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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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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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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5:15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既然死無對證,你如何證明你的話都是真話?別說紫府君信不過你,就連我也信不過你。”樅言一手拽著頸間的鎖鏈,那鏈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試圖換個方法從中掙脫,但無論是順勢還是逆轉,鎖鏈都牢牢卡住他的脖子,不讓他有任何逃脫的余地。

  “不信?”厲無咎的臉上終於顯露出狠戾的神情,“我最恨別人說這幾句話。不論你信與不信,最後都得為我帶路。區別在於你心甘情願,日子會好過些,但如果執意不從,那麼就受點苦,反正我有的是手段。”

  這茫茫大池,沒有個向導真是不行。魚鱗圖雖然在他手上,但圖中的島嶼不像陸地上,這些島會移動,像個巨大的迷宮,就算羅盤能指明方向,想順順利利找到孤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況且孤山的位置不在大池,在焉淵。那是個極其神秘的所在,幾乎沒有人能通過那個狹長的水廊,因此也沒有任何關於焉淵的記載。只知道在羅伽大池的邊緣,和焉淵相連的地方有塊巨石,叫界魚石。據說這是分割兩片水域的界碑,就是魚蝦到了這裡也得調頭,兩地之間水族是互不往來的。

  水上施展不開身手,如果能走走捷徑少些麻煩,那是再好不過。他急於找到孤山,先摸清了地形,然後只需靜靜等待岳崖兒送上門來。這條大魚在陸上不過如此,在大池卻是個香餑餑。波月樓的亡命之徒們哪怕再不可控,對待同伙倒算有情有義。他們絕不會扔下這條龍王鯨不管,再說岳崖兒現在恨他恨得牙根癢癢,知道他的下落,沒有不追過來的道理。

  只是這龍王鯨太倔了,他要是有他母親一半的感恩之心,他也不用廢那麼多口舌。無論如何念在他母親的份上,給他一個歸順的機會。當然如果他不領情,那就沒辦法了,先禮後兵一向是他的辦事風格。

  他負手看他,“不再考慮考慮麼?”

  樅言狠狠說不,“我絕不像你一樣,做背叛摯友的事。”

  這句話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切齒說好。猛地一揮手,如萬斤重鼎落下來,樅言被砸倒,血濺了一地。然後他將手掌懸在他的天靈上方,抽離了他的神識,命人用鐵鉤穿過他的雙掌,把半死不活的人扔下了船。

  轟地一聲,人沉下去,翻起一片血色的漣漪。他身上的鐵鏈連接著船首,沉到一定深度便被吊著,浮不上來也沉不下去。五道粗壯的鐵鏈束縛住他,把他抻成一個大字型。掌心的血還在流,如仙君案頭的香煙,在藍色的海水中擴散出赤紅的絲縷。

  王在上扒著船舷往下看,水很清,隱約的人形懸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有些擔憂,“不會死了吧!”

  盟主說死不了,“讓他緩一緩,很快就會對本座言聽計從。”

  王在上長出了一口氣,見縫插針地向盟主表示自己剛才驚呆了,跟到這樣一位上司,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絮絮誇贊:“沒想到主上居然是神仙,難怪屬下第一次見到您,就被您的風姿所折服了,您實在是人中龍鳳,凡界之光。別管那條魚怎麼想,魚腦子本來就小,不會想事兒。反正屬下會一輩子追隨主上,只要主上需要,屬下為您披荊斬棘,絕無二話。”

  盟主露出了鄙視的表情,他可沒忘白狄人有多彪悍,當初為了收伏他還打過一架。王在上的身手遠沒有嘴厲害,趴在泥地裡還罵罵咧咧什麼狗骨頭、瞎賊,被他一腳踩在後腦勺,整張臉杵了個大坑,鼻梁上皮都蹭破了,才老實下來。

  風姿?不是背後總叫他小白臉麼?他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有這閑工夫嚼舌頭,不如去看看他現原形沒有。”

  王在上訕訕住了嘴,忙又爬上船舷。這一看,看出一身冷汗來,船底的水變得墨黑,仿佛一下航入了無底的深淵。再定眼打量,才看清原來是一條大魚停在寶船的下方,雖然兩邊的胸鰭被鐵鏈穿透了,但要是發起瘋來,背脊一拱就能把他們掀翻。

  他退回來,心有余悸,這就是深海給人最震撼的恐懼。他咽了口唾沫說:“形是化了,大得沒邊。主上,您用大魚給我們拉船,不怕它忽然發狂,把我們全掀進大池裡麼?”

  厲無咎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轉身將一個銅鈴掛在桅杆上,“搖一聲他會前行,搖兩聲就停下。放心,他的神識在我手上,拱不翻你。”

  王在上聽了試著去搖了一下鈴鐺,拴在樁子上的鐵鏈頓時繃直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手裡的活計,果然寶船徐徐前行,逐漸加快了速度。他撫掌大笑:“好使!這大魚,能抵一百個船工!”

  厲盟主撇了撇嘴,背著手轉身,慢悠悠走進了船艙裡。

  從半開的窗口往外看,一輪殘陽如血,懸在大池盡頭的天幕上。風裡有鹹濕的味道,橫撲在臉上,盡是黏膩。他伸手把支窗放了先來,艙裡陷入一片昏暗。船在勻速航行,冤家對頭也沒有那麼快追來,他趺坐在重席上,雙手結印,像千萬年前一樣,開始入定冥想。

  冥想是用以清除內心雜念和欲望的一種途徑,穿過泥沼,回到原始的狀態,那時的他是什麼呢?也許是一只青鳥,也許是一粒沙。本應該心無一物,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殘存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子裡飛速旋轉。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屍林的,但記得那麼多的修行者,沒有一個願意理睬他。他走過一片水塘,終於在塘邊遇見一個正在看蝌蚪的人。那是個少年,十六七歲光景,長著一張十全十美的臉。見了他,很高興地對他笑,說他養的蛤蟆生孩子了,邀請他一起觀賞。

  他不明白蝌蚪有什麼好看的,但因為寂寞,還是和他一起在池塘邊蹲了一下午。那麼無聊的事,他覺得自己以後肯定不會再干了,誰知犯傻也有癮,後來他跟著他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屍林裡的人都在獨自修行,只有他們,永遠形影相隨,時間都花在看花看草上,根本就是不務正業。安瀾說:“齊光,你看他們,一個個休行修得愁眉苦臉,眼袋都快掉到肚臍眼上去了。我們用不著這樣,說說笑笑就能成事,因為我上面有人。”

  他失笑,“你是有人,我不一樣,我還是得修行,但願能早日修成正果。”

  “我有人不就是你有人麼。”他拍拍胸脯打了保票,“我給你加持,不管成仙還是成佛,我一定帶你一起。”

  果然他說話算話,飛升的時候拉了他一把。其實他進屍林,原本是想修成佛陀的,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仙。很長時間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我們要成仙?”

  “成仙可以娶老婆。”

  理由真是牽強,有誰修行是為了娶老婆?不過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也只有這樣走下去了。

  秋水長天,物換星移,倏忽七千年。這七千年裡他們誰也沒有娶到老婆,因為道行越深,參悟得越透,就越不需要愛情。

  蓬山的世界很清靜,鳥鳴啾啾,清風過樹。大司命的工作比琅嬛君多,他在奮筆疾書的時候,聽見安瀾在外面長街上放聲高唱:“陽春二三月,草與水同色……”

  七千年相伴,他們的性格越來越像,甚至常有人認錯他們。窗外的風翻動案頭的書頁,嘩嘩一陣清響,他蘸了墨,順口低吟:“同為游冶郎,只緣早相識。”

  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他的影子,籠罩在他的光輝之下。說不上喜不喜歡,只是覺得被命運捆綁著,相伴成了必須。安瀾天資獨到,太聰明的人,做什麼都不需要廢力氣。自己的修行還是差了一截,他只好加倍的努力,獨自在通往殊勝的道路上發足狂奔。

  但參悟得再多,也不能消除他陰暗的一面,他的性情中本來就隱藏著乖僻,像追雲的風箏,天壤之別,久而久之會生嫉恨。

  頭腦清醒地看清自己的弱點,比稀裡糊塗更讓人痛苦。如果自己不能爬得更高,就希望常被拿來作比較的人降落下來,甚至降得比自己更低。恰在這時,龍王鯨一族窮途末路,來蓬山求他相助。他以玄黃筆修改了推步書,那筆只有琅嬛君才能用,寫完的那一刻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想要出事了。

  天界傳喚了琅嬛君,安瀾在九天上應對的時候,他匆匆進琅嬛,翻看自己的仙籍。沒救了……仙籍斷在這年春。再去查三生,連看都沒來得及看,趕忙都劃掉了。

  門前一個綠影一閃,他心頭蹦起來,“誰!”追出去看,是一個瘦弱的女孩,楚楚的大眼睛望著他,顫聲指責:“明明是你!你想害他!”

  這竹葉青是安瀾的新玩意兒,夏天放在臥房裡,能令滿室生涼。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竟能和窮凶極惡這個詞沾上邊,他打算殺了這條蛇,反正她本來就是妖。但她在蓬山待得太久了,這裡的地靈和仙氣滋養了她,殺她不像殺外面的妖那麼容易。

  他捻了指訣,引天火想燒死她,結果她慌不擇路,闖進了琅嬛。從一念之差,到罪無可恕,前後只需要幾個時辰。那渾身帶火的竹葉青點燃了琅嬛,他看著聖地冒出滾滾的濃煙,火勢越來越大,紫府弟子的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倒退幾步,趁亂逃出了方丈洲。

  陳年往事,一度羞愧到不敢回憶。告訴樅言的當然也不是全部真相,人嘛,六欲在身,總要挑對自己有利的說。離開紫府後他躲在甘淵,惶惶不可終日,那天安瀾騎著風馬獸過來,向他拔出了天岑劍。

  後面的恩恩怨怨,無非就是如此,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他被打入八寒極地,他們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天要他懺悔,做都做了,為什麼要懺悔?等他得到龍銜珠,走出八寒極地,他便決然跳進輪回,徹底和這一世做了了結。

  可惜,命運這東西,好像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你。兜兜轉轉故人又碰面了,他本以為重生後那人再也認不出他,可是一見面就知道不可能。他看著他慢吞吞走過來,一路上左顧右盼,還是那個脾氣。到了面前,一個眼神的交彙,心底便都明白了……他長長嘆了口氣,想道一句人生何處不相逢,但又無從說起。

  這定入的,真叫人煩躁。他皺了皺眉,慢慢從那個世界退了出來,睜開眼時艙外已經夜色彌漫,門徒掛起了燈籠,照著眼前的薄霧,能看見細小的水氣上下翻湧。

  一串腳步聲傳來,王在上壓著嗓子回稟:“主上,海面上好像有燈光。”

  他聽了起身走出去,果然在他指點的方向出現了幾盞燈火,初略數數約有七八。這大池上從來沒有打漁人,所以不可能是漁火,難道是波月樓的人來了麼?似乎太快了些。

  “到哪裡了?”他問王在上。

  王在上道:“剛出太歲島海峽,前面不遠就是龍涎嶼。”

  有了魚鱗圖,就再也不需要靠抓鮫人尋找鮫宮了,不過後面有追兵,總要先解決掉,不能把他們帶進焉淵去。

  “在離龍涎嶼稍遠的地方停下,看看是哪路不要命的。”這個季節,正是群龍入海的當口。它們來這裡除了尋找配偶就是睡,水上不時飄來的浮沫,是它們沒來得及抱團的口水。這些龍在繁殖季節敏感易怒,如果後面尾隨的船來者不善,那麼只需引龍出馬就能解決問題,根本用不著他出手。

  王在上應了個是,轉頭又問:“大魚怎麼辦?前面水浪滾滾,我都看見龍頭了,公龍和母龍在干那事呢。萬一它們發現了大魚,會不會來攻擊我們?”

  他說不會,“龍王鯨是龍的克星,那些龍寧願繞著他走,也不會冒險來招惹他。”

  王在上響亮地噢了聲,轉頭又嘻嘻一笑,“主上真有學問,不愧是神仙出身。”

  他懶得理會他,立在船尾靜靜眺望,水面上的燈火相距很遠,恐怕沒有兩個時辰趕不來。他掩口打了個呵欠,吩咐左右御者密切觀察附近水域的動向,自己打算回船艙,小睡片刻。

  王在上敲了兩下鈴鐺,寶船停下了。兩邊船舷都派人戍守,他拎了壺酒,悄悄招呼後土城的宗主,兩個人跳上船尾的蓬頂,就著一輪明月對斟對飲。

  “這是好酒。”他晃了晃酒壺,衝屠嘯行咧嘴一笑,“從藏瓏府的酒窖裡掏來的,算你小子有口福。”

  土宗主喝了一口,辣得嗷嗷叫,“你又偷主上的酒?”

  王在上說:“他愛喝茶,酒我幫他喝。要是金雲覽和木江流還活著多好,咱們可以邊喝邊猜拳,誰贏了誰摸古蓮子,摸哪兒都行。”

  屠嘯行啐他,“你瘋了吧,古蓮子不把你腸子打出來!”

  王在上道:“摸摸有什麼關系,反正她奶子大……其實我很喜歡她,上回眾帝之台大會,差點讓我得手,都怪木江流搗亂。現在完了,他們都死了,人命啊,有時候還不及一根草。”

  “你念舊,回去後祭奠祭奠他們就行了。喝酒的時候嫌人少,分錢的時候嫌人多。”屠嘯行嗤笑了聲,“這世上還是錢權最重要。人有不及我有,其他的,全他媽是個屁。”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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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反正人非草木,王在上雖然也算計,但他和其余四個不同,和誰都能聊上兩句,和誰都湊合。

  “你說那個孤山裡頭,到底有多少金銀?以前江湖上有傳聞,據說一個人十輩子都花不完,我覺得肯定能裝滿咱們的寶船。”他喜滋滋地盤算著,“我沒事的時候就躺在床上想,這麼多的錢,怎麼分配才好。你是知道我的,我對錢不看重,誰多點兒誰少點兒都沒關系。臨出發時我准備了五口大箱子,就放在船艙裡呢,只要讓我裝滿那五個箱子,其余的我不要,全給你們。”

  屠嘯行斜眼看他,“你別不是傻了吧,五百口箱子都裝不下,你只想裝五口?”

  他認真地點點頭,“我打算回去成個家,生四個兒子。將來我死,四個兒子正好給我抬棺材,那箱子就一人一口,都別打架。”

  屠嘯行哼笑:“你想得可真長遠。還有一口呢?留著給外面小的?你這人看著老實,其實一肚子壞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

  王在上說天地良心,“你是不是以為我和我老婆不用吃喝?剩下的那口當然得留給自己。我要撿半箱珠寶首飾,逢年過節拿出一樣來,讓我老婆到死都能收到我的禮物,這樣她多高興!”

  屠嘯行聽了澀然,“老婆還在丈母娘家呢,你想得太多了。女人啊,我告訴你,別對她太好,太好了她就讓你做王八。”

  這是他的血淚史,屠嘯行是出了名的對老婆好,可是那個女人不知好歹,和他手底下的御者偷情,被他拿了個正著。家務事嘛,怎麼處置全憑他,於是手起刀落,送奸夫淫婦歸了西。綠帽子得用血洗,洗洗不就染紅了麼,不過提起還是一件丟人的事,男人的面子,不是簡單一個殺字就能解決的。

  王在上拍拍他的肩,表示對他的同情,“你比老金好多了,你看金雲覽,他才是真冤枉。他老婆倒是沒偷人,可她一輩子都在想著別人,連晚上同完了房,夢裡還叫別人的名字,老金別說腦袋,連腚都綠了。最後倒好,老婆自盡了,小情兒找上門來還把他給殺了,這份委屈,到閻王爺那兒也說不清,就問你慘不慘!你說,咱們天外天的風水是不是不太好?三個光棍兩個鰥夫,再加上一個嫁不掉的古蓮子,還有比咱們更命苦的人嗎?”

  他的這席話驚出了屠嘯行一身冷汗,調侃自己就罷了,怎麼還帶上了盟主?萬一被人聽見,他這一身腱子肉還不夠剮的呢,便壓壓手,示意他住嘴。

  “等有錢就轉運了,別著急。”屠嘯行這麼安慰他,“到時候請看風水的來看看,不行種他一萬棵桃花。”

  王在上覺得是個辦法,“先給盟主種上,怎麼看都是他比較難。不像我們,隨便弄個女人,對付著就能過。他還要挑……挑的那個柳絳年,人家看不上他,他就惱了,面子上掛不住,做過神仙的就是麻煩。”說完嘻嘻笑了兩聲。

  每一個英明神武的領導手下,都有一兩個腦殼不太好使的滾刀肉。奇異的是問題頻出,居然沒有讓上面痛下殺手,說明領導不是好當的,必須有大愛無疆的包容,和照顧殘障的仁心。

  屠嘯行開始考慮,為了避免引火燒身,以後還是和他保持點距離。不過五大護法現在就剩他們兩個了,這傻子只要五箱財寶倒也好,自己可以多得一大半,實在是樁好事。

  “不談女人了,現在在大池上,錘子硬了可沒辦法。”屠嘯行給他斟上一杯,招呼著,“喝酒喝酒。”

  響亮地碰杯,滋溜一聲,大胡子底下的闊嘴,迸發出悠長的曲調,很有情趣。兩相喝得面酣耳熱,仰天躺倒下來。大池上的星星又大又亮,王在上說像葡萄,一串一串的,屠嘯行說褲襠裡的葡萄。

  昏昏然,眼皮子發燙,屠嘯行閉上了眼睛。遠處不時傳來水浪激起的巨大轟鳴,那是龍求偶的儀式。他打著酒嗝思量,男人就是費勁,為了娶個媳婦,不知要折騰出多少花樣。

  王在上卻是清醒的,一雙小眼睛看著天頂,眼珠晶亮。沒志向的人最讓人放心,這屠王八生性雞賊,你精明,他像防賊一樣防著你。你窩囊點兒,看看,他果然睡得著了。可屠王八敢睡,他不能。他坐起來朝遠處眺望,那光點搖曳,似乎並沒有駛近多少。也不知那個船隊是何方神聖,他索性躍下蓬頂,爬上了桅杆,坐在寶船的最高處,一瞬不瞬地盯著遠方。

  寶船有作戰功能,兩舷之下,距離水面四五丈的高度,有兩排二十個類似小窗一樣的孔洞,他下了令,讓弓弩手在那裡待命,隨時准備發起進攻。盟主休息了,他的職責是觀察好周圍動向。現在的處境有點復雜,這可是大池中央,出點什麼事,誰也救不了誰。

  白狄人執拗的脾氣,讓他堅持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那雙眼睛因為盯得太久都發直了,厲盟主看著他的模樣,感到有點瘆人,“王在上,你的眼睛怎麼了?”

  他手動把眼皮放下又抬起來,有點死不瞑目的味道,“肌肉發僵,不會眨眼睛了。不要緊,休息一會兒就好。”然後走到一旁,躺在船幫的陰影下,抬手一抹,把眼睛闔上了。

  厲盟主除了覺得他是個人才,也沒其他的想法了,讓他挺屍,自己向西張望。海上的距離通常比預估的要遠,那些船經過一夜航行,現在才堪堪看得清輪廓。他踅身,在巨大的寶蓋下坐定,沏上一杯茶,靜靜等待船隊的到來。

  近了,船頭的虎口盾,在陽光下發出刺眼的光。他好整以暇地坐著,屠嘯行壓刀立在船舷上,向靠攏的寶船拱了拱手,“我當是誰,原來是關盟主。”

  厲無咎抬眼看過去,鄰船上躍過一個人來,一身利落的青布袍,頭發隨意拿帶子系著。從第一次見到他,他就是一臉正直的模樣,二十年後臉架子更顯棱角,乍一看,像個劫富濟貧的游俠。

  世間一切妙物,都講究個左右對稱,像人有左右手一樣,雲浮的江湖也分左右盟。當初通天塔前爭排名,他勝了關山越一籌,因此他為正,關山越為副,他居右,關山越居左。不過眾帝之台和乾坤山莊很少有往來,兩位盟主也是冠著名頭各行其事。今天關山越會領著一個船隊前來追趕他,實在讓他很覺意外。

  無非為財,他有些厭煩,連站都沒站起來,懶散地癱坐在圈椅裡,隨口道:“左盟主如何得閑,上我藏瓏天府來串門?”說著一頓,長長哦了聲,“我忘了這是羅伽大池,不是在眾帝之台。”

  關山越是個穩重人,穩重人即便是生了反骨,也是一副妥帖的樣子。他拱了拱手,說得十分無奈,“厲盟主不知道,先前五大門派圍剿波月樓,中了波月樓的反間計,結果攻樓不成,弄得自相殘殺。原本這些門派想上眾帝之台面見厲盟主,請厲盟主主持公道,但得知波月樓的人攻入了天外天,眾門派進退維谷,便轉投了我乾坤山莊。盟主是知道的,我不愛管這些俗務,這回是被他們架著,不得已而為之。聽說厲盟主上了羅伽大池,他們便備好了船只同往,打算助盟主一臂之力。

  全是好聽話,什麼叫波月樓攻入天外天,讓那些門派進退維谷?如果一心,當然是前後夾擊,滅了波月樓。都是因為五陽的葉陵延辦事不力,掀起尾巴讓人看了個透。如今得知他來了羅伽大池,各路牛鬼蛇神紛紛參與進來分一杯羹,無邊寶藏當前,誰又怕誰!

  昏睡中的王在上聽說整個武林都搬到羅伽大池上來了,直接跳了起來。向外一看,各路人馬臉上寫著同樣的執著,就是寶藏。他轉過身衝關山越陰陽怪氣地笑,“我一直以為關盟主視錢財如糞土,原來是我看錯了。”

  關山越淡淡道:“王宗主此言差矣,關某對錢財確實沒有多大興趣,這回是趕鴨子上架,不得不陪著走了這一遭。眼下既然和厲盟主彙合了,我的任務便完成了。上了這船,我也懶下去,就借厲盟主的寶船一乘,其余的,我諸事不管。”

  王在上聽完他的話,差點沒笑出來,心道這位左盟主的把戲,不就是他對屠嘯行使的那套嗎。不過這關山越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不論好壞,賴在這條船上准錯不了,至於那幫烏合之眾,死活和誰相干!

  厲盟主很好說話,他道了句好,就再沒有第二句了。從容起身,走到船舷邊看向那些船,船上人一眼掃去少說有五六十,個個揣著發橫財的美夢而來,見了他有些尷尬,但依舊壯著膽色拱手,叫了聲厲盟主。

  他點點頭,“其實這次只是初探,畢竟沒有牟尼神璧,就算找到鮫宮也進不去。諸位知道前面那座島麼?”他伸手一指,廣袖在風中飄拂,“那是龍涎嶼。”

  眾人不由對視,眼裡的金芒又開始閃耀。

  厲盟主笑了笑,“對啊,就是盛產龍涎的龍涎嶼。龍涎香的市價,想必各位都知道,官秤一兩,金錢十二個,一斤折變成銅錢,是四萬九十文,其價非輕。我先前還在與宗主門商議,孤山寶藏不知遠在何方呢,放著近在眼前的財不發,豈不是傻了?恰好諸位都到了,我任盟主那天便對八方英雄許過諾,有財大家發。諸位,現在財就在眼前,如何?登島采香吧!”

  這話一出,眾人立刻歡欣雀躍起來。看看水裡,黑黃色的脂膠凝固成團,零零星星地飄浮在藍色的水面上,簡直像漂了滿海的金子。離龍涎嶼還有段距離,就發現了這麼多的龍涎香,那要是登島,拿劍絞、拿刀劈,就算不去找鮫宮,也夠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江湖上有名的大俠們,一個個心向往之,但又自矜身份,那種想要不敢要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

  厲盟主的笑容擴大,太陽底下慈悲如佛,“這個時候就不必講究身份了吧,人活一世,幾個能有這樣的際遇?為免空手而歸,先裝他一船龍涎香再說。”

  盟主真是善解人意到沒話說,不過也有懂行的人質疑,“龍涎嶼上不是有龍嗎,上去會有危險吧!”

  結果盟主蹙眉微笑,“哪裡來的龍?日月書上記載,龍在每年春分時節才來島上交戲。現在才過立秋,離春分還早著呢。再說富貴險中求,哪裡也沒有現成的金山銀山讓你們挖。”

  所以說,錯誤的史料記載害死人,龍涎嶼上的龍應當是盛夏時節開始活動,並且晝伏夜出。他們來得晚,沒有看見昨晚群龍交戰的盛景,如果早看見,龍涎香就算再名貴,也沒人會覬覦。

  船隊向龍涎嶼駛去,就算有人疑心有詐,巨大的誘惑還是占了上風。厲盟主臉上一直笑吟吟地,關山越抱著劍問他:“厲盟主不去麼?”

  他說去,“可他們太快,我的寶船趕不上。”

  關山越回身看,這些大俠們爭先恐後,醜態畢露,他不由嘆息:“錢是照妖鏡,什麼人到了它面前,都得原形畢露。”

  厲盟主卻搖頭,“那倒不一定,至少關盟主就不是個為錢發瘋的人。”

  關山越這輩子什麼都不講究,唯講究個義字,這點在江湖上人人認可。想當初啊,厲盟主也有個好名聲,可惜苦心經營了那麼久,結果卻毀在了葉陵延手上,算是陰溝裡翻了船。

  “我和關盟主私交不深,還是因為眾帝之台和乾坤山莊相距太遠了,想請你喝酒都找不到機會。這回湊巧,關盟主上了我的船,咱們可以把酒言歡,好好建立一下感情。”他莞爾,“若是你我聯手,創造個新的武林出來都不是難事,你說呢?”

  關山越還沒來得及搭話,便聽見遠處傳來巨浪拍擊的聲響。他忙躍上蓬頂往前看,只看見波濤連天,狂風暴雨裡顛沛的船只被浪高高帶起,水霧中粗壯的龍身橫貫過船體,像牛羊落進了蛇坑,眨眼便被盤得粉碎。

  距離不過一裡而已,龍涎嶼上空烏雲密布,而他們這裡正陽光大盛。關山越後怕地喃喃:“好在我上了厲盟主的船。”

  厲盟主點點頭,“可不是嘛,這下我們真成一條船上的人了。”

  ***

  船下有人在唱歌,歌聲清幽空靈,仿佛是從那粼粼波光裡飄上來的。

  雷淵名字雖獷悍,但這片水域卻出奇地寧靜。之前經過龍門時遇上了一場風雨,波月樓的人即便受過水上的訓練,也經不住顛騰兩個時辰。船駛出風眼的時候,個個臉色發白,暈船的吐得直不起腰來,被胡不言逐個地取笑,“花喬木,你不過如此”、“阿傍,你的俗家名字不是叫盛行舟嗎?你行的是什麼舟?不會是沙舟吧!”

  阿傍大罵他,“渾身爛嘴不爛,什麼俗家名字,我又不是和尚!”

  歌聲又傳來了,夜半的海面上,美則美矣,還是有些嚇人。

  崖兒挨著仙君,“有調無詞,遇上鮫人了?”

  仙君說太好了,“逮住一個,沒有魚鱗圖也能找到鮫宮。”

  鮫宮具體的位置在哪裡,誰也說不清,但鮫人一定知道。這四海八荒的水澤都相通,鮫人也不像一般魚類,他們適應性強,甚至可以游進內陸的河流,熱海公子夜宴十六洲時,據說有人看見他們停在台榭下觀賞歌舞。

  可是怎麼逮呢,這種靈巧精美的人魚受不得半點驚嚇,一不高興就死給你看。用蠻力肯定不行,崖兒擼起了袖子,“剛才唱歌的是男是女?要是個男的,讓我來色誘他。”

  仙君白眼亂翻,“你又想使這招?別忘了自己的人生走到哪個階段了。”朝她抬了抬左手,表示她已經成了孩子他娘,就別動不動拿出看家本事來了。

  色誘這種事是存在風險的,就像他當初,一不小心上了鉤,從此打定主意纏著她,讓她負責一輩子。她還想故技重施?萬一再出問題,那他們父子怎麼辦?

  “唱歌的都是女鮫,男鮫愛用健壯的體魄吸引姑娘。”胡不言走遍九州,對這種妖不妖,魅不魅的東西很有研究,“老板你就歇著吧,要上也是仙君上。”

  一船的人都看向他,仙君覺得壓力很大,“換個人行嗎?”

  胡不言說:“這條船上能飛又漂亮的不就屬您嗎,換個人?換大司命?他的棺……五官不夠柔美,會嚇著鮫女的。還是您去吧,不求光膀子,只求領口微敞,把您的胸肌露出來,這樣鮫女比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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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4:30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這是什麼不正經的要求,還要露胸肌?

  仙君滿臉不高興,“我的這地方不是誰都能看的。”

  大家神情了然,當然知道私密的部位只有特定的人能看。這樣一來崖兒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你是男人,沒那麼多講究。”伸出兩手,把他的領子扯開了一些,“露一點就好了。”

  仙君十分別扭,他在穿著方面很講究,永遠都是端端正正的,連袖子都不肯挽一挽。現在倒好,居然要他去誘惑一條魚,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又不好發作,因此滿臉的不痛快。

  胸肌他是有的,雖然千萬年來做著文職,但收妖歸冊時的身手從沒有退化,一根小指就能做引體向上。崖兒扯開他的領子,月光下壁壘分明的肌肉散發出白潔細膩的光,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順便薅了一把,嘴裡打著哈哈,“很好,很壯!”

  當然壯,要不怎麼讓她心服口服?可是他覺得做個浪蕩樣子,不管是上仙還是墮仙,都有損格調。連大司命都痛心疾首,一聲“君上”,叫得蕩氣回腸。

  他試圖打個商量:“其實我可以去感化她。”

  胡不言說:“鮫人從不作奸犯科,仙君的感化她聽不懂。”

  仙君一怔,問大司命:“萬妖卷裡有沒有收錄過鮫人?”

  大司命說沒有,“洪荒時期作惡的妖才歸了冊子,鮫人不算妖,至多算半妖。”

  照胡不言的說法,鮫人不修行,自然聽不懂他充滿禪機的話,他覺得有點苦惱,“那我怎麼和她溝通?”

  胡不言把蘇畫拉了出來,在鮫人美妙的歌喉中給仙君做示範。他兩眼盯著蘇畫的眼睛,“就像這樣,用眼神交流,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不用任何語言,都能讓她知道您心裡的想法。然後誘惑她,媚眼如絲知道麼?用眼梢放電,電進她心裡去,讓她心癢難耐,讓她跟著咱們的船跑。”

  蘇畫看著胡不言搔首弄姿,從最初的木然,到滿臉鄙夷,再到伸脖子幾欲嘔吐,一氣呵成的動作,讓胡不言措手不及。他很無奈:“我有那麼難看嗎,看得你都想吐了。”他回頭對仙君一笑,“別在意細節,您不會遇到我這樣的問題,畢竟您長得好看。”忽然大叫起來,“畫兒,你不會懷孕了吧!”

  這麼一喊,大家都愣住了,紛紛看向蘇畫。蘇畫的臉騰地紅起來,對准他的腦袋就是一下,“口無遮攔,打死你!”

  她永遠不可能懷孕,當初就告訴過他的。弱水門的女殺手,破身那天都會用一種藥,這藥對身體沒什麼妨礙,可一旦服用,這輩子就徹底當不成母親了。畢竟出的任務很多,緊要關頭不惜一切代價,誰也不希望三個月之後發現自己懷孕了,而孩子的爹,早已經死在自己手上。

  想生小狐狸,可以去找別人,她當時說得很直接,反正兩個人的關系半明半暗,隨時可以結束。結果胡不言不干,他說好不容易才求來的愛情,哪怕斷子絕孫也不能放手。話雖如此,可她知道,他暗中還是很期盼的,異想天開地認為男人不能讓她懷孕,沒准換個種族就可以了。這種迫切的心情她能理解,但他不時把私事掛在嘴上,就讓她有些不快。

  不過胡不言的示範還是起到作用的,仙君扯了扯自己的領子,對崖兒抿唇一笑,然後照著胡不言的教導,先在她身上小試了一把牛刀。

  他眼波脈脈,滴得出水來,那濃重的眼睫自帶三分羞澀的況味。運用不熟練,沒有那麼流暢,卻顯得稚嫩可愛。學胡不言的樣子,用眼梢說話,一顧復一盼,看得崖兒心頭直跳。

  受不了,她捂住了胸口,要不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她真想對他干點什麼。鮫女的歌聲在海面上悠揚回蕩,她雖然舍不得,但為了找到鮫宮,還是硬下心腸推了他一把,“就這樣,我看好你。”

  仙君嗟嘆著自己淪落至此,但也沒有再遲疑。誰知道鮫人會在這片水域停留多久,萬一離開了,想再找到就難了。

  他腳踏清風,憑虛而起,素潔的禪衣寬大,在身後流麗地逶迤,他的身體成了氣流的先導,仿佛風是有形的,極盡靈動地貼著水面向前滑行。終於看見一處島礁,海水氤氳出濃重的霧氣,彌漫了整個高地。穿過濃霧,幾個身影溫柔地斜坐著,上半身纖細明媚,水下的魚尾卻繁復得略顯龐大。

  仙君的出現,還是引發了騷亂,月色下銀白的尾鰭帶起水珠,大部分鮫女一頭扎進了水裡。只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巋然不動,只是回過頭來看,濕漉漉的長發貼著兩頰,一雙眼睛大得出奇。

  鮫人是半人半魚,五官的分布不像人那樣勻稱,但也不至於醜陋。他停在那個鮫女面前,向她微笑,這鮫女似乎懂得這種面部表情,起先滿懷戒備,慢慢神情松懈下來。

  然後就到了活學活用的時候了,他認真地和她對視,像和孩子對話般,一字一句慢吞吞道:“孤山……你知道孤山在哪裡麼?”

  鮫女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情,仙君指指她的尾巴,又拿手搭出了個房子的形狀,“鮫宮……懂麼?”

  鮫女以為他在誇贊她的尾巴漂亮,於是歡喜地亮出寬大的尾鰭橫拍水面,砰然一聲,濺起幾丈高的水浪,濺了他滿身。

  仙君捋了把臉,心裡很懊喪。那紗衣被水浸濕了,緊貼皮肉,隱隱露出健壯的體魄。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撕開了衣襟,沾水的皮膚在月光的暈染下,散發出誘人的、如蜜的光澤。

  鮫女大喜,向他露出滿嘴鋸齒狀的獠牙。其實如果她不笑倒還好,一笑就讓人有點吃不消。仙君受驚之余聞見了魚腥味,即便鮫人的上半身和人沒有太大區別,甚至也長著飽滿的胸……他看了一眼,覺得還是沒有他的葉鯉好看。在他心裡,孩子他娘是世上唯一無可挑剔的女人。

  通常情況下,多個雌性聚在一起,會催發出比以往更大的勇氣。有一個帶頭,其余膽小的也開始勇於嘗試。仙君袒露的胸膛,比一般的男鮫更有吸引力,於是鮫女呼朋引伴,招來了同伴一起觀賞。

  說不尷尬那是不可能的,他覺得自己就像街頭賣藝的,一圈女人圍著他,定睛看衣下的那一片皮膚,一雙雙眼睛飢腸轆轆,笑容裡也暗帶猥瑣的味道。他在心裡咒罵胡不言,根本就不該聽這只狐狸的慫恿。想他萬年的道行,結果竟要靠出賣色相拉攏人心,要是讓早年被他收伏的那些妖鬼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

  忽然一只指縫間帶著蹼的手伸過來,在他胸上戳了一下,他臉色頓時一僵。那些鮫女唧唧噥噥用她們的語言交談,邊說還邊笑,大有夜半艷遇的慶幸。然後他胸前的手越來越多,你一把來我一把,他發現難以招架了,鮫宮的位置也問不出來,匆匆掩上了衣襟落荒而逃了。

  回到船上,大家都在眼巴巴等著他。落地後就有人問:“仙君,成效如何啊?”

  成效?他哼哼冷笑了聲,一甩被澆濕的頭發,“語言不通,溝通困難,但她們對美很有鑒賞能力。胡不言說得對,她們喜歡看光膀子的男人,並且鮫女數量眾多,本君已經把她們引來了,諸位,到了你們使美男計的時候了。”

  眾人忙趴在船舷上往下看,果然見粼粼水光中,有身姿纖麗的鮫女停在船下仰望。她們長著海藻一樣濃黑的長發,額頭光潔,肩頸玲瓏。水波恰好遮到徐隆漸起處,在這幽深昏暗的夜裡,謎一般地引人遐思。

  大家面面相覷,卻不敢高聲喧嘩。仙君對插著袖子道:“都別端著了,脫啊,為了早日找到鮫宮,這點犧牲算得了什麼!”

  眾人一想,也對,這船上最最矜持自重的人都豁出去了,他們這些水裡來火裡去的殺手,有什麼可顧忌的!

  於是大家三下五除二,兩臂從衣襟裡鑽出來,在海上的涼風裡裸露胸膛探出了船舷。底下鮫女很高興,拍擊著水浪,幽幽的歌聲回蕩在海上,月色下漣漪頻起,連遠處的鮫人都被吸引過來了。

  “我們這船,簡直就是條花船啊。”崖兒悵然搖頭,沒想到波月閣的男殺手們居然會有這麼一天,真是世事多變。

  張月燕扭扭捏捏地,“有沒有男鮫啊?我要脫麼?”邊上阿傍發出了一串粗鄙的大笑。

  看看這些白花花的上半身,仙君這才覺得好過了點。可他還是有些委屈,轉身對崖兒道:“我被摸了。”

  崖兒一驚,“被鮫女摸了?”臉上大為不快,抱怨著,“這些魚怎麼這麼好色,光看不夠麼,還上手!”掀起他的衣襟往裡瞅,“摸哪裡了?”

  仙君指給她看,到處都被摸了,十幾只手,連他腋下都沒放過。他像個失貞的姑娘,悲傷從每個毛孔散發出來,“本君怎麼混到了這種地步……”仰頭看天,側臉像首凄美的抒情詩。

  從管轄地上諸仙的總主,到後來斷骨墮天,一步一步都透出宿命般的壯烈。崖兒充滿了負罪感,耷拉著嘴角說:“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一手從他領口掏進去,上下好好摸了一通,“這樣就把她們的手印蓋住了。”

  柔荑纖纖,在他懷裡亂竄,仙君忍不住閃躲,笑道:“好了好了,蓋住了。”見她執著,索性一把抱住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你怎麼舍得讓我去色誘人家?”

  他們這麼不背人,魑魅魍魎他們正精著上身興高采烈和鮫女交流身體美學,剩下的張月鹿和危月燕閑著,尷尬地交換了下眼色。

  紫府弟子當然是很懂行的,他們練成了隨時轉身的習慣,放眼望去都是身負長劍,規規矩矩的背影。二星知道不該再戳在這裡了,張月鹿對危月燕笑了笑,“咱們去找找,看有沒有男鮫。”

  兩個人笑鬧著走了,崖兒輕輕捶了他一下,“叫我的手下看見了,有損我的威嚴。”

  他看看他的弟子們,“想當初,本君也是德高望重的師尊……”說到底長嘆,好漢不提當年勇,拉著她躲進了沒人的角落裡。

  貼著她,氤氳的潮氣彌漫過她的絳裙,他們的身體無論何時都那麼契合。他搖了她一下,“你還沒回答我,是不是不在乎我了?”

  她說你別瞎想,“我怎麼能不在乎你?讓你去是沒辦法,除了你沒人。難道讓大司命去麼?他這人太正直了,鮫女會以為他是去打架的,嚇死了怎麼辦?只有你,溫柔多情,長得又好看,一出馬果然把鮫女都勾回來了,姜還是老的辣。”

  他又不高興,“我哪裡老了!”

  她當然記得他永遠二十七歲,和一個帶孩子的男人是不能講道理的,她比劃了下,“我是說你道行深,沒有別的意思。你老不老我都喜歡,尤其剛才,你那樣瞧著我,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呀。”

  “真的麼?”他望住她,鼻尖和鼻尖頂在一處,幽怨地說,“自從厲無咎血洗金縷城,你就沒有和我……快十天了。”

  她發笑,“之前你是怎麼過來的?泉台那晚過後,兩個月分處兩地。還有在八寒極地那麼久……”

  “見不著倒也好,天天在身邊,你不碰我,我就懷疑你是不是對我不感興趣了。”他說罷,著重申明了一點,“我們已經有孩子了!”

  崖兒說知道,一手從他身側滑下去,腰上流連一會兒,再轉到臀間輕輕掐了一把,“這段時間發生太多事了,好像冷落了你。”一面說,熾熱的唇從他頸間滑下來,落在一點茱萸上。他倒吸了口氣,她吧唧了兩下嘴,“好鹹。”

  仙君呆了呆,大好的機會,看來又要泡湯了。他無奈地說:“那個鮫女一高興,濺了我一身海水。你是不是嫌我味道不好,不打算和我親熱了?”

  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應該就是孕期的症狀吧!崖兒雖然覺得他性情大變有些好笑,但心裡還是很感動。如果他不愛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百轉千回?他們兩個人,從她一開始滿懷目的的接近,到最後有了孩子,這期間從來沒有誰說過我愛你。但那種深情是刻在骨頭縫裡的,即便風霜雨雪將骨骼表面打磨成齏粉,感情依舊完好無損,不論何時拿出來,都是熾熱滾燙的。

  她靦腆地說:“我要和你親熱,鹹的有味道,我喜歡。”重又貼上去輕舔撩撥,想起那些鮫女不著寸縷,她抽空抬起頭問他,“她們不穿衣裳,上面是不是和人長得一樣?”

  他說:“反正沒有你好看。”

  她遲疑了下,“文獻上記載的,鮫人大美……”

  “美什麼,張嘴一口獠牙,反正沒有你美。妖族就是妖族,哪怕化形再像人,也不可能和人一樣原汁原味。”他微微一笑,“我就喜歡人,喜歡你。”

  她聽了納罕,“過去的千萬年,除了創建萬妖卷,你沒有和妖接觸過麼?”

  他的求生欲極強,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妖親近仙,必定有圖謀。我這麼正派的仙,是不會中圈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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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她聽了很滿意,果然她的人,歷古以來都是干淨純粹的。原先她總在想,當初琉璃宮裡一場風月事,他半推半就便從了,也許他生來就是個不羈的人,對感情也沒有那麼執著。可是後來的種種證明她錯了,她想起蒼梧城外大戰蠱猴之後,他為了和她獨處,一下帶她飛到了白狄的邊境。那時候多美啊,到現在回憶起來,仿佛還能嗅得到月桂的芬芳。

  她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細聲說:“接下來不許你再接近那些鮫女了,她們會打你主意的。”

  他笑起來,兩手緊緊攬著她,“那鮫宮怎麼辦?不找了麼?”

  “讓那些光棍去想辦法。”她仰起臉,微笑望他,“你不一樣,有家有口的,還帶著孩子。不修修德行,帶壞了米粒兒怎麼辦?”

  他高深地向她拋了個媚眼,“那你說,咱們做那事,米粒兒知不知道?”

  崖兒紅了臉,“他還小,什麼都不明白。”

  他想了想,點頭道:“也是,我從你身上把他取出來時,他才十來天大。”

  也就是前面的兩次全作廢了,直到雪域裡才懷上,仙君當個爹實在不容易。起先八寒極地裡父子倆相依為命,他把左掌緊緊攥在胸前,怕孩子受到傷害,多希望能早早把他送回娘肚子裡。可是從極地走出來,再見到她,他反倒不著急讓米粒兒回去了。原因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兩個人聚少離多,一旦孩子回去,三個月不能動,那歲月暗無天日,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這點私心米粒兒不會知道吧,其實他有點擔心,當初自己還是靈胎的時候,就能聽見他爹對他娘說的那些膩歪話。現在輪到他兒子了,但願仙與人的結合,會比佛與仙的結合正常一點兒。

  不管了吧,如果米粒兒靈識已成,應該知道他爹受了多少苦。大人有私生活也是人之常情,他要是個乖孩子,就該學會裝傻充愣。

  他的心像柳條一樣款擺起來,“我們回房去吧……”

  結果就在這時,船舷邊上的人雀躍:“她們明白沒有?看樣子是明白了吧!”

  胡不言嘖嘖驚嘆:“長得好看就是有優勢啊,花喬木簡直男女通殺。”憐憫地看看魍魎,表示兄台以後的路還很長,且行且當心吧。

  崖兒忙拉著仙君過去看,寶船的階梯已經放下去了,魑魅蹲在臨水的台階上,正和一個鮫女打得火熱。頂級的殺手就要直面驚嚇而巋然不動,當鮫女向他笑出一口獠牙時,他還是溫柔地看著她,眼神裡滿是愛憐,最後還在她臉上撫了一下。

  胡不言幸災樂禍,“葉少游,你的腦袋和姓一個顏色。”魍魎衝他舉起拳頭,不排除必要的時候可能會痛揍他。

  波月樓裡個個都是人才,文能談情,武能殺人,像這種勾引鮫人的任務都能完成得那麼出色,誰敢說岳崖兒的領導不及蘭戰?當然成功的不止魑魅一個,生死門的地煞也和鮫女眉來眼去了好幾輪,如此雙管齊下,成功率又大大提升了。

  “只是欺騙那些鮫女的感情,終究不大好吧!”大司命喃喃說,轉過身,踱到長案前倒了杯茶,靠著桅杆慢慢飲。

  胡不言明白,大司命這是推己及人,自己求而不得,因此格外容易傷懷。

  他挨過去,友善地咧嘴一笑,怎麼看都像在示威,“一廂情願的愛情,其實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美好。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少一分都不行。”

  他的得意全寫在了臉上,大司命眯眼打量他,“胡不言,你的傷都好了麼?”

  胡不言噎了一下,沒忘記這位上仙在他正虛弱時,捅了他的傷口。不過人家也的確救了他,這個棺材臉,雖然不那麼討人喜歡,但為人還算公正。如果他存了私欲,別說下黑手,只要見死不救,他和蘇畫之間的障礙就徹底清除了。

  出手救情敵,這是何等偉大的情操,活該打光棍。胡不言笑道:“好得差不多了,多謝大司命相救。”

  大司命端著茶盞,轉頭眺望天際,蕭瑟的身影看上去依然桀驁。他曼聲問:“胡不言,我們之前好像曾經見過?”

  胡不言心頭一跳,訕訕道:“見過嗎?沒有吧!”

  大司命牽出個似是而非的笑,“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蓬山上做過幾年雜役。當時修行受阻,卡在最後一關過不去,那時候狐頭人身……真是好笑。”

  啊,是誰說神仙心善的?損起人來明明直達痛處!那段狐頭人身的歲月簡直慘不忍睹,是胡不言永遠不想提及的丟人往事,結果竟然被情敵掌握了,還以此作為笑柄,可見這大司命根本沒有想像中的超然。

  “罵人不揭短啊大司命,你這樣做真的好嗎?”

  大司命一臉無辜,“我只是和你敘敘舊罷了,怎麼?這個舊讓你難堪了麼?”

  胡不言氣呼呼地,最討厭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還好,自己至少有一樣可以徹底擊敗他,那就是蘇畫。於是他立刻又抖擻起了精神,“我一點都不難堪,反正我家蘇畫喜歡我的全部。大司命以修行為重,還不知道被一個人喜歡的好處。別看我家蘇畫平時凶巴巴的,白天鬧晚上抱,這是我們之間的情趣。人生啊,驚鴻一瞥不如長情相守……”說完一頓,被自己的文采折服了,“雲浮呆了這麼久,不是白呆的。大司命,你有沒有覺得我說話越來越有道理了?”

  然而大司命不賣他的帳,涼涼一哂道:“蘇畫是不是真的愛你,你比誰都清楚。如果那三個月我沒有離開,你以為自己有機會?”

  他說完,震袖而去,留下胡不言呆立當場。

  這世上沒有什麼比真話更傷人,這個棺材臉太厲害,一下就命中了他的死穴,他覺得那點佯裝的自信漸漸要難以為繼了。他說得沒錯,他確實趁他不在撿了漏,那時候要不是他回了蓬山,蘇畫死也不可能看上一只慫狐狸。至於愛不愛……他知道,她並不愛他,完全是貪戀他的肉體而已。胡不言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離家出走打算開創事業的,結果被人剁了尾巴,當了坐騎。好不容易追求到了愛情,愛情又是夾生的,蘇畫也蠻可憐,不知花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沒有投入大司命的懷抱,選擇繼續和他湊合。

  一輩子一事無成,他垂頭喪氣,在那些光膀子殺手的歡聲笑語裡,盡顯落寞。

  蘇畫從他面前經過,看他怪模怪樣,知道他又在犯病了,連理都沒有理他。他只好哀哀喚了聲畫兒,“你看見我臉上明媚的憂傷了嗎?”

  蘇畫撇了下嘴,“你的臉都踩在腳底下了,哪裡來的憂傷!”

  完全不像崖兒對待仙君的柔情似水,蘇門主的心是鐵水澆築成的吧!他追了上去,“我有個問題問你,金縷城出事那天,你發現大司命到處找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太遲了,什麼都別說了。

  她皺了皺眉,“多謝他記掛我。”

  “被喜歡的人記掛,是不是格外痛快?”他哭喪著臉說,“大司命這個人多要面子啊,那天那麼失態,我半昏迷中都能聽見他的喊聲,可見他很在乎你。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可我也知道,你更愛大司命。你和我將就,是因為他不解風情,現在他解風情了,你是不是……”他頓了下,又斟酌了片刻,終於狠下心腸道,“我想好了,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吧。女人都仰慕比自己厲害的男人,別因為我,讓你抬不起頭來。我想看你高高興興的,只要你高興,哪怕不跟著我也行。你去吧,去找他,等上了岸我就回九州,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面前了。”

  胡不言被自己的大義凜然感動到快哭了,可是蘇畫像看傻子一樣看了他半天,“你說完了?”

  他點點頭,“說完了,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很上道?”

  她抬手往甲板上一指,“那裡有幾口箱子很占地方,搬到船艙裡去吧。”

  胡不言訝然張著嘴,那他剛才說的話,她到底打算怎麼表態?

  人雖跟著走,心裡還是七上八下,“你總要給我個底啊。”

  她白了他一眼,“做人和做狐狸不一樣,人活著有很多重要的事,沒有那麼多時間考慮怎麼談情說愛。你覺得我應該很感動嗎?感動你是只長相拿不出手,現在連腦子都沒了的蠢狐狸?”

  胡不言又被罵了一頓,可這回的罵,竟然令他有竊竊的歡喜。他觍著臉說:“你不打算變卦了,是嗎?”

  蘇畫嘆了口氣,大司命也許是擔心她的安危,但狐狸能為她擋刀。胡不言這人滿身的缺點,她也有諸多看不上他的地方,然而感情這種事,定下就定下了,沒有原則性的錯誤她不會換。真的換了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人,未必一切就都盡如人意。與其到時候相看兩相厭,還不如在心裡留下一點憧憬,別把那點美好都破壞殆盡了。

  她嗯了聲,“下次再說,我就真的和他好,讓你求仁得仁。”

  “我就知道,蘇門主是個重情重義的女人。”胡不言眼淚巴巴,吸了吸鼻子把箱子扛上肩頭,邊走邊道,“如果大司命再刺激我,我就告訴他,蘇畫愛的是我,不是他。”

  蘇畫無可奈何地捺著嘴角,“不是我說你,明知不是人家的對手,還自討沒趣。這次是他有意刺激你麼?明明是你想刺激他,結果被人反將了一軍,我都替你害臊。”

  他見自己的老底被戳穿了,臊眉耷眼地笑了笑。不過蘇畫還是很寵他的,從她對待他和大司命的態度上,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更側重於他。可見睡多了真的可以睡出感情來,這種生命的大和諧,守身如玉的大司命根本不懂。

  那廂魑魅和鮫女徹底鞏固好了感情,寶船向前航行的時候,戀戀不去的鮫女便在左右兩舷跟隨著。

  崖兒還記得樅言曾經說過,等她到了大池上,他要為她護航。現在他落進了厲無咎手裡,不知那個魔頭會怎麼折磨他。波月樓先前雖然遭受了重創,但總算活著的人還在一起。可是樅言呢,江海淼淼,他又在哪裡?

  仙君見她看著海水愣神,就知道她在擔心樅言。他站在她身旁,也不說話,伸過一只手來輕輕一勾她的腦袋,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

  崖兒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倚著,海上日光大盛,雲也沒有幾朵,這裡的天宇和陸地上的不一樣,“上次看見這麼藍的天,是躺在樅言的背上。那次我闖進龍涎嶼,差點被守島的龍打死,是樅言救了我,把我從水裡撈起來。後來他送我上岸,我醒過來的時候,睜眼就看見這藍天白雲,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龍王鯨竟有那麼大。”

  仙君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回來的。如果我料得沒錯,厲無咎的船應當快到碧波廊了。等出了前面的海灣,派幾個弟子御劍出去看一看。只是這大池太大,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們。”

  對待情敵的態度,仙君顯然要比胡不言高超得多。但凡優秀的女人,難免會有幾個仰慕者,像樅言這種救命恩人型的最難對付。這個時候風度和姿態很重要,一個男人的涵養究竟有多少,就看當下。

  崖兒對他很感激,波月樓的人畢竟都是凡人,飛天遁地的奇術一竅不通。從木像城的碼頭出發後,這江海就無邊無涯就讓人心慌,要不是靠著一張粗繪的水域圖和仙君精准的方向感,他們恐怕已經迷失在風暴裡了。

  天地的躁怒發作起來有多可怕,駛出碼頭沒多久就領教到了。當時驚濤駭浪幾欲吞噬一切,好在有他。他立在船頭,白衣黑發在狂風中飛舞,結印畫出一面巨大的防御盾,為寶船排開巨浪。怒夜之中,寶船就頂著那面金芒閃耀的氣牆前進,再多的海水拍來,也是一擊即散。

  有他在便後顧無憂,崖兒吁了口氣,“無論如何找找看吧,要是實在找不見,只好先進焉淵。如果鮫女能帶我們順利找到孤山,我們只需等魚上鉤就行了,不愁厲無咎不來。只是難為樅言,要多受那麼多天的苦。”她一面說,一面北望,喃喃道,“傳說鮫宮的前身是一座叫春岩的城,原先是連通陸地,供人居住的。”

  他說是,“後來天翻地覆江海橫流,把整個城沉到了水底。鮫王倒會精打細算,在春岩的舊址上興建了鮫宮,省了很大一筆開銷。”

  崖兒問:“城裡當時有幸存者麼?”

  他搖搖頭,“海水一下子灌進來,插翅也難逃。有陣子我愛看書,曾經翻過這城的史料,大致的記載就是那樣,但不知准不准確。”

  他們這裡正談論,忽然聽見立在桅杆上的阿傍大聲招呼起來。忙到船頭看,發現平靜無波的海面上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方圓約有十余丈。中心的空洞深不見底,乍一見令人驚惶。

  難道這就是通往鮫宮的入口?崖兒有些遲疑,揚手下令轉舵,不得靠近那個漩渦。

  “樓主。”魑魅叫了一聲,示意她來看。只見一群鮫人在水崖上盤旋游曳著,忽而高高躍起,把身體拉直成一線,猛地扎進了漩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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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要不要跟上,暫且難以抉擇。這陡然出現的漩渦,底部究竟通往哪裡,誰也不知道。也許鮫女明白他們的企圖,有意捉弄他們也不一定。照地圖上看,雷淵離羅伽大池還有一段距離,跳進漩渦便直達孤山,實在讓人難以信服。

  大家都有些茫然,立在船頭猶豫不決。凡人是絕對不敢闖進去一探究竟的,大家又把視線轉向仙君,幾十雙灼灼的目光披掛在身上,日子不太好過。

  仙君知道,到了這無邊無岸的地方,會飛的紫府人就是波月樓的希望。可是……他結巴了下:“本君……水性不佳,每次入水,至多能游……”不好意思地張開雙臂丈量給他們看,“一庹。”

  眾人的臉像經過了雷劫,個個都泛著青白。原來神仙不是樣樣全能的,那麼英明神武的紫府君,居然是個旱鴨子。

  崖兒納罕地望他,當初在第六宮看他鳧水,不是鳧得好好的嗎,現在怎麼又不會了?她拽了他一下,悄悄問:“是不是因為海上深不可測,你有點害怕?”

  他一臉真摯,“我真的不會水,否則別說區區的雷淵,就是歸墟我也敢下。”

  所謂的歸墟,是這世界的萬淵之淵,四海八荒大江大澤的水都彙聚進那個無底洞,但歸墟內的水位絲毫不會有一分增減。若從高空俯瞰下去,便是個異於周邊顏色的深藍色的洞,那種震撼和恐怖,會讓人不寒而栗。

  提起歸墟不過是想證明自己其實很勇敢,只是身體機能束縛了他的發揮。仙君圓融地笑了笑,血肉之軀嘛,難免力有不逮,太完美了會讓人產生距離感。一覽眾山小有什麼意思,他還是喜歡和他們打成一片。

  大司命低垂的眉眼,幾不可見地眨巴了一下。仙君當然說什麼便是什麼,但一位萬年道行的上仙會怕水,簡直是笑話。他不過不願意弄濕衣裳罷了,作為陪伴了他三千年的副手,對他實在是太了解了。

  “歸墟好像曾經是龍王鯨的老家。”他打了個岔。

  仙君說是啊,“老一代的龍王鯨很厲害,能潛入淵底。後來一代不如一代,到現在幾乎要滅絕了。”說罷向大司命微笑,“汵陽,本君記得你的水性極佳,以前和大禁比閉息,不是差點把大禁憋死麼。”

  大司命掀了掀眼皮,他就知道,兜了個大圈子,最後總要坑他一把。現在想想,當時他被關進八寒極地,自己奔走求告欲哭無淚,簡直是傻透了。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出來,就是為了繼續被坑,不是犯賤是什麼?

  他露出了為難之色,“屬下這兩天……不大方便。”

  正舉著水囊暢飲的魍魎嗆了一口,大聲地咳嗽起來。

  胡不言見縫插針地恥笑他,“你又不是女人,有什麼不方便的!”

  他轉過眼來看他,“我差點忘了,金狐一族是唯一會下水的狐族。胡不言,你表現的時候到了,還是你去吧。”

  這下子胡不言笑不出來了,畢竟他的法力連自保都不能,萬一下了漩渦,水面闔上了怎麼辦,真的會被淹死的。他干笑著,看了看三十五少司命,“要不然……你去?反正你孑然一身,不像我,拖家帶口。”

  三十五少司命是個耿直的孩子,他一拍胸口,“我去就我去……”

  可惜中途被大司命制止了,就那幾百年道行,夠什麼瞧!他剛才推諉,不過是想刁難胡不言一下,結果這個傻乎乎的少司命不會看眼色,竟然撞到槍口上來了。他嘆了口氣,向仙君拱手:“含真的道行不足以應付突發情況,還是屬下去探路吧,如果底下安全,再傳消息上來。”

  仙君慈愛地笑了笑,“為難麼?為難就算了,還是本君去吧。”

  大司命說不,“其實也不太為難。”說完沒再遲疑,拔身而起,跳進了湍急的漩渦裡。

  眾人都扒在船舷上看,心在胸腔裡隆隆地跳,緊盯著那漩渦的入口,害怕它就此消失,吞噬了下面的人。

  諸如這類螺旋形的水流,總能觸發一些怪誕的聯想。水上的任何變化都比陸上更恐怖,恐怖在於未知和不可控。如果現在樅言在多好,他們這幫人再識水性,到了這種情況下也無能為力。樅言從水澤裡來,他出入江海如入無人之境,只可惜運氣不太好,厲無咎也知道他的妙用,三番兩次地打他的主意,到底把他擄走了。

  崖兒害怕出事,不住追問仙君:“大司命能夠應付吧?”

  仙君長長呃了聲,似乎不太確定,“應該能吧,好歹有三千年的修為。這雷淵之水要是能淹死上仙,那一定是成了氣候,可以請天帝派人下來治理了。”

  大司命這一去,時候有點長,大家等了半晌也未見他回來,心裡都七上八下。如果四海魚鱗圖還在,就能看到這大池上水紋的走勢,水下暗礁遍布,地形應當十分復雜。還有那些不時會移動的山和島嶼,每一次大規模的遷移,都會改變水流的走向。

  水流因山體移動而改變……仙君回過頭看向那個漩渦,“孤山也許真的在這裡。”不過可能並不是想像中的矗立於水面,應當是有別的玄機。

  他心下疑惑,便騰身而起,站在更高處俯視水面上的情況。果真如設想的一樣,這漩渦不是唯一的一個,向北幾裡還有一串。當然聲勢不如這個浩大,但船若是駛進那片區域,恐怕就有去無回了。

  漩是真深,他騰雲在正上方觀察,只覺中心變成一個墨藍的空洞,仿佛通向世界的另一邊。滄海桑田,世事變幻,萬余年前的雲浮大陸是蠻荒之地,現在經過開墾,繁華不容逼視,而這大池還如遠古一樣,充滿了猛惡和凶險。

  仔細看,有點頭暈。仙君撫了撫額,覺得沒去是正確的。回到船上腿還隱隱發軟,他向崖兒訴苦:“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不單虛弱,還恐高。”

  神仙恐高不是笑話嗎,看來孩子的存在對他影響太大了。崖兒當了母親卻沒有懷過孕,不太了解孕期會有哪些症狀,但看他這樣,便覺得他實在不容易。她摸了摸他的手,“都是我不好,害你退化成這樣。”

  他聽後抿唇一笑,“為什麼自責?這事你一個人也辦不成。知道我辛苦,加倍對我好就是了。”說罷回頭望了眼,“不過你要想清楚,是否真的打算開啟鮫宮。裡面究竟藏著什麼?當真只是寶藏麼?齊光這世為人,雲浮幾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那麼多錢干什麼?”

  世上沒有人會嫌錢多,一個龐大的機構要運轉,手下得養活無數人。崖兒道:“你聽說過厲無咎的身世麼?他是精舍王朝的皇子,自小因病弱被驅逐出了精舍聖地。一個出身那麼有根底的人,難道不想重塑輝煌麼?眾帝之台再了不起,至多稱霸雲浮,也許他想重回精舍聖地,也或者想一統整個生州也不一定。”

  他慢慢點頭,語氣難言惆悵,“自小病弱……是在八寒極地落下的病根。將近三千年啊,一次又一次被冰錐刺穿身體,又冷又痛無處可躲,這種罪不是誰都能受的。”

  其實創建這樣的刑罰,本身就很殘忍。殺人不過頭點地,可犯了錯的罪仙卻求死不能,連重入輪回都變成了恩賜。
  算了,想得太多,心便無處安放,還是來談一談實際的問題吧!他牽了她的手說:“如果鮫宮裡有錢,滿載而歸後都給你的手下吧,你跟我回蓬山好麼?我要帶你去找大帝和佛母,為你求不死藥。”

  她笑道:“還有這樣的捷徑麼,不用修煉就能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太簡單了,他隨手就能給。可他希望她永生永世,不死不滅,他要和她做長遠夫妻。

  “雲浮不是有句話麼,朝中有人好辦事。”他看她的時候,眼裡帶著月華春露般的光芒。那低垂的眼睫,即便已經多了妖嬈的味道,面對她時永遠是平和的,甚至帶著一點天真和嬌羞,低聲道,“我不讓你修行,修行太苦,還要歷劫,萬一雷劈歪了怎麼辦?你以前說過,喜歡繁華熱鬧,那就把王舍洲搬到方丈洲去,這樣你總願意留在蓬山了吧!”

  為了把她留下,也算無所不用其極,她眉眼彎彎問他:“方丈洲可是九州的仙島,你要把妓院都搬過去嗎?”

  他說有什麼關系,“他們住不慣可以走,沒人規定地仙必須住在方丈洲,原本他們就是為了蹭蓬山的靈氣,死皮賴臉留下的。”

  所以一旦撕開了表面的偽裝,就可以活得旁若無人了。阿傍蹦出來插話,“連妓院都有,那帶我一起去吧!”

  崖兒瞪了他一眼,“別老是在那種地方流連,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吧。”

  說得有道理,但已經背離了殺手的初衷,殺手是不能有牽掛的。

  阿傍笑了笑,“樓主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兩臂搭著後脖子,暢快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看來波月樓以後要從良了,我們這些人,英雄無用武之地嘍。”拖著長音說完,慢悠悠溜達開了。

  崖兒怔了怔,才發現很多事確實偏離了原來的軌道。昨日種種越來越遠,忽然浮起繁華落盡的滄桑感。

  風帆轉了方向,停在距離水涯十幾丈遠的地方,船舷邊上等待的人越來越少,只余紫府弟子,和錨樁邊上的蘇畫。

  三十多歲的女人,風韻猶存,孔雀裙飛揚起來,像千萬雙顧盼的眼睛。日光靜靜灑落,她的側臉在光暈下潔白無瑕,視線懸望著漩渦的方向,雖然什麼都沒說,輕蹙的眉依舊看得出她的憂慮。

  三十五少司命不時偷偷瞥她一眼,關於大司命對她的感情,他看得清清楚楚。以前大家對蘇畫的印像都不好,覺得一個女人過於世故和自我,就像大司命對她的稱呼,不負老妖精的盛名。可是漸漸熟絡後,又覺得這女人也不錯,世上誰不為活著而掙扎?波月樓那樣的地方,歷來是弱肉強食的鬥獸場,她不世故、不自我,能活到今天麼?

  所以啊,不要讓話癆洞悉太多內情,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他會給你來個兜底的大爆料。

  三十五少司命覺得應該為有口難言的大司命做點什麼,趁著他不在,敲敲邊鼓,等他回來說不定有大驚喜。

  打定主意,他搓了搓手,“蘇門主?”

  蘇畫嗯了聲,“有何賜教?”

  她對紫府的人態度雖比以前好多了,但隱約還是不待見的,回答起來也有些生硬。少司命不擅長和女人聊天,干脆單刀直入,“其實我家座上很喜歡你,在蓬山的時候魂不守舍,還派君野探望過你。”

  蘇畫愣了下,莫名地看著三十五少司命,“君野?”

  他點點頭,“就是送信那次,君野回來說你已經有人了,座上在司命殿裡難過了很久,這些都是我偷偷打探到的。”

  這麼一說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君野來送信時,她還沒和胡不言在一起,怎麼就有人了呢。

  三十五少司命自顧自道:“要不然你就別和那只狐狸好了吧,你們真是不相配。還是和我家座上更合適,郎才女貌有利於下一代,真的。”

  他說完,縮著脖子跑了,留下蘇畫一人,對著滾滾的潮湧兀自苦笑。

  這就是陰錯陽差,命數如此,誰也怨不了。他托鳳鳥看她,結果鳳凰帶回了錯誤的消息,早知如此,他會後悔沒有寫信麼?他這個人那麼死腦經,或許從來沒有想過吧。

  一個身影從眼梢躍起,她暗暗松了口氣,人終於回來了。大司命並不知道自己的遮羞布已經被少司命撕了個精光,匆匆向紫府君回稟,說漩渦底下並沒有水,那裡有城有山,是另一個顛倒的空間。

  眾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魍魎問:“頭上腳下?”

  大司命說不,“腳踏實地,但億萬海水在你頭頂。”

  崖兒恍然大悟,“難怪誰都沒有見過孤山,原來它是倒著長的。”

  也就是山根在上,山頂在萬丈深的海底,這種奇異的描述讓人既懼又喜,大家躍躍欲試起來,魑魅一拍掌,“既然下面沒水,那還等什麼?人一輩子難得遇上這種奇景,跑一趟,哪怕為此送了命也值得。”

  這話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仙君搖頭,果然是一幫亡命之徒,小命在他們手裡就像骰子,搖到生,多活兩天;搖到死,從容上路,毫不後悔。

  不過要進那個漩渦,還是不宜觸到水壁,水流旋轉太快,鬧得不好就會被卷走。怎麼辦呢,這麼多人……仙君只得使了點手段,讓這寶船懸浮起來,停在漩渦的正上方。船舷兩側並排放下四根繩子,還沒等他說話,這幫人就歡天喜地地順著纜繩下去了。

  他訝然望崖兒,“你的手下膽子也太大了。”

  崖兒咧嘴笑了笑,“因為有你在啊。”

  也對,仙君是大家的膽子,這麼一想還有些小小的驕傲。等人都下完了,他把船重新停回安全的水域,崖兒早在船頭等得不耐煩了,見他過來就大張開了雙臂。他抱起她,帶她騰雲到漩渦的入口。往下一看,一陣眼暈,沒辦法,閉著眼睛跳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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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5:02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漩渦底部的世界,果真和大司命說的一樣。

  很奇異,就像海水被劈開了似的,光潔的水牆巍然壁立。只是不敢碰觸它,唯恐一個點觸,會引發海嘯式的災難。往前走,長長的水廊上人影婆娑,經過幾個蛇形的彎道,透過水幕,隱約能分辨前面那人是誰。

  海底的水流回旋,潛過水的人有體會,沉悶的咕咚聲敲擊在耳膜,聲浪簡直要撞進腦子裡。現在這水廊就像個放大器,水與水的碰撞被擴大了無數倍,一重接一重的轟鳴恍如雷聲齊來,震蕩的就不光是腦子了,連整個身體都要為之顫抖。

  崖兒掩住耳朵,順著濕滑的地面向前,忽然一個顛倒,分明感受到血都往腦子裡湧去。但她知道身體仍舊直立,她的裙裾和頭發都好端端地垂委著。她心裡緊張,下意識握緊仙君的手,慢慢這種感覺又褪去了,她輕喘了口氣,繞過回旋的水牆,眼前乍然出現一幅瑰麗的畫面。無數錯落的建築圍拱成一座城,但這城的下半部是浸泡在水裡的,碧藍的一泓凝如琉璃。近處的屋舍,遠處的白塔,還有環城矗立的山巒,交織出一個拍案叫絕的視覺場景。大家被這令人窒息的美景驚呆了,每一張臉上都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害怕他們的闖入破壞了這份寧靜,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

  是異世吧,一個遠遠超出認知的世界。也許就是當初沉入水底的春岩城,不過水漫的情況停滯在最初一剎,呈現的便是半在水中的狀態。向遠處最高的山眺望,那裡沒有雲和飛鳥,半山處有宮室巍峨。再往上,無邊無際的深藍懸掛在山巔,那是億萬的大池水,鏡面般平整,內部隱有波光蕩漾。水本該在下,現在卻變成了天,人在其中,如千鈞壓在針尖上般,難以形容這種隨時可能崩塌的不安感。

  “像不像冬天的肉湯。”張月鹿的比喻奇特而精准,不過肉湯的顏色和海水不同罷了。

  “捅一下會不會漏下來?”阿傍異想天開,仰著頭向上看。

  崖兒說最好別動這念頭,“要是塌下來,誰都跑不掉。”

  她走向長廊的盡頭,舉步用足尖點了點,這水是真實的,汪洋一片浸泡著城池內外。地形的緣故,四面環山,中間是個盆地,海水囤積著出不去,但千萬年並未令城池垮塌,大約這裡的時間是凝固的。

  然而碧波如洗,始終未見任何人的蹤跡,如果是當初的古城,人都去了哪裡?

  環顧四周,世界寂然無聲。突然有門眾叫起來:“快看,那裡有人!”

  眾人往城池邊緣的水牆上看,只見一個直立的人形隨著洋流緩慢飄來,一上一下,頗有跑跳之感。可他的眼睛卻是緊閉的,五官也有些模糊了,似乎封了一層蠟,分不清鼻子眉毛。從身形看來是個男人,衣衫成了條狀,微微前傾著。頭發和皮膚不一樣,水流蕩漾,如同落進筆洗的墨,慢慢暈染,飄拂不散。

  沉屍麼?大家都有些慌,好在只發現了一個。誰知心裡剛這樣想罷,驚悚便接踵而至。剔透的水牆那端開始有人影攢動,越來越多蠟狀的屍體從四面八方彙聚過來,就在一牆之隔,以男俯女仰的姿勢斜站。仿佛入侵者的眾生相是舞台上生動的表演,他們是台下趕來看戲的觀眾。

  放眼望去,密密匝匝數量龐大,儼然屍林。眾人噌地抽出佩劍,仿佛下一刻這些屍體就會衝過來,也做好了准備廝殺一番,讓他們再死一次。水流在動,他們隨波變換位置,不緊不慢地移動,看上去真像活人一樣。

  來是肯定不會來的,他們穿不破那層透明的壁壘。仙君說:“這些是春岩以前的主人,當初地陷,春岩跟隨孤山一同下沉,他們也自此長眠海底了。”

  說起來不免唏噓,那麼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活著的時候住一城,死了還是誰也不得離開。隔著結界遙望家鄉,可是家鄉咫尺天涯,無論如何再也回不去了。

  不過這城池為什麼一夜之間從陸上消失,所謂的寶藏又是誰留下的,開啟寶藏的牟尼神璧怎麼會落進岳家人手裡,疑雲重重,一切都是未解之謎。

  無論如何先進城再說,正猶豫是不是要蹚水過去,那些鮫人三三兩兩地出現了,這次不單有鮫女,還有男鮫。奇怪的是雄性居然比雌性長得更接近人,五官稱得上俊美。他們手執長矛,腰部以上壯碩精干,那沾了水的胸膛發出瑩潤的光,竟不比波月樓的殺手們遜色。

  張月鹿笑了,“這回輪到咱們出馬了吧!”

  她對引誘男鮫有異常的興趣,鮫人國裡女鮫比男鮫數量多,因此魑魅他們在寶船上伸胳膊露腿地賣弄,會大受鮫女歡迎。本以為鮫女不大好看,男鮫應該會更糟一些,沒想到恰恰相反。要是把這些男鮫的腰部以下切掉,換上男人的腿賣到如意州,絕對能夠喊出大價錢。

  古來男人就擔負保家衛國的責任,所以男鮫在痛斥那些鮫女的花痴行為後,不得不組織起來對抗外敵。

  一排長矛向前,同仇敵愾阻止這些打算下水的人,三十五少司命縮得慢了半拍,差點被扎穿腳板。大家的刀劍雖然在手,但和魚打架,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談?於是眾人看向樓主,到了拿主意的時候了,請樓主出來說句話。

  鮫人本來就不是善鬥的種族,長槍短棍的,很難為他們。崖兒上前,在臨水的台階邊緣蹲踞下來,。那用貝殼磨尖的矛,兩面發出乳白色的柔光。這種武器頂什麼用呢,朝顏喊一聲,大概就全碎了。

  她向為首的男鮫笑了笑,玉指纖纖抵在矛脊上,慢悠悠地滑動了一段,微微向下一摁,緩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我們沒有惡意。”她的聲線如響泉,清而明亮地敲擊在鮫人的心上。

  賣弄風情這種事,早就熟門熟路了。她把兩臂撐在石階上,肩頭拱起,領下坦蕩。絳紅的紗衣,暈染出一片水紅色的春波,一雙楚楚的大眼睛睇著他,眼波一轉,風流昭彰。如果這鮫人長著男人的腦子,而不是魚腦子,應當會被這景像震得找不著北。

  不管鮫人有什麼反應,邊上旁觀的仙君就先受不了了。

  讓他不要接近鮫女,自己竟對著男鮫大展魅惑之姿。仙君覺得心跳加速,頭昏眼花,看不下去了,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司命叫了聲君上,“您沒事吧?”

  仙君臉色發白,顫抖的手指向崖兒的方向,“你說我有沒有事?”

  大司命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模棱兩可的笑,“君上您應該看開點兒,人在矮檐下,能不戰自然是不戰為好。別忘了咱們頭上正頂著萬頃海水,如果這些鮫人觸了哪裡的機關,不必他們動武,咱們全都得淹死。您是心有大愛的仙君,胸懷應該更寬廣一點。”

  仙君沉默了下,蹙眉道:“我現在是墮仙,離入魔就差一步了,你不知道嗎?”

  大司命心平氣和,“就算成了墮仙,您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屬下覺得樓主這麼做是對的……”可是後面的話,因弱水門的全員加入而噎住了。

  那個背影,是蘇畫吧?她怎麼也在?大司命不解地看著仙君,“波月樓沒別的辦法了,只能靠色誘?”

  仙君抱著胸瞥了他一眼,“大司命是上仙,胸懷寬廣一點。喜歡的女人對魚搔首弄姿有什麼關系,本君兒子的娘也豁出去了,你看本君,還不是巋然不動?大局為重,懂麼!”

  於是男人們負手在後面站著,昨日寶船上引誘鮫女的場面又重現了,大家對視兩眼,心頭茫然。

  不談公事,談談私情,這樣氣氛就和諧多了。男鮫也不是油鹽不進的,臉上帶著羞澀的表情,女人們進三分,他們退兩分,還有一分的彈性空間,好留機會給她們為所欲為。

  “沒想到,魚也這麼好色。”魑魅搖搖頭,表示遺憾。

  魍魎道:“樅言也是魚,他就不這樣。可見魚分三六九等,主要是鮫人女多男少,鮫女還不怎麼好看……”

  胡不言看出一身悲涼來,“我家畫兒,對我從來沒有這麼熱情過。”他扯著阿傍說,“你看,看她笑得多好看。我已經委身於她,沒有開個好頭,往後更別指望了。”

  阿傍嫌棄地撣開了他,“不是你死纏著蘇畫不放的嗎,當時的嘴臉,讓同作為男人的我感到羞恥,你知道嗎?現在居然還想讓她對你熱情?享受過她熱情的人都死了,你很羨慕啊?”

  這下胡不言不吭聲了,摸摸後脖子,心想還是活著好,蘇畫不熱情沒關系,自己夠熱情就行了。

  張月鹿戳了戳男鮫的胸肌,訝然道:“硬邦邦的,像練家子。”

  危月燕低頭嗅了嗅手指,“劃水劃的吧!”

  這是第一次和男人以外的雄性異族打交道,大家相視一笑,興致很高昂。近乎套得差不多了,崖兒打探:“鮫宮怎麼走啊?領我過去參觀參觀好麼?”

  可惜鮫人根本聽不懂,鮫宮比劃起來又很麻煩,大家為溝通一籌莫展,最後想出一個辦法來,仙君端坐下,所有人伏地跪拜。這下鮫人明白了,此情此景不就是參王的場面嗎。進廟拜佛的規矩大家都懂,鮫王所在的地方必定是鮫宮,這麼一來問題都解決了,人的智慧真是無窮。

  只是男鮫的神情有些哀致,他向後面的山指了指,示意他們跟來。

  城中水不算深,恰好齊胸,鮫人能游,人可以涉水而過。眾人跳進水裡,隨鮫人慢慢向前,崖兒回頭看了仙君一眼,“這水和寒泉的差不多深淺,還怕麼?”

  仙君別別扭扭說當洗澡吧,提起袍裾走入水裡。他的禪衣在水中逶迤,輕得如同一蓬煙,其實憑他的修為,水裡還是陸上行動都不成問題。可他偏矯情,伸手道:“葉鯉,我好像站不穩,你到我身邊來。”

  崖兒怕他崴腳,忙過去攙住他。他的眉心籠著一團愁緒,低聲道:“讓那些沒家累的人和男鮫打交道,你不行,米粒兒知道會傷心的,以為你不要他了。”

  崖兒心道米粒兒傷心是假,他心裡不痛快才是真。不過仙君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出來,她已然會意了,便諾諾答應不迭。

  胡不言一看了悟,有樣學樣地伸著手,虛弱地說:“畫兒我也站不穩。”

  蘇畫全當沒聽見,他吵得不可開交時,炸著嗓子道:“前腳放下來狗刨就穩了。”胡不言頓時迸出兩眼淚花,覺得蘇畫可能真的不愛他了。

  崖兒一路走過,環顧四周,當初春岩落進水底,必然經過一番震動,有些地方的建築倒塌了,殘垣斷壁隨處可見。城池的中央廣場上矗立著一個半邊破損的龍神雕像,前面是祭台,上有繁復的銘文,經過海水長期的衝刷,漸漸變得字跡模糊了。鮫人經過,合什拜了拜,大家便也入鄉隨俗。穿過廣場是重重的青瓦房,建得很有規模,大門兩旁設石鼓,看樣子是早前的官衙。

  “孤山原來有兩座。”仙君緩聲道,“一大一小,稱大小孤山。某一個暴風雨的夜裡,小孤山消失不見了,就只剩下大孤山獨一座。前面那座山,究竟是大孤山,還是消失的小孤山?”

  大家腳下頓了頓,“不會有什麼陷阱吧!鮫人吃人嗎?”

  大司命道:“鮫人吃魚蝦和貝類,文獻上並沒有吃人的記載。”話才說完,旁邊的蘇畫忽然崴了一下,他伸手攙扶,仿佛是隨時准備的,神情和動作都自如。只是一觸過後彼此都有些尷尬,他不動聲色將手縮回來,但暗中總保持手掌上揚的姿勢,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默默守護著。

  後面的崖兒和仙君看得很清楚,仙君悵然:“大司命人很好,就是有時候比較古板。那時你在蓬山時,我曾經擔心過,怕你喜歡上他。”

  崖兒笑了笑,“怎麼可能,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他,他太縝密了,我有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現在看他這樣,情關難過。不知道蘇畫究竟怎麼想,如果沒有胡不言,也許會和他在一起。”

  可是感情的事,沒有那麼多的如果。仙君緊緊攥住她的手,“還好我當機立斷,要是拖泥帶水,你也和樅言在一起了。”

  崖兒轉頭看他,他直視前方,一臉肅然。這是他第一次把樅言扯進他們的話題裡來,可能自覺不好意思吧,臉上泛起了紅暈。

  鮫人排開水浪,帶他們到了山腳,看看半山的宮室,眾人都驚奇,難道鮫人能變出腿來嗎?那麼高的地勢,魚怎麼上得去?正納悶,發現八方雲集起了無數繁復的尾鰭,那些鮫人向山腳半掩在水中的深洞高舉起兩手,深深匍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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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5:13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難道這洞裡有什麼玄機麼?

  鮫人齊聲吟誦,莊嚴如朝聖。大家不明所以,這些魚又不會說話,所以根本弄不清他們到底在干什麼。

  仔細觀察這個洞,洞口很小,進深也難以估猜,像是山根上鑿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孔,僅能容納五六歲的孩子穿行。崖兒問仙君:“難道裡面供奉了他們崇拜的神?”

  仙君搖了搖頭,目前難以判斷。

  直起身來的鮫人開始向他比劃,一手不住地指點他,他蹙眉指指自己,“我?”

  鮫人的語言太復雜,長短不一的低鳴恍如密碼,實在難以破解。人對他們的了解,其實還不如他們對人的了解多。畢竟生州境內繁華處處,他們常會尋著絲弦之聲進入內陸賞歌賞舞。因為來去得多了,偶爾能聽懂一兩句人話。反觀人呢,對鮫人的認識仍舊停留在妖魅上,每次接近他們都帶著叵測的居心。自從孤山鮫宮大名遠揚後,他們已經很少再進內陸了。只有在海上,在他們可控的地方,他們才有膽子和人交流。原本是不該把人帶進來的,但誰讓色迷心竅呢。既然事已至此了,就碰碰運氣吧,他們無能為力的事,試圖借助一下人類的力量。

  仙君上前,向洞內張望。崖兒緊握雙劍,囑咐他小心。他說沒事,只是裡面幽深,看不出端倪。忽然一聲巨大的震動傳來,山體也隨之顫抖,鮫人們神情焦躁起來,紛紛轉圈游曳,發出海豚般吱吱的尖叫。

  “寡人王吾域……”一個聲音字正腔圓地說,“執掌焉淵五百余年。”

  大家四顧尋找,沒有發現說話的人。

  “這五百年來,甚少有人踏足此地。”那個聲音繼續說,渾厚的嗓音,聽上去甚有威嚴,“不管爾等是何人,膽敢擅闖孤山就是死罪。不過寡人慈悲,不願枉造殺業,只要爾等將功補過,寡人可饒爾等一死。”

  這麼聽下來,說話的應當是鮫王。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難道是千裡傳音麼?

  仙君把眼睛貼在洞口張望,結果一聲暴喝響起:“後生,別拿你那牛眼瞪著我!”嚇得仙君往後一縮,滿臉的驚愕。

  如果猜得沒錯,這位鮫王應當是被困住了,但倒驢不倒架子,他不打算服軟,開口仍是睥睨天下的氣勢。仙君見過不少妖族,像這麼膽大包天的還是頭一回遇上。他也不惱,笑道:“初來貴寶地,人生地不熟,不到之處還請見諒。請問閣下,可是鮫族的王?”

  洞裡人說正是,“算你有眼光。”

  仙君促狹道:“既然是鮫王,為什麼不現身一見?”

  鮫王相當傲慢,“因為寡人地位高。地位高的人一般都要夾道歡迎才肯相見,你們想見寡人嗎?想見就把山壁鑿開,到時候寡人可以勉強讓你們瞻仰一下天顏。”

  這不就是騙人救他嘛,一條魚也學會了打官腔,世上的事真是玄妙。

  仙君聽後回身衝大家笑了笑,“那就不見了吧,還要鑿山,太費事了。”

  大家紛紛附和,這下鮫王急了,“你們不是有很多人嗎,年紀輕輕的,怕什麼費事!”

  仙君只顧搖頭,“算了、算了,不見了。”

  “唉唉唉——”鮫王急得哭腔都出來了,“非要寡人說實話嗎?好吧,寡人能屈能伸,說個實話也沒什麼……寡人被卡住了,出不來了,在這山洞裡關了兩百多年,有多絕望你們知道嗎?你們是兩百年來頭一批找到孤山的人,緣分啊,好意思來了就走?就當飯後消食好了,幫個忙,讓寡人出來。只要寡人重獲自由,一定不會虧待你們,怎麼樣?”

  這次的態度誠懇了許多,既然不會虧待,那還有繼續商量的余地。仙君道:“鮫王是大人物,怎麼會被關進山底?閣下不交代清楚,恕我等不能從命。萬一你是個窮凶極惡的囚徒呢?放你出來顛覆四海,那怎麼辦?”

  鮫王的脾氣不太好,他嘖了一聲,“你這後生……沒看見我的子民剛才向我參拜嗎?哪個囚徒能有這麼好的待遇?”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可能太激烈了,忙又換了個語調,和聲細氣道,“你們不是本海人,不知道內情也不能怪你們。是這樣的,有一次我率眾出城巡視,發現了這個洞。當時年輕氣盛,想考驗一下勇氣,誰知道進來容易出去難,導致我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長達兩百年之久。這兩百年間,焉淵的大魚發動過一次大規模的營救,他們集體撞山,想把我救出去。出發點當然是好的,就是執行起來出了偏差,把小孤山撞塌了,我還在大孤山底下困著呢,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扯的事!那次死傷無數,沒有能力再發動第二次了,所以這兩百年間,我的子民們只能來大孤山對我進行朝拜。想我堂堂的一淵之主竟然淪落至此,說出來是不是觸發了你們的同情心?決定對寡人施以援手了嗎?”

  這倒沒有,大家唯一的感想就是魚的智力確實不高。拿命救人,最後卻撞錯了山,這也太稀奇了。難怪小孤山突然之間消失,原來是被那些蠢魚撞沉了。

  仙君為了顧全鮫王的面子,順嘴表示了一下同情,然後就到了正式談條件的時候了,“救大王脫困,對本君來說易如反掌,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大王必須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鮫王一聽有希望,立刻說好,“閣下想問什麼,只要寡人知道,一定知無不言。”

  仙君道:“傳聞鮫宮之內有個藏寶的地方,請問大王,具體位置在哪裡?”

  鮫王頓了下,心道又是想要發橫財的,這些人類怎麼這麼貪!他很想對他們進行一番說教和抨擊,但轉念想想自己現在處境艱難,萬一把他們罵跑了,那他豈不是又沒指望了?便一疊聲說好,“我最喜歡有追求的年輕人了,寶藏不是問題,全包在我身上。只要你們救我出去,我親自帶你們去找。我們鮫宮別的不多,就是錢多,這億萬年的財寶有自產的,還有那些翻船出事故後遺留的,要多少有多少。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先下點定金好了。”

  於是骨碌碌一連串的滾動,腳下的海水都推起了漣漪,幾個雞蛋大的珍珠滾到了仙君腳旁。

  山洞裡又響起了鮫王的笑聲,“嘿嘿,這是小意思,請笑納。快救寡人出去吧,出去了好處大大的,像這種貨色,鮫宮裡還有很多。”

  仙君把珍珠撿起來,隨手交給身後的人,大家傳閱了下,覺得多少有幾分可信度。畢竟外面的鮫人沒有一個會說人話,這鮫王不單能說,還能舞文弄墨,至少溝通不成問題了。

  仙君道好,“姑且就信大王一回。”抬手敲了敲石壁,“大王被困的山洞有多深?”

  鮫王道:“不深,也就十來丈吧!”

  十來丈要靠人鑿,在有工具的前提下,得鑿上一個多月。況且這孤山的石質和一般的石頭不同,更硬也更密,可能一錘子下去,石頭沒崩壞,手先報廢了。

  當然這些問題對於仙君來說都是小事一樁,他吩咐眾人退開,將左手背在身後,只用右掌結了個大印,一掌下去,石頭上就出現了裂縫。然後轟地一聲,困住鮫王的那小部分塌陷了,一時碎石四濺,落在水面簌簌如雨下。

  眾人被嗆得咳嗽,忙捂住了口鼻揮散面前的塵土。待山體沉寂,透過煙塵滾滾看見一個人影鳧水而來,亂蓬蓬的腦袋浮在水面上,漸漸近了,發現這鮫王通體發綠,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爬滿了青苔。他還給自己的胡子編了好幾個辮子,海藻從胡子尖上垂掛下來,琳琳琅琅掛了滿胸,像一串輝煌的瓔珞。

  “多謝多謝。”他游過來,倒沒有翻臉不認人。原因還是因為見識了這個後生的手段,知道輕易造次不得。他顧不上子民的叩拜,先和漂亮的小哥打了個招呼,“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居然有這麼好的身手,不是凡人吧?”

  仙君很謙虛,“小小把戲,獻醜了。”

  鮫王忙擺手,“不醜不醜,功夫很俊。你還沒回答我,尊駕是何方神聖?哪裡人?哪一族的?”

  他被困兩百年,世上高手頻出,作為一個與時俱進的王者,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上時代的步伐,了解一下外面的情況。

  仙君和瓜農都能家長裡短,面對鮫王聊上兩句當然不是問題。他說:“在下蓬山聶安瀾。”

  鮫王哦了聲,“失敬失敬……”雖然沒聽過這個名字,但蓬山還是知道的,“閣下果然是從仙山上來的啊,我知道方丈洲住了很多地仙,閣下肯定也是地仙吧?”

  仙君說不是,“我曾經是上仙。”

  鮫王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左右鮫人忙來攙扶,他擺手道:“沒事沒事,尾軟。”再仔細看看年輕人的臉,“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曾經是上仙,現在成了墮仙,沒有關系,更加出眾了。據寡人所知,蓬山上只有琅嬛君和大司命兩位上仙,閣下是其中哪一位啊?”

  這水裡的物種,對幾萬裡開外的地方那麼了解,也是不容易。仙君道:“我是琅嬛君,”向身後人比比手,“這位是我的大司命。”

  好不容易被架住的鮫王又要往下溜了,魚肚朝上,儼然成了一條死魚。

  三途六道,誰不知道紫府仙君的名號。人物大到一定程度,本名幾乎用不上,反正叫什麼都不及琅嬛君這三個字震撼。可是這麼有來頭的仙,怎麼會上孤山蹚渾水呢,難道紫府經濟不景氣,需要資金周轉嗎?

  鮫王粗喘了兩口氣,“扶寡人起來……”掙扎著挺直了脊梁,向兩位仙君拱起了手,“小王何德何能,竟勞仙君伸援手,仙君果然大愛無疆,堪稱三界楷模。只是小王有一事不明,仙君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要那些糞土干什麼用。錢這種東西最拉低人的檔次了,仙君不怕受到污染嗎?”

  這種污染,在場的每個人都甘之如飴。仙君說不,“錢財於我沒什麼用處,但我的內眷喜歡,所以陪她跑一趟。”

  “哦——”鮫王看看那位內眷,長得很好看,但是殺氣騰騰,手上攥著不少人命吧!難怪高高在上的上仙成了墮仙,這位內眷肯定功不可沒。鮫王向她見了個禮,復撓撓頭皮,“寶藏輕易不能打開,這是祖輩留下的規矩。至於為什麼,小王也不知道,反正老祖宗不許。仙君來焉淵尋寶,傳出去不會壞了名聲吧?要不然再三思三思?”

  這麼一說仙君才想起,當時是答應天帝來生州找魚鱗圖的,結果時間一久他就忘了,和他們來海上冒險,然後找到並開啟寶藏,莫名成了現在的目標。但那又如何呢,找到魚鱗圖前先替他的葉鯉完成心願,有什麼不對麼?所謂的壞名聲他更加不擔心,墮仙還要什麼名聲!

  他慈祥地微笑,“大王是一淵之主,還是應當說話算話的。出山洞之前的承諾不得反悔,否則本君有辦法把你送回去,再給你加塊斷龍石,這樣你的子民連朝拜你都不可能了,只能另立新王。”

  這也太狠了吧!鮫王慘然看看他,“別啊,我就是提個小建議,聽不聽全在您。想開寶藏也不難,不過要等天時地利。其實那個寶藏不在鮫宮,它的具體位置小王也說不清,畢竟孤山總在移動。只有等到九月十五月上中天,月光打在山巔的太乙鏡上時,才能准確找到寶藏的入口。”

  九月十五,原來還有時間限制。難怪厲無咎匆匆起航進了大池,要是錯過了這一天,就得再等一年。

  “今天是十三,就在後天夜裡。”蘇畫低聲道。

  崖兒點了點頭,向鮫王笑道:“之後恐怕還有一批人會趕來,能否請大王派人把守入口,一旦發現有人闖入,請立即通知我們。”

  “還有人來?”鮫王咋舌不已,“內眷,這是要把我春岩城搬空啊?”

  仙君不悅,“內眷不是大王叫的,請稱她夫人。”

  崖兒因夫人的稱呼有點不好意思,但仍舊和鮫王解釋:“那些人不是我們一起的,是死對頭。所以最好盡早發現,這樣我們可以在春岩以外解決他們,免得人血玷污了這塊聖地。”

  聽得鮫王一愣一愣的,果然這位夫人是狠角色。

  “那行。”他搖了一下手指,打發人出去守門。低頭看看水面上的自己,嚇了一跳,“寡人太久沒有活動了,形像有點欠佳,需要收拾一下。諸位別客氣,這城裡看上哪裡就住哪裡。用品老舊別太介意,能睡就行了。至於吃飯,回頭鮫宮裡安排海鮮宴,聽見敲鐘請自來,我就不一位一位通知了。”

  鮫王說完,四仰八叉躺下,那些鮫人早就列好了整齊的隊伍,抬起他浩浩蕩蕩去了。

  像個詭譎的夢,大家怔怔對視,覺得十分有趣。用品老舊沒關系,有神仙在場,多少舊貨都能翻新。於是他們在官衙住下,地方夠大,可以供他們自由活動。大司命掐訣,給這官衙砌起了四面無形的牆,把裡面的水也汲干了,那幫殺手就地癱坐,哀嚎道:“苦了我的腳。”

  大家把皂靴脫下來,靴口往下一倒,倒出足有半碗水。摘了羅襪看,肉皮都泡得發白了,便伸直兩腿叉著腳丫子,集體在台階上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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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5:25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從來沒有人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水底住上一夜。當初從船上放纜繩下來,幾十丈的繩索將將夠到底部,白天光線還能穿透水幕,到了晚上就不行了,月光和星光都差了一截,天是墨藍的,海水便是深黑的。大家都有些好奇,鮫王所說的月光照射在太乙鏡上,究竟怎麼形成。反正現在行走在城內是見不到月光的,不過照明有夜明珠,碗口大的珍珠隨處可見,泛著幽幽的冷光,綻放在春岩的大街小巷。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子,在鮫人眼裡不過和蠟燭一個用途,所以用起來也不吝嗇,幾步便有一盞,照得這水下都城亮如白晝。

  遠處一座白塔上響起了銅磬敲擊的聲響,看來海鮮盛宴要開始了。不多時有人敲門,噠噠噠噠一長串,敲得極其有耐心。

  三十五少司命開門看,檻外浮游著一個扛槍的鮫人,喉中呼呼作響,向銅磬響起的地方指了指,然後以參拜鮫王的大禮,向官衙內致敬。

  仙君系著腰帶,慢吞吞走出來,說了句多謝通傳。招呼眾人赴宴,涉水走了很長一段路,到孤山山腳下時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半山上的宮室就是鮫宮。

  鮫人能上那麼高的地方?大家直愣愣看著那個鮫人,看他躍上岸邊,魚尾眨眼變成了一雙腿,走起來略顯蹣跚,但還能正常使用。

  胡不言大驚,“為什麼這些鮫人有腿?史書上是這麼記載的嗎?”

  女人們一陣歡喜,兀自交頭接耳,視線直往人家的草裙下溜。可惜看不見,只見一個若隱若現的臀,從細小的間隙裡泄露出來,看樣子臀型還不錯。

  危月燕隱晦地笑了笑,對張月鹿道:“你猜,前面長得和男人是不是一個樣?”

  張月鹿立刻領悟,“找機會一定看一看。”

  崖兒不聲不響地,目光也亂竄,仙君看在眼裡倒也不急,抬手抽了發帶綁在她的眼睛上,“這是雲絲織成的,視線不會受阻,但能阻擋一切污穢,保你百毒不侵。”

  崖兒撅起嘴,老大的不痛快,結果他湊過來,眾目睽睽下響亮地親了她一口。

  這種親熱的舉動最近經常發生,樓眾看來很覺得惆悵,他們冷酷決絕的樓主這下真的成了別人的女人了,雖然那人是紫府君,依然讓人難以接受。

  阿傍說:“照顧一下大家的感受吧,世道艱難,找不著媳婦的還得活下去。看看這些紫府弟子的臉,都綠了……”結果大家轉頭一看,紫府弟子居然個個仰頭望著天上,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阿傍摸了摸鼻子,覺得他們不容易,看著上司打情罵俏,自己又不能動情,就像飢腸轆轆的人面前放著一盆紅燒肉是一樣的。他聳了聳肩,“我不要緊,出發之前去看了賣酒的胡狄姑娘。本來老大說想娶她,現在老大死了,我打算繼承他的遺志。”

  魍魎的腦筋比較老舊,他橫眉怒目,“朋友妻啊,你小子想干嘛?”

  阿傍愣了一下,“明王在刺殺金雲覽前去她那裡買了一壺酒,沒有私定終身,連手都沒摸一下,這樣也算朋友妻?”

  魍魎說算,“老大動了心思的就算。”

  其實有點不講理,但到底還是因為不忍心辜負明王,阿傍泄了氣,“好吧,我再去問問她有沒有姐妹。”

  一行人向山上走,越到近處,越覺得這鮫宮詭譎雄偉。幾十級台階攀上去,高處的露台上有人等著,見了紫府君遙遙拱起手,“仙君快看,覺得我這鮫宮怎麼樣?”

  大家這才發現,原來那是刮了胡子的鮫王。男鮫長得都不難看,這鮫王自然也是一派風流模樣,洗掉了一身綠,再把頭發束起來,居然還有點儒雅的書卷氣。只是張嘴一個大嗓門,敗壞了那點好形像,咋咋呼呼地招呼著,請大家入席。

  魚設宴,吃的是海鮮,鮫王並未覺得有什麼問題。他說:“我們這裡的特產是抗浪魚,肉質鮮美,吮指留香。還有那些海膽啊,海參啊,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嘛。為了慶祝寡人重見天日,諸位,來走一個。”

  眾人舉起酒杯,紛紛向鮫王道賀,鮫王哈哈大笑著,“菜色平平,沒什麼特色。”豪邁地揮揮手,“來呀,把鮒人帶上來,今天加菜,迎接兩位仙君和諸位的到來。”

  一隊鮫人下去了,不一會兒押著一個奇形怪狀的人上來,這人有四肢,但渾身長鱗,腦袋是魚的腦袋,身體卻是人的身體。鮫王向大家介紹:“這是鮒人,雖然叫人,其實還是一種菜魚。這魚是專供皇家享用的御用菜,喜歡哪個部位,可以讓鮫兵活殺,保證每一塊肉都是最新鮮的,絕無腥味,入口即化。仙君,嘗嘗嗎?腮幫子上的最鮮嫩,您和大司命一人來一塊?”

  仙君搖搖頭,端著酒杯抿了一口,“我們吃素多年,還是請其他人享用吧。”

  鮫王也不強求,笑嘻嘻對仙君的內眷道:“夫人,賞個臉?”

  崖兒也搖頭,殺人她敢,吃人實在沒這個膽。

  鮫王讓了一圈,竟然沒有一個人對這鮒人感興趣,不由惆悵,對手下們道:“貴客不吃,便宜你們了。兩百年的菜魚,吃了延年益壽的。”

  除了鮒人,其他的水產大家都能接受。鮫宮的酒更是好酒,其烈性,比胡狄的陳釀更辣口。從嗓子眼裡灌下去,一路辣到腸根,幾乎要叫人蹦起來。

  席間仙君問起了焉淵的鮫人為什麼能化腿,鮫王答得很爽快,“因為我們的祖先是人。”

  他們是春岩城的後裔,當時城被淹沒,一部分人並沒有死,而是轉到水下生活。時間一長,慢慢開始變異,人嘛,總得適應環境,歷經了千萬年,他們長出魚尾和腮,能夠自由在魚和人之間轉換。照鮫王的話說就是適者生存,水裡和陸上一樣。

  “不過那些泣珠和織鮫紗的技能我們一樣也沒有,畢竟不是正統的鮫人。”鮫王向外面的水幕指了指,“那些就是我們的老祖宗,每到海難日,我們還祭拜他們。陸地上的人要上墳,我們不用,抬頭一看,老祖宗就在頭頂上,多方便!”

  話雖如此,但祖宗天天看著你,也讓人受不了。這鮫王是個有趣的人,說話很隨性,辦事也特立獨行,大家手中的烈酒佐以他的胡吹海侃,暢談到深夜也不覺得厭倦。

  喝多了,頭有些暈,蘇畫在鮫女的歌聲裡悄悄退了出來。外面雖然沒有風,但氣流回旋,隱隱也有涼意。她摸了摸發燙的前額,扶著欄杆向遠處眺望,鮫人的祖先們還在水裡蕩漾,一隊一隊,仿佛秦俑一般,蹦蹦跳跳地來,又蹦蹦跳跳地去了,看上去真嚇人。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沒有回頭望。很快旁邊的欄杆前站了人,素紗的褒衣輕拂著,目光平靜地遠望,大約在蓬山時就是這樣,俯瞰眾生,不怒也不怨。

  蘇畫抿緊唇,彼此都沒有說話。回想起當初一見面就劍拔弩張,也不知哪裡來那麼大的成見。

  其實彼此都想開口,至少氣氛不那麼尷尬,可是說什麼呢,該說的好像都說完了。這段時間大司命對她處處關照,她是感覺得出來的,如果這點人情味放在以前多好,也許已經像崖兒和仙君一樣了。

  站了好一會兒,尷尬的感覺越來越重,該回去了。她轉身打算離開,卻聽見他幽幽道:“你真的喜歡狐狸嗎?”

  她腳下一頓,心也跟著打顫,“大司命怎麼突然問這個?”

  他沒有看她,只道:“我後悔了,造成今天這個局面,都是我的錯。這些日子我認真想過,我沒有仙君那樣的根基,但我有他那樣的勇氣。我只要你一句話,只要你開口,我就下蓬山,再也不回方丈洲了。”

  下蓬山,不做仙了麼?深思熟慮後准備為感情獻身,但她不需要這種犧牲。他應當好好的,繼續當他的上仙,修行渡劫多麼艱難,何必為了一個卑微進塵埃裡的人前功盡棄。

  她轉頭看他,“大司命,我已經不年輕了。我十六歲殺死前任門主,執掌弱水門,你猜猜,我今年多大?”見他不答,她笑了笑,“你那時候不是叫我老妖精的麼,叫得對,我今年三十四了。人生的風花雪月,還能維持多久?再過兩年我的眼角會生出皺紋,皮膚也會變得老嫗一樣。女人的青春只有那麼長,當你面對一張毫無姿色可言的臉時,也許又會後悔今天的決定。你放棄長生不老,貪圖短短一二十年的歡愉,值得嗎?”

  他沉默了下道:“這些不是你該考慮的,你只要告訴我,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喜不喜歡,真的重要麼?蘇畫說:“我對你的感情不是喜歡,是不甘。其實你對我也一樣,所以不要被自己給騙了,做出後悔終身的事來。”

  他的心往下沉,慢慢點頭,“你喜歡的是狐狸,因為他不是仙,可以和你長相廝守。”

  蘇畫說不,“狐狸也是過客,你和他,都不可能和我長久。反正最後我都是一個人,何必再把第三個人拽進來。”她彎著眼兒望著他,“大司命,把我忘了吧,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彼此糾纏,實在太累了,我如今看見你就覺得尷尬,倒不如第一次相見時那樣拳腳相加,大家痛快打架來得自在。”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面確實鬧得很不愉快。那時在煙雨洲,他們把她當岳崖兒抓起來,他對她聲色俱厲,根本沒想到會有今天。現在算什麼呢,他打算為她放棄仙籍,結果她並不需要。

  他兩手撐著圍欄,身體微蜷,姿勢看上去有些痛苦。

  “你進去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蘇畫看他這樣,只是覺得難過,你追我趕,卻連手都沒有牽過。她愛的究竟是誰呢,當然是他。可今生的遺憾太多了,多一個他也沒什麼。

  她轉身便往大殿裡去了,裡面傳出觥籌交錯的歡樂,那個鮫王,五百年沒人陪他說過人話,侃侃而談起來簡直是話癆。

  想想自己……他垂眼看著石欄杆上的手,手指一點點收緊,直到指尖擠壓得失去血色——好像確實有點失格了。幾千年來第一次接觸愛情,混亂、慌張、脆弱,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這一席話,說得很透徹,沒有從她口中聽見總不死心,現在好了,不該再有任何不舍了。

  值得慶幸的是,仙比人多了些選擇,某件事或某個人需要遺忘時,不必輾轉掙扎。他輕舒了口氣,抬起手,把指尖摁在神庭上。閉上眼,只覺腦中關於她的片段在瘋狂倒退,一直退,最後連她的面目都模糊起來。結束了,再細思量,記憶裡沒有任何撼動他心神的存在。他震了震廣袖,走進了歌舞升平的鮫宮大殿。

  阿傍趁著鮫人們聚眾取樂的時候潛出去,在空空的宮殿群打探了一圈。傳聞寶藏在鮫宮,可是每個地方都摸遍了,確實沒有,看來鮫王說的是實話。往他們進來的入口看,幾個鮫人正托著夜明珠巡游,一切都很正常。他重新潛回酒席上,樓主向他投來目光,他搖搖頭,舉起酒杯悶了一口。

  鮫王還在訴說這些年的苦處,說得口沫橫飛,涕淚沾襟,“要不是有這個寶藏啊,寡人不知道還要被關多久。還是老祖宗好,老祖宗知道寡人有這個劫難,安排了仙君來救寡人。現在仙君的這點小小要求,寡人能不滿足嗎?喝完了酒,寡人帶諸位上孤山。山頂上的那面太乙鏡是找到寶藏入口的關鍵,要是不放心,晚上在山頂扎營,等到後天月上中天就見分曉了。”

  仙君道:“山頂本君就不去了,煩請大王陪同大司命前往。這月光不知會折射到哪裡,上山下山太麻煩了,本君現在要靜養,不能多走冤枉路。”

  鮫王說也成,轉而和大司命示好。大司命是一張萬古不化的冰山臉,鮫王的酒杯舉了一半就放下了,訕訕笑道:“酗酒對皮膚不好,仙君多吃點菜。你喜歡海膽嗎,我給你打開啊?”

  波月樓的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松過了,自從離開王舍洲,每一天都在亡命,根本沒有機會聚在一起好好喝一杯。這回居然是托了鮫王的福,這裡的水族也遠比他們想像的過得豐富多彩。一夜魚龍舞,推杯換盞間天色熹微了。今天是十四,如果厲無咎動作夠快,應該過了界魚石,進入焉淵了吧!

  回官衙的路上,崖兒一直憂心忡忡,走了一程拽仙君的袖子,“你帶我上水面看看好麼,我實在擔心樅言。他落進厲無咎手裡快半個月了,厲無咎知道他是龍王鯨,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仙君道好,“回去略歇一歇,我就帶你出去。”

  話剛說完,聽見危月燕的低呼,一手指著頭頂道:“ 你們看,那是什麼?”

  眾人仰頭,天光照得水牆通透。浩瀚無垠間,一個巨大的陰影緩緩游過,因為距離不算太遠,連劃水擺尾的樣子都看得很清楚。

  崖兒一喜,“是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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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5:37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樅言出現,那麼厲無咎必定也到了。

  仙君抬頭看了看,乜著眼道:“來得真快。”

  崖兒提劍問他:“上不上?”

  上當然是要上的,既然樅言在他手裡,就不能干看著不作為。他回身吩咐大司命留守,自己拉上崖兒,從漩渦底部循流而上。大池浩淼,騰在半空中時,發現了厲無咎的寶船。

  寶船連帆都沒有張,就那麼氣定神閑地漂流著,但大魚在寶船之下,錯眼看去,仿佛是馱著寶船前行似的。崖兒有點急,透過粼粼的水波往下看,見幾條粗壯的鐵鏈牽連著,直沒入水下,也許是拴在樅言身上了。她搖了搖仙君示意他看,他讓她稍安勿躁,壓下雲頭,停在了寶船的船頭上。

  厲盟主的隨行人員不少,幾乎在他們落地的同時,從船舷兩掖湧來,轉眼便把他們包抄了。火宗和土宗的兩位宗主在前開道,出艙後退讓到一旁,後面錦衣輕裘的人緩步而來,雪白的狐裘掩住半張臉,見了他們嘶地吸了口氣,“這大池上真冷!”

  誰知話才說完,便有厲芒殺到。那個一身緋衣的女人抽出雙劍向他攻來,一通舍命的拼殺,連紫府君都有些措手不及。

  波月樓的劍術,尤其是弱水門,以輕靈見長。出劍無聲,入劍無血,是蘇畫這派優雅的獵殺。蘭戰當初馴化她,曾經讓樓裡一等的高手傳她武學。練武和做文章一樣,需博采眾長才能登峰造極。她的修為顯然已經青出於藍了,如果不是有術數加持,單靠空手白刃,她絕對會是一個棘手的大麻煩。

  翻腕抖劍,一氣呵成。她煉化的藏靈子帶著極大的殺氣,一招一式都想置人於死地。劍氣摧枯拉朽劃過他的狐裘,一片狐毛齊整地被切割下來。他也有些惱了,抬手和她的劍正面相擊,掩在廣袖下的手比鷹爪更為堅硬,當地一聲擊退雌劍,他翻轉過手掌便向她命門襲去。

  結果想當然的,紫府君出手了。他可以容許她的女人撒野,但對方只要流露一絲要取她性命的意思,他便不會坐視不理。

  風雲相交,一擊即散。三千年了,上次交手還在三千年前,他掌風的力度更加進益,看來讀書沒把他給讀傻。只不過未到最後決一勝負的關頭,紫府君忌憚樅言和魚鱗圖都在他手上,出掌還是留了余地。

  門眾們見盟主和對方短兵相接,也開始蠢蠢欲動,手裡的刀劍折射出耀眼的光,隨時准備群起而攻之,卻被厲無咎斥退了。他分花拂柳般一揚手,“不可對仙君和樓主無禮,就憑你們的身手,再來一百個也是喂魚的下場。退下吧。”

  於是滿身匪氣的卒子不情不願地退回船舷前,王在上發現他家主上冷場,剛才的話竟然沒人應答,遂氣壯山河地嗯了聲,“天氣確實涼了,今早屬下起床迎風小解,尿都給吹回來了,澆了我一腳……”

  邊上的屠嘯行咧著嘴,為盟主有這樣的手下感到悲哀。厲無咎倒是不拘小節的,男人嘛,說兩句糙話沒什麼,總不能當著外人的面訓斥他吧。

  仙君笑了笑,“冷就多穿兩件,不行再加個手爐,畢竟是骨子裡的病,永生永世都好不了。”

  海上九月雖然已經轉涼,但還未到冷的地步。他是先天不足,體虛血涼,大夏天都要披著鬥篷的人,起點風就瑟瑟發抖。這樣的身體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對錢倒是愛得執著。

  厲無咎眉眼平和,涼涼牽了下唇角,“有勞仙君記掛,這點小病傷不了筋也動不了骨,不值一提。”船頭上只余他們幾個了,他對插著袖子道,“兩位是從漩渦裡來麼?剛才我還同左盟主商議,究竟該不該派人下去探探。看來是不必了,底下果然別有洞天。

  崖兒認得站在他身邊的人,正是九道口伏殺中被她放過一馬的左盟主。她的眼波從他面上劃過,帶了點譏誚的笑,同他打了個招呼,“關盟主,別來無恙。”

  關山越向她拱了拱手,“岳樓主,久違了。”

  厲無咎看後悵然一嘆:“原來是老熟人啊,都是老熟人,為什麼差別那麼大呢。”言罷似笑非笑望向仙君。

  仙君當然懶得做這些人情往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就不必惺惺作態了,又不是唱大戲。他退後兩步,探身從船舷上往下看,一看之後大皺其眉,嘖了聲道:“大魚雖醜,你也不能虐待他。你的目的不就是想引我們來大池麼,現在目的達到了,把魚放了吧。”

  狐裘之後的面孔露出了模糊的笑,“既然仙君發話,我沒有不從的道理。”轉過頭吩咐屠嘯行,“把鐵鏈收上來。”

  一聲令下,那些門眾開始齊心協力向上拖拽鐵鏈。鏈節很粗,從船幫上刮過,發出震耳的聲響。崖兒看著鏈子一寸寸收上來,沉重地扔在甲板上,心頭不由顫抖,不敢想像底下的樅言變成什麼樣了。

  人終於露面了,渾身濕漉漉的,像塊破布一樣被丟棄在那裡。崖兒忙上前查看,看見鐵鏈穿過他的手掌,血不再流了,傷口周圍的肉已經發白腐爛。他一直低著頭,不管她怎麼叫他,他都醒不過來。

  崖兒赤紅了雙眼,只覺胸中溢滿了恨,放下樅言便縱身而起,獸一樣向厲無咎咆哮:“我要殺了你!”

  厲無咎蹙眉微笑:“樓主三思,這條龍王鯨的精魄在我手上,他拉船不過出於本能罷了,沒有精魄,他永遠是具行屍走肉。你要殺我麼?殺了我,他的精魄就散了,我看還是不要了吧。”

  仙君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把她圈進懷裡,溫聲安慰著:“再讓他多活兩天,為了樅言你先忍忍。”

  那凶悍的女人獠牙畢現,半晌才慢慢冷靜下來。籠著狐裘的人冷冷哂笑,調開了視線,“我記得樓主借用龍銜珠前曾經答應過,救出仙君之後,願隨在下進入大池,一同開啟寶藏。結果事是成了,居然說話不算話了。樓主在江湖上行走,也算有頭有臉,如此出爾反爾,於名聲不好。本座是個和善人,體諒樓主剛與仙君重逢,不忍心多加催促,所以借樓主的朋友使使,樓主不會連這個都不答應吧。”

  崖兒狠狠呸了聲,“你殺了我五十三名門眾,如今又這麼對我朋友,居然還有臉說和善?厲盟主,別不是在八寒極地凍壞了腦子吧!”

  這話一出,他臉色大變,驚愕地看向仙君,“你連這個都告訴她了?”

  仙君還是散淡的樣子,頷首道是,“我和她之間沒有秘密。原本我還在猶豫,你究竟是不是那個人,結果你血洗了波月樓,我知道必然是你了。你這人辦事一向這麼極端,三千年過去了,居然沒有任何改變。壞得徹頭徹尾,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世上什麼樣的打擊,對一個好強的人來說是毀滅性的?大概就是故人的失望。他從他的字裡行間聽出了失望,是啊,三千年後歷史重演,他還是那個壞事做絕的影子,在他眼裡依舊爛泥扶不上牆。

  他咬著牙道:“仙君沒有聽過一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麼?我以為你我相識萬年,你應該了解我的脾氣秉性。波月樓的傷亡你要負很大責任,因為你失算,沒有加強防備,忘了我習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們之間的對話,聽得左盟主一臉愕然。王在上已經熟門熟道了,很驕傲地向關山越介紹:“關盟主是不是被嚇到了?別害怕,誰還沒有個前世今生呢。我們厲盟主上輩子是神仙,和紫府君是老相識,你看都聊到一萬年前了,實在讓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不無艷羨道,“難怪人家能當盟主,當初他來白狄挑釁,我看他唇紅齒白沒把他放在眼裡,後來他打得我心服口服,這就是神仙的力量。我輸給神仙一點都不丟人,所以關盟主的心結也該解開了,人家本來就不是人。”

  說得關山越發怔,半晌才消化了這個事實。

  “跟著盟主有肉吃。”王在上著重這句話,並自我肯定式地點了點頭,“我們跟對人了。”

  關山越遲遲道:“是投胎轉世了嗎?”

  王在上內行地說:“轉了一世,一甲子容顏不老,看來以前道行很高,換了個軀殼還有剩的。不過好奇怪啊,紫府君怎麼和岳崖兒對上眼了呢。我記得我們盟主喜歡過柳絳年,要是沒有岳刃余插一腳,紫府君現在該管盟主叫丈人爹吧!”

  這話一出,立刻引來三道殺氣騰騰的目光,嚇得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昨晚沒睡好,睜著眼睛怎麼說起夢話來……”

  屠嘯行簡直服了他的腦子,壓聲道:“柳絳年真的跟了盟主,生的就不是岳崖兒了,你是不是傻了?”

  不過盟主狠是真的狠,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照樣能夠痛下殺手,也許這世上除了他自己,別人在他眼裡都是草芥吧。和岳崖兒結了那麼多梁子,現在岳崖兒的靠山是紫府君,好男人沒有不為自己女人撐腰的,所以這梁子就轉嫁到紫府君身上。紫府君不是號稱地仙總主嗎,如果雙方硬碰硬,不知道盟主的勝算能有多少。

  手下在那裡聊得熱火朝天,搞得他們這裡鬥狠都鬥不起來了。厲盟主回頭看了王在上一眼,要不是現在人手緊缺,他真想把這白痴扔下大池。有這樣的手下,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他嘆了口氣:“我們說到哪裡了?”

  仙君提點了一下:“我該為波月樓的傷亡負責。”

  身邊養著傻子,這種痛苦仙君是深有體會的。王在上和三十五少司命是一路人,本以為心狠手辣的上司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是啊。”厲無咎道,撫撫額頭,居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了。看見岳崖兒抱著龍王鯨才想起來,“據魚鱗圖所示,焉淵的巨大漩渦下藏著孤山。既然下面能活人,那就請仙君帶路吧,只要找到鮫宮,立即歸還魚鱗圖。還有樅言,岳樓主若能提供神璧順利開啟寶藏,這大魚的神識自然也能恢復,我一言九鼎,絕不反悔。”

  最後無非這條路,勝敗生死都要在水下解決。仙君說好,“九月十五,月上中天,你知道吧?”

  厲無咎點了點頭。

  “那就跟著來吧。”他和崖兒一同扶起樅言,縱身躍進了漩渦裡。

  王在上看著湍急的水紋徘徊,“就這麼跳下去?這也太危險了!”

  厲盟主掀著半幅眼皮看他,“你不是說過,只要能發財,黃泉都敢下嗎。”

  王在上咽了口唾沫道:“屬下就是那麼一說,表達我想發財的決心罷了。真要豁出命去,有了錢也沒用,我花不著了。”

  厲盟主聞言哼笑了聲,“那你就留下看船吧,願意下船的,跟著本座出發。”

  寶船很大,尾後拖著一條哨船,這哨船現在就派上用場了,劃著它到漩渦邊緣,連人帶船一同下去也不要緊,只要寶船安然無恙就行了。

  放著金庫不搬,留下守船的都是傻瓜。王在上一看有辦法下到漩渦底部,立刻蹦起來,諂媚道:“我是主上的左膀右臂,底下情況復雜,必須貼身保護主上。”

  厲無咎看慣了他的嘴臉,也不拿他當回事。提袍邁上哨船,臨行前吩咐船上的舵手,“去把他們的船放了。”那幫人再神通廣大,大池中央無船可乘,最後只能陳屍在這無涯的澤國裡。

  藏瓏天府一行人徐徐下到水底時,崖兒已經將樅言運到官衙內安置了。

  沒有精魄,他只剩一個皮囊,靜靜仰臥在石床上。掌心的窟窿因為鐵鏈被抽出,肌肉逐漸開始收縮,崖兒央求仙君為他治傷,仙君爽快地答應了,把他渾身上下的創口一一清理復原。崖兒進門後發現樅言的臉色變得紅潤了,長出一口氣道:“不用再忍痛,眼看好多了。”

  仙君抽出掖著的手,向桌上的粉盒指了指,“我給他上了點胭脂,氣色不錯吧。”

  崖兒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回事,張著嘴,半天沒能闔上。

  危月燕偷偷摸摸進來,把粉盒收了回去,訕訕笑道:“我的。早上擦完,忘了收起來了。”

  所以這就是仙君報復情敵的手段,趁著他昏迷不醒,給他塗脂抹粉。他不能對崖兒過於關心樅言有任何不滿,只能在這種小地方宣泄情緒。

  崖兒像不認得他了似的,對他看了又看。以前在蓬山上,不說多高傲冷漠,至少還講理,會立規矩。現在倒好,極地走了一圈,眉心綴上了墮仙印,他就覺得自己是嬌花了,開始活得越來越肆無忌憚。

  她打量樅言,又打量他,最終無可奈何地笑了,“樅言又沒得罪你,你這麼做不厚道。”

  仙君孤高道:“我是為他好,臉色慘白太嚇人了,他要是醒著,也不希望自己變得那麼憔悴。”

  她笑不可遏,雖然有點對不起樅言,但耐不住仙君讓人捧腹的孩子氣,“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側過頭,一本正經道:“我一直是這樣,你不知道麼?以前九重門上就我一個人,我只能自己找樂子。現在人多了,可笑的地方也多,等米粒兒生下來,我更有事可做了。只是我們過得太自在,恐怕天怒人怨……”他說完一頓,復又笑了笑,“反正我不會和你分開,更不會像大司命那樣選擇忘記,我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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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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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5:48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

  鮫王很惶恐,對突然又冒出來的一撥人感到束手無策。

  “寡人這小小的春岩城到底是刮了什麼妖風啊,一下子引來各路豪傑。”他坐在宮殿前的廣場上納悶,“一百來號人吃喝拉撒,不會破壞這裡的環境吧!鮫人又不是魚鷹,上哪裡捕那麼多的魚辦宴席啊,寡人的壓力好大。”

  回頭望一眼,後來的這批人真是太過分了,居然霸占了他的宮殿,還喝他的酒。他開始嘀嘀咕咕埋怨,“不是說好了在外面解決的嗎,怎麼又把人帶回來了!拜托尋寶有個尋寶的樣子,十個八個人最多了,這樣便於分贓嘛。哪像他們,全家老小都來了,不是來挖寶,是來旅游的吧!”

  他滿腹牢騷,可惜他的首席大臣聽不懂人話,兩眼怔怔看著他。

  “唉——”他嘆口氣,擺了擺手,“算了,再忍一天吧,過了十五他們就走了。”至於那個什麼寶藏,作為土著的鮫人從來沒有關心過,裡面究竟藏著什麼,搞得他也有點好奇了。

  也許藏著長生不老的藥,吃一顆就能壽與天齊?還是供著什麼曠世的神兵利器,隨手一揮就能死一大片?不過想了一圈,最大的可能依舊是財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這些陸地上的兩腳獸一向這麼貪婪,沒有經歷過滅頂的災難,永遠不知道錢財以外還有很多東西很可貴。

  往城內看看,上仙終究是上仙,先來卻保持著溫文爾雅的風度,請他住鮫宮都不住,情願和那些人一起擠在官衙內。兩相一比較,高下立現。不像後來的什麼盟主,猖狂又任性。更可惡的是手下比他更囂張,仗著牛高馬大拿鼻孔瞪著一方大王,衝他大吼:”我們在大池上漂泊了半個月,很累的,這個地方借我們暫住一下。”

  這哪是求人的態度,分明是強盜做派。他很想找個人說說理,結果那伙人的頭頭寒著一張臉,他縮了縮脖子就退出來了。心道大事不妙,這人可能是仙君的老本家,氣質看上去好像啊。只不過他的脾氣沒有仙君好,那也沒辦法,誰家還沒個倒霉親戚呢。

  鮫王說走吧,“上官衙逛逛去。”

  鮫兵前呼後擁著,哪怕被人霸占了皇宮,他也還是帝王出巡的架勢。進了官衙發現水都給汲干了,幾個一起喝過酒的男人見了他揚手打招呼:“大王,你來了?”

  鮫王噯了聲,“巡視嘛,你懂的。”一面扭身化出兩條腿,邁進了官衙正堂。

  大堂裡躺著個人,據說是仙君夫婦撿回來的。他看了眼,“龍王鯨啊。”

  這鮫王倒有點見識,崖兒回身問:“大王知道龍王鯨?”

  鮫王說知道,“我們大池就剩這一條了,三個月前我還見過他。”

  崖兒沉默下來,她記得鵲山口那晚他和她說過,自己有了喜歡的姑娘,是同族,讓她不要為他擔心。究竟是他撒謊,還是鮫王弄錯了?

  “應當還有一條吧。”她遲疑道,“是個姑娘。”

  “不可能。”鮫王拉著大嗓門說,“羅伽大池上原本是沒有龍王鯨的,這裡的水族全是小魚小蝦。幾十年前來了一對母子,後來母鯨失蹤了,就剩下這條小鯨到處找他娘。這些年我們看著他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一直是獨來獨往,沒有半個同伴。如果說大池上誰最孤獨,肯定是這條大魚,沒娘的孩子可憐,要有個姑娘倒好了,談談情說說愛,什麼娘啊,早忘了。”

  雖然這鮫王滿嘴胡言,但大致的情況總不會亂說。崖兒聽後心裡發沉,不知樅言長久以來遭受了怎樣的煎熬。

  他處處周全,並沒有和她說實話,什麼漂亮的同族姑娘,都是騙她的。求而不得便放棄了,她知道他喜歡她,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她心裡也明白。這世上的情總沒有雙全法,本來倒也不必心生愧疚,但他太可憐了,這一生總在失去,從來沒有得到過。如果那次龍涎嶼上不曾救她倒好了,她的出現確實讓他的苦厄加倍,不單是心理上的,還有身體上的。

  可惜拿不回他的精魄,妖的精魄就像人的靈魂,損毀半分都難以蘇醒。她垂著兩手凝視他,越看心越涼,恨自己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她成了沒爪的鷹。厲無咎明明就在半山的鮫宮裡,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昏睡的樅言也好,枉死的那五十三個門眾也好,都得再等等。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她自己也說不清了。

  她抽身出門,蘇畫在院裡站著,見了她便迎上來。她問:“仙君呢?”

  蘇畫道:“被厲無咎請去敘舊了。”

  已經勢不兩立了,還敘什麼舊。她不懂男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大概尚有心結沒解開吧!仰頭看天,水牆厚重,看不見天上的太陽,也不知道現在什麼時辰了。反正離十五越來越近,該部署的,現在就要安排起來了。

  “厲無咎帶來的那些人一個不留,明晚子時之前,把鮫宮內外的戍守全部鏟除,對方的人越少,咱們的勝算就越高。如果寶藏的大門能順利開啟,安排幾個人在洞外人留守,不能一窩蜂全湧進去。”

  蘇畫道是,“我和魑魅魍魎守門,你們進去,要是有什麼變故,我們也好裡應外合。”

  崖兒頷首,望向鮫宮方向,喃喃道:“仙君是個念舊情的人,他對厲無咎還是下不去手。如果任由事態發展,我不知怎麼才能報得了仇。”

  “厲無咎曾是上仙,即便轉世之後也不是凡人能對付得了的。樓主要報仇,還需借助仙君的力量。”

  她聽後苦笑了下,“我真不喜歡現在這樣,以前單槍匹馬橫行天下,自從找了個男人,事事都要倚仗他。”

  蘇畫卻說不,“以前的敵人都是凡人,現在的敵人離仙不過一步之遙。你不能用血肉之軀去和他們的仙術抗衡,即便你曾經多麼無敵。這世界仙妖混雜之後,就再也不是以前的樂土了。”

  是啊,三途六道中,人是最最脆弱無用的。肉體凡胎,壽命不過短短幾十年。蘇畫一直覺得沒人能陪她走到最後,最大的困擾還是這個。自己垂垂老矣,枕邊人尚年輕,感情不是常開不敗的,過了新鮮期,剩下的就只有自己。

  大戰在即,困在這官衙裡讓人覺得窒息,崖兒說:“我出去走走,師父替我照看樅言。”

  推開大門邁出門檻,身後的鮫王大呼小叫著:“夫人要出去嗎?寡人正好有空,可以陪夫人到處逛逛。”

  她謝絕了他的好意,一個人涉水而過,往東邊的山上去了。

  這春岩四面環山,孤山頂上那面太乙鏡最後會照在哪裡,誰也不知道。還是得先熟悉一下環境,她倒並不怕厲無咎的人會來找她麻煩,神璧的好處是融進她的骨血,不是她的意願,寧願碎裂也不會屈服。所以當初厲無咎只是派五大門派圍追堵截,要是能夠把神璧從她父親身體裡催逼出來,就不用兜這麼大的圈子了。

  站在曠野上四顧,山石嶙峋,不知道哪塊石頭後面藏著玄機。她在亂石間行走,想起以前奉命出任務,那時候一個人仗劍天涯,身上沒有負累,要比現在痛快得多。

  走走停停,前面是片石林,那些石頭一簇簇地直立著,頗有崢嶸之感。她摸了摸腰間的劍,舉步走過去,剛繞過一塊巨石,便見石後倚著一個人,抬眼一瞥她,曼聲道:“我可沒有同樓主約好,萬一被仙君發現,樓主要極力解釋,別讓他疑心你我有染,又讓我有口難言。”

  崖兒並不理會他那些插科打諢的話,蹙眉道:“厲盟主怎麼在這兒?”

  他笑了笑,“我先來的,你卻問我為什麼在這兒?”眼看她又要拔劍,他噯了聲,“四下無人,誰也幫不了你,動手前還請三思。可要是殺了你,我又下不了手,畢竟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多少總有幾分感情。”

  他看著長大的?崖兒對他的猖狂很不屑,既然狹路相逢,就沒什麼好客氣的了。她抽出撞羽指向他,“拔劍吧。”

  “你不管龍王鯨的精魄了麼?”

  她冷笑了聲,“精魄一散,我就讓牟尼神璧為他陪葬。你想找孤山寶藏?下輩子吧!”

  紫府君曾說他極端,可自己找的女人,還不是像他一樣極端!她的劍很快,破空橫劈恍如焦雷,他接了她幾招,原本就是陪她過過招而已,誰知她竟越戰越勇了。

  一切時機不對的打架都是瞎打,他見招拆招,調侃道:“岳樓主何不省省力氣?你使的招數裡還有我教你的,徒弟打師父,你以為打得贏?”

  崖兒不知道他的話有幾分真假,當初她學武時,蘭戰不時會帶各門的高手來傳授她武學。現在的波月樓只剩下弱水門和生死門,當初卻是門戶眾多,人員紛雜。十幾年前誰教過她,她不記得了。那些所謂的師父不過稍稍指點一招半式,她沒有必要去記,反正最後都死在她劍下了。如果他的話屬實,至多證明波月閣當初也是眾帝之台麾下的。他這種兩面三刀的人物,吸納名門正派之余,手下必然有幾個專使陰招的爪牙。

  她不應他,一味啞戰,撞羽的劍尖鋒利無比,劍氣所至,輕易就割破了他身上的衣衫。他來奪她的劍,她轉腕揚袖換至左手,挑劍向上橫掃,劍鋒削過他的喉頭被他閃過,緊跟著一記重擊,猝不及防敲在了她小臂上。

  半邊身子頓時麻了,她忍痛不及,劍也脫手落在地上。一只黑舄踩住撞羽,見她袖中又有劍鋒閃現,在她發起新一輪的攻擊前,反手將她扣在了胸前。

  這力量驚人,她竟掙脫不出。像翅膀被釘住的蛾,就算逃出生天,也難飛得平穩。可她依舊不屈反抗,掙得他廣袖搖曳,潮濕的空氣裡有冷香氤氳擴散。她忽然怔住了,是刀圭第一的味道。她想起那個細雨淋漓的春日,在她半死不活時站在她床前的黑影,熏的就是這個香。

  這麼說來,從小看著她長大,似乎並不是胡諏的。

  他幽幽嘆了口氣,“要不是你先出手殺了蘭戰,這會兒你應該在我身邊,做我的女人。你看我和仙君的品味多相像,畢竟是幾千年的摯友,連女人都會看上同一個。”

  崖兒眼中殺氣灼灼,他的話讓她惡心。猛然向後一個肘擊,迫使他不得不放開她,她咬著槽牙道:“好好說話,別搞那些陰陽怪氣的論調。你殺了我父母,這筆賬我到死也要和你清算。”

  他臉上似乎有些悵然,“說起你母親……一去二十二年了,我還記得她在通天塔前跳舞的樣子。”

  “可你許諾盧照夜,殺了我母親之後,將面皮送給他夫人。你這樣的人真可怕,難怪我母親看不上你。”

  她極盡冷嘲,沒關系,反正他也沒准備聽她說什麼好話。不過冤屈的部分還是要反駁一下的,“隨口的玩笑話,當不得真。從煙雨洲到王舍洲,千裡之遙運送一張面皮,拿到手後根本沒法看了,這你也信?”

  崖兒握緊雙拳,他拿輕飄飄的語氣來談論她母親的臉,這樣的人不剁成肉泥,不足以解她的恨。

  她開始考慮,要不要驅動神璧殺了他。但她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擊即中,萬一出現閃失被他反將一軍,那神璧可能會落進他手裡,到時候沒了制衡他的條件,局面就更糟了。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忽然道:“三千年了,你還是喜歡他。”

  崖兒怔了下,他神神叨叨的,不知又在拉扯些什麼。

  “我先前和他聊起你,他竟一點印像都沒有了,多叫人傷心!不如你跟著我吧,這事本來就不和他相干,讓他回蓬山看他的琅嬛去。你我精誠合作,開啟寶藏後我定不負你,甚至會比他對你更好,如何?”

  她簡直一臉深惡痛絕,“厲無咎,你瘋了嗎?”

  看來她一點都記不起以前的事了,他笑道:“前世因今世果,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相遇。”他抱著胸,歪著頭打量她,“是你執念太深,才會又一次遇見他,如果沒有他,你應該是我的。”

  他的話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她厲聲道:“別給我裝神弄鬼,有種再戰。”

  他卻搖頭,“休戰,談談前世今生不好麼?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你才……這麼長。”他抬起兩手,比了個筷子長短,“一身毒瘴,妖氣縱橫,養在缽頭裡,滿屋子都是腥膻。我曾讓他丟了你,可惜他不願意。也不知他拿什麼辦法淨化了你,後來夏天總見你盤在他榻上,他說就算你修煉成人,也會是個好人。可惜,你化形那天他不在,轉世之後也沒做成好人,反倒渾身業障,兩手攥滿人命。所以蛇就是蛇,不管換了幾身皮囊,骨子裡總有那股傲慢冷酷的味道。你喜歡他,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一切都是枉然。但你和我卻有幾分淵源——”他頓了下,高深一笑,“上輩子,你還是死在我手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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