

  然而一切都不能給殷胥顯擺的機會,開門的下人顯然認得他。

  他進了側院,崔管事小跑著從內院過來應對,見著殷胥,一臉歉意的笑道:「三郎還未歸來,她今日有酒會,怕是回來的會很晚。殿下想進內院等也罷。」

  殷胥知曉崔季明這些日子都在建康的,他想著那日她奇怪的言語,皺眉道:「酒會,什麼酒會?」

  崔管事笑道:「這是三郎自個兒的事兒,老奴自然是沒資格詳細過問的。」

  殷胥知曉時間,如今已經算很晚了,他問道:「她是在何處,我去等著接她回來也罷。」

  崔管事本覺得不該說,可他那日見著兩個人桌子並在一處吃飯,腦袋抵在一起,指著飯菜說笑,她笑的眉眼裡全是光。崔季明一年多以來面色多有愁容,她沒有別的世家孩子亂發脾氣的毛病,許多困境都往自個兒心裡頭塞,甚少見她開懷過。

  崔季明今兒不是去酒會,而是去打一場艱難的仗,若是見到端王去接她,怕是也能忘卻許多不快吧,崔管事沒有直說,道:「如今夜裡比白日冷得多,下人隨駕車前去,帶的細炭怕是不夠,便叫下人駕車送過去吧。」

  殷胥瞭然,起身微微頷首,朝外走去。

  這次凍災一事,薛菱在朝堂得到的消息畢竟都是二手的,她便要求殷胥查探各地狀況,盡快回長安。殷胥聽聞安王與安王妃正在受災最重的宣州湖州兩地,拚命的平穩局勢。安王妃甚至從冶坑場請來人,尋找宣州附近有沒有石炭燃煤。

  澤分封後治理一方,他覺得此事有必要問過澤。

  更何況二人畢竟是兄弟,一年多未見,情景已不是當年,或許見面也能有不少感慨。關於修一事,他也有許多話覺得可以放下芥蒂聊一聊。

  殷胥坐著崔家的車走上建康的道路,天氣太冷,建康本該熱鬧到深夜的夜市都閉市快半月,他這兩年怕冷更厲害,耐冬不斷從二層的銅壺中倒梨湯給他。

  遠遠便到了建康內湖邊,幾座畫舫燈火通明,凍災流民仍然不能達官貴人們在湖面上玩樂。內湖邊的碼頭上,停駐著不少華貴的馬車,送細炭的下人走在前頭,耐冬為殷胥撐傘走在後頭。

  下人帶至崔家車隊邊。她去吃個酒回來,還要四五輛馬車接著,有的溫著湯,有的坐滿了等待的下人。

  殷胥坐上崔家那輛最寬闊的馬車,馬車內是一整片榻,下頭燃著細炭,車內溫暖異常。

  他微微掀開車簾,朝外看去,旁邊凍得直跺腳的下人給殷胥指了指湖面上最大的一座畫舫,道:「崔郎正在那艘船上。」

  殷胥的目光也穿過落雪望去,那大船是他在長安不可能見過的奢華瑰麗,彷彿一座在湖面上緩慢滑行的不夜城,上頭無數紅黃燈火映在冰涼的水裡。

  他並未等待太久,或許是一路來的太耽誤時間,那艘船似乎也到了停靠的時間。他一直對於周圍停靠馬車的主人十分好奇,更想知道崔季明與崔家到底在向什麼靠攏。

  他一直記憶力驚人,但見過的人不算很多,縱然此刻認不出來,他也可以暫時記著面孔,總有能認出來的那一天。

  大船停靠在碼頭處,聽著下人們聊天,似乎是其他兩處碼頭又被凍上,不得不在這裡停靠。如同琳瑯大燈籠般的船體幾乎映亮了整個碼頭,殷胥忍不住想著,就說這艘船上一天燃的石炭,怕是也夠一村的人多活十幾天了。

  貴客與僕從,名妓與侍女如雲般紛紛從碼頭往湖邊的馬車處走來,酒味的暖香從遠處能穿透冷冷的空氣。崔家畢竟地位不低,馬車很靠近碼頭,他半張臉在車窗毛皮簾後,一個個想要依稀辨認著下人撐傘路過的貴人們。

  很快他就發現,其中還真的是有一兩個認識的。

  車內溫熱乾燥,卻不能阻止他內心的一片冰涼。

  比如他的先生笑著與旁人把臂同行,比如他的伴讀好似喝醉了般被下人攙扶著。

  台州大營主將黃璟一臉正色與人在車邊談事,中書侍郎王晉輔不知請的是哪個假竟也能來到這裡。

  在這天氣如此惡劣的時候,卻仍有這麼多人聚集在了建康。此地甚至還有幾位朝堂上的高官,什麼世家的茶酒詩會的理由已經顯然不能說服旁人了。

  平日的皇家人是不可能坐在崔家馬車裡看到他們的聚會,建康內湖有三處碼頭,隨時上下人,除了這短暫一刻眾人因為碼頭被凍住而同時下船,誰也難在如此近的位置見到這樣一群人。

  若他是路過偶然撞見,怕是馬車已經三五散開,因為他們這些世家本就交好,很難有太多懷疑。

  他們高明就在於,誰都在心裡覺得世家交好共謀,他們裙帶關係複雜,聚在一起是人盡皆知也不怕,卻沒有人真的瞭解這些世家內部結構是如何?他們到底因為什麼聯合在一起,又想要做些什麼?

  這天下到底有多少是殷姓的敵人?前世的千瘡百孔不是因外力的侵蝕,而是爛在了骨子裡啊!

  殷胥隱隱兩頰發麻,他這才隱隱明白,崔季明為何一直以來如此苦悶。

  他已然明了如今很多事都由世家集團在背後動手,而崔季明早幾年曾因幾封軍信,壓住了代北軍的危機,又與他聯手救下了修,還幫助賀拔慶元平定了西北的局勢——這些無不是在與世家集團作對,而她卻似乎當時並不知情,畢竟她可背負著崔家的姓氏。

  她那日與他擠出的幾句話,幾乎已經是她在重壓之下僅剩的能透出氣了。

  崔季明是拚命想提醒他什麼,她在心裡還是想站在他這邊的。

  殷胥坐在車內,神色冷冷的看著鄭翼的身影登上一輛馬車,這些說笑間各自散開的貴人們,有多少是他不認識的地方高官,又有多少是一方郡望豪強。

  世家這不是陰謀,陰謀被破除後就會形勢逆轉。殷胥就算知曉這些世家聯手,勢力範圍強到驚人可怕,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

  他們只是稍微遮了半張面孔的陽謀。

  殷胥還未來得及開口,就看見遠處幾個奴僕,扶著個爛醉如泥的崔季明往這邊走來了。崔季明半個身子都倚在一紅衣少年身上,似乎已經開始滿嘴胡話了。

  考蘭扶著在旁邊又唱又叨叨的崔季明,煩不勝煩的伸手偷偷掐了她一把,低聲罵道:「你是演得上癮了吧,在船上這麼演也就算了,下了船自己懶得走路了,就非要讓我架著你麼?」

  崔季明剛剛用這招不知道躲過不知道多少酒,在行歸於周,人前裝逼是最沒用的玩意兒,她就差原地跳個胡旋來個呼麥助興了,連忙讓崔黨幾個長輩給連哄帶騙的給拖下去了。她不介意在場所有人覺得她不堪重任,這行歸於周的重任她也擔不起。

  這會兒崔季明開始演個恨不得趕緊帶小美人上車的餓中色鬼,伸手就在考蘭臉上糊,手指頭都快能插進他鼻孔裡去,面上是痴笑,嘴上卻小聲道:「你說你丫是不是還塗了脂粉,考蘭你說你這麼娘,我咋辦啊……」

  考蘭從牙縫裡逼出幾聲細小的怒罵:「崔老三滾你大爺的,放手,你就嫉妒老子比你肌膚細滑,比你氣質優雅,放手——媽的放手!」

  崔季明大笑,周圍人看著崔季明的荒唐糊塗,無奈搖了搖頭。

  考蘭終於走到車邊,恨不得提著她腰帶就把他給扔車裡去,面上卻海帶秉持著服務業的八顆牙溫柔笑意道:「郎君小心,人家拿矮凳來了,可千萬別絆著。」

  他一隻手掀開車簾,還沒來得及開口,某個人端坐在車內的人冰涼的目光,就先讓考蘭差點一哆嗦跌下車去。此情此景,顯然端王是偷偷前來,他目瞪口呆也不敢叫名,只得猛掐崔季明,讓她這個演醉酒老大爺登不上車的影帝先好好抬頭看一眼。

  崔季明專心致志的想演智障少年腳踩台階一滑摔個四仰八叉,卻被考蘭掐的倒吸一口冷氣,抬起頭來。然後這口冷氣就噎在了喉嚨不上不下,她腳下倒是已經演技爆發,絆在了矮凳上,往前摔去。

  考蘭這會兒還記得當年自己在床上被發現,端王怒撕崔季明的血腥場面,他這是看見崔季明摔了都不敢伸手扶。崔季明下巴都快磕在車上了,摔得哎呦一聲,她倒是也算機智,當時就倒在車上裝爛醉不醒,撲騰著胳膊道:「人呢,怎麼沒人扶爺起來,都一個個死哪兒去了!」

  車內坐著的殷胥起身了,他寬袖垂下來,深處兩隻素淨修長的手,抓住崔季明的胳膊。崔季明以為雖然不是要某人親親才能起來,但好歹也是能被抱上車去,但——殷胥就這樣將她拖進了車內。

  真的是以胸部拖在車上的方式,拽進車的。

  考蘭轉頭不忍直視,默默下車去,極為乖巧的福身,想著還是要救崔季明一命,道:「三郎在酒會上也沒碰過別人,就光喝酒了。既然貴人在,那奴先退下了。」

  殷胥掃了他一眼,冷冷道:「下去吧。」

  他將崔季明拽上榻來,崔季明半邊身子躺在他懷裡,昂起頭來,演技堪稱精湛,抬頭去戳殷胥的下巴:「阿九,阿九。你說你怎麼還入我的夢呢。」

  殷胥聞得到她身上太重的酒味,不辨真假,卻拿著她右手,讓她朝上攤開手掌。

  他從懷裡拿出摺扇來。

  崔季明不明所以,嘴角含笑:「阿九要跟我玩什麼呀?是不是什麼有趣的——哎呦臥槽!」

  殷胥的摺扇抽在她掌心裡。

  崔季明一時沒提防,竟被他打中,一臉懵逼:「你幹嘛打我!」

  殷胥道:「那你為什麼要去摸別人。」

  他連剛剛她在考蘭臉上糊一把的事兒也記恨。

  崔季明嘟囔道:「小肚雞腸。」

  殷胥作勢又要打,她一下撲在他身上,奪了摺扇扔到一邊去。殷胥後腦撞在車壁上,悶哼一聲,兩手搓了搓她腦袋,道:「別鬧了。」

  崔季明偏不,她從未想著演了一天的滴水不漏,能在車內見到殷胥,她一時以為自己是真的喝大了,但某人衣料上的沉香味道證明這不是作偽。

  殷胥環住她,將她往上抱了抱:「你怎麼喝成這樣?這不像是你。」

  崔季明隨口扯淡:「不怪我,他們在酒裡下了藥。」

  殷胥驚的連忙去看她面色,卻看著崔季明眯著眼從口中笑吐出兩個字來:「催情藥。」

  殷胥:「……你再胡說就將你扔下去!」

  崔季明攀在他肩上,兩手貪涼往他脖子上捂,殷胥煩不勝煩,就跟懷裡拱著一隻滿身長毛的熊一般。

  崔季明舒服的喟嘆一聲,心中卻想的是……今日因情況特殊,船停留在這裡,很多人同時下來,他不可能沒看見那些人——

  殷胥心中又是如何想的?他是不是心中也猜到了大半?

  他恐怕也是知曉了她的立場。

  崔季明正內心雜亂不已時,殷胥伸手環住她的背,下巴蹭在她臉側道,緩緩道:「上次你肯說出那樣的話,我要謝謝你。如此境況下,你居然還能站在我這邊考慮,我很高興。」

  殷胥話音落下,崔季明心中猛的一顫,她以為自己會和殷胥有種種誤會,因為行歸於週二人會越走越遠也不是不可能。但幾乎無言,他卻能理解她,卻能看透她的心。

  崔季明埋下頭去,抓著他衣襟,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千萬不能哭,絕對不能丟臉,絕對不能。

  殷胥沒有鼓勵她去選擇一個方向,也沒有要求她去多說什麼隱私,他就跟圈著個孩子似的抱著崔季明,拍著她後背,沒有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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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7:5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一百五十四章

  二人很快到了崔府,她倒是這回沒再演什麼左腳絆右腳,走的平穩,一路垂頭不言,穿過沒有積雪的長廊。

  殷胥看她也是知道沒有喝醉。

  進了屋內,崔季明在下人伺候下,脫去了滿是酒臭的外衣,來來回回十幾個下人有序的上來,遞上茶湯,洗手盆和熱巾子。

  屋內燈火通明溫暖乾燥,她穿著黑色單衣坐在榻上,倚著小桌。沒一會兒,崔管事又送了兩壺溫酒來,殷胥正在考慮自己該是宿在這裡,還是再去隔壁,卻又沒想到又看見了酒。

  他皺了皺眉:「我知道你沒喝醉,但也沒少喝。都回了家了,非要喝醉不可麼?」

  崔季明神色黯淡,她一條腿折在榻上,胳膊搭在膝頭,姿態不羈隨意的擺弄著酒盞,斟滿道:「外頭的酒喝得不安心,多少我也醉不了。要來喝兩盅麼?」

  殷胥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麼,看她這模樣實在是不放心,坐在榻對面。

  崔季明喝酒如同喝水,一些透明的酒水順著她仰頭的動作,從嘴角流進衣領,她抹了抹嘴不太在意,將斟滿的酒盞塞進殷胥手中。殷胥抬頭看了眼,她因那酒水,唇色嫣紅。他不忍心這時候說什麼煞風景的勸誘,淺酌兩口,便放下了。

  崔季明卻不滿,逼著他喝。

  這酒度數太高,殷胥心知自己再喝兩口指不定就要醉,又推不過她,只得裝模作樣喝了兩口。兩口便真是要命。

  崔季明半邊身子倚在寬榻上,道:「有些話,只有你醉了,我也醉了才可說。你若是沒能醉倒,聽進耳朵裡,那與我也無關係,對吧。」

  殷胥嗆得直咳嗽,放下酒盞道:「什麼?」

  崔季明抓住了她的手,緊緊捏住,琥珀色的瞳孔盯緊他道:「兆如今應該已經分封離開了長安。賈小手與萬貴妃練手,掌握了薛菱與林皇后為聖人下毒的證據,你必須盡快下手解決掉證據,否則兆年紀在你之上,母親妃位也在薛菱之上,絕對會利用這一點討伐你!這一點……太致命了。」

  殷胥因烈酒而昏沉的腦袋,驚得驟然清醒。

  他因這話本身而震驚,也一下意識到崔季明說出這些,意味著什麼。

  殷胥半晌道:「崔家對此事也有涉足,若是讓崔家其它人知道你現在告訴我此事——」

  崔季明搖了搖頭:「我管不得了,我不能讓你輸。你說過的,一定不要這一切重蹈覆轍,我不知道你前世見過什麼,那一切一定很殘忍,很無能為力。但我知道,唯有你能力挽狂瀾。」

  殷胥眼眶隱隱發酸,他道:「季明……」

  崔季明垂下眼去,道:「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要贏,你要——堅信你當時跟我說的一切。我、我不像你可以那麼堅定。」

  她說了說,竟眼眶發紅,喃喃道:「前世的我,一定比如今要好,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身陷囹圄,一定能幫你更多。我好想打仗,這些事情好累,我只想擊退正面拿到拿槍的敵人,生死各憑本事,這些事情不是我的擅長。」

  殷胥心中對她曾經積蓄多少年的心疼,就在這一刻決堤。他忽然端起酒盞飲下,發了瘋似的推開小桌直起身,抱住眼眶裡已經在滾著水光的崔季明,捧著她的臉頰吻了下去。

  辛辣的溫酒順著他的唇舌滾入她喉嚨,崔季明昂著頭,哽咽了一下,緊緊抓住了他腰帶。

  她相信他就像當初目不可視時一般,會為她指引方向。

  殷胥捧著她臉頰的兩隻手都在發抖,小桌從榻上掉下去,杯盞酒壺沒有摔碎,滾落在地毯上。他的手從她臉側滑下去,緊緊抓著她肩膀。他微微抬起臉來,二人滿是酒意的氣息交融,殷胥喘息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來想去,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崔季明沒有醉,她抬起眼來,卻看著殷胥卻好似醉了,他一把抓住崔季明的胳膊,將她從榻上拽起身來。崔季明踉踉蹌蹌起來:「什麼?」

  殷胥拽她到床邊,將她按倒在床邊。

  崔季明懵了一下,剛要撐起身子來,殷胥卻跪在床上,朝她伏下身子,兩肘撐在她臉側,垂下頭來近乎痴迷的去吻她。

  崔季明來不及說話,他好似要將她的舌尖吞入腹中。

  殷胥微微抬起頭,兩側明滅的燈燭不能映亮他的面容,他喘息道:「季明,我無所謂了,什麼誰上誰下,那些事無關緊要。我愛你,我們……」

  他終是說不出那個詞,伸手卻去解她腰帶。

  崔季明嚇了一跳,她本來就是只是微醺,此刻連頭髮都能豎起來,她伸手就要去佛開他的手,殷胥已經醉得情迷意亂,他被撥開了手,便又去撫她脖頸。

  崔季明再有千萬分的情誼,此刻也驚嚇更甚,她道:「你醉了,阿九——你醉了!」

  殷胥不理她,似乎覺得她聒噪,便又去吻她,崔季明讓他胡亂親的上氣不接下氣。她心中卻是真的慌。她最怕的就是情正濃時,如同趕鴨子上架一樣,她的身份被發現了。

  這事兒要是心平氣和的說,她還有一點點自信能把住場面,別讓殷胥把床都給掀到她臉上去。但若是在這種境況下,殷胥一心想著獻身,被情愛迷得意識不清,往她褲子裡摸,發現了真相——那才是無法挽回的場景啊!

  殷胥非要精神崩潰不可!

  崔季明看著他的手滑過她胸口,根本連懷疑的停留都沒有,兩隻手捏在她腰側,好似被黏住了手似的。崔季明本來就怕癢,如今空氣都滾燙,他還這樣去捏,崔季明咬著嘴唇也沒能忍住的悶哼兩聲。

  那兩聲動靜入耳,他似乎骨子都能酥成渣,面上更是薄皮壓不住的血色,殷胥以為自己取悅了她,更是變本加厲。崔季明看他想解開她衣服,直接去觸碰到她肌膚,連忙推了他一把,猛的起身。

  殷胥倒在床鋪上,懵了一下,望向她:「……三郎。」

  他確實是醉了,但還殘存一點思考能力,有些慢慢的反應過來了:「你不願意麼?」

  崔季明坐起身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搖了搖頭:「沒有。你是不是醉了。」

  他喝醉了就會變得多話,而且任人欺負。崔季明知曉這一點。

  殷胥道:「我不知道。我喝的不多。」

  但他面上很紅,殷胥往床內蹭了蹭,崔季明垂了垂眼,才知道他為何臉紅。

  衣擺遮擋著身下不太明顯,但他好似情動了。

  崔季明就跟被大鐘敲了一下腦袋似的,站在原地懵了一下,她頭一回意識到殷胥原來也會有往常男子該有的反應。他平日裡太守規矩,只要是崔季明說個停,他絕不會多進一步,平日裡總是被她逗得面紅耳赤,使得她幾乎要忘卻了這一點。

  她不知道怎麼的,忽然也覺得從臉頰到耳後燒了起來。

  殷胥顯然注意到她目光,伸手從床內扯了被子,竟擋在了身下,想當做這種事沒發生過。崔季明忽然轉身,從地上撿起那滾倒的酒壺,裡頭還剩有殘酒,她拎著酒壺爬上床,勸誘殷胥:「你要不要再喝一點?」

  殷胥搖頭:「我喝不了了。」

  崔季明俯下身去,手探到被下去隔著褲子去撫摸他膝蓋,柔聲道:「你再嘗一點,我讓你舒服好不好?不騙你的。」

  殷胥已經有些糊塗了,他顯然被這樣的說辭帶動了心思,崔季明抬手將壺嘴遞到他唇邊時,他順從的抿過,飲了幾大口,喝盡了殘酒。

  崔季明只覺得自己面上的火快燒成一片,她急急忙忙跑到旁邊去熄了幾盞燈燭,再回到床邊,一片昏暗中還是能看清他面上的神色的。

  殷胥坐在床上仰著頭看她,崔季明道:「不必那樣,我也能讓你舒服。」

  殷胥想起了什麼,也不知道是否因為遠處燈火的虛光,耳朵紅透,低下頭去:「嗯。」

  她身子貼上去,殷胥立刻擁住了她肩膀,崔季明怕他又亂摸亂扒,道:「你別抓。」

  殷胥辯解道:「我只是抱著你。」

  崔季明強行要自己鎮定下來,她道:「你這樣,不方便我摸你。」

  殷胥這才應言依依不捨的鬆開手來。

  他幾次都想去抱著慢騰騰的崔季明,亦或是無法忍耐的傾身壓上去,卻幾次都記著某人說的「不願屈居人下」,強忍著抓著軟被不說話。

  屋內暖爐燒的太熱,地下又極其奢侈的有交錯的熱水管,他穿的算是單薄,崔季明跪在他雙腿之間,輕扯開他衣領,態度近乎是痴迷的去親吻他的下巴。

  殷胥想回應她,她卻道:「你只要好好享受便是了。」

  不許他碰她,哪裡算什麼享受,殷胥想說,但崔季明難得主動願意為他做些什麼,他生怕說了不合時宜的話,連這點待遇也要沒有了。

  他感覺到崔季明的唇舌移到了他鎖骨之上,含著那紅繩去咬他的皮肉。

  殷胥的衣領敞開,那玉佛貼在他鎖骨邊,崔季明親了親他,又去親了親玉佛,道:「你戴真好看,早知道就早該給你。」

  殷胥沒能去回應這句話,他一隻手搭在她髮髻上,紮著暗紅髮帶,沒有戴冠,裡頭紮了根金簪。他一伸手,扯開她髮帶,抽出金簪擲在地上,崔季明的髮全部垂了下來。

  她微微從他頸上抬起臉來,用手攏了攏髮,似埋怨道:「你怎麼還熊起來了,這樣做什麼?我頭髮斷過好幾回了,這會兒也就及肩,又亂又蓬鬆。」

  殷胥不讓她攏,固執道:「好看,我覺得這樣好看。」

  崔季明被他抓住手,髮搭在了肩上,殷胥歪著腦袋細細瞧她。他還記得幾年前下了雨,她到他車上擦淨頭髮,跟一隻落水狗似的猛甩腦袋,兩側髮垂下來,她從軟巾中抬起眼來,那一瞬他記了好久。

  她放下髮的時候,總是顯得很柔軟。

  崔季明笑道:「我頭髮怎麼也弄不攏,每次都心疼早上起來給我梳頭的丫鬟。頭髮上抹的油膏都夠一家五口吃三天了。」

  殷胥笑:「跟你一樣,咋咋呼呼,沒個定性。」

  這氛圍實在是太讓崔季明心裡舒坦,她含著笑意垂下頭去,又去咬他。

  她又下不去狠口,也算不上輕柔,力道在那個尷尬的境地上,讓殷胥覺得腦子都快燒紅了,他真恨不得她將他那塊肉咬下來吃了算了。

  她輕輕解開他外衣腰帶,順著心口,一點點吻下去。

  他雖白皙,卻因這些年鍛鍊,也算不上瘦弱了。崔季明覺得他哪一點都喜歡,而殷胥低頭只能看到崔季明頭髮捲曲的腦袋,這場景夢裡也未曾有,他這時才知曉自己的夢到底有多麼單一蒼白。

  他耳邊好似傳來自己壓不住的難堪呻吟。

  殷胥忽然道:「別……」

  層層刺激,已使他下身漲到難堪。沒什麼人教他,殷胥總覺得這種狀態實在是很丟人現眼的,崔季明隔著綢褲,忽然輕輕捏了他一把。

  殷胥悶哼一聲,腰不自主的微微一抬。

  崔季明湊在他小腹邊,好似輕笑了一聲,道:「你沒跟人比過,自然對於自己的尺碼毫無自覺吧。」

  殷胥低頭:「什麼……?」

  他整個人都是懵的,雖然這一世……特別是在分離的一年多期間內,他有數度紓解過,但自己做這種事,和由最愛的人來做這種事,感覺差了千萬倍不止。

  沐浴在對方的目光和親吻下,好似剝開殼後原形畢露,什麼意思的姿態都遮擋不住。

  他胸膛上還留有幾個崔季明惡意咬下的痕跡,他也不想再總是不好意思或是拒絕,道:「季明,幫幫我。」

  崔季明覺得自己實在是在做很羞恥的事情,她渾渾噩噩的道:「好。」

  崔季明伸手探入他衣褲內,殷胥輕輕倒吸一口涼氣。

  她的手滾燙,他身下也滾燙。崔季明緊張到嘴唇緊閉,連平日裡的混賬話也一句冒不出來,殷胥左手緊緊抓著她腰間,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他覺得自己模樣實在是丟人,這才算什麼,他為何要如此緊張。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一睜眼看到的是崔季明的臉,他能親吻的是她的唇舌,那雙手屬於她,她認真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想到這些,他便無法把持住平日裡的模樣。

  一聲難堪的呻吟從他口中溢出,殷胥有些恨了,他怎麼這麼丟人,何時他才能也變得熟練變得無所謂。他不想聽自己這樣的聲音。

  殷胥抬起另一隻手,搭在嘴邊,死死的咬住手背。

  崔季明就想聽他的聲音,讓這個平時沒少罵她、衣冠楚楚的男人喘息,那是對她的褒獎。卻不料一時沒了聲,她一抬頭,就看見他在咬著自己手背。

  崔季明低聲笑了:「為什麼要這樣。」

  殷胥不理她。

  崔季明心生一計,她親了親他小腹,扯開某人的褲繩,鬢角兩縷頭髮也搭在了他身上。

  呼吸頻頻靠近那危險的部位,殷胥還擋著臉不自知,崔季明捧住微微低下了頭含住。

  殷胥驚得呻吟出聲,直到前一秒他都不知道崔季明是要做這種事情,驚嚇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瘋了麼!不要做這種事——」

  崔季明也從未做過這種事,殷胥根本不敢低頭看,他一味的去拽她的手,另一隻手抓在她肩頭,想讓她起來。崔季明吞吐了兩下,殷胥無法控制的抬了抬腰,幾乎要死過去般,發出了兩聲擱淺似的喘息,他已經說不出來話,連喘息都在哆嗦,死命的搖頭。

  身體最敏感的部位被某人用唇舌捲住,這種快感衝到頭頂,而他卻腦子裡死死記著崔季明說不要他亂動,他忍到幾乎是折磨。

  崔季明有點不得門道,她吐出來輕輕用唇舌舔了舔,想要觀察殷胥的反應,道:「不舒服麼?」

  殷胥神色都亂了:「瘋了麼!你瘋了麼!不要做這種事情,你起來!起來!」

  他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崔季明沒想過他接受不了這個,只得被他拽著起身。殷胥慌道:「用手就好,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他習慣了崔季明有點不太在乎他的態度,高高在上,來去自由。在他心裡,崔季明既是他愛慕的人,更是他仰慕多年的人。他根本沒法想像,那個背影向他一心去向邊疆的主帥,那個在馬上朝他粲然一笑的少年將軍,可能會去做這種事情。

  崔季明誠懇道:「是我仍有欺瞞你,我對不住你,自然想讓你舒服。我願意的。」

  殷胥搖頭,他抱住崔季明,俯身朝她壓過去,但顯然身下已經讓他很難受了,他朝崔季明不自主的蹭了蹭,他抓住崔季明的手,往他身下探,道:「你不是說喜歡這樣壓著你麼?這樣弄……」

  崔季明看他眼角眉梢都染上情動的神色,耳垂紅透,往日那個連笑都只露絲痕跡的人,再不見平日冷清端方的模樣,連話都快說不清楚了,崔季明心中怎能不覺得歡喜。

  她親了親他嘴角,抱怨道:「你真是個呆子。」

  她手上有繭,不似旁人女兒家的手細滑,她以為殷胥會不喜歡,卻不料每次當她稍稍用力蹭過,他便好似大受刺激,甚至忍不住微微拱起身子,朝她身上頗為沒有自制力的蹭了蹭,脖子上那塊玉佛也跟著微微晃動。

  他身上也不再冰涼了,從骨子裡沁出一種熱度。

  崔季明垂下眼去,她從未見過殷胥露出過胳膊肘以外的身體,他的衣領堪比最難攻克的城牆,今日卻輕易城池淪陷,她可以這樣去窺探他身體。從胸口到小腹,他竟有一層薄薄肌肉,顯然為了能跟她打架鬥毆,某人付出了不少努力。

  當然,她還能看到了小阿九。

  殷胥也發現了她在看他,他覺得自己喘息模樣已經夠恥了,某人居然還有臉這樣瞪大眼睛去看。他伸手摀住她的眼睛:「別看。」

  崔季明不滿的想甩臉掙脫他的手,胡扯道:「殷胥,你說平日怎麼都不顯,是不是褲子太寬鬆了?我咋平日沒看出來你有這種水平?」

  她說罷,居然還用手指顛了顛。

  殷胥呼吸一亂,急道:「閉嘴。」

  崔季明笑了兩聲,她相當想要取悅他,她一會兒就要問:「舒不舒服?」

  殷胥抓著她手腕,強硬的要她動作,額上沁出汗來,呼吸逐漸急促已經回答不出來了。

  崔季明就是要聽他說,她手指捏緊了不再動作,道:「阿九,九爺,我伺候的舒服不舒服?」

  殷胥沒見過她這樣不要臉的,咬牙道:「……舒服。」

  崔季明心滿意足,她手腕都酸了,但對付殷胥還是綽綽有餘。殷胥面上神色微微一僵,他猛的將臉埋在她頸側亂髮中,卻扯過軟被來,隔在二人之間,悶悶的發出一聲喟嘆。

  崔季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殷胥釋放後就壓在她身上,不肯起來。

  崔季明戳了戳他:「死啦?」

  殷胥沒動靜。

  崔季明:「這可是賢者時間,沒好好思索一下救國大業?」

  殷胥轉過臉來親吻她,咕噥道:「你少說話。」

  他一邊親吻她,一邊平穩下呼吸。他決心要挽回最後的顏面,好似剛才那個人不是他一般,慢條斯理的整理衣物。崔季明看著他那讓她魂牽夢縈的身體又裹回了衣服下頭,心中有那麼點不滿。

  崔季明知道他剛剛喝了不少,她就是存了讓他喝醉的心思,一隻手在他後背上來回撫摸,道:「你幹嘛非要弄被子上,咱倆蓋什麼啊?」

  殷胥頭埋在她頸窩裡,可能覺得剛才露出蠢相了,悶悶道:「怕弄在你身上,不好。」

  崔季明笑道:「那我還要拿出去,找下人換一床新被子,讓人見了就好了?」

  殷胥身子一僵,道:「那就不蓋被了。」

  崔季明大笑:「你做被子不夠格,太涼了。」

  殷胥開始有點迷糊了,他低聲道:「你出去換,就說是你弄的。」

  崔季明:……我他媽也沒這個功能啊。

  她環顧了一圈,才看見床腳還擺著一床被子,用腳尖勾過來,身上馱著個想要死在她懷裡的殷胥,給倆人蓋上了。殷胥的胸口就貼著她胸口,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崔季明忍不住伸手隔在二人之間,撫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雖然說躺下後怎樣的胸都會一片平坦,但她也不至於一點端倪都沒有吧!

  殷胥以為她要胡來,一把抓住她手腕。他似乎已經酒勁上來,開始迷糊,緊緊捏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抓的是什麼,兩隻手將她的手掌團了團,小心翼翼捧在掌心裡,繼續趴著昏睡。

  崔季明道:「阿九?睡了?」

  殷胥悶悶應了她一聲。

  崔季明嘆道:「你可真好敷衍,你說你幸好遇上的是我。要是萬一真當了皇帝,後宮裡隨便一個女人,都能把你耍得團團轉不可。」

  殷胥已經睡著,沒能回她這句。

  崔季明望著遠處跳動的燭火,也有些睡意,想著剛剛某人紅著臉無法忍耐的蠢樣,壓低聲音睏乏道:「後日我要去宣州……不知道你啥時候回長安啊……」

  **

  崔季明一向淺眠,她忽然醒來,是因為在她身上趴了快一整夜的殷胥從她身上起來,挪到旁邊去了。她微微抬起了一點眼皮,天色已然亮了。

  她還幾乎算得上衣冠整齊,而殷胥就只剩下兩件內單了,外衣早讓她昨兒給扔床底下去了。崔季明眯著眼睛癱在原地,一時佩服自己藝高人膽大,殷胥也是人傻年輕好忽悠,兩壺酒就能迷迷糊糊了。

  殷胥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來了,居然毫無自覺,根本不考慮他的體重,一夜就這麼拿她當軟墊,她只感覺自己身子都快麻得沒知覺。

  殷胥顯然沒睡,他側過身去躺在一旁,一床被子他只蓋了個邊角,不知道窸窸窣窣在幹什麼。崔季明眯著眼睛瞧他背影,心猜是某人早上起來有反應。

  管他的,她可沒有那麼好的服務精神。

  她身子麻得厲害,努力翻了個身,朝裡側身想再睡一會兒懶覺。

  這一翻身卻驚到了殷胥,他幾乎是在床上扭著那小半邊被子,整個人一哆嗦,偷偷摸摸的回頭看崔季明。

  也不是殷胥做什麼壞事了,只是他也不知道是夢裡稀里糊塗,還是某人當時的音容笑貌都印在了腦袋裡,他一向早睡早起,按點醒來的時候,如之前有過幾次一樣……

  他也沒膽大到那地步,只得轉過身來,就跟躺屍一樣僵在床上,等著那處的反應漸漸消退。

  躺著躺著,他就開始瞎想,崔季明會不會也像他一樣?

  他或許也該好好表現一番?

  殷胥想去掀開被子偷偷看她的念頭剛在腦袋裡成型,崔季明便轉過身去朝內睡了,他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一會兒,崔季明似乎又睡著,發出了悠長的呼吸,殷胥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只覺得平靜,忍不住想將自己的呼吸也拖慢到和她一個節奏。

  他卻知道自己不能這樣耽誤時間,今日便要去宣州的。

  殷胥偷偷起身,披上外衣,看見地上那團軟被,忍不住有些難堪,踢了被子一腳站起身來。

  他才起身,身後便傳來某人醒後微啞的聲音:「這就要甩甩衣袖走了,當真無情。」

  殷胥回頭,崔季明撐著身子在床上輕笑,她手指還撫過床面,一副恩客無情的模樣。殷胥彷彿他心心唸唸的場景重現在面前,懵了一下,半晌憋出幾個乾巴巴的詞:「我要走了,天冷,你要不再躺一會兒。」

  崔季明搖了搖頭,她掀開薄被起身,道:「我來幫你穿戴。」

  她怕是心知殷胥沒臉叫崔家的下人進屋來,到底幹了什麼他們倆知道,外人可不知道。她撿起他的外衣,順著衣線捋直皺褶。崔季明常年出入軍中,軍中可不能下人連軸跟著轉,她一直都很會照顧自己,自然不會像那些世家子一般自己連衣服都穿不好。

  殷胥站在原地,崔季明將腰帶給他理好。殷胥竟有一種自己在宮內的感覺,要是每天早上幫他穿戴的不是宮女,是崔季明,那他每天邁出門去都覺得沒什麼跨不過的難關。

  但這只是私下想,畢竟崔季明身份與責任放在那裡,她不可能隨時圍著他轉。圍著他的崔季明,也就不是他心中的那個崔季明了。

  殷胥低頭瞧她,崔季明身上衣服睡皺了,她沒管自己,先將他衣領都理得整齊,將環珮繫好,拍了拍他胸口,才道:「坐下,我給你梳頭。」

  殷胥心裡高興她為他做這做那,面上卻不肯顯露,他跪坐在鏡前,崔季明跪直在他身後,拿著象牙梳。

  殷胥從鏡中看她銜著髮簪的雙唇,一時竟看得難以回身。

  外頭其實天還沒有完全亮,冬日朦朦朧朧的晨光不足以映亮鏡面,還需點兩盞燭火在旁。暖爐的火稍稍有些弱,比昨日夜裡冷一點點,天光的透藍與燭光的金色一同映在二人面上,誰也沒有叫下人進來,靜靜享受著二人的獨處。

  崔季明的手指如游魚般,穿過他如瀑的黑髮。從前往西北的路上,到今日今時,殷胥竟有一種可以永遠這樣下去的篤定。

  她給旁人束髮的技術,只能算上馬馬虎虎,殷胥的髮髻看起來完全不像來時那樣一絲不苟,崔季明左右看來不甚滿意,她還想伸手拆開。

  殷胥道:「很好了,很好了。」

  崔季明笑:「出門旁人見了,笑話你也不怕?」

  殷胥看向鏡中,道:「能不能梳子也送我。」

  崔季明笑:「看見象牙的就想要了?家裡還有好幾個象牙簟席,你要不要一併收走。」她微微低頭,親了親他髮髻,笑道:「何必急於一時。以後機會有的是。」

  殷胥聽了這話,唇角帶笑:「也是。」

  她連言說著自己要補覺,只將殷胥送出屋門,道是回頭也要回長安,時間也不急,長安再會面。

  殷胥訥訥的點頭,依依不捨,又覺得崔家連廊下都站著兩排下人,實在太煩人,只偷偷捏了捏她手指才離開。

  殷胥擁著送出門去,崔季明這才覺得這場面實在有些好笑,笑著搖頭回了屋內,坐在矮桌前想著要不然還是換上她那套粉色飛燕睡衣,好好補個覺才行。

  殷胥走出了大門,這才想起自己忘記說自己要去宣州了,想想也不是大事,總不能再折回去,便作罷,登上了馬車。

  府內,崔季明見著幾個侍女躬身進屋內,收拾了地上的杯盞和軟被,最後一人湊到崔季明面前,遞上熱茶湯,道:「郎君,管事要我傳話來。」

  崔季明飲了一口茶湯,垂眼看她,神色懶懶道:「什麼?」

  那侍女面上有些紅,道:「管事問,需不需要下人準備……避子湯?」

  崔季明一口茶差點低頭吐在襠上,咳得半死不活道:「這真是要搞大事的人,都一個個怎麼這麼……不用,你傳話不用。」

  這簡直比帶男朋友回家探親,發現自己房間的枕頭下放著一沓父母準備好的套套還可怕。

  侍女有點急了,一臉「三郎你要是哪天懷孕了我們都可能要跟著掉腦袋」的神情望著她,崔季明真想捂臉死過去算了,半晌她才從嗓子眼裡憋出幾個詞兒:「又沒真的幹了什麼實事兒,你跟老崔說去,別整天瞎操這個心,我就是——昨兒鬧著玩。」

  侍女真想說,她昨兒守夜,隔著窗戶都聽見那位殿下的喘了,這還鬧什麼玩啊。

  崔季明這麼說的,她又不好多言,只得老老實實行禮,下去傳話了。

  看著一幫侍女魚貫而出,崔季明哼哼了兩聲,捂著臉倒到一邊去。

  啊啊啊——她在這幫人心中是不是成了把王爺帶回家睡了再送走的女中豪傑了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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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8:0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五章

  崔季明沒有坐馬車,風雪稍頓,但土路上連續冰凍幾日已經很難跑車了。馬腳在冰面上還算能行走,崔季明帶著有兜帽的厚斗篷,策馬朝宣州城附近趕去。

  流民已經被鎮壓了一波,往安吉的方向靠攏,宣州城附近仍然有許多流民聚集,他們看見崔季明這樣帶著侍衛的貴家郎君,是絕不敢上來乞討的,但是他們的目光包含著更深的惡意。崔季明縱然走過突厥人陣前,也未曾感覺過這種想要將她如何分屍當場的殺意。

  她幾乎不敢偏過頭去,跟那幫蹲在官道兩側席地跪坐的流民對視。他們的眼神裡卻充斥著無邊的恨,崔季明很難理解可以厭惡,可以憤怒,但為何要是要這種態度……

  她沒有進宣州城,而是去到了附近軍鎮紮營的遠郊。

  大鄴有六所大營在外,這六座大營匯聚大鄴最精英的將士,最精良的武器,縱然軍備開銷不斷緊縮,也一定是以這六座大營為優先供給。所以大鄴的政策幾乎是外強內弱,外緊內鬆,對於內地的管束也在忽視的情況下逐漸減弱。

  沒人管一般會出現兩種狀況,一是軍械老舊,缺乏訓練,士兵幾乎沒什麼戰鬥力。二則是兼併嚴重,強的軍鎮反而會大肆掠奪資源越變越臃腫。

  但宣州的軍鎮卻不是崔季明想像的那般。

  崔季明並不瞭解南地這些大小軍鎮,她也未曾事先問過此地節度使究竟是何人,只是先來了駐紮營地。行軍青廬都十分破舊,上頭還有些許補丁,外頭斜斜插著各種長短不一削成尖的竹子,用來當做大營外的圍欄。

  裡頭傳來操練的聲音,渺渺炊煙淡淡的籠罩在上頭,靠河川的位置還有伙兵在碎冰撈魚。

  顯然各地豪強把持的軍鎮中,並不包括宣州。

  崔季明帶著考蘭與侍衛,策馬停在了這座簡陋的大營外。營外四五個守門的年輕士兵還是很有精神的挺直著脊背,他們跟崔季明差不多年紀,抬頭望了一眼崔季明那鑲玉的馬鞍和華貴的服飾,便知來的不是一般人,連忙問道:「敢問郎君是?」

  崔季明道:「麻煩傳一句,某是長安崔家三郎。賀拔主帥的外孫。聽聞宣州有難,境況危急,特意前來。」

  那十七八歲的小兵不知道崔家,也聽說過賀拔慶元,面上猛然亮了,點了點頭,立馬跑進去傳話了。

  崔季明還覺得自己這說辭太勉強了些,都要搬出賀拔慶元來撐場面,有些怪緊張的繃直在馬背上。身邊的考蘭這一年多以來沒少跟她走南闖北的,他總是好奇心旺盛,到了哪裡都要抻著腦袋亂瞧。這也就罷了,偏生他特別好打扮,以前在大漠他裹兩層紗就不錯了,到了這裡……崔府他的側間內,衣櫃就佔了大半的面積。

  崔季明也是有錢,他就可勁兒造。

  今兒走一身繡蘭白色衣裙清純不做作風,明兒就要穿貂穿皮草辮一頭小辮走大漠異族浪子路線。近日他又轉了性,看見人家街上有書生戴布冠穿長衣的,自個兒也非要弄一套。但他比崔季明小一歲半歲,身高也在崔季明耳垂下的位置,感覺不太可能有什麼發展前景了。

  崔家本家縱然有近百人的繡工,也不是用來折騰給他角色扮演的,好不容易改小了一套長衣給他套上,明明不倫不類,他還不自知,得意洋洋的就要穿著走。

  考蘭就沒考慮過他那張臉配這羽扇綸巾與長袍,多麼像一個白天給主子抄書,夜裡給主子快活的貌美書僮,臉上幾乎就寫了四個大字——以色侍人。

  崔季明縱然再不要臉的想讓全天下都知道她喜歡男人,也隱隱有點受不住眾人詭異遊走的目光。

  他策馬湊到崔季明身邊來,剛要問那紙糊鎧甲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就看著一行人急急忙忙的走出來,最前頭那中年男子穿著細密的藤甲,裡頭裹著幾層露棉絮的襖子,鼓鼓囊囊到幾乎都快把藤甲撐開了。

  他不過三十五六歲的模樣,圓圓的面龐上蓄有滑稽的短鬚,明明確確的告訴眾人——沒錢打理就別留別鬍子了。

  崔季明總覺得有些眼熟,低頭看了半晌才道:「是……劉將軍?」

  圓臉的節度使劉原陽激動的往前邁了幾步:「是崔家三郎?是……那個讓賀拔老頭抽的四處亂跑的混小子?」

  崔季明有些恍惚,她從馬上下來,終於知道為何李治平要她來了。

  劉原陽沒想到她還認得出他來,激動地上前擁了她一下,那硬邦邦的藤甲裝的崔季明一聲悶哼,他哈哈大笑:「臭小子!天吶你都比我高了!怎麼長這麼大了!是賀拔老頭跟你說了我在這兒受困,你才來的?」

  劉原陽是南地農戶家出身,到洛陽闖蕩,做了許多年僱傭兵。後來犯了事當做囚犯被踹到涼州大營去,到了涼州大營就因為他溜門撬鎖,燒火做飯什麼都會做,腦袋又滿是鬼點子,才被賀拔慶元選中。賀拔慶元親自帶過他好幾年,他不像蔣經蔣深那麼老實死板,又不跟夏辰那麼腹黑,內心最孩子氣,於是跟崔季明也算是關係不錯。

  他離營的時間與蔣經差不多,崔季明還沒長大學乖,他便也因為曾經罪奴的出身以及如今賀拔慶元左臂右膀的職務,而被驅趕出了涼州大營。

  他骨子裡有一種對階級的無視,對待崔季明的態度並不像是蔣深那般謙卑,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身帶蝨子的破棉襖,就敢這麼攬著崔季明往裡頭走。

  崔季明笑著也不在意,只是由於行歸於周的態度是要劉原陽的項上人頭,她不可能抱著團聚的快活心境,面上笑意有點勉強。

  她走進了大營內,劉原陽是個多話的人,笑道:「你知道我這人多年軍功得到的銀兩,都沒給存下來多少,當初離軍後便以為要回老家了,卻沒料想賀拔公非要讓我來宣州。當節度使需要的金銀,那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數啊。」

  崔季明轉念想著長安唯一的勳國公府,還沒有長安崔家下人的偏院大,心中也明了。她以為賀拔公都只是將錢拿去直接給了被裁軍的將士,卻沒料到,他也算是做了這樣的投資啊。

  劉原陽笑道:「我要了前兩年的錢,畢竟節度使也能拿一部分賦稅,也有自己的地,我便想著都將錢還給賀拔公。如今營內人數不少,就是模樣看著窮酸了點,你小心些,這泥都很深。」

  營內的地面上都是車轅與馬蹄的一道道溝壑,在地面上碾來碾去一團漿糊,混著雪水與馬糞,一股惡臭。崔季明拎著斗篷的下襬儘量避開去,劉原陽襪子上全是泥也不在乎的踩過去。

  營內正在操練,滿場不少士兵也穿著羊毛背心和紙甲,練兵時一個個都跟悶葫蘆一樣沉默,但行動卻整齊。練兵結陣的招式中有很多賀拔營的影子,卻又做了極大的調整。

  劉原陽頗為得意的背著手講他的十二人小陣。大鄴南地的地方軍是不太成體統的,因為用他們打仗的時候並不多,所以兵器也很不成體統。劉原陽不像別的節度使那樣吞併土地徵收賦稅,比較窮,所以想了很多用便宜器材制兵器的辦法。從長竹竿上綁短刀的長柄,到農家鍘刀與鐮刀改制的幾種短兵,一切都為了適應南地城鎮村落之間的步兵戰鬥。

  他的鬼點子,到了這可以自己做主的宣州來,幾乎是發揮出了十成十的本事。

  其中還有對於涼州大營軍拳的改動,都變得更內斂了一些。他已經成為非常合格的一方將領了。

  一會兒就到了午食的時間,操練的軍士拍了拍手,一群年輕的士兵活蹦亂跳滿臉興奮的去吃飯,崔季明沒有出入過南地的軍營,便去看他們吃些什麼。

  一個個年輕小夥子,被她這個貴家郎君盯著飯碗,怪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仔細看去,每個人是菜粥與白麵餅子,還有些鹹菜,這種待遇實際已經比西北很多大營好很多了。

  崔季明感嘆道:「如今江南的糧食產量,已經快要趕上中原了,吃的比涼州都好了,劉叔你也真是大方。」

  劉原陽笑道:「吃飽了才有力氣打仗麼。」

  崔季明伸手掰了個餅子,裡頭結結實實的白麵,一點點都不作假。她道:「這幫孩子年紀小,縱然有老兵油子,打流民怕也是心軟下不了狠手吧。這邊跟大營不一樣,出生在這附近,就在這附近當兵,指不定能撞見鄉親。」

  劉原陽叼了半邊餅子,啃著道:「最開始,的確是下不了手。但是這幫兵,勝在我帶了好幾年,聽得進去人話,又從我手裡承恩,肯聽我指揮。」

  他一邊走一邊道:「我就跟他們講,如果百姓流民不對他們出手,他們誰也不許動手。但如果有流民殺其他百姓,或者是對他們出手,就格殺勿論。輕易傷害別人去動武的就不是百姓而是暴民了。畢竟有更多百姓手無縛雞之力,不肯揮屠刀向旁人,這些當兵要保護的是那些人。」

  劉原陽嘆道:「而且是只要出手就一定殺死,決不能只傷不殺。一開始還有很多孩子不願意下手,只是捅傷了便想放過。但這幫流民也沒錢治病,傷了治不好不就是拖著等死麼,指不定還會引發時疾,還不如一個一刀利索,動了殺招才能震懾住他們的瘋狂。」

  劉原陽畢竟是在最凶險的三州一線摸爬滾打的人,他對於戰爭的經驗不是旁人可比的。

  崔季明心中沉甸甸的,嘆道:「聽聞如今流民已經退至了安吉?」

  劉原陽欲言又止,道:「前幾年那場凍災,三郎可知曉?」

  崔季明點點頭,那次凍災之時,她正在播仙鎮,但也有聽聞過。

  劉原陽道:「那一年的凍災,持續的時間和強度也只比今年差一點,但流民的數量不足今年的十分之一。我還曾想著是不是因為這兩年凍災的時間間隔很短,所以才大傷元氣。然而我手下好多兵都是農戶出身,他們說這兩年新作物和新政推行,賦稅減免後還沒有漲回去,老家的收成都很不錯,應該是承擔的起這一次的凍災的——」

  崔季明心裡門清,嘴上還是道:「劉將軍覺得是……?」

  劉原陽拿了一條長竹凳坐下,神色凝重道:「且不說宣州這兒居然能有幾十里外池州與江寧的流民——但我看這次流民居然大範圍的撤往安吉去,才真是開始懷疑了。什麼時候流民還會撤退了?跟打仗似的接到一個消息,嘩嘩的全跑了,他們都餓瘋了,還能會戰略撤退?」

  崔季明垂眼道:「我聽聞湖州、長興與武康的衙門都讓流民給沖垮了,縣令縣丞和刺史被殺之事也頻頻發生,這是要變天啊。」

  劉原陽惡狠狠地啃了一下那硬邦邦的麵餅子道:「是啊!我怎能不知曉,三郎來看也是有心了,我在宣州這境地你也幫不了我什麼,還是趕緊回長安。但是你在朝廷說得上話,應該能往上報一報。我還是希望朝廷能聽到實情。」

  賀拔公帶出來的將士,很少有心術不正的。他雖掌管一方,心中記掛的卻仍是百姓,計謀都用來想的是如何能儘量省錢、守護一方。

  崔季明沒有應答,道:「聽聞如今安王也在城內,他沒做什麼打算麼?」

  劉原陽道:「安王已經做的很多了,前幾日聽聞安王妃已經找到了城外附近的石炭礦,若是能夠盡快找人挖出冶坑來,應該也能緩解江南這幾座城的一時之需。」

  崔季明沒有見過刁琢,她只聽說她是刁宿白長女,又是蕭煙清的學生之一。她曾經也在建康唸過書,和舒窈應該算得上同門,之前就算不熟悉也打過照面。

  而她漸漸往宣州的路上,才知道這一對年輕的夫婦來了宣州之後,都做了多少實事。

  宣州算的上江南比較富庶的州郡,但是卻並不算冒頭。澤是去年春季來的宣州,自那之後,宣州的手工業幾乎興盛到其他州郡不能相比。像以前就興旺的桐廬、建康等地,基本上州郡內作為支柱的產業也就最多兩三個,而宣州能撐起一方的產業,如今卻多至七八種。

  本就是朝廷制錢之地,夫妻二人來後,又有麻葛製造、建船、絲質與茶業。再加上澤來南地之時,正趕上一波奴婢恢復戶籍,安王夫妻帶著金銀來,大肆僱傭投入,宣州附近幾乎沒有無事可做的百姓。她曾經聽舒窈提過想要到宣州來找生意,看來也與此有關。

  崔季明道:「也不知道這兩個忙人是否在宣州的府邸內,我還想去拜訪一二。」

  劉原陽拍了一下腿道:「之前好似兩人都在奔走,連腿腳受傷平日裡不愛出門的安王殿下都親自去了慈幼局,想要再多開幾處,提供些朝廷撥款以外的支持。但前兩日,一直在野神出鬼沒的端王殿下,居然來了宣州。朝野不都在說是當年端王害的安王殿下斷腿,但畢竟有兄弟掛名,安王應該也與他會面了。」

  崔季明一臉不可置信:「你說端王?他來宣州了?」

  劉原陽笑:「對啊,就在你前腳來的,我都懷疑這幫流民,有沒有可能是他搗鼓出來的鬼,誰不知道他母妃如今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他一個當年不受寵的皇子,也都能一手遮天了啊。」

  崔季明滿臉懵逼,他怎麼一句也沒提起過?倒也是那天見面之後,倆人全說的是不著邊際的廢話,叨叨沒兩句殷胥就情緒激動,非拉著她到床上想要獻身了……

  只是倆人來的目的估摸是完全不同吧。

  劉原陽看她驚愕茫然的神情,道:「你不會不知道吧!就那個端王啊,那個說小時候腦子不好使話都不會說的端王!」

  崔季明:……我知道,不就是前幾天還躺在老娘床上哼哼的那個端王麼。

  她忽然道:「我不去宣州城內了,你這兒有沒有地方能讓我住下?沒有帳篷,給我清出一塊空地也行,我讓奴僕弄自家的帳篷。白日我先去四周看看狀況,晚上歸來。」

  劉原陽跳了起來:「好啊!好久沒跟你這小子敘舊了,聽過的都是些傳聞,只知道你現在出息了!我叫人買酒,夜裡頭到賬下聊啊!」

  崔季明點頭,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外走去,對考蘭側頭,低聲道:「陸雙應該找著約定好的,快到了附近。你儘量聯繫上他,然後查探一下行歸於周或言玉的人馬是否有來附近。我猜今夜我與劉原陽小聚,他們就會來取他首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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