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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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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一枚銅錢] 鏡中妖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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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5 01:00: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池中魚(八)

  西風久違地做了一個美美的夢。

  等她醒來,已經不太記得那個夢是什麼,但一定有青淵在。她睜開眼在床上躺了好一會,甚至覺得青淵親她大概也是夢境,那條龍怎麼會親她,他連喜歡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但摸摸唇,有點小疼,摸出鏡子一瞧,竟然被咬破了一角,昨天她怎麼就沒發現。

  西風繼續發呆,越想越深,越想越細,那唇齒壓來的觸感,她到現在還很清楚。想著,臉一紅,有點不知所措,她要怎麼面對那條龍,等會要跟他說什麼,怎麼打招呼?

  「咕嚕,咕嚕。」

  水聲大動,又是從旁邊傳來,西風黑著臉翻身一瞧,以為是那隻饕餮,誰想竟是青淵。

  她頓了頓,問道:「你……抱著這麼一個大水桶坐在旁邊喝,幹嘛?」

  以水為食的青淵抱著水桶低頭看她:「渴。」

  「你從昨晚就一直在喝水。」西風緩緩坐起身,又道,「從水井裡打上來的?不要喝生冷的水,小心肚子疼。」

  「那我就能成為神界第一個喝疼肚子的神了。」

  「……」西風覺得會尷尬都是她多慮了,他親了就親了,完全不見尷尬。

  她抬手伸懶腰,腰還沒完全伸直,哈欠都沒打完,就聽見「嘎啦」一聲,她一抖……腰扭了,連哈欠都被她吞了回去。她捂著腰斜身瞧那人,露出了痛苦之色。

  青淵見她看自己,問道:「怎麼了?」

  「腰扭了。」

  「我給你揉。」

  西風側臥在床,歎道:「老了。」

  「你連我歲數的零頭都不及,怎麼能說老。」青淵放下桶,掂量了下自己的力氣,才探手幫她輕揉。

  姑娘的腰背很軟,沒有一分多餘的贅肉,也不會瘦得硌人。

  本就是一不小心扯了筋,揉了一會就好了,西風翻轉了身看他,如果不是青淵手收得快,就要摁在她的小肚子上了。他的手懸在半空,看著躺在床上的少女,問道:「不疼了?」

  「嗯。」西風看看窗外天色,痛苦道,「要寅時了,我得去練習禮儀,明天還要見聖上。」

  就算她不想做妃子,但她也不想做錯什麼事,被當場喀嚓掉。

  青淵一頓,手掌一壓,直接摁住她的小肚子,將她壓了回去。西風瞪眼:「幹嘛?」

  青淵不吭聲。

  西風抓了他的手挪開,要坐起來,又被他一掌壓下,差點把肚子壓扁了。她惱了:「你到底幹嘛!」

  青淵見她生氣,神情微停,偏身讓她出去。西風說道:「我要換衣服,你去屏風後面。」

  青淵看看放在凳子上的好看衣裳,站起身走遠了,又折了回來,抬腿,一腳踢翻。

  「……你給我出去!」

  「哦。」青淵悶悶不樂地從緊閉的門穿透出來,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庭院裡的姑娘們。

  或緊張,或歡喜,她們都長得好看,但明顯西風最美。

  他更愁了。

  西風要被看上了,萬一皇帝要她做妃子,有那麼多的金銀在前,她只怕要一口答應。

  當初龍殿剛起,他不喜歡黃燦燦的金子,都用玉石,要是將任何一根需要三人才能環抱住的白玉柱子換成金子,西風一定不會喜歡人間的皇帝。可惜,數百根柱子,全是玉石所築。

  他無比痛恨自己的貧窮,他怎麼就這麼窮,怎麼就這麼窮。

  他煩悶地看著院子裡的人,她們看不見他,還在互相問候,舉手投足間,都很溫柔,跟西風全然不同。

  西風那樣特殊,定會被一眼看上。

  一會西風出來,見青淵坐在門前,再瞧他一旁石階,還有灰塵,他竟連地面都沒弄乾淨就坐了。

  她剛才換衣服的時候忽然明白為什麼他會踢翻凳子了,吃醋呀。

  西風不好跟他說話,免得別的良人以為她在憑空言語,便直接從他身邊過去。

  青淵見她理也不理自己,想了想,方才他踢凳子好像過分了,那好歹是西風要穿的衣服。

  直到西風跟著眾良人出去,他還一直往那看。等人都走完了,他才收回視線,看著旁邊圓滾滾的大腦袋,問道:「你的臉怎麼腫了?」

  饕餮蹦了蹦,控訴道:「嗷嗷嗷,嗷嗷。」

  「原來是西風踩你了。她不是壞姑娘,你不要討厭她。」青淵目光移至它的背,那裡有一根,很長的鐵鍊。

  沒有盡頭的鐵鍊,鐵鎖卻在皇宮任何一個地方緊扣。它可以在皇宮裡自由走動,但卻離不開這宮廷。

  「我幫你斷了這鐵鍊吧。」

  青淵抬手要斷開,饕餮立刻躲開,又叫了兩聲。青淵說道:「我並不怕那人找我麻煩,我遲早也是要去找他的。」他說著,手隔著衣裳貼住鎖骨,沿著身軀而下,直至腰間,「如果當年不是他突然攔我,我就能把魔夜殺了。」

  當年他和魔夜大戰,兩人都身負重傷,他略占上風,魔夜逃離,他追去的途中,那人卻突然出現,將本就重傷的他刺傷,留下了這條抹不去的疤痕。

  如果,如果當時能殺了魔夜,該多好,那西風就不會總做噩夢了。

  他絮絮叨叨著,饕餮聽不懂,它突然往禁華庭的方向看去,察覺到濃郁愁思,一蹦三尺,跟他道別後快速往那飛去。

  鐵鍊拍打在地上金瓦上的聲音砰砰作響,但除了青淵,好像沒誰聽得見。

  &&&&&

  行進中的良人隊伍悠長,但沒有人說話,初入宮廷,大家都小心謹慎。倒是隨行的太監宮女知道這裡沒有主子過往,不會挨責,低聲說著話打發這漫長無趣的陪同。

  「那靈殿殿主不是來了嗎,怎麼昨晚還有怪聲音,聽得瘮人。」

  「什麼怪聲音,我怎麼沒聽見。」

  「隔三差五宮裡就有人吹樂啊,你竟沒聽見。」

  「胡說,我從來沒聽見過。」

  正跟著隊伍走的西風瞧了瞧在旁邊一同走的太監,「咳」了一聲引得他們的注意,悄聲問道:「公公,我昨晚也聽見了,曲子吹得倒是很好聽。」

  那太監立即說道:「可不是,就這耳聾的,竟說聽不見。」

  另一個太監不滿道:「是你們心裡有鬼吧。」

  「是你耳朵聾。」

  「是你心裡有鬼。」

  「耳朵聾。」

  「有鬼。」

  西風忙插話制止兩人繼續吵,故意引話問道:「公公,你知道那曲子是從哪裡傳來的嗎?」

  「禁華庭呀。」公公瞧瞧前後,說道,「那兒是梁國公主住的地方,就是當年梁國送來和親的公主,你是官宦人家的姑娘,應當聽過此事。那公主最喜歡的就是跳舞吹曲,聖上也很喜愛。可是她斗膽刺殺聖上,聖上一怒之下,就將她關入禁華庭了。」

  這些話跟昨晚千羅對她說的沒有出入,西風確定她的身份就是梁國公主,就連喜歡吹曲這一點,也是一樣的。

  那那隻饕餮是怎麼回事。

  離千戰這個時候進宮,是不是要收拾饕餮?

  他該不會是有什麼大陰謀吧。

  西風想到離千戰就覺得不舒服,靈殿在人間不過五十餘年,就已經讓十國國君臣服,所以實際人間的統領,是靈殿。

  人間權勢被靈殿掌控,也就是說……看似分散的六界勢力,實際已經併合了幾股。

  唯有神界還在互相猜忌,固守一方,甚至還在想著怎麼約束大將。

  自古帝王都是,安逸的日子過久了,就沒有了內憂外患的意識,只想著從內部鞏固皇權,卸磨殺驢,卻忽略了外面的螻蟻啃食。

  哪怕如今神界強大,魔界也早就休養生息好了,妖王又是從神界出來的,對神界了如指掌,人間雖無什麼可怕勢力,但人傑地靈,天地的靈力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旦被掌控,成為了六界戰場,神界必然要吃虧。

  她走著走著,便想,這件事,她要跟青淵提提才行,不能再讓神界如此下去。神界動亂,青淵也必然會被捲入其中。

  她不想看見那種局面。

  不想看到青淵一人領兵,對抗結盟的敵軍。

  本想跟著那條笨蛋青龍在人間過安穩的日子,每日吃吃喝喝抓抓妖怪就好,但如今看來,不行了。

  西風輕輕歎了一口氣,看著前面儀態萬千的良人們,目光黯然。安和的人間,暗潮洶湧,危機四伏。

  對神魔妖界來說,人界無疑是最好的戰場,畢竟凡人手無縛雞之力,無法反抗。

  &&&&&

  習了一天禮儀的西風幾乎是爬著回來的,筆直站上半個時辰,笑不露齒還要笑得好看矜持溫婉,走路招風招的必須是輕風,走快兩步就有宮人上前指正。

  這哪裡是選妃,分明是選模子,日後後宮妃子全是一個姿態,皇帝也不膩,何必禍害那麼多美人,只要一個就足以代表後宮三千佳麗了呀。

  西風斜著腰進了房間,一見青淵就癱在他懷裡,抓了他的手說道:「揉腰,揉背,揉腿。」

  青淵好奇問道:「你是去選妃,還是去受難?」

  「受難!」

  「那你還想做妃子嗎?」

  「才不要!等我想好怎麼給翠花收尾,我們就趕緊跑吧,這皇宮不是人待的地方。」西風抱怨著,忽然見他面露愉悅,她瞪眼,「你竟然在高興?哭給你看,沒良心!」

  青淵屈身抱著她晃了晃:「你不想做妃子了,開心。」

  西風又氣又覺好笑:「我本來也不想做妃子。」

  明明說了她喜歡他,他還擔心什麼。

  「可是皇宮裡有很多金子。」

  「你難道比不過金子?」

  青淵喪氣道:「嗯。」

  西風一笑,她最喜歡的是他,是他呀,拿一座金山來也不換。她眨巴著眼,瞧著沮喪的他,探頭在他面頰上快速親了一口:「你第一,金子第二。」

  青淵微微睜大了眼,對這個答案很意外,他又將西風抱得更緊:「金子總是不要你,但我不會的。」

  屢失金子的西風欲哭無淚:「不要說這種剜心的話。」

  心情大好的青淵抱著她站起身,往床的方向走。西風的心猛地一跳,她抓著他的衣裳,舌頭都要打架了,問道:「去、去床上做什麼?」

  「揉腰。」青淵微頓,低頭看著面頰緋紅的少女,問道,「你在想什麼?」

  「沒有!」她才沒有胡思亂想!不能因為他突然親她一口,她就覺得他還能無師自通會做其他什麼事,對這條青龍的要求,可不能太高,會親親會抱抱就已經很難得了。

  這床還沒沾到邊角,西風就聽見了曲聲。看看外面,夕陽已經沉落,夜幕將至。她頓了頓,說道:「是千羅在吹曲,我答應了她今晚去看她的。」

  「千羅是誰?」

  「住在禁華庭的梁國公主。」

  青淵說道:「就是夜夜吹曲的那個靈?」

  靈,便是已死之人,然而不同於已死之人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死,憑著一股意念,留在了原地,以為自己還活著。

  不在人間,不入冥界。

  西風眸光一黯,說道:「嗯,我先去禁華庭。」

  「你累,我抱你去。」青淵微微感知了遠處氣息,又道,「小圓也去了。」

  「小圓是誰?」

  「饕餮。」

  「……」要不要給那顆恐怖的大腦袋取個這麼小朋友的名字!西風真想探知下他的審美,到底是怎麼樣的。她忽然回神,「快去!看看那大腦袋又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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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5 01:00: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池中魚(九)

  夕陽尚未完全沉落,留了點點餘暉在山巒中,穿過千萬林木,向人間撒著稀薄的橙紅。

  禁華庭草木深深,多年來無人打理的庭院野草遍生,從滿沾青苔的牆垣探出,迎風招搖。

  宮廷裡是不允許栽種無名野花的,唯有禁華庭野花滿園,西風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不對勁。直到見到千羅,聽了她的身世,才明白為什麼這裡無人來清掃。

  梁國公主與月國和親的事在當年可算是大事,因為千羅公主是當時十國公認的絕色,而且受盡寵愛的公主並不驕橫,是個心善之人,美名遠揚。

  也是如此,當時月國皇帝對前來尋求結盟的梁國唯獨提了一個要求——和親,便結盟。

  梁國國君不捨女兒,倒是千羅公主勸服了父親,孤身來到了遙遠的月國。

  月國皇帝對千羅公主可謂寵愛萬分,然而土地貧瘠的梁國完全沒有任何利用的價值,甚至屢被別國夾擊,讓身為同盟國的月國不得不屢屢發兵增援,弄得勞民傷財,不過一年,月國皇帝就迫於朝野壓力,又為了自身所想,更因對千羅公主沒有了起初的迷戀,於是尋了個理由,撕破百年盟約。

  沒有了大國庇佑的梁國,很快就遭到別國大肆進攻,民不聊生。

  千羅公主聞訊後,便去刺殺月國皇帝,然而失敗了。

  一抹白綾被送到了她居住的華庭,將這倔強又美麗的公主吊死在了房樑上,華庭易名,從此變成禁華庭。許是月國皇帝心虛,亦或是宮廷房舍萬間,不缺這寂靜一角,因此這四年來,再無人入住。

  夕陽已沉,塤聲沒了天地間最後一絲餘暉的點染,顯得更加悲涼了。

  青淵抱著西風從聽雅閣飛到禁華庭,還在牆外,就聽見這蕭瑟曲子。他默了默說道:「西風,我又想起我那些躺在杏花林的兵了。」

  「我也想我娘了。」西風從他懷裡下來,抬頭看看那探出腦袋的葳蕤野草。那千羅公主是嬌貴美麗的宮廷花,也是高傲倔強的小野花,為了結盟來到千里迢迢的異國,至死,心中想的,都是故土。

  「有些人聽不見這塤聲,有些人卻聽得見,無關人,只關乎心。因為聽不見的人,沒有一顆在掛念的心。」西風低聲說著,又入了這憂思的曲中。

  她聽得見,是因為她一直思念母親;青淵聽得見,是因為他一直記著杏花林的人。

  那個聽得見的公公,大概心中,也有掛念的人吧。

  進宮的良人有些聽見了,或許也是不願入這宮廷,思念家人的姑娘。

  如果進宮的是翠花,她定也能聽見,只因她心中有個周秀才。

  西風忽然想到,離千戰分明也聽得見,可那樣薄情冷血的人,心中在掛念誰?

  意外的發現,讓西風一陣心煩。她收回這思緒,看著被封了禁令的大門,帶著青淵越過牆垣,進了這無人涉足的禁華庭。

  察覺到有人過來,塤聲緩停。每日都坐在石階上吹曲的千羅看見來者,眸光頓時明媚起來,笑道:「你真的又來了,還帶了一人。」

  西風斂著眼底愁傷,笑笑:「是啊,他也喜歡聽你吹曲,所以就跟著我一起過來了,想看看能吹出這麼好聽曲子的,到底是怎麼樣的姑娘。」

  千羅一聽,立刻上前拉了西風的手,又扯了青淵的袖子往前面帶,笑得如朝日明媚,說道:「來,我吹曲給你們聽。」

  她生得的確如月,風華絕代,有著讓男子無法拒絕的嬌媚。西風第一次不討厭有姑娘這樣牽青淵走,她知道千羅是個很直爽的姑娘,眼神中沒有任何想法,大概只是想,吹曲給他們聽。

  外面的宮燈被點亮,燈火隱隱照入庭院,三人前行,卻只有兩個影子。

  千羅牽他們到了前頭,又吹起了曲子。

  今晚的曲子不同之前,仍是悲秋,悲涼中,卻多了兩分輕快。

  兩人聽了約莫半個時辰,不知疲倦的靈並不累,但怕他們聽得累,便道:「我會的曲子都吹完了,你們再聽,要膩。」

  「我們不膩,你吹幾遍,都不膩。」

  千羅默然片刻,緩緩放下手中的塤,抬頭看著那緊閉了四年的門,說道:「他也曾這麼說,說無論我跳什麼舞,吹什麼曲子,都不膩。結果……不過一年,就膩了。如果不膩,該多好,他就不會撕破盟約……是我沒用,讓我的故土受難。」

  西風知道她指的那人是皇帝,她禁不住說道:「不是你的錯,自古帝王便看重權勢,只要他的心中,權勢在你之上,那即便他至今仍喜愛你,也會撕毀盟約。錯的是言而無信的月國皇帝,不是你。」

  千羅不曾聽過這樣的話,面露驚訝,仔細看她的衣裳,的確是良人所穿。她恍惚想起當年,他說喜歡她,會繼續履行與梁國的百年盟約,可轉眼,他封了許多妃子;又轉眼,他毀了盟約,陷梁國於不義。

  她長久沉默,手中的塤冰涼,涼得她的手都覺得冷了,很冷很冷。她抬頭看著他們,微微笑道:「在他毀了盟約後,我也並不愛他了,我日夜期盼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回我的故土,見我的父皇母后。」

  「會有那一天的。」西風說著,又道,「我們先走了,明晚有事,大概會來不了,若有空,我會來的。」

  千羅輕輕點頭,仍是不捨,冷清了太久的庭院,有了訪客,總是想留下他們。

  西風和青淵出來,便道:「皇帝真是個王八蛋。」

  既然一開始不是誠心結盟,就不要騙了人家公主來和親。和親了,就好好結盟。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暗想自己果然沒有做帝王的潛質,不心狠,不足以成大事。

  青淵「嗯」了一聲,說道:「若是靈,完成她的心願,便可以了。」

  西風搖搖頭:「千羅公主不行……」

  「為什麼?」

  「因為……」西風話到嘴邊,想到千羅方才看向宮外的神情,似被曲子撩得心中悲涼,喉嚨莫名有些哽咽,「因為梁國在四年前,就已經亡國了。」

  青淵一怔:「亡國了?」

  西風神色黯然,輕輕點頭:「嗯。當年失去大國保護的梁國,很快就被別國攻陷,敵國為了斬草除根,將皇族屠盡,不但是梁國,就連千羅的爹娘,也早就不在了。」

  千羅公主一直沒有離開過禁華庭,附近也沒有人,所以她聽不見這個消息,如果是聽見了,那西風也見不到今日仍然善良的千羅。

  因為靈一旦知道自己一直寄託思緒的事物消失,便會化作惡靈,危害別人。

  可是如果她一直留在這裡,遲早也會變成惡靈。

  西風不想看見她落得那樣的下場,她想幫她。

  然而似乎沒有很好的辦法。

  「無法送她回去,可是也不能讓她繼續留在這。」西風有些頭疼,「到底還有什麼辦法。」

  青淵說道:「小圓。」

  「大腦袋?」西風立刻往四下看,但沒看見那圓球,「它在哪?」

  「我是說,我們可以找小圓幫忙。」

  西風一頓,腦子飛快轉了起來,這一想,茅塞頓開,喜得她幾乎要跳起來,又環了他的脖子墊腳往他的臉親了一口:「聰明,不愧是我看上的龍。」

  青淵被她撞得晃了晃身,被親的臉好像有點僵。他鉗了她的下巴細看她的嘴,大概是有毒,不然為什麼會變僵。

  被他握得「破相」的西風如鳥張嘴,哆嗦道:「你要捏碎我的下巴嗎?」

  青淵微微鬆手,揉揉她的臉說道:「下次不要親臉。」

  西風惱怒:「不親!」哪裡都不親了!她一個姑娘家親他,他還不讓。

  「要親這裡,才公平。」青淵彎身低頭,在她唇上印了一吻,認真道,「不能我親嘴,你卻只親臉,看在你親了我的臉兩次的份上,我勉為其難不計較。」

  「……」西風仰天長歎,跟邏輯總是在天上飛的龍神談戀愛真是累死了。

  青淵皺眉:「你為什麼歎氣?」

  西風戳戳他的胸口,憂愁著萬一以後生的蛋像他怎麼辦。

  「你去找饕餮吧,它見了我就跑,抓不到。」西風說道,「我回聽雅閣等你。」

  「哦。」沒有聽見答案的青淵不放心地再次問道,「為什麼歎氣?」

  西風朝他做了個鬼臉,掩飾她的羞赧:「因為不想給你生蛋了。」

  「好,不生蛋。」

  西風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竟然不想跟她生蛋?!

  青淵又道:「直接生個寶寶吧,就不用孵蛋了。」他歪頭看看沒有羽毛身子也嬌俏的她,沉吟,「畢竟你這樣,是沒辦法孵蛋的。」

  「……」西風覺得他看自己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隻沒毛的母雞,她臉黑如鍋底,想揍他,想罵人,「你去找饕餮吧,不要再想什麼生蛋的問題!」

  「哦。」青淵終於鬆開她的手,小圓的氣息方才還在禁華庭,現在不在了,不知去了哪裡。

  他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所以……到底要怎麼跟西風生個龍寶寶?

  青淵一走,西風就揉揉臉,迫使自己清醒過來,昨天才親了第一口,今天已經討論起生蛋的問題來了,這個進展……好像太快了。

  隱隱燈火下,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叩著庭院外面的路,咚咚咚。

  西風抬頭往遠處看去,一個高大的男子負手走來,步步輕緩,卻顯沉穩。見了來者,她剛才還歡喜的心,頓時沉落,盯看著來者,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離千戰看她一眼,說道:「問人之前,你理應先說你為什麼會在這。」

  「散步呀。」

  「巧,我也是散步。」

  「……」

  離千戰從西風一旁掠過,就要從緊閉的門過去,忽然就見西風衝過來,張手攔住他的去路,狠狠盯他:「你不許收了她,這個靈,我會解決。」

  「你如何解決?」

  「我有辦法。」

  離千戰收回視線,抬手便往她身上拍去,西風如樹佇立,強忍那股煞氣,她身沒動,但人已經被煞氣轟離原地三寸,地面石磚碎裂,沙塵肆意翻滾,迫使西風不得不退步。

  西風還要動手,這一動,差點沒被窄口褲腿給絆倒,這身宮衣,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不要總是不自量力,比如現在,比如你與魔尊抗衡。」離千戰冷聲說道,「青龍自身難保,別以為你尋他做靠山,就安全了。」

  「靠山?」西風輕笑,「所以你覺得我跟青淵在一起,是利用他?」

  「哦?難道不是?」

  「不是。」西風從未如此有底氣,如此愉悅,「因為我喜歡他。」

  離千戰頓了頓,又看了她一眼,曾經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這幾年已磨成了一把劍。可鋒利,可溫和。前者是於曾負她的人,後者全給了那青龍。

  「嗯,那青龍真是倒黴。」離千戰將要進這大門,又道,「還有,你叫錯他的名字了。」

  「……」是他自己弄錯了,不關她的事!還有,你們倒是說他叫什麼!西風憤然,見他已經進去,忙跟進裡面,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他收了千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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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5 01:00: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池中魚(十)

  千羅還坐在石階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從地縫中冒出來的小草,已入秋,草的顏色都不翠綠了。

  他們梁國土地貧瘠,平地甚少,多山巒,少農田,雖然父皇有心開墾良田,奈何移平山巒,地下仍是堅硬岩石,無法栽種作物。

  她從梁國一路來到月國,看著大片大片的良田,羨慕不已。她跟月國皇帝請求過,讓她去看看月國糧倉,他那時喜歡她,什麼都依她,帶她去看糧倉,看國庫,看兵器庫。

  現在想想,他大概不是喜歡她,而是喜歡她看見富裕充盈的月國時流露出來的羨慕之色。

  如果梁國也有大片平地,該多好,國家富裕強盛,那她也就不會被送到月國和親,梁國也不會總被鄰國攻打了。

  連著三年大災,梁國糧倉耗盡,別國來襲,已是兵臨城下。

  她不恨他棄了她,她只恨他沒有遵守盟約,既無心結盟,那也就不必欺騙她前來,他們大可以跟別國結盟。小國依靠大國而活,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而是一件無奈的事。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依附別國而活。梁國也想強大如月國,至少有自保的能力就好。

  然而對遭了三年天災的梁國來說,已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她猶記得母后送她上車時,忍在眼眶裡的眼淚。

  弱國如魚肉,任人宰割。哪怕月國不違約,他們依舊生存得艱難,只是至少不會那樣快服輸吧。

  她抱膝而坐,懷中是父皇送她的骨塤,在懷中捂久了,還是涼涼的。

  西風追著離千戰進來,看見千羅還坐在石階上,正看著地面發呆。

  千羅聞聲抬頭,見了西風,將滿滿的憂思壓入心底,笑道:「你怎麼回來了?」她的目光移至那身軀高大的中年男子臉上,視線與他對上。

  西風手中長笛已然化劍,離千戰敢收她,她就跟他拼了。

  「離先生?你怎麼這個日子來了。」

  西風一個踉蹌,差點將劍刺了出去,聽見這話慌忙收回長劍。離先生?離先生?

  離千戰問道:「今年過得可好?」

  千羅笑笑:「還是跟以前一樣的,以往您都是中秋來的,現在怎麼提前了半個月。」

  離千戰未答,千羅又看向西風:「你們認識?」

  西風說道:「認識,仇人。」

  離千戰說道:「不認識。」

  西風擰眉盯他,也道:「是,不認識,仇人。」

  千羅瞧著兩人,嫣然一笑:「來者是客,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既然來了,就坐下聊聊吧。」

  兩人都沒有動,誰也沒有要坐下聊的意思。千羅看著兩人,說道:「你們兩人的脾氣,倒是像。」

  西風聽得渾身不自在,便倚在牆上,靜觀其變。

  千羅見他們都不坐下,也沒人說要聽她的曲子,一會瞧瞧左邊人,一會瞧瞧右邊人,又笑了笑:「離先生已經接連來了四年,小花姑娘是第一回來。日後,大概每年都會有兩個人來探望我了。」

  四年?西風沒想到離千戰在千羅公主死的第一年就來過了,可這四年都不收了她?難道月國皇帝不會說什麼?

  不過,月國皇帝聽不見千羅吹的曲子吧,身在月國,又是帝王,心裡大概沒牽掛的人,要牽掛,大概也是牽掛這整個大月國。

  離千戰說道:「我聽完一曲,就走。」

  「那就吹先生最喜歡的那首曲子。」

  西風豎起耳朵,他竟然喜歡聽曲子,以前就算有人在院子裡叨叨久了,他都要轟人家走,更別說這種風雅的事。

  塤聲漸起,調子輕緩悠揚,不過片刻,就轉入深秋,樂聲悲涼。

  「西風……西風。」似有人在喊她,她抬頭看去,又看見了母親,正輕輕對她笑。

  伸手要抓住,卻是一縷雲煙。

  她默然凝望母親的臉,她長得並不是很像母親,無論是樣貌還是性格,娘親都要比她溫柔許多。說話的聲音也很輕,莞爾一笑,如聖潔白蓮。

  塤聲幽幽,溫和的調子,卻像一根一根的銀針戳來,勾起西風心底的愁緒。她緩緩收回視線,看著站在前面,朝她露出背面的離千戰,手中的劍,又因她的憎惡而透出鋒利寒光。

  離千戰察覺到背後的殺氣,沒有轉身。

  殺氣彌漫,一會又消失了。他默了默,回頭看去,倚在牆上的人,已經走了。

  一曲畢,千羅放下手中的塤,說道:「這四年來,先生還是第一次,分了心。」

  「嗯。」

  千羅不知道他在掛念誰,那小花姑娘又是他的什麼人,兩人之間,似乎在回避什麼。他們不願說,她也不會多問。

  只是她方才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口——你們非但性子像,就連眉眼的愁思,都有些相似。

  庭院已經空落無人,又獨留她一人。

  八月了,快要中秋了。

  又是一年團圓的日子。

  離千戰從庭院出來,發現西風還站在那,像是在等他。西風一見他,便問:「你既然在四年前就知道千羅是靈,為什麼沒有收她?」

  「你永遠都改不了這質問的語氣。」離千戰說道,「我做事,無需向你解釋。」

  西風微頓,又道:「那我問你……千羅吹曲時,你心中所想,是誰?」她咬了咬唇,顫聲,「你掛念的,是不是我娘?」

  離千戰沒有回答。

  西風看著在晚風中負手而立的冷漠中年男子,幾乎控制不住發抖的聲音:「這麼多年了,你都沒有放下我娘,那為什麼……為什麼當年……你要親手殺了她……離千戰,你到底在想什麼……」

  離千戰仍未說話,在西風等他解釋時,他卻突然消失在她的眼前。西風愣了愣,跑到他剛才站立的地方,氣得渾身發抖。

  「離千戰!」

  然而沒有人回答,四周寂靜無聲。

  西風怔在原地,不甘心。

  這麼多年來,無論她怎麼質問,他就是不回答這個問題。

  她寧可他骨子裡都是冷的,那她就不必總想著娘親被他殺死的事了。

  至少她就能毫無顧忌地給娘親報仇。

  西風晃了晃身,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聽雅閣的。

  她趴在桌上看著窗戶外面,懸掛在屋簷下的燈籠隨風搖曳,晃得外面的影子交錯搖晃。

  那塤聲又起,卷得拂入屋內的風更加蕭瑟。

  也不知過了多久,胡思亂想的西風聽見外面陸續傳來雞打鳴的聲音,這才回神,等她抬起頭來,就見青淵竟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一旁,她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很久了。」青淵摸摸她的腦袋,「你不開心。」

  「開心。」

  青淵頓了頓,點頭:「開心。」

  西風滿意點頭,再一瞧,圓桌另一邊,還坐了個渾圓的大腦袋。她眯眼瞧著它,從兜裡摸出一把糖遞給它:「小圓,吃糖。」

  饕餮瞅了瞅那糖,腦袋一拱,糖全散在了桌上。

  「……竟然不吃糖?你堂堂一隻饕餮不是什麼都吃嗎?」

  「嗷嗷,嗷——」

  西風看向青淵:「它在嗷什麼?」

  「小圓說它不吃糖。」青淵說道,「它還說……」

  他想到好像不該繼續往下說,可話已經收不回來,西風追問道:「還說了什麼?」

  「它還說你是個笨蛋。」

  「……」西風怒拍桌子,站起身喊道,「小火?月兒?你們出來。」

  屋內寂靜無聲,沒有人出來。

  西風耐著性子說道:「我不打你。」

  還是沒有誰應聲。

  西風一指那大腦袋:「吃點心了!」

  屋外狂風大作,跳進一個黑色影子來,卷著枯葉入屋,撲向饕餮,張嘴就要吃它。饕餮嗷嗷叫著跳到青淵背後,怎麼甩都甩不開那黑煤球。

  月兒死死抓住它不放,喊道:「我的點心!」

  西風見這樣誘惑小火都不出來,正要再喊,就聽見外頭有人弱聲問道:「你保證,真的不打我。」

  西風溫和笑道:「我不打你,乖。」

  此時那窗戶才有個紅色影子跳了進來,一把抱住西風的胳膊膩聲道:「西風我太想你了。」

  「得得得,別演戲,一路跟我進宮,臉都不露一下,還好意思說想我。」西風拎著它的耳朵甩到青淵那,說道,「我要你去辦件事。」

  「什麼事?」

  「我掐指一算,翠花姑娘快要趕到皇城了,你跟月兒去把她抓到英山去。」

  小火撓著耳朵一頓:「英山?那可是仙家修煉的地方,你讓我們兩隻妖怪去,這是送死吧?」

  「……你太低估自己了吧,去了英山,別一爪子把修仙的人撓死便好。」西風瞧了一眼還在滿屋追著饕餮要吃的月兒,覺得這小姑娘簡直比饕餮還要可怕,「月兒。」

  月兒依依不捨地舔了舔唇,看了一眼那糖球,這才跟在小火後頭,去攔翠花姑娘。

  小火和月兒一走,西風就喚饕餮過來,倒是青淵覺得奇怪,不解道:「你怎麼知道小火一直在附近的?它隱藏得很好,你應該發現不了的。」

  「你給我一兩銀子,我就跟你解答。」

  青淵喪氣道:「我沒有錢,我是個窮光蛋。」

  西風知道他沒錢,逗了逗他便一笑,說道:「我一直都沒察覺小火在附近,它最大的本事就是隱藏氣息,我之所以能發現它,是因為你呀。」

  青淵微頓:「我?」

  西風得意道:「對呀,因為你從九霄回來,就沒有問過我小火月兒去了哪裡,以往你都會問的。所以你肯定察覺到它們在附近,我不是一個人,因此你沒有問我。」

  青淵沒想到竟是這樣暴露了小火跟隨在旁的事情,這是他的失誤,也是西風聰明。

  西風不過是知道他喜歡她,所以緊張她,怕他一走,就剩她一個人在凡間。因此他沒有問從來都會跟在一旁的小火去了哪裡,這不正常,再一猜,就知道小火定是沒走遠,就在附近,只是不敢出來,怕她揍它。

  那饕餮沒有過去,還想挖地逃跑,西風蹦了過去,笑吟吟道:「小圓,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少女笑得異常甜美,饕餮卻感受到了巨大的……殺氣。它抖了抖,不敢動彈了。

  「乖哦。」

  饕餮又一抖,好可怕!

  西風說道:「我三番兩次做噩夢,你都出現,然後在我夢裡開出花,是不是你所為?」

  「嗷——」

  「是?那就好辦了。你出現在禁華庭附近,也是為了千羅公主前去,對不對?」西風摸摸它的腦袋,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你一直在吃千羅公主的噩夢,是麼?」

  聲音很輕,沒有了迫人的殺氣,饕餮蹲在地上看她,才覺得她一點都不可怕。

  「那你在她的夢裡,見過梁國麼?」

  「嗷!」

  「我現在想幫千羅公主圓夢,送她回梁國,讓她完成心願,她才能安心轉生。可是梁國已經沒有了,所以我想讓你吃了她的噩夢,和我一起,在夢裡為她築起梁國幻像,讓她圓夢。」

  饕餮蹦了蹦,又看向青淵。

  西風搖搖頭:「嗯,我們的確能為千羅公主構築夢境,但是靈是很敏感的生靈,一旦讓她發現那夢境是假的,她仍會變成惡靈。所以我想拜託『見過』梁國的你,來構築幻境。」

  饕餮恍然點頭,隨之便見那姑娘一笑:「你可願意和我一起,為千羅公主圓夢,小圓?」

  「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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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有小仙女疑問這卷的名字為什麼叫池中魚。

  取這名字的時候跟胖友說起,胖友問「被困的妃子?」我說不是,胖友又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說也不是,是「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胖友想了想又說「梁國強大的話,公主也不會被送去和親,這解釋也沒毛病。」

  我細想了下,的確是。

  唯有國強大,我們才不會變成城門的池魚,更不會變成池中魚。畢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遠觀歷史,珍惜當下。

  這篇文想表達的,不是什麼深宮棄妃負心漢,而是思念故土,不忘吾國,哪怕它弱小,貧瘠,也是千羅最掛念的家。

  開始是,最後也是,所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才是池中魚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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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5 01:01: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池中魚(十一)

  第二日良人們還要面聖,西風可不想讓那皇帝攪亂她的計劃,等小圓一走,她就打算出門了。青淵看見,問道:「你去哪裡?」

  「去皇帝寢宮,給他施個小法術,難受個一天,明日就不用選妃了。」

  青淵一把拉住她的手,扯得西風袖子都抽長了,她回頭看他,問道:「幹嘛?」

  「你連我睡覺的地方都沒去過,現在卻要去別的龍房裡。」

  西風哼道:「那你的意思是,去過你的房裡,我就能去別人房裡了?」

  青淵瞪大了的眼:「你不講道理。」

  他分明不是這個意思。

  他還要解釋,西風忽然張手將他抱住:「你不要總吃醋,我喜歡的只有你呀,龍神大人。」

  青淵補充道:「還有金子。」

  「好吧,還有金子,可皇帝不是金子。」

  青淵瞬間恍然,西風見狀,鬆了手說道:「那我去了。」

  「不許。」青淵拉住她,說道,「你累了一天,睡吧,我去。」

  西風笑笑,又想親他,末了不放心問道:「你不會把皇帝打骨折吧?」

  青淵一頓:「難道不是?」

  「你敢!!!」

  &&&&&

  朝陽未升,深宮仍有夢。

  蹲在飛簷上的饕餮遠眺八方,看著宮廷深處,尋著哪裡有可怕的噩夢。這麼多年,吃得最多的,就是後宮之人的夢了,又苦又澀,很好吃。

  如球的身體立在尖銳的飛簷之上,在隱約晨曦下看來,似飛簷上雕刻的瑞獸,只是體型太過龐大了些,遠看覺得奇異。

  它動了動,背上的鐵鍊就隨之嚓嚓作響,它想看看背後的尾巴,奈何沒有脖子沒有腰,轉了十幾個圈,都沒看見那鐵鍊是怎麼扣在它背上的。

  「嗷……」它低聲嚎叫,看不見,還是看不見。

  大概它轉得快一點就能看見了,想著,它又轉起圈來,飛快轉著,像一個陀螺,在屋頂上磨得瓦片也跟著發出響聲。

  轉了半天,還是看不見,累得它在屋頂上癱成了一張圓餅,累死了。

  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忽然看見有人站在了前面。它抬眼看去,見了來者,低低地「嗷」了一聲。

  離千戰看著瓦片上的「餅」,問道:「剛才你去西風房裡,做什麼?」

  饕餮沒有吭聲,一點一點地往下挪,眼見就要消失在屋頂上,那眼神忽然盯來,盯得它又一點一點地鑽出來,乖乖蹲在屋頂上,不敢動了。

  離千戰問道:「跟千羅公主有關?」

  「嗷……」它背轉了身,鐵鍊隨之鐺鐺兩聲,「嗷——」

  這將它鎖在這裡的鐵鍊,它一點都不想要了。可是給它鎖上這鐵鍊的人,似乎至今還是沒有要解開的意思。

  「青龍不是說能幫你解開,那何必求我。」離千戰說道,「你連九霄戰神都不願連累,那以你這樣的性子,回了妖界,也會被其它妖怪吞食,變成一份糧草。這深宮雖無趣,但適合你。而且,唯有這深宮,才有如此多的噩夢供你果腹。」

  「嗷嗷——」

  「是,深宮不自在,只是六界中,多是不自在的事。」

  饕餮趴在瓦片上,說不出反駁的話。

  朝陽將升,從山巒千里透來的光,洋洋灑灑落在人間大地上。

  有人正從晨曦方向走來,一步一步,像踩著朝陽碎光。

  等那人走到饕餮旁邊,離千戰已經不見了。青淵看了看殘留在瓦片上煞氣,摸了摸饕餮的腦袋,說道:「不要聽他胡說八道,你去人間,也可以填飽肚子,那裡的確是要比皇宮兇險些,但是你也很厲害,不要怕。」

  饕餮不安地蹭著瓦片,還是沒有想好。

  「斷開鐵鍊,你就能看清它是怎麼扣住你的了。」

  饕餮一頓,仰頭看他,眼裡忽然有了期盼。青淵抬手拂過鐵鍊,伴著一聲清脆斷裂聲,鐵鍊已經被轉身的饕餮撞飛,一條環環相扣的鐵鍊盡頭,有一個由咒術化形的五指手掌,微微彎曲,那便是鎖頭,一直抓著它的背的五指鎖頭。

  在它看清楚的剎那,鎖住饕餮的咒術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瞬間化作一陣煙霧,消失了。

  心滿意足過後的饕餮看著那鐵鍊消失的半空,開始有些晃神。

  自由了啊……

  可以離開這了。

  等幫了千羅,它就能離開這宮廷了。

  它呆呆立在飛簷上,眺望遠景,遠處朝陽升起,充滿了令人愉悅的明媚。那束縛它的東西,再也不見了。

  人間兇險,妖界不善,但是,六界那麼大,它還是想去走走。

  「嗷——」

  叫聲愉悅,傳遍宮廷。

  青淵回到房裡時,發現西風還沒有睡,正坐在床邊練習幻境的咒術。等他走近,西風似有所察覺,睜眼看去。

  「你回來啦?」

  「嗯,我照你說的,讓那條龍吹了冷風,然後他就真的病了,真的太弱小了。」青淵坐在她一旁,擰眉說道,「而且,他也不是龍,只是有龍氣庇護。」

  「是是是,他只是一介凡人,不是真龍。」西風靠在他身上,說道,「等會傍晚,我們就去禁華庭。然後晚上,我還要去入聖上的夢裡。」

  「做什麼?」

  「翠花姑娘的事,得好好解決了。等解決了他們的事,我們就離開這。」西風默了默又道,「等出了宮,我跟你說一件事。」

  她想跟他說,人魔妖三界,很有可能已經聯手了,讓他要小心,讓神界也要小心,不要再窩裡鬥。

  青淵應了一聲「嗯」,就說道:「你不再睡會?」

  「睡不著。」西風問道,「你不睡?」

  「我也睡不著。」青淵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撥著她的手指時而抬眼看她,「我剛才碰見靈殿殿主了,可是沒等我靠近,他就走了。而且這幾天,他總在宮裡走動,還偷聽我們說話。」

  西風喉嚨一僵,隨後怒道:「那你為什麼不揍他!」

  「我們如果打起來,這座皇宮,就要變成廢墟了,你喜歡的金子,也都要沒了。」

  「哦……」西風可不在乎宮殿被毀,只是皇宮被毀,影響還是有的,月國百姓日子只怕得不好過。

  許是倚著旁人太過舒服,本來不困的西風打了個哈欠,抱著青淵的胳膊腦袋昏沉。等青淵再偏轉回頭時,就見西風已經睡著了。他托住她的腰俯身將她放下,要起身時,胳膊卻還被她抱著,怎麼都抽不出來。

  少女睡得很沉,青淵想起剛見她時,她夜裡常翻來覆去,後來……不知是什麼時候的後來,忽然有一天,在數著房樑的他,聽見她睡得香甜起來的聲音。

  青淵握了她的手輕輕挪開,視線還停在少女俏美的面龐上。他看了一會,心間一熱,低頭往她唇上印去。紅唇微涼,皓齒微暖,他一點一點地撬開她的唇,不願離去,過了許久,才緩緩離唇,卻仍不願徹底離開,從唇游離而下。

  吻至少女的下巴,落在她白皙脖間。

  印出一朵朵紅紋。

  他仍想繼續往下,直至唇將要貼到她起伏的胸前,像是突然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他驀地坐起身,渴!

  房裡沒有水,但他知道哪裡有井。

  窗門被迅速掠過的風帶得砰砰作響,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西風微微睜開眼,禁不住蜷起身體,捂著滾燙的臉低聲罵道:「笨蛋,這麼個親法,豬都要醒了,更何況我又不是豬。」

  她的上身都快變得僵硬,也沒力氣坐起身,便用腳一點一點地蹬了被子上來將自己蓋住,掩飾那令人酥麻的衝動。

  &&&&&

  夕陽剛剛沉落,宮廷中沒有響起往日的塤聲。

  「今日沒有樂聲。」一個正小心翼翼端著水盆的宮女低聲念著,朝遠處看了一眼,腳下還在跟隨長長的隊伍,去送水給各宮的主子們。

  「今日沒有樂聲。」手中繡著盛開月季的綢扇輕搖,面容嬌豔的妃子輕倚小窗,目光悠長孤清。

  「今日沒有樂聲。」

  「今日沒有樂聲。」

  今日宮裡有的,是這皇宮大院中,不斷傳來的疑惑,充滿了惆悵——今日的宮廷,更加蕭瑟了。

  「公主?公主?」

  喚聲很輕,沉睡中的千羅聽見熟悉的聲音,輕輕睜眼看去,一見那人,便愣住了:「厲將軍?你怎麼在這?」

  面上髯如茅草的將軍憨笑道:「大災已去,今年梁國豐收,國庫豐盈,聖上便跟蠻夷換了八百匹駿馬,千里迢迢趕到月國,來與月國皇帝做交換,接公主回去。」

  千羅愣了愣,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她揉了揉自己的臉,有點疼,不是做夢。她又看向旁邊的公公,那公公淡漠說道:「傾妃娘娘快些換衣服罷,馬上就要隨這位將軍回去了。聖上說了,他不願再看見您,您不必去問安謝恩。」

  千羅怔然,還是不願相信,她將臉捏得紅了一塊又一塊,會疼,的確會疼。

  真的不是在做夢。

  她又看向那公公,看向厲將軍,最後狠狠掐了自己的腿,疼,很疼。她頓時失神,往手中的塤看去,一低頭,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滾落,滴在她的手背上。

  眼淚是暖的,而夢裡的眼淚,是冷如冰霜的。

  她真的可以回去了。

  千羅喉嚨一澀,失聲哭了起來,沒有力氣站起來,也像是失去了哭的力氣。

  可以……回家了。

  今年的月圓之日,她終於可以和父皇母后一起過。

  回到梁國,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

  無聲的哭泣,哭得幻境外的人,也欲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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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池中魚(十二)

  已是秋季,正是果樹盛產之際,千羅人在車內,就已聞到陣陣果香。

  她從坐上回家的馬車開始,就一直沒有眨過眼,哪怕是踏出禁華庭,還未離開月國皇宮,她也在認真看,看看這四年來,她都再未踏出過一步的地方。

  梁國離月國甚遠,作物也早些收成,月國稍晚,所以她離開月國時,路上還有百姓在收割作物。

  今年豐收的梁國,在早前,也是這番景象吧。

  她倚在窗邊,時而能看見在田間的百姓,還有果實累累的果樹,作物的香氣,果實的香甜,隱隱入鼻,更勾起了她迫切回鄉的心思。

  「公主,喝些水吧。」

  厲將軍從窗子遞進一壺水,交到她的手上。千羅喝了一口,只覺這水清甜,不似禁華庭的水,很苦澀,她探頭問道:「這水是我們梁國的水麼?」

  厲將軍笑道:「當然不是,是月國的水,從那麼遠的路帶水,水都要發臭了。」

  千羅低眉笑笑:「這水清甜,我以為是……」

  「許是公主高興吧。」

  千羅微怔,輕輕點頭。她看了看四下的路,雖然當年她只走了一遍這條路,但在夢裡,她卻已經走過千百回。上一回來是春天,草木青蔥,鳥語花香,她是帶著整個梁國的希望前來。

  而今,她是帶著自己的希望回家。

  馬車悠悠,千羅像醉入了秋景中。

  西風在外面撐著這夢境,避免有外人打攪,青淵和饕餮在裡面築夢。夢裡已過兩天兩夜,但實際上,外面不過是過了兩刻。

  只要再有半個時辰就好,千羅就能圓夢,不會變惡靈,安然轉世離去。

  「咚、咚。」

  外面巡夜的護衛路過,聲音輕而有些雜亂,西風用餘光盯著那門口,一般情況下護衛是不會進來的,但也要留心,避免出現意外。

  護衛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在外院那兒消失了。

  西風暗暗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見那緊閉的大門,有一個人輕步踏入,她心底瞬間一慌。

  她這一慌,夢境也隨之顛了一下,坐在馬車趴窗而望的千羅也跟著一震。

  千羅心中一驚,她始終覺得這是個夢,因為太甜了,有些不真實。這一晃,晃得她心頭也跟著一跳,隨後便聽見厲將軍說道:「公主,地上有塊大石頭,馬車顛了一下,您不要緊吧?」

  「我沒事,厲將軍。」千羅看著外面,沒有任何變化,剛才的確是車顛了吧。

  她安下心來,驚出一身冷汗的西風也定下心來,她盯著進入院子的離千戰,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離千戰看了一眼她,又看看那真實無比的夢境,問道:「青龍和饕餮在裡面?」

  自知瞞不過,西風答道:「是。」她緊緊盯他,見他又往前一步,立即說道,「你喜歡聽千羅吹的曲子,否則也不會任由她在宮裡留了四年。這四年來,聽見這曲子的宮人不少,風聲肯定也傳到過聖上耳中,他大概有問過你緣由,但千羅依舊還在禁華庭。」

  「你是想承認,我是個好人,所以勸阻了聖上,沒有收了千羅公主?」

  西風不願承認他是好人,可是又怕他破壞夢境,只能盯著他,希望他快點離開這。青淵和小圓還在裡面,她就算能攔住他,那也是以夢境破裂為代價。

  離千戰看著滿目警惕的西風,又看了看披星戴月趕路的馬車,沉思良久,看得西風都以為他是在蓄力出手。

  夢境悠悠,馬車已經到了梁國城門下。

  千羅緊抓著車窗,抬頭往城門看去,看見城門上鑲嵌的「梁國」二字,歇了一路的眼淚,又再次湧到眼眶。斜陽餘暉傾灑,眼淚似顆顆珍珠,滾落美麗的面頰。她輕輕抹去了淚,想到等會就能見到父皇母后,一路的疲乏已消失不見。

  進了城門,已見喧鬧。許是今日是趕集的日子,百姓很多,吆喝著販賣各種玩意。她趴窗而看,單是聽見鄉音,就覺歡喜滿足。

  那是在宮廷,在禁華庭聽不見的熱鬧和吆喝。

  「栗糕。」她喚停車夫,提裙往車下走。快步走到那小攤前,八月的栗子最是饞人,用栗子蒸出的米糕也很好吃,她看著那饞人的糕點,想吃。

  厲將軍上前買了一袋給她,千羅便抱著栗糕回到了車上。剛出籠的糕點燙嘴,燙得她手指泛紅,糕點在嘴裡溢出栗子香氣,混著紅糖獨有的甜味,又燙又甜。

  栗糕已吃了大半,她還有些捨不得,仍然怕,這是夢。

  一切都那麼真實,一切又都不那麼真實。

  正想著,忽然她聽見厲將軍在外面說道:「公主,到了。」

  千羅驀然回神,聽著厲將軍騎馬去宮門的聲音,她忍不住又下來,站在遠處看看宮門護衛,看看紅牆灰瓦的宮殿,怔了神。

  她回來了。

  父皇母后就在這大門背後,等著她。

  他們一定備好了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她五年沒有睡過的寢宮,肯定也已經打掃乾淨,被褥帷幔,也都清洗晾乾了吧,帶著這幾日的暖陽香氣,一起等她回家。

  她緩緩跪在這五年未踏入的土地上,輕捧一抔土,低聲說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哪怕當時在月國錦衣玉食,她最掛念的,還是她的故土。

  那個貧瘠,又弱小的國度。

  「我回來了……」

  她念著,手裡的土從指縫灑落。

  這是她的國,她朝思暮想的故鄉。

  「吱呀——」大門敞開,有人從裡面互相攙扶,快步走了出來,朝她走去,哽聲喚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不顧羅裙髒亂,朝他們跑去。

  「父皇,母后——」

  喚聲悲涼,是絕望過後重得希望的喊聲。離千戰看著那虛構的幻境,說道:「梁國已亡,哪怕圓夢,也是欺騙。」

  「千羅不知道就好,只要她心願完成,就能輪回轉世。」西風撐了三刻,額頭已經滲出汗珠。

  離千戰看清夢中人,又道:「饕餮為何幫你們?」

  「可能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它暗戀我。」

  饒是說得艱難,西風也從牙縫裡擠著調侃的話,就是不好好答,避開他的問題。

  離千戰沒有笑,西風說的話,已經很久不能逗笑他了,每一句,都充滿了敵對的意味,誰能笑得出來。他說道:「我將它困在這裡,青龍卻將它的鐵鍊斬斷。」

  「你將小圓鎖在這裡,是為了吃宮廷人的噩夢,讓皇帝以為是你除妖的功勞吧。」西風輕笑,「現在月國的皇帝這麼信任你,難道還需要小圓來繼續替你博取皇帝的信任?亦或是鞏固靈殿在人間的勢力?不需要,所以青淵斬斷它的鐵鍊,你沒有出手阻攔。」她吃力地嘲諷道,「也還好你沒有,不然你的肋骨,就要被他打斷了。」

  離千戰突然朝她盯去,盯得西風以為他終於要出手,然而離千戰沒有出手,只是沉默片刻,便又如上次那般,消失了。

  西風沒想到他就這麼走了,或許是因為有無影和璞玉收集神物在前,所以她對提前出現在這裡的離千戰很是在意,但如今看來,他真的只是來聽千羅吹樂曲。

  哪怕他真是想要這個宮廷的什麼東西,他也無需用四年時間來辦。

  她收回心思,目光重新回到夢境中,視線剛收回,就見那夢牆邊緣,青淵正站在那,遠遠看著她。

  見她看來,便又堙沒夢中,不見了。

  他是怕離千戰一爪子撓死她麼。

  在平日有妖物近身,他總是會過來,將她拉到身後。可離千戰在這裡站了那麼久,他都不過來。

  西風心裡有不好的預感,青淵……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既是夢境,也是幻境,然而千羅不知道。

  她看見了父皇母后,還有皇兄,一別五年,她還有了皇嫂,連小侄子都會跑了,正在花園裡和宮人追逐玩樂。

  桌上備的果真都是她喜歡吃的食物,就連她出嫁前常用的杯子,都是那一盞,沒有換。

  本不能言語的飯桌上,父皇母后破例問了她許多話。千羅吃得很慢,一直在笑,時而抹淚,淚沾濕帕子,拿在手上,沉甸甸。

  熱鬧的梁國,熱鬧的皇宮,在笑的父皇,慈祥的母后,高大的兄長,美麗的皇嫂,還有可愛的小侄子,還有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

  千羅看著,笑著,胃忽然翻滾。她忍住這翻騰感,笑笑說道:「好像是剛才吃了太多栗糕,有些不舒服。」

  「那你先回房休息吧,等明日一早,父皇帶你上朝,告訴群臣,朕的千羅公主回來了。」

  千羅笑得溫婉,輕輕答聲:「好啊。」

  宴席未散,她從宮殿出來時,背後還有笑聲。她站在空蕩的庭院中,回頭看去,還能看見父皇和母后,她的家人。

  她站在原地看著,從懷中摸出父皇當年送她的骨塤。

  啪嗒。

  黑色的眼淚滴落在白色骨塤,似墨化開。

  西風一怔,千羅發現這是夢了?不對,為什麼她會發現?明明一直都做得很好。

  千羅緊緊握著骨塤,黑色淚珠如雨傾灑:「我知道……梁國早就沒了……宮裡來來回回那麼多的人,我聽得見。可我不願承認,哪怕梁國只剩一磚一瓦,我也想回去,跟我的父皇母后,葬在一起。」

  西風怔神。

  「我想回家。」

  骨塤已被染黑,混雜著惡靈之氣的淚珠滴落在夢境中,像一顆顆沉重的黑色珍珠,重重敲著夢境,敲得夢境動盪,支離破碎。

  強撐夢境的西風知道夢境已破,卻不甘心被迫放開,「轟——」夢境破裂一角,西風幾乎被那強大的惡靈煞氣彈到十丈外。

  青淵已從夢中出來,將西風護住,把要外泄的煞氣封在夢中:「她要變惡靈了。」

  「不行……」西風提劍要上前化那煞氣,卻被青淵捉住了手,「不行!我不能讓她變成惡靈。」

  青淵沒有放手,西風也明白,一旦靈變惡靈,就無法挽回和阻攔,至少在她的認知裡沒有,青淵攔她,那說明青淵也沒有見過可挽回的。

  連青淵都沒有見過,那千羅只怕……

  千羅的身下,已經開出一朵黑色蓮花,層層盛開,煞氣縈繞。她還在低聲念著,念著回家的路。

  「嗷——」

  灰色的腦袋在黑色煞氣的比照下,變成了一顆白色圓球。它朝煞氣擠去,想要靠近千羅公主。

  它記得這個姑娘,它每天都會來這裡,吃她的噩夢。那是它在這皇宮裡,吃過的最悲傷的夢。它每次都會在她的夢裡,額外開出幾朵紅豔的花。

  可是她要變惡靈了,那是一種毫無感情,又冷血無情的生靈。

  它不能容忍這樣善良的姑娘,變成那種惡靈。

  「嗷——」

  煞氣侵襲,灰色的腦袋已見紅色傷口,一刀一刀刮在它的身上。

  「小圓!快出來!」

  背後的喚聲它聽見了,也是那個總是在做噩夢的姑娘,她的夢,是撕心裂肺的夢。千羅公主的夢,是充滿絕望的夢。

  它沒有回頭,仍在努力靠近那朵黑蓮。

  千羅跪在花中,手裡的骨塤已經變得墨黑,再沒有往日的骨白。

  「嗷——」

  有人在叫她,不是她的家人,甚至不是她認識的人。她睜開淚眼看去,眼前有一朵紅色小花,朝她探來。

  她怔怔看著那朵花,看著那贈花的糖球,怔然道:「是你嗎,每晚都在我夢裡,為我開出花兒,每日清晨,都在我門扉上別一枝花的人?」

  饕餮蹦了蹦,腦袋上全是赤紅傷口。

  她緩緩伸手,手指上便沾了血,她看著手上的血,也看見了手上的煞氣,抬頭後,更看見了刮在它身上的煞氣。

  而更讓她驚訝的是,煞氣來自她的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

  她在做什麼,為什麼她手中的紅花,枯萎了?

  「嗷——嗷——」

  饕餮想吃掉這煞氣,但吞入腹中,卻變成了毒藥,灼得它難受。可它還是在大口大口地吃,只會吃的它,只想到了這一個救她的辦法。

  它想吃掉天下人的噩夢,在他們的夢中,開出一片花海。

  對,它不應該只留在宮裡,人間那麼大,凡人那麼多,它應該去走走,在他們的夢裡,開出花海。

  是不是晚了?不,不會晚的!

  「千羅——小圓——」

  煞氣陣外,有人在喊他們的名字。

  千羅茫然看著外面,這麼多年了,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看著那還在吞著煞氣的糖球,想撫摸它,可她的手上還纏著煞氣。

  她不要這種東西,她不想傷害它,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

  她不想要,不想要!

  沖天外溢的煞氣突然像被什麼吸食,迅速被吸入骨塤之中,它們厲聲尖叫,但仍被骨塤吸入,彌漫在外面的煞氣,也全被無形的靈力捕獲,封在骨塤中。

  西風和青淵意外地看著幾乎已經無可挽回的景象,心覺驚奇。

  青淵看向那骨塤,墨色的塤忽然重新如水明淨,將煞氣盡數吞食:「那骨塤……」

  「骨塤怎麼了?」

  「那是死去神獸的骸骨。」青淵似乎明白了什麼,「遺失在人間的獸骨,被凡人所拾,雕刻成塤。所以唯有千羅公主的塤,才有讓心有掛念的人聽見的神力。」

  吸食了全部煞氣的骨塤,又再次變成了黑色。千羅公主輕輕捧著,這骨塤,已經輕如羽毛,幾乎沒有了重量,如果不是親眼看著它,是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的。

  骨塤樂孔中,隱隱透著煞氣。塤如囚牢,煞氣想要衝出來,卻沖不破,被塤死死困住。

  千羅忽然察覺到了不好的事情,隨後便見那塤轟然破裂,和煞氣一起,消失在了她的雙掌上,消散在了這清冷的宮廷中。

  千羅是青淵所見的靈在異變時,唯一沒有變成惡靈的,哪怕是神和魔,都無法逃脫惡靈的糾纏。

  或許是骨塤殺死了煞氣,或許是小圓吞食了它們,或許是千羅公主自己,不願意變成那種沒有任何思緒念想的惡靈。

  又或許,是因為他們三者,皆不願惡靈現世。

  所以遏制住了那從未被逆轉的惡靈。

  千羅還在怔愣地看著她的雙掌,如今連父皇母后給她的最後一絲念想,也沒有了。

  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心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淵中,不知有多深,但心中的失落和絕望,再次襲來。忽然她的袖子被人輕擺,將她下墜的心牽動。她抬頭看去,一顆大腦袋正叼著她的衣袖,扯著她。

  「你要帶我去哪裡?」千羅雙眸呆滯,不知它要帶她去做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能去哪裡?」

  「它要帶你回梁國。」西風說道,「即便那裡只剩一片荒蕪土地,也想帶你回去。」

  帶她回去,看看她的雙親,還有她的家人,還有那片埋葬他們的故土。

  饕餮蹦了蹦,繼續咬著千羅的衣裳,要帶她走。

  千羅看著她仍不知喚作何名的妖怪,它的殷切和明朗,如日照,拂去她心頭的陰霾,將深淵照得明亮。她被它所動,終於緩緩起身:「謝謝你。」

  饕餮歡喜嚎叫,就要帶她走,青淵喚住它,看著腦袋上一塊灰一塊紅,像個斑點圓球的它,說道:「太醜了。」

  「嗷……」

  一抹龍氣忽然縈身,周遊一圈,傷口盡數痊癒,那斑點圓球,又變回了原來灰濛濛的模樣。它還來不及高興,就聽西風嘖嘖聲道:「你們男人的審美真是可怕,既然能變,好歹變成白色,至少是個雪球。現在,依然醜,太醜了。」

  重新癱回地上的圓餅有氣無力地又「嗷」了一聲。

  青淵皺眉:「不醜,很好看。」

  「可怕的審美。」西風拍拍它的腦袋,「你要保護好千羅,將她平安送到梁國。覺醒的靈離開原地,不過十日便要入輪回道,所以不要耽誤了時日。」

  「嗷!」

  西風想了想,又對千羅說道:「你路上也要小心。」

  「嗯。」千羅看看他們兩人,說道,「謝謝你們。」

  「我們沒有幫忙,是你手中的骨塤,還有小圓,還有你,幫了你自己。」

  千羅搖頭:「你們織的夢,讓我很開心,所以才一直待了那麼多天。夢很真,也很美,謝謝。」

  她一開始就知道是夢境,可是她強忍身體不適,只是想好好做這個再不可能實現的夢。

  如今回去已經見不到她所想見到的人,但她仍想回去,回到故土。

  「小花姑娘。」已經隨饕餮懸於半空的千羅,又想起了一件事,她說道,「我那時吹樂,看見你和離先生所想的人,是同一個。」

  西風一怔。

  斜陽已沉,圓滾滾的大腦袋載著公主,離開了這清冷皇宮,去回真正的梁國了。

  兩人走了許久,青淵見西風還未回神,彎身看她,問道:「你聽得懂小圓說話?」

  西風緩緩回神,說道:「聽不懂。」

  「那你怎麼知道小圓是要帶她回梁國?」

  「因為我懂小圓。」西風腦子裡,還在迴響著千羅說的話。

  一樣?

  竟是一樣的。

  她自嘲一笑,不去想那件事,或許也是因為,這件事隱約是在意料之中。對,她不願承認,但的確是。

  「壞了。」西風猛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來,再一看時辰,這都晚上了。她收起劍就跑,邊跑邊道,「我要去皇帝寢宮了,你回去等我——」

  被拋棄的青淵看著飛奔離去,要奔去別的男人房裡的西風,只有一個念頭——跟過去,暴打假龍。

  然而不可以,西風會揍他的。

  青淵無比喪氣地想著,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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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5 01:01: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池中魚(十三)

  褚桉昏沉了一日,太醫陸續來了幾波,但都沒說出是什麼病因,最後便用「聖上素日太過操心國事,勞心損神,氣血不足,歇歇便可」的話來打發了他。

  躺在龍榻上的他想,等他好了,就把整個太醫院的人都換了。

  昨日他還精神奕奕,今日怎麼突然就頭重腳輕,躺上一日都不見好了,這氣血也太「突然」不足了。

  他擰著眉頭想要起來,但四肢無力,腦袋重有千斤,根本起不來。

  最後他唯有放棄,又閉眼休息,暫且再聽太醫的話。

  夢有花香,不知從何而來。他睜眼看去,這裡卻非寢宮,也不見守在床邊的宮人。而此刻的他正站著,四肢不再無力,腦袋也不再沉重。他看著這靜謐山谷,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

  漫山遍野,有花盛開。山谷之中,還有個女子在跳舞。

  她的舞姿輕盈,長袖飛舞,輕紗攏面,看不見臉,然而隱約可見的面龐,有著絕美的容貌。

  褚桉恍然回神,這是夢。昏沉了一日,突然看見有傾城的女子跳舞,哪怕是在夢裡,都覺美妙,散了周身疲乏。

  他輕步走近,看著在花樹下跳舞的女子,越發覺得,哪怕是仙女也不過如此。

  只是山谷悄然,無聲無息。如果有曲伴奏,這舞姿應當會更加曼妙。

  曾幾何時宮裡也有一個佳人,精通樂曲,只問她們要跳什麼舞,輕輕點撥,就能為舞姬們選出最好的伴奏樂曲。

  然而在四年前,她要殺他,他便賜了她一丈白綾。

  此後宮裡,再無人像她那樣精通樂曲。

  他收回思緒,見那神女一舞畢,便走了過去,撫掌說道:「跳得好。」

  哪怕是在夢裡,他也不吝誇讚。

  或許就是因為在夢中,所以才更願意誇讚別人。

  西風收回在跳舞的假人幻影,現身在樹頂之上,盤腿而坐,靜靜看著樹下的人。那是個年齡近三十的男子,哪怕昏睡了一日,儀錶也依舊修理得整潔,神采奕奕。

  算起來,五年前他也還是個年輕人,但登基已十載,少年登基已能將月國治理得井井有條,不得不說頗有手腕。

  對褚桉,西風不願評價過多,連千羅都不曾多言他一句,更何況是她。

  「這裡是夢?可真實得不像夢。」褚桉問道,「姑娘來自哪裡?」

  「我若說我來自九霄,你可信?」

  褚桉一笑:「當然信。」這夢倒是好玩,他問道,「那不知神女入夢,有何指教?」

  西風說道:「此次良人中,有一名喚羅翠花的女子。」

  褚桉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略看了一眼名冊,便知良人們出身哪裡,叫什麼名字。低眉一想,說道:「的確有……」他心中微覺驚訝,到了此時,他才有些相信,這的確是神女入夢,而不是平日做的夢了。

  他似明白了什麼,問道:「那羅良人可是福澤吾國之人?神女要我立她為妃?」

  「的確是有福之人,但不是要你立她為妃。」

  他轉念一想,眉宇間已染陰沉:「那便是禍國殃民的女子,我會將她除去。」

  僅憑兩句猜測就要奪人性命,西風感慨這月國皇帝的確是做帝王的料,她說道:「也不是。」

  褚桉忽然笑了:「既不是讓我封她為妃,又不是讓我殺了她,還請神女點明。」

  西風說道:「那羅翠花,本是九霄神女,下凡歷劫,只因月老老眼昏花,辦錯了差事,讓她被選為良人。然而她本非凡體,待她百年後,將要重回仙班。如今亂了章法,無異於是你在逆改天命,天罰也會由你來承擔。」

  褚桉一頓:「這與我無關。」

  他不好說是月老的錯,但如果神女怪罪,他還是會拉月老出來擋劍。

  「所以為了她,為了你,更為了月國國運,我入了你的夢中。」

  褚桉急忙跟她道謝,又道:「我這就讓人送她出宮,送回羅家。」

  「不必。」

  「不必?」

  「因為她本就沒有入宮。」

  褚桉又是一頓:「這怎麼可能,今年的良人已經陸續入宮,宦官並沒有說那羅翠花不在。」

  「那不是羅翠花,真正的羅翠花正在英山修煉,得神助後再回凡間,按照既定的姻緣,成親生子,百年後,她會再回九霄。」

  那英山他有耳聞,的確是仙家修煉的地方,尋常人去不得,他也讓人去拜訪過,想得到神助,但馬車連山腳都無法靠近。

  西風見他半信半疑,早就料到他會多疑,她又道:「我會喚神獸為你帶路,去英山迎她回凡間,你若不放心,可派心腹前去。」

  褚桉意外道:「不得仙緣的凡人可以去?」

  「可以,因為是由我的坐騎帶路。」

  褚桉此刻才有些相信她是真的神女,再細想,卻覺不對:「那如今在宮裡的羅翠花是誰?」

  「是我。」

  褚桉意外道:「竟是神女你?」

  「為了能讓我的弟子安心修煉,也為了給月國帶來福澤,所以我來了。」西風咬字說了半天,見他竟然還不能完全相信,真想跳下去揪住他的領子怒問——你到底信不信,信不信,再不信我就揍你了!

  褚桉問道:「朕要如何信你?」

  西風真的想揍人了!

  她耐著性子道:「冬未至,梅花本不會開。若開,定有神助。」

  褚桉皺眉,不明其義,正要問個明白,就覺腳下顛簸,豁然開了個深淵,將他吞入,驚得他猛然坐起身,從夢中醒來。將兩旁守著的宮人嚇了一跳,忙請示他怎麼了。

  他還未從夢裡完全清醒,努力想著神女模樣時,就聽見外面有人敲門,急聲:「聖上?聖上您可醒了?」

  屋裡的宮人忙去開門,問道:「公公有何事稟報?」

  褚桉還在回想方才夢境,想去看看那叫羅翠花的女子。忽然門外的公公焦急說道:「花園裡的梅花,不知道何故,突然開了!」

  褚桉一愣,那神女所說的事,竟是真的。

  冬日才開的梅花,而今已經開得很好,肉眼可見那白色梅花在樹枝上一朵一朵盛開,開得很是緩慢,但的確盛開了。

  宮中突有異象,惹得宮人紛紛議論,總覺得是上天顯靈,卻不知是福是禍。不過他們沒有忘記宮裡還有靈殿殿主在,因此並不太慌張。

  褚桉也已尋了離千戰前來,看那梅開異象。

  他仍是不放心那神女的身份,容不得半點差錯,唯有讓離千戰確認並非不祥之兆,他才能放下心來。

  「朕今日身體不適,昏睡中有神女入夢,告知我今年良人中,有個叫羅翠花的女子,是神女下凡歷劫,不可入宮,而後告訴我,梅花將開,自證神女身份。」褚桉說道,「而今梅花果然開了,然而朕卻是不放心,所以煩請離殿主辨認,是神女,還是邪祟。」

  離千戰看著院中陸續盛開的梅花,還有那坐在梅花樹上,正施法開花的人,沒有開口。

  西風也看見了離千戰,她沒想到褚桉這麼多疑,她接連拋出幾個讓人無法懷疑她神女身份的證據,他卻還是不信,最後仍要問過靈殿殿主。

  如果離千戰說她是妖女,就完了。

  她千算萬算,從她決定冒充翠花姑娘開始,就已經想好了這個法子——讓翠花姑娘安然脫身,讓羅家不背負欺君的罪名,還有日後如何讓翠花姑娘和周秀才光明正大在一起,她什麼都想好了。

  但她怎麼都沒有想到離千戰會出現在宮裡。

  離千戰還在看著她,看得西風已經打定主意,他要是有揭發她的徵兆,她就上去跟他打一架,堵住他要說的話。

  「是喜事。」離千戰緩緩收回視線,說道,「花是美好繁盛之物,月國有神女臨世,是祥瑞之兆。」

  一言定心,褚桉再不疑有他,心中甚悅,偏頭對身旁的公公說道:「宣旨,准羅翠花出宮,賞金萬兩。」

  西風一個哆嗦,萬兩黃金?她抓緊手裡還沒開出去的花,抓得滿手花香。那羅大人一時私心讓她冒充翠花姑娘,這筆賬她就不跟他算了,但這賞給羅家的錢財,她可得拿走。

  這才對得起自己!

  「聖上不可。」

  離千戰四字一出,西風猛然回過神來。離千戰不顧在瞪眼的她,繼續說道:「雖說羅翠花是神女下凡,但畢竟是歷劫,曆的或許是情劫,又或許是關乎金錢,聖上依照神女所說,放她出宮便可,其餘的事,不插手,是最好的。」

  褚桉點頭說道:「離殿主說得是,好,那便收回賞賜,直接放她出宮吧。」

  西風怒扔手中梅花,不開了!她要去打架!

  離千戰沒有理會她,道明有事,先行離開了。西風礙於還要給褚桉開花看,滿腹怨氣地蹲在樹枝上,哀怨地開著花,心在滴血——她什麼時候才能變成西風小富婆?

  離千戰從花園中出來,不過行了兩個宮苑,就察覺到一股熟悉的靈力始終佇立在他往前行進的院中,沒有離去,哪怕他走近,也沒有跟之前一樣避開。

  宮廷於他們而言,並不大,但一直沒有碰見,唯有一個解釋——互相避讓。

  但現在那個人似乎不打算避開了,他頓下步子微微一想,也繼續朝前走去,沒有避開。

  很快他便看見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身著青色衣袍的男子站在被八月秋季染得枯萎的庭院中,格外顯眼。他目光微抬,看著飛翹的屋簷,若有所思。直到離千戰進來,青淵才收回視線,朝他看去,開口便道:「好久不見。」

  離千戰定步遠處,負手看他:「一別十萬年,你變了。」

  「你也變了。」青淵說道,「變得像個凡人了。」

  「凡人?你明白什麼是凡人?」

  「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這些都是西風說的,凡人跟神魔是不同的,感情很多,各種細分,不同於冷漠的神魔,凡人的感情,很麻煩,很複雜。

  離千戰問道:「你跟在西風身邊,有什麼意圖?」

  「從封印裡出來,恰好碰見了她。」青淵說道,「你不要怕。」

  離千戰淡聲:「我怕什麼?」

  「怕我利用她。」青淵說道,「雖然你砍傷了我,但我不會算在西風的身上。」

  神魔留下的傷口,哪怕是已經痊癒,但日後見到留下傷口的人,疤痕仍會隱隱發燙,似在提醒受傷的人,不要忘了,這一刀是誰所賜。

  由鎖骨至腰間的傷痕,一直在灼燒,燙得青淵不舒服。他伸手摁著那傷痕,說道:「當年如果不是你途中攔我,那魔夜就已經死了。可是身為魔族大將的你,又怎麼會親眼看著魔夜死去,所以哪怕知道會兩敗俱傷,甚至死在我手中,也要阻攔。所以,雖然立場不同,但我倒是不討厭忠心的你,現在更沒辦法討厭了。」

  離千戰冷盯著他,問道:「為什麼?」

  青淵說道:「因為你是西風的父親,而我喜歡西風。」

  離千戰默然。

  清冷的宮廷氣息,如臨寒冬,更加清冷,冷意森森。

  「西風很厲害,將魔族的氣息隱藏得很好,幾乎已經完全能偽裝成一個凡人。我本來不明白為什麼,但後來她提起她的母親,我便想,大概是因為西風體內,有一半凡人的血液。」

  青淵緩聲說著,這些話他想了很久,要不要說出來。

  但最後他還是決定將一切都說開,因為這是西風心裡的結。

  甚至是她的心魔。

  而那個充滿戾氣的心魔出現了兩次,甚至想將她吞噬。

  歷經了千羅公主的事後,他相信西風也能勝那心魔,不會在日後被魔夜利用,甚至是能自己操控心魔。

  所以他沒有再特意避開離千戰。

  甚至,剛才他就知道西風也來了。

  他緩緩抬頭看向離千戰背後,西風正站在門邊,一手緊握門框,握得指骨見白,幾乎見血。

  西風怔然盯著他,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她有預感他知道她非凡人,但是沒有想到,他甚至知道了她和離千戰的關係。

  這個她今生最不願讓人知道的關係。

  偏偏是讓青淵知道了。

  而那個人,是魔族將軍,還曾跟青淵屢次對戰,甚至他身上那條可怕的疤痕,也是她的父親所留。

  她羞憤,她愧疚,她不知要怎麼面對他。

  「西風。」青淵平靜地喚她的名字,他只想讓她知道,就算他不喜歡她,他也不在乎什麼神魔身份,更何況,他喜歡她——很喜歡。

  西風的胃在翻江倒海,臉蒼白得可怕。她要說什麼?離千戰在這,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本想等翠花姑娘的事完了後,跟青淵說說六界的事,再探探他對魔族人的口風,一點一點讓他接受她的身份,可沒想到,他先說了一個讓她措手不及的真相。

  這就好比炒菜,只需一勺醬油就好,結果他猛地倒了一臉盆,澆得她慌了神,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忽然她見離千戰回頭看來,對上那雙冷漠的眼睛,她更覺周身寒冷,冷得她渾身發抖,瞬間想起他親手殺死她的母親時的模樣。

  西風感到一陣昏厥,幾乎站不住,踉踉蹌蹌扶著宮牆逃離這裡。

  「西風——」青淵疾步追去,掠過離千戰身邊,他又頓下步子,說道,「我去找西風,你不要跟來,否則西風不會好好跟我說話。」

  離千戰淡漠說道:「你不必跟我說這些。」

  「哦,那我走了,岳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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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西風(一)

  這一次西風跑得很快,青淵追出來的時候,竟連她的氣息都快找不到了。直到追出宮外八百里地,西風的氣息才終於停留在一處。

  眼前是個小山頭,附近沒有百姓,這山又不是肥山,沒獸類沒野果可摘,所以幾乎無人走動,到處都是荊棘草叢,看不見人。

  青淵走到半山才停下來,看著那堆疊鋪高的叢莽,說道:「為什麼要躲我,你知道,我不會嫌棄你。」

  無人應答,他像是在對著一堆荊棘說話。

  「你脾氣不好,唱歌也難聽,但我還是喜歡你,你不要躲我好不好。」

  那青青草堆後面有人吸了吸鼻子,問道:「那你喜歡我什麼?」

  青淵一頓,喜歡西風什麼?他不由沉思,那邊滿心期待的人因他的良久沉思而覺心頭被狠狠紮了一刀,大怒:「你竟然不能一口氣說出十點!你回第二吧,錢第一!」

  青淵擰了擰眉,問道:「一定要十點嗎?」

  「是!」

  他喪氣道:「說不出來,沒有那麼多,只能回第二了。」

  「……」西風要氣死在草叢裡了,他就不能重複上十遍「當然是因為你漂亮你漂亮你漂亮」嗎?笨蛋青龍!

  她抱膝蹲在草叢裡,不想理他,笨蛋笨蛋笨蛋。

  前面雜草太多,勾人的荊棘也太多,青淵艱難地走到草叢外,撥開藤蔓荊棘看她,只看到她的腦袋,知道他來了也不抬頭。他看著那陰鬱的腦袋說道:「你那麼喜歡錢,卻還是喜歡我這個窮光蛋,還願意給我買吃的,去哪裡都帶著我。」

  「那是因為我打不過你。」

  「哦。」青淵又道,「你總是很努力地捉妖怪,讓百姓過上安和日子。」

  「那是因為我要賺小錢錢。」

  「哦……」青淵苦思許久,說道,「誇不下去了。」

  西風「哇——」地痛哭出聲:「你就是覬覦我的美貌,才不是看中我的心靈。」

  青淵搖頭:「我沒有覬覦你的美貌。」

  「……哇!」

  青淵已經撥開了那纏人的荊棘,蹲身看著還在蹲地痛哭的西風。

  西風一路疾奔,甚至連這勾人的藤蔓荊棘都沒有理會,隨便找了個地方窩著,這會衣裳被鉤爛了不少,就連光潔的手臂,都見了傷痕。

  她抬起淚眼看他,滿眶眼淚,似變成了一汪清泉。青淵抹去她臉上的淚,說道:「髒兮兮的,像鑽灶台的貓。」

  西風哽著鼻音問道:「那你還喜歡我嗎?」

  「喜歡。」青淵探身抱住她,說道,「你第一,桃子第二。」

  「好吧,那你也回第一吧。」西風蹭了蹭他的衣袍,靜默許久,才道,「你從什麼時候發現,離千戰是我爹?」

  「你躲著他的時候,你連魔夜都不躲,卻躲著他。而且你的煞氣,跟他的很像。」

  「那你什麼時候發現我……我是半魔半人?」

  「一開始。」青淵說道,「當時我不知道已多出四界,看見你時,覺得很奇怪。直到你說已有六界,我才意識到世上已多了個人界,還有凡人。」

  「那你還讓我做你的人間嚮導。」

  「因為你在努力隱藏自己的煞氣,魔是很厲害的生靈,但你卻甘願捨棄煞氣,所以我想,你是真的想做一個凡人。」青淵慢慢清除沾在她身上的碎葉子枯碎屑,說道,「你很厲害,隱藏了自己的煞氣,讓人無可察覺你是魔,以為你是個真正的凡人。」

  西風問道:「那為什麼你能一眼看出來?」

  青淵眨眨眼,說道:「因為,我更厲害。」

  ……這話怎麼聽都像是在自誇。

  西風又氣又笑,她抹了抹臉上殘留的淚,說道:「你知不知道,人妖魔三界已經聯手了?」

  她忽然覺得神界無望,連帶著她自己都覺得無望。

  「嗯。像小胖子弟弟的作風。」

  西風輕歎:「當年魔夜意識到凡人雖弱,但人界尚有可利用的靈力,於是派了離千戰去人間,開宗立派,建了靈殿,廣收凡間弟子,培養勢力。無影師兄和美人師姐,都是魔族中人,都是為魔夜在人間辦事的人。」她默了默又道,「魔夜和妖王結盟,妖王助靈殿壯大。」

  「壯大的手法,是往人間派出妖魔,再讓靈殿斬除?」

  「對,所以靈殿的勢力很快蔓延十國,因為沒有靈殿除不掉的妖怪。除了本就在人間的妖怪,那些擾亂皇宮的邪祟,都是妖王所派,靈殿說是收服,不過是做表面功夫,轉身就將妖怪送還妖界。」

  「原來是這樣做的,難怪你說,朝廷打壓除了靈殿以外的捉妖師,因為你們是真的捉妖,而不是做戲。」

  「嗯,只是離千戰大概沒有想到一件事,他在人間走動時,碰見了我娘。」西風不願說起他們的過往,但她想告訴青淵,不願對他有所隱瞞,「魔夜是個很殘忍的人,他不願接納我娘,但離千戰是他的大將,他不願為了這件事翻臉。」

  「所以他帶著你娘回到了魔界?」

  「是,回到魔界後,我娘生下了我。魔夜卻突然變了性子,歡喜地將我帶在身邊,無論我要什麼,他都會給。無論我怎麼吵鬧,他都不氣。他最喜歡的,是看我殺戮。」

  青淵一怔:「殺戮?」

  西風神色黯然,輕輕點頭:「娘親不喜魔夜這樣教導我,便常對我說人間的好,用好吃的誘我去了凡間玩,後來我七歲時,幾乎已經魔化,娘親便偷偷將我帶離魔界,去了人間,還要跟離千戰斷絕夫妻關係,讓我做個徹底的凡人。魔夜知道後震怒,將我們抓了回去,並讓離千戰,當著魔族的面,親手殺了我娘。」

  她微微發抖,閉上眼,又是那做了無數次的噩夢。青淵已然明白了什麼,他壓低了聲音,怕聲音重一些,就要將她瀕臨崩潰的心壓碎:「魔夜逼著你看?」

  「是。」西風禁不住發抖,末了蒼白的臉上冷冷一笑,「他想讓我明白,沒有人可以反抗他,他要讓我怕他。可是他沒有想到,本來被魔血壓制的我,卻因為目睹了那件事,自此憎恨魔族,並徹底將魔血藏入骨髓,成了一個普通的魔族人,再沒有被他利用的價值。」

  「以他的壞脾氣,哪怕是沒有利用價值,也不會讓你離開魔界,只會斬草除根。」青淵忽然想,西風對魔夜來說,只怕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沒有殺她,而是養在了人間。

  但願是他猜錯了。

  西風搖了搖頭,咬了咬唇說道:「你忘了,離千戰在魔族的地位。」

  這點青淵再清楚不過,當年他是神界的大將,離千戰是魔族大將,兩人交手百次,怎麼會不清楚。

  青淵問道:「他跟魔夜求情了?」

  「嗯。」西風說道,「他讓魔夜放了我,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那時我娘被抓,他也去見魔夜,但最後,卻是親手殺了我娘……」她的頭有些暈,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將這件事說給別人聽,哪怕過去了那麼久,她還是心悸,「他帶我去了人間的靈殿,試圖封印我的記憶,可是……他封印不了。」

  「連他也封印不了……」青淵看著西風,越發印證了他說的事實——魔夜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對沒有任何用處的人,他絕不會留。當時明明那麼討厭西風的母親,可西風出世後,卻萬分疼愛。

  就像是,在養一個可以毀天滅地的魔物。

  好比他養的那隻女妖,可以毀掉神界的女妖。

  無論西風是不是,但一旦讓神界知道西風的存在,必然會掀起滔天巨浪。

  「離千戰將我關在靈殿三年,沒有帶我去魔界,也不許我離開靈殿,十歲那年,我終於逃了出來。一晃,就過了七年,直到月兒意外將你的封印解除,我碰見了你。」西風提及到這個,面色才終於緩和下來。

  她最快樂的事,唯有兩件——跟娘親在人間的日子,還有跟他一起的日子。

  青淵將她抱緊,低聲又鄭重地說道:「你不要怕,以後你不但有小火和月兒,還有我。」

  「可是人魔妖三界已聯手,神界怎麼辦?你怎麼辦?」西風最擔心的,始終是這個,如今的神界,太令人憂心。

  「我有辦法,你不要怕。」

  遭到神界猜忌的青淵,會有什麼辦法?西風不敢問,她怕一問,卻知道了他根本沒有辦法的真相。她抱住青淵,說道:「我不怕。」

  她只是怕他日後麻煩。

  人傑地靈的人界已被靈殿掌控,前面又有強大的妖魔兩界,似乎大戰,無可避免。

  並不擔心那些事的青淵微頓:「魔夜……」

  西風立刻往四下看:「魔夜在哪?」

  青淵凝神去尋,說道:「在百里開外。」

  西風鬆了一口氣:「那倒還好。」

  「可是,小火和月兒也在同一個地方。」

  「魔夜攔住了小火他們?」西風的心頓時高懸,覺得危險,「恐怕他是去抓小火的。」

  「魔夜為什麼要抓小火?」

  西風看著他,說道:「因為小火熟知神界各種密道,等於是打開神界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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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5 01:01: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西風(二)

  自從那日羅翠花親眼看著西風被她親爹坑成「羅翠花」並被送往皇城後,被關起來的她就苦口婆心勸她爹說出真相,欺君是死罪,主動認錯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日後被查出可就是滅九族的事。

  羅大人當時腦子一熱,做了個後悔不已的決定,經女兒一勸,也終於認了命,馬不停蹄帶女兒一起去皇城認罪,希望能得一條生路。

  誰想日夜兼程,這剛到皇城腳下,還沒進去,就天降怪獸,將她劫持走了。

  羅翠花坐在這巨獸火紅的背上,瑟瑟發抖,直到一直在打量她的小姑娘搬出了西風的名號,她才稍稍放心,小心問道:「西風姑娘沒有事吧?」

  月兒擺手道:「宮裡有吃有喝,還有青龍大人陪著她,怎麼會有事。」

  「這就好,這就好。」羅翠花眉目黯淡,又道,「我對不起西風姑娘,我爹也對不起她,如今我爹知道錯了,我們正打算面聖,親自請罪,希望……」

  「不用了,西風已經給你打點好後路。」月兒朝前面指去,說道,「吶,你看到那座山沒有?那裡叫英山。」

  「英山?」羅翠花意外道,「那裡不是傳聞中仙人住的地方麼?」

  「不是仙人,是得道者修煉成仙的地方。」月兒抖了抖耳朵,陸陸續續聽著西風從皇宮飛來千里傳音,說道,「西風讓我跟你說,她已經跟皇帝說了,宮裡的羅翠花是神女假冒的,真正的羅翠花是得道者,在英山修煉。聖上已表明,不會再追究此事,你也不必進宮了,好好跟你的周秀才過日子吧。」

  羅翠花沒想到西風竟然安排得這麼周到,甚至連她爹將她送上車的事也不計較了,愧疚更深。一想,忽然覺得西風或許一早就打算這麼做,否則當時她被誤認的時候,以她的身手,怎麼可能逃不走。

  她輕輕歎息,說道:「我一定要跟她親自道謝。」

  月兒抿唇一笑:「你呀,倒不如給她一袋錢,她會更高興的。」

  羅翠花也一笑,看著這漂亮的少女說道:「若有機會,我會奉上我全部的嫁妝酬謝她,那條金手鏈,也定會還她。勞煩你,先代我和周郎,謝過西風姑娘。」

  「沒問題呀。」

  供仙家修煉的英山離月國甚遠,但對小火和月兒來說,這點距離不過是須臾之間的事。

  那裡果真是人傑地靈的地方,月兒遠遠就見了漫山仙氣,明淨得快讓她暈過去,連想看看這兒有沒有大妖怪的心思都沒了,變得如蔫掉的一顆菜,提不起精神來。

  小火將羅翠花安置好,便道:「不久就會有宮裡的人來英山接你,你到時候跟他們走就好。」

  羅翠花再次朝他們道謝,感激不已。她看著騰空飛走的巨獸,心有感慨。

  坐在小火背上離開英山的月兒腦袋暈乎乎,搖搖晃晃。

  只覺月兒要把自己腦袋上的毛給抓禿嚕了的小火說道:「你再抓,我就要變成和尚了。」

  月兒聽見這話,迷迷糊糊鬆開了手,這一鬆開手,人就往下面墜去。

  正疾馳而飛的小火餘光瞥見有個影子朝下墜落,急忙伸出爪子,將她撈住,俯身落地,把她放在地面上。

  少女的臉色慘白,微微睜開眼,煎熬不已,她哆嗦道:「英山真可怕,想我上天入地……上刀山下火海……都、都沒事……」

  小火下巴枕著自己的前爪趴在她一旁,哼笑一聲:「英山也算是半個神界,你一隻純妖沒徹底暈過去,也是很厲害的。」

  「那為什麼你沒暈?」

  小火沒吭聲,漸漸恢復過來的月兒轉念一想又覺不對,皺眉道:「你明知道那裡那麼可怕,為什麼不告訴我,還讓我進去。」

  「因為你總愛到處找大妖怪,可是有些地方很危險,比如英山。」

  月兒沒聽明白:「所以說,為什麼明知道危險,還帶我進去。」

  小火瞥了她一眼:「因為有我在,所以沒有危險。下回萬一我不在,你覺得好玩,自己跑進去找妖怪怎麼辦?」

  這個解釋好像很有道理。如果它這回把她丟在外面,她大概會心癢,哪天偷偷折回,冒險進山:「那以後你跟我好好說,我會聽你的。」

  「哦。」

  「拉鉤。」

  「……」小火可不要玩這種小姑娘的把戲,可爪子已經被那素手抓住,晃了晃,就算是拉鉤了。它看著試著站起身的姑娘,身子一晃,像是要倒下。它伸出爪子扶住她,將她往地上一壓,「起碼得好一會才能恢復,西風交代的事已經解決,不用急著回去。」

  雖然月兒總是不顧危險去找大妖怪,但它現在覺得,自己讓她意識到危險的法子好像用得太無情了點。將她帶到附近讓她站一會,她大概也能明白什麼是危險。

  它趴著身看她,癱坐在地上的姑娘看起來還有些迷糊,臉蛋白白淨淨,一雙眼睛十分漂亮。突然她偏頭看來,小火立刻耷拉下眼皮,裝作在小憩。

  「小老鼠,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已然習慣這稱呼的小火哼道:「問吧,小矮子。」

  「你這麼厲害,為什麼要跟著西風?」

  「青龍大人更厲害,也跟著西風。」

  「不一樣,青龍是喜歡西風,你不一樣。西風並不厲害,還是個凡人,你這樣的大妖怪,為什麼會跟隨她。」

  「你問這個做什麼?」

  「因為我想學習學習,要是法子好,我也這麼去找我的大妖怪。」

  小火想到過往,默了默,說道:「我當年身受重傷,逃到魔界,是西風的母親救了我,帶著我去找藥婆婆療傷。後來我痊癒,留在了魔界,跟西風做了玩伴。她對西風很好,對我也很好,可再後來……她被人殺了。」

  月兒愣了愣:「殺了?」

  「嗯,當著西風的面,被殺了。她本來可以走,只要答應魔夜,離開魔界,不再見西風,不再試圖將西風帶走,魔夜便會放了她,但她沒有答應。」

  月兒不解道:「為什麼不答應?」

  小火沉默片刻,說道:「因為她知道,一旦她答應永生不再見西風,西風便會徹底魔化,從小魔頭變成大魔頭。」

  月兒已然清醒了過來,她怔了許久才道:「她很厲害,寧死也不離開,而且……」她突然回過神來,「西風是魔?」

  「半魔。」小火說道,「不要在西風面前提這件事,否則你會被打骨折。」

  「……哦。」月兒擦了擦額上冷汗,她又再次回過神,小火竟願意和她說過往了。她頓覺歡喜,看著說這些話時一直沒睜開眼的小火,說道,「我會跟你一起好好保護西風的。」

  小火睜開一隻眼,看著這個小不點,真是不可靠呀。雖然她也很厲害,然而比起魔界之流,還是差遠了。

  「我沒想到西風竟然是魔……那青龍知道嗎?他那麼厲害,早該看出來了吧。」

  「也許吧。」小火也不知道青龍看出來沒有,但以青龍的性子,它相信他不會用神界中人憎惡的眼光看西風,哪怕知道她的身份,他也會對她很好。

  它重新閉上眼,眼裡便走出個美麗的白衣女子。她將剛從神界逃出來、重傷的它抱在懷裡,看著被它咬住的手掌,蒼白著臉,仍笑得溫柔,對它說:「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

  它警惕地盯了她很久,始終沒有在那雙明眸中,看到任何威脅。它終於緩緩鬆開牙齒,輕輕舔她手上的傷口,像在舔它自己心頭百孔千瘡的傷口。

  一晃幾年,它在魔界過得很開心,這裡沒有囚牢,沒有鞭笞,沒有無盡的煉製。她像母親一樣對它,哪怕西風那個小魔頭總是欺負它,抓它的大耳朵,它也覺得開心。

  直到後來,它幫助她和西風逃離魔界去了人間,一切都變了。

  他們被抓回去的那天,它被魔夜關了起來。

  被困在牢籠裡的它聽見她被押到魔壇上,將受刑罰。它掙脫牢籠,去刑場找她,可卻見她倒在血泊中,西風跪在她的面前,已經沒了魂。它叼著她,在魔兵中殺開血路,將西風帶回了人間。

  因為它知道,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所以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是賭上它的命,它也要保護西風。

  月兒抱膝看著太過沉默的它,輕輕撫它的鼻樑。她知道火鼠是隻厲害的妖怪,但她之前只知道這點。

  如今不一樣了。

  她伸手抱住它的腦袋,太大,抱不住,但它肯定知道她在抱它,這就足夠了。

  她知道它在難過,因為她在想過世的母親的時候,也會覺得難過。

  如果能為它分擔一些痛苦,那該多好。

  小火靜靜趴著,沒有動彈。月兒是妖,不似神魔沒有溫度,她的身體很暖,抱得它鼻尖都冒出了點點細汗,真熱。

  想重重呼吸,但氣有點喘不上來。

  也不知道熱了多久,它動了動嘴巴,問道:「你不暈了?」

  早就恢復神智的月兒看看已經黑了的天,才想起得回宮裡了,她起身拍拍衣服上的乾草,抓了它的紅毛往上爬,說道:「不暈了,走吧,我們回去。」

  她還沒完全爬上去,小火忽然站了起來,她的身體頓時懸空,使勁蹬腿道:「我還沒爬上去,小老鼠你趴下。」

  小火一晃腦袋,將她甩到背上,沉聲:「躲起來,不要說話。」

  月兒察覺到它語氣的變化,立刻噤聲,躲在它的大耳朵後面,將妖氣徹底隱藏。剛藏好,她就知道為什麼它會這麼緊張了,只因這寂靜平谷中,突然有一股煞氣出現,那煞氣簡直如方才英山仙氣,壓得人胸口發悶。

  一個是太乾淨,一個是太邪氣。

  還未至中秋,月亮並不圓,但月色明淨皎潔,染得大地銀白。從月下走來的人周身如月清冷,他在笑,笑得似乎很溫和,可是細看,眼底卻永遠藏著冷厲的刀,十分刺人。

  「十天已經過去很久了吧?」魔夜看著月色下的紅色巨獸,真是異常美麗的生靈,可惜它叛變太久,也不願為他所用。

  「我並沒有答應離千戰的十天之約。」

  魔夜笑笑,目光停在它一隻耳朵後面,笑問:「躲著的那個姑娘,是不是就是上回你帶回魔界找藥婆婆療傷的那個?」

  溫和的話語明明隔了很遠,但月兒還是覺得這人說話似帶冰箭,刺得人心不安,莫名的不安。

  魔夜又道:「你離開魔界時,我明明讓離千戰去跟你說,讓你十天內回魔界見我,可是你竟然沒回來,真是讓我難過。」

  小火警惕盯他,利爪如刀鋒利,裸露在外:「對我來說,魔界只有『去』的說法,沒有『回』的說法。」

  「哦——」魔夜了然說道,「你倒是忘了,你從神界狼狽逃到魔界時,是誰收留了你,還讓你做了離千戰的副手,可是誰想,你竟這麼絕情。西風叛變,你也不回來了。」

  「既然這七年都不尋我們,為什麼偏偏近來頻繁走動人間,還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你就不怕神界再出兵圍剿魔界?」

  「你不是說出答案了麼?」

  小火一頓,此刻它才明白為什麼魔夜要再次出現在西風和它的面前,因為魔界已經休養生息好,準備再向神界開戰了。

  所以西風不再安全,它也不再安全。魔夜對待叛徒的手段,它很清楚。

  「你當年收留我,也不過是要利用我,利用我打開神界的大門。我當年已經將你要知道的都告訴你,神界的密道,神界脆弱的邊界在哪裡,早已兩不相欠。」

  魔夜輕輕搖頭:「以你狡猾的性子,怎麼可能全都告訴我了,不要騙我,赤錦。你不說,那我就只好殺了你了,反正你不為我所用,留著又有什麼用。」

  似乎是已經料定它不會再說出什麼密道,話落,煞氣已滿布平谷,皎潔月色瞬間被煞氣遮掩,灑向大地的靈氣驟失。

  殺氣驟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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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西風(三)

  煞氣並著漫天殺氣,在六界彌漫,天地為之震動。青淵往那邊看去,非但察覺到了魔夜,還察覺出小火和月兒也在同一個地方,似乎正與魔夜對峙。

  西風已有不好的猜想了,拉了他就要走:「快去找小火,不能讓魔夜把它帶走。」

  「嗯。」

  青淵要帶西風離開這荊棘叢中,還未等她完全脫身出來,他便又是一頓,往前面看去。

  西風也覺察到了不對,往那一看,頓時擰眉。

  離千戰。

  一見來者,她就知道魔夜確實是去抓小火的,否則不至於讓他此刻前來,她沉聲:「你是來攔我們的?」

  離千戰看著她說道:「你已經敢直呼魔尊的名字了。」

  西風緊緊盯著他,冷笑說道:「你們果然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對神界開戰。可是你應該知道,你攔不住我們。」

  「所以他不是一個人來。」

  青淵聲音低沉,西風聽出了他的不悅,還有隱隱的難過。他難過什麼?西風微覺風中有不同於魔氣的氣息,這股妖氣,她在妖界見過。她轉身往後面看去,終於知道為什麼青淵會覺得難過。

  妖王。

  青淵的小胖子弟弟。

  青淵眸光黯然,看著眼前人,都喊不出「弟弟」二字。

  單是離千戰來,西風並不緊張,然而加上同是龍族又對青淵了如指掌的妖王,事情就棘手了。哪怕他們攔不住他們,但是拖延了時間,小火就要被魔夜抓走了。

  她收回視線,卻看見離千戰身邊,又多了兩個人。她眼底一痛:「師兄……」

  自從花之國一別,西風就沒有再見過他,沒想到再見,卻變成了敵人。

  無影遠遠看她,說道:「西風,就算你不願回魔族,也不該跟魔族作對。」

  璞玉擰眉說道:「師兄,她跟青龍一起,就已經是在跟魔族作對。」

  「是我疏忽了,從第一次你們去玉米村開始,我就該警覺,你們是在為魔夜辦事。」可是她沒有,西風甚至天真的以為他們真的是在捉妖。

  如果當時就警覺了他們的所為,靈泉也不會被他們奪走,不至於要等到在花之國,看見他們拿靈泉收服女妖時,才明白過來,無論是玉米村的靈泉,還是落入碗碗碗中的花種,還有魚公子的眼睛,全是可淨化邪氣的強大之物,都是為了能順利收服那出逃的女妖才去奪取。

  若非她和青淵插手,師兄本該能順利拿齊東西,將女妖收服,交還給魔夜。而今任務失敗,女妖被殺,魔夜只怕也處罰了他們。

  否則無影和美人師姐的魔氣不會有些紊亂,這次只怕也是來將功贖罪的。所以若再失敗,他們受到的懲罰會更重吧。然而西風哪怕猜到了這點,也沒有辦法讓步。

  因為一旦讓步,小火就會被魔夜抓走。

  對她而言,小火就像是她的弟弟,是她可以拿命來換的人。

  她手中長笛已經化劍,那劍不同往日只是泛著鋒利寒光,這一次,一團如蛇黑氣周遊劍身,那是魔族獨有的煞氣,劍一出,連妖王的瞳孔都急縮,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青淵輕輕歎息一聲,他寧可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想跟弟弟動手,可是,他實在是太過分。

  成妖也罷,對他下毒也罷,然而他跟魔夜聯手,卻實在是太不應該了。他大概已經忘了,當年杏花林的兵魂,是他和他一起葬下的。

  腳下靈力震山,溢出的風瞬間將那擋人的草席捲而去,衝向前後夾擊的人。

  妖王知道兄長擅長用風做兵器,在西風聚力之時,他已經知道他要出手,那風剛襲來,便以這山巒泥土築起土牆,將他們二人圍困在內。本以為能抵擋片刻,然而一支長劍刺入,劍花一開,那牆就被震天的煞氣破開,泥土頓時四濺。下一刻,就見西風手持長劍,劍尖刺向他的臉。

  再看兄長,竟不是以他為對手,而是襲向了離千戰。

  兩人配合默契,難道是提前商量好的?

  西風和青淵並沒有商量彼此對付誰,只是他們都明白,要想迅速脫離困境,唯有速戰速決,而能速戰速決的辦法,就是全力以赴,然而對自己的親人要想下決心下殺手是不可能的,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親人對他們了如指掌,就連從哪個角度出手,他們或許也已經計算好。

  所以兩人偏是不讓他們順心。

  因此西風對付妖王,青淵轉攻離千戰等人,這剎那的決定,讓對方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

  很快回過神來的妖王沒有將西風放在眼中,就算她有魔族血脈,也不過是個小姑娘。他的兄長倒是狠心,竟讓他的小媳婦獨自對付他。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她劍氣逼人,周遊在劍身上的煞氣不知是從何而來,與魔全然不同,無論他怎麼去損耗她的煞氣,那劍都不會變化。

  就像是,她將魔族獨有的煞氣封印在了劍裡,只要封印不破,煞氣就不會走,於是就變成了源源不斷的力量。

  離千戰十萬年前曾重傷青龍,只是當時他剛與魔尊鏖戰百日,靈力耗損大半,他途中阻攔,才傷了他。而今的青龍,不同當年。

  他本意是降住西風,但青龍出手,戰況就完全變了。龍是天地靈獸,超凡六界,更何況是其中的佼佼者。單是他身上足以淨化邪祟的靈力,便讓無影和璞玉吃力。

  「喝——」

  妖王幾乎要被西風劍上煞氣損盡力氣,喝聲騰空,變作黑色巨龍,朝她俯身衝去,如蛇捲住她,西風被這瞬間的力道擠壓了內臟,差點吐了出來。舉起劍刺向它,龍鱗堅硬無比,一劍刺去,連個劃痕都沒刮開,倒是劍差點滑落。

  妖王突然揚起尾巴,將她重重摔向地面。

  急速的風刺得西風雙眼刺痛,她口中念咒,翻身躍起,還未在空中站穩,一條尾巴怒甩而來,往她的腦袋上拍去。

  陰戾的風襲來,驚得西風冷汗直落,黑色尾巴眼見要擊中她的臉,突然一條青色影子掠過,將她接住,青色龍尾回掃,將那黑龍重拍落地。

  妖王被青淵狠狠一拍,墜落山林中,幾乎在剎那將山林夷為平地。它要掙扎起身,腦袋卻被青淵一爪摁在地上,頭上傳來冷冷聲音:「你要殺她?你問過我沒有?」

  差點被嚇傻的西風被青淵的爪子輕捲,回過神來,也朝那黑色大腦袋用力「呸」了一口,罵道:「我是你嫂子!你要殺我,你問過你哥沒有!你問過你哥沒有!」

  她剛才都看在青淵的面子上稍稍手下留情沒出死招了,結果他竟然要殺她。

  腦袋被死死摁住的黑龍拍著尾巴,簡直想將兩人拍死,可它起不來。它本想離千戰來救它,至少不至於那麼難看,然而山林中的魔族煞氣,除了西風劍上殘留的,都不見了。

  離千戰和他的徒弟跑了。

  它一頓,沒力氣擺尾巴了。它知道魔族狡猾,也知道今日只要拖延住他們便好,然而跑得那麼快,也是他始料不及的。

  該死的魔族。

  青淵也察覺到離千戰他們已經走了,他心下一沉,看著西風說道:「小火可能已經被抓走了。」

  這小戰所用的時辰不長不短,然而足夠魔夜擒住小火。西風無力地握著手上的劍,黯然道:「小火……可能還沒被抓,但魔夜隱匿了它的氣息,不讓我們找到,也就是說,魔夜可能將它囚入魔界,因為我沒有聞到小火的血味。」

  「我陪你去魔界。」

  西風抓住它的一根龍爪,搖頭:「魔界不是你該去的,在人間尚可應戰,但魔族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先……放了我。」妖王羞憤道,「我好歹是一界之主,你這麼踩著我的頭,太過分了。」

  「原來你還要臉。」青淵沒有鬆開爪子,語氣很沉,「我以為,你已經忘了,當初是我和你親手將跟魔族戰死的亡魂送到杏花林埋葬的。弟弟,以前的弟弟,到底去了哪裡。」

  妖王微頓,字字道:「我只願做一界之主,不願朝人俯首稱臣!」

  它不再掙扎,而是直接埋入地下,鑽入山林之下,從下面鑽土逃脫。巨大的身軀沒入泥地岩石下,刮得龍鱗嗞聲作響。

  青淵微怔,看著那逃走的弟弟,一瞬晃神。龍族是很愛乾淨的生靈,但他寧可從又髒又臭的地下離開,也不願低頭道歉。

  明明是他做錯了。

  可他卻不認錯。

  青淵忽然很生氣,他從未對這弟弟這麼生氣和失望。

  他將西風放回地上,俯身鑽進地下,要將他抓住,好好地問他,你還是不是龍,你還是不是龍了。

  西風驚詫地看著鑽入泥地的青淵,怔了神。他很失望,也很氣惱,那時妖王在他茶裡下毒,他也不過是失望和難過,這一次,她卻感覺得出他很生氣。

  「青淵——」

  西風疾步走到地洞入口,青淵的身體已經鑽入大半。

  朝弟弟追去的青淵突然一頓,轉身要出去,因為消失的離千戰又再次出現了。

  西風擔心青淵,正趴在洞口瞧看,等她察覺到背後有人時,一轉身,就被一掌拍在她的額頭上。

  腦袋頓時似要炸裂,痛得西風站立不穩,掉入洞內,被剛化身出來的青淵伸手接住。

  離千戰沒有說話,再次消失。青淵的心已高懸,握了西風緊摁額頭的手看,她的額頭沒有任何傷痕,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是很快他就覺得西風不對勁,她的額上滲出縷縷黑色煞氣,像被拍開了塵封多年的封印。

  青淵伸手捂住她額上「傷口」,煞氣沖天,從他指縫散開,染得他整隻手掌都變成了黑色。

  連他都無法淨化的煞氣,西風……他看著在他懷中痛苦掙扎的西風,似看見了那日變成惡靈的千羅公主。

  妖王此時已經逃走,離千戰也不再出現。青淵緊緊抱著西風,那煞氣四溢,整座山林都已經枯死,像被毒藥澆灌,瞬間死去。

  西風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額頭很疼,疼得她打滾,可是有人抱住她,任她如何掙扎,都沒有鬆開。

  青淵忽然想到了什麼,從她懷中找到那面十萬年前他拿來封印自己的鏡子。十餘顆顆顆血紅的寶石透著詭秘紅光,與煞氣糾纏觸碰,像是兩個好奇的孩童初次碰面,互相打量。

  青淵抱住西風,化作兩縷雲煙,沒入鏡中。

  &&&&&

  小火知道魔夜的手段,也自知敵不過他,更何況月兒在這,它不能冒險,於是打算逃走,誰想一躍而起,衝向廣闊天穹時,卻見前面出現一個黑色洞口,似血口張開,要將它吸食入內。

  它心中微驚,這分明就是魔界入口。可魔界入口從來都只有那兩個,在固定的位置不會變更,而今怎麼會出現在眼前?

  魔夜已經能操縱魔界出入口了?

  那是不是在九霄上,也能破開入口,隨之召喚千萬魔兵,進攻神界?

  魔界到底已經強大到何種地步了。

  小火已來不及思索,耗盡靈力抵抗,奈何那「血口」一直試圖將它吸入。它知曉遲早會被它吸入,進了魔界,氣息阻隔,就算是西風都找不到它。

  它抬爪反抓耳朵,抓住月兒,將她往入口上空拋去。

  飛上天穹的月兒一愣,眼見小火要被「吃掉」,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衝向它將它即將要消失的尾巴抱住。

  洞口閉合,兩人已經被吸入魔界。魔夜負手看著,笑了笑,又開了一個入口,緩步走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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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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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5 01:02: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西風(四)

  魔界雖和神界同宗同源,但分離已久,惡交百萬年,早已脫離九霄,漂遊的氣息與妖界更為相似。

  月兒抓著小火的尾巴進了這裡,反倒覺得比在人界還要舒服。回神看見魔夜邁入,「轟」地化作一團黑氣,朝他襲去。

  「月兒——」

  小火見它攻擊魔夜,頓覺不妙,可已經來不及抓住那迅速躥去的黑霧。

  魔夜輕抬眉眼朝那妖氣看去,輕笑一聲,抬掌撣去,那黑氣遇了煞氣卻沒避開,直直穿透煞氣,露出一顆蛇腦袋,張口咬他。

  魔夜微頓,衣袍被突然冒出的蛇頭咬住,再近半寸,就要將他的胳膊都卸掉了。他往後微退,五指伸出利爪朝它的脖子橫去。

  小火咬住月兒尾巴將它往後一拖,避開了這奪命的一擊。

  魔夜沒有繼續出手,擰眉看著那黑蛇說道:「為什麼你會是一條蛇?」

  月兒吐了吐信子:「為什麼你不是狗?」

  「……」魔夜倒是不氣,反倒是笑笑,「每個跟著西風的人,都是那麼的牙尖嘴利。」

  月兒要用尾巴甩他一臉,可尾巴還被小火叼著,抽不出來。它回頭看它,一對眼,明顯見它哆嗦了一下。它忽然想起來小火怕蛇,上回還被它嚇暈了過去,可它怕它被魔夜一巴掌拍扁,竟敢這樣攔住它。

  它頓時衝動不起來了,彷彿再衝動,就要對不起它:「我不衝動了,你放開我吧。」

  小火確定它不再去魔夜面前找死,這才鬆嘴。魔夜笑笑說道:「赤錦,魔界的入口已經全都被我封了起來,你沒有辦法逃走了。」

  「你明知道以我的脾氣就算你困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任何我不願意說的事。」

  魔夜輕輕點頭:「對,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將你,還有這個小姑娘一起困在這裡的原因呀。」

  小火一頓,忽然明白過來,四肢一躍,跳到月兒前面。本來還在面前的魔夜,突然不見了蹤影,隨後便聽見月兒驚叫,轉身看去,魔夜已出現在後頭,煞氣成爪,握住月兒的脖子,將它往後拖。

  月兒立刻捨了真身,變成個黑團子,從那利爪脫身,飛回小火頭上。

  魔夜微頓:「你竟能逃脫我的掌控,有趣。」

  月兒見他眼有新奇,倒覺得奇怪,她輕易就逃脫了剛才的圍困,怎麼就「有趣」了,想她去過無數危險境地找妖怪,找神獸,闖過無數封印和險陣,都不算什麼。

  還未想明白,就聽小火低聲「抓好」,它剛抓住它的紅毛,小火就跑了起來,疾風撩得它衣袍亂飛,心差點跟著飛了起來。

  魔夜沒有追趕,他大概能猜到它會帶著那小姑娘去哪裡。對它們來說,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有那一個。他負手說道:「去告訴藥婆婆,不要試圖放赤錦走,否則我立刻過去殺了它們。」

  「是。」幾條暗影飛躥,在他附近消失了。

  魔夜饒有興致地想著一件事——知道神界密道的赤錦,可以掙脫強大束縛之咒的小黑蛇。

  它們絕對是可以破開神界大門的兩把鑰匙。

  意外的收穫,讓人心情愉悅。

  一道魔界大門悄然打開,幾人從魔門走入,滿身風沙。魔夜見了他們,笑道:「辛苦了。」

  離千戰說道:「她的封印解除了,魔血再現。」

  魔夜半帶同情半帶揶揄:「十年前西風因她母親的死而有了勇氣壓制魔血,十年後,我倒要看看,還有誰能幫她。除非青龍耗盡靈力為她淨化,亦或跟她同歸於盡,就算放任不理,那西風成魔,也是我魔族之福。無論是哪種結果,都很好。」

  離千戰沒有說話,他的面色,始終淡漠。

  魔夜笑問:「西風的魔血封印,唯有你這做父親的能夠解除,以前無論我怎麼說,你都不肯,現在怎麼願意了?」

  離千戰說道:「時機不到。」

  魔夜想了想,說道:「這倒也是,魔界尚未休養生息完好,哪怕是釋放西風的魔血,讓魔星再現,也是白白浪費。而今青龍喜歡了她,倒是很好。」他歎道:「我也很想看看青龍會怎麼選,最好是耗盡靈力,變成一條廢龍,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我堵一回神界的大門口。」

  「魔夜。」和離千戰一同進來的妖王擰眉聞息,收起手中剛收到的傳音,問道,「你抓了我妖界的人?」

  「哦?你是說那個叫月兒的小妖怪?」魔夜沒有否認,「我可沒有想要抓她,只是她非要保護我要抓的人,所以沒有辦法,只好將她困在魔界。咦,這魔界入口已封,你又剛進來,是如何得知的?」

  妖王沒有告訴他那是大祭司的外孫女,兩人已通咒術,遇見危險會在瞬間知曉。只是方才大祭司沒有辦法入魔界,唯有將此事告知他,請他帶回月兒。他皺眉說道:「那小黑蛇是妖界大祭司的外孫女,我要將她帶走。」

  魔夜稍稍一頓,末了笑道:「可以,無影,你帶路,去藥婆婆那。」

  赤錦在,那小黑蛇就絕不會離開,就算是妖王前去,他也一點都不擔心她會跟他走。

  等他們都已走,他才好好地去感知西風的氣息,想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生不如死。

  然而奇怪的是,他竟找不到西風的所在,甚至連一點魔氣都不見了。

  明明方才在他們回來時,他還感知到了。

  難道青龍將她帶去了神界?

  這絕對不可能,出身魔族的西風若去神界,就算青龍將她保護得再好,也要被九霄神氣侵蝕骨血,更加痛不欲生。

  那青龍將她藏去了哪裡?

  魔夜低眉細想,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起她。莫非,這青龍還藏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有趣。

  &&&&&

  「西風,西風。」

  喚聲輕柔,是母親的聲音。西風腦袋昏沉,睜不開眼,但她知道這是假的,這是夢。

  娘親早就死了。

  「西風。」溫柔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更輕緩。

  手上握來的暖意太過真實,西風唯恐失去,驀地睜開眼,看見了母親溫柔的面龐。她怔了怔:「娘。」

  嗓音嬌嫩,奶聲奶氣的,她又變回兒時模樣了。

  西風坐起身,便被母親摟進懷中:「睡了那麼久,該醒了。」

  「我不是……」西風看看自己的手腳,又短又胖。饒是母親懷中再溫暖,她都清醒的知道這是假的。她離了她的懷,是滿滿不捨,但很理智,「這是在做夢。」

  許是太過清醒,那幻影也開始變得不真實,緩緩散去。

  她抱膝而坐,看著這四面空白的夢境,沒有一點瑕疵,像是構築起來的白紙。

  她的手腳漸長,又變回了成人模樣。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明明魔血封印被離千戰解開了,可為什麼她沒有失控?

  西風以掌做喇叭,輕喚:「青淵?青淵?」

  幾乎是瞬間,就有人蹲身在她面前,看著她,用手點了點她的鼻尖,問道:「為什麼你會那麼快識破這個幻境?」

  西風輕哼:「你當我傻呀,好歹剛剛經歷了千羅公主的事。」她摸了摸有點酸的鼻子,問道,「為什麼你要幻化我娘的模樣?想幹嘛?」

  青淵看著眼前理智得讓人心疼的姑娘,說道:「想讓你開心點,每次你夢見你娘,都會很開心,之前小圓告訴我的。」

  西風抬了抬眉眼看他:「那小圓有沒有告訴你,每次我夢見你也會很開心?」

  「說了。」

  「那為什麼你不出來?」西風說完,忽然看見青淵眼底的笑意,她突然明白過來,「好啊,真是幻境。」

  這一想,她竟然被他騙了,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笑著笑著淚就從眼梢淌落,喑啞了嗓子說道:「你出來好不好?」

  她才不願看見幻境的他。

  白色幻境漸漸散去,海岸兩旁露了青山綠水,波瀾壯闊的海面有飛鳥掠過,還有海浪滔天的聲音。躺在岩石上的西風坐了起來,看向廣闊海面。旁邊有人坐下,正偏頭看她。西風看他一眼,說道:「還是幻境。」

  「是幻境,但我不是。」青淵將她的手捲入他的掌中,說道,「這裡本來就是幻境,因為是在鏡子裡面,可以化出世上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我去過。」

  西風了然,又道:「難怪你將自己封印了十萬年都不覺得無聊,畢竟哪都能『去』。」她想起一件事來,說道,「我身體裡有魔血,那是一種很可怕的魔性,當初我娘死在我眼前,我清醒過來,便將它強行壓制了下去,封印起來,唯有離千戰可以解開,剛才我明明記得,他解開了。」

  「是,你差點被魔血反壓吞噬了本性。」青淵面對著她,那額上還有隱隱血紅印記,「所以我把你帶進了鏡子裡。」

  西風立刻問道:「鏡子醒了?所以紅寶石也重新出現了?」

  可以賣小錢錢了?!

  青淵摸摸她的腦袋,她竟然立刻開心起來了,看來他下次不要變丈母娘出來,他也不要出來,給她變幾座金山她就能壓制那些不值錢的魔血了。

  「青淵?青淵?」西風盼了那麼久的紅寶石,她可不想又看一眼就沒了,「鏡子的寶石在哪裡?」

  「在鏡子上。」青淵說道,「可是已經沒了一半……吶,你不要揍人。」

  「……為什麼會沒了一半?」

  「為了幫你壓制魔血。」

  「哇——」西風抓住他的衣裳痛駡,「混蛋魔血!我要揪它出來,揍它一頓!」

  她罵了半晌,那魔血都沒有動靜,平時她不想見它它也總是蠢蠢欲動,現在就算她激怒它,它也沒了動靜。她捂住心口,那魔血仍很安靜。她看著青淵問道:「這鏡子是什麼法寶麼?」

  青淵搖搖頭,西風微怔,又道:「為什麼你的臉這麼白?」

  青淵不願讓她看著他蒼白的臉,俯身把她抱進懷裡,說道:「你還記得魔夜用自己的血魄餵養的女妖麼?」

  「記得。」

  「我跟魔夜在做一樣的事,只是他餵養的是女妖,我餵養的,是鏡子。鏡子本是一件普通的鏡子,當年神魔大戰十餘萬年,兩界停戰後,我每日坐在大殿上,看看神界,看看魔界,想想冷漠的神魔,想想杏花林裡的兵,幾乎入魔。為了不讓自己墮入魔道,於是我將自己封印在了鏡子裡。」

  青淵繼續說道:「我以血魄養著鏡子,注入靈力,讓它變成了千萬個無人能辨出真偽的幻境。」

  西風禁不住問道:「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心血製造幻境?」

  青淵低啞著嗓音說道:「因為我想,若有一日魔界再作亂,我便將整個魔界鎖入鏡中,和他們一起在這鏡子裡灰飛煙滅,不再讓他們禍害生靈。」

  西風一驚,青淵竟然用十萬年的心血在做這種事,為了蒼生,寧可和他們一起滅亡。

  而且她更沒有想到的是,青淵已然強大到那種地步,可以吞噬整個魔界。

  魔夜費了那麼大的心思去養女妖,青淵卻也一直在以心血構築幻境。西風似乎明白了,為什麼當年魔界敢跟神界開戰,也明白了,為什麼魔界沒有攻下神界。

  因為前有魔夜,後有青淵。

  西風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因為她的魔血被壓制了,她卻還不知道是用什麼辦法:「現在鏡子……還能鎖住魔界嗎?」

  青淵搖搖頭:「壓制你的魔血,耗了鏡子大半的靈力。」

  西風眸光一黯:「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青淵皺眉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厲害,你是魔族百萬年才一見的魔星。」

  「魔星是什麼?」

  「很厲害很厲害的魔族人。」青淵想了想說道,「簡而言之,你和魔夜一樣,都是魔族難得一見的大魔頭,是嗜血的混蛋。」

  「……」西風微扯唇角,「你還是說深奧點吧,不要『簡而言之』。」

  她一點都不想被拿來跟魔夜並提!

  「哦。」青淵說道,「也就是說,你也可以毀天滅地。」

  「那跟你跟魔夜差了幾個弟弟?」

  「不多。」青淵又道,「所以鏡子能壓制你的魔血,很值得。只是離千戰突然解除你的封印,我想也是魔夜授意。而魔夜大概沒有想到,我除了用自身靈力幫你淨化魔血,還有其他法子,因此鏡子的秘密,怕是很快要被他猜到,日後要對付他,會難一些。」

  西風半喜半憂,默了許久才凝神看他,說道:「就算鏡子完好,我也不許你鎖住魔界,和他們一起同歸於盡。」

  青淵問道:「為什麼?」

  「因為……因為那不是最後的辦法,我相信對付魔族還有別的法子。而且……」西風依在他胸膛前,抱住他說道,「你要是跟他們一起灰飛煙滅了,我跟誰生蛋去。就算最後沒有任何攔住魔界的辦法,我也不許你一個人去。帶上我,我跟你一起走。」

  青淵微愣:「會死的。」

  他不想西風死。

  「不怕,我不想看見六界因魔族而變得亂七八糟,尤其是沒有還手之力的人間。你要是不能跟我一起待在人間,我也不要留了,還是跟你一起去鏡子裡吧。」

  青淵怔了神,心底驀地怕失去什麼,他緊緊地將西風抱住,字字道:「我不死,你也不要死。無論用什麼辦法,我都不會讓我們被逼得走到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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