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馬桶上的小孩]帝王之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1
發表於 2018-1-30 11:19:0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鄴的婚禮甚少有在院落內舉行的,除了皇帝,其餘大多是在郊外的草地樹林上,支起無數帳篷青廬,又設下錦緞屏障供新人拜堂。

  為了如今緊張的局勢考慮,太子或許該在大興宮內的空地上,且當作郊外舉行婚禮。但畢竟地方有限,大興宮內又禁火堆,怕是場面要大大打折扣,難免顯露出害怕畏縮的樣子來。

  殷邛不願顯出退縮的樣子,他仍然決定將婚禮搬至皇家獵苑的空地上舉行,以錦繡紫絲為屏障,在獵苑鋪設幾十里,又設立百頂巨大的青廬,點起無數火堆,擺國庫府內的各色珊瑚為裝飾,將場面做足到極點。

  大鄴的新郎並不請迎,就像是皇家人相互稱呼與百姓無異一般,婚禮的習俗與普通人家也幾乎差不多,大的只是場面。

  修這樣的胞弟需要帶一群宗親和其他在長安的王爺一同,前去刁府請迎太子妃。一眾宮人與宗親的馬隊幾乎塞滿了坊外的街道,坊內為了這場婚禮甚至重修了道路,縱然如此,無數奴僕手中的火把仍然在白牆上燒出一排黑斑。

  婚禮的這些環節都相當熱鬧,殷胥前世總是被忽視著,第一次參與這樣的婚禮,當他聽著眾人在府外的呼喚下,刁琢一身紅裙,以扇遮面挽著婦人髮髻,被眾女攙扶著從屋內走出來,上了馬車,他也陡然有些恍惚。

  若是崔季明被逼婚,那他也會這樣迎娶一位美嬌娘麼?

  而若是他想登上皇位……畢竟天底下只有活不到結婚的皇帝,卻沒有終身不婚的,難道他也要有朝一日被逼著成婚,迎進宮內一位或許見過或許未見過的女子,以夫妻相稱?

  他竟無法想像與他日夜相伴的,會是別的人。

  往獵苑去往的路並不遠,沿路圍觀的百姓不在少數,有人竟點起了元宵才會玩的小煙花,無數綵衣幼童隨著刁琢的紅妝馬車,高聲笑著叫她美新婦、叫太子妃。

  修有些感懷的跟一旁的殷胥湊頭道:「從今日開始便不一樣了,阿兄成了家,便不會整日跟我們一起玩鬧了。畢竟他不論什麼時候回去都有個人等他,到時候還能一起吃飯,一起說話,白日裡大小的事兒都有人再商量。大小不論出了什麼事兒,都有個人怎麼不會跑了。小時候阿兄總覺得阿耶與阿娘不曾與他相伴,怪孤單的長大,到了如今也算幸運。他本就喜歡刁家女了,從此能跟歡喜的人後半輩子都生活在一起了。」

  他笑的有些勉強:「我就沒這種運氣。」

  殷胥垂下眼去,因今日同來請迎,他也穿的有些鮮豔,衣裳的的彩與火把的光映在他面上,難得見幾分顏色。

  馬匹向前,四周鼓樂簫聲好似不能影響他的心神,他一直在想,自己和崔季明究竟能走到哪裡。他一直不太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若說是單純想得到她的心意,多相處一段時間,自然能夠情濃;多央求一番,她或許也說出他想聽的話。

  但二人同為男子的話,或許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除了私下相見,分離時通信,他也得不到別的事情了。

  可他心中仍然不滿。明明好不容易得到她回應,他卻兀自恐慌。

  如今殷胥聽了修的話,大抵才明白自己不滿什麼。他是貪心的,不單想得到情意,他其實還想成為崔季明的家人。有個共同的總想回去的家,有一同坐聽風雨剪燈花的窗檯,有最少每天一起用頓飯的桌子,有大量的隨意閒聊小事的傍晚,有兩個人都熟悉的每件事物的擺放。

  他震驚於自己的貪心妄想,但也很清楚的明了,這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充滿她痕跡的生活,想要能絆住她腳步的門檻。

  而崔季明呢……

  殷胥想想,覺得失望,她畢竟油嘴滑舌沒幾句真話,男子之間也沒甚麼未來;他又覺得還算有點希望,畢竟總算事情有了突破,以後也會漸漸好起來的。

  這般想著,請迎的隊伍已經來到了皇家獵苑。

  殷邛為防止突發事件,派請金吾衛上千人來到獵場附近部署,殷胥看著刁琢在眾人的攙扶下走下車,到紫絲屏障後準備拜堂。拜堂是較為私人的,只有宗親、聖人、眾后妃、諸位王爺以及崔夜用與崔元望這類有直接關係的近臣參與。

  殷胥想著昨日深夜王祿遞進東宮來的消息。崔式雖與殷邛為少年朋友,但今年內幾乎不怎麼入過宮,昨日卻進了宮想要面聖。畢竟第二日是太子婚禮,殷邛也一堆事情要忙,或許也是他之前察覺到了崔家的某些動向,對崔式心有疏遠,沒有面見崔式,而崔式在側殿等不到,便深夜離宮了。

  他究竟為何進宮,殷胥有些猜不出。

  他能料想到參與言玉一事的崔家,如今的面貌也不過是冰山一角。若有人想要在婚禮上對太子妃下手,怕也不會是太子黨的崔家罷。

  其餘群臣都在場外無數酒席之間飲酒跳舞,彷彿太子的一場盛大婚禮與無數佳釀便可化解一切爭端。殷胥不太關心婚禮的行進步驟,他只是一抬眼看兩個新人笑的各自甜蜜,澤一貫憂鬱的面容上甚少露出如此明朗的表情,連皇后也似乎是終於做了一件對事兒般笑著。

  薛妃則不住叫人給殷胥傳話,讓他看看各家娘子中可有看好的,她會給想法子。

  殷胥真想回一句,他看好了崔季明,薛娘娘你能有什麼法子啊,還能叫人把她打昏了扛進家門去不成。

  幾句催妝詩下刁琢放下了遮面的扇子,她慣常打扮得跟她爹一樣窮酸,如今太子妃的華麗喜服罩在她身上,又有花黃紅妝,終於顯出這個年紀的明豔來。

  大鄴拜堂行禮,是男拜女不拜,太子這才對著殷邛躬下身去。

  當太子第二拜彎下腰去時,周圍層層屏障與青廬的北端忽然傳出了陣陣喧鬧的人聲。這片天空本就因為青廬間燃燒的火堆而染上橙色,此刻北方的卻亮的出奇,殷胥心中陡然覺得心驚。

  帳篷,火焰,深夜,他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

  還未來得及反應,賈小手攜一群宮人已經滿面驚恐的衝撞入拜堂的屏障內道:「聖人!青廬——青廬不慎著火了!青廬油布本就易燃,如今已經有好幾個燒起來了!」

  殷邛猛然從地毯上起身。

  殷胥才明白為何熟悉了。他未曾見過突厥的大火,得到的不過只有寥寥幾字的報告與傳言,但眼前帳篷引火一事,如同他那次行事的翻版。

  而……為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薛菱有意將火燒突厥大營,這件大快人心又頗具少年肝膽的事情,對政壇上宣揚是殷胥的手筆。邊關文書、與賀拔慶元合作兩事都是觸碰到朝堂上爭議的,他不好宣揚,只能將此事挑出來說。畢竟他既然有意掌權,就不能讓民間對他的印象再是那個痴傻病弱的皇子。

  而就在長安民間將火燒突厥百里一事,編成民謠與評書津津樂道時,想要對太子下手的人,卻偏偏借用了他的行事手法——

  如今剛剛入冬,長安北風不停,雖青廬之間有距離,不容易連片燒起,但若有人混在賓客中有意縱火仍然能將火勢擴大,場面怕是也無法控制。青廬頂重且佔地面積大,與突厥的那種民戶小帳篷絕對不是一種情況,一旦起火,支柱倒塌,必定會將眾人罩在帳內,活活悶著燒死!

  這場慘案,無論如何解釋,怕是很有可能要扣在他頭上!

  殷胥猛地一激靈,身後冷汗幾乎要滾下來。突厥的大捷讓他覺得一切太好走了,然而世家才露出冰山一角來,他有的是沒經歷過的手段!

  殷邛高聲道:「防火廂使呢?!難道無人滅火!」

  身邊眾人已經慌亂起來,內監丘歸開口道:「之前為了安全起見,雖有防火兵近百人相隨,但畢竟都是散人,怕是混進閒雜人等,便被隔在了金吾衛包圍外隨時候命。廂使只帶了小部分人員在青廬附近巡邏,雖有水袋濺筒,但恐怕對於油布皮帳而言根本無效!聖人,只消幾句話的功夫,一座青廬便可從頭燒至尾!」

  殷邛眼見著連諸位宗親所在的位置都能聽到大火的聲音,身邊不少僕從臣子正驚呼走水,歡笑聲一瞬間變成奔逃的喊聲,朝聖人所在的屏障漸漸靠攏過來!畢竟這種狀況,在皇帝身邊才是最不可能出事兒的!

  殷邛後背發麻,薛菱起身:「叫人準備撤離!金吾衛放防火兵進來,這不是猶豫的時候!」

  賈小手卻急道:「聖人,萬一有刺客會混入防火兵中,以救火之名衝進來,就危險了!如今局勢混亂,賓客早已難分清,若是——」

  殷邛拔高聲音,拂袖而起:「后妃、諸位皇子同太子一併登車撤離,將金吾衛調走一半,隨行回宮內!其餘人不可隨意離開,隨朕一同撤離至遠處,細數人員傷亡,等待防火兵消火後徹查原因!」

  屏障內華服的眾人不得不開始轉移,本來在行禮的太子澤與刁琢也起身,澤一把握住了刁琢的手,在眾內侍的簇擁下,護著她準備離開。

  刁琢未曾想過二人竟是在這種情境下牽手,她身子一抖垂下頭去,澤面上的表情堪稱複雜,畢竟他的婚禮上還是發生了這種事情,但他仍然回過頭來,伸手幫刁琢提了一下裙襬,道:「小心些,不必急。金吾衛也在,我會護你周全。」

  刁琢心下感動,朝他輕輕含笑點了點頭。

  太子與太子妃二人連忙登車,薛菱起身與殷邛說了幾句話,殷邛皺眉點了點頭。薛菱回頭對殷胥道:「胥,快點離開這裡!」

  殷胥走到了殷邛身邊,道:「我便不隨太子一同離開了。在此地與父皇一道處理火事,清點人數,找出縱火的真兇來。」

  他心中有了某種猜測。怕是縱火之人,想殺的對象並非太子妃,而是太子。一面太子因刺客而死,狠狠給了殷邛一巴掌,要他為為自己的硬氣付出代價;一面也對外造出殷胥為了權力謀害太子的假象,不管殷邛信不信,反正有的是人會信的。

  雖然避開與太子同行,或許發生些什麼他也不能避開干係,但此時殷胥只能這麼做。

  殷邛瞥了他一眼,點頭道:「那胥便留下來相伴。快護送太子回宮。」

  薛菱朝殷胥的方向望了望,這才登上車去。率先離開的只有宮內三位女人、修以及共乘一車的太子與太子妃,幾位宮中的侍衛同登上太子的車去,貼身保護。

  金吾衛騎馬在兩側相護,修不乘車,騎馬帶內侍在太子車邊,一隊人馬率先離開了起火的獵場。

  而因大批賓客集結在了遠處,縱火者無法再靠近帳篷點火,帳篷之間留有較為寬闊的距離,衝入場內的防火兵又將未燃燒帳篷的油布拆下來帶離火場,北風也稍微賞臉的稍稍平緩下來,火勢未能蔓延的太過。

  殷胥得殷邛命令,指揮金吾衛將在場的奴僕、官員與女眷分開,以檢查傷亡一事來排查人員。

  長安人經常玩的忘乎所以,年年因為聚會或婚禮的原因,帳篷點燃燒死賓客一事不再少數。連前朝的宵禁與不許擴建,在如今也被打破,京兆尹不得不向朝廷倡議修改宵禁時間,規範化長安城的擴建行為。但此次事件,既是太子婚禮,又是在如此風頭浪尖上,群臣與家眷的面色也相當微妙。

  而四輛馬車離開獵苑,在官道上飛速行駛著,官道兩側每隔幾丈有石燈,道路由部分青磚鋪陳,雖不及長安城內平坦,微有顛簸卻也能策馬如飛。

  太子的車在隊伍中間,前頭是皇后的車,她先行,護子之心可見一斑。

  皇后坐在車內,猛然感覺車身一陣劇烈的顛簸,她幾乎是狠狠的撞在了青銅的車壁上。這車是機樞院內賀拔羅設計的四輪馬車,由於轉向方便,四輪才可安有減震的裝置,因平穩快速在長安貴人中已經普及開了,按理來說官道上不會有這樣的顛簸。

  她心頭不知怎的,驟然一驚,抓住身邊侍婢的手,道:「叫後頭減速停車!停車——」

  火把也照不亮夜路黑暗,車伕背著太子的性命,一路拚命抽馬往長安城內趕,侍婢還未從窗內探出頭去,身後已經一陣巨響。

  官道的青石板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道矮矮的土壟,馬車以如此快的速度下行進本就足夠顛簸,馬匹踏過土壟,而太子的車卻不知為何,遭遇土隴,猛然劇烈顛簸,與四馬相連的車軸驟然斷裂,車輪脫出滾落,整輛車幾乎是無法控制的倒轉著飛起,轟然砸在地面上,整輛車散架般順著地面滾出去,塵土飛揚,驚起兩側金吾衛的十幾匹馬嘶鳴飛踏!

  修驚叫:「阿兄!!」

  身後的馬車雖減緩速度但停車不及,也跟著撞上了在地上翻滾的青銅車體,生生折斷了馬腿,馬身跪撲在了青銅車上,後頭的的車也因為土壟顛簸,撞上了太子的車體,又加上一次衝擊,後車才斜倒著緩緩倒下。

  一時間場面混亂,驚馬亂奔,金吾衛急忙停下,飛身下馬朝太子的馬車而去。

  林皇后跌下馬車,甩開內侍的手朝那散架滾落在地的車體而去,面色慘白,幾乎是再找不見平日溫婉的模樣,尖聲叫道:「澤——!」

  青銅車體本就沉重,因耐磨與機械性好,能鑄造出細密的機關結構才被選用。但青銅唯有一點,便是本身發脆經不起撞擊。當眾金吾衛眾人合力掀開沉重的車板時,才發現整輛車幾乎已經完全碎開了。車內擠滿了侍衛與內侍,如此飛起落地的翻滾下,侍衛將太子團團圍住,外頭的人早已摔斷了脖子!

  在此狀況下,那外頭履行自己職責的侍衛,被當作廢品一樣剝開,從殘破的車體內拽出來,幾乎內侍與侍衛中無一人存活,下場慘的幾乎被撞擊擠壓下面目全非,部分身負武藝的侍衛或斷了脖頸或胸骨碎開,口吐血沫顯然已經不能活。車內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場面悽慘可怖,眾金吾衛連忙攔住幾乎發狂的林皇后,不敢讓她靠近。

  剝開眾侍衛,才撈出太子。他緊緊擁著刁琢,將她腦袋摁在自己懷裡,早已失去了意識。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2
發表於 2018-1-30 11:19:2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條手臂骨折,後腦全是血,至於受傷到什麼地步誰也看不出來。而刁琢則是車內唯一一個還清醒著的人,她腿上幾處擦傷,額頭也有血痕,但仍然睜著眼睛。

  金吾衛廢了好大力氣,才掰開昏迷的澤的手來,將二人從車內抱出來。

  而薛菱正是坐在後頭的車上,她的車也因為停車不及而遭到衝撞側翻,在金吾衛的幫助下,才從車內爬出。她身邊一名內侍也受了重傷,她額頭下巴上有傷痕,卻仍然很清醒,拎著裙襬連忙朝太子與太子妃的方向而來。

  林皇后跪在昏迷不醒的太子身邊,她聽見了腳步聲,猛然抬起頭來,死死盯著眼前有些震驚的薛菱。

  薛菱垂眼:「當真好手段。林憐你不必如此看我,我自己兒子什麼水平我心裡清楚,要是真想對你出手,我必定籌謀許久,不會給你此刻瞪我的機會。」

  林皇后心頭信了大半,此事一出,繼任儲君之位的會是修,反倒殷胥還要背上弒兄的名聲,薛菱不會做事如此不乾不淨。她還想開口,薛菱捂著還在流血的額頭,高聲道:「將車伕押過來!確認馬匹是否有受傷受驚的情況下。」

  林皇后聲音有些不受控制:「不能留在這裡!誰知道樹林中會不會隱藏著刺客!」

  薛菱搖頭:「他們不會派刺客來的。出現的人越多,越容易被找到痕跡,他們將這次針對太子的行為有意做成意外的模樣,就是連一點馬腳都不想露。」

  跟隨這邊的金吾衛首領摘下頭盔,額頭上結滿了黃豆大的汗,這次顯然不可能是意外,但找不到真兇,聖人怒意無處發洩,必定拿他們開刀。

  金吾衛首領道:「車伕、馬車是不會出問題的。這般重要的關頭,又有火事發生,在臨行之前都確認過幾次的!」

  薛菱道:「你們讓出幾匹馬來,四百金吾衛護送,送眾位娘娘先回宮,讓宮內派包鐵雙木輪車來,將內侍和這些……忠心的侍衛回去。我留在此地。火把給我。」

  林皇后看薛菱接過內侍帶來的軟巾抹淨額頭的血,井井有條的安排著,接過火把朝她自己側翻的那輛車走去。蘭姑姑扶起了太子妃,安慰她幾句,任何一個女子從死了七八個人的車內拉出來,怕是都要嚇得魂不附體。而她剛成為太子妃不過一個時辰,太子便生死不明,其中心境更是難言。

  不過刁琢漸漸恢復了常態,她還能獨自騎馬。

  萬貴妃是個沉默到平日裡幾乎讓人忽略的女人,她雖表示了擔心,但林皇后仍然要她與修和內侍一同騎馬,緩緩往長安城內的方向前進,她自己則留了下來。

  她想知道到底是誰用了什麼方式,來如此謀害澤!

  薛菱正隨幾位金吾衛一起查看著翻車的車底,她見到林皇后居然在內侍的攙扶下,拎著一身描金彩裙走了過來。她愣了愣,林皇后面上的神色相較於剛剛的瘋狂與悲傷,此刻更多的是憤怒與堅定,她道:「薛妃可看出了什麼端倪?」

  薛菱回神道:「我們四輛馬車,當時是隨意選的,為何你的車過去了只是劇烈的顛簸,而太子的車卻飛出了。」她明明身為後宮妃子,卻彎下腰去將火把湊近車下,對她招手道:「你看這裡,我雖不太明白這馬車底下的複雜結構,但此處應該是承軸,卻有好幾道細細的裂紋。」

  林皇后壓下心中的思緒,站到薛菱身邊一同查看。

  不單是車軸,連接車輪的位置也有幾處裂縫,金吾衛用刀柄使勁一砸,裂縫卻紋絲不動。

  薛菱道:「這裂縫怕是平日裡不會動,但明顯看裂口是有人特意挑准位置砸出的。青銅車十分堅固且脆硬,若是鐵質的才會裂縫一點點擴大,而發脆的青銅則會在一次猛烈衝擊下全部碎開。」

  薛菱塗著丹蔻的指甲並不厭惡車底的污泥,指著幾處道:「你看這裡明顯是掛有其他東西的,都有凹下去的插痕,但這裡並沒有。我也發現這車比以前坐著時顛簸了許多,官道畢竟總體平穩所以沒甚在意。但這車甚至可上戰場前線,絕不該如此脆弱。」

  旁邊檢查其他幾輛車的侍衛高聲回報:「薛妃娘娘,四輛車的車底全都有裂縫!形狀和位置幾乎一模一樣——」

  林皇后沒有明白:「到底是誰?難道想害死我們所有人?」

  薛菱直起身子來,道:「對方不知道太子坐的是哪輛車,但太子的馬車與我們的馬車區別最大,便在於車上的人數。因在太子婚禮上發生的火災,聖人必定覺得是針對太子而來,叫幾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侍衛擠上了太子的馬車。如此沉重的馬車需要跑起來,車伕需要猛抽馱馬,衝勁極猛,遇上這道土壟,因為本身沉重,事先砸出的裂縫就恰好卡在這個極限,到時必定會率先散架。」

  林皇后面色發白,是誰想出這樣的計謀來……

  薛菱捲起裙襬冷冷道:「這一套連貫的計謀,甚至抓不到一個與之相關的人。婚禮的火災年年都有,大可最終誣陷成某個侍從失手將燈燭弄落,他本人也燒死在帳篷內。而你知道的,這事兒怕是還要落到我兒頭上!皇嗣中三家相對的關係太穩固了,總要有個人先動手。」

  林皇后禁皺眉頭:「你的意思是說跟兆有關——?兆這孩子雖然有天賦,但總是急功近利,性子絕對算不上溫厚,萬貴妃幾乎從未流露過結交外臣的意思,他如何來的勢力?」

  薛菱徹查此事,說出計謀的原因,不外乎想替殷胥在皇后這一端洗清嫌疑。林皇后並非不明事理的庸常婦人,薛菱也不便說的太多,便到此而止。

  林皇后卻神情淒茫。

  夜色北風侵人體膚,薛菱裹緊虹姑遞來的外衣,站在金吾衛之間,望著地上排列的太子侍衛的屍體,眼神飄向遠處燈火通明的長安城:「皇后,我看你還沒做好絞入這場戰役的打算。而我與很多人,都已經蓄勢待發了。」

  林皇后在寒風中打了個寒顫,她望向髮髻散亂垂下的薛菱,她好似把宮內的生存法則套在宮外,將長安城這一百零八坊內的無數人想的簡單了。

  薛菱斜看了她一眼:「若修輕信外頭端王弒兄的流言,他若得到儲君之位或是和還留在儲君之位上的太子,一同打算對付胥,我也會對你下手的。畢竟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徹查胥在娘胎裡時被下毒一事。畢竟某些人做事兒慣常要下頭的人擔著,這證據都會落在誰頭上,你也比我明白。」

  林皇后往日微圓的眼睛微微垂了下去:「當年,你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此生無法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是如何讓四個月的孩子離世的,我手裡也捏著當初的事兒。想證明胥非你親生,並非難事。」

  薛菱與她站在一排,兩個女人如同聊天般。薛菱笑道:「人們更願意相信母子歷經艱辛重逢的故事。更何況,若是此次澤出了些什麼事情,你會理解我的。不能接受死亡的只有我們。」

  林皇后脊背緊繃著,她好似強忍著不讓自己塌下雙肩,道:「澤會好好的。會的。」

  薛菱的內心很複雜,她想說林皇后有的資源是不足以在這場爭鬥中立足的,她更像是十年前的薛菱,一顆心還是輸不起。

  但這場爭鬥中,怕是輸的最慘的就會是她了。

  薛菱並不覺得一個女人心硬到她自己這般是好事,有多少無能為力,有多少一無所有才能成她如今的樣子。薛菱忍不住提醒道:「帝國的太子,在如今這世道,絕不是能活的久的位置。怕的是澤出了事情,修繼任,又是個白白送了性命的。」

  而林皇后最驚惶的便是此事。難道要為了一場毫無退路的遊戲,再折損修的性命麼!

  而另一邊,刁琢在與昏迷不醒的太子一併回大興宮的路上,腦子裡都是車顛簸飛起那一瞬間的情景。澤好似在顛簸時,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他面色慘白,眸中寫滿了絕望與驚慌,而他一抬眼看到的是同樣驚惶的刁琢,卻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先護住她。

  刁琢一瞬間明白,這場婚事對她與對澤而言是絕不相同的。

  她雖或有柔軟的心意,畢竟太子澤的溫和寬厚一向給人安定的感覺。但她的父親是新貴寒門,她成為太子妃,同時水漲船高的還有刁家。她心裡很清楚這場婚事意味著什麼,她也知道恩師蕭煙清有許多抱負不能展現,或許她作為生徒,能夠以太子妃的身份替她實現抱負。

  在她心裡,這場婚事摻雜了許多內容,少女情意絕不是她放在第一位考慮的。

  而此事中澤的態度,卻也使她內心動搖了。

  他心裡到底對這場婚事有多少的嚮往與憧憬……

  倉促的婚禮草草收尾,趕製的錦緞屏障燒成一截截白灰,無數珊瑚被火熏燎發黑,特意擺出來的熱鬧場面瞬間成了笑話。火勢漸漸熄滅,約有七八人死於帳篷起火,而火事的原因卻再難查出來了。

  而當馬車散架太子澤受重傷昏迷的消息傳來,殷邛面上的驚愕與暴怒,幾乎使他額頭青筋凸出,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殷胥冷靜道:「太子傷勢如何?」

  殷邛一拍胡椅的把手,聲音如炸雷一般:「你當真敢說此事與你無半分干係。」

  殷胥雙手收回袖中,挺直了脊背,平靜道:「我當真敢說。若要用謀殺的手段,那輪到我上位,怕是除了嘉樹以外,每位都要殺死才有可能。年輕時兄弟之爭的污點,一旦扣上,對外再怎麼解釋也無用,只能等著時間消淡。我不過是從西域歸來參加婚禮,莫名扯入此事已夠無奈,父皇難道真想讓爭鬥開始麼?」

  殷邛如啞了火一般無言。他年輕時如何上位,如今還刻在脊樑骨上,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來一次血鬥事變。然而他一面不希望放權給儲君,一面又覺得哪個兒子都不夠合適。

  然而如今的局勢已然大張旗鼓的改變。殷邛與殷胥在眾宗親陪同下,幾乎是沉默的離開皇家獵苑回到大興宮中,而太子已然甦醒,更沉重的消息緊接而來。

  太子自腰部以下失去知覺,不能行走。眼瞼與嘴角難以完全合攏,說話時有一小半詞語的音韻無法發出聲音來。

  他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國太子的資格。

  澤對於聖人、皇后與修以外的人一概不見,朝堂上卻竟沒甚麼對於殷胥的討伐,但流言中關於殷胥謀害太子澤的流言卻一直興盛著。

  朝堂上將重新立儲一事推到重中之重,竟離奇的冒出一波人支持立胥為儲,當初關於薛菱親生的消息又被拿出重提,但殷邛心裡清楚胥是誰的孩子。在立殷胥為儲的呼聲下,殷邛本對於殷胥的懷疑又再度燃起,他決意依然立修為儲。

  而詩書方面幾乎墊底的修就這樣再度被推上了太子之位。

  癱瘓的太子澤被立為安王,封地則立在了最富庶的湖州宣州一代。

  殷邛本就被此事壓的滿心怒火,他自認讓澤在長安城內留半年,待御醫能幫他恢復說話發音後,讓他再由刁氏陪同去南方的決定已是足夠的能體現慈愛。澤可以在南方富庶之地一直平靜生活著。

  但在太子澤出事後,與他鬧起來的人中,竟有林皇后。

  她堅決反對修繼任太子,畢竟修滿身少年意氣又不懂時政,是被寵壞玩大的孩子。且她希望澤能夠留在宮內,她願意一直照料——

  但殷邛隱約知曉兆與世家交好,而殷胥背後又有薛菱的野心,他絕不會讓這二人登上儲君之位,心意已決。且澤已成家,理應分封,南地氣候適宜,他去那裡養病是殷邛自認滿意的決定。

  林皇后的眼淚再不起作用,殷邛甚至在她的央求之下惱怒起來,宮內傳聞林皇后竟口出不遜,殷邛怒極扇了她一掌後,憤然離開。

  而就在幾日後,深夜的山池院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皇后身披斗篷,站在只點了一兩盞燈的迴廊下,半邊面容隱在兜帽下,嘴角還留有點點淤青。薛菱披著外衣出來,見到她面上的傷痕,才知道或許殷邛不只是……扇了她一掌。

  薛菱:「林皇后深夜前來,有何要事?」

  林皇后提裙,在迴廊上直直跪了下去:「我並不能說我是來與你合作的。我是來求你的。修不堪儲君之位,更別說這皇位。他必定會步澤的後塵。我想用儲君之位,換得修的一生安穩。」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3
發表於 2018-1-30 11:19:3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刁琢披著長長的外衣站在廊下,長安入冬很早,傍晚時有陣陣似撒鹽般的碎雪落下。下人手中執銅質長柄,下頭掛著香雲繚繞的小香爐,她們猜測著這位安王妃的內心,應當是極其不甘與痛苦的。

  她望著遠處的宮牆,更多的是感到了解脫。

  於她自己而言,刁家對她的沉重期望煙消雲散,她不必再懷著多種的目的去跟她年輕的郎君相處,更不必一生困在這宮城之內,面對以後越來越多湧入宮中的女子。對她而言,去用單純的情意回報澤,並且用餘生來照顧他,反倒是不必思考太多的幸福工作。

  已經獲得了足夠的地位,抱負也可以自己去努力實現,而不必在大興宮內爾虞我詐……她並無不甘。

  而真正讓她憂愁的是澤如今的精神狀態。

  刁琢以前從不覺得雙腿不能行走,會給一個皇家人有什麼實質上的影響。但有些尷尬與痛苦,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只有他本身與距離他最近的一兩個人才能體會。

  腰部以下失去知覺,失禁這類事情不但時常發生,更因為長期坐臥,需要經常有人給清腸。身體的不便,幾乎讓他無法在沒有外人的幫助下活著,更失去了最後的隱私和尊嚴。或許旁人漸漸也能適應,但澤是刁琢曾見過的最有禮儀氣度的男子了,他從不許自己表現出不得體的樣子,而如今——

  刁琢這段時間,從不親手照料他。因為他心裡也清楚,澤不希望刁琢與他剛剛新婚,就見過他種種狼狽髒污的樣子。她向一直澤最貼身的內侍請教學習這些事情,打算待二人更加相熟後再說。

  而在此之前,澤卻與林皇后私下提出了一件事。

  他想……服毒自盡。

  大鄴女子合離改嫁之事稀鬆平常,皇家雖不太可能合離,但若是死了,他希望刁琢能夠改嫁。

  「阿娘,或許因我是個無趣的人,我從小便沒有其他的愛好,唯有的想法便是以後要成為父皇可以倚重的人,成為愛民的皇帝。但這些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做得到,不過是我的妄想。」澤坐在床上冷靜道。

  「除此之外,我便沒有太多嚮往了。事到如今,連活的體面也做不到,今日我的腿還看起來像腿,但太醫說後期情況還可能一步步變壞,我會一日日活的愈發難有顏面。既無念想,又無尊嚴,阿娘便成全我最後一點皇家人的模樣,放我去輪迴再投胎吧。或許閻王爺見我無能,讓我再成一棵樹、一尾魚,那也不錯。」

  「幸而有修還可陪著阿娘,可以任由我懦弱一次。」

  刁琢聽了此話內心受到的衝擊,絕比不上林皇后。她出了門便見到林皇后幾乎哭的無法自已,弓著腰掩面穿過長長的走廊,幾次若不是攙扶著廊柱,幾乎能跪跌在地。直到離澤的房間遠遠的,她才敢從指縫中漏出哭聲。

  刁琢連忙上前攙扶住她,林皇后身材本就嬌小,她如天崩地裂般哭成一團,緊緊抓著刁琢的胳膊。刁琢扶她去一旁側殿內坐下,林皇后哭聲漸止,卻仍有身為皇后的體面在,遮著臉不想讓刁琢看見她哭花了妝容的樣子,聲音哽咽道:「我如今才理解……薛菱曾說過,死並不可怕,它能給一部分人溫柔的留下最後的臉面,是一切都能包容的歸處。而不能接受死的,唯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

  或許當時薛菱也料想到,她那個不僅僅痴傻羸弱,甚至連吞嚥也很難做到的孩子,日後長大會活成床上的無法言語無法片刻離開別人的廢物。若那個孩子有清醒的意識,有判斷的能力,他也一定不想流著口水讓下人擦拭穢物,必定想選擇死亡吧。

  或許真正殘忍的是那些拚命想留他在人世間,來寬慰自己的父母。

  林皇后縱然能理解,她也不忍看澤甚至還未離開過長安,就如此年輕的喪生在這宮牆內。她抓住了刁琢的手:「我會給他一包藥粉,但並不是毒藥,或許會讓他腹痛。但他服下前一定會猶豫,請你去勸勸他。畢竟後半輩子,是屬於你們二人的。」

  而此刻刁琢也正穿過落雪如細鹽的宮內長廊,走進了燃燒著暖爐的房間。

  太醫剛剛替澤針灸過,他蓋著被子坐在床上,手上拿著書冊,細細翻閱。好似從皇后那裡拿到毒藥的人並不是他一般。

  澤一抬眼看見刁琢,竟條件反射的先去撫平自己的衣角,微微坐直身體,像當初在國子監會面之前那般略顯緊張。待到刁琢坐在他床邊,一隻手隔著被縟搭在了他膝頭,他才想起因為針灸過並沒有穿褲子,竟莫名臉紅起來。

  刁琢笑道:「看的是《魏書》呀,我倒是一直看不下去,十六國畢竟太混亂,當時鮮卑還未習漢,朝堂上簡直可以說是一塌糊塗。」

  澤一直緊張自己沒穿褲子一事,連自己擅長的話也答不出來,生怕刁琢會突然掀被子似的。

  刁琢看他不回答,以為是他因為說話不清,便不再想回答了。

  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可去過江南?我幼時為了拜蕭先生為師,阿耶將我送至建康附近。那裡一年四季無一不美,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冬天。江南的冬天沒有長安那般冷,但有一年下了薄薄一層小雪,就像是碎絮一層,落滿了樹木花草,那時候駕船在湖面上,湖面是灰色的,就像是最上等的錫鏡,一塵不染……」

  澤不知是喜歡她口中的江南,亦或是喜歡她說話時認真回憶的樣子,忍不住側耳傾聽。

  刁琢又說起自己寒門出身,幼時和夥伴一同拍著水花將魚從池塘趕入小溝渠,也不去撈,拚命蹬水,逼的大魚自己撲騰上岸。說起曾泛舟自瞿塘峽而下,水流湍急兩側的窄山路上竟有成群的猿猴和列隊的山豬。

  她眼裡好似有過無數的風景,作為女子,她實在是算得上見多識廣。

  澤被她的話語帶走思緒,直到刁琢說道:「其實許多美景再美,若是只有一個人,也只能在心裡默默感嘆。若是有旁人在,我或許也可大聲喊『你看,怎麼這麼好看』『今日當真不虛此行』之類的話。」

  澤抬起眼來,刁琢眼中含著星點水光,道:「這天下,有多少風景,有多少事情你還沒來得及知道,我也沒來得及知道。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的。你還沒出過長安城,怎麼就能輕易的斷言。更何況……澤,未來不可能比今日更差,既然已經跌到谷底,那明天只能越來越好的。」

  澤嘴唇微微顫抖著。

  他還未來得及將這打算與刁琢說起,她卻已經知曉了。

  澤:「我……」

  刁琢好似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往前傾著身子,朝澤湊來。

  她平日裡模樣大多冷冷淡淡,此刻卻從耳根都是發紅的,澤也一下明白她臉湊過來是想做什麼,不由自主的繃緊了脊背。只是刁琢有些緊張,她前傾著身子,手也不得不撐在床上,面容離澤怕是只有咫尺之隔,澤卻悶哼了一聲。

  她睜開眼,有些愣神:「怎、怎麼了麼?」

  澤卻面紅耳赤目光躲閃:「你……你的手……」

  刁琢一低頭,才發現自己撐著身子的手,竟不注意間隔著軟被,壓在了澤的……腿間。

  她幾乎是一下子從床邊彈了起來,手足無措,幾乎是羞到惱了,提裙便往外衝。

  澤:「等等——阿琢!等一下!」

  然而刁琢幾乎是慌不擇路,一陣風似的撞開門便跑了出去。

  澤坐在原地,不一會兒便聽她腳步聲又從廊外急急忙忙的跑了回來,從門縫裡探出頭來,面上兩朵紅雲,眼睛卻直直盯著地板,刁琢道:「明日、明日我再來。」

  澤點了點頭,刁琢並沒有回應,他才恍然她一直看著地板,開口道:「好。」

  刁琢:「那你好好的。」她一陣風一樣合上門,又匆匆離開了。

  澤坐在床上,撫摸著捲軸,在受傷之後,第一次期盼起了明日。

  殷胥從耐冬手中得到消息,說是皇后夜間會面了薛菱,二人有所相談,但內容卻不甚明了。殷胥由此去問過了薛菱,薛菱卻並未表現出最近想要有所動作的樣子。

  而修似乎從皇后口中得知了部分事情,並沒有做出拔著刀衝入他殿內這種衝動的事情,卻在立儲後,幾乎在朝堂上私下裡,沒有過和殷胥的多一句交流。

  他從小與澤一起長大,之前萬花山一事中,殷胥便能看得出兄弟二人的感情,對此他也並不是太吃驚。而朝堂上那波瘋狂慫恿殷邛立胥為儲的大臣們,似乎也在此事不成後,開始有意靠攏殷胥。

  殷胥心裡對於這部分人的想法,也算是門兒清,他儘量避免和任何外臣接觸。

  而緊接著兆將事情辦成後回長安,他雷厲風行般解決了一大批舒州、池州附近的黃姓官員,甚至連傳聞中一身清風的台州水軍大營主將黃璟,也頗受牽連。與長安的一片愁雲慘淡不同,他幾乎算是凱旋歸來。殷邛剛在長安諸多世家中吃了虧,見到兆帶著如此成果歸來,幾乎是在朝堂上毫不吝嗇的表現出對兆的讚揚。

  反倒是殷胥在朝堂上漸漸處於不利。

  殷邛見到殷胥就有些心煩,也終於要給他找點活計,便派他去南方,解決佛教宗門相爭一事。插手佛門,當真可謂棘手的活,但偏生要去建康!殷胥雖知自己不該如此不理智,但他一瞬間滿腦子裡想的竟都是可以見到崔季明,竟欣欣然接受,馬不停蹄回到東宮,要耐冬收拾行囊。

  而就在他開始大概調查佛門一案,耐冬正指揮宮內上上下下奴僕打點行李時,一封從建康而來的信也送入了東宮。

  殷胥看到信封上有崔季明的名字,竟然不像平日那般找小刀裁開信封,而是直接用手撕。只可惜拆信技術不過關,信封邊撕出幾個難看的豁口,殷胥居然露出後悔的神情來,不斷拿手指去撫平撕碎的位置,好似藏品的瓷器被他自己摔了個裂痕。

  耐冬在一旁偷笑,卻不料殷胥才將信看了兩眼,猛的就將信紙揉成一團扔了出去,幾乎又羞又惱怒斥道: 「崔季明!瘋了吧你!」

  耐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氣的臉紅,連忙就要彎腰去撿,殷胥喝道:「不許撿!」

  他自己就像是踩了尾巴一樣竄起來,就跟搶錢似的猛的伸手撿了回來,拈著紙團扔回桌子上,硬聲道:「你先退下吧。」

  耐冬退出去,在將關門的瞬間,才看著殷胥又伸出手去將那信紙一點點展平了。他甚至都不想去直看信上的字,畢竟比起之前那本孝經上的圖畫,某些人用她略有小成的遒勁字體寫來,感覺更有辱斯文,也更……容易令人浮想聯翩了。

  他不知是因為不忍看,還是為了夾平紙張,把那信紙放進折頁本內。他一會掀開折頁看了眼,不過掃了兩行,卻只覺得某人寫出的場景歷歷在目,好似她如今就已經在他身上又掐又摸似的,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羞恥感,又憤憤合上,氣惱的嘟囔著成何體統之類的話。

  殷胥想忘了那封信,他推開折頁本,將佛門一案的卷宗拖到自己眼前來,卻怎麼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某人活色生香一般的描寫。他的手好似不受控制般又伸了出去,將那折頁本再度打開。

  這樣合上打開,羞惱又好奇的幾輪下,再長的信也看到了頭。崔季明終寫道:「待下次見面,我非要咬一口你耳下的脖子,每次都看著有血管透出來,不知道狠狠咬一口,能不能吮出血來。要是真能,那你乾脆一次餵飽了我。沒了血,你必定虛弱,到時候不還是任我擺佈?」

  殷胥不知怎麼的,心下想的卻滿是某人磨牙吮血,眸子如餓狼般咧出虎牙的模樣。

  「我倒是也很想你,但大抵跟你的想不太一樣。不知道你也會不會這樣『想』我,畢竟想的時候,在腦子裡什麼壞事都可做……」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4
發表於 2018-1-30 11:19:4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殷胥將信紙收起來,他條件反射的想將信收到懷中來放著,待夾入衣領內才想起這要是不小心讓旁人看見了——就完蛋了!

  他從書架上取出某本孝經來,夾進去收在一沓聖賢書內,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他也一瞬間心中有種……衝動。既然馬上就要相見,不若帶著這封信去找她「質問」,但質問出的結果,那就只能算是他自己沒事兒找事兒了。

  可他的確是三番五次的想過……去作這樣的死。

  殷胥得了薛菱的指示,說是佛門一事手段激進對他絕對不利,如今朝堂上他又身處風口浪尖,不若在南地拖一段時間。他幾乎是懷著輕鬆愉悅的心情奔向建康,只是在他路途上的時候,身在建康的崔季明卻第一次得到了崔翕處得來的消息。

  而當殷胥到達建康時,崔季明幾乎是前腳離開了建康,往長安去了。她並未得知殷胥要來的消息,甚至連隻言片語都未給他留下,便匆匆離開。

  殷胥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好似崔季明在不在,對他而言是根本無所謂的事情。然而他所期待的一切的建康繁華,好似一下子就在內心變成了黑白。

  他一直期待著崔季明能帶他遊覽秦淮河畔,去玩過建康夜集,或許許多節日也可一併在建康度過。這裡沒有那麼多兄弟家人,幾乎就只有他們二人,而一切他一路上想過的美好場景,幾乎在得知崔季明的離開後,一切都變成了瞎想。

  殷胥對於這些心境,自然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起,他只是一心去處理手頭的事情,全心全意撲在這些棘手的工作上,一面還未曾停止對於言玉的追蹤和對於南方世家的調查。就算耐冬要他出去休息遊覽幾日,他也似乎也興趣寥寥,幾乎除了辦公事外便是窩在建康行宮內讀書。

  一心想著要見某人,卻最後沒能見到的失落感,簡直比平日裡的想念還更讓人焦灼。殷胥頭一回知道,自己也能如此靜不下心來的煩躁。

  他幾乎是收不到回信也要三五日便朝長安的崔府送信,也要柳娘送了能養好眼睛的藥物給她,殷胥想著如今二人的關係,崔季明應該能信任他,肯吃那些藥了吧。

  他還裝作很惱火的樣子,斥責了崔某人的小黃文。崔某人以一封毫無誠意的道歉信打發了他,信中直言「你要是當真覺得我冒犯了你,那我也不介意你冒犯我。請隨意的不要臉的來冒犯我吧,就你的道行,還整不出超越我下限的妖蛾子。」

  但至此以後,她回信中,漸漸開始正經起來,殷胥反倒心中又覺得失落。

  四下無人時,殷胥也曾內心討伐自己,不該裝作出那般嚴肅的樣子,畢竟……因此而自吃「苦頭」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他想自己也不該總是這樣。

  然而分離的時間愈來愈久,他中途回過一兩趟長安,而崔季明則因為是如今的太子伴讀,而被派出去行事,二人幾次失之交臂。幾乎有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崔季明的回信也愈發少了,她甚至可以收到他四五封信件卻不回一封。

  陸行幫甚至找不到她的所在,連信也接送不到。殷胥心中的惴惴不安一步步擴大,他幾乎要認為是崔季明有意避開與他相遇了。而他連一個理由都未得到。

  而另一面,殷胥又在查探崔翕當初帶走言玉的目的,以及那時候找尋言玉的幾位男子到底是何人,為突厥在南地提供支援的人物又是哪位。

  只是他越深挖,越才發現江左世家之間有多麼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而幾乎是自長江以南,皇家對於這片土地的管束到底有多麼無力,這些郡望幾乎是從大鄴建立以來,就未曾真正被掌控在皇家手中一般。

  他對於崔家如此複雜的背景,也稍微有些瞭解。而崔翕縱然自長安退下宰相之位有十幾年,但江南提及翕公的名聲,卻仍然是如雷貫耳,這種影響力,讓殷胥不由得感覺有些微妙。

  但朝堂上許許多多的事情雖然也依然重要,一件件在他意料中推行著,但漸漸的,但彷彿這些事都可以暫擱,追逐著想見到崔季明,反倒成了他行事的重心。

  這第二年的冬天,殷胥因空宗一事往蘇州而去,路上暫停留在了吳興。

  在正月的吳興城內,過了初五後街道上的繁華,已經超越了三十年前大鄴人的想像。此地靠近太湖,太湖又不但臨近蘇州,無錫,又有江南河在內的幾條運河溝通,在近些年內從南至北,運河周邊的城鎮如同膨脹般發展起來。

  高祖時期曾命農民遷入東都洛陽,而農民怎麼都不願,自發性偷偷溜回鄉村,幾乎造成了當年的笑話。而如今,各地的城市卻逐漸一步步壯大起來,尤其在這一兩年間,發展與動盪幾乎存在於每個角落。誰也不知道這變動是向盛世前行,亦或是下一場戰亂前的暗雷。

  但這時代變動的過程,卻絕算不上是美好的。

  自奴婢部曲制廢後,曾在政令發佈後實施前的短短一兩個月,殺奴的狂潮在各地門閥莊園下掀起,以偏遠地區尤甚,畢竟政令未實行的情況下,殺奴是完全合法的。無數主家以這種流血來恐嚇警告手下的奴僕,並向朝廷發出不滿與抵抗。

  但實際大鄴的體制是不能用奴隸部曲制度來概括,雖然在律法上「部曲奴婢身繫於主」「或可自由買賣,隸屬賤口」,但是與突厥所謂的征服人口的奴隸制仍然不同,許多奴隸也獲得了一定的地位權利,在實際權力上與普通人的差距並非天壤之別。

  因這種不算太明顯的生存差距,面臨主家鐵血的鎮壓,大量的部曲奴婢分為了兩種,一類為了謀求良民身份,集體出逃、燒殺主家、造成暴動,然後向土地富裕的地區轉移,等待律法實行後可以在本地入戶,分得正當渠道的土地。而另一類則覺得本來的奴婢身份過得也不算太差,或者是不肯放棄已有生活,協助主家坑殺追捕其餘奴婢,妄圖因此在最後的奴婢時代,獲取主家的地位,不論是否能轉成民戶,都希望得到富庶的主家的庇護。

  殷胥早在向殷邛提出廢奴婢制時,就對這種各地將引發暴動的情況早有預料。

  不單大鄴,每朝每代的每一年,南北各地都有無數或大或小的暴動發生,這類暴動如同每年的雨雪一樣,必然會來,只是絕大多數都被鎮壓或者被解決了。

  畢竟天下百姓之苦,是千年也未能改變的事實。縱然大鄴這些年,賦稅極低,絕大多數地區的百姓與前朝幾百年動亂比起來,都活的很像個人了。但這種民福仍然是脆弱的,一場洪水,一年凍災就能引起小片地區的崩潰,這種過不下去日子的暴怒與痛苦,總要由朝廷來承擔。

  而今年,幾場暴動的矛頭卻對準了各地的主家郡望,終於不用朝廷來應付了。

  朝廷雖然心裡恨不得他們鬧的稍微久一點,讓某些以各種手段抵擋朝廷的各地門閥吃些苦頭,但這類暴動若完全不制止,則會引起一圈圈的漣漪,事態也很容易發展到朝廷控制不住。於是朝廷只對部分鬧的死傷太多的暴動進行了出兵鎮壓,而對於其他的小動亂,基本都是朝廷出面幫助遷居且轉成民戶,分授土地。

  而如何安頓這些新民戶則成為了最重要的問題。畢竟還有大部分的土地在富戶地主手中,富餘的土地是不足夠分給大量民戶的,因此仍要有大量民戶成為地主的佃戶。在殷胥與薛菱的攜手下,以及朝堂上群臣的消極態度中,新的租佃律法誕生。

  朝廷規定租佃關係必須要確立契約,由當地衙門備案,租佃契約需要寫明雙方的權利義務,租佃期長與田租率。當然,大鄴也並未出現權利義務這樣的字眼,只是表明了各方的行事範圍。且契約本身,不論是否有條例寫明,只要備案便具有兩項基本的原則,一是佃戶可拒絕地主在契約外的其他要求;二則是在當地衙門認定的部分天災與動亂下,地主若不對佃客進行存恤,則確定為違反律例,需要接受朝廷處罰。

  當然朝廷維護契約雙方,也會從所有備案的租佃契約中,抽取少量的佃租稅。這種狀況下,自然會有大量的地主,為了逃這額外的租佃稅,選擇私定契約,不在當地衙門備案。

  然而新的律法與政策下,自由契約的實行,也讓各地的地主富戶開始了急劇的洗牌。

  其中加劇這種洗牌的原因,是殷胥與薛菱發生矛盾後也一直堅持的一條律法。

  這條律法便是朝廷不可規定具體的田租率,只可給出非常粗略、範圍廣泛的田租率規範。殷胥堅持制定的律法中,給出「二成至八成的田租率皆是可立契約」的條件,而薛菱卻表示如果給地主如此範圍的自由,他們肯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八成,那佃戶則無路可活了。

  而殷胥卻不這麼認為。他以前總以為朝廷是可以單方面制定這些比率的,但這幾年來只是調控凍災米價、各地設置塌房,為了獲得資金而開始插手商行的殷胥,明白了前世坐在長安城內百年也不可能瞭解的道理。在某種程度上,商行是可以自發的形成合適的調控的。

  曾經坑殺奴婢的地主幾乎招不到佃客。而一大批以行商發家的富戶,開始以契約備案、佃租降低、貸借種糧等等的優待政策,大批招攬佃客。地主收的田租太低,雖然能招到大批佃客,但對於富戶自己而言則是賠錢的;田租太高,則一定會佃客四散,田荒業廢。

  雖非當年人人有地的均田制已經幾乎不可能在往復,但佃戶在人身上並不被地主束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選擇自願的租佃關係。於是在這樣有商品經濟風格的租佃市場上,也出現了優勝劣汰。

  幾乎在兩三個月什麼奇葩契約都出現的浮動之後,這種地主和佃客雙向選擇的田租率出現了穩定,幾乎從南至北,都在四成五至五成五之間略微浮動,形成了自發的均衡價碼。

  基本以今年租佃契約的普及狀況來看,在這一年的招租期,適應政策、契約備案的新地主幾乎都招滿了佃客,而舊莊園地主很多都留有荒田。再加上這兩年不錯的稅率政策,來年收成時,各地將會有很大程度的財富流動,錢財向新地主轉移,他們為了擴張也會必定從去年虧損的舊莊園地購入大量的土地。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未來兩三年,曾經的主家與門閥手中的土地怕是會被一點點交易走。

  這才是削了各世家的根本。

  不過,情況看起來雖然是有好的地方,但仍有無數的漏洞在新政實行下暴露出來。比如地方上的律法十分不完善,佃戶遭遇到了地主違反契約的情況,居然各種訴告無門。律法與社會還不能緊跟上這種新的潮流,不斷的有摩擦發生,若不抓緊完善,這種改革也終將以失敗而告終,或許奴婢制的回潮也會再可能出現。

  對於這些,殷胥雖只是端王之名,但他早習慣了時時刻刻將天下當作自己身上的擔子,因此這一年,耐冬覺得他快比朝堂上某些人,還要繁忙乏累了。

  而在吳興城內的這一停,他因時間短暫,只暫留在茶坊。畢竟這些年,科考的名額比前些年多了許多,肯抱著希望去竄那一兩個名額,進長安趕考之人也增加了,吳興這樣的交通樞紐,也出現了大量的客邸和與擺渡碼頭。

  殷胥正在隨耐冬和其他僕從,坐在茶坊二層,等待過湖的擺渡客船。像他這樣或家底不薄或家世不菲的等船人還有不少,他雖不言明身份,但好歹也是個王爺,也不知道此地到底有多少貴人,竟然連個靠湖的位置也買不到,只得坐在二樓靠樓梯天井的位置。

  這次之所以親自去蘇州查空宗一事,一是被他從長安強行拉過來幫忙的嘉尚行事不利,身陷囹圄;二則是他陸行幫一直查著言玉的行蹤,在這幾個月期間他似乎頻繁出現在江南,此次在空宗在蘇州升壇傳法之際,居然與言玉很相似的人也出現在了蘇州。

  他就有些好奇懷疑了,難道空宗的盛行……也與他們有關?

  在殷胥正坐在天井邊飲茶時,幾個布衣人也走入了茶館內,雖衣料算不上富貴,腳上的布靴看起來也沾著許多髒泥,但為首某個帶著擋雪布斗笠的男子,頸上卻帶著個黑色的皮毛油亮的圍脖。

  他身量修長,脊背有著練武人的輕盈矯健。腰間一把禿鞘的長橫刀,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和頭髮,只能知道對方應當還很年輕。

  這家茶坊,是陸行幫在運河下的新產業之一,那男子卻朝一樓的掌櫃出示了一塊巴掌大的白玉牌子,上頭似乎刻著個潦草的王八。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5
發表於 2018-1-30 11:19:5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章

  殷胥皺了皺眉頭,當機立斷先抬起頭來,他輕聲對身邊的耐冬道:「下頭的那掌櫃怕是會往我們這看一眼,你不要低頭往下看的太明顯。」

  耐冬不做痕跡的斜瞥了一眼,道:「的確是。他似乎看了您一眼,怕您注意到?那男子又是誰?」

  殷胥放下了茶盞,他懷裡抱著個暖爐,帶著手套的雙手圍在爐邊,一開口便是一團白霧哈氣,道:「那牌子與如今陸行幫同行的牌子不同。去年我不是定過新規矩,各地通行的絕沒有白玉的牌子。」

  陸行幫還幹著兩邊兒生意?

  耐冬輕聲道:「可要派人下去看一眼。陸行幫在眼皮子底下做著兩類人……」

  而樓下,那掌櫃卻帶著布斗笠男子往天井看不到的店後去了。跟著年輕男子的幾人並未跟上,而是分開坐在了一樓,警覺的觀察著四周的境況。

  耐冬道:「對方身份不明,會不會認得我們。殿下,是否需要一避?」

  殷胥搖了搖頭,他好似沒察覺異樣般朝下瞥一眼,慢吞吞的喝起了茶。或許對方知道了,反而會做出反應暴露身份。他知道在陸行幫內,陸雙與他行事頗有不合,他雖然覺得陸雙行事如此隨意,實在是如芒在背,但由於龍眾幾位老師父的面子,以及陸行幫的推行還離不開陸雙,他也暫時未曾對陸雙動手過。

  而樓下幾個把風的布衣男子,顯然也一抬頭注意到了二樓的殷胥,他們似乎也沒有料到,陡然一驚,交頭接耳了幾句。殷胥好似不知曉一般,與耐冬在二樓論道起了如今不再加鹽加糖加佐料的新式茶。

  沒一會兒,那布斗笠的男子走出來,一樓的幾個布衣男子起身,湊近似乎在和他說些什麼。殷胥猜他們說的也是「端王竟出現在吳興」之類的話,待那男子抬頭看他,他也大抵能知道對方的身份,再去派人查查,陸行幫到底還接著誰的活計。

  卻不料那布斗笠男子聽到了身邊手下的話,卻脊背一僵,伸手壓了壓斗笠,對他們說了幾句,大步朝外走去。

  殷胥這倒是好奇了,他看著那幾個布衣人到茶坊門口,跨上馬便要離開。

  殷胥放下茶盞,忽地起身走到靠街道的窗邊,低頭往下看去。耐冬也沒料到他突然動作,連忙跟上來。

  然而那斗笠男子翻身上馬後,竟然也回頭朝二樓看來,他似乎沒料到殷胥也朝他看來,幾乎是猛地回過頭去,輕踢馬腹快馬離開。

  而就那一瞬間,殷胥卻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他驚得差點喊出聲來。

  那是崔季明?!陸行幫不是說幾個月未曾找見過她的行蹤了麼?

  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畢竟那人……並不太像他這十幾年來印象中的崔季明。

  她沒有帶琉璃鏡,雙眼雖然明亮,卻緊緊皺著眉頭,看起來甚至比打仗時還消瘦些。打扮也是灰禿禿的樸素,永遠的燦爛笑容大白牙,紅色衣裳金耳環,如今哪個也找不著痕跡。

  殷胥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因為思念太過而看錯了人——

  因為,崔季明怎麼會……躲著他呢?

  得不到解釋的不聯繫,這幾個月送出去的信件再未得到回信,然後在吳興這種地方撞見了,她居然匆匆離開?!

  他轉頭道:「叫人備馬!我們追上去!」

  耐冬驚道:「殿下,咱們不是要趕到蘇州去麼?渡口的大船已經到了。」

  殷胥甚至沒有空去問那掌櫃,剛剛的來人到底是不是崔季明。有與那未必肯說實話的掌櫃糾纏的功夫,他不如自己趕緊追上去看看。

  若不是崔季明,就當他幹了件傻事,他至少心頭還能得到寬慰——崔季明不會真的躲他的。若真的是崔季明……他就算派人拔刀,也要將她押下馬來,五花大綁帶回去,問問她到底想幹什麼!

  耐冬的動作也算快,暫存在茶坊後院的馬立刻被牽了出來,殷胥連著身邊的侍衛上馬,幾乎是拼出趕殺敵人的速度,從茶坊門外飛也似的離開了。

  吳興城並不大,一隊人馬很快的衝出城門外,近些年南方總是飄下小雪,不過吳興附近來往商客太多,道路上薄薄雪痕被踏亂,根本無法區分出蹄印來。順著吳興城外的方向奔出去十幾里地去,道路兩側是平坦的稻田,遠處幾座黑白相間的矮屋錯落,落著小雪的茫茫天地間,不論往哪個方向都看不見崔季明的蹤跡。

  她居然甩掉了他?

  殷胥策馬停在寬闊的官道上,竟四顧茫然,他不知道是惱怒是驚惶,還是後悔。他應該先去問問那茶坊的掌櫃,崔季明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既然不想相見,那她聯繫陸行幫是為了什麼?陸行幫是不是一直知道她的位置,而她聯繫的則是陸雙。陸雙卻一直隱瞞了她的所在地?

  耐冬看著殷胥幾乎算作難看的臉色,道:「前邊有個小酒鋪,咱們可以去問問。」

  殷胥越想越多,他簡直要被內心冒出來的種種想法煎熬到坐立不安,點點頭,策馬朝酒館而去。特別是在建康附近,許多城鎮距離很近,官道上來往車馬也多,越來越多的酒館茶攤也在路邊擺起生意。

  那酒鋪門口端酒的老闆娘說好似見過,就在剛剛,幾人在遠處的分叉道上分手,往兩邊走了,應該有好一會兒了。

  殷胥又問:「其中有個帶著黑毛圍脖的男子,是不是很年輕,有些胡漢混血的模樣?」

  老闆娘的確有印象,答道:「哎,他買了一壺濁酒,扔了幾個銅板便走了。至於到底是往分叉道的哪個方向走了,我也記不清了。」

  殷胥點頭,沉沉塌下肩來,決定也分撥朝兩邊同時追。

  耐冬想說她若是要真想甩開,這樣追是不可能追得到的,但看到殷胥堅決的神情,又只得將這話嚥了下去。

  一行人才剛剛離開酒鋪,走出去沒有多遠,就忽然聽見了身後一聲呼喚:「阿九!阿九啊——」

  殷胥聽到熟悉的聲音,猛的拽住馬韁,驟然回過頭去。

  距離酒鋪不過三五丈遠的地方,一個人影站在路邊,單手牽馬,懷裡抱著個酒罈。

  那人影一邊拽著馬,一邊誇張的揮舞著手臂,邊跑邊蹦跶:「我在這兒啊!」

  眾人都沒想著崔季明會待在這兒,殷胥先是原地呆愣了一下,他似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那個身影朝他的方向跑來。

  他這才毫不猶豫的調轉馬頭,猛地一踢馬腹朝她衝去。那馬匹速度太快,到她面前來不及停駐,殷胥猛地一拽馬韁,身下白馬前蹄踢起,差點蹬在了崔季明臉上。

  崔季明往後躲了躲,伸手拽住轡頭邊的繩,幫他控住馬來。

  殷胥坐在馬上,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是什麼神色,呆呆的望著她。

  崔季明將斗笠摘下來,抱在懷中,她的那些手下不知去了哪裡,只有她一人站在官道旁的溝渠邊。胳膊下夾的酒罈開了封,她等的時候喝了幾大口。

  崔季明好似面上許久沒有露出過笑意了,一個笑容展開的過程,好似面容上在進行一場抵抗沉默疲憊的戰役般,一場鏖戰才讓那些不好的情緒短暫退場,崔季明笑出了牙齒:「你還真追了出來。」

  她一直太忙,最近這段時間忘記過問他的事,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在吳興撞見殷胥。

  然而好巧不巧,她今日帶出來的也不是考蘭或自己的隨從。她雖不能說這些人是監視她的,但畢竟只跟了一年多,不是完全的信任,也儘量不希望他們知道她與殷胥的關係。

  可……她一回頭,見到殷胥扶著窗框驚愕的神情,她心裡頭一顫,才感覺到時間過的如此之快,一年多他也變了這麼多啊。

  她一路好似無事般在路上飛馳時,心頭想的滿是——到底要不要見他,到底要不要停下馬來?他會不會追過來?

  崔季明縱然知道如果這時候打發他們先離開,實在是瞞不住什麼,但她仍然開口,要崔家的這幾位隨從先離開,她獨自策馬回到酒鋪附近等他。

  畢竟她此刻若是跑掉,殷胥追不到她,心中不知是怎樣的想法。

  她蹲在官道邊,喝著帶渣的濁酒,等了半晌,心裡都忍不住罵,這呆子難道是追錯了方向?還是騎著禿頂老馬?難道是根本不打算追出城來?

  終於,某人帶著陰沉又茫然的神色,騎在馬上,疾行而來。

  崔季明有點不想用這副樣子見他,畢竟就算是那模糊的如同打碼的黃銅鏡,也照得出她的疲憊。她雖然以前也沒什麼女人味兒,但至少還是很帥很拉風的,拋個媚眼引來無數少女尖叫,如今這段時間的奔波,反倒讓她看起來就像是被新進府的小妾掏空的老地主。

  而如今眼前騎在馬上的殷胥,卻跟她有那麼點天壤之別的意味。

  雖然在崔季明心裡看來,殷胥渾身上下沒有不好看的地方,但如今卻好像更好看了。畢竟他年歲增加,五官漸漸長開了,雖算不得精緻,但氣質也愈發凸顯。或許是南地水好,吃的也好,他當真是徹底擺脫了少年時候的小難民模樣,身量竄的極快,肩膀撐的起那深藍色灰狐皮毛的斗篷,戴著深色的手套,頭髮一絲不苟……

  她心裡念叨了念叨:又整潔又貴氣的,真像個王爺了。

  而此刻,某個像極了王爺的王爺,正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差點把那句怨氣、酸氣滿滿的話說出口。但聽到身後馬匹靠過來的聲音,殷胥還是理智和臉面佔了上風,嚥下去那句「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我的信」。

  他盯著崔季明笑嘻嘻的欠扁模樣,想起一年多來折磨在心頭的惴惴不安竟然抬起馬鞭,一瞬間惱怒湧上心頭,就狠狠兜頭朝她甩去!

  崔季明連忙拿起斗笠一擋,斗笠上頭的一層包布被他一鞭子抽爛,崔季明嚇得往後一跳:「你幹什麼啊!一年多不見,抬手就要家暴啊!」

  殷胥幾乎是從牙縫裡憋出幾個字:「崔季明,你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跟我見面了麼!」

  崔季明看他氣的都快動手了,連忙一把抓住垂下來的鞭子,防止他再暴起抽人。殷胥看她連鞭子都要搶,往後一拽怒道:「鬆手!你真要反了天是吧!」

  崔季明拽著不撒手:「這多危險啊,我萬一沒躲過,你把我抽毀容了,以後不有你哭的時候麼,快給我得了。」

  殷胥怒:「鬆手!」

  崔季明不依不饒:「你鬆手!」

  耐冬滿面冷漠的圍觀這兩個人跟拔河似的爭著鞭子,心道:……殿下,求你也把我們支開吧。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6
發表於 2018-1-30 11:20:0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殷胥也不知道自己跟她在這兒幼稚爭個什麼,他氣的要炸,崔季明卻跟玩遊戲似的笑嘻嘻,他猛地鬆開手,崔季明使力太過,沒想到他也學壞了,往後趔趄了兩步,差點一屁股坐在路邊的溝裡。

  殷胥覺得此時應該直接策馬離開,才能有點自己心裡想要出氣的瀟灑。

  可他實在是挪不動步子,崔季明的長刀鞘往後撐了一下,她極其優美的正回身子來,將鞭子纏在自己手臂上,拽著殷胥的馬韁:「你別老坐在馬上,下來讓我看看你啊。你是不是比我還高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惱火。

  殷胥也曾惶恐過,她是不是其實根本就未曾放在心上,二人會不會變得形同路人。

  他也曾想過,就算崔季明混帳到極點,真的在這一年多期間內,打算跟他斷了瓜葛,他也絕不會輕易放手。縱然逼迫她幾分,強擰著她回去,動用上他本不屑用的手段,縱然崔季明會火大會與他鬧僵,他也不可能讓二人就此分離的。

  但當他見到崔季明滿面興奮站在街邊朝他揮手的時候,望著她的眼睛,她眸中閃著和他一樣的情緒,那種在腦海裡迴蕩許久不安、預想過無數可能的分離似乎也煙消雲散了。

  她只是不會做事,只是一身毛病,只是不足夠用心用情。卻沒有過要跟他分離的想法。

  殷胥安心,卻也湧起了憤怒委屈。

  既然未曾想過要分離,那為何非要如此!她都沒有想過他的感受麼?!

  殷胥想說的一肚子話說不出來,死死閉著嘴,坐在馬上也不肯下來。

  他有無數的怒火,無數的指責,臉面卻使他說不出來。他不想做出永遠不滿不安、追在她身後的樣子!

  還是耐冬有眼色,直接對其他人招了招手,到不遠處的酒鋪去喝酒了,官道旁邊,一下就剩這倆人。崔季明笑道:「這會兒人都走了,你也別不好意思了,怎麼還想讓我抱你下來啊?現在我可不行了,肯定沒你重,抱不動你了哈哈。」

  殷胥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永遠都是見了面,說這種渾話最有本事。」

  崔季明笑:「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管不住這張嘴。不過親你的時候,也一樣管不住。」

  殷胥冷笑:「崔季明,你又跟我玩這一套!不見面的時候,就當我不存在,到現在了,你也沒跟我說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為什麼會斷了消息,一年多間都沒想過要跟我見一面!」

  他實際有更多想問的。

  崔季明到底現在在打算做些什麼?剛剛那些隨行的人為什麼要離開了?她為什麼會如此的打扮出現在吳興?和陸行幫之間又有怎樣的牽扯?

  但崔季明顯然沒有主動說這些的意思。這種各自權勢之間的事情,是他也不想主動觸碰的話題。

  崔季明正要開口,殷胥道:「別又嬉皮笑臉的跟我胡扯!你既然不想見我,當初何必招惹!是覺得反正逗著玩兒,也不用承擔什麼,就無所謂放了開的玩兒是吧!倒是不比哪家娘子,你胡作非為還要被人家家裡罵的狗血淋頭,跟我便是隨便……隨便怎樣,也沒人管得了你是吧!」

  崔季明垂著腦袋,看出來這回殷胥真的是要氣瘋了,老老實實低頭挨訓,只是聽了他最後這話,臉上表情都扭曲了起來,實在忍不住抬起頭來,伸手去抓他胳膊,另一隻手放在他膝蓋上,道:「你何必把自己跟人家那些大姑娘去比啊,你能跟人家一樣麼。我怎是逗你了,只是事出有因,我實在是沒法給你寄信。以後我都給你補上。」

  崔季明自然不能說,她在行歸於周的這段時間內,身邊盯著她的人太多,情況又複雜,她的信指不定被攔截。後來一段時間的境況下,她甚至連收信也不敢,都要陸雙先別把殷胥的信送過來,而是寄放在他那裡。

  殷胥聽了她說要「補上」的話,簡直更加火大。他心寒的是自己單方面的心心唸唸,追逐著某人的腳步,不論怎樣也想要見一面,哪怕就是一面也好。而崔某人卻心裡絲毫不記掛他,甚至以為他惱火的是幾封信的事兒!

  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先把鞭子收走,怕是她自己再說出什麼欠揍的話來,而殷胥摸了半天,手邊沒有能揍她的東西,真的還想把馬韁解下來抽她!

  殷胥看她又開始動手動腳,手順著他膝蓋往上撫,妄圖用在口頭渾話無用的情況下,用這種又摸又抱的法子讓他息怒,怒道:「不許動手!你往後站一步!」

  崔季明抬眼怪可憐兮兮的冒出一句:「你看我眼睛好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細細看你一回,你怎麼能要我站遠點呢。」

  殷胥本想問她是不是因柳娘的藥,才好了眼睛的,但還是咬了咬牙道:「這招也沒用,往後退一步!」

  崔季明生怕自己無奈的嘆口氣,都能點炸了眼前的殷胥,只得背著手往後退了一步,活像是學霸十八年來第一次燙了頭、第二天就讓教導主任抓住似的,老老實實的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的接受訓誡。

  殷胥氣的好似把自己滿腔的不滿都要說出來似的,他說的又氣惱又心酸,崔季明聽來,也是心酸。她更難過的是,如今的境況,殷胥在奪嫡上暫處不利行事困難,而她表面上替太子修做事實際又要與行歸於周周旋……

  二人之間,如同隔著多少座大山一般。他好似毫不畏懼,也不擔憂未來般朝她翻山越嶺而來,而她卻生怕自己做不到他這樣的不顧一切。

  她此時見他,是一時衝動,但日後若是局勢愈演愈烈,她的這種衝動是否也會被理智克制住。崔季明心中的確是想他,舊的信件她讀過無數遍,卻連他越堆越多的新信也不敢取回。

  她心知自己這樣退縮的心境,實在是配不上殷胥。但世事如此,她如今已經牽連了很多人,在行歸於周的事上豁出命似的勇敢,已經將她的心氣兒耗乾了大半,她很難再在示愛上有勇氣了。

  殷胥越說越多,細數起來,她的罪行十張床板那麼大的告示牌也貼不完,他想了想自己總是追逐的心境,一次次的讓步,當真委屈起來。他聲音戛然而止,崔季明猛地抬起頭,殷胥眼角微紅,在馬上緊緊捏著韁繩,咬牙死死盯著她。

  崔季明心頭簡直就像是曬乾的沙堡,被他這個眼神一捏,碎成揚風一把細沙。她猛地把剛剛挨訓時老老實實背在身後的手伸起,往前一步一把抱住他的腰。

  她使勁兒想把他從馬上拽下來,殷胥實在覺得這動作簡直像是被抱下來似的,死都不肯。崔季明蹬在地上,使出蠻勁兒來都快把那匹白馬給拽倒了,殷胥暗罵了一句「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還真是被她給生生拽了下來。

  終於連那白馬也好似看不下去似的,身上一輕,就立刻小跑一陣往酒鋪那邊,找其他的小馬伴匯合了。

  崔季明緊緊擁著他,這時候才發現,當初只比她高一點點的少年,已經比她高出一截來了。

  殷胥不知道倔的是是什麼氣,就是不肯伸手回抱她,死死咬牙道:「沒用。」

  崔季明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嗅著他身上的衣料的沉香味道,笑:「什麼沒用。」

  殷胥:「這招沒用。」

  崔季明哀嘆一口氣:「我一顆真心,你為何老當作套路。」

  殷胥別開臉,兩隻手垂著卻並不掙扎,任由她抱著,道:「你從來都是嘴上會說,卻未曾見你當真記掛過我。」

  崔季明心道,她的確老是表現出來一副不可信的樣子,長此以往,狼來了喊多,她總是不能讓殷胥信任,如今也找不到該怎麼做才能補救了。

  崔季明嘆道:「那我怎麼說你才能信?」

  殷胥硬邦邦道:「口說無憑。」

  崔季明:「那你想讓我做什麼?反正我感覺咱倆人站在大馬路邊兒上這樣抱著,已經夠顯眼了,要不一會兒每過一個路人,我都上前說一句『請祝福我倆』之類的話?」

  殷胥動了動身子:「胡鬧。」

  崔季明笑,她留不了太久,有點貪婪的擁著他,與飄落在肩上的細雪相比,他還算有些溫度,又道:「你是不是忘拿手爐了,瞧我多貼心,生怕你冷才給你暖暖。」

  殷胥沒回答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跟我走。」

  崔季明:「最近不行,過了這幾日我去找你。」

  殷胥:「你要去哪裡?」

  崔季明:「呃,蘇州,怎麼了?」

  殷胥突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很巧,我也要去蘇州。你去蘇州做什麼?」

  崔季明不敢說,她腦後汗都下來了:「呃……我說是去看風景,你會不會打我。哎哎,我是去辦事的,真的不會跑了,我會來見你的。」

  她開了口,就覺得自己這話不可信,畢竟殷胥幾乎從未對她撒過謊,而她卻可算作前科纍纍了。而她的確還是有很多事要做,跟殷胥重逢團聚並不在她的計劃裡,怕是還要分離。

  殷胥緊緊擁著他,道:「我不信。一年多見你一次,這麼算下去,我這輩子也就見你不過兩隻手的數了。」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然殷胥猛地扯掉她手臂上纏著的馬鞭,狠狠地朝著她的那匹黑馬的臀上來了一鞭。她一臉呆滯的看著自己的老黑馬甩著蹄子和口水嚇跑了,而殷胥則對旁邊酒鋪裡的手下,猛地抬了抬胳膊。

  崔季明哆嗦了一下:「你想幹嘛?」

  殷胥:「綁你回去。」

  崔季明猛地往後一撤,殷胥站著斜眼瞧她:「怎麼,你還要拔刀?」

  崔季明:……她還真沒有這個膽。

  她遠遠看著殷胥帶來的一眾侍衛,拿著繩子撒丫往她的方向跑,真是哭著喊爸爸的心都有了。說她動手吧,雖然也不一定打不過,但是崔季明要是把侍衛全撂倒自己撒丫子跑了,她下次再見到殷胥,可真的就要是刀滾肉都求不得原諒了。要說她不動手吧,殷胥簡直就是脾氣上來了胡鬧,她去蘇州參加空宗升壇開論一事,到場還有旁人,都等著她呢,結果發現她是被端王五花大綁扛過去的,那就很尷尬了。

  崔季明僵在原地,想著乾脆跑了算了,畢竟對於殷胥,她有的是一哭二抱三打炮之類的保留手段還沒用上,應該還有餘地。殷胥似乎看出來了,兩手並在袖內,道:「你要是想跑,以後都別來見我。咱倆這輩子到此為止得了。」

  臥槽……這種狠話都說出來了啊!

  崔季明一個愣神,這麼多年頭一次興奮難掩的耐冬,指揮著無數彪悍的侍衛,如泰山壓頂般朝崔季明層層撲來,她一個踉蹌,連拿刀鞘做個樣子的餘地都沒有,就被壓在眾侍衛下頭,被拿著粗麻繩綁的如同蠶蛹似的,扔在了馬上。

  她直到看著殷胥翻身上馬在前,理都不理她,才半天從懵比中回過神來。

  殷胥沒回頭,坐在馬上,心中有些隱隱約約的自得。果然這樣的話,也是能威脅得了她的,她也會怕他怒極了要斷絕關係啊。

  崔季明:「九妹你不能這麼對我啊,我當年讓人家突厥給抓了,都沒被綁成這個熊樣過啊!你……哎喲臥槽,這姿勢硌得慌啊,你給我挪挪。」

  然而殷胥看起來比阿史那燕羅還冷心冷面,他理都不理後頭被硌到亂叫喚的崔季明,在酒鋪老闆娘驚恐的神情中,馱著崔季明往吳興城內去了。

  崔季明簡直覺得殷胥就是被逼急了的兔子,這種時候鬼畜的令人難以想像,她一路嘴不閒的哀嚎著:「我難受,你這樣我真的要吐了……啊……都沒有一個人可憐可憐我,我要不是想見你,早就跑了,還給你抓我的機會麼!」

  殷胥裝聽不見。

  崔季明又嚎:「你說你非把自己跟人家大姑娘比什麼,我也沒跟哪家娘子又親又抱又摸過啊,我什麼便宜都讓你佔了,你現在還要綁我走,還有沒有王法了——下回你要是把我拖進屋裡折辱,我堂堂崔家的嫡子,讓你又摸又抱的糟蹋了,你的那些手下也要眼睜睜看著麼?!」

  殷胥讓她的不要臉氣的額上青筋快崩了,直接撕了她布斗笠上的碎布,揉成一團塞她嘴裡了。崔季明這會兒可算是不能說話了,不過至少還能呻吟,她一顛簸便是一聲嚎叫,只是這嚎叫被口中布團生生壓成了呻吟的音量。

  他不知道別人聽來是如何,反正他是聽了幾聲便感覺後腦都麻了,不忍再聽,拽著崔季明到身前來,讓她側騎在馬上,他一隻手捂著她的嘴,一隻手拽著韁繩。

  崔季明卻不老實,她毛茸茸腦袋拱來拱去的。她完全沒有一點被人綁走的自覺,好似想找個舒服的姿勢,幾次差點從馬背上滑下去,殷胥不得不鬆開捂著她嘴的手,圈住她的腰防止她掉下去。

  崔季明這回可真是滿意了,她也不管自己被綁成這個熊樣,活像是佔了天下第一寶座般自得,將腦袋拱進他頸側,一邊蹭一邊哼哧哼哧的嗅。殷胥覺得自己活像是抱了一隻活色生香的肉豬,被她拱的煩不勝煩,卻又只是裝模作樣似的躲了躲,下巴仍抵在她額頭邊。

  直到他們一行再回到了吳興的那家茶坊,掌櫃看著崔季明如此模樣被端王拎了回來,驚得扶著櫃檯渾身一哆嗦。殷胥伸手在她袖口摸了半天沒找到,只得探到她胸口衣領內一陣摸索,崔季明瞪大了眼,擰著身子想避開他的手,殷胥皺眉:「老實點。」

  崔季明被他一臉嚴肅的摸到生無可戀,滿臉崩潰,殷胥終於找到了那塊兒白玉牌子,扔在了桌上,對掌櫃道:「她剛剛來找你做什麼的?還是要你傳了什麼話?」

  畢竟殷胥不是常對外露臉的,這掌櫃的見他來時拿了個玉珮,那是陸行幫去年開始在南地使用的通行憑證,碧色的玉珮算不上很高級的,因此掌櫃的也不知道眼前之人是頂頭主子。態度自然也有些敷衍,笑道:「郎君,您抓的這位是陸行幫的座上賓,您還是先放了他,和和氣氣說話才好。」

  殷胥斜眼:「我竟不知你成了陸行幫的座上賓?」

  崔季明可是知道某人才是主上,不斷朝掌櫃的使眼色。或許是她眼神實在太著急,掌櫃的竟理解成她在求救,更硬氣道:「正是。您這位帶著碧色玉珮來,便知幾條道內行事的雙爺,這位正是雙爺的摯友,不論這位郎君如何得罪了您,還請您先放人。」

  耐冬看這再鬧下去,非要在這地方扯出陸行幫內的不合來,連忙拽著掌櫃上前一步,掏了塊玉珮給他一掃,輕聲說了幾句。

  那掌櫃回來後,額上明顯多了一層冷汗,卻也不卑不亢道:「也望主上瞭解,畢竟我也算是吳興這邊的管事,總不能在剛剛事態不明了的情況下,隨便帶走與陸行幫有牽連的人。」

  殷胥攬著崔季明,道:「她是因何事來找您。」

  掌櫃面露難色,望了一眼崔季明,咬了咬牙道:「這位郎君是將信件和消息托給雙爺的。」

  殷胥手指搭在崔季明後腦上,好似威脅好似有意無意的點了點她髮髻,道:「信呢?」

  掌櫃:「畢竟陸行幫講究的就是效率,信已經送出去了。」

  殷胥扯了扯嘴角:「消息呢?」

  崔季明內心大叫完蛋。

  掌櫃腦袋都低了下去:「是口信。郎君……讓雙爺告知主上,她已經回了長安,之前是去了蜀地,所以才斷了消息的。」

  殷胥低頭瞥了她一眼。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7
發表於 2018-1-30 11:20:2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二章

  崔季明心虛的不得了,殷胥倒是沒說什麼,耐冬交代了幾句,新一班的渡船也已經停靠在了茶坊外的港口上。殷胥倒是沒有假以他人之手,自個兒拎著崔季明上了船。

  他將崔季明帶上船,看著大船離岸,這才將她口中的布團取出來。

  崔季明剛剛還可勁兒浪呢,這會兒因為傳口信一事,自知必定理虧,反倒先裝出被綁到惱火的樣子,轉過臉去不說話。

  客船一層都是些散座,他帶著她上了二樓,佔了樓上的隔間,這才拿著小刀將麻繩弄斷。崔季明抱著胳膊,斜了他一眼,惡人先告狀道:「你太過分了,我生氣了。」

  殷胥站在間內,他一向缺乏辨別她真話假話的能力,垂著手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生氣了,想了半晌,為自己辯解道:「綁的根本不緊的,後來的路,我也抱著你呢。」

  崔季明指著心口道:「你居然對我動粗,你傷了我的心。」

  殷胥氣結又無奈:「你以前還對我動過手呢!你什麼混賬的事兒沒幹過。」

  他說罷就想坐在榻上,崔季明猛地躺倒下去,佔了整張軟榻就是不讓他坐下。這客船還很新,怕是這兩年商貿發達起來才有的,四邊的窗戶上都壓著厚厚的皮簾來遮擋外頭的冬風,耐冬又擺了幾個小暖爐進來,裡頭雖空間不大卻也暖和的很。

  崔季明在榻上打起滾來不肯讓,殷胥無奈只得伸手拽起她上半身,自己坐在了榻上,將她腦袋放在自己膝上,道:「這樣總行了吧。」

  崔季明呆了一下,沒想到他居然沒秋後算賬,揍她一頓。她腦袋動了動,扁扁嘴道:「還成吧。」

  這會兒某人是已經怒極之後,開始討好了?

  殷胥的手搭在她額頭上,她腦門上有薄薄的汗,他指尖涼的讓她舒服的眯了眯眼睛,抬手將殷胥的手按在腦門上,不許他拿開。

  殷胥隱隱動了動唇角,他摸清了某人的吃軟不吃硬,如今道:「你,為何會做這種打扮?陸雙一事暫且不提,但為何非要瞞我,你讓我知道你在哪裡,我也會心安。」

  崔季明垂眼沒回答。

  殷胥半晌道:「我們一年多不見,是你真的不想在人前與我見面罷……是因為你如今是太子伴讀,如今修在朝堂上與我也算針鋒相對,所以也不能對外表現出與我相熟的樣子了吧。」

  殷胥不願與她談這些問題,但仍道:「修是很難贏的,縱然是我不插手,他的心機與能力怕是也贏不了兆的。你是崔家人,不論是誰登上皇位都不會動搖崔家,更何況澤已成安王,崔家與皇后一派的聯繫也漸漸淡了許多,你個人不該過多的捲入其中。」

  崔季明嘆道:「為太子伴讀不過是原因之一,我也的確忙,自己做事受人監視,實在聯繫你不方便。與你無關。」

  殷胥心中卻隱隱明了,若不是太子那一方,能絆住她的,怕也只有崔家的事情了吧。他另一隻手點了點她臉頰,單看面色,他也知道崔季明最近的日子過的絕不算順當,而她又不肯說,殷胥也想問她去蘇州到底要做什麼,最後卻只道:「總有些事,你是可與我說的,總是我們能相互幫忙的。」

  崔季明抬眼看了看他,輕輕點頭:「好,若我實在做不到了,會來找你的。」

  殷胥手指碰了碰她鬢角,手又搭在她肩上,微微對著她抬了抬下巴,崔季明沒反應過來,以為他想使喚她幹什麼事兒呢,朝著他對面看去,半天也沒明白他想表達個什麼意思。

  殷胥見她如此呆愣,咬了咬唇拽她起來。

  崔季明跪坐在榻上,丈二摸不找頭腦:「你想幹嘛啊。」

  殷胥簡直恨鐵不成鋼,半晌還是決定按著她肩膀,自己主動,他才伸手摸到崔季明下巴,她就一下子明白他要幹什麼。殷胥湊過臉來,崔季明笑的兩隻手掛在他身上,直不起腰來:「哈哈哈哈哎喲我的天吶,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要幹什麼。你就抬一抬下巴,我到底要跟你多麼心有靈犀才能想出來你是要求親親呀哈哈哈哈!你說嘛,你不說不給你親。」

  殷胥掐了她一下,被她笑的耳朵紅透,磨牙霍霍:「聲音小點,這是客船上。」

  他兩隻手扣在她腰上,崔季明笑的直往後彎,有意大聲嚎道:「哎呀!討厭了,你能不能別老纏著人家要親啊!你說啊,你不說我——」

  她這還沒喊完,殷胥抬手壓在她後背上,將她撈回來,把後半句話咬在了嘴裡。

  崔季明還沒樂完,笑聲差點從唇舌之間漏出來。殷胥頗為怨惱的咬了咬她,崔季明樂不可支,她跪在榻上,比他坐著總歸要高一些,手撐在他肩上將他向後推。榻很窄,靠著船壁,殷胥的腦袋磕在了船壁的窗框上。崔季明沒有鬆口,她只是將手托在他腦後,墊在他的腦袋與窗框之間,笑意盈盈加深這個吻。

  殷胥心頭簡直被這個小動作揉皺一片,他思念許久,再次觸碰道她唇齒的溫熱,感覺脊樑都在微微發抖。

  她兩膝分跨在他身體兩側,好似跪坐在他膝頭一般,殷胥想去捏她下巴,她竟不許,幾次撥開他的手,反將手捏在他喉結下,好似一副掌握生殺大權的模樣。

  他能得到崔季明便也顧不得爭這些小事,崔季明手指頗為用力,與她算得上急切的攻勢如出一轍。殷胥只感覺自己僅剩的呼吸被她奪走,連腦子裡都亂轟一片,偏生厚重皮簾被掀起縫隙,冬風還吹在二人面上。

  她簡直像是一隻得了蜜罐便狂舔的貓,那種橫掃他弱點的老練,更讓他覺得臉頰滾燙,大腦空白。殷胥推了推她,微微撤開了腦袋,喘息不止,崔季明又去咬他耳朵,也不知道她對耳垂有多麼樣的執念,本就喪失話語的殷胥讓她咬的哆嗦一下。

  殷胥難以平復:「呼……你什麼時候學壞的……」

  崔季明聲音含糊:「什麼?」

  殷胥:「你、你以前沒有這麼……」吻技高超的。

  崔季明鼻間溢出了兩聲笑:「我還能跟誰學去啊,是你不瞭解,我藏著一肚子的招兒來對付你,你不知道就說是我『學』壞的麼?等你以後慢慢知道唄。」

  殷胥微微顫抖了一下,也不知是被驚嚇到,還是……腦補了一下酥了骨頭。

  崔季明抱著他腦袋,還要再啃,殷胥卻道:「你坐好,我問你幾個問題。」

  崔季明歪了歪頭笑道:「怎麼?不答不讓我親啊。我可是會摁倒你強吻的。」

  殷胥認真道:「你是不是覺得陸雙比我可信?」

  崔季明心道,果然在這兒等著她呢,眼前的人會軟硬並施了。

  崔季明只得坐下去,正坐在他膝頭:「只是你身份放在這裡,不但是殷姓人,你更負擔著前世。而陸雙是個閒散人,他像是江湖上的遊俠一般,沒有利益牽扯,我找他行事,是為了避免各種麻煩。」

  殷胥道:「不,你只是不信我會傾盡全力幫你,也不覺得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

  崔季明結舌,她沒想到殷胥會這麼說,半晌才道:「……九妹,或許你有這份心,但若要你幫我,不但要你為難,可能還讓事態更複雜而已。我、我也未曾想過你有這份心。」

  殷胥:「現在你知道了。你與陸雙一直有聯繫?」

  崔季明無奈:「這也是第二個問?怎麼,第一個滿意了不給親一口?」

  殷胥簡直是敷衍的在她唇角親了一下,道:「你答我的話。」

  崔季明嘆氣:「算是,他畢竟也在南方做事,來過幾趟崔家,也算得上好友。」

  殷胥:「那你覺得他比我好?」

  崔季明瞪眼:「你幹嘛又吃這種醋,他一個大寫的色情狂登徒子,哪裡像喜歡男人的模樣!」

  殷胥攬著她的手緊了緊:「我問的是誰更好。畢竟他跟你更像一路人,不像我總是催你看書,管你說你。」陸雙與她性子很相合,二人才像是會一起哈哈大笑,出去玩樂賞游,更有共同話題的那類……而他更像個沉悶的書呆子。

  崔季明簡直受不了,他特別喜歡跟人比。嘴上說出來的時候都算是少的,不知道心裡頭自己已經畫出一個橫縱對比的大表格,處處比較,來把自己的優勢標紅了。

  崔季明真是跟求爺爺告奶奶似的,道:「哎喲,他能跟你比,頂多算朋友,咱倆是什麼,是被社會唾棄的不正當關係狗男……男,對吧。再說他那麼臭,你那麼香。」

  又乾淨又漂亮,還有長頭髮,還有小高領,還有美手,還有內雙嘿嘿。崔季明在心裡痴漢般的傻笑著細數。

  殷胥愈發覺得自己成了以色事人,年老色衰了估計也是要抓不住崔季明的心。

  殷胥:「天下斷袖者不在少數,沒人敢唾棄咱倆。」

  崔季明湊過腦袋來拱,道:「問完了吧。」

  殷胥扳住她腦袋:「以後還撒謊不?」

  崔季明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簡直就像是被飯味兒迷得神魂顛倒的泰迪,眼巴巴的盯著飯食,吹個哨打滾都肯做,連忙道:「絕對不了,你抓到了我就改嘛。」

  她又要湊過來,殷胥隱含笑意,他道:「那你這一年多可曾想過我,怎麼想的?」

  崔季明道:「當然想你。能怎麼想,你怎麼想我的,我便是如何想你的。」她後半句純屬已經被勾了魂之後的敷衍之語,殷胥卻驟然紅了臉,喏喏道:「當真?」

  崔季明胡亂哼哼兩聲:「當真當真。」

  殷胥總算首肯,她抱住一陣胡亂的親。

  鬧騰了一陣子,崔季明總算是老實了下來,她終於也是覺出來坐在他膝頭姿勢有那麼點奇怪,距離又實在太近。她想下來,殷胥兩隻手圈住不肯放。

  她便低頭,戳戳他臉頰,又捏捏睫毛,將他旁日裡沒人敢碰的一張臉放在掌心裡戳弄,殷胥閉上眼睛,也當是閉目養神,任她去鬧。只要她沒跑就行。

  只是面上癢癢的,他心裡在意,哪裡養的了神,反倒變成了故意裝作淡定的模樣。他一直在想,他是追查言玉的蹤跡才去的蘇州,蘇州再大也不過是一座城,她同去會不會偶遇上?

  且崔季明到底去蘇州是做什麼?他如果與她同路,會不會給崔季明帶來麻煩?

  他本就心神不定,這點思緒卻被她不識閒的動作再度打斷。

  崔季明手指撫過他唇角,手指不斷意圖有往他唇間探去的意味。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她指尖撬開牙關,殷胥猛地睜開眼來,崔季明的卻已經逼著他抬起頭來,手指去逗弄他的舌尖。

  殷胥驚了一下,他只覺得這動作實在是詭異……還有那麼點意味下流的意思。

  卻不料讓他抬起頭來的崔季明卻看著他的驚慌反應,笑了起來:「我說過我不用學就是天生的壞胚子了。你怕什麼,咱倆以後有的是玩法。」

  殷胥往後躲了躲,實在是覺得因為她手指而合不攏牙關的模樣,太羞恥了些。

  這與接吻總是不同,畢竟不是二人沉淪親熱在一起,而是她在冷靜的旁觀他的反應。殷胥還想避開,崔季明卻兩指拈住了他舌尖,逼的殷胥抬起頭來,他哆嗦了一下,幾乎是無法抑制的從喉頭輕吟一聲。

  他有點惱羞成怒,想開口罵她幾句,卻根本無法說話。他簡直要用眼神表示憤怒了,崔季明卻表情更興奮了:「哎呀我就說感覺哪裡不對,還是你這樣一副我要吃了你似的模樣,瞪著我的時候比較習慣。」

  殷胥咬了咬她指節已示威脅,崔季明卻不依不饒,更加過分。殷胥難合攏雙唇,更難以發出音節,他又不敢真的用力去咬她,反倒被她探入唇舌,仿若侵略般的行徑逗得喘息連連。

  崔季明則心裡有數,他要是真的厭惡羞惱至極,肯定就推開她了,然而某人也只是用眼神表達一下憤怒。他果然就在人前格外要臉,人後……怎麼樣都行的啊。

  崔季明笑道:「你在那麼多人面前綁我就行了,怎麼讓我這樣弄一弄就覺得受不了?」

  殷胥口中還有來不及吞嚥的唾液,與他而言,平日是連一點不潔狼狽的樣子都不肯顯露,如今他卻幾乎閉眼都能想像到自己的恥態。因這種羞恥與崔季明的不依不饒而倒下身子,他斜撐著身子倚在榻邊,崔季明的目光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還時不時蹦出兩句更欠揍的話來……

  終於崔季明拿開手指,殷胥喘息不已,腦子裡一團漿糊,連瞪她罵她一事也忘了。崔季明笑嘻嘻的將手隨便在他衣擺上蹭了蹭,親了他兩口道:「果然我還是治得住你的,哎呀這樣感覺我還是能安全一段時間。」

  殷胥暈頭轉向的拽著她衣領,不許她走,心裡恨恨道:崔季明……你拿來對付我的招,也別怪我也能學會……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8
發表於 2018-1-30 11:20:3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

  蘇州的保聖寺,是蕭衍在位時興建的大寺。經過山門後,有茂林修竹,天王殿更是氣宇軒昂,簷壁與長安城內的佛寺不同,有明顯江南佛門的風格。

  空宗的著名高僧道卓選在此地開壇傳法,實在是有點諷刺。畢竟他早年思想繼承先北魏曇鸞,空宗是典型的鮮卑佛門變種出來的宗門,卻選在江南佛門傳法……

  崔季明到了蘇州才與崔家的侍衛們匯合,對方關於崔季明去找端王一事怕是心知肚明,卻也不敢說什麼。她在崔家買的蘇州宅內休整,待開壇一日,她一身暗紅色衣袍,兩耳掛有小佛像,手腕帶有佛珠,獨自翩然前往。她打扮十分貼近鮮卑人,顯然是做了足夠的功課,年已近八十的道卓由只有三十歲不到的門徒攙扶著,在保聖寺內的壇上對各家來的貴人微微稽首。

  道卓見到崔季明時,神情變了變。

  崔三此次前來,本就是代表著崔翕,道卓少不了禮數。但崔季明做鮮卑打扮,戴的佛像與佛珠都有典型的先魏之風,說好聽的是懂得空宗本源,致敬空宗的祖師曇鸞以示誠意;然而從另一方面,今日除了各地散僧信徒,也有許多南地漢姓世族人物將到場,她如此扎眼的打扮,好似在嘲諷如今在南地發展的空宗,到底還是胡人的玩意兒。

  這話想怎麼說都可以,道卓可是明白自己傳法是為了什麼,笑著與她對了幾句佛法。崔季明只做曇鸞的「唯是自力,無他力持」回答,活脫脫一個跟隨賀拔慶元信佛的鮮卑人。而晚來一步的殷胥,恰聽到她如此裝模作樣卻成功忽悠一大批人的回答。

  端王的到來,卻使保聖寺一片嘩然,連崔季明都適時做出了一臉的不可置信。

  連主持道卓也未曾得知他的消息,有些吃驚卻也連忙讓人備下上座。畢竟野僧俗客都可登門,總不能虧待了這位端王殿下。微妙的是,端王打小在三清殿內修道出身,如今在朝堂上一直支持聖人發展道觀,一度有意打壓佛門,卻來參與了此次開壇。

  而在場其餘上座賓客則驚的是,這位端王殿下並不還朝,一直在外神出鬼沒,與如今垂簾共政的薛妃聯手,在朝堂上雖不能說是呼風喚雨,卻也不可小覷——如今竟要插手佛門一事麼?

  殷胥掃了一眼擠滿人的空場,背後是天王殿的高閣,遠處是湖水與幾座佛塔,能有矮木台跪坐的不過是少數人,外頭還圍了幾圈的各地僧人。

  他落座在一個誰也不挨著的尷尬位置,耐冬站於他身後,他一身寬袖長衣,又束巾帶,穿的算不上華麗,頗有南地士人之風,卻也有意顯露出極為高傲的樣子,並不與任何一人言語。

  但在場的幾位世家賓客,卻不能不跟他言語,一個個上前稍微見個禮說了幾句話後,才跪坐回各自的位置。

  殷胥掃了一圈,他甚少接觸南地官員,竟也沒有幾個認識的。

  然而很快的,就在渺渺青煙從場內的香爐上飄起時,一位他見過的貴客也來了。殷胥跪坐在原位,看著來人,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見過這張臉,也聽說過某個名字,卻從未將二者聯繫在一起。

  眼前的中年男子雙眼狹長,束襆頭著武官常服,身量瘦長,腰間只掛有一把橫刀,眼睛從在場所有人的面上劃過去,他先在崔季明身上微微停留一瞬,望向殷胥時,才愣怔片刻皺了皺眉。

  殷胥至今還記得江畔的深夜裡,磅礡的雨水砸在這個男人的帽簷上,順著兩側往下匯作水柱,他的橫刀劈開草葉,佯裝著呼喚崔季明的名字。

  他條件反射的向崔季明望去,而崔季明卻朝細長眼男子微微點了點頭,行禮道:「三郎見過黃將軍,我竟沒想到台州水軍如此遙遠,黃將軍也來慕空宗之名。」

  殷胥一愣。

  這個當年奉命尋找言玉的人,居然是台州水軍主將黃璟?前世台州未曾遭遇過幾次戰亂,黃璟也甚少入長安過。只是後來俱泰上台後,對各地軍權洗牌過,黃璟連同黃家眾官員曾不少受牽連,黃璟好似被革職後染惡疾而亡。

  而去年兆來南地剛剛打壓過黃家官員一事,黃璟也不少受牽連,他在軍中的不少親信遭到貶官,他的影響力也不如前些年了。

  崔季明表現的也並非是熟絡,只像是認識,黃璟向殷胥走來,行禮問好道:「臣竟不知端王殿下也篤信佛門,今日是道卓大師將佛法傳授幾位弟子,並在其中選出繼任之人,必定是一場精彩的論法。」

  殷胥起身,微微點頭回禮道:「我並非篤信佛門,只是心有所向,抱有疑問。聽聞空宗門下寬容坦蕩,必然連我這種外行人也能包容。」

  黃璟笑:「自然,端王殿下又慈航普渡之心,便是佛門的貴客。」

  殷胥點頭客氣的坐了下去。

  心中驚得卻是,曾經的黃璟,單看對於言玉的態度便知曉,他與崔翕應當也是不合。

  如今與裴姓交好,且前世同李黨入朝的永王兆,卻對黃家又有過迫害……

  殷胥確實曾想過李黨或許有謀反之意,他們身處南地,或許有與各姓合謀的意味,然而如今看來,門閥之間卻好似有利益之分,並非是一同行事啊。

  然而來保聖寺,殷胥卻是來表明自己的態度的。

  他從長安離開,來往南地的這一段時間,才知道中宗對於佛門的一時支持,對天下有怎樣的影響。對於僧尼的管理功令漸弛,以致寺僧浮濫,他查閱各地佛寺的卷宗,才發現單是這十年來冒出的廟宇足有近大小五千座!

  空宗是理論簡單的宗門,與中原曾經的其他宗門派別差異很大,由於入門極其容易,又能有具體的方法來普度眾生,引得無數百姓信服,門下僧尼數量激增。

  殷胥從前世登基以後,向來信不過各地匯報上來扯淡般的千萬級整數,各級文書中對於數字非常草率的態度,也使他相當不滿。但如今他沒有權利像前世那樣,規定文書中的數字必須細化準確,面對當今很多潦草的記載,他只能通過部分數據和考察,自己來算。

  這一算,才是能嚇掉人半條命。

  廢除奴婢制時,並未包含各地廟門,他是不想與僧尼發生衝突,想要看一看社會上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然而就在這一年內,各地佛門增加的奴婢數量,就約有十五萬!

  殷胥首先想到的便是,這雖可能是因為各個佛寺大多富得流油,但各地門閥是否有在銀錢與權勢上扶持佛門,再將奴婢與土地轉至佛寺名下,廣建廟宇掩蓋事實。

  然而由於地主佃戶對於田租契約的登記,實際也是為了方便朝廷掌握如今土地的流動和所屬。就在殷胥有意設下的小圈套內,各地土地所屬的狀況,也終於暴露出了冰山一角。

  殷胥與戶部侍郎劉堅庵曾命人核對過中原與江南地區的土地所屬,卻並未發現有過哪家郡望有幾十萬畝的過度佔據土地。他還曾好奇為何與他預想中決然不同,如今再想來,怕是各姓察覺到他幾年前在朝堂上提起的契約一事,提前將土地產權轉至佛寺名下。幾千座廟宇怕是並非為了傳播佛門,而是用來納地的!

  再加上南北各地,怕是三十萬不止的龐大僧尼人數,如此多的稅戶在佛寺名下,殷胥怎能不憂心!北地有鮮卑的影響,佛門昌盛也就罷了,南地如今竟也如此——

  他見識的越多,才越是明白,這個國家並非是被俱泰一個人所毀,四處都是百年逐漸繁冗的沉珂。開國時曾經功效顯赫的律令與法政,早就因為這百年來無人修理打磨,自發的變成了臃腫無用的模樣。

  更何況高祖顯宗時期,也有許多不敢觸碰的問題,暫且打了個補丁想等待後人來解決,而之後的中宗與殷邛兩代皇帝,都看著這補丁還在就暫且放下了心來,補丁下的傷口怕是已然化膿了也不想看。

  從各地軍鎮的愈發獨立,到舊政績考察機制的流於形式,處處危機四伏的大鄴面前——他卻還只是個在朝堂上的王爺。

  而如今的空宗盛行,便是連攔在他改政前的第一道門檻。

  殷胥最近幾個月也都在想要瞭解空宗為何如此大肆盛行在民間,縱然有世家對於建設廟宇的支持,但其本身的通俗易懂,迎合了大多數民眾想要跟風且祈求實用的心理。空宗總是告訴信眾,人生艱苦,如嬰兒落地也是呱呱鳴泣一般,活著的道路也是苦不堪言,人生本是苦諦——

  這種說法,容易理解,也能引起大多數百姓的共鳴。

  一如現在道卓在壇上講法,內容大抵是在說生老病死是人生顛撲不破的苦論。

  於是空宗在傳播時,便強調往生淨土才能得到幸福,人生錯在了東方穢土,一出生便是苦難。在保聖寺的渺渺青煙,平湖竹林的圍繞下,道卓講述的事情縱然涉及佛法的深論,但句句不離實用。

  空宗為信眾僧侶,提供了如何脫離苦難的方向,操作更簡單了。

  只要唸誦「南無阿彌陀佛」或有求必應的「南無觀世音菩薩」,向接引佛致敬,忍耐此生,誠心向佛,便可在來世將你引至佛光普照的幸福淨土去。

  阿彌陀佛能讓你來生有歸宿,觀世音菩薩能讓你今生有寄託,縱然是鄉野村夫,唸佛一事也總是做得到的,空宗自然大行其道。

  但對於殷胥或不論大鄴哪個帝王而言,空宗都是不受歡迎的。

  它縱然能在災禍時穩定百姓,但空宗鼓吹者西方極樂,極樂中可沒提到皇帝,甚至還提及那裡處處平等,沒有皇帝。縱然殷胥覺得這種事情對他自身而言無關緊要,但大肆宣揚的平民宗派中,卻想要在來世的世界裡顛覆政權;且天下幾十萬僧侶從不向皇帝行正禮,自稱出家後再不是臣民,這在名義上,便是對皇權的挑戰。

  更讓殷胥覺得空宗難以接受的是,儒家雖在大鄴不比漢時為獨尊,但仍是時代主流,而空宗不敬帝王在先,僧侶不隨父姓在後,君臣父子的綱領也被破壞。漢人的倫理建設幾百年之久,這個空宗處處充滿了西化的味道,無一處能和當今大鄴相合。

  他自然想抑制空宗的發展,最好的辦法便是下令滅佛,封掉大部分佛寺,對於僧侶數量和條件加以限制,但以如今殷胥的勢力,這樣鐵血的政策是不可能實行下去的,幾十萬還俗的僧侶和奴婢,如今的大鄴又難以消化。他想要一些暫時能壓制空宗的辦法,比如扶持道門,比如扶持佛門新宗派。

  嘉尚就是因此被他從長安拎過來的。

  這個養雞又織布的大和尚,有名師在前佛法必定精深,又有遊學天竺波斯的經歷,又有可以宣揚的功德苦勞。最重要的是,他活的像個百姓,他也怕是最知道百姓想要什麼。

  如今嘉尚正坐在一片野僧之中,做布衣打扮,聽道卓講法,低頭思索。

  而早在半個多月前,殷胥已經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嘉尚缺就缺在沒有源遠流長的宗門來做靠山,畢竟漢人們最愛數祖先,算誰家爺爺更牛逼,要是沒有個上數三四代師父都佛法精深的背景,怕也是難走。

  殷胥給他找了個後路,他選擇了一派在嶺南地區歷史悠長,佛法包容卻並不興旺的小宗門,佛心宗。而嘉尚要做的便是與佛心宗搭上線,歸入其中並學習空宗實用易懂的優點,創造一套殷胥可接受、大眾可接受,日後的皇家也可接受的佛法。

  他能站在佛門歷史的頂端,能宣揚自己的佛倫且將其發揚,甚至能避免未來一場滅佛運動的進行。或許嘉尚心中也會有自己的目標或底線,他可能會拒絕或同意,但殷胥相信,在他聽罷這一場空宗的講法後,會給殷胥一個答案。

  他若不願,殷胥另找旁人,一切都不能阻止他插手佛門的決心。

  他若願意,殷胥便馬上就要將佛心宗捧至高處,引得軒然大波才能揚名萬里。

  他思索著這些,才能在台上講「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時,沒有睏得抬不起眼來。顯然包括殷胥在內,許多人都不是能坐得住的類型,道卓講完一番,暫作休憩。連殷胥這個可以跪坐兩個時辰不駝背的人,都忍不住起來動了動膝蓋。

  他還想著去看一眼剛剛昏昏欲睡的崔季明,卻發現她竟不在場內。

  殷胥偏頭掃視了一圈,也未見得崔季明的身影,而另一旁的黃璟,竟也不是個像長相那般嚴肅陰鬱的人,他也在四處觀望,好似尋人。

  殷胥有些擔心崔季明,怕她到哪裡跑去睡了,一會兒再開講,她的位置空著便不好看了,於是起身朝保聖寺院內的眾多廟宇走去。

  而此刻的崔季明,卻在一處偏殿的側院內,淡漠的皺了皺眉:「距離今年的建康會面,還有個三五日,你何必先來攔我,還怕我到了建康後會臨時反悔?為了自個兒能順利升位,你倒是連謹慎也不要了。」

  眼前的青年人一身布衣,面上有蒼白的病容,穿的卻單薄清貧,兩手背在身後,輕聲道:「此事容不得變數。」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9
發表於 2018-1-30 11:20:4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崔季明道:「今年三位相公的人選怕是不會換。李姓把持一個名額,李沅已經老的快連眼睛都眨不動了,就不知道他那一大群兒子裡哪個會繼位。我年級尚輕,不可能服眾接替翕公位置,而長房的優勢便是在長安的控制力,自打去年澤出事之後,長房如今也矮了不止一頭。至於另一位,錢廉是小世族推舉出來的代表,他的位置已經繼任近十年未曾被動搖過了。」

  言玉在此一年多時間內,一直在幫崔季明瞭解行歸於周內複雜的結構。不同於對於各姓各族在哪個地方有多少畝地都知道的崔舒窈,崔季明連五姓這些年的譜系都沒背過,她對於這些幾乎是從頭學起,一點點艱苦的進行著。

  而言玉卻對此抱有極高的耐性和熱情,他好似覺得崔季明一定會認同行歸於周的做法,更像是想用共同的理想來拉攏住崔季明。畢竟崔季明是個現代人,大鄴是個禮教束縛還未出現前的坦盪開朗時代,因此她兒時也曾表露出對於皇權或集權的小看法。連儒道都敢挑三揀四亂說的人,或許言玉以為她身上有「行歸於周」的精神吧。

  然而崔季明卻很難理解他。

  當她差點殺死他後,再在黃璟的牽線下二人見面時,她如何都難想像言玉的心境。

  他在對她抱有的感情方面,好似被一個巴掌扇醒般,再不提及對她的情愫,更避免與她任何的肢體接觸。但他卻也未表現出任何的失望怨怒,好似那幾乎讓他未能挺過去年那冬天,要了大半條命的箭傷不存在一般。

  言玉僅僅會在意的是她是否能在權勢上與他走在一條路上,好似這是他最後的渴盼了。

  對於崔季明而言,在言玉面前偽裝,也是一件難事。不過她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她了,雖演不出信服和狂熱,但演個行歸於周怎樣都無所謂我只是奉命行事的苦逼臉……還是能發揮出十成演技來的。

  但崔季明知曉,如今言玉還有用,日後他也是免不了的死字。看他時常病痛,甚至肺部可能積疾的樣子,她甚至曾希望他某一日病死,好歹算是無痛而去,或許她就不必日後再親自動手了。

  言玉道:「你如今倒是瞭解的深,雖然不會撼動,但各家的籌數若有高低之分,對下次的會選也有很大的影響。如今會選的間隔越來越近,或許看著今年的苗頭不對,下回就要變風向了。你若是參與下次會選……」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別想那麼多。依附翕公的世家那麼多,若是我這個連弱冠都未滿的人,僅憑著血緣關係就敢年紀輕輕想升位,各家早把翕公掀下去了。我說罷了,翕公認為你不再受李沅控制,便願意在此次會選中給你投籌。」

  言玉:「在會選中臨時改籌,是大忌。」

  崔季明笑:「上位後不實踐承諾,也是大忌。」

  她以為言玉還會再對她強調一些會選時候的流程,但他並沒有說什麼,而是低頭端詳著她,道:「你已經完全好了眼睛?」

  崔季明眼睛漸好,不但是因為從殷胥那裡得來的藥,更有言玉後來派人來治的原因。但畢竟是因為毒,恢復是個緩慢的過程,她道:「已不需要琉璃鏡而已。」

  言玉:「你在吳興見過端王了?」

  她挑了挑眉:「豈止見過,我與他一共坐船來的蘇州,你這個眼尖的竟不知道?」

  言玉輕輕咳了咳,皺眉道:「你與誰交好,也不該與他。你明知整個行歸於周,對於端王的態度是多麼堅決。端王幾次改政的手段都十分有效,逼的行歸於周打亂了節奏。」

  崔季明笑著往後靠了靠佛寺內的門板,道:「他多得是奇思妙想,防是防得住的麼?」

  言玉:「所以你要做好行歸於周先將他處理掉的準備,屆時若是旁人知曉你與他的……關係,反倒是會讓翕公遭到圍攻。翕公若是知道,你與他——」

  崔季明微微抬了抬下巴:「我與他如何?關係不清不楚?我已與他一年多未見,此刻在保聖寺也不過是偶遇,行歸於周最尖利的鷹眼是你,你不說,誰會知曉?還是你看不過我與他,想要借此來踩我一腳?」

  言玉沉默半晌:「我不會這麼做。但若是他知曉你女子身份……到時候行歸於周與他衝突起來,他知曉了自己的敵人中有你,怕是會利用你的身份來攻擊翕公或旁人。到時候受傷的也會是你。」

  崔季明偏頭,看著從深灰色瓦片邊垂下來的枝椏,道:「他縱然知道,也不會利用這一點。人和人之間是不同的。」

  言玉卻道:「在我所知範圍內,想要得到權力的人,行事上大抵共通。」

  崔季明垂下眼去,側頭冷笑:「你怕是就想讓我懷疑吧。我倒不明白,你為何如何在意我與端王一事。還是我只要是和天下任何一個男子交好,你都在意?是你不能接受被養大的姑娘會和旁人親近?那我偏要說,我與他都有過肌膚之親了,你又能如何?」

  言玉身子一僵,咬牙怒道:「崔季明,你別告訴我在這個關頭上,你會做出這種糊塗事來!」

  崔季明挑眉。

  言玉不該這樣生氣的,畢竟大鄴的開放,甚至遠超崔季明的想像。

  不像是破除掉千年禮教的現代,很多人骨子裡還有大清未亡的老封建,大鄴則是一個在禮教實行前完全坦蕩的時代。女子的婚前貞潔是幾乎沒人談的話題,連成婚都有三個月後才登入廟府的試婚期,在婚禮後同居三個月覺得不合適,想要悔婚的也大有人在。但畢竟婚配年紀較早,婚前大都是不知事的半大孩子,也不算太混亂,但這時代對於男子婚後的出軌有多包容,對於女子就也有程度接近的包容。

  特別是在中原地區,許多政治聯姻間,男子與女子沒有感情,男子婚後許諾給高門妻子的不是權勢和金錢,而是性自由。幾次再嫁,和離後,女子也還能嫁入高門,一個權勢頗高的女人,她膝下的孩子甚至可能跟隨她的幾次嫁人,有兩三個姓氏。

  當然這種自由和混亂,不代表女子的地位有多麼接近平等,只是這年代的婚姻和情感,都不是需要遮掩的,個人的愛好和情慾也不是需要被謾罵的,每個人都有隨著心走的權力。

  因此崔季明縱然當真與殷胥有過什麼,言玉也完全沒有憤怒的立場。

  崔季明道:「我以為那一箭,已經能使你明白,我站在誰那邊了。我的事情,與你無關,更不必被你所管束。說句難聽的,干你屁事兒。」

  言玉沉沉嚥下一口氣:「我是在提醒你,莫要因為年少輕狂的心思而耽誤了事。」他甚至不敢深想,崔季明與旁人纏綿的模樣,他彷彿只要一想,腦袋便要裂開來。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對於他的冠冕堂皇,表現出輕蔑來。

  言玉道:「那顆藥丸,你可有服下?」

  崔季明大笑,表情嘲諷至極:「怎麼,你還是怕我真的跟他好了,鬧了個種出來?怎麼,你也想讓我服下那藥?」

  言玉輕聲道:「若是你沒有服下……便不要用了。一定還有別的法子,我會替你找一些對身體不會有傷害的藥。」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回答,她剛要開口說話,忽然聽著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道:「有人來了,還不撤?」

  言玉拉開身邊的木門,側身進去,道:「情愛都是一時,端王想要的絕不僅如此。我不希望有一日,你也會像別家娘子一般,因被人所傷而流淚。」

  崔季明垂眼道:「說好的公事公辦,你不該跟我聊這些。」

  她說罷合上木門,言玉可從對向通往其他院落的門離開。她躺在迴廊下假寐,裝作找個安靜的地方偷懶午覺。

  卻不料經過院落的人,竟是耐冬,他見到崔季明,連忙往回撤了幾步,對院外小聲道:「殿下,找到三郎了,他在這兒睡著了。怕是講經實在太引人睏,您要不叫醒她?」

  崔季明以為路過的不過是僧尼,怎麼都沒想著殷胥會跑出來找他。而他顯然也很懂崔季明的尿性,專挑這種遮陽幽靜能睡覺的院子找,幾乎不費事兒就逮到了她。佛門這些木製迴廊下都是互通的,行走之人只著白襪,殷胥看她側身睡得臉頰都被壓扁,隔著院內花草笑了笑,從旁邊放輕腳步繞著朝她走過去。

  他這才坐在她旁邊,伸手還未來得及戳一戳她臉頰,崔季明猛地睜開眼來,抓住他抬起的手,輕聲笑道:「抓到一個想偷襲的。」

  她滾了滾身子,腦袋湊到他膝邊來。

  殷胥看著這四處無人,才抬手抱起了她腦袋,讓她躺在他腿上,道:「你怎能在這裡睡,馬上又開講了,你的位置如此靠前,怎可隨便離場。」

  崔季明抓住他的手不放,捏著他指節就能玩半天,放在日光下端看他指甲,道:「那大和尚講的太過無趣,不聽也罷。我來蘇州參加此事,不過是走個過場,表明個態度罷了。倒是你為何要來?」

  殷胥:「也是走個過場,這是佛壇大事,各方都盯著呢。」他猶疑了一下,才道:「我知曉言玉未死,一直在查他的行蹤,這些日子發現他也來往蘇州,便為了調查此事,也跟著來了。你是否需要提防一些,我怕你會見到他……」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道:「他居然也在蘇州。我想應該見不到,明日後便去建康了,倒是你一直在追他的消息。」

  殷胥:「我說過,要替你殺了他的。」

  崔季明望了一眼言玉剛剛消失的木門,而此刻言玉正站在薄薄一道門後。他剛剛準備打算轉身離開,便聽到了耐冬喊作「殿下」的聲音,腳步再難挪動半分。

  崔季明五感清明,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門的那側,言玉秉住的呼吸。

  屋內幽暗,一門之隔,陽光明媚的迴廊下,她抬手去碰殷胥臉頰,道:「世事繁雜,你就別總是心裡頭掛這麼多事。我感覺就你這心思細的,要把你琢磨的事兒寫成書來,三間屋子不夠放捲軸的。」

  殷胥輕笑:「你倒是簡單,一張紙條,吃喝玩樂四個字寫上,便能概括?」

  他摸了摸她耳垂的小金佛,小聲道:「今日你仍住在蘇州的自宅?……我去找你?」

  崔季明道:「江南的眼睛,比你想像的多,我覺得不合適。」

  殷胥瞪眼:「難道每日見面,我還不可去找你?還要日日裝作不熟悉的樣子麼?等你再要離開,或是我要回長安,便是連面都見不到了!」

  崔季明無奈:「那也無法啊……」

  殷胥拽她起來:「什麼是無法?說定了,我夜裡去見你。」他才說罷,崔季明親了親他唇角,道:「別胡鬧,你仔細想想,就不該幹出這種事兒。再說咱們面上裝不熟,私底下這樣,難道沒有偷情的感覺?」

  殷胥從牙縫裡憋出幾個字:「鬼才要跟你偷情——」

  崔季明心下一轉,扶著他下巴幾乎是熱烈的吻上去,咬的殷胥倒抽冷氣。崔季明動作堪稱是霸道,他以為自己往日見過她熱情的模樣,今日卻連呼吸的餘地都找不到。耐冬瞧了一眼這狀況,連忙慌不迭的想去合上院落的門,拿背抵住,生怕哪個僧尼跑進來撞見了。

  崔季明又啃又舔,殷胥呼吸愈發粗重,他兩隻手狠狠捏著她手臂,崔季明幾乎是要將他唇舌內所有能霸佔的地區,都仔細的舔過一遍宣告主權,殷胥只覺得一團火都要從腦頂貫穿全身,推了她一把,撤開臉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別鬧了……呼,你也不看看是在哪裡……」

  崔季明心下知道一門之隔有人,她實在是對於言玉三番五次勸阻她與殷胥、挑撥用心一事反感至極,她更不接受言玉對她好似佔有一般的監視,且此刻他非要留在屋內旁聽,她便讓他聽個夠!

  崔季明笑著攬他,聲音好似掛了蜜:「在佛門內親熱,算是刺激吧。」

  殷胥惱怒:「虧你掛著佛珠,戴著佛牌,怎能這麼不要臉!」

  殷胥站起身來,想要拽她也一併起身離開,卻不料崔季明這才站起來,便抱住他的腰,將他往後抵在了牆上。崔季明湊近他的臉,吐息道:「我不想回去,你也別走。出了門見了旁人,便不能如此了。你就不想抱抱我?」

  殷胥臉色漲紅,他不明白為何崔季明忽然這般熱情起來,但這對他來說,總是好事。殷胥將手攬在她腰間,他一向喜歡她比預料中要窄的腰肢,才輕輕捏了捏她,崔季明簡直就像是貓兒般蹭著他,便喚了起來。

  他一下子僵了,往日裡哪裡聽崔季明這樣哼哼過,一股血就往腦子裡湧,半晌才悶悶道:「你別這樣叫,讓旁人聽見了多不好。」

  崔季明咬著他下巴,吃吃笑了:「你愛聽便是,我何管旁人。」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50
發表於 2018-1-30 11:20:5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四十五章

  殷胥怕是這輩子也學不會抵擋崔季明,他裝模作樣的推拒了幾下,後腦倚在門板上,遠處傳來鐘塔的聲音,或許道卓又開始了講經,但他已經沒法回去了。

  他覺得就以崔季明的荒唐,他若是此次不義正言辭的拒絕,她以後會做出更不要臉的事兒來。果然崔季明咬著他的唇,道:「你說咱倆以前要是在弘文館的書房裡,豈不是更刺激,那邊書架更窄,光線也暗,還沒人過來,隨便怎麼叫都行。」

  殷胥偏了偏頭,腦子裡幾乎轉瞬都能想像出哪個場面來,渾身一激靈,惱羞成怒道:「你還想在藏書閣裡——」

  崔季明笑:「不過在前代幾百年的聖賢書旁胡亂相比,還是佛寺內更刺激。幸好你信道,沒有信佛,否則是不是要氣的將我吊起來打了。」

  殷胥低頭,崔季明姿態溫順的靠著他,表情卻滿是想幹壞事兒的狡黠。她眸色很淺,像一汪可以見底的古泉,裡頭映著他的面紅耳赤,她神情中的專注,幾乎讓他痴迷。殷胥垂下頭去,伸手將她抱得高一點,兩隻手順著她的後腰滑下去。

  崔季明沒想到殷胥也會這般胡作為非,他用吻她來掩飾將手快移到她臀上的行為,崔季明心裡悶笑,咬了咬他,道:「你別亂動。」

  殷胥大窘,有被人抓住惡行的羞愧,卻硬著頭皮道:「有何不可,你不也經常這樣。」

  崔季明實在太喜歡他的反應,她幾乎忘記了門後有旁人,笑道:「我何時這樣碰過你,既然你喜歡,不如現在來試試?」

  她知道自己這樣玩下去,遲早是要原形畢露,但她心裡卻有兩股力量在打架。不敢讓他知道,有世事壓著,她不能輕易暴露;她也怕他不能接受她是女子,會不會之後再難這樣親密,但她最怕的是他知道後會勃然大怒,無法接受這種隱瞞,當真絕不再原諒她。

  但她也不想瞞著殷胥,她希望自己心裡能坦坦蕩蕩,希望能問心無愧的面對他……

  殷胥聽了她的話,倒是頗為君子的退縮了一步,將手挪向她背中,就當剛剛沒發生過,崔季明笑:「怎麼就退縮了,我倒是允了你啊,別又不動手。」

  言玉在一門之隔,他知曉崔季明是故意的。

  他明白自己的情感是罪孽,而崔季明也厭惡他在背後的如影隨形,更厭惡去與他的情意扯上關係。他換一下角度,或許也能明白崔季明的感受,她本對他就毫無多想,再加上二人本就有血緣關係。她有了自己的選擇,卻還有他的……死纏爛打。

  他就像一團灰濛蒙的霧一般,給她的人生蒙上各種各樣的陰影。

  言玉也明白。他要活著,他不希望覺得他活著是礙事的那幫人裡,有崔季明的名字,他必須要對她來說有用。

  他如今與崔季明同在行歸於周的框架之下,崔季明如今和崔家同路,也算是走上了正軌。他要儘可能去掌權,去幫她登頂,去成為一手遮天的人。

  言玉既有想拋掉感情的理智,卻也有幾乎無法控制的佔有之心。

  因她打小便穿著男裝,他從來沒有想過,崔季明會長大後會嫁給旁人,甚至心頭鬆了一口氣。但她不嫁人,不代表她不會去愛別人。

  在他心裡,崔季明會笑,會怒……卻絕不該,也絕不會與別人親熱,去喘息著和旁人說情話,甚至是……可能會與旁人有肌膚之親。

  他不知是自己不能接受,還是因為崔季明在那頭低低的笑聲,挖掘起了他自己心底的某些他自己都不肯承認的想法。言玉甚至不敢閉眼,不敢去想,更不敢承認,她是會將心意全部交予別人!

  再聽一句,他幾乎腦袋都要炸開了,無數曾經深埋在心底的幻想噴湧而出,言玉倒退兩步,幾乎是面色蒼白,落荒而逃。

  他不想承認,也必須承認。崔季明長大了,成了一個未來將與他毫無聯繫的人,她有自己愛的人,有只為愛人展露的另一面,有無數和愛人交織的幻想,有無數甜蜜或憂愁的情緒統統與他無關。

  他活著。但在她的生命裡,他將毫無痕跡。

  昏暗的室內,他匆匆離開,而門外,崔季明背上出了薄薄一層汗,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目的。

  殷胥不肯承認自己的膽怯,低頭憤憤在她頸上咬了一口。他牙齒很整齊,好像要咬出一個完美的圓弧,崔季明沒想到他也學會了這招,這會兒不再是演的,她幾乎是沒法控制住自己喉嚨的聲音,悶悶的哼了一聲。

  那一聲悶哼,能將人僅存的理智摧毀,殷胥不像崔季明那樣有許多尖利的虎牙,但他也一下明白,為什麼崔季明對於咬他有一種痴迷的熱情。

  那種將對方跳動的血脈都好似能咬斷的感覺,她修長的頸側過去順從的迎接他的姿態,殷胥覺得自己的牙關能用力到咬出血來,崔季明卻只是像隻懶貓似的斜了眼,看他痴迷的神色,輕聲道:「疼。」

  殷胥被她這眼神望的腦子驟然一懵,最後那根弦幾乎要崩斷。他以為他絕不會是喪失自制力的人,那什麼帝王為了情愛迷失心智的話,在他聽來更是荒唐可笑。但他如今才明白,自制或是冷靜,只是因為未曾遇見過對的那個人。

  他不得不承認,崔季明或許在旁人眼中,是那個桀驁不羈的崔家兒郎,在他這裡,卻是能禍國殃民的種子。

  崔季明是可以拿捏他的心和理智的。

  他猛然起身,反將崔季明摁在門上,微微抱起她抬高她的身子,使自己能低頭埋在她頸側。殷胥鬆開牙關,沒再去咬她,而是端詳著那個牙印,妄圖用唇舌的輕柔動作來安慰她。崔季明嚇了一跳,反手抱住他,竟笑了起來:「癢啊,你也會這樣激動嘛……」

  殷胥真想罵她兩句,是將他當作泥佛了麼?

  崔季明心頭亂了,她的五感已經不足以讓她分辨,某人是否還在門後,她也不在乎了。眼前的人這樣的反應,是她更在意的。

  一年多以來,行歸於周內複雜的結構,混亂的局勢,壓得她處處偽裝喘不過氣來。她這會兒只想暫且先忘了那些讓人心累的事情,她甚至稀里糊塗的想,管他娘的什麼行歸於周,什麼姓崔姓賀拔。殷胥知道了就知道了,他生氣惱火再與她不見,她也不怕。

  大不了,找人下藥半夜溜進他房裡,生米煮成熟飯了再說,第二天坐在床上聲淚俱下要他負責,自帶一根能上房樑的白綾,她就不信這書呆子能逃得了這招。

  她胡思亂想著,這種不計後果、不管旁人、也不要名聲,卻讓她心裡能爽快的做法,竟傻笑了起來。

  殷胥想問她在傻笑什麼,但如今有了更吸引他的事物,他對於這種感受她血脈跳動的一事,有更深的熱情。

  不遠處的耐冬聽著一幫持棍的僧尼正快步從院內往講壇處跑去,也心中一驚,忍不住敲了敲門道:「殿下,好似講壇那邊出事了,您……您要不要先整理下儀容?」

  殷胥聽著耐冬喚了幾聲,才腦袋一下子清明起來,他愣愣的抬起頭來,望著眯著眼睛的崔季明,和她頸上的幾個牙印,傻了眼似的猛地鬆開手。崔季明從他懷裡掉出來,一個趔趄腦袋磕在了門板上,她疼的睜眼怒道:「你幹嘛這麼不專心。」

  殷胥看她一眼,目光掃過頸側又挪開,半晌喏喏道:「我是來叫你過去的。」他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為什麼來找她。

  崔季明身子有點軟,她倚在門板上,整了整衣領道:「哼,你倒是啃了半天才想起來。」她慢騰騰的找回理智來,殷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腦子裡混沌的荒唐,連忙伸手替她整理衣領,道:「你、你太胡鬧了。」

  崔季明瞪她一眼:「你竟怪我?你明明自己又摸又啃的,不肯認自己貪歡,全怪在我頭上。媽噠,要是紂王管不住下半身還能怪妲己長得騷,我他媽可是穿的正兒八經,長得正人君子,眼神坦坦蕩蕩,你也能怪我頭上?」

  殷胥不管她嘴裡的胡說八道,心裡頭唸唸想想的一句話,就是千萬不能跟她這樣胡鬧,否則遲早有一天要鬧出笑話來。他伸手將她衣領扯高,好好擋住那塊紅腫的牙印,本想說些什麼,卻忽然掃過了她喉嚨,道:「……你怎麼,如今也沒有喉結?」

  崔季明心頭一驚,剛才的荒唐想法是剛才,如今的理智清醒是如今,她故作不在意道:「誰知道,你看我還沒有鬍鬚呢,有時候覺得這樣太奇怪,但想想考蘭,我感覺我還算爺們了。」

  殷胥伸手撫了撫她下巴,光滑的很,他有點疑惑,道:「你不是還比我大半歲麼……」

  崔季明撥開他的手,道:「讓我看看你,你有叫下人開始剃過一點了麼?」殷胥老老實實的抬臉,崔季明摸了摸,心虛道:「或許我鬍鬚長得晚,可能會長不高。」

  殷胥搖了搖頭:「不會的,你還會再長高一些,到這裡。」他伸手比了個高度,又道:「不過的確未曾見你有過什麼鬍鬚,但應該也不影響。是我以前一直沒發現,如今摸了摸才知曉的。」

  崔季明暗自鬆了一口氣,畢竟殷胥知道前世她的模樣,應該不至於懷疑太多。

  某些人前世幾十年的印象一直存在,總感覺怕是這種小端倪再多,他也不會懷疑到她是女子一事上去。

  外頭耐冬又催了一下,崔季明心裡頭忍不住想,外人估計沒幾個人信,他們倆連衣裳都沒脫過吧。她前世還鄙視那些跟男朋友去開房的隊友,回來說兩人只是抱在一起睡覺,心想這說辭簡直是把人當傻子,實在太不要臉……

  她如今是真信的。

  要是男朋友是個束手束腳的呆子,她可以純潔的抱著睡完一張如家年卡。

  殷胥要拉著她出去,崔季明道:「可得了吧,你回去吧,我就算是再晚一步回去,旁人都能看出端倪來的。你自己回去,我直接出寺。反正也不想聽他們瞎扯淡,我不懂什麼大乘佛教小乘佛法的,還有旁的事兒,我先走了。」

  她說罷,順帶給他理了理層疊衣領,便往門口走。殷胥提著衣擺,跟在她身後,強調道:「今夜我去找你。」

  崔季明斜眼:「白天寺內沒玩夠,夜裡非要找事做啊。我有事兒,今日不回蘇州內的宅子,你能不能心思放在辦正事兒上,你以前不這樣的。」

  殷胥也覺得她說中了他的過失,他以前不會這樣總想著圍她轉的。或許是自省,或許是想讓她挽留,殷胥鬆開手道:「那……我不去找你了,我也有正事要做。」

  然而若是抱著後者的想法,顯然他失敗了,崔季明笑道:「好,去做事吧。」

  殷胥後悔了一下,但他要表現出自省的成果,以及要處理政事的決心,他要比崔季明早轉身,出了門,他立刻轉身朝保聖寺內走去。走過了這條迴廊,他看四周無人,才側臉回頭了一下。

  崔季明站在門口背著手沒有動,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發現他轉過頭來,笑眯眯的揮了揮手。

  再度被她猜中了心思,殷胥又氣惱又……高興,這才轉身拐過迴廊,朝講壇而去。

  崔季明走出保聖寺的山門,下人與馬車都在寺外等待。她在黃璟和幾個南方世族賓客前露過臉,下一步就要進行會選前最後一遍的確認,今天晚上不知道還要去敲過幾家門。於她本心而言,她最煩這種串門試探心思的事兒,明刀明槍的打仗比這些爽快不知道多少倍。

  她正快步往外走時,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其中還混有男子大叫的聲音。崔季明回過頭去,只看到一個穿的像破麻袋一樣的男子,被一群持棍武僧架出山門,扔在地上,順著台階往下滾去。

  那破麻袋看那錚光瓦亮的腦門,也是個和尚,他身材瘦弱,眼見著如此長的台階,他滾到下頭非要撞個頭破血流不可,崔季明猛地伸出手去,撈了他一把,雖抓住了那和尚的衣領,卻不料衣裳也不知哪兒的下腳料縫成的,竟然直接碎開一個口子,他只是稍一停頓,仍然叫著往下滾去。

  崔季明連忙在地上蹬了一下,使出她比武時才用的步法,滑下去,一把抓住了那和尚的胳膊。上頭一圈看熱鬧的武僧,沒料到那打扮華貴的世家少爺居然還有這般武藝,也站在原地驚了一下。

  崔季明手裡拎著的那瘦和尚幾個趔趄,都沒能從地上站起來,崔季明只看他滿臉是淚,哇哇大叫:「我悟了,我悟了!」

  她這才艱難得看清楚眼前之人,正是她偷偷叫崔府管家塞過幾次錢的大和尚。

  只是她雖然知道他被驅逐出長安後,心軟送過他不少銀子,卻完全忘了他的名姓,想了半天道:「梨花帶雨少女坐姿的大和尚,你怎麼來蘇州了?」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7 22:4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