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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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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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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16:34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崖兒想去拉他,卻撲了個空,他這刻好像什麼都不顧了,只是向那燈陣奔跑,風裡甚至傳出他的嗚咽。

  樅言在崖兒眼裡,一向是個審慎的人,雖然看著年輕,但他在的兩年時間,令波月樓人心大定。崖兒辦事有時候很急躁,在人情方面也缺乏耐心,是樅言,有春風化雨的技巧,讓波月樓裡的一切趨於緩和平靜。這樣的人,怎麼會方寸大亂至此?那個女人,想必對他有巨大的意義。如果沒有猜錯,應當就是他的母親。

  樅言像個孩子一樣,慌亂地伸出了兩手。燈下女人臉上的神情,從一開始的悲傷,漸漸轉化成了耐人尋味的笑,那笑在她唇角變作一把刀,深陷其中的人已經看不出來了,但崖兒還保持清醒。她知道一切來得太詭異,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

  “樅言!”她厲聲叫他,“你給我醒醒,她不是你母親!”

  然而他聽不見了,如同瀕死的人抓到救命的浮木,幾十年對母親的思念讓他迷失了心智。人人心底都有一份執念,在這霧氣彌漫的夜裡,不受控制地滋長壯大。樅言奔著日思夜想的母親去了,不論崖兒怎麼喊他,他連頭都沒回一下。

  一定是鬼魅惑人!她情急之下驅策劍靈,撞羽和朝顏運轉起強大的劍氣疾射過去。燈陣裡的女人忽然橫眉立眼看過來,烏黑的瞳仁裡倒映出一青一紫兩道光,那劍芒之銳利,簡直如同針尖一般。

  如果冒犯了,事後賠罪也可以,崖兒現在只想叫醒樅言。可是兩柄劍竟直直穿過那女人的身體,一個回轉衝向高空。剛才的鏡像如水裡投下一顆石子,漾了漾就消散了。崖兒茫然站在大街上,燈陣沒有了,人和小轎沒有了,連樅言也不見了。

  她惶駭不已,匆忙跑過去查看,剛才他們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身後又傳來花魁夜行的歡聲笑語,崖兒回身看,熱鬧的街景,還有錯身而過的行人,人人臉上洋溢著勃勃的興致,沒人發現有異,一切如常。

  她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背上冷汗淋漓,立在夜風中,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樅言就這麼消失了,她找尋一圈無果,知道不能繼續留在這裡。四下張望,每一雙眼睛、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似乎都隱藏著凶險。她向後退,退到坊院的牆腳騰身而上。行走在檐壁,要比行走在街道上安全得多,只是奇怪這雲浮大陸上,居然有能織造幻像迷惑樅言的人存在,如果真是厲無咎,那這人未免太深不可測了。

  向城廓邊緣騰移,每一個縱身高高躍起,都能看見城後寬坦的直道。那直道夜晚是亮著燈的,每五十步一盞,如疏朗的星辰,一直通向二十裡外的木像城。

  城牆也不是那麼高,憑她的本事可以輕而易舉翻越過去。她停在毗鄰的一座大宅屋脊上,隱藏在飛揚的檐角之後,觀察守城的布兵,以及城牆頂上武侯巡視的往來頻率。

  好極!她看准時機拋出臂環上的鷹爪,借助這股拉力輕松上了牆頂。兩列武侯交錯而過後,她翻身從女牆的垛口躍下對面牆頭,一個金縷城,就這樣被她橫穿了。

  似乎有些太容易,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既然已經被盯上,她也懶得粉飾,索性直攻燭陰閣。

  以前聽說五城直道兩旁都是堿水,人要穿行,只能走中間。而這直道無遮無攔,別說人,就是一只鳥飛過,很快也會被發現。

  究竟是謠傳,還是自己也遇上了幻像?她驚覺腳下踩踏的不是水,明明是松軟的土地,每行一步,鞋底就陷下去兩分。借著直道上的燈火看,似乎是沙丘地貌,胡亂生長的沙棘東一簇西一簇地抱團,放眼望去滿目荒涼。

  進城之前走了五十裡水路,難道這座城像鍘刀一樣,切斷了水源的供給麼?崖兒心下彷徨,向北眺望,北辰的戰星發出青白色的寒光,像劍尖上的鋒芒。不管是不是幻像,都得往前走。這世界真寂靜,她艱難地跋涉,邊走邊想。有人在她耳邊,發出了一聲她聽不見的低笑。

  一只奇怪的鳥,在前面不遠處的荒原上蹦蹦跳跳,崖兒的手指勾著腰上的劍環,繼續往前行進。翻過一座風蝕脊,眼前赫然出現了雪白的平原。她暗呼不妙,照這形勢看,自己恐怕也中了幻術了。

  大風驟起,天上依舊星辰密布,但這世界卻亮起來。積雪反射出的光,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景像,天地像個巨大的容器,上半截混沌黑暗,下半截卻剔透明亮。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走,越走心裡越哀傷。這地方,好像是她一直惦念的地方。她分不清這是哪裡,有點像雪域,但又不完全像。這裡沒有雪域連綿的高山,腳下的雪也不是寒冷的。忽然有個人影出現在十幾丈開外,素衣素服,背對她站立。她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烏黑的長發如懸瀑般直下,生在男人的身形上,說不出的一種魅艷之感。

  她走過去,生怕踏雪的足音會驚擾他,刻意放輕了腳步。走了不多遠,天上響起擂鼓般的雷聲,豪雨毫無預兆地潑天而下。雨水落地前凝聚成刀鋒式的冰棱,錚錚刺向地面。她看見那個人狼狽地撲倒在地,身上的白衣底下湧出血,很快染紅了袍裾。

  崖兒尖叫起來,似乎才意識到那人是誰,天上落刀她也不怕,跌跌撞撞向他飛奔過去。終於接近了,她不顧一切遮擋在他上方,奇怪那些冰棱在接觸到她之前就消散了。她顧不上驚訝,去撥他被血浸濕的頭發,他的臉露出了一小部分,起先是額頭,兩道劍眉之間隱隱有烈火形狀的花紋,因蒼白的膚色,鮮紅欲滴。

  她愣了下,手也頓住了,難道認錯人了麼?猶豫片刻才將他臉上的亂發全部撥開,當看清了那張臉,顫抖和哽咽從身體最深處一齊湧上來,那是她的安瀾。

  她知道是幻境,但也不在乎了,把他抱進懷裡,檢查他的傷口。那些傷口倒不顯得猙獰,即便是刺穿了身體,冰棱融化令傷口收縮,也只余兩指寬的縫隙,汩汩流出血來。

  只是多,太多了,密密匝匝便顯得可怖。她不敢使勁搖晃他,到這時才覺得自己那麼無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著他痛哭。過了很久他才清醒過來,睜開的雙眼已經沒有往日的神采,但認出她了,費力地抬起手撫撫她的臉頰,語氣卻有些怨怪,“誰讓你來的!”

  她說:“我不該來麼?誰讓你不告而別,代我受罰的?你這個人這麼自大,以為犧牲自己我就會感激你,告訴你,你想得美!”

  她大發牢騷的時候,他卻緊緊抱住了她,身上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袍,訥訥說:“你讓我怎麼辦?看著你魂飛魄散麼?”

  那一瞬她真的分不清這一切是真還是假了,話是他的話,語氣也是他的語氣。她恍惚覺得自己可能誤打誤撞進了八寒極地,她寧願相信眼前的人又失而復得了。

  “我們離開這裡。”她攙他起來,“能走麼?”

  他說能,幾乎把全部分量都壓在她身上。崖兒咬牙支撐住他,他輕輕喘了兩口氣,“可是我身上有封印,走不了多遠。”

  他托起手,那清瘦的腕子上隱約浮現出透明的鎖鏈,崖兒惶然望向他,他苦笑了下,“這是墮仙的牢籠,哪裡那麼容易逃脫。”

  “那怎麼辦?”她伸手去拽,鎖鏈有別於一般的囚具,觸上去刺骨寒冷,但沒有實質的形,也沒有任何撞擊後應當發出的聲響。

  他平靜地望著她,眸底呈現出妖異的色彩,“用你的牟尼神璧,這神璧本來就不是人間物,能斬斷百煉鋼,包括這縛仙索。”見她遲疑,他的語氣略微顯得有些焦急,催促道,“下一次的冰刑很快又會降臨,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崖兒?”

  如果沒有那一聲崖兒,她或許真的會驅動神璧。結果就是這裡露出了破綻,她低著頭自言自語:“他從來不叫我崖兒……”

  他怔了怔,“什麼?”

  他只叫她葉鯉,即便後來在雪域相依為命,也沒有更改過稱呼。葉鯉是他對蓬山初遇最好的追憶,也許在他心裡,他更愛那個扛著掃帚滿宮跑的女人。

  殺氣凜冽的兩柄利劍懸在半空,劍尖對准了他。她抬起頭來,眼裡滿含憤恨的光,咬牙道:“妖孽,你敢冒充他!”

  和樅言遇見的幻像一樣,心裡最惦念誰,就會看見誰。她眷戀這種重逢,但明白不可能,八寒極地怎麼會在金縷城外?眼前這張臉是她朝思暮想的,拿劍直指他,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折磨。所幸她的腦子還算清明,她要的不是贗品,有誰膽敢褻瀆這張臉,她就讓他灰飛煙滅。

  一聲驚呼,撞羽和朝顏刺破了幻像。血衣的紫府君和這八寒極地一起,在劍氣滌蕩下逐漸幻滅,最後化作金芒,飄散在風裡。

  崖兒跌坐下來,氣哽難止。緩了很久才重新站起身,愈發堅定要去救他的信念。

  抬頭看,正北的戰星依舊寒光閃耀,腳下的荒原已經變成了水。她一掌拍擊石壁,躍上直道,挽起她的天樞弓,兩支利箭上弦,拉了滿弓。只聽銀指套刮過弓弦,發出嗡然的長鳴,兩支箭飛射出去。直道兩掖的明燈仿佛被誰吹了一口氣,相繼應聲熄滅,琅琅的水晶燈罩碎落了滿地。再向前看,五十丈內陷入了一片昏暗,這時即便有人俯瞰監視,也難以看清她的身影了。

  ***

  直道上的燈就那樣一串接一串地熄滅,天行鏡裡無法辨認她的蹤跡,反正燈滅到哪裡,她的人就到了哪裡。

  大司命抱著袖子嘖嘖驚嘆:“這個岳崖兒,上輩子應該是個夜叉星吧。”

  少司命縮了縮脖子,“要是讓君上聽見了,會打死您的。”

  大司命看了他一眼,摸摸自己的後脖子,“以我與君上的交情,不至於吧!啊,我是想說,那個岳崖兒上輩子一定是顆戰星,不然她怎麼總朝北辰看?我實在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能破幻術,還能如此射箭。”

  以前長戎倒是出過一個有名的神射手,據說向天頂放上一箭,半個時辰不得墜落。但人家每次也就射一支,哪裡像她,兩箭齊發無一落空,已經到了百步穿楊的地步了吧!

  可怕,女人為愛拼命時,簡直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她的師父一定更厲害。”少司命是故意的,一面說一面看他的臉色,“座上,你不看看蘇門主的近況麼?”

  大司命面色不豫,但很快便恢復了坦蕩和淡泊。他沒有回答少司命的話,因為毫無回答的價值。那個女人,不過是歲月長河裡不經意飄落的一朵花,隨著流水潺潺,終將飄向遠方,過去了就不要留戀,也不要張望。

  可是那個少司命,是三十五少司命裡最小的那個,道行淺不說,還有點蠢。蠢的人說話很直接,他像發現了秘辛,恍然大悟般點著頭:“屬下知道,座上是怕時間不湊巧,撞上蘇門主沐浴。”

  大司命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你最近課業不多,所以才有閑情研究男女之間的事嗎?”

  接下來就該增加打坐的時間了,少司命心頭顫了顫,正想討饒,聽見外面有急急的腳步聲傳來,回稟大司命,說西北角上那條縛地鏈徹底松動了。

  少司命蹦起來,“座上,要出大事啦。”

  大司命起身往殿外去,站在長街前的青玉台階向南望,厚重的雲層籠罩在懸浮的山體上空,西北角的鎖鏈再也不是繃緊的狀態,松垮地耷拉著。天環也已肉眼可見地傾斜,如果不補救,琅嬛盡毀只在朝夕之間。

  少司命惶然看大司命,“大禁沒收到天書嗎?怎麼不派人下來加固縛地鏈?”

  大司命沉吟了下,“連燒三道,讓他趕緊派人來。”

  解鈴還須系鈴人,其實派誰來都沒用,這固定四角的鐵鏈,是琅嬛建成時仙君煉化的。它們同六爻盾一樣,集世間精淳之氣所成,不單作固定福地之用,還兼具鎮妖的神力。西北角松動,就表示西北角要有妖患了,別通和晉乘對仙君唯命是從,對別人可不一定。

  山谷間回響起沉重的震蕩,聽上去聲勢驚人。大司命向縛地鏈拋出了一道定魂符,剎那間鎖鏈又繃直了,天環也開始慢慢正位。那鎮守琅嬛的天環,是崢嶸奇石組建的,重心一偏,邊緣的碎石就開始隕落。如果不立即矯正,一旦徹底偏離原來的位置,天環垮塌,琅嬛也會被砸得稀爛。

  好在有大司命,少司命們兀自慶幸,卻聽見他說:“以我的道行,只能堅持十來日,十天過後鐵鏈掙斷,到時候連蓬山都有危險,天帝難道真不考慮放君上出極地嗎?”

  字裡行間並沒有焦急的情緒,少司命們覺得大司命確實是個合格的地仙,泰山崩於前也沒事人一樣。再剖析得深入一些,似乎還有些幸災樂禍。大家對視一眼,心裡都明白,琅嬛出了亂子,沒人能平復,君上出山就有望了。這麼看來縛地鏈松動也不是多壞的事。

  浮山被拉回原位,危機暫時解除了,大家也就散了。大司命回到天行鏡前,看著已經挖出一個洞,正坐在洞口禪定的仙君,喃喃道:“君上,您入八寒極地才兩個月,縛地的鐵鏈就松了。要不是知道您的為人,順應天命到連氣都懶得喘,屬下簡直要以為一切都是您事先安排的了。應該……不是吧?”大司命自問自答,“您不是那麼有心眼的人。那應該是上天的旨意,也許用不著等到岳崖兒死,您就可以提前出來了。屬下給那條鐵鏈加了一道定魂符,讓他們連燒三道天書請命。如果十天之內上面沒有決斷,萬妖卷也會生亂,屆時四極廢,九州裂,還是得請君上出馬……好巧啊,運氣真好。”

  大司命感慨一番,負手出了第一宮。天行鏡裡的人閉著眼,慢慢仰起了唇角。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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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1:27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牆角被草遮蓋的地方,留下了一串細小的符號。阿傍回頭看明王,“樓主昨夜已經離開金縷城,其他人尚在。”

  明王扶了扶頭上的草帽,“不能再等了,樓主一個人進木像城太危險,這裡的事要速戰速決。通知門眾,夜半等我消息。看見城牆北門上宗旗倒下,留一隊人馬清理伏兵,其余人什麼都別管,趕赴木像城接應樓主。”

  阿傍遲疑了下,“你打算一個人刺殺金雲覽?”

  明王笑了笑,“怎麼?信不過我?”

  阿傍搖頭說不是,“厲無咎的護法們一個都不在神兵譜上,可要是神兵譜有副冊的話,他們一定位列前五。太危險了,我和你一起去。”

  明王轉身望向金縷城中那座宏偉的建築,眯著眼道:“危險?何為危險?這些年走南闖北,經歷過太多凶險,只要敵人不是三頭六臂,對我來說都一樣。”見阿傍臉上還有猶豫之色,他大大嘲笑了一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殺人又不是趕集,多一個人就得多擔一分風險,你是第一天進波月樓麼,連這個都不明白?”

  阿傍終究無話可說,嘆了口氣,在牆腳標上了行動的細則。

  金縷城中以宗主為首,宗主手下又有五大御者,這些御者是宗主的眼睛和爪牙,消滅宗主之余,必須連這些爪牙也一並鏟除,如此這座城才真正群龍無首,陷於癱瘓。

  先前進城前的分組,是樓裡一貫的規矩。兩人一組,但兩人不能分散參與兩項任務,因為要絕對保證有一人活著,以免這一支和樓裡人馬完全失去聯系。干他們這行的,情報很重要,人就像薪火,有一口氣才能繼續傳承下去。任何一個人的死活,都要讓樓裡准確知情,特別是身處這樣的險境,任何一環出了問題,都有可能引發一連串的危機。

  阿傍仔細標注了刺殺五大御者的組別,寫到最後自己都迷茫了,“我呢?什麼都不用干?”

  他在暗器和布設陷阱方面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要論空手白刃,確實差了點。時間太緊迫,離天黑只有兩個時辰,來不及供他行動,明王道:“這才不過第一城而已,後面四城會越來越難打,最後還有藏瓏天府,有的是你立功的機會。”

  阿傍悶著頭哦了聲,明王在他肩頭一拍,“挑顯眼的位置再標五處,然後回去等天黑。”自己摘下草帽,進了一家酒肆。

  酒肆裡酒香衝天,幾口大缸即便蓋著蓋子,空氣裡流轉的香氣也熏人欲醉。他趴在櫃上,對櫃後的胡狄姑娘笑了笑。波月樓的四大護法,個個生得都很勻停,他們身上沒有血腥味,也沒有凜冽的肅殺。倚在午後斜照的一束光線裡,臉上帶著溫和潔淨的笑,像鄰家高樓上讀書的貴公子。

  胡狄姑娘長著一雙貓兒一樣的眼睛,瞳仁是藍色的,高鼻深目,比一般的雲浮姑娘五官更深刻。她穿著緊窄的織錦小衣,天氣太熱了,兩彎雪臂大方地袒露著,沒有半絲引人浮想的羞怯。她坦然望向他,“客官,要買酒麼?”

  明王把白銀的酒壺放在櫃上,“打滿。”目光在她臉上一轉,又道,“另要一碗,我現飲。”

  胡狄姑娘抿出一個笑靨,深深的梨渦裡裝滿了蜜,是甜的。

  “我們胡狄的酒有很多種,客官要哪一種?”

  明王道:“最烈的,越烈越好。”說著將酒壺遞過去。

  胡狄姑娘伸出兩手來接,腕上各色的珠串,在斜陽裡綻放出絢麗的光彩。

  前臂纖細,上臂修長,沒有練武後的緊實,可以肯定這是個遠離殺戮的普通姑娘。他對普通的女孩子還是很友善的,越是危險的壞境裡,越需要這樣艷遇般的調劑。

  她拿著酒壺,轉身去揭酒缸的蓋子。胡狄的酒缸很矮,她彎下腰,窄衣和長裙間剛好銜接,直立時露出欲說還休的一線,彎腰後便大開大合。雖然讓男人有意外之喜,但風情而不冶蕩,火候拿捏得極好。

  明王在櫃前,靜靜看她不經意間展現的少女風韻,想起多年前,曾經有個女人在風雨中同他割袍斷義。

  那時候波月樓還是波月閣,他領了一項密令,在去往都洲的驛站裡,刺殺一名過路的官員。那時候的門規就是如此,殺手領命辦事,不需要了解太多內情,甚至連那個刺殺的目標姓什名誰都不必過問。出發之前,會接到一封有關目標人物外貌衣著描述的信件,他揣上信件便上路了。多年在波月閣中的歷練,殺人對他來說像砍瓜切菜一樣簡單。這次也是這樣,他的任務完成得很輕松,事成之後還有空閑,在那攤死肉上擦干淨自己的重劍。

  可是沒想到,出門的時候遇上了一個人。換做平時,一刀解決了最干脆,可他卻認出她來,那是曾經的青梅。很小的時候,在他家業還興旺的時候,他們在游戲裡扮演過新郎和新娘,彼此也約定過,將來長大了要做夫妻。

  當然幼時的話不應該當真,鄰家溫潤的小兒郎,十幾年後也許會變成殺人如麻的壞蛋。然而那時的約定,在彼此心裡都留下過印記,記得有那麼一個人,說過那樣一段幼稚又溫情的話。

  他盯著她胸前佩戴的飛魚木珠,腦子裡嗡嗡作響。這木珠還是他送給她的,並不名貴,是老師布置的課業中,他唯一覺得滿意的成品。

  她也認出他來,“敖蘇……你怎麼在這裡?”審視他身上的細甲黑衣,好像明白了什麼,匆忙進屋查看。他閉了閉眼,心也擰起來,在她迸發的哭聲裡落荒而逃了。

  後來再遇見她,她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那顆飛魚木珠當然也不會再戴著了,見到他,平靜地說:“我殺不了你,無法為父親報仇。如果你我素不相識那有多好,我的良心就不用一次次接受拷問。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認識你,我等了你十五年,你回來了,卻殺了我父親。”

  她和他錯身而過,他站在雨裡,感覺不到冷熱。過了很久才慢慢挪動雙腿,發覺腿灌了鉛似的,寸步難移。

  後來聽說她自盡了,死在一個雨夜。他說不清心裡究竟是種什麼感受,是解脫,還是慶幸?好像都不是。反正生而為人的痛快,到這裡全都終結了,那個不見面也許不會再想起的女人,最後在他心上狠狠劃了一刀。

  胡狄姑娘把滿滿一碗酒放在他面前,復又轉身給酒壺打酒。他垂下視線看粗陶的酒器,酒是好酒,漾動過後在碗壁上留下了一圈纏綿的軌跡。他呡了一口,熱辣的口感像粗礪的刀石,刮過他的喉頭。

  “客官好像不是本地人,從哪裡來?”胡狄姑娘把打滿的酒壺放在一旁,大大的杏核眼裡有熱情的波光。

  他又呡了口酒,“我是個客商,四海為家。”

  答案似乎不太有誠意,胡狄姑娘有些失望,茫然拿抹布擦拭桌面,一來復一去,擦得清漆都幾乎脫掉一層。

  夏日的午後,街面上行人不多,酒肆裡也沒什麼生意,世界是熱騰騰的。店外一棵楊樹枝繁葉茂,樹冠上知了成群,在一蓬蓬的熱浪裡,發出聲嘶力竭的鳴叫。

  彼此都不說話,萍蹤不定的過客,和本地賣酒的姑娘,本來也只是偶然間的一次邂逅,不必太上心。胡狄姑娘看他斯文地一口口喝完了那碗酒,接過空碗道:“我再給你打一碗吧。”

  他說不必,掏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一壺酒當然不值這麼多,她垂首找錢,再抬起頭時他已經出門了,只看見一個挺拔的背影從眼梢一晃而過,她追出門去,人早就走遠了。

  回到臨時歇腳的地方,阿傍也回來了,正站在窗口向金府眺望。見了他,把一張地形圖攤在他面前,“我在城裡走了一圈,粗略畫出了撤離的路線。金府進不去,但我知道西牆的防守最松懈,從這裡上去,可以直達金雲覽的書房。樓主射滅了直道上所有的燈,好處是讓金雲覽誤以為波月樓的人都轉移進木像城了。雖然金縷城目前正戒嚴,但我料想金雲覽會疏於自己府內的防範,而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和木宗宗主的聯系上。”

  明王頷首,對他這麼快就畫出金縷城的城防和所有干道欽佩不已。

  阿傍擺手,“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要是連這個都不行,那我怎麼在四大護法裡立足?”又看看天色,日頭一點點落下來,距離天黑還有半個時辰,“如果今晚不行,那就留待明晚。我一直覺得時間太緊了,倉促起事,只怕考慮不周全。”

  明王卻失笑,“殺手殺人,難道還要占卦不成?之前執行的任務和這次不一樣,以往只能算小打小鬧,這次都攻到天外天了,再往前就是眾帝之台,全武林有幾個人能做到?你不覺的榮耀麼?樓主有樅言相助固然如虎添翼,但人多些總不是壞事。金縷城這麼容易就穿過了,木像城必定難得多,樓裡人早些到,搭人梯也把樓主送出去,否則要我們這些人有什麼用?”

  明王是四護法之首,年齡最大也最沉穩。他這些年似乎把一切都撲在他的殺手事業上了,一個沒家沒口的男人,現在唯一的興致就是攻破眾帝之台。一群不入流的殺手,把那座像征著武林至高權威的城池踩在腳底,絕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殺手也是有追求的。

  阿傍摘了他腰間的酒壺搖了搖,拔下蓋子灌了一口,呵地一聲:“好烈的酒!”

  他輕笑,“賣酒的姑娘長得很好看,要是能攻破五城,將來我要回來找她。”

  異性緣極差的阿傍很不平衡,“打壺酒都能有艷遇,世上何來天理!”

  明王跳上床,一臂枕在腦後,笑道:“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女人好像都不怎麼喜歡你,要不你試試男人吧!”

  這下讓阿傍想起胡不言那次的調侃來,他有心揶揄明王,趴在他床邊道:“哥哥,那你看我怎麼樣?你喜歡我這款兒的麼?”

  明王大笑不止,一只巴掌伸過來,毫不留情推開了他的臉,“多謝,我喜歡女人。”

  兩個男人笑鬧著,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

  赤紅的火燒雲暈染了半邊天,天上出現一片奇景,一半紅得奪目,一半青如碧玉。等夜全升上來時,城裡又開始彌漫霧氣,這是水澤中的城池大多會有的定律,對於他們這些習慣夜間行事的人來說極有好處,越是視線模糊,越容易隱蔽。

  明王從夜幕下潛出去,他身手矯健利落,男人的力與美,在那張弛之間展現得淋漓盡致。他像一片樹葉,一抹游絲,穿梭於金縷城最精美建築的檐下屋頂。探身一顧,金府上下燈火通明,就如阿傍說的那樣,樓主奇異的突圍方式確實雁過留聲,在重修直道琉璃燈的同時,議事大廳裡傳出嘶吼:“波月樓那麼多人,在眼皮子底下轉移進了本城,現在你告訴我,一個都沒逮住?”

  笑容隱匿在明王的唇角,他輕輕一個騰身,竄進了金宗宗主的書房。

  覺肯定是睡不好了,如果不是徹夜研究波月樓移動的路線,金雲覽應當會回到書房來。他靜靜等待,到了這裡,有的是耐心。更漏滴答,時間緩慢推進,終於廊子上有燈火移過來,他側身隱藏在垂簾之後。腳步聲近了,腰上金玉的撞擊伴著足音,邁進了書房裡。

  金雲覽還在為手下御者辦事不力,而大發雷霆,“金縷城是天外天的第一道屏障,交一回峰再讓她闖進木像城,好歹讓我臉上有點光。現在呢?城防積弱至此,又要被那幾宗笑掉大牙了!”

  底下人諾諾道是,“屬下已經切斷進出城的關隘,城牆上也加派了射手待命,只要有人上直道,准保把他射成刺蝟。”

  座上人的臉色依舊不豫,眉心的刀疤像第三只眼睛,眥裂般暴張著,“盟主已經大發雷霆了,下令全力緝拿岳崖兒。如今她人進了木像城,我們完全失去了機會,只有全殲波月樓的人,才能勉強立功。傳我令,只要遇上那幫人,不必生擒,就地正法。”

  御者道是,領命退出了書房。

  粗喘了兩口氣,金雲覽在燈下枯坐。窗開著,一只飛蛾從外面飄飄搖搖飛進來,停在八寶的燈罩上。夏日蚊蟲多,即便熏過了院子,樹底草叢也照樣有還魂的嗜血者。他起身關上窗,窗上鑲著薄薄的琉璃,反光中發現簾幔輕輕顫動了下。他心裡咯噔一聲,垂手去摸桌下的劍,長劍出鞘時,他怒喝“是誰”。這時一顆石子穿破燈罩打滅了燭火,屋裡頓時陷入一團凄迷。有劍芒的寒光閃現,向他面門襲來,他下意識抬劍一挑。對方力量驚人,使的是重劍,兩柄劍的劍刃相抵,摧枯拉朽般剮向他的劍格,暗夜裡摩擦出一串刺眼的火星。

  畢竟都不是等閑之輩,高手過招,只需兩個回合便能衡量出對方的實力。劍氣破空,幾番纏鬥後才拉開距離,金雲覽微喘,黑暗裡模糊的身影,連氣息都沒有絲毫紊亂。

  “明王敖蘇。”他的語氣肯定,似乎並不意外。

  明王說是,“金宗主知道我?”

  金雲覽哼了聲,“怎麼能不知道,她到死都在念著你。”

  明王登時一怔,才發現曾經和他相約白首的女人,最後居然嫁進了金縷城。

  金雲覽笑起來,聲音裡滿是嘲弄和不甘,“她大概沒有想到,在她一死了之五年後,那個殺了她父親的人又來殺她丈夫了。我真不明白,殺父之仇報了就是,何必那麼痛苦。她痛苦,因為她對你舊情難忘。她自盡時,手裡攥著一樣東西,你不想知道是什麼嗎?”

  明王呆呆站著,劍首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金雲覽眼裡精光隱現,狠狠盯著那團陰影道:“是飛魚木珠,她臨終前留下遺言,讓我把它交還給你。”他揚手拋出木珠,在明王分神接應時,揮劍向他刺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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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分散在城內的人陸續集結,最後一組刺殺御者的人也回來了,大家都在等,等城牆上的宗旗折斷,等明王最終的召喚。

  夜已經很深了,將到午夜時分,魑魅拿肩頂頂阿傍,“老大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金雲覽嚇破了膽,召集金縷城所有高手連夜保護他,讓老大找不到機會下手?”

  阿傍搖搖頭,心裡有隱約的預感,只是那預感太不祥了,他連細想都不敢。

  城牆上烈火紋的旗幟還在夜風裡招展,那千回百轉的聲響一記記拍打耳膜,聲浪越急,便越讓人慌張。

  守衛的兵卒在燈火下如常巡視,孔隨風罵了句:“他娘的,咱們干脆直接衝上直道算了。”

  這當然是意氣用事的話,身後沒有徹底收拾干淨,就算上了直道也是被人包抄的下場。這時候急不得,只有死等。阿傍道:“仔細看,看見城牆中段的亮了麼?那是弓弩手箭尖上的寒光。這直道周圍布滿了暗衛,宗旗不倒不能貿然行動。”

  刺殺宗主,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全城戒嚴的情況下。大家等得有些心焦,再過兩個半時辰天就要亮了,二十裡的直道沒有馬,只能徒步,一旦失去夜色掩護,所有人都得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胡不言見眾人憂心,很慷慨地表示:“晚點也不用怕,大不了我多走幾趟,把你們送進木像城。我就是擔心明王,他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結果他的口無遮攔挨了蘇畫一頓臭罵:“你不吭聲,沒人當你是死的,烏鴉嘴!”

  “看,宗旗倒了!”忽然有人低呼,“明王回來了!”

  大家忙看過去,城牆上有個身影斬下了烈火旗,旗杆舉在手上攪動兩下,然後從牆頭直扔了下去。

  群情頓時激昂起來,明王的出現,預示著金縷城的城主伏誅了。金雲覽一死,五大御者也相繼被殺,如今的金縷城已經徹底變成一座廢城了。

  抽刀向敵,區區的弓弩手不算什麼,只要近身,那些武器和燒火棍沒什麼區別。波月閣的人從四面八方攻上城牆,一頓血光四濺的廝殺,牆頭上伏屍百余。最後一名弓弩手顫巍巍舉起手裡的弩,在扣動機簧之前,被魍魎斬落了整條臂膀。

  揚手又是一刀,那人踉蹌著撲倒在地。環顧四周,再也沒有能阻止他們向木像城進發的絆腳石了。魑魅打了個口哨,分散在各處的人聞聲而動,紛紛躍下了北城的牆頭。

  波月樓的人,都有一身極俊的輕功,這項能力是追雲趕月的本錢,二十裡路走得急些,兩個時辰應該能到。

  不知多久沒有一起這樣縱情奔跑了,上次還是在重選護法的時候,為了那個位置各顯其能,在王舍城外空曠的原野上你追我趕。波月的輕功,江湖上甚有威名,舒展身形飛鳥凌波,借助一棵草,也能縱身直去兩三丈遠。上次的較量帶著競技色彩,這次不同,這次是大勝後的春風得意,松了轡頭的年輕人們在直道上肆意揮灑,如果有人俯瞰,會看見起起落落間,盡是燕子般輕盈的身影。

  原本明王是個中好手,樓裡上下沒一個人能比過他,可今天不知怎麼,漸漸落了下乘。阿傍一直關注著他,本以為他是大戰金雲覽太累了,自己便放緩速度等他。結果他越走越慢,最後身形一崴,竟跌在了直道上。

  同行的人都吃了一驚,紛紛停下步子圍過來。阿傍去扶他,為他翻身時觸及他的前胸,只覺滿手冷膩,就光一看,滿掌都是血。

  大家倒吸了口氣,果然不好的預感應驗了。阿傍看著他漸漸發青的臉,伸手要去扯他的軟甲查看傷勢,被他阻止了。

  他吃力地搖搖頭,“別管我,你們走吧……”

  阿傍喉頭發緊,接過蘇畫遞來的金瘡藥,找不到傷口,便一股腦兒灑滿他的前胸,急切道:“你堅持住,我背你進木像城,進了城就有大夫了。”

  可是明王已經不能再說話了,他被金雲覽暗算,憋著一口真氣續命,才勉強殺了他。然後上城牆,斬斷宗旗,耗盡了最後的心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隨他們出城,不過是徒勞,多走一步是一步罷了。

  這樣也好。軀殼千斤重,再也操控不了了。這一身背了太多的血債,他在昏聵裡看見周圍冒出無數的黑影,等著吞噬他,找他尋仇。別人的人生苦短,到他這裡是負重前行,認真說,他從未真正感受到活著的樂趣。他曾經路過滿是殘垣的老宅,夕日的家道興隆,早就散入了遠山遠水。他駐足看了會兒就離開了,現在想想,當初應該和父親一道去死,何必貪生,多受二十年的苦。

  阿傍見他要合眼,發了瘋一樣搖撼他,“大哥,你不能死,你還要去找那個賣酒的姑娘!”

  他輕輕扯個笑,那笑看上去像唇角的抽搐。

  阿傍的喊聲裡帶上了哭腔,“那姑娘有雪白的手臂,又細又長的腿,小山一樣的奶子……”

  大腿和奶子,其實他都不稀罕。殺手也有重情的,他帶著兄弟們衝出了金縷城,對得起樓主了,然後他要走自己的路,去找那個鑿穿他心房的姑娘。

  明王就那樣死了,死在了空空的直道上。他們這些人見慣了生死,獵物的身首分離,同伴的屍骨無存,都不是多新鮮的事。然而在這種全員突圍的情況下,損失了一個人,就缺了好大一角。

  眾人肅立著,哀致地望著阿傍懷裡的人,一向意氣風發的青年漸漸冷卻,面孔也變得冷漠了。

  環顧左右,直道兩旁是無盡的水澤,連安葬他的地方都沒有。把他拋在半道上嗎?天氣這麼熱,讓他在烈日下腐爛發臭麼?大家都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

  胡不言站了出來,“把明王交給我吧!金縷城的城牆邊有土,我去刨個坑把他埋了,將來攻下了眾帝之台再來給他遷墳。你們繼續往前走,不要耽擱。”

  目前這是最好的辦法了,胡不言化出原形,魑魅和魍魎把他抬上狐背,三大護法都向狐狸拱手:“明王就拜托胡兄了,請妥善安葬他。”

  得到他們一句“胡兄”真不容易,換做平時,胡不言又會大肆吹噓一番,但今天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可高興的。他混跡在他們中間,雖然吵吵鬧鬧比吃飯還要尋常,但血肉之軀總會有感情。那群護法先不論人品性格,至少個個賞心悅目,他喜歡漂亮人兒,所以並不真的討厭他們。

  現在老大沒了,死得那麼悲壯干脆……胡不言吸了吸鼻子,背起他重新折回金縷城。城牆下的夯土很硬,他的前爪扒出了血也沒有停下。他一般很少全心全意干一件事,以前在九州時,但凡有一點讓他感覺吃虧,他二話不說就走人。沒想到走了一趟紅塵,微小脆弱的人教會了他何為大義和堅持,他自覺妖性得到了升華,即便不能脫胎換骨,他也要做一只講義氣的狐狸。

  掩埋了明王,他從城牆上摘了一盞燈籠下來,放在他墳前,“拿上燈,照著點腳下,下去的路有點黑,別摔了。”他從懷裡摸出兩張銀票來,伸進燈籠裡點著了,邊燒邊道,“這是我全部的家當,省吃儉用好幾十年才攢下的,本想拿來迎娶蘇畫,現在全給你吧!到了陌生地方,打架不合適,拿這個錢打點打點,來世托生個好人家,別再當殺手了。”

  說到最後,說出滿心悲涼,又略站了會兒,才轉身追趕他們去了。

  ***

  木像城裡正興建樓台,崖兒站在一處廟塔上俯視,街道上行人往來,臨水的碼頭上停著巨大的船舶,船上裝滿合抱粗的木料,要運送到工地,每次往返需百余人推拉。

  木像城是唯一有水路連通外邦的城池,因此商業要比其他四城發達得多。木宗的宗主也不像金宗宗主那麼神秘,他倒是個諸事願意親力親為的人,生得一副膀大腰圓的身架子,穿佛頭青的大科綾羅。大概是個審美有偏差的人,腰上系紫色的蹀躞帶,掛了滿滿當當一排彩色的裝飾。雖然人胖,但他不怕熱,站在驕陽下揮汗如雨指揮運輸的板車,說到惱火處,自己跳下去,推著車轅便走。

  喜歡拋頭露面,那麼刺殺的機會就相應增多。但崖兒仔細觀察過,這位宗主的周圍隱藏著很多平民打扮的暗衛。畢竟波月樓的人到了天外天,他不是不知情。為防忽然跳出來的殺手砍了他的腦袋,順便用這種看似大意的表像混淆對方視聽,他還像往常一樣為建城忙碌著,只是左右換了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以自己為餌,等著波月樓的人上鉤。

  這種情況下,最忌盲目行事,崖兒遠觀了片刻,從高塔上退了下來。

  回住地的路上,居然發現了樓裡人留下的暗號,她心頭一喜,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麼快。只是不便立刻碰面,她在牆皮上刻畫著,讓他們暫且按兵不動。傍晚時分接到了他們的回信,告訴他明王為了突圍,已經殉職了。

  她從外面回來,坐在燈下怔忡很久,才消化了這個消息。早在進入天外天之前,她就再三問過他們,是否決定跟她赴險。這是一場惡仗,注定會有很多犧牲,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准備,迎接遲早會到來的第一個噩耗,但沒想到,出事的會是明王。

  膀臂啊……崖兒喟然長嘆,立在窗前遙望天上的月亮。四大護法裡她最信得過明王,他老練周到,即便她不在樓裡,他也能管束好那幫沒輕重的小子。如今出師未捷,這才第一城而已,就讓她損失如此慘重,接下來還會有多少的劫難?她忽然覺得害怕,有些不敢去想了。

  眼下他們都進了木像城,必然開始籌劃刺殺木宗的首腦,明王的悲劇擺在面前,所以最難對付的人,還是由她來殺吧!木像城和金縷城不同,不可能讓她那麼輕易橫跨,她必須靜下心來觀察,找出木江流固定的行蹤和喜好。

  如臨大敵對於自信的人來說,可能只是一瞬的事。第一天她看見他身邊暗衛圍拱,第二天他堅持在府邸待了一夜,第三天便再也耐不住,又去了那個讓他銷魂的去處。

  木像城中的風月場,分三六九等。最次的那等占據城的外環,為販夫走卒提供快樂。第二等的在中環,接待商賈和小吏。頭一等的在內城,專供宗主和旗下御者褻玩。木江流的愛好很特別,他並不固定點誰的名頭,但這些被點的女人無一例外,必須身段柔軟。男人尋歡,一番調笑周旋後,最終的去處無非是床上,而這位宗主卻不是,他喜歡把女人關在籠子裡,當獸一樣騎駕。

  一個兩百斤的胖子,坐在你身上是什麼感覺,大約只有受過這種苦的人才知道。他營建的樂園裡,幾乎每個女人都對他的“抬愛”叫苦不迭,而為了生計,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接待。

  崖兒混進了內城,換上侍兒的衣服,為今晚被點卯的美人送熏香。美人百無聊賴,坐在案前喝茶發呆,抬起視線看見獸場中央的籠子,厭惡地調開了視線。

  崖兒接了一個侍兒的活計,為美人熏最後的汗巾。那條汗巾是用來扎在胯間的,宗主覺得全裸的女人沒有美感,只有那種類似男人般粗獷的狂蕩,才能激發他的欲望。

  汗巾在香煙上飄拂,美人嘆了口氣。崖兒適時把汗巾呈了上去,“銀環姑娘,這是宗主最偏愛的香。”

  叫銀環的美人斜眼瞥了瞥她,接過汗巾貼在鼻上嗅嗅,“唉——”又是一聲長嘆。

  “有事令姑娘不快?”

  銀環姑娘說:“宗主變著花樣折騰我們這類人,他府裡的夫人可不必遭那份罪。你看那籠子,讓我想起豬羊送到集上待價而沽的牢籠,什麼時候我能不用籠子,活得有個人樣?”

  崖兒笑了笑,“姑娘想離開內城麼?”

  可銀環姑娘又搖頭,“當然不,像我們這樣的人,錦衣玉食受用慣了,誰還願意回家受窮!”

  “那就想辦法進木府,當上宗主夫人。”

  銀環姑娘嗤地一笑,“哪裡那麼簡單!你這小侍懂什麼,知道這內城有多少姑娘麼?”她拿手一比,兩指大開,“八十。”

  “姑娘一定是八十個裡的佼佼者。”崖兒矜持地微笑。

  誰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比別人差,但有時候不承認也不行。妓女之間互相攀比,行行裡都有狀元。銀環姑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比不過別人,於是更加重了嘆息的聲調。

  崖兒掖著手道:“姑娘可以想些奇巧的方法,贏得宗主的歡心。”

  銀環搖頭,“這樣的地方,連個想奇巧法子的余地都沒有。”

  崖兒轉過身,看向那個不大的籠子,外圈有道曲水流觴般的小渠,離籠子很近,近在咫尺。

  她掖著手說:“古人唱酬,流杯渠裡流的是清水,姑娘何不用烈酒?男人好酒,烈酒封喉,美人在懷,昏昏沉沉間做那事才痛快。姑娘還可以准備孔雀氈毯,將這籠子圍起來,頂上懸螢火,四周雀羽搖晃,是不是會讓人想到少年時仰臥在星空下的美好?”她抿唇輕笑,“姑娘,有時候曲意逢迎,還不如使點小心思。宗主為什麼喜歡點姜姬?因為姜姬從不濃妝艷抹,但她全身紋滿了牡丹。”

  一朵人形的、盛開的牡丹,確實驚悚又魅惑。銀環聽了她的話,立刻就決定照做了,女人爭起寵來,什麼都豁得出去。

  很快流杯渠裡盛滿了烈酒,那酒之濃郁,穿過獸籠看對面,景像都是扭曲的。

  後來孔雀氈來了,螢火也來了,唯一稍作改變的,是螢火裡加了白磷,磷本身不灼人,但它有個特點,易燃。宗主和銀環顛鸞倒鳳時,帳頂所謂的星空會因震動撕裂,磷隨流螢飛舞,落進滿渠烈酒中,目的就達到了。

  站在廟塔上看,城中城果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籠子上了鎖,木江流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崖兒長長嘆了口氣,這火就算是對明王的祭奠吧,他在天上看見這一切,應當也會感到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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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

  大司命從司命殿出來,身上穿戴整齊,束上了壓箱底的發冠。雖說他以前也一板一眼,但今天的行頭太過莊嚴,像個將要上朝面聖的文官。

  少司命抱著書冊追到他面前,歪著腦袋問:“座上,您打算上天麼?”

  大司命瞥了他一眼,“是啊,我要上天找人訴苦。蓬山岌岌可危,琅嬛倒了不要緊,蓬山這麼多紫府弟子,難道要葬身在亂石之下嗎?”他邊說邊系好了腰帶,三尺寬的如意帶,愈發收出一副寬肩窄腰的好身條來。

  少司命自認為了解一些內情,壓低聲道:“座上,岳樓主不是已經攻破木像城了麼,我看十天內她一定能進燭陰閣。萬一天君不讓君上出山平亂,岳樓主照樣可以闖進八寒極地,救君上出來。”

  大司命斜眼審視他,寒聲道:“這世上好像所有人都不急,只有本座急。”

  少司命缺根筋地眨巴一雙牛眼:“那座上為什麼這麼急?”

  “因為我希望能早早把你扔還給君上。如果君上不回來,我覺得你這輩子可能都開不了靈竅了。”末了很誠懇地對他說,“你實在太笨了。”

  第三十五位少司命,是府君的關門弟子,也是所有少司命中資質最差的一個。當年紫府君經過北邙山,看見一小兒追著日影插竹竿,日頭每偏過一點,他就插上一根。仙君看了半天,不明白他在干什麼,上前問,他咧著缺了門牙的大嘴說:“我在研究計算時辰的方法。”

  仙君一聽,頓時驚為天人,“小小年紀大智若愚,將來肯定有出息。”

  雖然做法很蠢,但和百余年後出現的日晷,在原理上居然不謀而合。不過可惜,三十五少司命後來的興趣又發生了改變,日晷最終不是他發明的。府君培養這位關門弟子,養著養著發現他“愚”是真的,“大智”竟絲毫沒有,可見神仙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現在府君進去了,三十五少司命轉而由大司命親自授業,他的愚頑,時常令大司命品咂到修行生涯的無望。

  戴罪立功出獄,和被人劫獄亡命天涯是一樣的嗎?誰不願意正大光明行走在日光下,只有老鼠才東躲西藏。

  之前縛地鏈的松動,他派人接連呈報天聽,結果不知為什麼,岳崖兒都打到綠水城了,上面也沒有半點動靜。大司命想了又想,即便他那麼討厭上九重天,這回也還是得親自跑一趟。無論如何琅嬛現在扔給了他,只要浮山出事,第一責任人一定是他。他得設法讓責任轉移,否則屆時上面一句“沒接到呈報”,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他乘著清風扶搖直上,先去拜會大禁,看看有沒有機會直面天君。這次大禁親自出來迎接他,請他進了大禁殿,心平氣和和他面對面坐著,告訴他,“上面還在想辦法。”

  “我的道行淺薄,給鏈子加了道符咒,最多只能撐十天。現在三天過去了,方丈洲好多地方開始出現塌陷,蓬山山系大多是浮山,方丈洲又在東海中央,山要是砸下來,那方丈洲會直接沉進水底,九州便再也不完整了。”他低著頭說,“我日日如坐針氈,西北角上鎖鏈松動,就預示著西北很快會有妖患。大禁知道紫府妖鬼卷麼?”

  大禁點了點頭,“萬妖卷和百鬼卷麼,是紫府君建立的,我當然知道。”

  大司命哀嘆連連,“那些本就是惡煞,原本臣服於府君,自從府君受罰進了八寒極地後,蓬山經常回蕩起百鬼夜哭,弄得人間地獄一樣。不論妖鬼,都念舊主,就算你我……”他的手指來回在兩人之間比劃了一下,“你說我家仙君的不是,我要生氣,我對你家天君表示不滿,你也會發火,人之常情嘛。我這次來,一是向大禁親口稟報方丈洲的境況,二是向大禁打聽,天君有沒有釋放仙君的打算?縛地鏈、六爻盾、天環……那些都是仙君一手創辦的,除了他,誰也無法駕馭它們。現在想想,讓我這個三千年道行的人接手琅嬛,這不是把我頂在杠頭上嗎……”

  說到最後意思很明確,想卸職,不打算干了。

  大禁也很無奈,“我知道你為難,但卸職這種話不能亂說。紫府君也不是永遠不出八寒極地,將來那個女人死了,他的塵緣一了,還是會重掌蓬山的。”

  “那眼下怎麼辦?”大司命有點激動,“琅嬛堅持得到仙君回來嗎?”

  大禁沉默了下道:“受罰的墮仙,必要經過千百年錘煉,洗去一身魔性才能走出極地。現在讓紫府君出山,無論如何都是一場冒險。”

  大司命站起來,撐著長案急切道:“我願意進八寒極地,當面問一問仙君的意思。別人不知道,大禁還不了解仙君的為人麼,他是天上地下最老實的仙啊!”

  大禁不由嘆息,不單老實,還很耿直,如果面見天君那天,他能為自己開脫一番,最後也不至於鬧到這種程度。可大司命的請求,目前確實難以滿足,大禁道:“八寒極地是仙的囚籠,不是游玩的聖地。你不能去,去了觸犯天規,得不償失。這樣吧,你先回蓬山,這兩天上面必定會有個決斷的,畢竟琅嬛非同小可,天君絕不會坐看它垮塌。”

  其實大司命這趟來,並不奢望這些上仙能給他明確的答復,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確認一遍上界已經知道琅嬛的現狀,將來萬一出了問題,別找他的麻煩就可以了。

  “天君已經知悉了?”他又著重問一遍,大禁點點頭,他說好,直起身長出了一口氣。

  從大禁殿出來,他走得輕飄飄,才發現當一個一板一眼的正直人太辛苦了,隨心而動,才是真正灑脫的態度。只有一點還是讓他不安,就像剛才說的,浮山墜地會砸沉方丈洲,他擔心紫府的弟子早晚會受到牽連。因此長期生活在重壓下,覺得蓬山缺了自己就不行的大司命,還是無法真正高興起來。

  他又憂心忡忡到了天行鏡前,簡直像子孫上墳訴說委屈一樣,對著鏡子裡的仙君絮絮叨叨:“君上,我上去了一趟,沒討著什麼結果。他們敷衍說會解決,但我知道,您不出來,再多的辦法都是治標不治本。天君好像還沒拿定主意,我一力保舉您,大禁還拿那些裹腳布來搪塞我,別的我倒不擔心,唯擔心紫府上下百余弟子。他們的修為太淺了,恐怕蓬山一毀,他們會跟著遭殃。”

  然後他就開始愁腸百結,一會兒仰天,一會兒俯地,喃喃自語著:“怎麼辦呢……”

  天行鏡裡禪定的人終於忍不住了,皺著眉頭道:“你不會下令眾弟子出蓬山麼?”

  大司命噯了聲,“可行麼?”說完才反應過來,瞿然望向天行鏡,“君上?”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慌忙跑過去查看,鏡子裡的人已經站起來了,眉間封印如火,一身白衣勝雪。

  大司命忽然發現,君上那身被血漬浸泡了一次又一次的禪衣不見了,對於隔三差五都得被扎成篩子的人來說,這白衣來得太蹊蹺了。他晃了晃神,試探著叫了一聲:“君上,您能聽見屬下說話嗎?”

  天行鏡裡的紫府君略牽了下唇角,靜靜看過來,仿佛隔著宇宙洪荒也能對視,一字一句道:“浮山鎖鏈年久失修,我早料到它們會斷,可惜本君不在,幫不上什麼忙。乾位上的地鏈松動,會引天君親自出馬,但鐵索有四根,他難免顧此失彼。你聽好,第二根縛地鏈掙斷時,讓紫府子弟全數下山,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大司命聽那嗓音,如金斧鑿玉般透著霜雪的味道,但又是往日熟悉的,一時竟悲喜交加幾乎哽住了。努力平息了心神,半天才道:“如此一來,不會造成恐慌麼?”

  紫府君說會,“但比起恐慌,保命更重要。”

  其實他很想說,自己被關在八寒極地出不去,外面恐慌和他沒有一根毛的關系。再說亂了才好,不亂不立,亂了才能迫使天帝對話,有對話,很多事就好商量了。

  大司命一向對君上唯命是從,既然他這麼吩咐,那必定是為整個蓬山好,他絕無二話。應准了之後,他才有空抒發自己的感情,一臉看透了世態炎涼的滄桑,慘然道:“這陣子出了這麼多變故,屬下以為君上吃了大苦頭,出山也無望了,沒想到……您不是仙骨盡斷了麼,怎麼恢復得這樣快?還有這天行鏡,居然能對話?”

  紫府君心說那是自然,這天行鏡也是他煉化的,哪有法器不認主的道理。

  大司命又隔著鏡子仔細打量他,“君上,您眼下情況如何,身上好些了嗎?”

  鏡子裡的人凄涼地笑了笑,“仙骨都斷了,能好到哪裡去。”

  當時抽筋斷骨的痛,恐怕終其一生都難以忘記。那種撕心的感受,像活魚被剮去了鱗,每一次刀鋒的途經,都需要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承受。傷痕累累,千瘡百孔,然後從每塊骨骼裡生出倒刺,從每個毛孔裡滲出血絲,沒有見識過的人,根本無法想像。

  如果換成一般的仙,大概就此道元盡滅,余生就在這禁地苟延殘喘了。但他不是,得益於天生的仙根,即便打斷了仙骨,元神不滅,他就能自行復原。但也因為出身的緣故,注定他生來是仙,不管是真仙還是墮仙,他就這兩條路能走。除非一口氣打散他的元神,讓他就此幻滅。

  從上仙到墮仙,很奇怪的一種感覺,看待一切事物都不走原來的軌跡,他有了新的視野。像靈竅乍然被打通,渾身暢快通透,胸中常常奔突著某種毀天滅地的欲望,要這世道按他的喜怒而改變。

  經過一番痛,換來不一樣的明澈和達觀,他現在不覺得墮落是多糟糕的事了,反倒很有趣,也很刺激。據說成了墮仙,人性中最本能的惡會被激發出來,靜心想想,他在領罰之前就已經鋪好了後路,所以人人口中老實的仙,其實並不那麼老實,他早有墮仙的資質了。

  大司命心痛不已,泫然道:“我沒想到,君上為情能有這樣的魄力。這陣子我常懷念以前的日子,山中歲月靜好,屬下伴著君上,那時何等的愜意……君上,屬下真的很想您。”

  天行鏡裡的紫府君打了個寒戰:“我這兒已經夠冷的了,你別說了。”

  大司命咳嗽了聲,又換個話題,“那君上,您是什麼時候開始能夠通過天行鏡觀察蓬山事的?”

  紫府君微側過身,皚皚白雪為背景,襯出一個比雪更高潔的君子,淵默深穩,不激不隨,連低頭思量的樣子,也比以往更有韻致了。

  “一直。”他這麼說。

  大司命聽完,隱約有五雷轟頂之感,“一直……那屬下之前對天行鏡吐露的心聲,君上也都聽見了麼?”

  他抿唇一笑,沒再接他的話。

  大司命覺得腳下發虛,頭頂冒汗,這麼說來,他的那點迷惘和類似閨怨式的惆悵,全被他聽見了?蒼天啊,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人都在牢裡了,還能繼續坑他,果然上司不是白當的。

  正恍惚著,少司命那條筆直的喉嚨又響起來:“座上,來了好多真神仙!”

  這話說的,好像他天天面對的是假神仙似的。大司命顧不上罵他,疾步出去相迎,剛出門就見雲層叆叇,晚霞穿透飄拂的雲絮,像天邊陡然長出了無數光的腳。天街上已經站了好幾個人,大禁也在其列,看到他,悄悄向他做了個眼色。

  大司命知道是天君駕臨了,但他面向琅嬛,只看見一身金縷,背影卓爾不群。上神的手段果真不是他這種小仙能比的,大司命掖著手,看天帝親自加固西北角的那條縛地鏈,連法力散發出的金芒都比他的耀眼粗壯。

  扎根大地的鐵鏈再次被束縛,不情不願發出擎天鐵柱被撬動般深重的巨響。那一環一環的鏈節,肉眼可見地往下沉了好幾丈,終於天君的親自出馬,解除了琅嬛傾倒的危機。

  所以一切到此便結束了麼?並不。天君返回九天後,連凳子還沒坐熱,神侍便匆忙進來稟告,說浮山西南和東北兩角的鎖鏈相繼都松動了。所幸是對角,不至於造成側翻,但這次的情況比較復雜,萬丈深淵下有黑氣湧動,怕是千年前鎮壓的妖魔要逃出山底了。

  從來溫文爾雅的天帝,這回是真的發怒了,他砰地一拳捶打在御案上,震得文房蹦起來老高,“是紫府君耍的手段。”

  大禁見勢忙拱手道:“君上息怒,紫府君的為人君上知道,他一向審慎厚道。琅嬛失衡是在他囚禁八寒極地之後,他人在八寒,就算再大的神通也衝不破那道壁壘,因此神鏈松動,應當只是巧合。蓬山聖地的輝煌畢竟在他手裡創建,他人不在了,難免會有妖魅趁機作亂,還請君上明察。”

  天帝聽後卻一哂:“世人都說紫府君是個與世無爭的好人,你們真的看透這人了麼?他如果心慈手軟,當初怎麼收伏邪祟,創立妖鬼卷?”大禁果然被問住了,臉上閃過一絲猶疑來。天君負手長嘆,“罷了,費盡心機不就是為了這個結果麼,你帶他上觀星台,我要好好同他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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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2:01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觀星台,在世上最高峰的山巔,地面向上一萬丈,遠在雲層之上。當大地陷入黑暗時,觀星台上還能看到最後一縷陽光,而觀星台上星雲密布時,九州已經接近子時了。

  這地方,不屬於九重天,它在大地和天闕的交界處。天帝辦事很講究分寸,召見一名墮仙,就該在與其身份相匹配的地方,這樣才能提醒他,如今所處的位置發生了變化。

  紫府君照舊姍姍來遲,凌空曲折的天道上出現一個身影,走得不急不慢,完全沒有大人物正在等候他的覺悟。他一路看花看草,偶爾還彎腰看螞蟻。天帝耐著性子等他到了面前,細打量他,面貌還是原來的面貌,略清臒了些,神采倒不減。唯一刺眼的,就是那章子般落在眉心的墮仙印,印記太深太紅,渾然天成般,在那張臉上勾勒出了妖異的風味。

  天帝笑了笑,笑意不達眼底,頗有鄰人寒暄的意思,“紫府君興致不錯啊。”

  他不卑不亢望著天君,回了個微笑,但笑容裡有倨傲的味道,“八寒極地什麼都沒有,放眼盡是一片白茫茫。以前不覺得這山水花鳥有多可貴,但當你的眼睛失去享受色彩的權利,再領略時,你會覺得一切都那麼有趣。”他復又輕牽唇角,不太情願,但又不失禮數地向天帝牽袖一揖,“罪臣安瀾,見過天君。”

  這便是有根底的仙和野路子的仙,墮化後最本質的區別。如果是名野仙,甚至不等開口就會朝你老拳相向,但天生仙根的仙不同,他們不會迷失本性,即便再討厭你,他也還是願意唱著高調,與你把臂周旋。

  很好,還能順暢地溝通。天帝抬了抬手,說免禮,“看紫府君氣色尚且不錯,但本君知道,你在八寒極地受了苦。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並不是我的本意……府君身體恢復得如何了?”

  紫府君說還好,“前兩天剛接上骨,現在勉強能走兩步。剛到極地的時候,覺得天都塌了,如今倒可以適應了。”他頓了頓抬起眼來,很純質地問他,“天君怎麼會突然召見罪臣?罪臣入極地才兩個月而已。”

  這個紫府君,裝傻充愣是把好手,天帝認識了他一萬年,懂得他的策略。

  東拉西扯不是辦法,你單是敲邊鼓,他能敷衍你到太陽直射觀星台。所以天君還是打算直來直往,他轉身面向方丈洲方向,負手道:“這兩日蓬山大亂,紫府君知情麼?”

  他說不知,“我人在八寒極地,天君問我知不知情……此話從何說起?”

  天帝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裡閃爍的狡黠的光,簡直如他眉心的墮仙印一樣刺眼。天帝嘆了口氣,“一個人駐守某個地方太久,那地方的一切都會對他產生感情。一旦這個人不在,所有的綱常都會生亂,現在的蓬山就是如此。”

  紫府君聽完略遲疑了下,“天君的意思是,紫府有人反了麼?難道有人不服大司命?”

  又來了!天帝忍住不去扶額,咬著牙道:“不是有人反大司命,是你煉化的縛地鏈不受天地差遣,先是西北松動,現在連西南和東北也如法炮制了。本君知道,這縛地鏈只是打前戰的罷了,後面還會出現其他問題,如果一一應付,實在耗時巨萬。本君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准你提前出八寒極地,但你必須斷盡塵緣,自此遠離紅塵,靜心鎮守琅嬛。”

  他靜靜聽著,天帝說完後,沒有迎來他的叩謝,而是無盡的啞笑。

  這一切他看得很明白,不就是想讓他繼續賣命,還要對天帝感恩戴德嗎。如果琅嬛不生亂,如果他們能應付所有的麻煩,誰能想到極地裡挨餓受凍的他?結果招他回來,不忘冠上個法外開恩的美名,斷盡塵緣?斷盡了塵緣,他還剩什麼?

  他這樣的態度,當然會令天帝不滿。天帝蹙著眉,警告意味濃重,“你究竟在笑什麼!”

  他這才收斂了笑,平心靜氣問天君:“當初我是上仙,不能和凡人通婚,我認了。現在我成了墮仙,依然如此,那麼我為什麼要回蓬山,繼續當那個看門人?”

  天帝被他問得難以反駁,只是氣惱道:“世上女人不獨她一個,明明女仙有那麼多,你何必知法犯法,非要選她?”

  他緩緩點頭,“女仙很多也很好,可我不喜歡她們,有什麼辦法?天君不必兜圈子,給我一句准話吧,是否讓我在八寒極地和她之間做選擇?”

  他那副傲慢又不領情的態度,已經讓天帝大感不悅,天帝說是,“兩者之間任選其一,還請紫府君三思。”

  結果他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轉身便走。在天帝驚訝又難堪的注視裡躍下觀星台,重回八寒極地去了。

  僵立在那裡的天帝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約談不歡而散,連大禁都捏了把冷汗。紫府君一走他便匆匆趕來,看著天帝發青的臉,迂回周全著:“君上息怒,紫府君本來就是為情才墮入八寒極地的,如果今天能斷情,當初就不會走這條路了。”

  天帝冷冷望向大禁,“他分明仗著沒人能代他接管琅嬛,有意和本君講條件。”

  這種心思當然不能說沒有,大禁囁嚅了下,不知應當怎麼為紫府君開脫。天帝亦不可能讓步,兩下裡一言不合,便各走各路了。

  冰封千裡,他踽踽獨行。

  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八寒極地,是他最初的目的。他倒不是吃不得那份苦,只是想念那個還在江湖上漂泊的人。極地有天然的屏障,阻斷一切與外界的聯系,他也只能通過天行鏡的傳輸,知道紫府的境況。但他的葉鯉現在怎麼樣了,他根本推算不出來,他不知道她近況如何,雪域不告而別後,她是不是刻骨地恨他。他暗中打著小算盤,如果能離開極地,他就可以再去找她。然而天帝顯然是不答應的,損失一卷魚鱗圖,最後誰的責任都沒有追究,天規便形同虛設。他說兩者只能選其一,還有什麼可選的,沒了她,他在哪裡都一樣。

  心情不大好,他發現自己的脾氣好像變差了很多。以前遇事不過一笑罷了,現在卻開始耿耿於懷,甚至想著如何倒戈一擊,索性讓這世界亂成一團麻。

  天頂又開始風雲彙聚,他厭惡地看了眼,不去管它。雷聲大作起來,新一輪的天譴馬上要到了,他依舊默默往前行走,就算炸雷劈在他耳畔,他連眉毛都不動一下。漸漸雨星子飄落下來,貼上皮肉還是有些冷的。他心頭攢著火,必須要在這茫茫雪地上行走發散,才能消磨干淨。

  雨點過後,依然是密集的冰棱,痛了太多次,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感覺。他在極地裡死過一次又一次,不停重復同樣的折磨是必須的,再強的人也強不過天。但每次恢復所用的時間越來越短,身體裡有某種力量在積蓄覺醒,自己知道,也許離墮入魔道只有一步之遙了。

  冰棱滂沱而下,刺穿了他的肩頸,又刺穿他的脊梁。起先他還執拗前行,後來到底承受不住,撲倒下來了。

  冰錐很快穿透他全身,他趴在雪地裡氣息奄奄,每次都覺得自己挺不過去了,但每次依然會蘇醒。死不了,他就開始苦中作樂,從第一道冰棱穿透身體開始計算,基本數到八十九時,刑罰差不多就結束了。這八十九道酷刑施加期間最難熬,他得去想一些高興的事,比如和她在一起時的種種。她當然是個長滿獠牙但芯子柔軟的可愛女人,比起她過於剛強的性情,他更喜歡她靠在他懷裡時的溫順。

  雪域的二十多天,現在回憶起來仍舊有滋有味。那時他每天都給她把脈,總要惹她一頓嘲笑。她像蛇一樣在床上游曳,身子扭成一個妖嬈的弧度,人趴著,倒豎著兩條玉筍樣的小腿,撐著臉告訴他:“我不急著要孩子,我將來還要一統江湖,稱霸武林呢。”

  他知道她是在顧全他男人的顏面,便心不在焉地唔了聲,“那萬一懷上了,你打算怎麼辦?”

  她失笑,“你怎麼會問這麼傻的問題!”翻身枕在他腿上,盤弄著自己的手指,輕聲細語說,“當然要生啊,比起一統江湖,你和孩子重要得多。”

  他當時聽見她這麼說,心裡充滿了感激。可是明知自己要走,留下孩子會拖累她,甚至讓她成為一個有軟肋的人,往後還怎麼刀槍不入?

  趴在雪地裡,奄奄一息的他,身上經受無數摧殘都不怕。拼盡全力支起手肘,攤開手看掌中小小的一團光芒,那芒微弱如螢火,中央有個米粒大的人形。每次磨難過後,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他。他最後的一口真氣,永遠停留在這裡保護這一寸微芒,哪怕被抽筋斷骨,裡面的小東西都安然無恙。

  冰刑結束了,他握起拳,艱難地翻個身。冰雪滲透進傷口,有種又痛又癢的感覺。身下的血,在蒼白的大地上開成了花,他也不在乎,雙眸望向天頂,依舊冷靜又清醒。

  ***

  琅嬛的縛地鏈還在不停松動,等不來天帝釋放仙君的消息,大司命遵照他的囑咐,把紫府弟子都轉移下山了。

  萬年的紫府,忽然把人都遣散,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方丈洲是地仙的聚集地,他們在這裡過著愜意松散的生活,萬一這裡有變,那他們這些人,上哪裡找第二個聖地去?

  修行者們惶惶然,其中緣故不用說,心下都明白。遙遙望向蓬山方向,“琅嬛要出大亂子了……”

  “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紫府君不知所蹤,琅嬛還太平得了嗎?”

  有的修行者已經打算收拾收拾,再入紅塵了,“方丈洲不復存在,就再也不需要遵守紫府君定下的規矩了吧!這九州眼見要生亂,過不了多久,生州和精舍聖地也會不保,大家還是早作打算,早謀出路吧。”

  人心渙散不過如此,難道你以為會擾亂紅塵的只有妖鬼麼?這些身懷絕技不肯登天的修行者,在失去制約後,一樣會成為隱患。

  所以紫府君下令大司命,讓他遣散弟子是有目的的,如果琅嬛目前的危機還不夠讓天帝下決心,那就再加上輿論。紫府弟子在山門外徘徊不去,大司命領著三十五位少司命堅守在九重門上,反正看那陣勢,蓬山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天帝寒聲發笑,“這是要逼本君就範麼?”他確實想到了妥協,可妥協之後天威何存?九天上的眾仙雖然個個神通廣大,也不是隨便撿起一塊硬骨頭就能啃的。隔行如隔山,每個人有各自的強項,這種強項通常帶著濃重的個人色彩,別人無法參與你的成就,你也無法操控別人的法器。

  大禁束手無策,紫府上下顯然早有預謀,但你要去責怪大司命,他此刻正與琅嬛共存亡,怪得上他嗎?

  天帝終於還是動用天眼看了紫府君愛上的那個女人,他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個與眾不同法,能讓聶安瀾丟了魂似的。看完之後先是大嘆“冤孽”,然後得出一個結論,說她“能征善戰,很有頭腦”。至於長相方面就不作評價了,談長相顯得俗氣。

  他吩咐大禁,再次將紫府君帶出了八寒極地。依舊是觀星台上,天帝含笑道:“紫府君紅鸞星動,本來是美事一樁,我也抽空看了一眼你那佳偶,確實不是等閑之人。但要說多妙,倒也未必,能打是真的。”

  這世上大約沒有任何東西能牽制他了,唯有說起岳崖兒,才能讓他有“垂死病中驚坐起”的反應。

  天帝忽然去關注她,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他只有盡量鎮定,曼聲道:“天君傳我出八寒極地,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天帝說不盡然,“還有關於紫府的消息。大司命將你府中弟子都放出蓬山了,現如今方丈洲正如臨大敵。”

  他聽後點頭,“大司命做得對,如果浮山告急,當然要先疏散弟子。”

  “所以紫府君是打算坐看琅嬛毀於一旦嗎?”

  他掖著兩手,茫然望向那張尊貴無比的臉,“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天君不知我心余力絀麼?”

  天帝那雙清泉般的眼睛裡,終於流露出工於算計的城府來,笑道:“無論如何,請紫府君勉為其難,先安定蓬山。余下關於岳崖兒的事,你我可以慢慢商談。”

  紫府君笑起來,“天君是在拿岳崖兒和我談條件?”

  既然已經如此了,便索性明人不說暗話。天帝喟然長嘆:“沒想到區區的一個凡人,竟會成為你我的談資。府君走到這步,不都是為了這個女人麼,本君應准你,只要浮山歸位,妖鬼馴服,岳崖兒在此期間安分守己,不再觸犯天條,本君可以容她上蓬山,成全你們一段好姻緣,紫府君以為如何?”

  天帝的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著實讓人信不實,但天曉得他有多惦念她,不論成不成就姻緣,只要能讓他走出八寒極地,一切便有希望。

  他點了點頭,語氣平靜,“但願天君一言九鼎,我雖元氣大傷,但即便拼盡全力,也會保琅嬛無虞。”

  天帝說好,“我知道你暫且力不從心,所以派大禁助你一臂之力。還請紫府君銘記自己的職責,兒女私情暫緩,先以琅嬛安危為重。”

  遵不遵從是後話,先要確保天帝暫時不為難她。袖裡的左掌緊緊握了下,他俯首領命,心早飛到雲浮去了。

  不知她好不好,是否還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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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

  綠水城。

  相較於之前的兩城,這座城有綺麗的名字,也有狷狂的風骨。

  這是座女人執掌的城,水宗的宗主,是厲無咎手下唯一的女護法。江湖上喜歡將人分門別類,當初曾有北波月南綠水的說法,也就是兩大門派的掌門人,可以放在一起相提並論。當然對於這種比較,波月樓的人是絕不認賬的,照阿傍的話說,“咱們樓主是這種牛鬼蛇神能媲美的嗎?”在波月人的心裡,樓主簡直是江湖第一女俠。一個混了那麼多年還沒干掉主子的女人,憑什麼和早就自己當家的樓主齊名?

  護短是人的通病,波月樓的人尤其厲害。

  打通了木像城後,他們曾經在城廓邊上作短暫的聚集,崖兒分派各自的任務,字裡行間頗顯得興致高昂,“我早就聽說過這位宗主的大名,可惜她鮮少在江湖上走動。上次烈火堡分裂成兩派時,她代右盟主出面主持,來去也不過一盞茶工夫,沒來得及會會她。我不愛被人拿來作比較,這次是個好機會,可以分個高下。”

  可蘇畫明白她的用意,明王出事後,她嘴上不說,心裡的痛絕不比任何人少半分。作為樓主,她不外露,你很少能看到她有大喜大悲的情緒,但作為她的師父,蘇畫知道那冷硬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熾熱得甚至有些孩子氣的心。樓裡人的安危,一直在她腦子裡,她不願意再有任何傷亡,最難打倒的敵人,情願自己去消滅。每座城的御者,雖說都不是等閑之輩,但相較於宗主來說,五個相加還不及一個難對付。她解決了大麻煩後,小嘍啰留給他們來處置,這樣減低他們涉險的幾率,對大家都是一種保護。

  “你的目標不是古蓮子,你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去辦。”蘇畫道,“你進寸火城,直取燭陰閣,其他的都不必管,交給我們。”

  樓中人的安危和仙君的困境,對崖兒來說左右兩難。她學會了蘭戰的殺人本事,卻沒有學會他的心狠手辣。她是想取龍銜珠,是要找回魚鱗圖,但這些目標不能用他們的血和命來實現。

  蘇畫不等她反駁,又看了胡不言一眼,“你別跟著我了,樅言下落不明,你回樓主身邊去。”

  胡不言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搶手過,作為坐騎,跟著和他立下契約的主人是應該的,但現在情況有變,他不是和主人的師父產生感情了嗎,怎麼撇下愛人全心保護老板。

  崖兒先拒絕了,“這只狐狸的戰鬥力太弱,帶上他反倒拖累我,門主自己留著用吧。我一人獨來獨往更省事,再說樅言……”想起他,便讓她心裡七上八下。這麼多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不知道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她沉默了下又道:“我斟酌再三,水宗的宗主還是由我解決,你們照舊按序處理五大御者,城一破就轉移下一城。厲無咎明知我們進了天外天,沒有召集五宗聯手對付我們,是因為他太自信。這幾天讓我們連下兩城,他應該會有警醒,大家要多加小心了,接下來可能有幾場硬仗要打。”

  眾人道是,但蘇畫依舊堅持由她去會古蓮子,師徒兩個僵持不下,最後還是魑魅站出來,懶洋洋道:“女人就非得由女人對付嗎?打架還講江湖道義,不是我們波月樓的作風。樓主和門主都別爭了,我去吧!你們要擔心我勝之不武,我打扮成女人好了,反正女裝也沒少穿。”

  大家都看向他,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坦然,倒顯得他們這幫人過於迂腐了。於是視線又轉向魍魎,不知什麼時候起,大家養成了這個習慣,魑魅魍魎不分家。魍魎呢,他仍舊微笑著,不管魑魅說什麼,他總是一副認同的表情。

  再爭論下去顯得過於婆媽了,所以這次的事就這樣定下了。大家商定了各自的目標,進入綠水城後,便只盯著目標行事。反正整天都在追蹤,不需要住什麼店,傍晚坐在一處綠樹掩映的台榭上,身旁是潺潺流動的一汪碧波,面孔沐浴在斜照的晚霞裡。此刻的魑魅很好看,他有一雙靈動張揚的眼睛,只要那雙眼睛看著你,便讓人忘了呼吸。

  纖白的手指捏著壺頸,他伸手過來,一截秀氣的腕子暴露在余暉下。臉上帶著笑,咧嘴招呼魍魎,“走一個。”

  魍魎牽起酒壺,和他輕輕碰了一下,“你打算怎麼對付水宗宗主?”

  魑魅咽下酒,唔了聲道:“殺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還要仔細規劃?知道她在哪裡,善用什麼武器,身邊有多少人就夠了。明王上次一定是疏忽了,如果他小心一些……”

  兩個人俱是一嘆,想起明王的死,有時候莫名會湧起末日般的惆悵。他們這代護法,和蘭戰時期的不一樣。當初的四大護法之間勾心鬥角不斷,後來又加入了名號為七殺的現任樓主,更加鬧得一天星鬥。干他們這行的,基本都沒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樓裡談得來的伙伴就像兄弟一樣。如果有下輩子,能當親兄弟也不錯。

  魑魅看著夕陽一點點沉下去,天邊只剩畫橋般的拱形,笑道:“我忽然想起早前爭奪排名的事來了,原本我以為自己會排在最末,沒想到最後竟排了第二。如果不是你有意放水,現在應該你是魑魅,我是魍魎。”

  魍魎聽後一笑,他是個謙和的人,除了那次胡不言爬窗戶惹他大打出手,他基本沒有真正動怒的時候。

  “排名很重要麼?能進前四就行,誰先誰後對我來說都一樣。”

  落日的最後一道輝煌照在他眉宇間,少年的青澀早就褪去了,那種殺手不該有的正直卻沉澱下來。

  世上的事總是這樣,你認為不重要,值得別人品味再三。如果按照兩人的拳腳身手論高低,幾年前的魍魎還是略勝一籌。雖然他拼盡全力追趕,每次正式和他交鋒,他都會產生力不從心之感。也許本沒有錯,自己是他領進波月樓的,道行不如他也沒什麼可奇怪。他算同批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灰敗的人生有了目標,才能促使你快步成長。當年水裡火裡不要命似的,就是為了有資格和他並肩而立。後來波月樓重組,給了所有人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別人談論葉少游的時候,終於可以連帶上花喬木了。

  就是這種不見天日的心思,泥沼中也開出花來。他和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卻從來沒有正式和他吐露過心底的想法。樓裡默認他們是一對,但兩個男人……怎麼成為一對?魍魎對他還是兄弟情居多,上次花魁夜游,他看見他眼裡放光,就知道他對女人更感興趣。

  算了,不去說他。魑魅又呡了口酒,“我從漁村出來,到今天正滿十二年。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魍魎什麼都沒說,往水榭外倒了半壺酒,作為對他父母的祭奠。

  遙遠的痛,漸漸已經不那麼清晰了,他轉過頭看他,“當初還是你把我從漁村撿回來的,第一次看見我……你對我印像如何?”

  魍魎似乎有些記不清了,思量了下才道:“那時你還很小,我看見你坐在父母的屍首中間,不哭也不鬧,覺得這麼年幼的孩子有沉穩的氣魄,將來前途必不可限量。”

  魑魅大笑,“氣魄?只是被嚇傻了而已。”

  魍魎也跟著笑,“不管是不是嚇傻了,反正後來證明我的眼光沒錯,你天生是當殺手的料。我撿了那麼多孩子,那群孩子裡最後只有你活了下來,果真一眼相中的就是不同。”

  魑魅聽他這麼說,忽然來了興致,趨身和他面對著面,“是一眼相中麼?為什麼?明明那麼多孩子……”

  “因為你長得漂亮。”魍魎毫不遮掩,“漂亮的孩子總會多受些眷顧,我把你領進生死門,托付門主關照你。門裡都是比你老練的孩子,哪個地方不欺生?像你這種強脾氣,進去先被狠狠打一頓是肯定的,我怕你受了欺負尋短見。”

  魑魅的眉毛高高挑起來,“尋短見?我在你眼裡是這樣的人?”

  魍魎有意調侃他,“漂亮的人一般不都比較脆弱麼,從無隱洲到王舍洲,幾千裡路帶個孩子多辛苦,我不想自己的辛苦白費,防患於未然嘛,況且當時你剛失去父母。”

  魑魅沉默下來,半晌才又道:“我一直有句話想問你,我父母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這是所有波月人時常會產生的疑惑,因為加入的每個人都身世畸零,有的確實是天災,有的卻是人為造成的。彼時的蘭戰,有套吸收人才的好辦法,先是物色,一旦被相中,全家的厄運便就此來臨了。莫名其妙的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孩子在寒冷的人世顛沛流離,這時有個人願意收留你,給你一日三餐,但要你從此為他辦事,幾乎人人都會不假思索地答應。

  年幼的時候不懂,後來大了,慢慢參透了玄機,總會追究一下自己遭逢變故,究竟是不是人禍。

  魍魎看他的目光很坦蕩,“沒有。你的父母死於北歧人之手,北歧大軍攻入無隱洲,每天會死多少人,你知道麼?那段時間只要跟著他們走過的軌跡再走一遍,像你這樣的孩子有無數,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動手。”他說著,帶了些溺愛的味道,在他腦袋上揉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殺父仇人,你也不用每每看見我就兩眼冒寒光。如果我問心有愧,絕對會繞著你走。”

  魑魅聽後一愣,有種被勘破後的狼狽,忙調開視線道:“我也是隨口一問,沒別的意思。”見夜漸漸彌漫上來了,站起身道,“上水府探探去,找個機會好下手。你在這裡等我,咱們醜時彙合。”

  他抻了抻身上的細甲黑衣,提著重劍往南去了。魍魎目送他,忽又喚了他一聲:“酒還沒喝完,快去快回。”

  他瀟灑地抬起兩指搖了搖,留下個俊雅的背影,隱沒進了黑暗裡。

  古蓮子,江湖傳言和樓主一樣厲害的女人,著實引發了魑魅的一段興趣。他是個酷愛冒險的人,曾經也以切磋之名向樓主討教過,因為他不相信世上真有那麼不可戰勝的女人。樓主倒也大方,她不懼怕任何人挑戰她的權威。波月樓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誰敢討教,她就用拳頭說話。結果當然是他技不如人,一個女人能有那麼強的攻擊力,讓他驚訝不已。近身較量已然令他難以招架,如果允許運用隨機的搏殺技巧,她還可以衍生出無數的出其不意來。有些女人真是小看不得。所以他這次自請出戰,一是想為樓主解決麻煩,二當然是想借這個和樓主齊名的女人,看看自己幾年下來是否有進益。切磋和奪命是不一樣的,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刻,各自都以命相拼,那才痛快。

  他停在一棵樹頂,向下觀察水府的布局,這裡的防御明顯比前兩城嚴密得多,錯綜交織的夜巡永不間斷。想落地是不可能了,他望向對面的畫樓,那裡有個小巧的天窗,斜切在閣樓的位置,像這棟樓的一只獨眼。從那只眼睛裡鑽進去,便進了畫樓的內部,阿傍已經基本摸清了古蓮子臥房和書房的方位,他只需潛入,然後靜靜等待她現身就可以了。

  他身形柔軟,穿梭在梁柱之間如履平地。再往前一些,是類似波月樓正廳那樣的巨大場地,那裡沒有房梁和椽子,一頂巨大的拱頂罩下來,中心鑲嵌著打薄的琉璃。無論外面的月亮處在什麼位置,那面琉璃都可以收集和折射月光,精准地照射在華美的寶座上。

  有侍婢經過,很快又是一列巡邏的弟子。他向上看了眼,抬手將腕上的細索拋向穹頂,細索頂端有個四角的鐵爪,四爪張開後深深扎入牆體,他輕輕往上一縱,拽著細索蕩向了大廳的另一邊。這是一場考驗速度和反應力的戰鬥,落地便聽見有人向這裡走來。他急急收住身形翻上房梁,剛站穩,一隊挑著行燈的婢女從直道上走過。沒有人交談,但他看清了她們手裡捧著的東西,全是沐浴必備的,熏爐過後是香膏、胰子和巾帕。婢女身上穿紗裙,裙下曲線若影若現,只有湯泉裡伺候的才會這麼穿。

  魑魅嗤笑,女人果然麻煩,不像他們男人,大事當前誰還顧得上洗澡!他執行過這麼多次任務,還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情況,自覺有意思得緊,便悄悄尾隨她們,進了一處溫泉。

  畢竟是一城之主,很懂得享受。她的浴池是天然的兩彎泉眼,一寒一暖,一陰一陽,像口鴛鴦鍋,圈在二十六面金碧屏風之後。悉索的腳步聲近了,他往假山後縮了縮,只見一個披著柳色明衣的女人款款而來,明衣清透單薄,如一縷煙,籠罩著高聳的雙乳和修長的腿。

  要論姿色,這位宗主雖不及樓主貌美,但也絕不平庸。她的年紀應當略長一些,總有二十七八了,眉眼間不見殺伐,反有一段哀愁。垂地的長袖逶迤拖過通幽曲徑,頗有春風一夜入閨闥的詩意。

  她沒有進溫泉,進的是寒潭,徐徐沒入水中,游曳起來,像一尾靈活的魚。魑魅眯眼看,屏風上金碧折射出溫柔的光暈,照亮水下的人影。人影拖曳著那頭黑發,像落進清水,氤氳擴散的墨。

  她在水下一圈又一圈地旋轉,直轉得魑魅有些不耐煩了,忽然發現她身側不知何時多出一團光來。那光在水裡載浮載沉,她蜷曲著,把這團光抱進懷裡,臉頰貼著光璧,溫柔地撫慰著:“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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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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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2:26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魑魅被眼前這一幕弄得有些懵,不知這水宗宗主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以前他在江湖上闖蕩,知道大家都是一個鼻子一雙眼,高興不高興的,抽刀砍就是了。後來逐漸遇到越來越多奇怪的人和事,換頭的盧照夜,養蠱的岳海潮,還有方丈洲來的一幫半人半仙……雲浮大陸在兩年前還算是凡人的樂土,雖有妖,但人妖殊途,即便錯身而過,也都互不相干。後來不知怎麼,這個壁壘好像被打破了,從胡不言進入波月樓,化出原形那天起,這片土地就一天比一天光怪陸離。現在伏守刺殺,又遇上這種奇異的景像,他不覺得意外,反倒有興趣探究一下,那個被古蓮子抱在懷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水面上有反光,看不太清,他悄悄又探出一點身,見那光球從一團芒,慢慢變幻成一個通透的球,她抱著它的樣子,像彩繪壁畫上懷抱夜明珠的龍女。

  “不怕……不怕……回來了,回到我身邊了。”她喃喃說著,手在球體上輕撫,仿佛那球裡裝著她的孩子,要用最輕柔的手勢,最溫存的言語去安撫。

  魑魅隱約覺得這球不尋常,古蓮子是有根有底的凡人,總不可能生出一個蛋來吧!他在心裡啐,奶奶的,日鬼弄棒槌,搞什麼花樣!轉頭發現了個更好的觀察點,便盡量放輕手腳轉移過去。

  再探頭看,這下終於看清了,那透明的球體裡裝著一條魚,口含明珠,身如蛟龍,要不是水中鬃鬣般的魚鰭還在輕輕拍拂著,他簡直以為那魚已經死了。

  是樅言!魑魅勃然大怒,據說樅言中了幻術被人拐走了,原來竟落進古蓮子手裡了。難怪她一直在撫慰他,她是當人娘當上癮了,打算一輩子困住大魚嗎?

  五指扣進劍環裡,正打算出鞘,余光瞥見一根白練到了面前。這白練來勢洶洶,簡直像蘇畫的龍骨鞭一樣,精准又剛烈地,向他面門直撲而來。要不是他反應夠快,及時閃躲了,魍魎口中漂亮的臉蛋就不復存在了。

  到底能和樓主齊名,果然身手和洞察力都不弱。魑魅翻身越過假山,抽劍向她劈去,寒池裡的人早就執劍相迎了。

  和赤身裸體的女人對戰,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要是換了一般男人,可能放不開手腳被她鑽了空子,他倒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因為他本來就不喜歡女人。

  沒有一句廢話,無聲的啞戰,只有兵器相擊發出錚然的聲響。魑魅打架時是心無旁騖的,一般花哨的動作他不去管,一味近身搏擊。重劍作為兵器,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是不及軟劍靈活多變,長處是每次擊中便力量驚人。

  這位和樓主齊名的宗主,似乎不擅長這種近身搏擊,漸漸露出頹勢來。當地一聲,頭頂重劍如山岳般壓下來,她抬劍相迎,那柄金蛇劍被斬成了兩段。劍雖斷了,卻也給了她抽身的機會,她從他的劍鋒下閃避開,扣指便要打哨。魑魅眼見不妙,讓她召集了人就麻煩了,揚手一揮,袖中的四角鐵爪向她襲去。她奪過搭在屏風上的明衣,幾圈太極般順勢的扭轉,鐵爪便和她的明衣纏裹到了一起。然後振臂後掣,魑魅不由自主被她拉近,忽見她右手寒光閃爍,三根五寸來長的銀針穿破他的細甲,深深扎進他胸口。那水宗宗主唇角噙著陰狠的笑,就勢一推,銀針沒入他身體,不見了蹤影。

  二十六面金碧屏風旋轉起來,像二十六面旋轉的團扇。嗚嗚的聲音和滿目琳琅,擾亂他的聽力和視力,他勉強拿劍撐地定住身形,胸口劇痛。恍惚間聽見古蓮子的哼笑:“就這麼死了,太便宜你了。”

  那赤條條的女人屈起五指,試圖擒拿他,這時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既快且准的一輪強攻,打得她回不過神來。等拉開距離時,那雪白的身體上出現了兩道交叉的紅線,一根斜劈過左邊的乳房,雪塚爆裂開,露出了黃色的脂肪。另一根從她喉頭筆直向下,沒入萋萋芳草,血來不及流淌,她垂首看,心裡還在納罕,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腹腔肌肉撕拉的嗶啵聲,如同烈日下暴曬的豆莢綻裂,豆子彈射出來,五髒六腑終於也滾落下來。以前聽說過,如果刀夠快,你來得及看一看自己的心髒。她一直不太相信,畢竟沒有過來人現身說法。這次信了,原來都是真的,可惜,她也沒有辦法向別人證明了。

  轟地一聲,人撲進湯池,濺起幾丈高的水浪。溫泉裡熱氣氤氳,血腥味瞬間彌漫,一具慘白的女體飄浮在血色的池水裡,看上去有些駭人。

  魍魎什麼都不說,臉色隱隱發青,背起他便揚手射出了鐵索。魑魅掙扎了下,一手指向另一邊的寒潭,“樅言……”

  魑魅吃了一驚,見那個透明的球體裡,縮小了幾萬倍的龍王鯨瘋狂地擺尾。他抄起劍斬開了那個球體,但顧不上看他了,樅言是有修為的,總會想辦法自救。他現在擔心的是魑魅,失去同伴的同剛剛經歷過一次,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身後有喊聲洶湧,水宗的人趕來了。魍魎說抓好,背負著他躍上高牆,借著夜色掩護遁入坊院。一口氣疾奔到城廓邊緣,找了個安全的地方才把他放下來。

  時間有限,如果綠水城還有人做主,很快便會滿城搜捕。魑魅昏昏沉沉的,看樣子不太好。魍魎拍拍他的臉,“花喬木,你醒醒!”見他沒反應,霍地撕開他的衣襟。

  銀針入體,只留下三個細細的空洞,邊緣微有些紅腫。他扶他坐好,用力撼了下他的肩,“我替你把針震出來,你給我堅持住!”

  要銀針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穿透身體會形成二次傷害,有風險,但不得不試一試。魍魎狠狠吸了口氣,一掌覆在他前胸,內力彙聚在方寸之間,猛地擊了出去。謝天謝地銀針是橫穿的,要是從鎖骨縱貫下去,恐怕連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魑魅劇烈咳嗽,大口的血噴湧出來。魍魎慌了手腳,他一把抱住他,卷起袖子不停給他擦拭。越擦血越多,越擦心也越急。

  魑魅費力地牽了牽唇角,“還好……你來了。”

  看來他依舊不可能是樓主的對手,如果不是魍魎擅自出現,他可能已經下陰曹找明王去了。

  痛得無法呼吸,他閉上了眼睛。結果魍魎開始使勁搖晃他,“別死!”

  死不死,他也不知道,大多時候命數不由自己掌握。他就想在臨死前告訴他:“我不喜歡女人,我喜歡你。”

  魍魎的臉在月色下也看得出轉紅了,他愣了很久,不停地吞咽,以至於魑魅覺得他可能是餓了,想活吃了他。半晌後才聽見他的回答,笨拙地說:“只要你活下去,我就和你好。”

  魑魅的心在胸腔裡漾了漾,這麼說來非活不可了,但眼皮沉重,抬不起來。他在朦朧間聽見魍魎氣息紊亂,似乎是在抽泣。然後一只粗糙的手伸過來,緊緊扣住他,仿佛掌心的溫度可以讓他續命。

  ***

  紫府君回到琉璃宮時,琅嬛的基座已經搖搖欲墜了。

  兩條縛地鏈出了問題,余下的兩條不堪重負,也相繼開始松動。如果再晚一步,那萬年的天帝藏書庫,自此便要從人間消失得干干淨淨了。

  大禁掖著手,哀致地望著那四道鐵鏈,“仙君快想想辦法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紫府君動了動右手,卻並不施為,“大禁是奉天君之命看守本君的麼?”

  九重門之上現如今只有天帝派下來的人,連大司命和少司命們都被遣出了琉璃宮。天帝美其名曰“相助”,其實他看得出來,就是變相的監視。

  大禁擺手不迭,“仙君千萬別誤會,天君絕沒有這個意思。派卑職來,只是擔心仙君在八寒極地損耗過多,萬一力有不及,卑職的修為比大司命略長兩年,好及時助仙君一臂之力。”

  紫府君含笑看他,早前的深瞳已經起了變化,墨色上流轉暗紅的浮光。這樣一雙眼睛望住你,你會不由自主心生戒備,擔心他會不會忽然失控,扼住你的喉嚨。

  還好,他還保留克己的美德,慢慢點頭,“也對,我現在是罪仙,本該有人看守。不過天君斷了我滿身仙骨,也不知這些舊屬還認不認我,或者我先休息兩天,等恢復得差不多了,再為天君效犬馬之勞,如何?”

  他的刻意刁難,並不是沒有道理的。要他以琅嬛安危為重,所以撤走了他的人,連天行鏡都給搬了,這樣處心積慮,怎麼能不引發他的不滿!

  大禁硬著頭皮上前阻擋,“仙君,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琅嬛岌岌可危,萬一傾倒下來,誰也擔待不起。以您的修為,完全不必在意卑職,更不要因此懷疑天君的誠意。如果天君另有想法……”他笑了笑,“您覺得以卑職和那些小仙,能攔得住您麼?您不在的日子裡,大司命上來找過我兩次,他對仙君的掛懷很讓我受觸動,說實在話,卑職是站在您這頭的。請仙君聽卑職一句勸,保住了琅嬛,仙君才能和岳姑娘談其他。天君不是說了麼,只要一切如常,天君對您和岳姑娘的姻緣也是樂見其成的。”

  可天帝的那句安分守己,他聽得真真切切。她生來就不安分,殺手一旦安分,轉眼就會變成別人案板上的肉。再說生州地界哪怕被她鬧得天翻地覆,和九重天上有什麼關系?天帝是個算無遺策的人,既然刻意提及,那裡頭一定有玄機。

  他背著手,沉吟了片刻,在大禁期盼的目光裡,窮極無聊式的連封四道咒印,將縛地鏈重新歸了位。

  輕飄飄的動作,蘊含無窮的法門,即將脫離鎖鏈控制的浮山又被生拽了回來,發出欲哭無淚的長鳴。大禁還記得那天天君親自出馬,一根縛地鏈便花費很大力氣,如今換了舊主,那麼輕而易舉就將四根同時下沉了幾十丈,大禁慶幸之余,開始揣測紫府君的修為相較之前,究竟是有所損耗,還是有所提升了。

  正兀自思量,見他回過身來,漠然道:“本君還未復原,只能暫且定住這些鐵鏈,究竟能堅持多久不知道,看運氣吧。好了,琅嬛的危機暫時解除了,請問大禁,我是否可以去見我的心上人了?”

  大禁簡直被他問得臉紅,好好的老實仙,墮落後說起這種話來也氣定神閑。人啊,總要經歷一些事,然後再蛻變。大部分會變得更加深邃,當然也有更令人頭痛的。

  大禁長長呃了聲,“仙君,蓬山危機並不只有縛地鏈啊,山體松動後,早前被鎮壓在底下的妖鬼也伺機而動了。當年萬妖卷和百鬼卷都是您造冊的,一客不煩二主,終需請您出馬。我知道您思念您的……心上人,但為了您的心上人好,您還是勉為其難吧!”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劃一下,“三天,三天內一切恢復如初,卑職便向天君請命,讓您去雲浮見她。反正你們分別也有段時間了,不急在這一朝一夕,您說呢?”

  紫府君聽完他的話,面無表情地凝視他,“還有什麼天規可讓她觸犯?除非她敢闖八寒極地。”大禁的神色有變,證明他猜中了。

  果然在這兒等著他呢,天帝還是那個天帝。不過這丫頭的膽子實在不小,世上還有她不敢做的事麼?他又笑起來,重情重義,無法無天,這樣的寶貝竟讓他遇上了。只怕將來收她不住,要拿孩子來要挾才行。

  他的右手撫了撫左掌,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掌中藏著一枚脆弱的卵,“如果我現在就去見她,天君必不會善罷甘休吧!”

  大禁掖著手,自矜地微笑,“請仙君三思。”

  何所謂三思呢,如果做好准備反了天帝,那可以即刻就走。但接下來的局面不好控制,再來一次仙妖大戰,從此和上界不共戴天麼?他自己倒豁得出去,她呢?只是個凡人,如何自保?

  他終究不是個顧前不顧後的人,不到逼不得已時,不想讓矛盾不可調和。重新讓妖鬼各歸各位,雖然有點費手腳,但三天足夠了。他對大禁道:“大禁可否向本君下個擔保,保證她三日之內不會闖入八寒極地?”

  大禁想了想道:“這個擔保卑職不敢妄下,得看她的本事。她人還在雲浮,按常理來說,三天應當……”說著驚覺自己好像說漏嘴了,一時愣在那裡。

  紫府君笑得很隨和,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本君和大禁算不上有深交,但總算認識了幾千年,點頭也點出感情來了。你放心,我絕不會在天君面前露出口風,說是大禁告訴我,我的女人將要入八寒極地。”

  大禁啞然,嘴張合了好幾下,說不出話來。

  紫府君抬了抬手:“噯,心照不宣,本君懂的。”

  大禁覺得自己可能要被他坑死了,他幾時告訴他這些了?分明是他自己猜出來的!他開始考慮,往後干脆改稱他魔君算了,他雖沒有完全魔化,但這一萬年的心眼兒全使到他這個小小仙官身上,實在讓他感受到了無比的重壓。想起大司命,不由又是一陣同情,他這段時間干的傻事,大概都是面前這位教唆的。攤上這麼個上司,還不及他天天看天君的臉色。他們這些二把手,果真是世上最難做,最委屈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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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2:38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

  綠水城的最後突圍,不如想像的那樣順利。

  前兩城他們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在伏殺了宗主和五大御者後,城防無人調度乃至癱瘓,可以任他們自由來去。這綠水城不同,在宗主被殺的情況下,水宗的弟子仍舊紋絲不亂。波月樓人先後抵達城廓,即將出城之前,赫然發現城牆之上高起了十余丈的水牆。那水牆順著城牆的弧度和走勢,像簾幔一樣緩緩鋪開,宏大而震撼的場景,幾乎讓人誤以為身在海底。

  這麼多的水,如果傾倒下來,足以淹沒整座城池了吧!大家面面相覷,魍魎攙著受傷的魑魅,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怎麼回事,我明明把古蓮子殺了……”

  崖兒仰頭看,喃喃道:“如果她真的死了,那就證明這城裡頂尖的高手另有其人。”她頓了下,回身一一打量,“散出去的五路,還有誰沒回來?”

  阿傍道:“畢月烏和危月燕,她們奉命刺殺古蓮子手下第一御者……”

  話剛說完,街道上出現了一個踉蹌倒退的身影。城牆高處的燈火灑下來,沉澱在底部的水氣因紛亂的腳步驚飆回旋,執著劍的危月燕邊退邊回望,高聲道:“樓主,屬下等刺殺失敗,畢月烏已經戰死。屬下突出重圍,回來向樓主報信。”

  那帶著死亡氣味的,微哽的語調,讓所有人心頭俱是一陣發涼。

  向長街盡頭望去,隱隱綽綽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傳來,人還未至,火光先行。崖兒舒了口氣,環顧四周,波月樓的人都在,看來天外天是要在綠水城把他們全殲了。早前她原本打算先出城的,但幾番觀察,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城的防守比木像城嚴密百倍,她只好等到解決了宗主和御者再彙同門眾一起突圍。但沒想到,古蓮子好對付,她手下竟臥虎藏龍。看來所謂的宗主只是頂了個名頭,真正厲害的是第一御者。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古蓮子身上,居然忽略了那個最要緊的人。

  城牆上水幕又拔高了好幾丈,弦月透過水牆,瘦成了一道線。魍魎帶回的消息,說在古蓮子的湯泉裡發現了龍王鯨,那就說明他們在金縷城遇上的幻像都是這位御者的手筆。

  好啊,再會他一會。崖兒抽出雙劍,向身後眾人一瞥,“記住了,我們身在天外天,這裡沒有你們的父母兄弟、故人好友,只有戰鬥,只有敵人。不要相信你們看見的,如果被他牽著走,就是死路一條。”

  眾人道是,所有的武器都握在手裡。像這樣全樓上下一同御敵的機會不多,除去五大門派圍剿王舍城時的嚴陣以待,真刀真槍見真章還是第一次。這幫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掙脫了之前遭逢突變的無措,逐漸冷靜下來。沒人感到懼怕,反而有種末日般病態的狂喜。

  火光近了,奇怪並沒有看見人影,唯有青磚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仿佛決戰的對手不是人,而是一群來歷不明的水鬼。

  眾人屏息凝神,隱約聽見破空的聲響,萬箭齊鳴向這裡衝來。阿傍大喝一聲“小心”,果真三排弓箭列陣到了面前。

  用這種手法,想把她的人一網打盡麼?崖驅策雙劍,劍影浮空震出強勁的劍氣,自上到下,自天到地,一面劍氣鑄成的牆阻擋了突來的箭雨,兩相撞擊後,當當聲不絕於耳,折了頭的箭像撲火的飛蛾,頹然落了滿地。

  城門兩旁支著巨大的銅盆,盆裡薪火正燃燒著。她甩起冷金練重重一擊,猩紅的炭火碎成無數星芒,向對面疾射過去。恍如牛皮紙被燙穿,躲在紙後的妖魔鬼怪終於現了原形。在他們手忙腳亂,頓地蹦跳之時,波月樓的人口中喊殺,舉劍攻入了敵陣。

  她養了一群素養良好的手下,個個都是搏殺的好手。崖兒看了眼戰況,又把視線轉向那個黑衣紅裳,款款而來的人。那人長著一張邪得猙獰的臉,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負手道:“早聞岳樓主大名,今日一見,令在下刮目。”

  崖兒認出來,她在雪域見過他。當日到岩洞取畫的人裡就有他。

  他的手上,一定沾著白耳朵的血吧!新仇舊恨一同湧上來,她二話不說就向他攻去,但在接觸他的前一刻,竟看見一雙凄涼的眼。從未相識,卻似乎早已鐫刻在她靈魂深處,那雙眼的主人哀傷地呼喚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是幻覺,她知道。什麼都不要去想,她閉上眼,抓緊劍柄向那個幻影刺了過去。

  劍尖略受了阻力,但很快便暢通無阻。她睜開眼,看見一個滿身是傷的男人,一手握住了撞羽的劍身,就那樣望著她,眼神堅定,微有淚光。

  崖兒心頭大震,惶駭地看向他。他有溫雅俊朗的五官,雖然臉上沾滿血跡,但無損他的砭清激濁一身正氣。崖兒好像記得這張臉,她曾無數次穿過自己的皮囊看見這張臉。還有蒼梧城中的岳南星……他和祖父很像,他是岳刃余。

  “二十二年,別來無恙。”他輕輕一笑,語調有些惆悵,“當初還是我將你接到這世上……”一面說,一面轉頭看身旁的人。

  倚著他的女人腰腹空空,但眼睛明亮。她愛憐地上下打量她,“我的孩子,長成大人了。”

  崖兒忽然心酸難言,她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胸口破了個洞,湧進了滿海的鹹淚。她下不去手了,那是自傷千萬也要把她帶到人世的人,雖沒有見過他們,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母,無論如何不能對他們揮劍相向。

  岳氏夫婦相視而笑,“這些年留你一人,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世道險惡,難為你了。”

  柳絳年的嗓音溫柔,像春天枝頭消融的雪,落進一汪清泉裡。她向她伸出手,“孩子來,到娘身邊來……”

  崖兒茫然走了兩步,猶豫著要不要伸出手去,一道驚雷般的嗓音落在她耳畔,“妖孽!”

  然後一切就都不見了,沒有爹娘,只有正在搏殺的門眾。她如夢初醒般,又羞又愧,剛剛還在告誡手下,轉眼自己差點中了詭計。

  狼狽地看向樅言,月色下的樅言滿臉怒容,龍王鯨大善,他憤怒至此是因為受盡了戲弄。每個人都有軟肋,幻術就是找准傷口撒鹽,其卑劣程度,足可以下十八層地獄。

  那御者被破了術也傷筋動骨,倒退兩步,笑道:“怎麼,古蓮子的懷抱不夠溫暖麼?我給你圓了美夢,你不感激我,反倒對我老拳相向?”

  樅言漲得臉色通紅,本以為真的找到了母親,貪圖在她身邊的安逸,直到魍魎的劍砍破他的安樂窩,他才驚醒過來。剛進天外天他就犯了這樣的錯誤,實在覺得沒臉面對崖兒。他們一行人,除了狐狸個個都是肉體凡胎,只有他還略有些道行。結果他不堪重用至此,現在人雖站在這裡,卻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越是羞愧,越憎恨這個施展幻術的人。他望向城牆上接天的水幕,“想必這也是閣下的大作吧!”

  御者撇唇一哼,“心懷執念,如心有厲鬼,執念越深,入局便越深。幻術應人而異,眾人皆能見的,自然是真的。”轉而向崖兒一拱手,“岳樓主既然已經到了天外天,何不同盟主見一面?如今圖冊在盟主手上,而樓主又掌握著神璧,只要二位通力合作,彼此互惠互益,豈不兩全其美?只要樓主有意,在下願為樓主引薦,即刻就可直上眾帝之台。”

  崖兒冷笑,“圖冊本就是我的,偷了我的圖冊來和我談條件,眾帝之台上全是你這樣的蠢人麼?”

  那御者碰了個釘子惱羞成怒,正要發作,忽然發現水牆不知什麼時候如收簾般又合了起來。樅言的一根手指慢慢攪動,水牆在空中旋轉成一個漩渦,逐漸收攏,逐漸縮小,最後變成碗大、豆大,直至消失不見。他嘲諷發笑,“和我比玩水,你還差了點。”

  他話音才落,崖兒便拔身而起,因速度太快,在原地留下了個殘影。劍氣破空,向御者襲去,他起初還能接她幾招,但他耍拳腳的功夫絕沒有他耍幻術那麼厲害。最後一擊,她反手挽劍,從他背心刺了進去。瀕死的人總有不甘,他向前走了幾步,才撲倒在地。

  普通的水宗弟子要和波月的殺手拼刺殺技巧,懸殊太大。加上御者一死,他們便都惶惶然了,波月樓的人秋風掃落葉般飛速清理完障礙,安全撤出了綠水城。

  崖兒望向二十裡外的寸火城方向,那裡會是怎樣一番景像,她也不知道。集結波月樓所有人再轉移進那座城嗎?連破三城,這個戰術基本失效了。

  她抬了抬手,讓眾人暫且止步,“身後三城不能就這麼白放著,必須有人坐鎮,才能防止厲無咎的勢力死灰復燃。”她看了魍魎一眼,“花喬木受了傷,先養傷要緊。你帶十二煞留在綠水城,孔門主和八宿退回木像城,余下的人跟蘇門主戍守金縷城,這樣我才能後顧無憂。”

  蘇畫不放心,“難道你要一個人獨闖寸火城?接下來還有兩城,單打獨鬥根本不可能。”

  她搖頭,“我要先救仙君,其他的暫且不急。諸位聽好了,我不是讓你們死守三城,如果我順利進燭陰閣拿到龍銜珠,會放響箭通知你們。厲無咎必定要收復失地,你們用不著和他交手,保命是第一要務。幾座城池沒什麼了不起,只要留著性命,千金散盡還復來。等我帶著那人回來,屆時再痛快狠戰,出了這口鳥氣。”

  這個部署無疑是當下最好的安排,二十裡外的那座城,恐怕早已封鎖了進城的入口,他們烏泱泱一群人殺到,想混進去幾乎不可能。

  崖兒收緊了兩把劍,轉頭對樅言道:“你也……”

  可話沒說完就被樅言截斷了話頭。“我跟你一起去,絕不會拖累你。”

  崖兒本想拒絕的,但看他神色堅定,也無可奈何。作別了門眾,和他一同踏上了去寸火城的路。

  一路上他總是欲言又止,崖兒問他怎麼了,他很愧怍的模樣,垂首道:“你不覺得我百無一用嗎?”

  他還在為陷入那個迷局羞愧不已,崖兒卻失笑,“你找你母親找了幾十年,走遍了四海八荒,如果有人想抓你的軟肋,必是這一處無疑。難道你會以思念母親為恥嗎?兒女牽掛父母是天性,那個幻像太真實,剛才我也差點上了套。”

  樅言繼續嘆息,“我和你不一樣,好歹我年長你幾十歲。”

  崖兒朝他翻眼,“你在水裡活了幾十年,那些年紀都白長,沒有閱歷不通人情,有什麼用!”

  他無法反駁,只得點頭,“你說得對。”頓了頓問她,“那天我被御者暗算,你是怎麼走出金縷城的?”

  崖兒說:“出城後我也遇上幻境,看見了八寒極地,也看見了他。他在極地受冰刑之苦,我想帶他離開,可他被捆仙索鎖著,只有牟尼神璧才能讓他脫困。”

  “然後呢?一說神璧你就跑了?不管他了?”樅言差點笑出來,“你真像個守財奴,除了錢萬事好商量。一旦提錢,再親的人也會翻臉。這事讓他知道了,不知心裡什麼滋味,說不定會難過,覺得你其實沒那麼愛他。”

  崖兒愣了下,和他大吵起來,”你才像守財奴!我不過是行事穩重,你居然這麼挖苦我?誰讓那假貨叫我崖兒,他明明一直叫我葉鯉的。”

  樅言的笑容慢慢隱匿於唇角,嘆道:“對喜歡的人,果然都愛用特殊的稱謂。”崖兒在呼嘯的風裡看他的臉,他立刻揚眉,“看我做什麼?我叫你月兒,只是因為我不識字。當初你向我介紹自己,分明說的是月牙兒,後來不得不將錯就錯,這能怪我?”

  她摸摸額頭說不能,有時候不識字也是個很好的台階。

  二十裡有了樅言的相助,不費吹灰之力。

  到了寸火城外,也確如她之前預料的,吊橋高懸,城門緊閉。周圍暗哨不少,要正大光明進去很難,但有個妖做朋友,萬事就便利得多。

  天氣不好,下起了雨,雨勢磅礡,遠近幾十丈內都是昏昏的。城牆上的哨衛也有些懈怠,一直盯著直道,午後即便來了場豪雨,也衝不掉悶熱和瞌睡。相鄰的兩個是老搭檔,困了悶了煙癮來了,總要卷上一卷煙葉醒神。拿肩一頂,噯了聲,“遮著點兒。”另一個就自發撐起了油綢衣,為那小小的煙卷提供一方避雨的空間。

  煙葉卷得歡,一個卷,一個還提醒:“卷緊一點,上次的吸了一口就燒到根上……”眼梢似乎瞥見有什麼一閃而過,是鳥麼?大雨天裡哪來的鳥?左右看看,一切如常,便不再琢磨,又忙著卷他的煙卷去了。

  城裡的天氣和城外像兩個世界,城外澆得睜不開眼,城內卻有了放晴的趨勢。雨收了,天邊有微微的紅光,倒映著地上清淺的水窪,水面上浮著一層胭紅,像姑娘閨房裡一台又一台的鏡子。

  寸火城和前幾城又有截然不同的風韻,如果不是城牆上烈火旗招展,簡直要以為這只是個富裕又安靜的小城。這裡有垂楊和炊煙,也有小橋和繡樓,一切被雨水清洗過後變得明淨,仿佛任何一個角落都是通透的,沒有半點藏污納垢。

  就是這畫一樣的街頭,在他們途經的半道上,停了一輛精美的馬車。一名車夫馭馬而立,車廂的四圍以黑底金漆,描出齊整的饕餮紋樣,蓬頂四角的玉魚被風吹動,有啷啷之聲飄散。

  可能是哪家富戶出行吧,崖兒和樅言交換了眼色,打算繞開行走,但車內人搶先喚了聲:“岳樓主。”

  這一喚,崖兒心頭不由一跳。回身看過去,車門上的錦繡垂簾被一柄折扇挑了起來,簾後露出一張如銀似雪的臉,有靈明清秀的五官,和不附庸常的氣度。明明笑容溫和,嗓音卻如剛被冷雪擦拭過的鋼刀,和眉心那點朱砂痣一樣,清晰深刻,直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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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2:50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所以費盡心機遮掩行蹤全無作用,早已有人洞悉了一切。

  雨後河畔,風景如畫。暑氣退去了些,連鳴蟬都沒有亮嗓。頭頂出現一道虹,掛在碧清的天幕上,涼風擦過臉頰,拂動了身上的衣衫,要是忽略目前的處境,倒也算身心舒暢。

  崖兒眯眼望向那人,“閣下認得我麼?”

  車內人一笑,“波月樓主,這江湖上有幾人不知其大名?樓主大約沒見過我,我卻早就對樓主心馳神往。”

  這樣的用詞十分唐突,但從他口中說出來,似乎一點也不為難。

  有一種人,很懂得恃美猖狂,因為長得不錯,便覺得全天下都會遷就他,車內這人大概就是。崖兒審視他,看他雖然一副清風明月的模樣,但面色顯得蒼白。大熱天裡錦衣輕裘穿得嚴嚴實實,仿佛剛從冰雪中歸來。

  恐怕有不足之症吧!

  果然他自己也認同,“我身體不大好,所以一向很少走動。這次聽說岳樓主進了寸火城,即便撐著病體,也要出來相迎。”一面說,一面挪動身子。

  馬夫忙搬了紅漆凳子讓他踏足,他彎身下來,胸前的一綹長發垂委,領上雪白的狐毛出鋒襯著烏濃的色澤,有種帝裔貴胄般的煊赫味道。他的個頭很高,大約和仙君差不多,一身月白織錦,看得出是個講究體面的人。崖兒只是驚訝於他的頭發,及腰的長度於男人來說很少見,也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

  她向他拱了拱手,“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錦衣公子回了一禮,“眾帝之台,厲無咎。”

  這話一出口,崖兒和樅言都吃了一驚。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都不該進行到這一步。厲無咎這麼輕易就現身了?難道又是水宗的幻像麼?她當初曾在雪域遠遠見過他,那時他戴著面具,看不清長相,但論身形,似乎能夠對應上。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噌地抽出了雙劍,“我不占病人的便宜,閣下出招吧。”

  可是對方靜得如一潭水,對於他們的劍拔弩張毫不在意,攏著袖子道:“我不是來打架的,岳樓主稍安勿躁。我只是不明白,我天外天與你波月樓無冤無仇,為什麼樓主連破我三城,讓我損失三員猛將?”

  一切都不大對頭,如果他真是厲無咎,這樣的反應未免太羸弱了,哪裡像稱霸武林的盟主,倒像個受了委屈的書生,找上門來文質彬彬地責問。

  崖兒沒打算和他好言好語論長短,高舉的劍依舊在手,“我與厲盟主的仇怨,豈是三言兩語就能算清的。盟主圖謀岳家神璧,害了岳氏滿門,又在雪域殺我摯友,搶走了魚鱗圖冊,這些單靠區區三座城池遠不夠抵消。我殺入天外天,不過要盟主給個說法。如果閣下真是右盟主,還請歸還魚鱗圖,剩下的賬,再拿命來清算。”

  那張坦蕩的臉上露出了玩味的表情,“岳樓主似乎從未見過我吧!既然素不相識,你對我的諸多指控,究竟有什麼依據?你連殺我三位宗主,現在又進第四城,樓主想要什麼,厲某一清二楚,何必冠著報仇之名,行強盜之事。”他說罷,兩指輕輕一彈,格開了她的劍,嘆息著,“我與你母親也算舊相識,對你的無狀可以不做計較。樓主不妨開門見山,如果話能投機,也許咱們還有合作的余地。”

  三言兩語,句句飽含機鋒。尤其那一彈指,朝顏發出嗡然長鳴,從劍首到劍柄無一不震動,震得她虎口發麻。這樣強大的內力,江湖上除了右盟主,只怕不做第二人想了。可厲無咎少說四十出頭,看這人的面貌不過二十七八,硬說兩者是同一個人,實在讓她信不實。

  樅言不聲不響,也對這人做了一番觀察。首先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是妖。但凡妖都有妖氣,無論修為深淺,即便控制再得當,也會在無意間泄露寸縷。他來雲浮兩年,多少聽說了一些關於右盟主的傳聞,知道年齡和人不匹配。悄悄開了天眼,想看清面前這人的本質,可又虛虛一片濃霧籠罩著,怎麼也分辨不清。

  既然親自出馬,僅靠武力是不能解決了。明知樅言的根底,他也半點不忌憚,除去對自己的身手有把握,更是深諳天道,懂得妖在生州必須遵守的法則。

  妖不能傷人性命,否則會天打雷劈化為灰燼……他悠然看了樅言一眼,復對崖兒道:“這裡不是談話的好地方,咱們另挑個茶寮吧。”向前一指,“我知道那兒有一家,茉莉花茶炒得極好,正適合姑娘飲用。”

  說罷微微一笑,也不等他們答話,轉身在前面帶路。天上早已雲開了,太陽從頭頂直射下來,照著他的發頂,回旋出夜一樣深沉的、靛藍色的光暈。

  事已至此,確實沒有必要再兜圈子了。如果他有心擒住她,入夜燭陰閣圍剿就是了。崖兒心裡有數,熬到最後無非一戰。厲無咎再篤定,也怕她自毀神璧。畢竟沒有了神璧,魚鱗圖不過是廢紙一張。

  寸寸留心,隨他進了小巷。茶寮在小巷的深處,路過一叢繁花,遠遠便看見了古樸的木牆。每座城都會有這種供人消遣的地方,不同之處在於王舍洲黛瓦白牆紅綃綠紗,艷而不雅,這裡的小齋茅草覆頂,更顯寒貴的氣像。只是取什麼名字不好,偏偏叫陰陽,到最後不像個茶寮,更像求簽問卦的鋪子。

  帶路的是熟客,茶寮裡的人都認識他。見他進店,沒人表現出惶恐和畏懼,店主回身看了眼,挽著袖子叫聲盟主,“上等雀舌,即刻給您准備上。”

  熟客都有固定的座兒,他比手請他們坐,吩咐伙計:“給姑娘來壺茉莉花茶。”轉頭向對面的人莞爾,“我常來,人緣一向很好。”

  這樣的好,用在一位盟主身上很矛盾。不知為什麼,這人有時候的一些動作和語氣,竟和紫府君有些像。

  崖兒恍惚了下,但很快拋開雜念說不必,“我不愛喝姑娘茶,和盟主一樣就可以。”

  他哦了聲,神情了然,“岳樓主怕有毒。”

  崖兒哂笑,並不答他。如果怕,當然是什麼都不飲最好。

  茶寮裡的人開始忙碌,茶是現炒現碾,灼灼的熱浪伴隨著茶香,在四面出風的亭下回蕩。三人對坐,誰也不示弱,最後還是他抬手解了領扣,當地一聲擊彈,金鑲玉的鎖扣松開了,他摘下狐裘,笑道:“下雨的時候覺得冷,現在又熱起來了。”

  茶寮的伙計聽見這話,忙拿蒲扇過來,衝他們一頓扇,“盟主熱麼,小的給貴客們涼快涼快。”

  於是邪風肆虐,盟主一頭順滑的頭發被吹得高高飄起,往臉上橫拍。他胡亂抓下來,噯了聲道:“好了,多謝多謝。煩請清個場,我要借這裡談事,所有客人的茶錢都算在我賬上。”

  他們做把戲,崖兒蹙眉看向他的脖子,試圖發現像盧照夜那樣的紅線,可惜並沒有。再看他的手,捏著茶盞的指尖修長文弱,和臉上皮膚沒有色差。這就愈發古怪了,他和她的父母應該算同輩人,什麼緣故讓他避開了自然衰老?除非他不是人。

  他好像看出她的懷疑了,倒也不諱言,“我練一種功,能讓容貌永遠保持在大成那天的樣子,樓主不必疑惑,我是人。”他又回眼看那些慢慢走出茶寮的散客,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道,“先前大太陽底下談合作,慢待了兩位。現在涼風習習,言歸正傳吧。”

  崖兒明白他的目的,刻意同他周旋著:“不知我與盟主有什麼合作的余地,還請明示。”

  他端起茶盞呡了口,茶湯在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綠痕,垂眼道:“先來談談樓主為什麼闖入天外天吧,樓主過關斬將不就是衝著地火龍銜去的麼,你要龍銜珠,我給你,但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請樓主拿牟尼神璧來交換。”

  崖兒聽後笑起來,“盟主不是對魚鱗圖在手一事矢口否認麼,現在怎麼又要神璧?如此前後不一,有損盟主威儀吧!”

  結果他不以為意,“整個武林都在搶奪神璧,岳樓主難道不覺得把神璧放在眾帝之台,才是最安全的麼?虞叔無罪,懷璧其罪。你父母的慘死正是因此而起,普天之下只有眾帝之台能壓下這場血雨腥風,我這也是為整個江湖考慮。”

  這種話他也說得出口,崖兒覺得他可能把她當傻子了。她冷笑一聲道:“多謝盟主好意,我的東西,還是放在自己身上最安全。至於魚鱗圖,盟主已經為我保管得夠久了,還請盟主物歸原主,別借大義,滿足你個人的私欲。”

  他沉默下來,發現邊上的店主拔長了耳朵,便衝對面的樅言笑了笑,“喝茶。”

  樅言面無表情看著他,盟主悻悻然摸了摸鼻子,“這麼說來樓主是打算闖入燭陰閣,正大光明搶龍銜珠嗎?你身邊的朋友應該告訴過你,龍銜珠養在地火中,已經燃燒了三千年了。你知道怎麼才能取出它嗎?”

  樅言忙截住了他的話,“這個不勞厲盟主費心,咱們各憑本事。”

  他慈眉善目望向樅言,眉心那點朱砂痣,像菩薩的第五只佛眼,“要取珠,先滅地火。巧得很,滅火需要一萬擔水,正好是一條龍王鯨體內全部的儲水量。你不會是打算吐光肚子裡的水,來助岳樓主取珠吧?水裡來的東西,一旦脫水就變成魚干了,你當真覺得這麼做有價值嗎?”

  崖兒駭然看向他,“樅言?”

  樅言沉默不語,這確實是唯一的解決方法。當初她苦尋解救紫府君的出路,胡不言半瓶醋,脫口就說了龍銜珠。那是他在九州時,聽教他足底按摩的賣藥師父說的,可信度有多少他不知道,反正這說法確實存在,於是掏腸挖肚全告訴了她。一只狐狸怎麼懂得火中取栗的困難,樅言呢,從大池上回來,就是為了幫助她完成理想。她要龍銜珠,即便是為了救她的心上人,只要她高興,他耗盡一切也要替她辦到,就這麼簡單。

  厲無咎的嘆息變得耐人尋味起來,“我見過一些妖,比人更有真性情。只是太耿直了,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往好了說是重情重義,往壞了說是傻,不知道拐個彎,就會柳暗花明。”視線又轉向崖兒,“樓主的朋友固然一心為樓主,但我想樓主一定不願看他就此變成一條魚干。所以還是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如果樓主一時想不明白,還可以換個思路,就當抵押神璧換取龍銜珠,將來用完了歸還燭陰閣,再換回神璧,這麼一來心裡就過得去了。”

  能把陰謀說得如此動聽,這位盟主委實是個人才。崖兒心頭攢起了火,這火越燒越旺,索性尋個機會一口氣干掉他。桌下的手緊握成拳,她冷嘲道:“盟主口才如此了得,不經商實在可惜了。”

  厲無咎笑得很文雅,“岳樓主難道沒有發現麼,這江湖早就成了我的商場。不過我做的不是無本買賣,我也下本錢。譬如這次,神璧換取龍銜珠,樓主並不吃虧。畢竟樓主要龍銜珠有急用,只要過了眼前的難關,以樓主的本事,扭轉乾坤也不是難事。”

  他口吐蓮花,永遠以一副溫和面貌待人,因此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都是正面的。口碑這種東西,對外行人最有效,挖人心肝可以笑意盈盈,果然厲盟主是個好人。

  崖兒也靜下來思量,龍銜珠她勢在必得,但要犧牲樅言,那萬萬不行。厲無咎既然拿它來作為交換,就說明確實沒有別的辦法能順利將它從地火中掏出來。怎麼辦?難道真要把牟尼神璧拱手相讓麼?那是她父母豁出性命去保護的東西!

  她沉默了良久,厲無咎也不著急,轉而和茶寮的人搭話,“這茶不錯,包上一斤,讓我帶回藏瓏府。”

  茶寮的老板答得響亮,給伙計分派活兒,“聽見沒有?現炒,炒的時候帶把勁,換最好的柴火。”

  崖兒在茶葉翻炒的沙沙聲中抬起眼,脈脈一笑道:“厲盟主看,咱們是否各退一步,湊個好字?”

  厲無咎似乎被那笑容怔住了,定定望著她,“你和你母親真像……”

  一個曾經將她母親的面皮作為酬勞的人,竟還有勇氣來談論她?崖兒壓下怒火,又綻出個更柔軟的笑靨,“盟主要的無非是孤山寶藏,我這人不是死心眼,既然魚鱗圖已經在你手上,我又收不回來,索性兩相合作。不過在這之前,盟主須先借龍銜珠讓我一用,等我回來便帶上神璧,和你一同開啟鮫宮,你看如何?”

  他臉上的笑容擴大,那朗朗眉目在午後的茶寮下棱角全無,像個坦蕩的君子,“岳樓主打算僅憑一個承諾,就借走地火龍銜?”

  “我的魚鱗圖在你那裡,不是最好的抵押麼?”

  傻姑娘,還一心想進八寒極地,連觸犯天條都不怕。當然她去極地,比把紫府君引來好,反正塵埃落定後,牟尼神璧還是他的。

  生命真是個輪回,有時候不經意和歷史迎頭相撞,帶不走前世記憶的人,也許會怔忡很久,驚訝於某個片段的似曾相識;帶走了記憶的人,卻覺得一切那麼沉重,又那麼毫無懸念,像個笑話。

  他說好吧,“我信得過樓主的人品,贈你龍銜珠,送你一程。”他頓了頓又笑,“你不問問,為什麼我會有龍銜珠麼?”那雙明淨的眼眸凝視他,他忽然頓住了,別開臉,意興闌珊道算了,“今夜子時,隨我進燭陰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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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3:01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和敵人同行,實在太危險。崖兒應了,樅言卻憂心忡忡。厲無咎一走,他便拉住了她,“夜半燭陰閣,你不怕他事先設好陷阱?”

  崖兒遠看天邊的流雲,喃喃道:“我進天外天,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你還記得鵲山上同君野大戰的禿鷲麼?當初蘭戰給我們分派任務,每每有鷹眼監視,厲無咎當然也有。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不過小看了波月樓,以為我們連一城都攻不破,結果連失三城,損失巨大。他不敢再賭了,萬一寸火城失守,下一個就是後土城。五城全潰,那他的眾帝之台還能高枕無憂麼?”她笑了笑,有些孩子氣,“唉,我真沒想到,戰功會如此卓著。說實話剛入天外天時我心裡沒底,嘴上說得響亮,畢竟這不是尋常地方,要打通,難度太大了。後來沒想到,一切竟然那麼順利,只是折進了一個明王,讓我難過到現在。”

  說起明王,樅言也是一陣黯然。明王不善言辭,四大護法裡最踏實的就數他。兩年前波月樓剛開張,那時臭名昭著的殺手組織做買賣,連鬼都不願登門。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明王端茶送水,侍弄得客人渾身舒暢。誰能想到笑得滿臉花開的跑堂,會是波月樓的第一殺手。究竟是他善於周旋,還是本身就喜歡這樣充滿煙火氣的生活,現在已無從得知了。

  漫步在水榭長廊上,身份暴露後,反而可以享受一下難得的輕松,大戰之前也容人喘一口氣。她和樅言並肩而行,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像看待家裡最親的人,“我又要說那句話了,今晚上我一個人去,你在外面等我消息。”

  他的眉頭擰起來,“你明知道我不會答應的。”

  “不答應也不行。”她根本不容他反駁,“之前要不是厲無咎說破,我不知道你原來存著這樣的心思。你打算為了替我取珠送命麼?你以為這樣的東西我會要?我不願意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我,小白的死讓我一直很內疚,你別再雪上加霜了。”

  樅言成年後固執依舊,他沉默了下道:“你沒有發現厲無咎異於常人麼?以你的手段,對戰凡人我倒沒那麼擔心,但如果對方來歷成謎,那我是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赴險的。”

  厲無咎的不尋常她當然看出來了,低頭打量手裡的茶包,這個莫名其妙的人,自己帶茶回去,居然還讓伙計給她也准備了一份。她揚手將茶包扔進了水裡,“我眼裡有神璧,能看破妖魅真身。可我剛才仔細分辨過,他確實是個凡人。”

  樅言怔了一下,“你能看破……那真身是一瞬閃現,還是如影隨形?”他有點緊張,攤著兩手說,“比如我,我這樣的呢?”

  “當然人到哪裡,真身的虛影就到哪裡。”崖兒有意逗他,兩手像比一張大餅似的比劃了下,“胖頭魚,兩只銅錢一樣的眼睛,眼下還有皺紋。鼻子是兩個眼兒,邊上有兩條須……這是胡子還是觸手?反正你站在這裡,虛影就在你身後,太陽底下還會反光。”

  樅言過了電般目瞪口呆,慌忙回頭看,什麼都沒有。他忽然意識到她為什麼無法愛上他了,全輸在了這裡。誰會對一條魚心生好感,她能透過人面看真身,所以在她眼裡,他永遠是一條魚。

  心像被碾壓成了碎片,有種生無可戀的感覺。看她一眼,迎來她的目光,他卻不敢再和她對視了,閃躲著說:“那胡不言呢,你也可以看穿麼?”

  她說是啊,“我還數過他的胡須,長長短短,一共四十七根。”

  樅言眼前一黑,腳下踉蹌,崖兒忙一把扶住了他,憋著笑道:“怎麼了?腿腳不好麼?”

  他垂著眼搖搖頭,想起自以為瀟灑的幾次亮相,在她看來就是胖頭魚在搔首弄姿,這是何等讓人絕望的真相!

  悲傷爬上了他的臉,他哀聲問:“是不是無論我做什麼,背後都有本相?”老天讓她擁有這麼奇怪的能力,對他來說實在不公平。

  崖兒暗暗笑得肚子疼,這個樅言雖說成年了,可有時候還是傻乎乎的。看他心灰意冷的樣子,大概懊惱自己變得那麼漂亮,卻一點用也沒有吧!

  她咧開嘴,開始大笑,“吃飯的時候有,一本正經分析戰術的時候也有……”

  樅言的臉瞬間通紅,皺著眉頭說:“別笑了!”見她聲浪驚人,跺腳拔高了嗓門,“別笑了!”

  結果根本無法阻止她,氣得他轉身就走,反正在她眼裡,他即便是生氣,也是條吹胡子瞪眼的胖頭魚。

  崖兒忙甩腿跟了上去,因為腿肚子裡沒力氣,使勁扒著他的肩膀,邊笑邊道:“人長大了,氣量還是這麼小。我是開玩笑的,如果時時刻刻開著天眼,滿世界都是牛鬼蛇神,那多嚇人!”

  他聽了,面色稍稍緩和了一點,“真的?”

  她點頭不迭,“假不了。”

  樅言氣得一把扣住了她的腰,“你現在這麼壞!”

  可這個姿勢太曖昧了,她笑著推開了他,“我家仙君看見了要吃醋的。”

  樅言有些失落,卻不敢讓她看出來,語氣澀澀的,“紫府君是讀書人出身,難道沒有這個雅量麼?”

  崖兒想起他,半是心酸半是甜蜜。世人都認為他守著世上最大的書庫,必定銀窗雪案,滿腹文章,可誰知他根本就不愛讀書。現在遭逢驟變吃盡了苦頭,於他的脾氣來說,當然不會為這點小事斤斤計較,但她舍不得他受一絲委屈,所以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不拘小節了。

  她嘆息,笑也漸漸沉進眼底,輕聲說:“兩個多月了,我真想他。”

  這些日子再苦再難,樅言沒有聽她說過這樣的話。也許剛強得太久,她早已不習慣外露感情,只知帶著手下衝殺,向著她的目標奮勇前進。他忽然覺得她很可憐,是一種旁觀者無法感同身受的可憐,分明一呼百應,卻又疲於奔命。她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目標越明確,自傷便越大。

  他只好安慰她,“拿到龍銜珠就能去極地了,再堅持一下。”

  她點點頭,“可是……我發覺這厲無咎很怪異,看他的言談舉止,有的地方很像他。”

  樅言沒有和紫府君相處過,並不知道她所謂的像,究竟是她個人的感覺,還是確實如此。他反而覺得厲無咎混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邪性,這種邪難以描述,像墨碗裝水,你跟本弄不清碗裡的水究竟是清是濁。

  反正小心行事總沒錯,他們找了個客棧住下,進門便有小二上前招呼:“是波月樓的岳樓主麼?小的已經給二位准備好了上房,請隨我來。”

  看來又是厲無咎的安排,進了這寸火城,似乎再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了。崖兒慶幸不已,還好蘇畫他們折返了,如果這麼多人一同進城,那波月樓就真的徹底完了。

  既來之則安之吧,他們跟小二上了樓,夏季背陰的房間最舒爽。小二推開窗,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芭蕉樹,涼風襲來,大片的樹葉搖擺。芭蕉樹一低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小河正隨潮汐漲水,據小二說,這河通著木像城的大江,是寸火城中唯一的活水。

  小二安頓完他們下樓去了,崖兒站在窗前遠眺,淡聲道:“這個厲無咎,簡直無所不能,我在他面前沒有秘密。他知道我要龍銜珠,更知道我要這珠子是派什麼用處。我實在想不通,他究竟從哪裡得來了這些消息。”

  “非妖非仙,卻神通廣大。”樅言有些懊惱,“他對我們了如指掌,我們對他卻一無所知。早知如此,我應該先上眾帝之台探探路,至少弄清楚他是何方神聖。”

  崖兒卻一笑,“能讓你探清底細,他就不是厲無咎了。反正走到了這一步,今晚先進燭陰閣再說。”

  樅言還是那句:“我跟你一道進去。”

  她也仍舊搖頭,“他想要神璧,暫時不會對我怎麼樣。倒是你,如果他覺得你礙事,也許會想辦法除掉你。再說萬一我出了意外,沒人通知蘇畫他們,你想讓波月樓全軍覆沒?”

  樅言拗不過她,直到她進燭陰閣前,還是一臉不情願。

  她在他手上按了一下,讓他沉住氣。回身望向塔樓,蒼黑的天幕下,一個沉重的輪廓矗立著。燭陰閣前燃的也是地火,鮮紅的火舌在炮烙一樣的銅柱上吞吐,照亮台階頂端的人。他一身黑袍負手而立,俯視的神情冷如堅冰,和白天的隨和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才是真正的眾帝之台右盟主吧!崖兒定住神,提起袍裾上台階。他看著她一步一步接近,在她即將登頂前,轉身進了燭陰閣。

  閣門兩旁有衛士執矛而立,陪同前來的火宗宗主並未跟進去,送到門前便頓住了腳。不過這位宗主看樣子對她很不友善,亂蓬蓬的胡鬤上方一雙獵隼般的眼睛,看人的時候裡面有刺刀,恨不得將她凌遲以解心頭之恨。

  崖兒沒理會他,眾帝之台的護法不過如此,技不如人卻會瞪人。寸火城要不是有厲無咎提前出馬,這刻朝顏應該正橫在他脖子上,他還有機會站著叫板?

  不過這燭陰閣實在是太熱了,甫入大門,熱浪便狂卷而至。地心積攢了億萬年的能量,從一個小小的出口噴薄而出,那是怎樣窮途末路般的瘋狂和洶湧。熱對寒,火對冰,只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才能抵御八寒極地的嚴酷。

  厲無咎佯佯前行,曳地的袍裾在青石鋪就的狹長甬道上逶迤,火能潔淨一切,所以這燭陰閣裡一塵不染。

  崖兒抬袖掖了掖頜下的汗水,再看那位盟主,這地獄般的烈火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影響。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燭陰閣裡暗藏機關,從破解到進入台口,至少需要半個時辰。這麼高的溫度,普通人至多一炷香就會斃命。”他冷冷打量她,“岳樓主如何?還撐得住麼?”

  她方寸不亂,笑道:“還成。不過我很好奇,盟主所謂的機關,是否真的能困住我半個時辰。”

  她口氣不小,當然有本事的人用不著妄自菲薄。他也曾估量過她的用時,波月樓的機關雖不及千機門,但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當真讓她闖,也許一盞茶的工夫就足夠了。

  蘭戰對殺手的訓練到了無人能及的地步,如果不是死在好色上,應該會有更大一番作為。他死後波月閣落進了這丫頭手裡,她快刀斬亂麻,殺光了那些受重用的老人,波月閣和眾帝之台的聯系便就此斷了。也好,讓她自己當家,反而比在蘭戰手裡更安全。至於蘭戰,一把失控的刀,斷了並不可惜。

  二十二年,等得夠久了。

  他回身復看她一眼,很久以前,有個女人在通天塔前臨陣一舞,迷倒了多少英雄豪傑。她的五官和她長得極像,但柔艷之余又多七分英氣。她穿一身勁裝,細甲覆體,神采張揚,越是這樣,越讓人想看她彩裙翩翩,蓮步輕移的模樣。無奈,她要去八寒極地送死,白白浪費了一身好皮囊。

  他收回視線,昂首邁上了三級台階。台階一圈以玉石欄杆雕砌,做成八卦形狀,中間陰陽魚的部分,就是存放龍銜珠的地方。

  地火日夜燃燒,把覆蓋在上的玄鐵燒得通紅。他抬手轉動其中一根欄杆,陰陽魚對接的曲線緩緩向兩邊收攏,底下的火旗迫不及待升騰上來,轟地一聲,竄起五六丈高。然後又逐漸回落,像巨獸的舌頭,貪婪地在口唇邊緣舔舐。

  誰也不知道這個天坑有多深,也許直達地心也不一定。崖兒上前看,灼浪拍打,撩得面皮滾燙。等火舌終於收斂了余威,才看清火中有顆茶碗大的珠子,色澤赤紅,紅得那樣令人震撼。

  “這就是龍銜珠?”她遲疑道,“我以為真是銜在巨龍口中的。”

  他的眉輕輕揚了下,“曾經確實是這樣。”

  他一面說,一面念訣,讓火裡的珠子慢慢浮空。脫離了地火的龍銜珠余溫不減,這樣一顆火珠,即便扔進江海,也足以讓江海沸騰。

  崖兒雖凝視那火珠,余光卻放在了厲無咎身上。她在目測,需要幾招,能將他擊落進地火裡。兵不厭詐麼,只要龍銜珠到手,屆時如果動作利落,或許能搏上一搏。

  她不動聲色,專心提取龍銜珠的人當然也不會發現任何異常。真是奇怪,他只是個凡人罷了,為什麼會有操控地火的能力?熱浪一陣陣翻湧,撲面的氣流卷起他的發和廣袖,看上去像個行巫蠱之術的妖人。

  袖中的手暗暗積蓄起了力量,她已經做好了准備,在他將龍銜珠交付給她的一瞬,擊出一掌。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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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4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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