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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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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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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1:07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只是這縛妖索難解,先前掛在梁上,她用內力掙了好久都沒能掙開。現在同他綁在一起,一有風吹草動他那裡就察覺,她只能睜著眼,心事重重地盤算,如何才能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真是防賊似的防她,剛才不知誰情熱至極,把臉枕在她頸窩裡,喃喃叫她的名字。她拿腳輕輕蹭了他一下,男人的腿上毛發比女人旺盛,貼上去便有種癢梭梭的感覺。

  蹭了好幾下,他不為所動,她也不說話,只是將膝蓋抬起來,嵌進他兩腿間。

  他皺了皺眉,“你又想怎麼樣?”

  她嗤地一笑,“仙君說話真是見外,咱們這樣子,想怎麼樣還用得著說?”

  他果然沉默了,心裡只覺重壓。他追緝萬裡,從方丈洲到王舍洲,其實歸根結底只是為了再見她一面。他活了這麼久,什麼事看不透想不透?不過大多時候寧願糊塗罷了。他是不屈,他在九州萬眾敬仰,結果到了她面前,成了個可以丟棄的玩物。原來感情裡面根本沒有什麼身份尊榮可用以定價,誰心軟誰輸,就這麼簡單。既然知道錯在哪裡,就不應該再犯同樣的錯誤,可是……

  看看身旁的人,第二次栽在她手裡了,原來自己這樣經不起誘惑。幾千年前的那只狐狸明明比她手段更高明,他卻把她收進了萬妖卷,現在面對的僅僅是個凡人,他竟毫無招架之力,難道渡劫的時候到了麼?

  另一只自由的手冷而滑,從他胸膛蜿蜒向下,落在那裡。他不由瑟縮,腦子裡架起了風車,嗡嗡地轉動呼嘯。她迂回逗弄,看他從無聲抗拒,到無可奈何地挺立,看他喘息著,像個無所適從的少年。

  崖兒心底湧起一片柔軟,畢竟是親近過的人,雖然他追著喊著要殺她,但只有在他身邊,和他肌膚相親時,她才能感受到少有的安心。有一刻忽然倦懶,想靠在他身邊好好睡一覺,可惜這個願望這輩子恐怕也不能實現。他們是夜晚的伴侶,白天或是人前,必須互相憎恨,躲閃追殺。還好這執法者對她終有私心,否則人與仙鬥,絕無可能。

  她要利用這僅剩的一點優勢,離天亮大概還有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內必須設法逃離這裡。她親吻他,然後嘴唇跟隨手指的軌跡,甜蜜地包裹住他。

  他狠狠抽氣,黑暗裡像條躍上岸的魚。她技巧純熟,極盡挑逗之能事,她能感覺到他真氣大亂,那根隨他心意變幻的縛妖索不知什麼時候悄然松了,蛇蛻一樣,無聲地落到了地上。

  她還是走了,如果說第一次歡愛後他還有力氣去看守她,第二次他已經陷入昏聵,不知今夕何夕了。

  遠處的雞啼鳴過了三遍,第一簇晨光穿透虛掩的門,打在古樸的青磚上。他平靜地穿好衣裳,開啟門扉走了出去。

  四下不得見,他當然不能奢望她早早起身在廚房忙碌,甚至昨晚自己究竟有沒有抓住她,都有些說不清了。也許是個夢,他想。就像他走進她的臥房,明明是去偵察,最後變成睹物思人一樣,現實和想像總是背道而馳。奇怪這次他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回到波月樓,大司命問他追蹤的情況,他淡然看了他一眼,“她有多狡猾,你不是不知道。又跑了,下落不明。”

  大司命愕然張了張嘴,終究也無法說什麼,只問:“君上,那咱們接下去怎麼辦?”

  “怎麼辦……”他垂眼站在那裡,微微挑了下唇角,“繼續追查。圖冊是必須歸還琅嬛的,至於她犯下的罪,留著本君和她慢慢清算。”

  ***

  鼻青臉腫的胡不言在高山榕下等了很久,面向南坐著,只要門上有動靜,第一時間就能發現。

  日頭升得老高時,終於看見崖兒提著兩只燒雞回來,他站起身,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不會跑到麒麟洲買雞去了吧,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嚇得我以為你被紫府君抓了,正打算上波月樓聯系蘇畫他們,和那老神仙決一死戰呢。”他一面說一面走過來,上下打量她,“樓主,你還好嗎?”

  崖兒潦草地笑了笑,“能有什麼不好?你不是愛吃雞嗎,剛出爐的,吃吧。”

  她把紙包的燒雞遞過來,那雞很肥美,油水透過竹葉紙,把粗厚的紙張染得幾近透明。胡不言呆呆捧著,這時候燒雞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還是盯著她不放,“你究竟去哪裡了?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崖兒嫌他聒噪,翻著白眼道:“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我昨晚夜探了望江樓,今天打算去會一會盧照夜。不管怎麼樣,先套出他口中的那個主謀,然後趁著我還有一口氣,手刃了仇人。”

  胡不言卻從她的話裡聽出了細微的端倪,什麼叫還有一口氣?說得像剛死裡逃生一樣……他怔了下,“你被紫府君拿住了?昨晚?”

  狐狸天生聰明,有時候難免惹人心煩。她不想和他啰嗦,又把燒雞奪了過去,“我也餓了,你不吃我吃。”然後邁著大步到了榕樹下的石桌前,撩起裙裾分腿坐下,自顧自開始拆雞架子。

  胡不言不說話,湊過去在她對面挨著。她忙她的,他卻細細地嗅,終於嗅出一絲鹹腥來,他嗷地大叫:“你昨晚又去睡人了!”

  崖兒嚇了一跳,“魍魎罵得沒錯,你真是只騷狐狸!哪只眼睛看見我睡人去了,又在這裡妖言惑眾?”

  胡不言搖頭晃腦道:“你忘了我是干什麼吃的,這世上除了雞,最熟悉的就是那股味道。只要你干過那事兒,我一下子就能聞出來,你還賴?你老實說,究竟是密會了紫府君,還是去見了那個叫樅言的老相好?如果兩者都不是……難道是盧照夜?你著了他的道,讓他玷污了?”

  他越說越不像話,她差點又忍不住揍他。伸出一只油膩的手,狠狠拽了他的耳朵一把,“你是思春了麼?要是想找母狐狸就去吧,我不攔著你。什麼密會紫府君……他恨不得我死,還會同我做那事?”說罷扔下雞架子,匆匆進屋去了。

  矮小的磚房,即便是白天,光線也很暗。她坐在床上緩了緩,牽起裙角聞身上的味道,嗅了半天什麼都沒有,看來那只狐狸又在訛她。

  換做平時,她不太在意胡不言揣測她的私事。他致力於套她的話,上次琅嬛闖下的禍,她也含含糊糊默認了,可這次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畢竟上次的錯在她一人,這次要是追究起來,難免各打五十大板。人家是要面子的神仙,不像她。她盜亦有道,保全紫府君的好名聲,畢竟對手強大,自己臉上也有光。

  打了盆水,好好梳洗一下,睡到傍晚起身,綰了高髻出門,對蹲在院裡的胡不言抬了抬下巴:“走,會會熱海公子去。”

  胡不言蹦起來跟她出門,她一身絳紅的繚綾行走在天地間,清風一動便煙雲般飄拂,頗有人不勝衣之感。他在後面追問:不通知四大護法麼?她微一回頭,發間步搖發出簌簌的輕響,“一大幫人去,你怕紫府弟子發現不了我們?”

  胡不言哦了聲,“那就小心些吧,他雖然是凡人,但我看這人邪得很,只怕百鬼卷裡的鬼都沒他這麼厲害。”

  崖兒笑了笑,她以往對戰江湖上的門派,從來不懼對方是何方神聖。在她看來只要是人,那她便能打敗,就算是妖鬼,也敢討教一二。

  胡不言化出原形來,背上她,踏著最後一絲霞光向城內疾馳。妖人的住處也透著詭異,怕走錯道,他們依舊從那條鋪滿落花的小徑過去,巨大的金狐漫步起來一搖三擺,簡直像沙洲裡的駱駝。狐背上的人挑著一盞橘燈,纖細的身影隨他的步伐款擺,那拳頭大的光團悠哉起落如幽冥鬼火,如果半道上遇見人,怕會嚇破那人的膽。

  漸漸行至畫樓前,那株掩蓋半邊樓體的桃樹依舊開得灼灼。樹下站著錦衣公子,眉眼繾綣,笑容溫暖,輕輕道一聲來了,“在下已等候多時。”

  崖兒跳下狐背拱手,“公子久等了。我本想到時請人代為通傳,沒想到公子會親來。”

  他微微一頷首,望她的神情透著期盼,溫言道:“樓主與別人不同,自接到樓主密函起,盧某就在盼著天黑。這一整日心不在焉,連樓裡大事都押後處置了,只為等樓主大駕光臨。”

  崖兒笑起來,“盧公子如此盛情,小女子實不敢當。”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自稱小女子,聽上去有種混亂又和諧的味道。盧照夜復看她兩眼,眼神之專注,讓她有些不適。但也沒有再作停留,轉身一比手,請她入內。

  這次倒不在露台上設宴了,沿著樓梯上去,後樓建得高且龐大,經過旋轉的廊廡,能將整個王舍洲奢靡的夜景盡收眼底。崖兒曾兩次探訪這座畫樓,然而她所看見的,又與盧照夜領她參觀的大不相同。他將她引進廳堂,雕刻精美的落地罩上,懸掛海崖鮫蛛絲織成的畫帛。透過那層薄薄的垂簾,看得見前樓跳舞的姑娘和往來的賓客,也許嗓門大一點兒,前樓就能聽見你的呼聲。

  密閉的環境使人心生疑竇,這樣半開放的便好得多。崖兒對面談的地點還算滿意,盧照夜仿佛洞悉一切,笑道:“樓主不必擔心,盧某並沒有什麼壞心思。你我是交易往來,你一手交貨,我一手交錢。在下雖然不算江湖中人,但江湖上的規矩還是懂一些的,絕不會叫樓主為難,也絕不白占樓主便宜。”他略頓了下,復看向胡不言,“只是在下有個要求,除你我二人,不能有第三人在場。所以還請狐公子亭內小坐,我為公子准備了美酒和美人,請狐公子享用。”

  胡不言聽說要打發他,頗為不滿,什麼美酒美人都不在他眼裡,扯著大嗓門道:“盧公子的交易難道還需要避人麼?追查神璧下落也有我老胡一份功勞,盧公子眼下要讓老胡避嫌?”

  盧照夜依舊笑意盈盈,“公子別誤會我的意思,只因為我和樓主進行的不單是財物交易,還有關於二十多年前那場慘案的始末真相,有外人在場,終歸不便。”轉而又對她攤了攤手,“盧某是個生意人,只會打算盤,不會舞刀弄劍。樓主這些年叱吒江湖,應當不會對我有所忌憚吧!”

  他把自己說得無害,但城裡失蹤姑娘的死卻都與他有關。只是這人說來奇怪,身上既無真氣,也沒有內力。站在那裡,無法讓人感覺到半分威脅,或許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

  崖兒點了點頭,他的手段先不談,錢財也是小事,她在乎的只有那個幕後真凶。便對胡不言示意:“你先去喝酒抱美人,一炷香後我來找你。”

  言下之意只有一炷香時間,如果一炷香後她沒有音訊,那必定是出了意外,他就可以殺進去了。

  胡不言說好,“老胡就抱她一炷香的。”擺著衣袖揚長而去。

  花廳裡只剩下兩人,盧照夜請她入座,自己在上首慢條斯理地沏茶。案頭的紅燭燃得璀璨,崖兒乘著燈火打量他,奇怪他今天並沒有刻意遮擋,仿佛不懼她審視的目光。一頭黑發披拂在身後,挑出濃厚的兩綹垂在胸前,虛虛掩蓋了兩側頸項。但頜下那根紅線,卻在黑發的映襯下愈發昭彰。她看清了,整齊的切口,應當環繞到後頸,正常人要是遇上這樣的傷,早就一命嗚呼了。

  笑容爬上他的唇角,他笑得十分寬容,“樓主很好奇吧,為什麼會有這根紅線。”一面說,一面抬眼望向她,“樓主把神璧帶來了麼?”

  崖兒將手邊的錦盒推了過去。

  她用血肉溫養了神璧二十二年,它們早就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放在盒子裡是為應付盧照夜,畢竟外人不知道它們的歸處,更不知道她僅憑意念就能靈活操控它們。

  盧照夜打開盒蓋,江湖人為之爭得頭破血流的寶物就在裡面,果然是上佳的殺人利器,一青一紫兩片刀身上各雕有星宿運行和日月精像。那流麗的芒如清水漫過池塘,雍容而清冽,和一指寬的白刃交輝,散發出瀟瀟的寒光。

  他取出半面神璧,拿在手裡把玩。隨意拔了根頭發輕輕一吹,神璧發出嗡地一聲回響,那發絲甚至還沒有貼上刀刃,便被音波削成了兩段。

  “好刀,殺氣凜冽!”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抬手溫柔地撫了撫自己的脖子,“這麼脆弱的地方,經不得那些蠢物摧殘。以後有了神璧,這條線就可以永遠消失了。”

  崖兒暗暗吃了一驚,才知道他是為了借助神璧的鋒利,讓自己換頭於無形。

  他說完,忽然又靦腆地笑了,“嚇著樓主了麼?別怕,其實和換件衣裳沒什麼兩樣。”將沏好的茶順手推了過去,“樓主上次請我喝血茶,我請樓主品肉香。”

  復又牽起袖子,拿銀鉤撥了撥銅爐裡的熏香,“樓主聽說過龍涎麼?世人都說龍涎是異香,腥氣能催發眾香,其實不然。龍涎的妙處在於使翠煙浮空,聚而不散。今日得閑,我給樓主示範一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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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1:18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通常一些聽似無釐頭的話,最後會引出驚天的內情。崖兒對他下一步的打算很好奇,也許在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後,順便能解開他們夫婦身上的謎團。

  她說沒有,“我對香品沒什麼研究。盧公子是知道的,詩情畫意對我這種人來說太奢侈了,我情願去探究哪種招式能克敵制勝,什麼樣的刀鋒可以殺人於無形。”

  盧照夜聽後,唇角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我明白樓主的意思,但你終歸是姑娘,有些東西該放開,就不要過於執著。”

  透著禪意的話,讓他聽上去像個看破紅塵的修道者。可就是這樣的人,自己執念那麼深,竟還去相勸別人。崖兒有些好笑,看他打開白玉盒的蓋子,取出一塊墨黑的龍涎。龍涎本身是有味道的,傳說每年春天群龍聚集大食西海,枕石一睡,涎沫浮水,久而久之凝結成香料。兩年前她踏上龍涎嶼,就曾聞見那種強烈的氣味,和他取出來的小塊一樣,倒也不害怕他動什麼手腳。

  他打開博山爐的爐頂,把龍涎投了進去,崖兒道:“每個人都有執念,只看這人心性堅不堅定罷了。公子是聰明人,明人跟前不說暗話。我已經將神璧雙手奉上,公子現在可以告訴我真相了。”

  盧照夜慢慢點頭,“二十二年前的那場追殺,整個武林都有份,這你知道。但一切的起因,還在於萬戶侯府的小姐。當初柳絳年艷色動天下,若論相貌……”他看了她一眼,“樓主和她非常像。可惜一個女人只能嫁一個丈夫,有人歡喜就必定有人生恨。那個人派出多路殺手刺殺萬戶侯,牛氓一樣的細針沾著劇毒,只要擦傷點皮就會令人斃命。然後又策反岳家旁支,也就是岳刃余的堂兄岳海潮,趁岳刃余攜妻奔父喪時,打斷了長淵長門岳南星的脊梁。後來的事,樓主大致都有耳聞了,百余頂尖高手追擊千裡,逼迫岳少主交出神璧,均未成功。岳刃余夫婦在離蒼梧城一裡遠時遭遇伏擊,返城無門,只得倉惶逃入雪域。”

  他說完,停下來看她神色,崖兒靜靜坐在那裡,案下的手腳變得冰冷。

  她知道爹娘的遭遇,結局如此,過程必定慘烈。他的敘述增添了一部分她不知道的細節,助她重新整理和回憶。人的思維陷進痛苦裡,每一次心跳,每一段血液的流動,都帶著難以言表的凄涼。

  她緩緩吸了口氣,“然後呢?公子現在可以直接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了。”

  然而他卻沉默下來,眼神專注,盯著博山爐頂緩緩凝聚的翠煙。那煙真如他先前說的那樣,升到半空便凝結不散。他探手取過一面神璧,牽著袖子小心分割,煙霧被分成了絲縷,在他指尖悠悠繞了一圈,緩慢向她游去。

  他含笑望著她,“樓主身在江湖,應當聽說過那人,眾帝之台的右盟主厲無咎。也許你會覺得奇怪,厲無咎口碑頗佳,且不問世事多年,又有傳言說他身患痼疾,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成為這起陰謀的幕後黑手的。”

  崖兒看著那縷煙霧轉騰而來,帶著馥郁的蘭花香,停在她面前。她仍舊在考慮他說的話,“不,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他露出欣慰的笑,“樓主果然世事洞明。”

  “我唯一不解的是,公子怎麼會如此了解內情。”她凝眉看他,“難道公子也參與了此事麼?”

  盧照夜輕輕嘆了口氣:“若說參與……不能說我參與了。當初我與厲無咎有一些錢財上的往來,他需要錢建造他的樂土,我恰好有財力解他燃眉之急。”

  “那麼厲無咎許了公子什麼好處?一個無利不起早的商人,不可能無條件為他提供金錢上的資助。”

  這個有些不好回答,他微微猶豫了下,“小情……我的夫人,以前曾經是與柳絳年齊名的美人,但兩者的命運天壤之別。柳絳年出身高貴,小情卻身為下賤。那年熱海王府大火,讓她容貌盡毀,我答應過她,一定要讓她完美如初……”

  “所以厲無咎以柳絳年的面皮作為交換,是麼?”她唇角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揮袖驅散了那團翠煙,“可惜厲無咎最終沒能達成你們夫妻的願望,柳絳年進入雪域後就死了,血脈涼透,再也無法移植,這個約定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他眼裡微微流露出一絲驚訝,“樓主果然冰雪聰明,很懂得舉一反三。”口中說著,袖底的五指慢慢攪動,她沒有察覺,那縷被驅散的煙霧,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重又聚集了起來。

  “其實我也不願如此,誰喜歡過著非人非鬼的日子?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完成心底的一個夢,和心愛的人,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他不無哀傷道,“可是平常人看來最簡單不過的事,於我卻是萬萬分的難。但我不會放棄,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要為自己創造最好的條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話樓主認同吧?”

  崖兒笑得輕蔑,她絕不能容忍一個曾經圖謀她母親面孔的人繼續活著。她驅動神璧,那兩尾陰陽魚正欲向盧照夜衝去,忽然滑如絲弦的煙縷鑽進她的鼻腔,一瞬腦子頓住了,眼前影像也變得重疊,她聽見盧照夜唏噓:“樓主手段太高,盧某要是不使些小聰明,也不敢貿然和樓主見面。龍涎不單能聚煙,同蜄殼同燃,還能催發蜃氣。”他在她暈厥前一刻走到她面前,悲天憫人般俯視她,“所以你看見的一切都是假的,前樓的燈火和賓客,還有那些吵吵嚷嚷的叫好聲,都是假的。可能你不知道,神璧於我雖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你。”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地,如同對待最珍貴的瓷器,“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這張臉要是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柳絳年的女兒,包括厲無咎。所以……留在我身邊吧,人生短短幾十年而已,我們一起生老病死,比孤獨行走在人世間強百倍。”

  ***

  她想說不,可是說不出來,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腦子像被重拳擊中,只覺得昏昏的,不知道時間,也辨不清方向。勉強睜開眼,看見雪白的屋頂,這屋子沒有窗,沒有半點自然的光,只有燭火跳動著,她明白過來,應當是困在蟻巢中的某一個房間裡了。

  動了動手腳,發現動不了,四肢被捆綁在一張鋪著白布的門板上,生生扯成了大字型。她的渾身上下,只有眼珠還能活動,轉過去便看見那個無臉的盧夫人,就躺在她身邊的長榻上。

  此刻連猙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相貌,她的面皮早就沒有了,只剩一個模糊的骷髏,兩頰鮮紅,零星米黃色的脂肪薄薄覆蓋在肌肉上,額頭是青白色的,骨骼的顏色。兩只碩大的眼窩裡裝著雞蛋般的眼球,因為沒有眼瞼,直愣愣地盯著她。

  崖兒一驚,奮力掙扎起來,可是那點掙扎微不足道。

  盧照夜走過來,手裡舉著一把鋒利的刀,遺憾地說:“暫時還不能動用神璧,因為你有思想,我怕控制不了,被它反噬。”

  小情有些亟不可待,兩排牙陰森森暴露著,磕得哢哢作響,暴躁地催促:“她已經醒了,你還在等什麼!”

  盧照夜卻沒有立刻動手,他只是望著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問她:“小情,你疼嗎?”

  小情怔了下,覺得他的問題簡直白痴,“疼又怎麼樣?我等了那麼久,願望馬上就能實現了,這點疼算得了什麼!”

  她沒有了嘴唇,所以每句話都漏風,聽上去有些可笑。盧照夜垂著眼睛看她,“脖子切開,切面遠比整個頭顱小得多。如果我一時疏忽,把頭發和臉皮的位置裝反了,你可能永遠要前後顛倒著生活了。”他俯下來一點,輕輕對她說,“娘子,不如把頭換了吧,這樣會省很多麻煩。”

  小情先是一愣,然後便暴跳如雷起來,“盧照夜,你瘋了麼?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當然知道,人以頭為首,頭是一切的中心,只要頭在,腦子在,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拼裝的。但如果把頭換了,那麼她就不再是原來的她,而是徹底變成另一個人,變成了岳崖兒,花魁小情便再也不存在了。

  驚惶的眼珠子瞪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刀,到這刻才意識到,這個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人早已經受夠了她。在她滿心歡喜期待得到天下第一的面孔時,他卻在盤算如何拋棄她。

  她的手足為准備即將到來的換臉固定住了,他只能哀聲乞求他,“盧郎,看在咱們往日的情分上……以前咱們多好,你說會愛我一輩子的。”

  情意綿綿的話,卻搭配這樣血淋淋的面孔,往昔的愛從她嘴裡說出,再也不能令他動容了。他甚至看見帶著血沫的唾液從她的嘴角湧出來,他錯愕了,不知他的小情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頓時一陣反胃,匆忙別過了頭。

  “盧郎,我那麼愛你呀……”她似哭似笑喚他,一個女人到了這種關頭,還期望用纏綿的聲調喚醒男人的良知,明明是徒勞,但總不能死心。

  盧照夜深深嘆了口氣,“你愛的只是我的臉。你厭惡我的身體,你喜歡雄壯的男人。這些年來,我不停依照你多變的胃口轉換身體,你知道每一次我得忍受多大的痛楚,要冒多大的風險麼?”他把臉湊到她眼前,“你看,我的眼角已經開始有皺紋了,過不了多久,你會要求我像你一樣換臉——然後不停換身體、換臉……我厭煩了這樣的生活,就到今天為止,你我都解脫,這樣對大家都好。”

  小情尖叫,喉中發出筆直的嘶吼,大概是想說“不”,但沒有唇,無法表述。

  盧照夜向她作最後的道別,吻在她的臉頰上,像印章蘸滿了印泥,嘴唇沾血,紅得詭異。然後把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喃喃說:“別怕,忍一忍就過去了,很快的,我保證。”

  這對見鬼的夫妻!崖兒用力試圖掙脫,可蜃氣依舊在她身體裡盤旋,她的蹬腿連身下的木板都無法震動。

  她見慣了殺人,摘下敵人的首級交差,以前也經常做,但那是在她能夠控制一切的情況下。現在她行動不便,沒臉的女人躺在她身旁,換了身體的男人打算讓她們對換頭顱,這種可怕的境遇像場噩夢,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醒來。

  盧照夜的臉蒼白麻木,他把刀刃抵在小情的脖子上,正打算用力按下去,忽然看見銀光一閃,他被高高拋起,然後重重落地。

  後腦撞得生疼,來不及考慮別的,他打算站起來。可是猛地發現手不見了,原來腦袋和身體分離的人成了他。小情從長榻上下來,手裡舉著同樣鋒利的刀,一步步向他走去,“盧郎,我給了你機會,你為什麼不懂得珍惜?二十年的夫妻,最後竟然這樣收場,真是沒想到!”那絲縷縱橫的肌肉微微向上提拉,她露出個笑,彎腰把他的頭顱捧起來,輕聲道,“你說我厭惡你原來的身體,其實你錯了。我把它保存起來,以便讓你死有全屍。”

  盧照夜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嘴唇不停開闔著,但身首分離後沒有肺的供給,他發不出聲音。

  小情說“噓”,“你不用感激我,我是個念舊情的人。”走到牆角去觸動那燭台,牆面上凹下去方正的一塊,像活字印刷版上頂出了一枚膠泥似的,露出全部面目後,才看清是口精美的棺材。

  她推開棺蓋,轉過他的頭,讓他看裡面那具矮小醜陋的無頭屍身,“這麼多年來,熱海公子長身玉立,風度翩翩,你已經忘了你原來的樣子。現在再看看,到底還是這具身體最適合你。”

  不願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個疤,你費盡心機丟棄它忘記它,結果轉了一大圈又被打回原形,這種絕望才是最可怕的。一個活著的頭,一具死了的身體,組合在一起古怪又惡心。他眼裡湧出淚,無法正視自己,悲憤地閉上了眼睛。

  小情的笑聲又尖又利,“盧照夜,你就是個侏儒,到死還是短手短腳,不足我腰高!”她入木三分地譏諷了一番,終於從袖中抽出一塊黑布,隨手一拋蓋住了他的臉,冷冷道,“死吧,帶著你肮髒的身體永墮無間地獄,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見了。”

  棺蓋合起,重新收回牆內,小情靜靜站了會兒,轉身向崖兒走去。這次再沒有什麼能令她不快樂了,每一步都裊娜風流,邊走邊道:“男人這東西真是靠不住,讓岳樓主見笑了。你來了半日,不能一直冷落你,現在就把你我都關心的事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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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真是一張喜人的臉啊,皮膚剔透,毫無瑕疵。還有那頭長發,燈下回旋出油青的光,緞子似的……不不,最上乘的緞子也不及她分毫。

  小情蹲下來,蹲在那張木板旁,離她很近,便於更清楚地觀察她的臉。看啊看,看到最後有些哀傷,想當年她也有過這樣的風華正茂,也有過這樣光潔的皮膚和油亮的頭發。可惜那把火……和盧照夜恩愛的那幾年,倒不覺得有多痛苦。後來漸漸起了隔閡,直到發生剛才的一切,難過也不至於,就是很有些失望。男人果然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啊。只要有了美麗的臉,何愁找不到真心待你的男人。

  皮囊實在重要,愛情首先通過外表奠定,最初的心動就是源於那張臉。沒有美貌,再有趣的靈魂也無人問津。

  現在這臉馬上就是她的了,她快樂到幾乎發狂。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臉的主人明顯很抗拒,重重把頭偏向一邊。遭受冷遇讓她感到落寞,但即將功德圓滿的充實又讓她重新振奮起來。

  “別怕。”她說,一滴帶血的唾沫不小心濺到這位樓主的臉上,她慌忙替她擦拭了,“岳樓主美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失去這張臉吧!你知道毀容後的感覺麼?就像扒光了衣服被推到大街上,你找不到任何東西掩蓋自己的慌張。你痛苦、自悲,在別人鄙夷的目光裡發現自己成了活鬼,這一刻情願去死……沒關系,一切我都理解。你放心,我會幫你,不讓他們看見你醜陋的樣子。”

  這沒臉的女人在邊上自言自語,大約是在悼念往昔的辛酸,和苦難作最後的道別吧!

  崖兒的手腳一點點恢復知覺,內力也在一點點凝聚。要謝謝他們剛才的那場大戲,如果盧照夜和小情仍舊是一條心,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曾經相愛的人,到最後你死我活,他們忙於解決彼此間的恩怨,恰好給了她轉圜的時間。

  蜃氣開始消散,她平穩地吐納,漸漸發現可以說話了。她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閑話家常似的同她搭訕,“先前他說了關於你的過去,據說你曾與我母親齊名?”

  那張無法精准展現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對那段輝煌歲月的眷戀。

  “確實……我曾經是雲浮大陸最負盛名的花魁。那時花車所經之地,萬人空巷,我與你母親分屬南北,你母親是簪纓出身,雖尊貴無雙,但要論容貌,我也不遑多讓。可是女人吶,年華總會消逝,到了一定的年紀,就得找一個歸宿。我雖是脂粉堆裡的皇帝,豪紳恩客相聚時萬般憐愛,但提及婚姻,並沒有人肯真心對待。樓裡放出我要從良的消息,最後只有一人投了名帖,就是熱海王府的世子。照理說有個世子願意娶我,我應當滿足了,可是那個世子……”她呵呵笑起來,“他是個傻子!第一次見面他就說漏了嘴,原來他只是想給他的侏儒弟弟找個能睡的女人。”

  手腕上的麻繩有了松動的跡像,崖兒一面暗暗掙脫,一面隨口虛應她,“竟是為了他弟弟?”

  小情像獸一樣在室內游走,忽而仰頭,忽而垂首,“可不嘛,就是為他弟弟。那個傻子,被自己的手足情深感動得泗淚橫流,還囑咐我千萬不能告訴他兄弟,大婚那天要給他一個驚喜。可是憑什麼?給傻子當世子妃也就罷了,給侏儒當小老婆,連個名號都沒有。所以我想了個辦法,先勾引盧照夜,然後殺死盧照恆。只要傻子一死,老二是世子,我仍舊是世子妃。可惜我算漏了,不慎弄傷了臉,徹底被熱海王府拋棄了。還好盧照夜他愛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和他的將來,事已至此,那些實話只能跟著盧照恆一起埋進地底下。誰不喜歡魁偉的男子?誰又願意和三寸丁做一輩子夫妻?樓主聽說過落頭氏麼?落頭氏有飛頭要訣,可以為自己,或為他人換頭。所以我留下了盧照夜,因為他長了張漂亮的臉,倒也勉強可以將就。遺憾的是,今時今日他開始厭倦我,若不是為了把你變成和他一樣的怪物,恐怕他早就對我下手了,這個無情無義的畜生!”

  崖兒平靜地笑了笑,“把我也變成怪物,因為世上只有同類才能理解同類。其實你們早已經相看兩相厭了,你換上了我的臉,難道還會要他嗎?”

  小情果真不說話了,沉默了半天發笑,“對,你說得對。我恢復了容貌,為什麼還要和一個換頭的妖怪在一起?不過最後還是他先動的手,是他先負我,我問心無愧。”她深深嘆了口氣,“這些內情壓在我心裡這麼多年,我沒有告訴過別人。現在告訴樓主,樓主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永遠無法和你母親相提並論?”

  崖兒不答,只是含笑看著她。

  她有些懊惱,別過頭說隨便吧,“你母親確實義薄雲天,可那又怎麼樣,還不是無聲無息地死了?女人為男人舍身忘死,到底有什麼意義?何不如活得盡興些?”她頓了下,又喃喃道,“可惜,你沒有機會體會我的話了。時候差不多了,岳樓主該上路了。”

  她說完,舉起了手裡的刀。刀刃上的寒光一閃,刺花了崖兒的眼,她不由哀嘆,來不及了,恐怕要折在這裡了。胡不言那個笨蛋,說好了半柱香時間彙合的,如今人呢?死到哪裡去了?

  應該會有點痛吧,痛在皮肉上,也許比鑽心好過一些。她想起紫府君來,人走到最後,應當回顧一下前塵,和割舍不下的人道個別。

  她在這人間無親無故,父族母族都凋敝,沒有她值得惦念的人。想一想波月樓裡那些手下,他們大多屈服於她的手段,真正歸心的也不知有幾個。樅言呢,回大池去了,胡不言這會兒可能還摟著姑娘……想來想去只有那個人,恨她徹骨,但又拿她沒辦法。

  她心頭蕭索,如果她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順利找回魚鱗圖。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愛他的,這麼長時間一直不願意承認,其實終歸是愛他。

  冰涼的刀刃抵在她耳後,有刺痛傳來,她仔細感受刀尖的移動,料想大約割出了寸來長的口子。

  倦怠的神經必須有劇痛刺激,才能重新催發力量。那種痛直達身體最深處,她猛地一激靈,開始集中精力召喚神璧。

  忽然一聲巨響傳來,整個世界都震顫了,昏昏的暗室頂上出現了星光。她本以為是神璧擊破屏障衝進來了,可待看清了,才發現是有人掀了半邊屋頂,所有的罪惡都暴露在了滿天繁星下。

  外面傳來尖叫,尋歡作樂的人們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壞了。小情握著刀有些倉惶,狂卷而至的一股掌風將她劈飛出去,她像一只失了線的風箏,跌宕著被拋上了半空。

  胡不言出現得很及時,飛快拿刀割了她手上的麻繩,“老板,你崴泥啦?還好我老胡來得快……”

  崖兒顧不上搭理他,忙撐起身看,半空中的小情定住了身形,桀地一聲怪叫,脖子驟然伸出丈余長。那脖子左右扭動,像一條血紅的觸手,頂端仍舊連著她丟了面皮的腦袋,看上去恐怖異常。

  怪物向下嘶吼,皓月銀輝裡的人立在峭壁上,夜風呼嘯,長發臨空。

  崖兒終於看清那個人了,熟悉的側影讓她鼻子驀地發酸。他結印築起一面降妖網,青藍的光照亮他的臉,眉間寒色逼人。揚手拋擲長空,將上方的怪物罩住,夜幕下的紫府弟子如箭離弦,執劍激射出去,那面巨大的月亮便成為發光的背景,映照出了眾多矯健的,黑色的身形。

  那邊降妖混戰,胡不言看准時機背起她,嗖地一聲便腳底抹油了,邊跑邊喊:“媽呀,那是什麼鬼!沒給吃了算你命大!”

  崖兒趴在狐背上,耳邊風聲嗖嗖,打起精神匆忙召回神璧。臨走回頭望了眼,胡不言跳下牆頭的剎那,恰好他也正向她這裡看。視線短暫相交,他卻沒有要追趕的意思,只是靜靜佇立,深邃的眼眸平靜如海。她在落地的那一刻還在揣測,那雙眼睛裡有沒有悲傷,對她的所作所為,他是否感到失望。

  一個落頭氏,其實並不難對付,只不過他們善於制造幻像,喜歡把自己的屋子建得很大很復雜。如果說妖,他們算不上妖,充其量是個神秘邪惡的古老部族。所以俘獲後不能收入《萬妖卷》,也沒法歸進《百鬼卷》。

  別通來請示:“主上,怎麼處置這飛頭蠻?”

  別通和晉乘是《萬妖卷》上下冊的書靈,諸如收納妖鬼等事,都由他們出馬。

  紫府君看了被死死壓住的落頭氏一眼,慈悲為懷沒有打算用在這裡,“非妖非鬼,喪盡天良。火燒了吧,別再讓她害人了。”

  別通道是,領著紫府弟子行刑去了。大司命找了一圈沒找見崖兒,明白又讓她跑了。

  要問君上麼?問了也是自討沒趣。大司命一向耿直,辦事習慣鐵面無私,可自從琅嬛失竊以來,君上的諸多做法常令他無法理解。漸漸地,他似乎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君上和岳崖兒之間,總有種欲說還休的況味。要是照著他以前收妖建冊的手段,多少個岳崖兒都如指尖上的塵沙,撣一撣就消失了,找回魚鱗圖更是易如反掌。可現在呢,幾經坎坷,簡直像經歷九九八十一難,這說明什麼?說明君上不停網開一面,包括這次,又讓她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不是因為她太狡猾,僅僅是因為君上不想抓她。

  意識到這點,大司命有點慌,他看著君上欲言又止,最後連紫府君都察覺了。

  “又讓岳崖兒跑了,唉!”他加重了最後那聲嘆息,“這麼多雙眼睛,竟無一人察覺麼?”

  大司命發現話都讓他說完了,只得支吾著應了句是,“屬下等一時疏忽,請君上恕罪。”

  紫府君倒沒有再追究,流露出很惋惜的樣子,“大好的機會啊……”一面說一面搖頭。

  大司命張口結舌,愣了半天才道:“君上,三個月的期限轉眼即至……”

  他嗯了聲,“你也看見了,她弄了只擅長逃跑的狐狸,捉拿本來就有難度。”

  這些其實都是借口吧!大司命怔怔道:“還剩四十日,時間比較充裕,下次一定能拿住她。”

  這回紫府君什麼都沒說,轉身躍下殘樓走了。

  ***

  冷風裡吹了半天,蜃氣基本都消散了。回到城廓邊上的小屋,進門時胡不言還在嘟囔:“你的那雙劍靈到底有什麼用?這麼危險都不知道救人,還不如柴火棍呢。”

  他並不懂得劍靈的玄妙,她吹了火折子點燃蠟燭,一面道:“我先前中了蜃氣,連命都快沒了,哪裡有力道驅策劍靈!那對盧氏夫婦真可怕,一個想要我的腦袋,一個想要我的臉皮。”

  胡不言盯著她的臉連看好幾眼,“要你的臉皮干啥,怪厚的……”

  她很生氣,衝他揚了揚拳,“論厚誰也比不上你,約好了一炷香時間彙合,你去哪兒了?”

  胡不言說:“我冤枉,一炷香燃盡我去找你了,可是根本找不到先前那間花廳。聰明如我,立刻想到了肯定是鬼打牆。不過你得體諒我,我只有三百年道行,哪裡看得穿這些怪物的伎倆。於是我靈機一動,回波月樓找到了紫府君,告訴他望江樓的怪物要吃你。你猜怎麼著?人家連話都沒聽完就跑出去了,那些紫府弟子為了追趕他,連鞋都沒來得及穿。”

  沒捅破窗戶紙的感情,必須得到周圍人的渲染才能升華。胡不言邊說邊盯著她,看見那張臉上漸漸浮起一點笑意,最後連眼睛裡都盈滿了,翠翠的眼波,一轉便入了盛夏。

  胡不言看了直嘆氣,還有什麼可說的,想必是愛上了吧。也對,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抗拒救你於危難,地位又高,長得還好看的男人。岳樓主再蓋世無雙,到底還是女人,是個女人總會懷春。

  他坐在門檻上,垂頭喪氣,“既然早有私情,你還跑什麼呀,干脆跟他回蓬山去得了。如果能讓天帝赦免你的罪,你跟著他一塊兒看守琅嬛,再生一窩小仙君玩玩,好過做喪家之犬。”

  崖兒聽了,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說的都對,早知道會有今日,她當初就不該去偷魚鱗圖。可是有些事發生便發生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再想一想,蓬山寂寞無邊,時候久了,會不會像盧照夜和小情那樣變成你死我活的怨偶,誰知道呢。其實現在這樣倒也很好,彼此都不要說破,遇上便抵死纏綿一番,天亮互不相干。她已經是賊了,反正罪名無法消除,一人做事一人當,至多一死。將來他還要回仙山上去,繼續當他不著浮華的琅嬛君,不能讓她這塊污漬弄髒了他。

  她放下火折子,轉身走到窗前,望著滿院的月華說:“我打聽到了我父母被殺的幕後真凶,是眾帝之台的厲無咎。以前我也曾經懷疑過他,但因為他淡出江湖多年,我多方打探,並沒有查到任何他與此事有關的證據。既然現在盧照夜指認了他,我寧可錯殺,也絕不錯漏。還有五大門派的掌門、長淵的岳海潮……我要殺光他們,一個不剩。”

  胡不言訝然,“那些都是頂尖的高手……”

  她笑了笑,“逐個擊破,你信不過我的手藝麼?”

  胡不言說信不過,“你今晚差點讓人割了腦袋。”

  這狐狸總喜歡揭別人的短,實在不可愛。她尷尬地摸了摸耳後的傷口,“今晚是個意外,怪我輕敵了,本以為盧照夜手無縛雞之力……以後不會了,我會加倍小心的。”然後氣壯山河地揮了揮衣袖,“不言,明天天亮咱們就往蒼梧城去。是我的東西我要收回來,不是我的,我也要讓它變成我的。我要讓這雲浮十六洲談我色變,我要讓這生州大地成為我的樂土……”

  “你當紫府君是死人麼?”她說得正興起,胡不言幽幽冒出來一句。結果不出所料,太陽穴上挨了一記揍,半個腦袋都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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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1:44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有時候正邪對壘,你會發現正派的消息來源,通常沒有反派來得迅速可靠。

  王舍的城牆上,常年蹲守著兩個波月樓的弟子,專門監視底下的人來人往。今天他們得了最新的消息,回來稟報蘇門主,說天蒙蒙亮的時候,看見城廓邊上閃過一道紅光,好像是樓主騎著金狐狸往北邊去了。

  蘇畫沉吟了下,“往北……看來是去蒼梧洲了。”

  明王問何以見得,“北邊有的是好山好水,也許樓主想引開紫府的人,故意使的障眼法。”

  蘇畫卻不答他,樓裡四大護法畢竟都年輕,當年震動全武林的那件慘案他們雖有耳聞,但絕不會將崖兒和岳家遺孤聯系起來。這波月樓裡,曾經跟隨蘭戰打天下的老人們全都被她殺盡了,現在見過她真面目的又都沒見過柳絳年。樓中弟子至多覺得樓主太神秘,很多事習慣自己解決,把他們這些人當成了擺設。

  崖兒從來沒有向她坦誠過自己的身世,她到底誰也不信任。但她從她六歲起就開始為她授業,朝夕相處,旁敲側擊,再加上從蘭戰那裡打探來的零星線索,大致拼湊出了真相。上次熱海公子的委托,除了許以酬金,隱約還有別的。什麼能夠讓她忘了避嫌直面牟尼神璧,必然是和她父母的死有關。

  蒼梧城,長淵,岳南星一支被搶占了二十多年的家。她一路向北,除了那裡只有去雪域。蘇畫對明王道:“她單槍匹馬我不放心,你好好看守波月樓,我帶幾個人追上去。”

  從廊子那頭走來的魑魅和魍魎接了口:“我們去。反正這陣子一直在路上,已經跑慣了,再多跑兩天也無妨。”

  魑魅嬌嫩的臉,已經不像兩個月前那樣吹彈可破了,變黑了點兒,少了些女氣,但更結實了。自從上次生死門傳回消息,說蘇畫失蹤起,他們就不停奔波在路上。騎馬不像樓主騎狐狸,千裡路眨眼就到,他們日夜兼程趕到煙雨洲,沒趕上營救蘇門主,但趕上了萬戶侯府被武林正道掀了個底朝天的大戲。然後神璧據說落入了大食人手裡,他們立刻揮鞭直指大食洲,結果跑到那裡又是一場空,顛沛了近一個月,昨晚子時才回到王舍洲。

  明王讓他們好好休息,“樓裡的事物也需要人打理,你們看家,我同蘇門主一道去。”

  魑魅說不,“長途跋涉就是一場愛的修行,我和魍魎很需要。”

  兩個男人眉目傳情,明王頓時一陣反胃,別過頭嘟囔了句:“隨你們。”

  蘇畫倚著雕花欄杆,看樓下雜役打掃滿地殘骸。精美的地毯經不得那些狂客的踐踏,上面斑斑駁駁滿是污漬。雜役們小心卷起,運送出門,光潔的玉石地面映照出往來人影,雖然華美,但看上去冷硬。等重新換上嶄新的毛氈,一切才又變得柔軟且充滿詩意,就像鋼刀上佩了紅花,連殺氣都能煥發出旖旎。

  她抽出手絹無意識地繞在指尖,站了片刻轉身往後樓去。明王叫了聲門主,她扭頭一笑道:“別辜負了樓主的心意。那幫神仙還打算長久霸占波月樓不成?他們也該還這裡清靜了。”

  她跳軟舞,腰胯扭轉起來像水波,一浪又一浪地趕赴,看上去柔若無骨。如果忽略她的年紀,其實單從外表上看,至多比樓主稍稍年長一些。有的女人就是這樣,歲月在她們身上不會留下痕跡,她們的年華定格在最好的時候,一年復一年地保持下去,難怪大司命會管她叫老妖精。

  她已經三十四了,十六歲殺死前任門主接管了弱水門,十八歲第一次見到像個野孩子的崖兒。當年的波月閣,太崇尚弱肉強食,每個人的上位都要靠血,靠命。她曾經以為自己的命運會和歷任門主一樣,活不到三十必定死在自己一手調教的孩子刀下,結果也說不上是她教育失敗,還是狼養大的孩子目的性太強,崖兒從四星之首一躍成為樓主,完美跳過了弱水門主那一步,因此她才得以苟活至今。

  每一個門眾都不容易,都有悲慘的曾經。這些年混跡於風花雪月,她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出身了。她是妓女接客後自保不得當的產物,從小被母親藏在房間裡,不能看外面的花草和飛鳥,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奔跑吵鬧。只要有人點了她母親的名牌,她就必須躲進螺鈿小櫃,把身體整個浸泡進黑暗裡。後來她母親死了,妓院的人終於發現了餓得皮包骨的她,把她扔了出去。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卻被一對好心的老夫婦收養,過了八年正常人的日子。

  可惜……她邊走邊嘆,十三歲那年養父母也死了,大概是死於蘭戰的安排吧,誰知道呢。反正她被人強暴完,又被人救了,救她的人和施暴者其實是同一個人,當時她懵懂無知,居然還對那人感激了很久。

  一轉身已是滄海桑田啊,就算受盡了苦難,人生也總該有一些值得去守衛和保護的東西。

  她從飛度的廊橋上過去,兩個紫府弟子恰好剛從外面回來,看見她便一臉戒備,仿佛她真是個妖精。

  她撇了撇嘴,一幫莫名其妙的牛鼻子,反客為主起來真是絲毫不加掩飾。

  她說:“小仙君們,你家老仙君人在何處呀?”

  那兩名弟子有點蒙,仔細掂量了她所謂的“老仙君”到底是誰,最後還是打聽:“門主指的是……”

  蘇畫掩唇一笑,“難道是你家紫府君麼?”見他們神色大變,忙改了口,“自然是大司命。”

  紫府仙君在這幫弟子心中,是和天帝並駕齊驅的上仙,雖然他駐守人間,但他的輝煌至今無人能及,他們絕不答應任何人對他出言不遜。至於大司命麼,可敬的程度稍弱一些,因此他們尚且沒有那樣義憤填膺。

  “蘇門主找大司命何事?”其中一個語氣不佳。

  蘇畫眼兒彎彎看著這年輕人,“我是來告密的,若小仙君能做主,那我便不找你家老仙君了,只和你談,如何?”

  區區弟子,自然無法代替大司命,他們只得應了聲:“請蘇門主隨我們來。”

  引路人在前面走,蘇畫跟在其後煙視裊行,到了大司命門前,紫府弟子請她少待,自己叩擊門扉,低聲道:“回稟大司命,波月樓蘇門主求見。”

  蘇畫對“求見”這個詞很不滿意,轉過頭去,涼涼哼笑了聲。

  屋子裡的人含糊應了,半晌沒有動靜,天曉得他在干什麼。耐心等了良久,他終於開門了,站在檻內拒人於千裡的模樣,生怕她一下子會撲上去似的,拱了拱手,“蘇門主一大清早造訪,不知有何貴干?”

  三雙眼睛直直盯著她,蘇畫眼波一轉,衝那兩個弟子微笑:“事關緊要,我要與大司命密談,請二位回避。”

  大司命那張判官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兩個弟子只是拿眼睛詢問他的意思。他點了點頭,“你們先下去。”蘇畫要進門,卻被他攔住了,“瓜田李下,還請門主海涵。”

  文縐縐的人最不討人喜歡,蘇畫白了他一眼,“我是粗人,拽學問的那套聽不懂。不讓進便不進吧,我倚門同仙君說話,也是一樣。”言罷嬌聲一笑,側身斜靠,抬起一條腿,踩住了對面的門框。

  行不端坐不正的女人,張開的裙擺像門簾,遮住了房門的下半截。大司命退後半步,皺眉望著她,“蘇門主是來展示身段的?”

  蘇畫訝然一呼:“仙君竟然看出來了?果然在波月樓住了幾日,眼界開闊多了。”

  大司命愈發反感了,寒聲道:“蘇門主要是沒有要緊事,那就請回吧。在下忙得很,恕不奉陪。”

  她欸了聲,“你這人,真是半點情面都不講,好歹抬頭不見低頭見,寒暄兩句總可以吧。”見他還是油鹽不進,長長嘆了口氣,“我問你,你們萬裡迢迢來王舍洲,不會是為了換個地方打坐參禪吧!你們要找的人已經離開這裡了,你們還睡大頭覺呢,果然仙山上下來的修行者與世無爭啊。”然後以一串大笑結尾,讓大司命十分下不來台。

  他急起來,看樣子打算派人出去查訪,卻聽見蘇畫無關痛癢地調侃:“何必多費手腳,王舍洲這麼大,要是能輕易讓你們找到,你們也不會等到今日了。”一面說一面眨眼,“我有她的消息,仙君想聽麼?”

  大司命看不上她的風流做派,但又想從她口中探聽消息,便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請她告知樓主的去向。

  蘇畫臉上掛上了歷久彌新的詰笑,“大司命不是手眼通天麼,這麼一點小事還需要問我?掐指一算就什麼都知道了。”

  大司命那兩道濃眉皺得愈發緊了,“那麼蘇門主特意來找在下,就是想看在下算卦嗎?”

  她聳了聳肩,“我好心提點你罷了,還要吃你一頓喧排,算了,告辭。”

  這下他終於服軟了,很憋屈的模樣,向她作揖,“還請蘇門主指點迷津。你不是一心希望我等離開波月樓麼,只要你指明方向,我等即刻就走。”

  蘇畫唔了聲,花搖柳顫地逼近兩步,一條無骨的玉臂借機搭在了他肩頭上,“仙君這是有求於我麼?”

  大司命尷尬地後退,“門主請自重。”

  “我聽說過肉粽、紅豆粽,自重是個什麼?”她渾身的每一塊骨骼都搖曳起來,上次他的那句“老妖精”讓她耿耿於懷到今天。老妖精?老妖精偏要讓他難堪!於是她得寸進尺,入了他的房門,讓他不住後退。她臉上的笑蘸了劇毒,口中的聲調卻很哀怨,“小女子半生悠悠困風塵,若不是命途不濟,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我以為仙君眼中眾生平等,誰知並非如此……”她一直將他欺到桌前,他退無可退時,她把半個身子都壓了上去,“仙君濟世度人,今日何不來度一度我?”

  大司命慌起來,要不是因為她是女人,早就把她一掌斃命了。然而不能殺生,他必須守住這底線,在他想著如何脫身時,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了,君上竟然就站在門前,很坦然地看著他們不雅的姿勢。這下子他更急了,一把推開了蘇畫,結結巴巴道:“君……君上,屬下……”

  紫府君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釋,“本君明白。”

  他唇角浮起淡薄的一點笑意,轉身離開了。大司命愣在那裡,一時百口莫辯,他明白什麼了?蘇畫卻很覺稱意,到底是過來人,一點即通。

  她追出去,遠遠叫了聲仙君,“我家樓主已經離開王舍洲了,仙君再在這裡守候毫無意義。”

  紫府君略偏過頭,曼聲道:“你們應當貼身保護她才是,否則要你們這些手下何用?”

  他佯佯走遠了,蘇畫長出了一口氣。

  昨夜胡不言跑進波月樓一通大呼小叫,等她和護法趕到望江樓時,事態早已經平息了。紫府君沒有借機抓住崖兒,原本是個絕佳的契機,可以將她一舉擒獲不是嗎?看來男人同女人一樣,有了私情便再也不能秉公了。法度雖嚴明,能奈人心何?

  ***

  崖兒和胡不言走進蒼梧城的大門時,天上正下著雨。街道上有往來的行人,撐著大大小小的油紙傘,像滿河漂游的浮萍。

  雨很大,砸在傘面上劈啪作響。一把朱紅色的油綢傘隨波逐流,停在了高門大戶前的長街上。

  微微抬起傘沿,看見長街盡頭那座巍峨的府邸,匾額上豪情萬狀地寫著“長淵”二字。她沉了眼眸,那扇門裡是她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二十二年前長淵還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門正派,後來岳南星父子相繼離世,未及多久門庭便開始敗落,現在成了烏合之眾狂歡的樂園。

  她喃喃說:“岳海潮,為人陰狠,急功近利。如果將他分成五份,野心占其三,拳腳占其一,剩下的一份是治毒和養獸……據說他有一個密室,室內養著他最凶狠的殺人武器。”

  胡不言不大明白,“什麼武器要養著?難道那武器是某種奇獸?”說到獸他就熟稔了,“九州什麼妖物沒有,我還見過棒槌成精呢。異獸算什麼,不管是窮奇還是肥遺,遇上了都能聊兩句,這就是本事。”

  崖兒慢慢搖頭,“見過獸的人都死了,所以沒人說得清究竟是什麼。”

  胡不言咋舌不已,“這麼說來不能貿然登門,得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見機行事。”

  距離長淵府不遠的地方,有個很別致的客棧,那客棧黛瓦粉牆,推開後窗,隱約能看見岳家的後院。崖兒和胡不言要了兩間屋子住下,客棧裡生意很清淡,連掌櫃帶跑堂的,統共只有兩個人。

  “想當年啊,我們這裡很熱鬧,眾帝之台還沒組建時,幾場武林大會都在蒼梧洲舉辦。可惜後來沒落了,來去的客人不多,養活不了那麼多張嘴,我就帶著啞巴侄兒經營,勉強混口飯吃。”年過半百的店主送飯菜進客房,小心叮囑著,“夜裡要是聽見什麼聲音,千萬別出來,也別開窗看,只管睡覺就是了。”

  他越是這麼說,越是引發人的好奇心。崖兒扣著那張胡人面具笑問:“莫非你這店鬧鬼?”

  店主忙擺手說不,“我們店子干干淨淨的,這世上也沒有那麼多的鬼。江湖嘛,各形各色的人都有,大俠們難免有怪癖,客官記住老朽的話,事不關己佛跳牆,多管閑事斷頭飯。”說罷退了出去。

  胡不言聽了大笑不止,“這鬼地方,開客棧的都是半個江湖人。”

  崖兒笑了笑,拿銀針試完毒,便揭下面具和胡不言一同用飯。

  不過那店主的囑咐倒確實是應驗了,子時前後,城中回蕩起凄慘的叫聲,分不清是男是女,只知道是個人。那嗓音是不帶拐彎的,像直著喉嚨的長嚎,滿含痛苦,又蓄著一腔怨恨,半夜裡聽來異常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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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1:56 |只看該作者
第44章

  門上發出輕微的響動,注意力都集中在別處時,難免嚇一跳。

  一個佝僂的黑影伴著客棧廳堂下值夜的油燈,斜斜鋪陳在窗紙上,像個吊腳的無常鬼。崖兒噌地抽出劍閃到了門前,厲聲喝問:“是誰?”

  門外傳來胡不言的聲音,抖抖索索說:“老板,是我。”

  她松了口氣,打開門,“你鬼鬼祟祟的,想干什麼?”

  鋒利的劍首指著他的鼻尖,他小心翼翼讓開一點,壓著嗓子說:“我就是來問問,你有沒有聽見哭聲?這蒼梧城裡有冤鬼吧,我害怕。”

  門外的殘光照亮他青白的面皮,狐狸怕鬼,可真有出息!

  崖兒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自己閃身到窗前,拿劍柄去挑窗栓。

  胡不言大驚:“不能開窗戶,你忘了那個店主的忠告了?”

  崖兒更加鄙視他了,她來蒼梧城可不是為會親,是打算一舉斷了岳海潮的後路。這叫聲分明和長淵府有關,關緊了窗戶保平安,那還不如早早回王舍洲,摟著仙君睡覺。

  他見她不死心,還打算出言制止,被她一個瞪眼嚇得噤了口。於是她在前面推窗,膽小的狐狸躲在她身後,切切叮囑著“小心啊、當心鬼跳進來”。她嫌他聒噪,往後踹了一腳,直接把他踹開了。

  先前的雨已經停了,但月色凄迷,連星子都顯得有氣無力。蒼梧不像王舍,這裡沒有無邊的窮奢極欲,也沒有徹夜不滅的燈火。入了夜的城池陷進一片死寂,連一聲狗吠都不聞。她在支窗開啟的縫隙裡謹慎觀望,奇怪那綿長的嚎叫忽然中斷了,四周靜悄悄,只有風吹過樹葉,帶起一片沙沙的輕響。

  她皺了皺眉,沒有聲源就不好追查。靜候半天,那聲音如滴水入海,消失得干干淨淨,沒有辦法,看來今晚只好放棄了。

  她欲闔窗,就在准備松手的那一瞬,看見對面樓頂上蹲著個影子,身形像人又像猿。照著輪廓來看有豐澤的毛發,被風一吹,甚至翻卷起一片湧動的浪。難辨身份還是其次,最奇異的是那東西有雙大眼睛,隨著眨眼的頻率,間斷發出幽幽的藍光。

  崖兒心頭一跳,覺得那東西也在向她這裡張望。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目光依舊給人一種毛骨悚然之感。她開始考慮,要不要追出去,可惜那怪物並未久留,蹲了一會兒便懶懶轉身離開。但動作又奇快,在連綿的屋頂上極速起落,轉眼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裡。

  崖兒輕舒一口氣,關上了窗,轉身便看見胡不言那張大臉杵在面前,呆滯著兩眼問:“你怎麼不追?”

  崖兒繞過他,點上了蠟燭,“沒摸清底細貿然出手,萬一打不過它怎麼辦?”

  安全沐浴在燈火下的胡不言又活過來了,猖狂地拍胸,“有我,打不過咱們就逃,保證它追不上你。”復又不住琢磨,“到底是個什麼怪物,長得那麼奇怪……”

  崖兒撇了撇嘴,“你連棒槌成精都見過,不知道那怪物是什麼?”

  胡不言有點尷尬,為了挽回顏面,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開始高深地揣測:“沒准是個猴子精,也可能是個猩猩精。”

  崖兒十分不給面子地嗤笑了聲,“如你所言倒也罷了,就怕是岳海潮造出來的。到時候派你出馬,你和它大戰三百回合吧。”

  胡不言立刻說不,“降妖伏魔找紫府君,我只能跑跑腿,打仗我可不行。”

  說起那位仙君,也不知他現在動身沒有。波月樓設在王舍城的各處據點她都了然於心,挑在天亮有意讓探子看見,也是為了傳話給蘇畫。蘇畫是明白人,她必定已經通知紫府君了。他們老是霸占波月樓,難免影響暗線的交易,畢竟那麼多人要吃飯呢,況且……她也有些想他。即便他依舊以抓她為己任,但只要得知他在不遠,她就覺得安心。

  胡不言看見她那個樣子,拈酸地哼了聲,“別笑了,簡直像個花痴!沒見過被人追緝還那麼開心的,果然睡多了就變傻。不過這紫府君也是夠可以,一本正經地濫用職權,這麼沒原則的人,保不定將來還會借著追捕之名,為你保駕護航。”說著頻頻搖頭,“老房子著火沒救了,不燒個精光不會滅,真可怕。”

  崖兒沒去和他討論老房子新房子的問題,看了看更漏道:“明天去長淵府試試,看能不能混進去。剛才的叫聲也許就是那怪物發出的,蒼梧城裡不知有幾處豢養場,如果猜得沒錯,它最後會回到長淵。”

  胡不言說簡單,“用不著喬裝混進去,等夜深人靜的時候看我的,我帶上蒙汗藥,把整個門派都藥倒。到時候你大大方方進門,宰了那群王八蛋,自己做長淵的掌門。”

  崖兒牽了下唇角,“掌門就算了,反正我祖父和爹爹都不在了,長淵這幾年也被糟蹋得不成了樣子,這門派存不存在都不重要。我還有我的事要做,殺盡欺負我至親的狗,接下來就是五大門派,直至攻上眾帝之台。”

  她的雙眼在燈下熠熠生輝,也許是因為自信,也許是因為仇恨。反正她怎麼決定,胡不言就怎麼支持,他舉了舉拳,“好!那我們就攻上眾帝之台,干翻厲無咎,當上武林盟主,迎娶琅嬛仙君!”

  崖兒被他一通胡說逗得發笑,笑過之後愈發堅定了,當初推舉岳海潮的那幾位長老,一個都不能放過,明天開始逐個擊破。爹娘趕赴煙雨洲之後,時任掌門的祖父被他們暗算圍攻,那位使著化骨掌的家老,在掌門中毒後打碎他的脊椎,封了他的穴道。曾經的生死兄弟,最後為什麼變成這樣?僅僅因為掌門過於正直,損害了大家的利益。

  頭一個,便從這位家老開始。

  過慣了安逸生活的男人,中年之後便開始發福。崖兒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剛辦完事回來,那架寬敞的馬車相對於他龐大的身軀而言,居然顯得有些嬌小。人到了這個年紀,臉上的線條開始軟化。她靜靜看了良久,忽然失去了游戲的興趣,同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玩虐殺,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她沒有等到晚上,趁著他午睡的當口,潛進了他的臥房。

  外面陽光正好,窗下一張榻,榻上躺著悠閑度日的老人,隔窗一池碧蓮,開得分外妖嬈。

  習武之人到了老年,那身功夫大概只用來強身健體了,連有人到了榻前都沒有察覺。崖兒在鼾聲震天裡屈起兩手的食指,狠狠對擊他的太陽穴,只一下,人的大半機能便都喪失了。但他還可以睜眼,倉惶看向她,卻說不出話。

  崖兒把臉上的面具摘下來,他一見便圓睜了兩眼,甚至連瞳孔都驟然緊縮。她彎下腰,笑吟吟道:“認出來了?二十二年了,我來收賬。”她語氣很溫柔,在他的注視下擊碎他的脊梁,封住了他的氣門。

  無法掙扎,窒息而亡。因為肥胖,表面看不出傷痕,就連驗屍都摸不出損傷。他的家人也好,長淵那些首腦也好,沒人知道他的真實死因,只會以為他太胖,得了某種發作便要命的疾病。

  她戴回面具,看那雙眼睛裡的光逐漸熄滅,瞳仁最終擴散。然後從窗口跳出去,大搖大擺走上了蒼梧城的街頭。

  臨近傍晚的時候,和胡不言找了個館子吃飯。長淵長老的死訊到現在才傳出,他們坐在樓上往下看,人來人往,大多數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反正老了總要死的。

  胡不言衝她舉了舉杯,“老板,來干一個!”

  崖兒同他碰杯,一飲而盡。

  原本說好了,晚上由他進長淵府打探,順便來個藥倒滿門,想殺誰就殺誰的,結果他兜了一圈回來,說岳海潮並不在門中。

  “我把上房每間屋子都查看了一遍,根本沒人,想去找岳海潮的小妾使使殺手锏,可他連個女人都沒有,這廝除了養獸,就沒有點高雅愛好?”

  養妾玩女人難道是高雅愛好?崖兒調開了視線,“既然人不在,就別輕舉妄動。”

  “所以我回來了,算白跑一趟。”

  那麼人究竟去哪裡了?如果不在長淵,應當是另搬了個僻靜的地方。她想起昨晚上那個怪物,如果當時追上去,也許能查到他的落腳點。所以客棧掌櫃上來送熱水時,她便有意打聽,“半夜也不知是什麼,一聲聲叫得那麼凄厲。原來你這店子不是鬧鬼,而是鬧妖啊。”

  掌櫃望了她一眼,“同我這小店不相干。老朽是好意提醒,還是那句話,客官吃好睡好,其他的不用管。”

  “每晚都如此麼?”她笑了笑,“只有你這店子聽得見,還是滿城都聽得見?這麼鬧法,我怕是要換客棧了,夜裡實在睡不好。”

  掌櫃是個有脾氣的人,拉著臉轉身道:“客官既然要換客棧,那就請下樓結賬。不過就算你換了客棧,也還是如此,別家掌櫃囑咐的照例是這幾句,恐怕還要加上一句,‘若出了什麼意外,皆與本店無關’。”

  掌櫃大踏步去了,大概是覺得他們不識好人心,憤然把樓梯跺得山響。崖兒和胡不言交換了眼色,都有些悻悻然。崖兒道:“再等等,看今晚那怪物還會不會出現。長淵死了長老,岳海潮無論如何會現身的,就算今天不在,總有一天會在。”

  她打發胡不言回房睡覺,自己在窗前等到三更,竟一夜太平。

  接下來的兩天長淵開始治喪,靈堂設在議事的正堂,據說這是早前的規矩,是給德高望重的長老最後的哀榮。

  崖兒聽了冷笑,她的父母都沒能回到這個地方來舉辦喪事,一個篡權的宵小,居然堂而皇之成了功臣,岳海潮的功臣麼?

  不過岳海潮似乎對這些功臣沒什麼興趣,也或者他已經對這個門派喪失了興趣,喪禮期間他並沒有現身,只是派了左右來敬香祭奠。

  崖兒也不急,還剩三位長老,她抽了個空,把其中一位連人帶馬執行了腰斬。

  兩位長老接連出事,長淵弟子開始陷入恐慌。城裡風聲鶴唳,一隊隊人馬在大街小巷穿行巡邏,還有闖進客棧,公然叫囂盤問住客的。

  幾個客商破口大罵:“他奶奶的,官府都沒他們囂張。岳家一代不如一代,眼看要完了。”

  有人接口:“早完了,岳家父子一死,門庭都塌了。現在這個就算篡了位,也是肚臍眼成精,成不了大器。”

  “話又說回來,連死兩位長老,究竟是誰做下的?難道岳家還有後?我曾聽當初追進雪域的人說起,柳絳年把孩子生下來了,要是沒凍死在雪域,現在也二十多了吧……”

  崖兒關上房門,從窗口躍了下去。

  長淵府的廳堂裡,坐著幸存的兩位長老和幫派骨干,因為查了四五天沒有半點頭緒,正拍桌砸凳子,火冒三丈。

  “一定是那孽種回來了!”瘦高的長老說,生來愁眉苦臉的面相,想起自己也將吉凶未蔔,越發的悲觀。

  另一個除了熬紅了雙眼,倒還算坦蕩。修剪文細的胡須,恰到好處地覆蓋在唇上,搖著紙扇的樣子頗有幾分讀書人的底色。聽見他的喪氣話,立刻表現得很反感,高聲道:“別自己嚇唬自己,當年那個孩子早就死了。這些年長淵做的買賣得罪不少人,誰知道究竟是哪路人馬尋仇!就算是岳刃余的小崽子,年紀輕輕能有多大能耐,看把你嚇的,都快尿褲子了!”說著粗喘了兩口氣,平息一下心情後才又道,“先別慌,我已經俱信通知五大門派,海潮那裡也有對策。這兩天自己先小心些,等人聚齊了,挖地三尺把蒼梧城翻個遍。倘或真是岳刃余的孽種,二十年前五大門派能殺他爹娘,二十年後也一樣能宰了他!”

  蟄伏在檐下的人輕巧一個翻身,躍進了牆外的黑暗裡。

  議完事的長老出門,前呼後擁自不必說。輾轉於亂世而活到今日,哪個沒有經歷過血淋淋的現實?到了晚年雖然奢望安度,但生於江湖死於江湖,這是所有人的宿命。

  深深吸一口煙,讓那團厚重的辛辣在肺裡打個滾,再吐出來時,四肢百骸有了短暫的放松。車輪滾滾,他坐在車裡沉思,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隔著垂簾喊:“隱元,先去一趟城南。”

  可是影子一樣寸步不離的隨從這次沒有應他,他心裡驟跳起來,馬車還在繼續前行,但他到這刻才發現,外面的腳步聲不知何時都消失了。他開始後悔,不應該乘車的。又喚了聲隱元,抬手摘下了長劍。

  車輪碾過一塊石頭,猛地一顛。他慌忙撐住身,車終於停下了,可腰間別著的折扇也滾到了車外。

  垂簾下的縫隙恰好能看見那把扇子,他瞪著眼,一片絳紅的裙角翩然而至,雲頭繡鞋踩在扇子上,他聽見扇骨發出折斷的聲音,還有自己顫抖的語調:“外面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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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2:12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外面的人自然沒有答他的話,紅色的裙,紅色的繡鞋,在昏黃的燈火映照下,有種陰森的美。

  亥時到了,天上一鉤殘月,即便是五月的節令,也仿佛散發著寒氣。這是通往自家府邸的竹林小道,他有個諢名,叫精舍書生,他是整個長淵讀書最多,學問最高,最深不可測的人,所以他的住處必須既含蓄又典雅。君子如竹,這些蕭蕭的鳳尾是他彰顯清貴的道具。以前他也有些喜歡它帶來的內心平靜,但今天卻前所未有地討厭風過竹林的喧嘩。

  嘩嘩嘩——還有蟲袤吊著嗓子的,綿長的鳴叫。這條小徑又長又深,如果坐車前行,連自己都搞不清離家還有多遠。

  裙和鞋依舊不動,他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開始懷疑車外的究竟是人還是鬼。夜深了,難道是艷鬼夜行麼?如果換作平時,他可能願意在那潔白的身軀上提一行小字,然後在肥膩的圓臀上再落個款。可今天不行,他連半點旖旎的心潮都沒有。他死死盯著那雙鞋,對方不動,他也不動,仿佛這樣能一直僵持下去,僵持到日出東方。

  忽然,車外的人發出一聲笑,那笑聲如果放在深閨繡窗前,可能是極撩人的。然而出現在這詭夜,於萬籟俱寂時,便令人心頭栗栗打顫。

  他咽了口唾沫,瞬間笑聲又轉換成了哀嘆。那雙鞋動起來,僅僅向前蹉了一小步,翻卷的鞋首看不見了,裙片占據了簾下的方寸間隙。

  人在極度恐懼時會有兩種反應,要不是尖叫逃跑甚至暈厥,那就是勃然大怒干翻他娘。

  他咒罵一聲拔劍便刺,車外的人一晃消失了。車廂裡回蕩起急促的喘息,奇怪他行走江湖多年,在途經了千萬次的回家的路上,竟然會怕得不敢下車。驚恐地等了一會兒,外面一片寧靜,那鬼好像真的走了。可能是這把劍殺過太多人,殺氣重,連鬼也怕了。他剛要松懈下來,門上軟簾輕輕一顫,被一只手緩慢打了起來。那是只什麼樣的手呢,皮膚細膩,骨節修長。形狀美好的指甲覆在指尖,像清溪上覆著一層薄脆的春冰,如果不是白得慘然,這雙手游走在身上,能讓天底下最潔身自好的男人欲仙欲死。

  他大驚,試圖再刺第二劍,這回她繡腕一翻,把劍夾在了兩指間,任他怎麼抽攪,那只手巋然不動。

  另一只手終於徹底掀起了門簾,簾後露出一張桃花面,煞白的臉色和血紅的唇,輕聲道:“還記得我麼?”

  他難以自抑地倒抽一口涼氣,“柳……柳絳年?你不是死了嗎?”

  她不說話,兩指一絞,把他的青竹劍絞成了三段。

  他手裡還茫然攥著劍柄,魔怔似的喃喃:“不……不……你分明死了,我親眼所見,斃命雪域的那塊山崖下……”

  這麼說來,當初蒼梧城外的伏擊,還有長淵的人參與其中。

  離城那麼近,近在咫尺,如果城裡還有家,進去便安全了。可是家沒了,他們被趕進雪域,死在了冰天雪地裡。

  那雙眼裡湧出兩行清淚,透過水的簾幕,眼風比刀鋒更銳利。一掌擊碎車圍,一步一步逼近他,“發現了屍體,你很高興吧?為了一己私欲害人滿門,好個仁人君子!”

  他到這時才驚醒過來,這人不是柳絳年,也許真的是那個失蹤的棺材子。先前的確糊塗了,這世上哪裡來的鬼!他運掌便要劈過去,可是胸前驀地一涼,衣袍不知什麼時候被劃開了,紅色的液體快速染透了天青的綢緞,他愣了下,難道是哪裡被割傷了嗎?

  低頭看,還沒等他看清,突然噗地一聲,一大堆彎彎曲曲如同繩子的東西落在他腳背上。他腦子裡嗡地一聲響,開始感受到劇痛和恐慌,這不是繩子,是他的腸子,再也收拾不起來,再也不屬於他了。

  他捧住黏膩的肚子,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流進眼睛裡,視線開始變得模糊。

  面前的人殘忍地笑著,“讓你也嘗一嘗剖腹之痛。看著腸子被拖出自己的身體,究竟是種什麼感覺?”

  他已經痛得無法叫喊了,只覺身體被牽拽,先是腸,後是胃和肝,最終整副內髒被拽出身體,腸子的一頭系在竹林邊緣的一株修竹上,遠看像姑娘晾曬的各色手絹。

  殺一個人,用不了多長時間,不過要是想做出花式來,就會比較費時間。

  她進門時,胡不言立刻掩住了口鼻,“這麼重的味道,有血腥氣,還有屎味兒。”

  有個嗅覺靈敏的手下,唯一的好處就是能督促你多洗澡。她看著他跑到廊子上喊掌櫃:“那個那個……讓小二送桶熱水來。”然後拿春凳橫在門前,等她慢條斯理地換衣裳。

  “又解決了一個?”

  她嗯了聲,“篡權的發起者,我讓他死得很不好看。”

  胡不言點了點頭,“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仗劍江湖當如是。殺了三個,現在舒坦多了吧?”

  她想了想,心裡空空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推窗把水潑了出去,再看之前怪物出現的那片屋脊,凄迷的月色下空無一物,那怪東西就此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她把窗闔了起來,索然道:“從弱水門四星之戰到現在,我前後一共殺了百余人,可能是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殺人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包括這次也一樣。”

  胡不言難得有拽學問的時候,他把從說書先生那裡聽來的開場白說了一遍,“我知道,刺客之道,在於不顧生死,殺身成仁。”

  崖兒聽了一哂,“錯了,刺客之道是俠義之道。我不是刺客,我就是個殺手,為了錢也好,看誰不順眼也好,都可以拔劍。”

  這個說法有點自暴自棄啊,胡不言還是盡量安慰她,“老胡眼裡壞人的仇人就是好人,反正你是好人,你說什麼都對。”

  這只狐狸不油滑的時候,還是很單純的。崖兒卷起換下的衣裳塞進床底,展開被褥道:“四大長老還剩一個,那邊必然加強了戒備,下手沒那麼容易了,姑且讓他再多活兩天。我在議事堂外隱約聽見,說五大門派不日就會趕赴蒼梧城,岳海潮也會有對策,所以干脆按兵不動,等他們先落子。”

  胡不言說好,“來這裡這麼長時間,還沒好好出去逛過。聽說蒼梧的美酒很出名,明天我去扛幾壇回來。”被自己的計劃逗得很高興,剝了兩粒花生扔進嘴裡大嚼,一腳把春凳踹回原來的地方,擺了擺手道,“累了半夜,好好歇著吧……我得多買兩壇,算算時候,紫府的人應該快到了……”

  胡不言總是有意無意提到紫府君,一提便催發她的相思。其實她心裡很感激那人,他知道神璧的存在,也知道她的身世,姍姍來遲不是真的因為他腳程慢,是為了留出時間,讓她去做想做的事。盜書的罪終究不能赦免,但可以讓她在伏法前不留遺憾。通常報仇的過程中不能一舉殲滅所有仇人,那麼越到後面辦起事來就越難。他在她最難的時候來,借追緝之職行保護之實,倘或真像胡不言說的那樣,那她此生大約沒有別的可求,只要這一人心,便盡夠了吧!

  可惜不是同路人,她終究不擅長兒女情長,有些感情心裡明白就罷了,對方根本不需要知道。

  她翻了個身,閉上眼睛打盹,快到子時了,今晚要是沒什麼消息,就踏實睡一夜。迷迷糊糊正要入夢,那撕心的嚎哭又傳來了。她一個激靈蹦起來,挨在窗後往外看,倒並沒有看見前幾天的那個怪物,但綿長的哭聲比之前更清晰。

  她有些猶豫,其實明白現在追出去,有可能會落入圈套。但機會太難得,如果錯過今晚,誰知下次會在什麼時候。岳海潮連長老的喪事都不出面,大約已經料定當年的遺腹子尋上門來了。趁著五大門派暫且還沒彙聚,有三天時間,供她查出他養獸的地點。

  夜行衣是早換好的,她推開窗,放低身子潛行在鱗次櫛比的黑瓦上。當年在波月閣受訓,一片瓦當上轉騰起落千萬次,必須保證瓦片完好,所以現在奔跑在屋頂,連貓都不會驚動。

  黑暗下身形如線,如果不是夜視能力極強的人,很難發現她的行蹤。那似人似獸的長嚎,在寂靜的夜裡分外鮮明,她聽聲辯位,果然應上了精舍書生的那句“去城南”。

  蒼梧城的城南地形有些復雜,半座城屬於丘陵,但又奇異地出現了風蝕脊①。她追蹤到那裡,凄厲的嚎叫開始變得時斷時續,仔細辨別了良久,才最終准確找到那個地方。

  周圍很黑,住戶稀疏,暗夜下守門的燈籠像巨獸的一雙眼睛,點綴著這片建在石壩上的屋舍。如果猜得沒錯,上面是用來居住,下面是關押野獸的牢舍。傳聞中岳海潮的那件殺人武器,應當就寄生在這裡。

  其實她很好奇,養獸很尋常,一些武林中人都有這個癖好,比如蘭戰。當年他養豹子,各門中競技失敗者,有的會成為豹子的點心。養的獸殺傷力越強,飼養者便越有面子。但像岳海潮這種“造獸”便有些耐人尋味了,什麼樣的獸是能創造出來的?並且通過痛苦的馴化,還要聽號令,通人性……

  又是一陣萬箭穿心般的呻吟,是一種想哭但無淚可流的絕望。她似乎能夠體會到這種痛苦,但又遠遠不能了解,於是借著夜色的掩護,接近了那處神秘的建築。

  外牆光滑,窗戶建得離地面很遠,約摸有四人高,裝滿了鐵制的窗欞,一根根牢不可破。她觀察了一會兒,起先以為只是底樓有意沒開窗,但似乎錯了。那窗下顯然搭有棧道,室內火光熊熊,窗口上不時有人往來巡視。那些人穿著輕甲,戴著兜鍪,窗外的情況倒不甚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室內,並且一直保持下視的動作。

  崖兒慢慢潛到牆角,向上看,距離窗口很遠的地方,有個作加固樓體之用的粗木椽頭,她高高躍起借了一把力,然後揚手把跳脫②上的鷹爪拋出去。那鷹爪是暗器的一種,平時看著不過是鑲嵌寶石的浪紋,但緊要關頭能承載千斤重量。

  腕上可以固定高度,腳下便能操控位置。她輕輕踏過牆皮,悄然靠近窗口,頭一眼探看,先觀察室內的巡防。正如她預料的,有棧道,上層的棧道用來監視底下每一處的細微變化。等交錯巡視的人走向兩邊,她又借機看了第二眼,這一眼有些心驚,原來這建築不能稱作樓,它是一個空心的高屋子,像某個王朝用來儲存全國存糧的糧囤,其大和深,簡直令人咋舌。

  腳步聲噠噠,又有人過來了,她慌忙緊貼牆壁讓到一旁,等人錯開了,才得以看上第三眼。

  一個習慣了刀山火海,也創造過血流成河的人,世上沒有什麼意外能讓她產生震動。然而第三眼,居然叫她畢生難忘。這囤子一樣的直筒樓下層,裝著巨大的鐵柵欄,每根柵欄的間隙很小,足以供人在上面行走,也足以讓人對底部的情況一目了然。仿佛是地獄的最深處,關押著十來個人,有男也有女,每一個都被扒光了衣裳。這些人的神智應當不太清楚了,各自蜷縮在一角,臉上的神情麻木而空洞。籠子的另一邊,一個渾身發青的男人仰天躺在那裡,若說不正常,除了皮膚的顏色,就是過於龐大的體型。他的身量本來就很高,肢體也膨脹得異常,仿佛溺死的人出現了巨人觀③。但他是活的,起碼胸腔還有起伏,四肢還有微微的震顫。

  “掌門,時候到了。”

  崖兒把視線調向那個背對著她的瘦高身影,他負手站著,身上鱗甲在火把下發出烏沉沉的光,那就是岳海潮。

  他點頭示意,籠中執行的人拔了木塞,把一個竹筒探到那人鼻前。躺著的人是有呼吸的,吸入竹筒中的氣體後開始抽搐,很劇烈地抽搐,大張的嘴像個黑洞,翻插著兩眼,瞳仁雪白。巡視的人這刻也都忙於向下俯視,給了她繼續探看的機會,只見那個烏青的人體逐漸轉黑,周身浮起了一層水光。水光越來越亮時,忽然綻開了口子,血水傾瀉而出,人皮迅速萎縮。然後有什麼從那張皮下鑽出來,渾身浸透著屍液,無法站立,像蛇一樣“游”到了地上。

  原來是煉人蠱麼?那藥人是母體,煉出來的叫猾。猾沒有皮膚,必須後天合成,如果你給它人皮,它就是人,給它獸皮,它自然就是獸。

  崖兒緩了緩,試圖平復緊張的情緒。這是她第一次目睹煉蠱,邪門歪道的蠱術在江湖上是為人所不齒的,沒想到岳海潮會瘋狂到這種地步。既然地點和內幕都探清了,也算不虛此行。她離開窗,打算先回客棧從長計議,可是一轉頭,一張古怪的人臉衝進視線。這怪物腦袋小得像顆發育不良的花生仁,雙眼卻又大得像核桃,慢慢向她掀起嘴唇,仿佛是要笑,但轉眼又發出可怕的嚎哭,因為近在眼前,所以聲勢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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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風蝕脊:雅丹地貌,又稱風蝕壟槽。

  ②跳脫:臂環,如彈簧狀,盤攏成圈,少則三圈,多則十幾圈,兩端用金銀絲編成環套,用於調節松緊。可戴於手臂部,也可戴於手腕部。

  ③巨人觀:屍體腐敗後產生大量氣體,然後就膨脹啥的……答應我別去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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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發表於 2018-6-26 22:02:28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怪物噴出的惡臭簡直令人窒息,崖兒知道目前的境況對自己很不利,咆哮很快會引來樓裡人的關注,於是順手掏了塊碎銀彈進它大張的嘴裡。

  那怪物沒想到她會使這招,咕地一聲把銀子咽下去了,她趁著它吞咽的間隙收回跳脫,縱身上了屋頂,然後照著來時的路徑騰身起落,向遠處疾馳開去。

  耳邊風聲一片,她還回頭望了一眼。窗口果然有人來查看,扒著窗欞左右觀望,但因怪物的叫聲中斷了,似乎沒有引起多大重視。她呼了口氣,暗道胡不言是個鬼才,居然會往她夜行衣的袖袋裡塞銀子,大概是怕她半道上餓了,好讓她停下買餅吃吧!

  不過也有不好的消息,樓裡人暫時雖沒動靜,那怪物卻沒放棄。剛才的碎銀子吞得猝不及防,惹它暴跳如雷,便舒展開比人長得多的四肢,在後面緊追不舍。

  不大妙,崖兒心裡嘀咕,要是回客棧,必定會弄出不小的動靜,這麼一來就全暴露了。她得引這怪物去無人的地方解決,城外那片開闊地,曾經是她父母血戰的沙場,去那裡也好。於是調轉方向向城廓邊緣飛奔,她在連綿的房檐上騰身借力,那怪物長得蠢笨,但身輕如燕,幾個起落後幾乎要追上她了。她只得拋出撞羽,為自己爭取拉開距離的時間。

  撞羽的劍身藍光螢然,每一次擊向它時,都能清楚照亮那張怪臉。它揮舞著鐮刀一樣的爪子回擊,那爪子不像血肉之軀,倒像鋼鐵澆築的,每每發出鈍重的回響。崖兒笑了笑,發現越來越有意思了。二十二年前的武林各道再貪婪惡毒,也不會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現在江河日下,妖魔鬼怪都開始大肆出沒,果然岳海潮這種人當了道,世上就沒有任何道義底線可言了。

  蒼梧城外一裡,曾經是爹娘遭遇伏擊的地方,她停下來,拔出朝顏准備迎戰。不遠處的風燈在城樓上高懸著,荒寒的夜色下倍顯凄涼。她忽然能夠體會父母當時的心境了,這熟悉的燈火讓人燃起希望,但回家路斷,絕望更擴大千萬倍。

  夜風颯颯吹動她的袍角,她一手執劍,像戰場上無畏的勇士。藍光越來越近,撞羽的纏鬥讓這怪物氣急敗壞,它嗷嗷怪叫著,鞭子一樣的長尾在空中揮舞。忽然一個回旋擊中了撞羽,眼見撞羽要被擊落,崖兒拔身接應。一瞬雙劍在手挽出無數劍影,在那怪物還沒來得及反應前,發起了一輪眼花繚亂的奇襲。

  人和人過招,至少還有招數可循,和這類怪物交手,以力量肯定不敵,只能依靠巧勁。她當初受訓,蘭戰曾經命生死門的前任門主教授她制敵要訣,快准狠缺一不可。任你花式再多,最後的目標只有兩個,或是命門,或是中樞。這怪物的體形和人近似,不過手腳更長,還長著帶有倒鉤的尾巴,乍一看真像只猴子。鏖戰於她不利,必須盡快解決它,遂換了持劍的手勢打算近搏。就在劍鋒即將劃到它的咽喉時,冷不防一記尾鞭擊來,啪地一聲,抽爛了她背部的衣裳,也抽得她皮開肉綻。

  她吃痛退開幾步,脊椎上仿佛被打下了一枚鋼釘,半邊身子幾乎沒了知覺。可這個時候沒工夫品咂,她屈起手臂繃直跳脫,搭出個弓形。發上的簪子也是殺人的暗器,輕輕一觸,瞬間就能舒展成箭身一般長短。銀針搭弦,拉了滿弓,暗夜下一道流光,嗖地向怪物激射過去。

  她的箭是快箭,但它的尾也毫不遜色,她聽見破空的呼嘯自上而下縱貫,料想這一擊恐怕半邊肩膀要不保了。然而就在尾鞭近身的前一刻,一把乾坤扇擋在她上方。帶著倒鉤的蠍尾,在撞擊扇面時發出轟然巨響,緊接著便是沙沙的,孩子揚沙般的一陣嘈切。

  崖兒急促喘息,看前額插著銀針的怪物直挺挺倒下去,這時才回身看那個助她一臂之力的人。本以為是胡不言,畢竟這家伙在緊要關頭還是有些急智的,可萬萬沒想到,站在她身後的人竟然是他!

  她怔了下,“仙君……”

  他眼眸深邃,暗夜之下難以分辨,但周身至少沒有劍拔弩張的氣勢。

  “你一人和這怪物對戰?”他語氣淡漠,又似乎不滿,“我晚來半步,你的右手以後就別想握劍了。”

  她還是怔怔的,“就你一個人……麼?”

  他沒有答她,向城廓方向眺望。黑黝黝的城門終於開啟了個拱形的、橙黃色的洞,看來長淵的人追出來了。

  城暫且不能入,她身上還有傷,得先離開這裡,找個地方替她把傷口處理好。蒼梧往東一帶地勢復雜,長淵的人也不會追到那裡,應當可以帶她過去暫避。於是抱起她駕風騰雲,結果不知怎麼,一不留神就飛出了千裡。

  等停下來的時候,發現這是個三面環山的盆地,雖然沒有山洞,但有一株很漂亮的月桂樹。那樹生得高壯,枝葉茂盛,花簇叢生,人還沒走近,便聞見一蓬濃郁的芬芳。

  懷裡的人嘆了口氣,“你是太高興了麼,一下帶我跑得那麼遠?”

  紫府君有些尷尬,“這是哪裡?”

  守著天下最大的藏書庫,卻不愛看書的人,難怪連雲浮這小小的地界都摸不清。崖兒說:“這是白狄的疆土,赤白大戰爆發在東五十裡,我還在這裡殺過人,吸納過藏靈子。”

  他似乎很意外,呆呆站著,雖然風雅依舊,但還是讓她覺得有點好笑。

  她果然笑了,一笑牽痛背上的傷,狠狠抽了口涼氣。吊在他脖子上的手搖了搖,“把我放在樹下。”

  他照她說的,放她倚樹而坐。不像前幾次怒目金剛似的,這次連抽出手臂的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

  人生真是處處充滿變數,前一刻她還對決於驚濤駭浪,他一來,便晴空萬裡了。只是背上很疼,傷口摸不著看不見,卻明白傷得不輕。時間久了,隱約要虛脫,為了不至於暈過去,只好狠狠咬自己的舌尖。咬破了又疼得打激靈,眼淚汪汪看他撿回柴禾生起火。

  火光帶來一點安慰,也看清了他的臉,依舊是眉眼蔚然,風流辭章。

  多好,他似乎沒有先前那麼恨她了,她想也許已經被她睡服了吧!

  她滿意地閉上眼睛,“我可以瞑目了。”

  可惜他煞風景地應了一句,“死前把圖冊的下落告訴我。”

  這人真是,偏要在她感受幸福的時候潑她冷水!她睜開了半雙眼,“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在你心裡,現在究竟是我重要,還是圖冊重要?”

  他沉默了下,本該很簡單的答案,居然讓他有些為難。但為了死守顏面,他冷著臉說:“自然是圖冊。我救你,不過是為讓你活著招供圖冊去向,沒有別的。”

  崖兒聽了也不惱,牽著唇懶散地一笑,她分辨得出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口是心非。這點小事上不依不饒,可白費了這幾天的相思了。

  她嘟囔了句:“等我傷好了,帶你去取。”

  他看了她一眼,反而不說話了。

  靠過去一些,想碰她又不由遲疑。其實身體已經相熟了,可是在神智尚未游離的時候,還是會感覺忐忑。他們是最陌生的情人,最親密的死敵,路走到這步,總有一種山窮水盡的無奈。他看著她的臉,火光下美麗柔軟,穿一身冷硬的夜行衣,沒有人告訴她,她不適合這樣的打扮嗎?

  “葉鯉……”他還是這麼叫她,因為除了這個名字,他不習慣用別的來稱呼她。

  崖兒睜開眼,心念大動。他半撐著身子在她面前,那鮮紅的嘴唇,很讓她有啃咬一番的衝動。

  血氣上湧,不行了。她立刻又閉上了眼睛,“怎麼了?”

  “你趴在我腿上好麼?”

  她的身子猛地崴了一下,心裡嘀咕難道是上回嘗到滋味,上癮了麼?雖說他快樂,她有無比的成就感,可這個時候……她艱難地比了下手勢,“仙君,我都傷成這樣了,你怎麼還想讓我給你……”

  他原本不是那個意思,甚至連想都沒想到,結果她忽然提及,他一下就紅了臉。

  “你……能不能別再提那事?”

  她說不能,“邊上沒有外人,我見了你就會想那事。”

  大概她說的都是實話,但這實話還是讓他惱羞成怒。回顧前幾次,每一次她都用這招,可恨的是居然每次都奏效。她不說倒罷了,他也盡量去忽略,可她偏要說,一說便提醒他,道骨天成的所謂仙君究竟有多縱欲。他實在沒有臉面對這樣的自己,情急生恨,高聲斥道:“你究竟把我當什麼?當成你發泄獸欲的工具嗎?”

  他氣湧如山,無論哪個男人,都無法接受這種看似銷魂,實則打擊自尊的事情。

  崖兒愣住了,連背上的痛都差點忘了,半張著嘴看他滿臉悲憤,猜測他下一刻會不會哭出來。

  所以他們之間的矛盾,已經從魚鱗圖轉化成房事了嗎?她強撐著傷體安慰他:“不是這樣的,你不要多心。只是湊巧而已,我想做那事,你又秀色可餐……”話沒說完,又疼得發虛起來,呻吟著,“這怪物可能是個蠍子精,尾巴尖上有毒。”

  紫府君嘆了口氣,伸手架起她的兩臂,讓她伏在自己腿上。

  “那不過是只蠱猴,沒有成精,但確實有毒。”一面說,一面揭開她背上襤褸的布料。夜行衣已經被血染透了,蠱猴的尾上有數不清的尖刺,擊中敵人後隨即扎進皮肉裡。那些刺細如牛毛,會隨血液游走,如果不及時處理,再過半個時辰她就該涼了。

  他撕開了她的中衣,血肉模糊,翻卷的傷口襯著她皮膚的底色,看上去觸目驚心。他探手,把一柄精巧的彎刀放在火上烤,刀尖逐漸轉紅,他的視線卻靜靜落在那纖細伶仃的背脊上。

  不帶任何情色的念頭,只是單純有些難過。像這樣的壞女人不應該去了解,了解到最後,會生出一些不該有的感情來。他蹙了蹙眉,轉過頭看那柄刀,低聲道:“我要劃開傷口,把刺逼出來。應該有點疼,你要忍住。”

  崖兒枕著他的腿,他身上幽幽的沉香味,能鎮定人的心神。她說割吧,這些年受過的傷,流過的血,已經多到無法計算了,這點痛其實沒什麼了不起。更何況有他在身邊,他這樣的人,即便不是情人,是對手或仇人,僅憑心性和人品,緊要關頭也比盟友可靠。

  她的身子綿軟無力,輾轉依偎著他,在他落下第一刀時,她輕吟了聲,窄窄的脊背艱難地拱起,皮膚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他心頭瑟縮了下,刀尖微顫,“很疼麼?”明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可還是忍不住,關心則亂,不過如此。

  被豁開的皮肉一陣反射性地痙攣,她仰起臉,臉色慘白,卻還是笑,“不要緊,我受得住。”決絕地牽過一綹頭發,狠狠咬在口中。

  需要平靜的竟成了他,他勉強定住神,將薄刃抵在針孔參差的皮膚上。輕輕劃開它,皮肉向兩邊收縮,底下是一排極細的刺,在篝火下不顯得猙獰,反倒折射出奇異的光彩。幾處相同的病灶都處理完,她差不多成了一條松鼠魚,看上去可憐至極。他卷起袖子,快速用真氣把它們震出來,邊上那株月桂樹離得近,受了牽連,一陣沙沙聲後,扎得刺蝟一樣。

  “葉鯉。”他喚她,之前她還顫動,後來就沒有聲息了。他有些著急,探手去試她的呼吸,卻聽見她調侃:“活著呢,死了你就成鰥夫了。”

  只是聲氣弱,他知道她嘴硬,也不引她說話。把那身破損的夜行衣撕成長條替她包扎。她的心衣也被蠱猴的尾鞭抽爛了,所以綁帶繞到胸前時難免尷尬。

  崖兒是有意的,人雖萎靡了,氣還能喘。某一口吸得充足些,便隱約碰到了他的手指。他僵了一下,匆忙避讓,崖兒卻惡作劇式的笑了。等他包扎完,慢慢歪過去,貼著他的脖頸,有氣無力地說:“我想靠著你睡,這麼長時間來,只有這一個願望。”

  有過幾次肌膚之親,可是很快便各分東西,永遠在追趕,永遠不能正大光明追上,這就是他的悲哀。他沒好說,其實這個願望他也有,還有另一種奇怪的渴望。明明凡人的生命不過短短幾十年,相較於他,她脆弱得如同蟬翼。然而他某一刻會產生依賴她的感覺,並不是遇上難事後想借她之力,僅僅是想起她就會變得更堅定。反正自己是無可無不可的,一切錙銖必較都為她。

  她靠在他懷裡,傷口很痛,氣息急促,卻仍舊去摸他的手,也不說話,只是緊緊攥住他。他心裡五味雜陳,脫下自己的禪衣給她穿上,把那五指包在掌心裡,輕聲說:“你好好休息,這裡沒有外人,什麼都不用怕……”

  可是這話究竟是對她說的,還是對自己?

  以前的纏綿,加起來竟都沒有此刻來得扣人心弦。他們像一對逃到天邊,相依為命的戀人,她疲倦入睡了,他在顫抖的呼吸裡吻她的額頭,悄悄囁嚅:“愛一個人,可以愛到塵埃裡。可是我怕……你不會喜歡塵埃裡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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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2:43 |只看該作者
第47章

  如果天不要亮多好,就一直這樣下去,沒有殺戮,掩人耳目。所有的感情都不用偽裝,我伴著你,讓你免受流離之苦。只要頭頂有遮擋,哪怕只是一片樹冠,你也可以把這裡當成家。

  然而……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他只能在她睡著的時候輕輕碰觸她的頭發,哪怕情潮來時毀天滅地,哪怕曾經不分你我,但只要彼此獨立著,他依舊懂得尊重她,並且開始欣賞她。

  她對他有沒有感情,他不知道,也許更多是魚鱗圖的牽絆。至於他自己,她因何在他心裡留下痕跡……可能僅僅是玉石長街上那串清越的足音,也可能是試探六爻盾失敗後恐懼的兩行淚。恨得不夠深,愛情便來了,就這麼簡單。

  她在睡夢裡輕輕皺眉,不停調整姿勢。這次傷得確實重,要不是蠱毒必須靠自己痊愈,他倒想助她一把。傷口無法那麼快就愈合,但疼痛可以略微轉移。他把手掌覆在她脊背上,掌中金輪回轉,吸納了她的痛苦。別人身上的傷,不施加在自身不會明白有多嚴重,他的道體萬年來已經弱化了感知疼痛的能力,但這蠱猴造成的損傷委實驚人,像電走筋脈,激得他心頭一顫。

  他握緊拳頭,消化這種痛。再低頭看她的臉,眉心舒展,大約感覺舒服多了。

  他悄悄仰起唇角,又害怕落了天地的眼,把笑容藏進她發裡。先前對戰蠱猴時,她拔了發簪充作武器,到現在頭發還披散著。他暗暗想,等天亮了,她醒了,就折一支月桂的枝椏修剪好,給她綰發用。

  她忽然動了下,他的手臂不由一緊,“怎麼了?還疼麼?”

  她搖搖頭,玲瓏素面,萬分可愛地在他胸前滾動了兩下。

  這一滾,便滾進他心裡去,仿佛今夜半空的胸腔中愛意暴漲,被她一震便要漫出來。

  有時候他也拿自己沒辦法,紫府君是位很感性的仙君,早年他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明明只是普通的運輸,也會讓他聯想到軒轅帝出殯,看出滿心的悲涼。寂寞萬年,情感無處宣泄,最後變成這樣。這個設下圈套讓他鑽的人,第一個讓他體會到男歡女愛的人,莫名成了他的非卿不可,真是奇怪。

  她的嗓音微微沙啞,“什麼時辰了?”

  他望向天際,“月亮早就沉下去了,應當還有半個時辰天亮。”

  她仰起臉來,“你沒有合眼麼?”

  他不便說怕她有變,一直守到現在,潦草應了,“我也是剛醒。”

  她撐起一點身子,臉上有靦腆之色,“是不是我壓得你不能動彈,身子都僵了?”

  他說不,看她坐起來,竟還有些悵然若失,“你不再睡一會兒麼?”

  她還是搖頭,“天快亮了,睡覺有的是時間,我們共處卻只有這半個時辰。”一壁說,一壁靜靜打量他。

  他的禪衣讓給她蔽體了,自己身上只著中衣,雪白的素紗和清冷的臉,在篝火葳蕤下如一株天然純質的蘭。仙君的美,是不落俗套的美,無論是第一眼還是到現在,她依舊能感覺到不一樣的怦然心動。

  有一種人有毒,即便堅定信念淺嘗輒止,也還是會無法自拔地上癮。之前的相處,她幾乎使出了全部手段,拿女人最大的本錢去引誘,那時的她,和提劍執行獵殺沒什麼兩樣。現在呢,純純粹粹的她,或許還帶著姑娘的羞赧,緊緊裹著那件袍子,望他一眼,臉上便紅暈淺生。

  “你……”幾乎是同一時刻開口,崖兒笑了笑,“你先說。”

  他也不大自在的樣子,想說什麼好像一瞬都忘記了,只得含糊應對著:“你渴麼?我去給你找水喝。”

  心裡有脈脈的溫情湧動,她莞爾道:“不渴,你別走,哪兒都別去。”

  他本想起身的,重又坐下了。她還是挨過來,馴服地靠在他懷裡,兩條細細的臂膀從男人寬大的廣袖裡伸出來,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天亮了你還要追緝我,天亮之前你是我的人。”

  他分不清她的話是真情還是假意,聽上去蘸了蜜,只怕又是她脫身的手段。

  他苦笑,“你放心,我今日不抓你,你身上有傷,我勝之不武。”

  她微怔了一下,“你覺得我又在給你灌迷魂湯麼?其實你不用懷疑,你現在對我是什麼感覺,我對你亦相同。我們江湖兒女,不興扭扭捏捏那一套,我喜歡你,拋開你是官,我是賊那一套,你喜歡不喜歡我?”

  這個問題問得太直接,讓他一時難以招架。其實不管她是不是賊,他都沒有選擇的余地了。可他又怕,萬一她套出他的真心話,會更加有恃無恐。然而有恃無恐又怎麼樣呢,最壞的後果不就是如此了嗎。

  她的眼中有流動的光,只是看著你,便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彼此離得很近,她咻咻的氣息幾乎與他對接,他垂下眼,濃重的眼睫蓋住那扇窗,“我……這段日子很想你。”

  崖兒聽他這樣說,心裡不由陣陣酸起來,沉默半晌,把額頭抵在他頸窩裡,“是真的想我,還是想抓我歸案?”

  他嘆息,“抓你歸案,易如反掌,你只是個凡人而已。”

  是啊,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他要想對付她,還用得著等到今天麼。他始終是對她留情的,她沒羞沒臊地感慨:“好在咱們睡過啊。我到現在還在慶幸,要不是有這層關系,我可能早就被你用雷劈死了。”

  他的額角蹦了一下,話糙理不糙,關於這點,他確實是認可的。但他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要讓自己落進我手裡,要想方設法逃跑。”他這樣囑咐她,猛然發現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他在教唆她如何逃避懲處,只要抓不到她,他就還能逗留人間一個月,能多同她見上幾面。

  她仰頭同他打商量:“你再容我些時間,等我殺光了那些害我父母的凶手,我就跟你回去受罰。”

  他輕輕皺起眉,“可能會魂飛魄散,你不怕麼?”

  崖兒咧嘴一笑,“我這一生,三刀六洞都經歷過。除了和你的相遇,還有幼時狼媽媽的照顧,其他沒有一樣是美好的。魂飛魄散也沒關系,我不怕,我只想報仇,不惜一切代價。我知道時間有限,最後不管能不能完成心願,我都不會讓你為難。”

  可是那罪罰她領不起,他也不可能不為難了。不過暫且都不能告訴她,只說好,“在這之前妥善保管魚鱗圖,圖在你手裡,你才有機會逃跑。”

  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把他拉下水了。他有他的職責,看守琅嬛不力,就算將圖冊追回,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她忡忡問他:“如果我伏法,他們會看在你勞苦功高的份上,對你的失職不予追究嗎?”

  他頷首,“我從琅嬛建成起便駐守蓬山,眾仙之中我也算老資歷了,沒人會把我怎麼樣。”

  她聽了終於長出一口氣,“那就好,當初我盜走圖冊,並沒有考慮你的處境,我終究是個自私的人。既然圖冊還回去,你可以安然無恙,那我也放心了。”說罷忽然噤了口,向上看看,壓著聲問,“咱們悄悄碰面,上頭會知道麼?倘或知道咱們私通,會不會讓你連坐?”

  有時候她的用詞確實讓他感到苦惱,什麼叫私通呢,現在分明是兩情相悅了。

  他說不會,“生州之內不用仙術、不開天眼,是三道必須遵守的條律,就算上界也不得違反。還有一樁……”他的語速逐漸慢下來,猶豫道,“今天咱們的事算說定了麼?可還會反悔?”

  他指的是彼此私下的關系麼?她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說:“我這樣的人,蒙你不棄……這事只有你我兩個人知道,將來不管結局如何,我都不會對第三個人承認,你放心。”

  這樣就好,塵埃落定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也是對她的保護。

  可是他好像忘了她是個多會撩人的妖精,背上的痛一淡,人便活泛起來。和他面面相覷著,不蔓不枝,素面朝天,卻有攝魂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嘴唇同他只相距一指寬,頸後的雙手攀上來,固定住他的後腦,妖俏地說:“讓我親一口。”

  他噎了下,“什麼?”

  她笑,露出編貝一樣的牙齒,“都好了那麼多回了,親一口怎麼了?做什麼一副受驚的樣子?”

  他不是受驚,不過心裡緊張罷了。

  他的禪衣寬坦,對她來說過大了,衣擺如裙擺,層疊鋪蔓。那雙白潔的腿從袍裾下探出來,彎曲出一個誘人的弧度,微微一點伸縮,都抓撓在他心上。他調開了視線,瞥見樹底下一攤黑色的布料,“你什麼時候把褲子脫了?”

  “同你在一起,還穿什麼褲子!”她嘻嘻一笑,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好甜。”

  他沒頭沒腦地臉紅起來,方寸大亂,“你……身上有傷。”

  她唔了聲,“知道。”和他唇齒相依,帶著隱約的哭腔,細聲說,“真高興……我終於有主了。”

  是啊,她一直是無主的孤女,像野地裡的蒲公英,不知何時吹來一陣狂風,就會把她吹得飄零天涯。她渴望有主,靈魂有個安放的地方,在迷惘的時候有那麼一個人,張開大大的口袋,願意對她說“進來”。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粒蒼耳,渾身長刺,每次出現都被當成圖謀不軌,沒有人知道粘附也可能是因為寂寞。以前她總以為自己很強大,強大到頂天立地不用任何人作伴,現在才明白,分明是因為缺乏。她太好面子了,缺乏的時候揚言不稀罕,等那人來了,她便亟不可待跑過去,緊緊抱住不放,食言也無所謂了。

  她淚盈於睫,他覺得心疼,再三吻她,因為鄭重其事,反而顯得笨手笨腳。

  她耐心等他,情竇初開的仙君,即便有過幾次縱情的體驗,細節部分處理起來還是不夠瞧。他甚至不知道應當怎麼准確親吻她,這對於受過良好訓練的崖兒來說,實在是很煎熬。

  他莽撞,舌頭運用也不得當,親著親著,她吃吃笑起來,“你這樣子,舌頭不會抽筋麼?”反客為主地捧住他的臉,軟軟一吮,含住他的下唇,再用牙輕囓。這種欲說還休的挑逗最當不得,他果真追過來,然後便是抵死的碾壓和研磨。

  氣喘吁吁,兩兩都情動,可是不行,這回有傷在身,只能中途鳴金。

  其實真稱意這樣的相處,她二十二歲了,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換做平常人家,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娘,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喜歡便做,愛了也做,沒有那些扭捏作態,也正是因為這樣紋理深刻的人生,才能把不染塵埃的仙君搞到手吧!

  膩膩地同他纏在一起,恨不得天永遠不要亮。然而東方有晨光淺露,兩個人回身看,都有些失望。

  崖兒指了指身旁的月桂樹,“記住這棵樹,我們在底下定了情。”

  他說好,但看見樹干上密密麻麻的鋼針,覺得對媒人似乎有些不友善,於是起身,一支支拔了下來。撅根筷子長短的枝椏,拿彎刀細細削了遞給她,“贈你綰發。”

  微光下的臉帶著嬌憨的神情,也不伸手來接,搖了搖腦袋,長發在身後款擺,“我背上有傷,動不了了,你替我綰吧。”

  他聽了也不推辭,果然跽坐下來,專心致志以指當梳,把那滿頭青絲攏到掌心裡。崖兒心頭一時湧起說不清的許多感受,她沒有父母兄弟,沒有人珍視她。她殺伐太多,也沒有人敢接近她,更沒有人替她綰發。今天是個豐收的日子啊,一下似乎全有了。即便剩下的人生很短暫,曾經感受過,便不枉此生了。

  那溫軟的手指穿行在她發間,她閉上了眼睛。他不會別的發式,只能松松綰個髻兒,但因她的臉生得太好,無論如何都是美的。

  整理停當了,牽她起身,小心抱起來,踏著最後一絲夜色返回蒼梧城。長淵的人一夜搜查無果,這個時間必然已經放棄了。他知道她住在哪間客棧裡,正門不能走,幸好她那間屋子的窗是開著的。

  送她回臥房,剛安頓在床上便聽見門外胡不言輕叩門扉,“老板,開開門。”

  他臉色不豫,覺得這狐狸很討厭,但也不好說什麼,匆忙隱去了身形。

  崖兒想提醒他罩衣的事,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人就不見了。

  那廂紫府君回到臨時的住處,一個獨立院落,景致很好,環境也清幽,包圓後可以免於俗世的打擾。本以為天才蒙蒙亮,隨行的人應當還沒起,可沒想到一推門,院裡居然站了好幾個。

  相顧無言,驚訝的驚訝,尷尬的尷尬。

  大司命看見一向高潔的府君成了這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夜干什麼去了?怎麼連衣裳都被扒了?他頓時感到心酸,默默掏出個錢袋放進他手裡。想了想,到底得諫言,垂著眼說:“君上,往後還是帶些錢在身上吧。萬一遇上亟需的花銷……好歹保住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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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3:02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胡不言看見她滿身的傷,挨在她邊上唉聲嘆氣:“你要去抓怪物,怎麼不叫上我呀,我陪你一道去。看看現在弄成這樣,叫老胡心裡不好過啊。好歹我是你的坐騎麼,半點責也沒盡到……不過我覺得你可能也不太需要我,昨晚有別人讓你騎吧?我記得夜行衣的款式不是這樣的。”仔細看看領褖,“哎呀,還有雲紋織金,這是男人的衣裳!”

  崖兒氣息奄奄地看著他,“你閉上嘴可以嗎?”

  胡不言笑著點頭,一手捂住了嘴,用腹語問:“打一架,把人家的衣裳都穿回來了,是脫光了打的吧?”

  她不想理這只滿腦子齷齪思想的狐狸了,轉過頭闔上了眼睛。

  閉眼之後,心裡想的立刻全是他。才懂相思便害相思,感情這東西,真是世上最厲害的毒。以前看紫府君,無非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現在呢,不單冒犯了,還褻瀆了,當然後果很嚴重,必須對人家負責。只是沒想到陷在愛裡的男人那麼可親可愛,他看著你的時候,你會感知他對你的依戀,雖不言說,但彼此心照不宣。

  她趴在被褥上,心裡一絲絲甜起來。昨夜之前她還覺得自己存在與否不重要,今天卻不再那麼想了。有個人牽掛著,必須活好每一天,等命數走完了,也不會留下遺憾。

  “不言,快去給我抓治傷的藥。”她揮了揮手,“恐怕長淵的人在藥鋪有伏守,確定無虞了再開方子。”

  胡不言道好,起身往門上去,走了兩步又折回來,蹲著身子問,“要不要順便再買點別的?比如逍遙散,快活丹什麼的?”

  崖兒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等著,等我能下地了,給你把剩下的尾巴全剁了。”

  胡不言下意識摸了摸尾椎部位,“別這樣,我也是為你好。反正跑一趟,買回來以備不時之需,以後總會用得上的……”

  她大翻白眼,“快去!”

  胡不言嚇了一跳,這回不敢再說廢話了,立刻轉身出門。崖兒見他走了,打算撐起來把衣裳換了,又聽見那只狐狸驚喜的嗓音:“噯,諸位都來了?”

  崖兒心頭一緊,料想可能是波月樓的人到了,但依舊探手拉過了佩劍。

  還好,門上進來的確實是蘇畫,她身後還跟著魑魅和魍魎。

  他們向她行禮,壓聲叫樓主。看她的模樣不必詢問,就知道是受了傷。兩大護法隨即退出去關上了門,到底都是辦事的人,比那個胡不言有眼力多了。

  蘇畫身上常年帶著金瘡藥,知道崖兒不會讓胡不言給她上藥,便過來掀起她的衣裳,為她療傷。那些刀傷雖然縱橫交錯,可喜的是控制得當,已經有愈合的趨勢。她把藥粉均勻撒在開放的傷口上,一面問:“怎麼傷成了這樣?是紫府君下的手?”

  也許在她看來,世上除了紫府君,沒人有這個能力讓她吃這暗虧了吧。

  崖兒說不是,“我夜探了岳海潮造獸的地方,被他的蠱猴發現了,引到城外打了一仗。”

  “蠱猴?”蘇畫很意外,拿干淨的白布為她重新纏好傷口,喃喃道,“雲浮地界上,只有大食人煉蠱。蠱是邪門歪道,江湖人向來不齒,這岳海潮究竟想干什麼?”

  崖兒道:“大概為了鞏固地位吧,那只蠱猴很難對付,單為殺它就讓我自損八百。更可怕的是他另有殺手锏,他在城南的養獸場裡煉人蠱,我昨夜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實在是陰毒至極。”一面說,一面嘶地吸了口氣,“等傷好些,得想辦法把那座樓毀了。如此魔窟,不該存在在這世上。”

  蘇畫道是,“這兩日你好好養著,余下的事我們去辦。”

  她話未說盡,但崖兒明白她的意思。蘇畫對她的底細大致是了解的,自己自然也防她一著。如果她不可靠,早就和當年蘭戰手下那些元老一起赴黃泉了。十幾年的師徒,偽裝三五年還可以,十六年……沒有人等得了那麼久,也沒有一個陰謀能籌劃那麼長時間。

  她緩緩勻了口氣,“長淵府還剩一位長老,讓魑魅抽個空,解決了他。”

  蘇畫應了,這才注意她的衣裳,看來看去覺得眼熟,“紫府人馬比我們快一步趕到蒼梧城,據說包了龍息寺後面的院子,想必樓主已經知道了吧……昨晚上見了府君?”

  崖兒簡直想扶額,為什麼他們對她的私情都那麼好奇。她有些力不從心,哀哀叫了聲師父,這一叫倒讓蘇畫吃了一驚,這位樓主是不屑於表露小女兒情態的,這次不知是身體虛弱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連師父都叫得分外纏綿。

  蘇畫有些尷尬,自然不好再說什麼了,便虛應了兩句:“好好……你先歇著,我找掌櫃把訂銀繳了。”

  她退出來,關上房門正欲下樓,看見那只狐狸居然擺了個十分撩人的姿勢,倚在樓口擋住了去路。蘇畫皺了皺眉,卻仍是裊裊走過去,上下打量他,“胡公子閃了腰麼?這段時間伺候樓主,辛苦了。”

  胡不言自覺自己的身姿十分風流倜儻,蘇畫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要撩撥她,得拿出道行來。結果他辛苦拗了半天,她居然說他閃了腰。他不大高興,但又不能發作,畢竟男人大度很重要,便咧嘴一笑道:“我和樓主怎麼談得上伺候呢,明明是陪伴。蘇門主旅途勞頓,比我辛苦多了。我老胡向來善解人衣……意,你不必下樓,我已經替你們辦好了。”

  魑魅和魍魎都不在,想必是出去探訪城中情況了。天熱起來,她抽出汗巾掖了掖頸間的汗,露出個懶洋洋的笑,“那就多謝胡公子了。”

  胡不言嘿嘿兩聲,“大家都是同門,這點小事還說謝,實在太見外了。”語畢殷勤指引,“我帶門主認認屋子,咱們是一伙的,住得近些,彼此有照應。門主請看,樓主住的是玄字最後一號,隔壁黃字第一號是我的,第二號就是門主的。再邊上,魑魅和魍魎住第三號,反正他倆不清不楚,住在一起方便。”

  蘇畫瞥了他一眼,這狐狸的小九九她還不知道麼,左右逢源,把他夾在中間,他美都要美死了。

  她抱著胸,因為生得高挑,看胡不言時是一副睥睨的神態。那雙玉臂往胸前一橫,薄薄的繚綾包裹酥胸,呼之欲出的美好形狀,令胡不言咕咕猛咽唾沫。

  她說:“後生,你是不是很羨慕當皇帝?”

  胡不言滿臉呆滯,“沒啊,為啥這麼說?”

  她高深地微笑,頰上精巧的梨渦像盛了蜜,“做皇帝多好,三宮六院圍著你住,你想去哪間就哪間,不是正合你的意麼?”說罷扭著蜂腰進房去了。

  胡不言愣在那裡,居然開始認真考慮她的話。其實當皇帝挺好的,這雲浮大陸上有好幾個國,好幾個皇帝,等將來有空了,必須迷住個把,先體驗體驗再說。

  頭天晚上崖兒做下的案子,第二天終於在蒼梧城裡造成了轟動。主要是死者死狀太凄慘,收屍的人想替他把腸子塞回去,因為時間太長屍身僵硬,且又將要入夏,那些腸子開始發酵了,脹大起來像水裡泡發的海參,根本裝不進腹腔。收殮的人很苦惱,抬著棺材團團轉,最後沒辦法,只好先放人,再捧起腸子一股腦兒扔進去。當時把腸頭上從竹子上解下來,那個場景終身難忘。腸衣上的脂肪融化,滴滴答答把小路上的沙土都浸濕了。腸子打完結發酵,那氣味和手感……在場的人紛紛吐出了隔夜飯。

  曾經風度翩翩的精舍書生啊,前半夜還在議事堂慷慨激昂呢,沒想到後半夜就成了這樣。不是說能整死岳刃余,也能整死他的孽種嗎,結果三位長老短短七八天全死了,剩下的那位感覺刀被架在了脖子上,一蹦三尺高地叫罵:“當初我們四兄弟聯手保舉他岳海潮,現在門中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縮在王八殼裡不出來了,算什麼掌門!”

  長淵亂成了一團,不過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掌門,到底也還是露面了。

  掌門一露面,人心立刻重新凝聚。城中繼續展開搜查,捉拿殺死長老的凶手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找到夜闖南城的人。在岳海潮眼裡,三條人命其實還不如一只蠱猴來得重要。

  春夏相交的日照,總是特別的好。兩天之後崖兒的傷已經愈合了大半,雖然繃帶沒有拆除,但痛感已經完全消失了。她坐在畫樓上乘涼,挑了個臨窗的位置俯瞰。算准岳海潮會從底下經過,一臂搭在欄杆上,手裡擺弄著她的妝刀,等得興致盎然。

  高頭大馬篤篤而來,從這裡望去,銅駝街上一覽無余。人到了底下,崖兒變換了姿勢,一手墊頜,看上去頗有柳困桃慵之感。

  練武的人,習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這熟悉的街市,哪個地方有暗門,哪個地方加了酒幌,他都了然於心。因此高處憑空出現的曼妙風景,自然也一點不差落進了他眼底。

  皎皎天光下,雕梁畫棟中,有個穿緋衣的姑娘臨街而坐。紅色的鮫紗覆蓋了她的半張臉,鮫紗邊緣金珠勾勒的點綴,像眸底的流光,像歲月的罡風,看似旖旎,卻棱角畢現。

  他勒住了馬韁,也不搭話,只是駐足觀望。

  崖兒探出了一點身子,欄杆下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聽人說,岳海潮和她父親長得有點像。她沒見過爹爹的樣貌,但在說書人嘴裡,長淵少主氣度宏雅,五官俊美,否則也不能娶得雲浮第一美人。她仔細審視這原本沾親,如今仇深似海的人。論長相,岳海潮確實不錯,人到中年了,眉眼間依舊殘存著一絲清貴。但心術不正的人,眼神飄忽,唇角歪斜,即便他正色看你,也像在打壞主意。這樣一張面相,不去細心分析,倒也能在所謂的俠客中蒙混。然而常年與蠱為伍,不見天日,他的臉色已經開始泛青。仿佛身體裡養著一只食人的怪物,隨時可能破皮而出,橫行於街頭。

  兩兩對望,她眼裡笑意盈盈,岳海潮終於還是搭話了,“閣下可是波月樓主?”

  蒼梧城早就加強了戒嚴,蘇畫和魑魅魍魎進城時,恰在她殺了精舍書生和蠱猴之後。這樣倒歪打正著了,江湖人通常分不清她和蘇畫,只要兩人不同時出現,波月樓就能與此事撇清關系。

  崖兒說正是,嗓音和風細雨,毫無鋒棱,“尊駕可是長淵岳掌門?”

  同在江湖中闖蕩,濁世滔滔,是非黑白早已模糊了界限。這世道尚武、尚狠、尚力量,所以即便是波月樓這樣臭名昭著,以殺人為業的門派,在武林中也占據不容小覷的一隅。

  坐在馬上的人拱手:“在下岳海潮,幸會。”

  突出樓體的鵝頸椅彎曲如美人的肩頸,倚肩而坐的妖嬈佳人很是熱絡,“我與掌門同姓岳,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岳掌門何不上樓小坐,我請掌門品茗呀。”

  那柔軟的,甚至帶著戲腔的語調,簡直像暗夜裡勾魂的紅袖,定力不夠些,恐怕真要上套了。可岳海潮畢竟是老江湖,他笑著婉拒了,“岳樓主的茶,豈是人人能喝的?樓主此來蒼梧洲,不知所為何事?”

  樓上的人長長嗯了聲,像個城府不深的小姑娘,“受人所托辦點小事,恰好經過蒼梧城,進來打個尖,歇歇腳。岳掌門想喝我的茶,也不是難事,蒼梧城這麼大,總有我波月樓幫得上忙的地方,掌門不妨仔細想想?”

  岳海潮略帶嘲訕地牽了牽嘴角,“樓主的好意,岳某人記下了,如有需要,一定前來叨擾。”

  簡短的幾句對話,他拱手別過,果然是個謹慎的人。魑魅在一旁小聲問:“如果他真的敢上來,樓主打算如何?”

  崖兒說:“殺了他。可惜他戒心太強,這種人滿身弱點,只有遠離所有危險,才能活得長久。”

  “倘或他上門委托辦事,咱們可以來個甕中捉鱉。可他顯然沒有這個打算,畢竟五大門派不日就會彙聚蒼梧城,人手一旦夠用了,他就有恃無恐。”魍魎看了她一眼,“樓主接下去如何打算?”

  崖兒的計劃並不復雜,此行蒼梧的目的就是鏟除岳海潮,絕不因為仇敵齊聚便戀戰。她到現在依舊堅守著當年的信條,貪多嚼不爛,事要一樁樁辦。殺手性急是大忌,求穩不求快,求快,離鬼門關就不遠了。

  “還如煙雨洲一樣,讓蘇門主扮成我,吸引岳海潮的注意,我在暗處見機行事。”

  魑魅卻憂心忡忡,“可行嗎?長淵倒還是小事,要緊的是紫府的人也追來了。”

  “紫府……”她如夢初醒般哦了聲,“紫府君是講道理的人,江湖恩怨與他無關,他不會插手。”

  街角的別通和晉乘已經摩拳擦掌了很久,要緝拿的人就在不遠處,只要一個箭步就能抓住,可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仙君還不下令。

  “主上……”別通郁悶不已,“屬下現在就去吧。”

  紫府君漠然看了他一眼,“上哪兒去?”

  別通噎了下,支吾著:“那不就是……那個妖……”在他寒冷的注視下,聲調漸漸矮了下去。

  大司命已經認命了,他心灰意懶,拉著臉背書似的說:“蒼梧城裡蠱毒遍地,長淵掌門是始作俑者,他該死。江湖上的事,江湖人解決,我們是方外人,不便參與。所以暫且不抓岳崖兒,等她解決了岳海潮,我等再黃雀在後,如此皆大歡喜。”

  別通和晉乘面面相覷,不明白一向激進的大司命,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懈怠。

  可紫府君卻覺得仙心甚慰,他眉舒目展,一派繁榮景像,認同地點著頭:“本君可是個講道理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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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3:26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有的時候講道理是好事,但大司命活了幾千歲,還沒見過這類罪犯近在咫尺,卻容她先辦私事的緝捕態度。

  大司命看了仙君很久,“君上,卑職有些問題,想向君上討教一二。”

  紫府君知道他要說什麼,抬了抬手道:“這裡不是敘話的好地方,先回去,泡一壺茶慢慢聊。”

  大司命最開始滿腔的不平,經過他再三再四輕描淡寫地搪塞,已經逐漸變得沒有鋼火了。他說好,“今年的明前,我讓弟子准備。”

  於是空手而歸,回到暫居的那個院子。院門大開著,門外湖畔是笑鬧的年輕弟子們,他們坐在草亭下,沏了一壺茶,聽著龍息寺的暮鼓,打算暢談大司命關心的話題。

  原本想好的開場白,正色而談時竟發現開不了口。大司命盯著眼前的荷葉盞,悶聲道:“君上,您懷念蓬山的日子麼?”

  紫府君歪著腦袋仔細琢磨了一下,“為什麼要想?我在蓬山駐守了一萬年,這萬年間除了偶爾找瓜農聊天,幾乎沒離開過那裡。”

  “因為住得太久,久而生厭麼?”

  他說不是,“並非生厭,只是倦懶。同樣的山水,同樣的景像,包括同樣的人……單說你這輩,我已經看了三千年了,毫無新意,看久了想吐。”

  府君說話一向很直接,他是個不願意苛求的人,除非抱著某種目的,否則長話短說,短話不說,是他平時的生活習慣。可是他說想吐,令大司命有點傷心,“屬下就這麼討君上的嫌,以至於看見我就想吐嗎?”

  今天的大司命似乎有些多愁善感,紫府君搖頭,“我就是這麼一比,你別多心。”

  大司命從肺底裡呼出一口濁氣來,“咱們離開方丈洲,今天正滿兩個月。隨行的弟子們修為不夠,在這花花世界浸淫久了,人心恐怕要渙散。”

  憂國憂民的大司命,是蓬山真正的主心骨。如果說紫府君是撐天的紫金梁,那他就是連通天地的腳手架。他在他的職位上燃盡一身薪火,發光發熱,有時候紫府君覺得,其實他比自己更適合看守琅嬛。唯一一點不好的,就是腦筋死板,不懂得變通。這世上的機緣和因果,每天都在發生變化,人力所不能控時,就要學會適應它。

  “世人都說蓬山是仙山,入了山門就能羽化成仙,可是蓬山創建至今,出了多少位地仙,你算過麼?本君對門下弟子向來沒什麼要求,一切隨緣就好。清修最苦,耐得住寂寞的留下,耐不住了回紅塵中去,也沒什麼丟人的。”他曼聲說著,伸出一指,在茶盞描金的杯口上摩挲,“大司命,你覺得這紙醉金迷的紅塵好麼?”

  大司命不知道他的想法,猶豫著,不敢立刻回答。但見他還在等,只得硬著頭皮說出自己的想法:“紅塵中太多污穢,也太復雜,屬下並不認為有什麼好。”

  然而他卻一笑,“可是本君覺得很有意思。波月樓裡的那些歌舞,還有變戲法的胡人,都很好,很熱鬧。我當初悟道,有一陣子和你一樣厭世,立在雲端往下看,三千世界皆塵土,不屑和滿身銅臭的凡人為伍。可你不知道,驕傲是因為無知,一旦你靈竅大開,萬事萬物反而變得有味道了,懂麼?”

  大司命臉上神情有些呆滯,仙君傳授心得當然是好的,但他也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作為仙,眷戀紅塵可沒什麼值得稱道,因為通常並非是這紅塵有多吸引人,而是紅塵中的那個人,為這濁世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仙君道心恆定上萬年,雖然很多時候擅於自得其樂,但凡心大動還是第一次。究竟是什麼時候引發的,大約是從波月樓的妖女混進琉璃宮開始。作為一個敢於直諫的良臣,大司命明白一針見血固然痛快,但也存在較高的風險。仙君這人吃軟不吃硬,他們認識了幾千年,他的脾氣,自己還是了解一些的。

  他斟酌又斟酌,“君上,人的世界,比妖魔的世界更亂。依屬下之見,君上何不先回蓬山?尋回魚鱗圖的事,交屬下等來辦就可以了。”

  結果紫府君似笑非笑看著他,“大司命是覺得本君瞻前顧後,行事不果斷吧?”

  大司命吃了一驚,忙站起身連聲說不,“屬下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覺得君上道體尊貴,徘徊在這污濁之地,實在辱沒了君上。”

  紫府君活得很通透,大司命的言下之意他當然能理解,如果不是礙於自己多次作梗,區區一個凡人,早就手到擒來。可是怎麼辦呢,他現在就想講私情,半點沒有秉公的念頭。他是個不合格的琅嬛君,他甚至覺得那冊魚鱗圖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他眼波平平望向大司命,唇角的笑意變得有些促狹,“如果本君沒有料錯,大司命有話不便說出口吧!”

  大司命愣了愣,但並不否認,沉默著,將視線落在了足尖上。

  紫府君長長嘆息:“本君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本君不是個古板的人,不大願意干涉弟子們的私事,但本君希望你謹記,琅嬛藏書不知去向,此非小事。”

  大司命聽得一頭霧水,不過終於要直面現實了,也好。現實是殘酷的,說開了反倒痛快。

  仙君的語調變得哀婉,“你跟了本君三千年,本君沒有拿你當弟子看待,你更像我的心腹和膀臂。我一直覺得你生性耿直,人也中正,可是你現在……變了。”

  大司命啊了聲,越聽越糊塗了。

  紫府君眼裡有無邊的失望,悵然道:“你何必急於支開本君,難道本君一走,你就打算同蘇門主公開了麼?大司命,你別忘了,你和那些少司命不一樣,你是受了太玄生箓的。”

  這下大司命徹底慌了,他急於澄清,結結巴巴說:“君……君上,屬下和……那個蘇門主,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天在波月樓,不是屬下,是她……”

  紫府君蹙起眉,“是她先挑逗你,大司命是迫於無奈?”

  大司命囁嚅了下,想說是,但這樣似乎太沒擔當了。他有些凄涼地望向紫府君,居然找不到任何借口為自己開脫,最後只好垂下頭,把委屈都咽回肚子裡。

  紫府君嫁禍成功,心滿意足在他肩頭拍了拍,“人非草木,本君也不希望身邊的人,個個都成為毫無感情的怪物。這事本君不怪你,你不要有負擔。”

  那一瞬大司命竟然很感動,差點說出感激涕零的話來。但轉念一想又不對,再想辯白,可惜仙君已經沒有繼續聊下去的興趣了。他的臉上又顯出那種清冷的,拒人千裡的淡漠,轉過身,涼涼道:“你去吧,本君該做晚課了。”

  大司命只得蔫頭耷腦走了,走出門,走到弟子稀少的地方,坐在河邊上捧著臉反省去了。

  草廬下的紫府君終於松了口氣,有個嚴苛的手下,日子不太好過,必要先發制人點住他的死穴,剩下的這一個月才能過得自在。

  抬頭看,天將要黑了,她的傷也不知怎麼樣了。之前只有一只狐狸陪著她,確實讓他很不放心,現在波月樓的人趕到了,她應當有照應了吧!

  ***

  四大護法直接聽命於樓主,當初波月樓還是波月閣時,他們便多次執行刺殺任務。多年來的習慣了,不殺人便周身難受,四人之中數魑魅最甚。他對殺人有偏執的喜好,不單嗜殺,還要殺得漂亮。照他的話說,殺人就像做一件木器,打一支簪環,只要手法得當,死得可以比活得有內涵。

  內涵?誰知道呢,不要試圖和殺人狂講道理。

  他領了樓主之命,從住處出來,俊俏的少年郎,挑著一盞精美的行燈,穿月白的鶴氅。頭發只拿一根寶帶束著,有風吹來,發絲揚起黑色的輕紗,領褖大敞著,涼風透體而過,領下空蕩蕩,露出一片精致的春光。於是黑的發,白的皮肉,兩相對照,煞是好看。

  他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行走,今夜沒有月亮,甚至下起了蒙蒙的細雨。他走得不緊不慢,雲頭履在青石路上踏出細微的一點聲響。隱約聽見吵嚷的調笑了,他抬起柳色的綢傘往遠處看,長街盡頭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燭火透過燈罩,灑了滿地水紅的光。

  走近一些,絲弦雅樂彌漫的樓台上,有人在追逐嬉鬧。一個粗野的男人抓住一個小倌,起先還玩欲拒還迎那套,後來就直接把人按在了欄杆上。小倌袒露著胸膛,細胳膊支起廣袖,身後的人胡亂聳動,那廣袖臨空搖擺,看上去像只受了傷的蛾子。

  魑魅無聊地轉開視線,抬腳踏上台階。沒人上來招呼他,大家各玩各的,只有少數一兩個堂子裡的人瞥了他一眼,但因為這裡的客人常有“外交”帶來同游,驚嘆他的容貌之余,也不會主動搭訕。

  他在燈光昏暗的長廊下緩行,最終停在一間廂房前。抬手推門,門扉應聲而開,裡面一上一下兩個男人打得火熱。正欲提槍跨馬時,看見有人闖進來,一時都頓住了。

  上面的男人兩鬢染了霜色,但肌肉虯結,看得出身子骨很不錯。底下的小倌白花花一身爛肉,撐著兩腿,活像個不知羞恥的蕩婦。上面的顯然對三人行並不排斥,驚訝過後眼中帶鉤。而小倌卻很不歡迎他,慍怒地呵斥:“沒看見落水①了麼,懂不懂規矩!”

  他還是慢條斯理把門關了起來,氣急敗壞的小倌衝過來理論,然而吃張腿飯的娼人哪裡是他的對手,咚地一聲倒地,再也起不來了。

  血很快染紅了地面,剩下的那個此刻才驚覺,三大長老已經在那邊等得不耐煩了。

  要找劍,剛才尋歡的時候嫌劍礙事,遠遠扔到了牆角;要喊人,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被點了啞穴。來人的招式太快,只看見飄飄的一片衣袖拂過,幾處大穴瞬間被扎進了銀針。那些針的尾部都有絲線連著,隨他指尖勾挑,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舞動起來。

  長老大驚,牛高馬大的漢子被隨意操控,如同懸絲傀儡。要調動這樣一具沉重的身體,需要極強的內力。千縷銀絲在燈下發出錚錚的光,每一根都蘊含著可怕的力量,那個控線的年輕人卻不顯得吃力,還笑得十分愜意。

  “現在,我來問你幾個問題,答得好,放你一條生路。答得不好,銀針入體,筋脈盡斷。你只需搖頭或點頭,記住了?”他坐在長幾上,手指輕挑如同撥弦,“岳海潮只有城南一處養獸場?”

  長老喉結滾動,搖了搖頭。

  “當日武林各派圍剿萬戶侯府,長淵也參與其中了,那麼牟尼神璧的下落,岳海潮知不知道?”

  他還是搖頭。

  “據我所知,人蠱是三十六蠱中最難煉的,岳海潮至今練成了幾個?一個?”

  滿眼猩紅的長老搖頭,喉中發出咕咕的聲響。

  魑魅遲疑了下,“兩個?”

  狼狽的長老依舊搖頭。他心裡不悅,覺得他不見棺材不掉淚,便催他起舞,結結實實來了一段《春鶯囀》。武與舞是不同的,扭胯送腰的長老疼出了兩行眼淚,連喘氣聲都大了不少。這下魑魅認為差不多了,又問他:“難道是三個……四個?”

  結果加一個,他便搖一次頭,數到二十的時候魑魅怒了,彈指把一根針送進了他的氣海穴。

  長老破氣,四肢抽搐不止,魑魅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問他他只顧搖頭,也許並不是否認,只是因為不知道。鬧了這半天,全是浪費時間。也對,岳海潮根本不拿這四位長老的性命當回事,更不可能將煉蠱的內情告訴他們。他頓時意興闌珊,想快速結果他,恰好看見了案上的酒壺。

  “長老愛喝酒麼?”他把酒壺拎過來,舉在眼前打量。這種壺他知道,有個花名叫“含蜜”,壺嘴做成葫蘆狀,一大一小兩顆走珠,專用來糟踐小倌。後庭灌酒,對於被灌的人來說滋味肯定不好受,但那些變態的恩客卻很喜歡。他們興致勃勃賞玩,撅嘴吮吸如飲甘泉,所以叫含蜜,真是把畸形的欲望發泄到極致了。

  魑魅想了想,想出個好點子,笑得花搖柳顫,“既然如此,小爺就讓你喝個盡興吧。”

  長老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但無論如何肯定沒有好事,便瞠大一雙眼,驚恐地望向他。他握了握拳,精美的指環中央頂出半分高的錐型凸起,然後在他乞求的目光裡,照准他頭頂的百會穴重重一擊。

  這位長老立刻像灘爛泥一樣滑坐在了地上,他提起酒壺,將壺嘴嵌進頭蓋骨破損的小孔裡。烈酒從壺口汩汩流出來,起先還掙扎的人,逐漸平靜下來,瀕死的臉上露出一種安和的表情。腦子是這具身體的主宰,當這主宰被浸泡在烈酒裡,便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

  魑魅笑著,看生命一點點枯萎,直至消失。好了,做完可以收工了,他拾起他的綢傘,推開窗戶往外看。夜色濃重,南風館花燈的殘光裡站著個人,抱著一把重劍,正等他一同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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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落水:窯子裡的行話,表示發生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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