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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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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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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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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5:46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六爻盾前的試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的紫府君對她還是冷眉冷眼的,不過這人的一團火熱全在肚子裡,看著人淡如水,其實嘗一嘗,那水何嘗是水,分明是烈酒啊。

  他沒有說過,自己從何時起開始喜歡她,但崖兒覺得應當也是一見鐘情。畢竟她的大腿長得很好看,先愛上腿再愛上人,沒什麼毛病。

  想起他來,心裡一半是甜的,一半卻火急火燎。仙的世界她不理解,原先她以為總有寬大的機會,沒想到動輒必要以命相抵。其實她肉體凡胎,死了也沒什麼,如果因為一條小命毀了他的元功,那這抵償未免過頭了。

  有兩人向她走來,邊走邊議論:“聽說清靜宗的宗主有破陣法,選在明日午時開壇。”

  “為什麼是午時?大熱的天,要熱死人嗎?”

  “午時是至陽之時,天地間陽氣大盛。你道為什麼開刀問斬全在午時三刻?就是要叫人犯連鬼都沒得做,是不是夠狠?”一個笑道,“波月樓裡聚集了一幫牛鬼蛇神,這陣法肯定是個邪陣,選在至陽的時候破陣,對我們正道大大有益。”

  崖兒扶了扶鬥笠,微微側過身。暗道這幫人真是瞎了狗眼,這樣瑞氣千條的陣法都當做邪陣,大概他們眼裡只有黃金是最正派的吧!

  “噯,明日不知哪家拔得頭籌?”他們一邊說,一邊從她身後漫步而過,“昨晚梨花宮和烈火堡的人也來了,參與的門派越來越多,將來就是找到孤山,也是僧多粥少。”

  “憑什麼咱們累死累活,他們一來就坐收漁翁之利……”

  聲音漸漸遠去,轉過一處拐角,不見了蹤跡。

  崖兒嘆了口氣,這吃人的世道,沒有一個門派是干淨的。如今波月樓就是砧板上的肉,個個都想來分一杯羹。魚鱗圖落進了厲無咎手裡,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放出風聲去。這些武林正道就像一架龐大的機器,揮劍直指眾帝之台只需須臾。如果能挑起他們內鬥,那就給了波月樓喘息的機會,接下來可以將他們逐個擊破,直至全部殲滅。

  她悄然從望江樓退了下來,想回波月樓不容易,只好暫且屈居在城廓邊的小屋。等到夜裡驅動撞羽朝顏,讓他們去陣法上空對戰,如果樓裡有人看見,自然就知道她回來了。

  那廂的波月樓,確實因為和樓主斷了聯系,陷入一片愁雲慘霧。

  人都還安全,但一直被困也不是辦法。群龍無首,實在難熬,廳堂裡沒了細樂和賓客,偌大的舞台上,有人坐著,有人站立。彼此相顧無言,只有幾個新羅婢掐著時辰給眾人送飯菜,到了一人面前,便喚一聲門主或護法。

  每到這個時候,胡不言最不高興,每個人都有名號,只有他,至多一聲胡公子,分明差別待遇。

  今天這個長相文細的婢女又來了,長眉下一雙小眼,抬都沒抬一下,”胡公子,請用飯。”

  胡不言咳嗽一聲,“下次叫我胡門主。”

  新羅婢終於抬起眼來,訝然望著他。

  “瞧我干嘛?”他沒好氣地說,“等樓主回來,我要申請立個新門類,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千裡一瞬門。”

  幾個護法轉頭呸他,“你何德何能!”

  本來就是,他們四個出生入死,也不過是護法。他一只坐騎居然想自立門派,想得倒美!

  胡不言白眼亂翻,“因為只有我,能時時刻刻陪在樓主身邊,只要她想出門,就一定會想到我。”說著低頭看碗裡的燒雞,忽然悲從中來,無限憂傷地說,“可是緊要關頭我卻沒有陪在她身邊,不知她當時有多無助,有多失望……都是我的錯,我不是人!”

  魑魅嘁了一聲,“你本來就不是人,而且你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你留在那裡,只有拖樓主的後腿,把你支走了,樓主肯定大呼謝天謝地。”反正想起那天的情景,這只狐狸舉著刀跑到東又跑到西的樣子,實在讓人覺得窩火。他的速度很快,想起來就移動一下,以至於他老覺得眼尾有東西橫掃過去。次數多了,竟讓他想當然,後來險些被敵人砍中,要不是魍魎的劍夠快,他的半條胳膊都沒了。

  胡不言對沒有空間發展感情的人,一向缺乏耐心,他齜牙咧嘴看著魑魅,“你這是在指責本門主嗎?我奉樓主之命帶我家蘇畫先撤,難道你想讓我抗命?倒是你,你和你那個對眼,怎麼保護樓主的?”

  魍魎拍案而起,“你說誰是對眼?”

  魍魎的脾氣暴躁,鬧得不好就要起內訌。魑魅忙攔阻,無聊的時候鬥鬥嘴可以解悶,打起來就不妙了。便道:“我們保護樓主到最後,已經盡了我們所能。後來有人相救,我等自然要功成身退。”

  說起那個救人的,原來樓主的那一位居然是這樣來頭。雖然他們之間的關系到現在都沒公開,但不妨礙大家心領神會。

  這回胡不言倒沒那麼不忿了,人得知足,樓主名花有主了,但蘇畫還在。這次他帶著受傷的蘇畫逃命,途中也有患難與共的水乳交融。至少現在蘇門主對他不那麼疾言厲色了,所以他急於弄個名頭,好配得上身為門主的蘇畫。

  千裡一瞬門,多麼繪聲繪色,多麼恰如其分,胡不言覺得很合適。但那些護法對他嗤之以鼻,敢說不是嫉妒他,乃至排擠他?

  臨空的走廊上走過一群人,緇衣翩翩,眉目森然,是大司命領著他的徒子徒孫們。半道上停下來,向下喊話:“這兩日你家樓主該回來了,諸位多加留意。”

  樓下門眾站了起來,唯有蘇畫涼涼調開了視線。胡不言心頭暗喜,看蘇畫的態度,對那人是完全喪失興趣了。

  大司命說罷,目光不由自主掃向華服的女人。她卻是目中無人的樣子,站起身吩咐明王:“派幾個人仔細留意,現在殺手彌城,外面太危險。盡快發現,盡快接應。”說罷抿了抿頭,“你們聊著吧,我進去小憩,回頭來換你們的班。”

  她邁著裊娜的步子,款款回房去了,大司命收回視線,走向了畫廊的另一頭。

  魑魅眨著眼睛看魍魎,明王和阿傍不明所以,“他們這陣子生死對頭一樣,無論如何,紫府的人替我們設了陣法……”

  魑魅說你不懂,“有些事三兩句話說不清楚,等你愛上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胡不言趁機又插嘴,“你們四大護法有什麼講究沒有?魑魅魍魎是一對,要不然明王和阿傍也湊一對算了。我看你們倆挺相配的,就是名號差點意思。阿傍不就是牛頭嗎,要不明王改叫馬面吧,或者叫閻王……”結果話還沒說完,被怒起的兩大護法追得竄出了大堂。

  他們是自己人,他終究是個外人,胡不言坐在台階上腹誹。舉頭仰望,蒼穹隔著一層金色的芒,不時飄來巨大的符字,看上去頗有詩意。忽然一道紫色的光劃過,流星麼?胡不言托著大臉呆望,然後又來了一道青藍色的,兩道光聚到一起,開始在陣法上方做出一些拼殺的招式來。

  干啥?練本事練到這裡來了?胡不言嗤笑了一聲。等等……腦子裡忽然炸開了,蹦起來對著空中大喊:“撞羽朝顏,是不是你們?”

  那兩柄劍快速旋轉,轉得陀螺一樣,這就表示他說對了。

  胡不言的喊聲引出了樓裡的人,眾人一陣雀躍,“樓主回來了!”

  這時的胡不言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一頭扎出結界,跟隨劍靈的指示跑向城廓邊上的小屋。小屋裡的人正坐在桌前喝茶,他砰地撞開了門,又驚又喜地喊了聲“老板”。崖兒向他頷首,他定眼看她,發現她精神雖好,但瘦了很多。他嘩然,“你是不是懷孕了?”

  崖兒一口水沒來得及咽下去,猛地噴了出來。撫胸大咳,咳了半晌道:“我要是真懷孕了,這麼咳法,孩子都咳出來了。你一見面沒別的話,就關心這個?”

  胡不言說是啊,“你和紫府君在一起二十幾天,怎麼說都該有了。仙根生得快,只要懷上就能把出脈。”

  崖兒搖搖頭,“沒有。”他連魚鱗圖都沒帶走,怎麼會給她孩子。這個人,大約決定永生永世不和她相見了。

  胡不言不知道內情,大喇喇地調侃:“我就說吧,人不能向道太久,也不能長時間打坐,對男人不好……”忽然意識到言多必失,擔心被紫府君收進萬妖卷裡,忙頓下來四下觀望,“那個……仙君人呢?我該給他老人家請個安……”

  崖兒還是搖頭,不願多言,起身問:“大司命人還在嗎?”

  胡不言說在,“大約是在等他家仙君吧,天天頂著一張牌位臉,看著真瘆人。”

  她說走,“快回波月樓,我有急事找他。”

  胡不言想不通他家老板和大司命能有什麼共同話題可聊,但作為忠實的手下,他還是背起她衝回了波月樓。

  眾人已經聚在院子裡等候他們,見她現身,紛紛拱手行禮。可是大司命沒等到他家仙君,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崖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司命,他把我扔下,一個人回蓬山去了。”

  大司命吃了一驚,“什麼?”

  崖兒哽咽了下,礙於人多無法說透徹,拽著他匆匆進了樓裡。直到此刻她才敢哭出來,顫聲道:“我們原先說好了的,時候一到我就跟他回去領罪,可沒想到他悄悄走了,連魚鱗圖都沒帶。我到處找他,找不到,必然是回方丈洲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一個人走?之前同你透露過他的想法嗎?”

  燈火照著大司命蒼白的臉,他怔怔站著,良久才搖頭,“君上從來沒有和我說起。三個月的期限一到,不管圖冊尋未尋回,必須有個交代。”僵硬的視線調轉過來,落在她臉上,“圖冊和人都沒有帶回去,他是打算替你頂罪了。”

  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現在關心的是還有沒有辦法補救,她垂下眼,愧怍道:“他把圖冊留給我,可是這圖現在落進別人手裡了。我去晚了一步,那些人先我趕到藏圖的山洞,殺了狼王搶走了圖冊……我把圖冊弄丟了。我會竭盡所能找回來,然後再去領罪,這樣行麼?來得及麼?”

  大司命慘然望著她,“如果來得及,便沒有三個月的期限了。”

  原本滿心的憤怒,真想好好質問她,為什麼不看好仙君。一切的錯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沒有她的從天而降,君上還在蓬山春花秋月,養鳳凰看螞蟻,過著他寵辱不驚的生活。後來她來了,攪亂一池春水,闖下那麼大的禍,卻要那個愛她的人去承擔後果。他一直以為君上性情涼薄,對誰都和藹,對誰都沒有太深的感情,可是他錯了。現在鬧到這步,讓人措手不及,他沒有處理這種變故的經驗,他也慌了手腳。

  難怪在龍息寺旁的小院,君上說以後要他看守琅嬛,當時他沒想到,到今天才頓悟,原來君上早就做了決定。該罵岳崖兒嗎?不能,仙君鐘愛的,為之付出一切的人,輪不到他去責難。他看了她一眼,她白著臉,紅著眼,心裡的煎熬比誰都大。他嘆了口氣,“樓主趕回王舍洲,用了幾天?”

  崖兒垂下眼,雙唇哆嗦,“十天。”

  千裡之遙,花了十天,應當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的。然而再快,十天時間多少事不能發生……

  大司命轉身向外,高聲道:“眾弟子集結,即刻回蓬山。”

  崖兒茫然追了出去,“大司命……”

  他回身道:“仙君現在境況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所以我要立刻趕回方丈洲,但願能助他渡過難關。魚鱗圖你一定要奪回來,至少將功補過。但我不贊同你在未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貿然再上蓬山,以免火上澆油。上界的事……不是你一介凡人能插手的,遵照仙君的希望,好好活著吧。等這事塵埃落定,仙君究竟何去何從,我再想辦法通知你。這期間,請樓主好自為之,千萬不要作無謂的犧牲,不要辜負仙君的一片苦心。”

  崖兒木蹬蹬聽著他的囑托,只得點頭。

  紫府弟子從八方彙集過來,齊聚在院中,大司命又道:“這陣法只要無人破解,就會長久存在下去。進出的口訣我寫下了,壓在裡間的桌上,熟讀熟背,否則只能出不能進。”一面說,視線又轉向蘇畫。臨走了,忽然有些話想對她說,可是……也許在她有生之年,他不會再踏上這生州地界,所以說不說,又如何呢。

  他有些惆悵,結果她卻無動於衷,甚至沒有等他離開,便轉身進樓去了。

  紫府的人終於走光了,崖兒呆站了很久,直到魑魅勸她進去,她才舉步回到臥房。

  看看房裡的陳設,想起了雪域洞府,胸口像破了個大洞,六月的天氣,冷風依舊獵獵灌進來。

  略定了定神,把包袱放在桌上,解開對角,裡面裝著蓬山式樣的褒衣,上面壓著那枝他為她簪發用的骨裡紅。她從水木洲把它們帶回來,是為了有個念想,可不知怎麼,那套褒衣仿佛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逐漸開始風化。最後在她的凝視下瓦解成無數粉塵,一瞬迸散,包袱裡只留下一支枯敗的梅花,孤零零仰臥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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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14:33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天宇靜闊,仿佛是無垠的水面橫陳萬裡。水上有流雲,舒展著廣袖逶迤而來,路過時略略一瞥,復又飛向遠方。遠處有彩鳳纏綿盤旋,一聲清啼,響徹了九州河山。

  這地方,即便是大司命也很少有機會來。正統的仙的世界,沒有半粒紅塵的風沙,一切都是明淨的。然而清則清矣,卻過分寒涼。他曾經對這方天地有過無盡的向往,可是現在這點向往竟蕩然無存了。不僅喪失興趣,簡直有些厭惡。他開始明白府君的選擇,為什麼那個平定過萬妖,功勛輝煌的人,寧願流連在人間,也不願歸隱在這純淨的世界。因為沒有溫暖,對於向往血肉豐盈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空空的圓滿更叫人絕望。

  他是駐守人間的半仙,身上帶著塵寰的氣息,上至這樣的天廳,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要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濁世氣玷污這琉璃世界。他掖著兩手,甚至擔心自己占用的空間過大,而不自覺地收攏肢體。惆悵、無望、謹小慎微,他忽然體會到那些求道者,初次登上蓬山時的心境。他是以怎樣的姿態看待那些凡人的,當時有多驕傲,現在就有多自卑。

  他站在和風暖陽下等待通傳,趕回蓬山之後,並沒有找到仙君,只得了讓他暫且代管琅嬛的通知。對於仙君的懲處,似乎並不對外公開,因為他的功績吧,萬妖卷是他創立的,兩冊書靈供他驅策。一旦他離開那個位置,也許妖界的萬年規則和安定都會被打破。不願升天的地仙們更加堅定信念在塵世中打滾,這樣的後果,誰也無法承擔。

  他低下頭,心裡、腦子裡都很混亂。他想靜下來,可是長風帶著女人的笑聲,從他鬢邊劃過。他抬起眼茫然四顧,什麼都沒有,他沒來由地失望。恰在這時有小使出來引路,十二三歲的孩子,像個雕工精細,上彩得當的瓷人。見到他行了個禮,“司命久候了,大禁請司命入內。”

  天帝是天界的主宰,府君是紅塵的掌門人,身邊的近侍有專門的職稱,府君的稱作大司命,天帝的則稱為大禁。大司命和這位大禁曾經有過幾面之緣,見他比直面天帝要好,至少可以平等地說上幾句話。

  上界的樓闕和紫府其實也沒有太大差別,只是金碧更多,煙雲也更多。袍裾霧靄繚繞,他跟隨小使走過臨空的長廊,長廊的另一頭有座涼亭,懸浮在崇山峻嶺之上。

  八角亭前站著個白袍的人,朗朗一身清氣,遙遙向他拱手。他快步過去還禮,“貿然求見大禁,還請恕罪。”

  大禁笑了笑,“無妨。我知道大司命是為何而來……請坐。”

  七星盤上擺著茶具,小使過來奉茶,大司命道了句“多謝”,復抬頭看大禁,“下界的事,大禁應當都知道了。仙君先我一步向上復命,我得到消息是在十日之後。究竟對仙君作何懲處,總要讓我知情,否則這琅嬛洞天,恕我無法看守。”

  大禁驚訝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大司命還請慎言,琅嬛由你接掌是紫府君的意思,千萬不要辜負了你家君上的期望。”

  大司命低頭不語,心道最後還坑了他一把。說什麼一起受罰,罪領得比誰都快。那個琅嬛,確實是人間最耀眼的所在,但看守它卻是個外面光彩裡面苦的差事。他把琅嬛扔給他,心如菩提時也許並不覺得是負累,而他……可能已經不是原來的大司命了。

  他皺了皺眉,“我家君上,現在人在哪裡?”

  大禁垂著眉眼道:“八寒極地,你知道的,受罰要上那裡去。”

  他心頭一緊,只覺一團怒火燃燒起來,克制了再三問:“仙根呢?還在不在?”

  大禁慢慢搖頭,“不在了,他要受冰刑之苦,直到那個女人離世那天為止。”

  大司命終於再也忍不住了,高聲道:“琅嬛藏書何止千萬之巨,不過就是一卷海疆圖罷了,仙君立下的功勛難道還不足以抵消這點過錯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大禁的面貌依舊平和,在這天池生活得太久,早忘記了喜怒哀樂。他目光如水望向大司命,“正因為紫府君的功勛是一卷圖冊無法抵消的,所以懲罰並非無邊無涯。”

  可是直到那個女人離世那一天為止,這是多惡毒的詛咒!岳崖兒活著一天,他就必須受一天苦。等到這段苦難結束,那個深愛的人也不在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慈悲為懷麼?

  大司命感到絕望,本以為只有凡人才會憎惡世道險惡,沒想到他也會。他低垂著頭,喃喃道:“仙根盡毀,萬年道行……怎麼忍心呢,怎麼下得去那手……”

  大禁沉默下來,頓了會兒才道:“原本事不至此,還是因為他過激了。當時我也在場,他的做法不單天君,連我都覺得意外。”

  大司命納罕地看著他,於是大禁將前因後果如實告訴了他。

  那天紫府君來,帶回了圖冊,見到天君後便直言:“我愛上了這個凡人,天君知道為什麼她會拿走魚鱗圖麼?我隱瞞了事實,今天特來向天君坦白。她原本是琉璃宮負責灑掃的雜役,我萬年沒見過女人,某一天酒後亂性,對她做了無禮的事。她闖進琅嬛拿走圖冊,是出於對我的報復,這是私怨,無關其他。我自知有錯,自請天雷,我心甘情願。”說著揚了揚手裡的圖冊,“現在東西我拿回來了,但我確實愛她,請天君饒恕她,並將她許我為妻。琅嬛君我不干了,讓賢於大司命,該接受什麼懲處我一人承擔,請天君勿遷怒他人。”

  座上的天帝是修養良好的萬物主宰,他不動喜怒,但話鋒如刀,“仙者不可動情,動了情要抽仙筋斷仙骨的,紫府君不知道麼?”

  他說知道,“我願意。”

  天帝聽後冷笑,“就算你願意,她誘仙的罪過也不能就此作罷。”

  結果紫府君竟要挾天君,揚言要焚毀圖冊。這億萬年來,有誰敢做這樣的事?最終引發的惡果可想而知,天帝勃然大怒,紫府君言出必行……

  “所以,天君還是網開一面了,原本這樣的罪過,應當嚴懲紫府君,然後再處死那個女人的。”

  大司命惘惘的,沒想到君上會用這樣的方法瞞過天帝,讓魚鱗圖繼續留在岳崖兒身邊。可惜了,他的努力終究成全了別人,如今圖冊下落不明,也許落進武林盟主手裡去了,那麼他的犧牲還有價值嗎?

  他隔了很久才抬起頭來,“我很好奇,天君為什麼會寬宥那個女人,府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大禁道:“因為紫府君說她有孕了,況且他又自願斷盡仙骨……”

  大司命苦笑起來,“非要這樣不徇情麼?為什麼沒有法外開恩呢……大道無情,原來就是這樣無情法……”

  他站起身,慢慢順著長廊往回走。冰刑之苦幾十年後可以自行消退,但那身仙骨怎麼辦?他的仙骨是天生的,毀了便再也無法恢復了。

  失魂落魄回到蓬山,八寒極地是禁地,人無法踏足,仙一概禁止入內,縱然他有心,也無法衝破那層屏障。定定坐在深宏的廣廈裡,忽然想起了天行鏡,那是件洞悉萬物的法寶,念念不忘,便可透過它追尋要找的那個人。

  大司命結印站在鏡前,雲靄彌望的鏡面,一度什麼都看不見。當他傳達進了心意,便像萬丈高空飛流直下一般,穿過雲層,越過無數星辰,然後一個俯衝,飛速奔向無盡冰雪的盡頭。

  終於停下了,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並未見到仙君的身影。他有些急,怕自己看得不夠仔細,又湊近了些。忽然地面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他心頭驟跳,死死盯住那微弱移動的白影。看見了……他看見被雪掩埋的人,全身都無法動彈,只有眼睛還活著。他眨眼,堆積在眼睫上的細雪便羸弱地輕顫。

  大司命忽然覺得喉頭哽住了,曾經那樣春風得意的人,竟然落得如此下場。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仙君的情景,那位上仙自己做笛子,拿筷子捅蘆葦,捅下了葦膜好蒙笛孔。可惜他動手能力不強,吹鼓的葦膜必須拿刀片刮盡上面細小的絨毛,他刮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於是愁眉苦臉看著他。

  仙君從來是個需要人照顧的仙君,現在獨自留在極地,那裡的氣候之惡劣,是雪域的百倍,他又散盡了一身修為,怎麼挺得過來?

  大司命將手壓在鏡面上,恨不能一下子伸進去,伸到他身邊,替他扒了身上的積雪。乍然一陣天旋地轉,開始變天了,晦暗的雲層之上雷電交加,一道道交錯的光柱從天頂直達地面,仿佛要將這世界震碎、撕裂。然後瓢潑的暴雨傾盆而下,從萬道銀絲轉化成冰棱,越來越大,如劍斷,從高空筆直墜下,深深扎進雪地。積雪下的人抽搐了下,堅冰刺入身體會融化,但傷口實實在在形成了。很快積雪被染紅,融化成冰沙流淌下來,萬裡蒼茫間只有他蜷縮的身影,像大地的胸口破了個窟窿,汩汩流出血來。

  大司命猛吸了口氣,倉惶從天行鏡前逃開了。他無法面對這樣的慘況,跑到外面空曠的天街上,抬起兩手捂住了臉。

  為什麼愛情會引發這麼深重的苦難?所以成仙有什麼好?他們這樣的人,上不得天也入不得地,說是自由,其實還不如凡人瀟灑快意。

  ***

  雲浮也下起了雨,整個世界都被浸泡在雨水裡,向外看,天地皆茫茫。

  崖兒血紅著兩眼,依舊不能入睡。樓裡的醫士來替她診脈,她木然坐著,窗外的細雨打濕了月牙桌的一角,她的發絲也如雨裡的蛛絲,串起了錯落的水珠。

  蘇畫把支窗放下來,回身問醫士怎麼樣。醫士收起了脈枕,“勞累過度了,就像人餓過了頭,不想吃飯是一樣。屬下開了幾味藥,且試試有沒有用,實在不行只好銀針扎阿是穴了。”

  醫士行禮退了出去,蘇畫看她的模樣覺得無奈,垂手道:“睡不著也得合合眼啊,從水木洲出發到現在,十幾天不睡是要出人命的,你的眼睛還要不要了?”

  她搖搖頭,“死不了的。我不能閉眼,一閉眼就看見他正受苦,比割我的肉還讓我難受。”

  她從來沒在手下人面前哭過,大概所有人都以為她天生不會流淚吧。可是沒人知道她心裡的痛苦,就連蘇畫都不懂,只一味勸她休息。

  蘇畫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波月樓現在的處境,你知道吧?外面的人一次次試圖攻進來,這陣法究竟能堅持多久,誰也不敢保證。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樓裡上下那麼多人,最危急的關頭沒有人棄樓逃命,大家都在等你回來。現在你回來了,卻只顧兒女情長,茶飯不思,你不應當這樣。”

  那雙眼睛轉過來,無神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再容我兩天時間,等我緩過來就好了。”

  她說這話,卻讓蘇畫有些難過。她在最艱難的時候,也是如何如何就好了,似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不太嚴重,即便氣息奄奄,也可以跨馬征戰。對於她的能力,蘇畫當然是了解的,多少次的險像環生,都可以刀尖續命,她是不死的。但這次似乎傷得太深了,塵世的斧鉞只能在表面形成傷口,情卻直達內髒。

  蘇畫哀憫地望著她,“我本以為你和他,沒有那麼深的感情。”

  崖兒聞言苦笑,“感情的事誰說得清?有些人撕扯一生,只願來世不要相見;有些人一眼萬年,上窮碧落下黃泉。別說你沒料到我和他的感情會那麼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師父沒有愛過誰麼?我聽說你和大司命……”

  蘇畫怔了下,“我和他?這種沒影的事,不要相信。我和紫府的人打交道,是礙於你的緣故,早前他們霸占了波月樓,樓裡交易不好進行,我自然要找找他們的麻煩。後來……”她一瞬失神,但很快便笑著化解了尷尬,“後來作弄慣了,難免百般刁難。像我這樣的人,什麼樣的風花雪月沒有見識過,大司命不是我喜歡的款兒。”

  崖兒哦了聲,似乎很悵惘,“我聽安瀾說的,還以為你們真有牽扯。”

  蘇畫擺手說沒有,“少女才懷春,到了我這個年紀,早就無夢可做了。”復又提醒她,“無論如何,大敵當前,你沒有松懈的權利。現在就上床睡覺,睡不著也要睡。我去替你熬安神湯,別怪我沒提醒你,那湯藥可難吃至極,你要是能自己睡著,就不必受那份罪了。”一面說,一面挽著披帛往外去了。

  筒子樓的過道裡光線昏暗,盡頭吊著一盞宮燈,琉璃的鑲嵌,在地上投下四面菱形的光。

  第一次和那個判官臉抬杠,好像就是在這裡,他的信筒滾到她腳邊,被她惡作劇式的蓋到了裙下。那時候樓裡還是一派熱鬧景像,悠揚的笙歌穿過花窗飄到這裡……一晃眼,繁華成灰,物是人非了。

  那些方外人,原本就不屬於這裡,可是奇怪,他們潮水一樣退去,好像把一些美好的東西也一並帶走了。為什麼?誰知道呢,想必殺手也有多愁善感的吧,比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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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那些名門正派原定的破陣時間,延遲到了晴光大盛的天氣。

  日頭朗朗,外面傳來排山倒海般的呼聲,伴隨著劍戟的砍伐,乍聽有萬人攻城之勢。樓裡門眾執劍立於院中,隨時准備迎戰。平靜了兩天的崖兒終於恢復了精氣,她登上樓頂眺望,氣牆之外人影如梭,曾經勢不兩立的門派都結成了盟友,果真是共同的利益當前,不共戴天之仇都可以一笑相泯。

  “我們波月樓,好像從來沒這麼窩囊過。”她凝眸看向繞陣而攻的人們,“這陣守得住一時,守不住一世,等這輪圍攻散了,我該出去找為首的人談談了。”

  明王道是,“屬下陪樓主一同前往。”

  崖兒揚指,“不,我一個人去,人多反而不好行事。如今的五大門派以五陽為首,我記得多年前,他們的副幫主就死在蘇門主手上。”

  蘇畫背靠著廊柱哼笑了一聲,“你不說我竟忘了,那個爛賭鬼麼?副幫主愛賭,幫主愛錢,真是蛇鼠一窩。樓裡有這些幫派的全部信息,五陽的現任幫主姓葉,叫葉陵延,使環龍刀,神兵譜上排名第四。”

  崖兒點了點頭,“這次倒不必交戰,我知道這些武林正道的嘴臉,只需輕松做個局,就能讓他們往裡頭鑽。”

  她佯佯下樓,吩咐眾人不必在外死守。日頭太大,退回樓裡來,她有話要說。

  “破陣最佳時機,就在最初的兩柱香,兩柱香內要是沒有進展,就不必再拿他們當回事了。”她掃視在場的每一張臉,肅容道,“波月樓遭此橫禍,想必大家都聽說了其中緣故,武林中想鏟除誰,欲加之罪信手拈來,其實當不得真。我波月樓的前身,大家也都知道,當時暗殺四起,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這兩年轉了行當,過了兩天和軟日子,但也不能忘了老本行。外面那些門派,咱們個個結過仇,一旦樓破,沒人能幸免。當然了,我料定有人怨我禍及本門,我還是那句話,有不服者,可以出來一戰。戰贏了,樓主的寶座歸他,還可將我交給五大門派,平息爭端,沒有人想試試麼?”

  她臉上掛著笑,然而那種笑,是比當初的蘭戰更刻肌刻骨的一種森冷。人總要經歷波折才能長大,以前的樓主雖一往無前,但也帶著少年的意氣。她好戰善戰,手段直接,目的明確。不像此刻,安撫之外兼具震懾,當權者的手腕日漸圓融起來。

  她話雖如此,卻沒有一個人敢萌生這種念頭,大家齊齊俯首:“屬下等誓死追隨樓主,樓在人在,樓破人亡。”

  崖兒尚算滿意,盤弄著食指上精美的指環,懶聲道:“如此就好啊,波月樓從不虧待勇士,也絕不輕饒叛徒。這兩天都給我安分守己,沒有我的令,誰也不得隨意出入。”

  眾人又矮下去三分,齊聲道是。

  她這才微微一笑,擰身上樓。月白的裙裾從墨綠的氈毯上纏綿滑過,像一彎明月曳過滿池浮萍,波光消散,浮萍猶在。

  胡不言跟了上去,這滿樓的人,只有他最閑在。自封的門主也得到了樓主的首肯,就像沒什麼功勛的皇親國戚封了王,充滿獨得厚愛的驕傲。作為報答,他決定要更加體貼入微,於是亦步亦趨近身跟隨。

  崖兒有些不耐煩,“不言,你應該找點自己的事干。”

  他表示:“老板就是自己的事。”

  崖兒起先沒太在意,但話從腦子裡轉了個彎,發現不大對勁了。她回過身,杏眼圓瞪,“我早晚割了你的舌頭。”

  胡不言很委屈,“我不是那個意思,老板也不是我想干就能……我的意思是,老胡我身無長物,但受盡老板寵愛。雖然可能僅僅屬於人對寵物的感情……反正無論如何我心裡有數,我要報效你,不管是殫精竭慮,還是以身相許。”

  崖兒拿這只狐狸沒辦法,也懶得理睬她,只管牽著袖子,坐在鏡前挑選發簪。

  整盒的珠翠間,橫臥著一支古樸的木笄,她把它拿在手裡輕輕撫弄,這是那夜定情,他從月桂樹上折來的枝椏,供她綰發用的。木笄還在,可人卻不知道怎麼樣了。大司命那頭也沒有傳回消息來,如果天帝能夠容情,就算罰他永遠忘記她,只要他在蓬山好好的,她也認了。

  世上沒有什麼比生離別更叫人痛苦,她托著那支發笄,滿心湧起悲涼來。

  胡不言看她出神,知道她又在想念紫府君,便自告奮勇道:“等這裡的事態平息了,我跑一趟方丈洲,替你打聽仙君的境況。”

  她聽後倒也尋常,不過垂首道好,“多謝你。”

  胡不言看她這樣,也隱隱有些難過。痛得太深,反而不願意表露出來,但他能理解她。他在室內轉了兩圈,欲說還休地回望她。半晌喘了口粗氣道:“你別擔心,紫府君雖然駐守人間,但他終歸是上仙。一個活了萬把歲的人,說他一句老謀深算應該不過分吧!他肯定留了後手,必要的時候會自救的,你就放心吧。”

  局外人的話,最終也不過是寬慰。她不想同別人細聊感情的事,把木笄放回去,挑了支藤花步搖。

  成簇紫色的花骨朵密密匝匝垂掛下來,像個琳琅的夢。她把它插在發間,那細小的花苞堪堪拂到頸窩裡,溫柔地輕掃,讓她想起安瀾的耳鬢廝磨,心裡頓覺悵然。胡不言還沒離開,她從鏡子裡看了他一眼,“你去歇個午覺吧,等太陽下山了,咱們出門會一會五陽的幫主。”

  胡不言說好,轉身出去了。

  走過長廊,正遇上蘇畫,他換了副笑臉,“蘇門主,你的傷怎麼樣了?”

  蘇畫忍不住想翻眼,這只狐狸自從救了她,之後每次搭訕的開場白都是這句,就是為了提醒她,自己對她有恩。疾言厲色終歸不妥,她皮笑肉不笑道:“胡門主,這是我第十六次回答你,我的傷已經痊愈了,多謝掛懷。”

  胡不言摸著後腦勺訕笑,“陷在愛情裡的人,腦子不太好使。你不知道,你大腿……的傷,天天讓我牽腸掛肚。”

  大六月裡,一陣惡寒遍走全身。蘇畫像看鬼一樣看著他,想臭罵他,但念在他受著傷背她跑了上千裡的份上,勉強忍住了。她皺著眉道:“後生,如果你好好同我說話,我還願意搭理搭理你。你要是滿嘴跑駱駝,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胡不言說別呀,“我是想好好同你說話,這樣吧,我先提個要求,以後不要叫我後生,我們那兒只有上千歲的老太太才這麼稱呼我。你可以像樓主一樣叫我不言,倍顯親切。”

  “不言……”蘇畫喃喃,最後一嘆,“你要是真能‘不言’,那該多好!你啊,就死在話多上……”說罷款擺柳腰,往另一頭去了。

  胡不言怔怔站著,很覺失落。還記得逃出五大門派的圍捕時,彼此是如何的相依為命。本以為患難見真情,沒想到她對他還是不鹹不淡。她的心裡到底只喜歡大司命,那個棺材臉有什麼好,是不是因為身份比較傳奇,連談情說愛都更有優勢?好在情敵回蓬山去了,也許他們再也沒有相見之日,這麼一想,忽然又高興起來,看來有機會不戰而勝。反正喜歡上一個深邃的女人,注定充滿艱辛,但因為這個女人,胡不言自認為人生變得豐滿起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再也做不了生意的波月樓,午後時光從刀劍交織的鐵網裡掙脫出來,逐漸趨於寧靜。他搬了把椅子,癱坐在照不見日光的走道裡,看著最後一個破陣的人悻悻離去,翹著二郎腿啐了一聲:“清靜宗,名頭倒是山清水秀,結果就是個江湖騙子,還不如我老胡實在。”罵罵咧咧,困意爬上眼皮,伴著午後的蟬聲睡著了。

  他這人一向有口福,兩個時辰後下樓,正趕上門眾吃瓜。狐狸的吃相很難看,一桌西瓜他一個人包了一半。魑魅舉著半片瓜,驚訝地看著他,遲來的阿傍連忙伸手,才僥幸從他手上搶下一塊。

  大肆掃蕩一番,打了個飽嗝,看看天色,再過半個時辰就差不多了。天邊飄起晚霞的時候,樓主施施然下樓來,他一縱縱到她面前,護法們對樓主此去充滿憂慮的時候,胡不言拍了拍胸脯,“放心,有我,我會保護她的。”

  大家全當沒聽見,這只廢狐不拖後腿就不錯了。

  崖兒讓眾人寬心,示意胡不言跟上。那身條細長的青年晃晃腦袋,一下現出了原形,背起她嗖地一聲竄出去。隔著陣法看,也是紅光一閃,連身形都來不及看清。

  月上柳梢的時候,望江樓以前用以大宴賓客的廳堂裡,傳出了激烈的爭執。原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因為波月樓成了武林公敵,與之對立自然就變作了正義的一方。葉陵延從大堂裡走出來,身後依舊紛爭不斷。忽然一聲高呼“誰怕誰”,他微轉過頭,厭惡地皺起了眉。

  左右人十分氣惱,“這幫雜碎,有臉跑來坐享其成!”其實說“成”還談不上,只是眼前的肥肉掛在高處,底下等候掉落的烏鴉越來越多,誰知最後被誰撿了漏。

  爭吵聲愈發大了,哪裡還有點武林正道的風度!葉陵延不屑與他們為伍,撇著嘴,邁著八字步,把那些亂糟糟的叫囂拋到了腦後。

  獨上高樓,葉幫主以前也來過這裡,原來這地方是熱海公子的產業,赫赫揚揚連綿十裡的臨水樓台,曾經把王舍洲堆砌成了巨大的銷金窟。可惜一夜散盡,余灰滿地,剩下這空空的畫樓,再也沒有往日的旖旎。懸燈不為妝點,只做照明之用,頭頂成行的燈陣也成了擺設,實在可惜。

  不過白天炎熱,晚上在這高樓上納涼倒還不錯。葉幫主從空曠的平台上踏過,“明天……”話還沒說出口,圓月高懸的背景上,忽然多出了一個黑點。未及細看,轟然落在面前,簡直像個隕石,腳下的浮塵被震起了兩尺來高。他驚愕地仰頭看,一只巨大的紅色狐狸俯下腦袋,尖嘴上胡須根根粗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盯著他,伸舌舔了舔鼻子,簡直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葉陵延駭然抽出了環龍刀,左右隨從也飛快趕來護衛,但這麼大的狐狸,分明已經成精了,誰也不敢砍下第一刀。

  關於這只狐狸的存在,之前就有耳聞,據說蒼梧城外圍攻時,曾經出現過。但因為來去一瞬,只有少數人見過它的真身。

  它是從波月樓來吧?此來必不簡單吧!他們後退兩步,試圖拉開距離,後退才看清狐狸身側懸著一片裙裾。有人坐在狐背上,居高臨下看著他們。

  月色裡的人逆光,看不清面孔,但玲瓏的輪廓鑲上了一層銀邊,像壁畫上駕馭靈獸的天人。

  波月樓主名聲奇臭,蒼梧城外沒有一口氣解決她,但領教了她殺人的手段,她不是殺手,是冷血的機器。五陽的人如臨大敵,沒想到她會自己送上門來,正打算揚聲召集盟友,狐背上的人噓了聲,溫柔的嗓音,沒有半點殺戮的征兆。

  “葉幫主,我獨自前來拜會,是很有誠意的。”她從狐背上跳了下來,款款邁進,留下一段清越的足音,“幫主可否屏退左右,在下有事相商。”

  葉陵延那雙老辣的眼睛裡,裝滿了沉沉的算計,“我與岳樓主,似乎並沒有什麼可聊的。”

  她有些悵惘的樣子,“是麼……真是太可惜了。既然幫主沒興趣,那我就不打擾了,去會會參商和清靜宗的人吧。”

  她作勢要走,葉陵延到底還是出聲叫住了她。

  她說得沒錯,如果她是存著殺心來的,那麼他們現在可能已經身首異處了。波月樓的陣法不破,誰也不能奈她何,既然她肯出陣,必定是抱著某種目的,倒不妨一聽,免得把機會拱手讓給別人。

  他緊緊盯著她,回手一揮,把身邊的人都支開了,“現在樓主可以暢所欲言了。”

  她微微偏過身來,前樓轉角的一道燈火恰巧打在她眉眼間,止不住的驚艷之色。

  “我也不和幫主兜圈子,五大門派圍攻波月樓,是為孤山寶藏。葉幫主縱橫江湖多年,可知除了牟尼神璧,還有一樣東西是打開鮫宮的關鍵?”

  葉陵延因她的容貌怔愣了片刻,但很快醒過神來,“我知道要找到孤山,必先找到龍涎嶼。”

  “龍涎嶼好找,但孤山每一甲子都會移動。況且想抓鮫人,也不是那麼容易。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依照四海魚鱗圖所示。”她灼灼望住他,“幫主聽說過四海魚鱗圖吧?藏於琅嬛洞天內,由紫府仙君掌管。如今這圖冊落進右盟主手中了,葉幫主沒得到消息麼?”

  葉陵延額角青筋一蹦,顯然並不知情。他無法評斷右盟主的是非,心有怒火,卻不得不壓制,沉聲道:“關於四海魚鱗圖,我確實有耳聞。但那是天帝藏書,曾經有人試圖竊取,都以失敗告終了。蓬山九重門,根本就上不去!”

  “幫主大約不知道,前陣子雲浮莫名出現了一群來歷不明的人,正是紫府派出追查圖冊下落的。內情我不便與幫主細說,只想告訴幫主,圖冊如今在眾帝之台,而右盟主隱瞞實情,最後的結果大有可能是你們死傷無數,為他人作嫁衣裳。”她頓了下,復迸出一個笑來,“我想與葉幫主做個交易,與他人無涉,只有你我。幫主想辦法從右盟主手上拿回圖冊,屆時你出圖冊,我出神璧,你我一同開啟寶藏,共享無邊富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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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葉陵延並沒有那麼好騙,但崖兒在賭,賭他人性裡的貪婪,賭他究竟有沒有被黃金衝昏頭腦。

  他笑起來,笑得有些殘忍,“恕我直言,岳樓主的身世悲凄,當年令尊和令堂命喪雪域,五大門派難逃干系。如今樓主竟不計前嫌,來與葉某談合作,不得不讓葉某懷疑岳樓主的誠意。”

  崖兒拱著眉,輕嘆了一聲,“正因為代價慘重,才一定要得到那批寶藏。我幼年坎坷,幫主也知道,身在暗無天日的波月閣,從小到大吃盡了苦頭。其實於我來說,身世如何並不重要,我是個殺手,只在乎眼前的利益。既然我的父母因神璧而死,作為遺孤,必須讓雙親的犧牲更有價值。”

  這倒是句實在話,殺手無情,對於沒有見過面的父母,能有多深的感情?那孤山寶藏可是永生永世用之不竭的,這裡缺失那裡找補,似乎也很說得通。

  只是尚有疑惑之處,“長淵滅門,不是樓主所為麼?葉某只看到樓主的睚眥必報,因此所謂的合作,還是讓葉某心存不安啊。”

  她卻脆聲笑起來,“看來葉幫主對岳海潮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啊,長淵廣發英雄帖,名義上是為擒拿我,實則是想將五大門派一網打盡。岳海潮養人蠱,各路豪傑在他眼中只是人蠱的盤中餐罷了。一旦人蠱吸盡所有人的功力,武林盟主就當換成他來做了,我搗毀長淵實際是救了眾人一命,可惜沒人謝我。”說罷話鋒一轉,又道,“幫主願意與那些人瓜分寶藏麼?再者說,最後這批寶藏有沒有你的份,還未可知呢。與我合作,比聽右盟主號令強得多,葉幫主當真不考慮麼?”

  她語氣溫軟,雖有誘導的嫌疑,卻也叫人不自覺一腳踏入深淵。

  無論如何,寶藏是最重要的,為了錢,親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何況一個頤指氣使的獨裁者!

  葉陵延松動了,“那麼以樓主之見,應當如何將圖冊奪回來?”

  崖兒道:“幫主按兵不動,波月樓自然有辦法亂了那些人的陣腳。等盟軍散盡,只要幫主發話,想鏟除誰,我等必為幫主肅清前路。右盟主目前還未正式出手,但卻如操控傀儡一樣,指揮盟軍為他打前戰。如果這些人再也無法調動,厲無咎的狐狸尾巴自然就露出來了。幫主在他面前應當是說得上話的,只要能夠自由出入眾帝之台,還愁沒有機會拿到圖冊麼?”

  貪心最終占了上風,葉陵延正式被她策反了,望江樓上一拍即合,果真皆大歡喜。

  只是這位葉幫主戎馬一生,忘了占山攻城前,應當先好好熟悉一下地形。

  當初的盧照夜是個習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因此他的望江樓中,處處安置了洞悉一切的奇巧手段。大宴賓客的畫堂上,每一盞燭台之後都裝著鏡面大小的風擋,折射燭光以外,其實還有另一個妙用,只要角度調整得當,身在宴上,便可觀盡樓中事,當然包括樓頂的天台。

  所以五陽幫主密會波月樓主一事,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們驚訝之余還在等,等葉陵延振臂高呼,生擒妖女。結果兩人相談甚歡,一旁的金狐狸甚至舔著爪子,打起了呵欠。

  這算什麼?領著諸道盟友,竟做起了通敵的勾當。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武林第一正宗的五陽,已經淪為妖女的同謀了。若說不忿,當然是群情激憤,但誰又不在暗中頓足,人人心知肚明,波月樓主是開啟寶藏的關鍵,她同誰合作,誰就有巨大的勝算。

  憤恨與嫉妒,令人怒發衝冠。幾十雙眼睛死死盯著銅鏡中的影像,當葉陵延送別岳崖兒時,有人哼笑:“難怪波月樓率攻不破,原來是有內鬼!”

  人心動搖了,亂糟糟一團。要使一個聯盟在短期內潰敗,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從內部開始腐爛。

  結界之內,崖兒冷眼看著望江樓上匆匆來去、一臉怒色的盟軍,小小的反間計就讓那些門派之間產生了隔閡,果真互不信任的人,還是不能共事。

  樓裡門眾自然歡欣雀躍,“五陽幫主這回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無論這廝是否依照約定行事,在盟軍之中都再無威望可言。群龍無首,用不了多久就成一盤散沙,還需要咱們回擊嗎?”

  崖兒卻搖頭,說不夠。

  “葉陵延倒下去,自然有人站起來。每個人都想當首腦,最後不是內訌,就是推舉出一個比葉陵延更縝密的人來。現如今正是幫派大亂的時候,必要趁此良機再給他們重重一擊。他們忘了波月樓以前是做什麼營生的,咱們接的可是人命買賣。”她轉過頭,朝蘇畫一笑,“要謝謝蘭戰當初定下的規矩,每一樁交易都要求委托者立據畫押。這麼多年過去了,咱們手裡還攥著他們的小辮子。阿傍,你帶人去樓庫整理,把契約都找出來。這裡面藏著他們所有人的秘密,我偏不信他們能不記前仇繼續結盟,那些枉死的,畢竟不是親爹就是恩師。”

  這算是給各路聯盟最沉重的一擊了,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哪怕不是一擊斃命,也讓他們廢了半邊身子。

  阿傍領命去了,余下的護法和影衛對樓主愈發心悅誠服。從波月閣到波月樓,大江大河趟過無數,但這次面臨的窘境,是歷年來之最。波月樓的人出去便是人人喊殺,此時不自救,一旦陣破就來不及了。這王舍洲雖然有官府,但江湖上的事,官府根本不敢插手。一夜之間聚集了這麼多門派,早把那些扛燒火棍的衙役嚇傻了。指望不了任何人,只好指望自己。怎麼才能兵不血刃?自然是想辦法挑起他們的內鬥。這接二連三的變故接踵而至,本來就各懷鬼胎的聯盟,瞬間就能不攻自破。

  胡不言的作用十分多變,不當坐騎時,他兼做起了分發傳單的工作。金狐狸從高樓上躍過,嘴裡叼著的陳年契約雪片般灑落滿地。街道上行走的人拾起來,就著天光誦讀:“今契,射殺獅鏡島方得圓,與波月樓無尤,一切皆系鮮虞不寐一人之意……”

  正念得歡快,忽然一把被人奪了過去。半張被胡髯遮蓋的臉漲得通紅,那獷悍如獅吼的嗓門,震得街道嗡嗡作響:“烈火堡,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鬧吧,鬧吧,鬧得越大越好。崖兒站在房檐上俯觀城內,防守波月樓的人已經不知去向了。她咬牙冷笑,再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向五大門派下手了。只是這次身份徹底敗露,厲無咎也得了魚鱗圖,接下來的目標就是牟尼神璧。目前城裡未必沒有眾帝之台的人,以前他要維持武林盟主的聲望,寧願費些事,坐山觀虎鬥。現在罐子已經破了,還會輕拿輕放麼?

  神兵譜上排名第一的人,她在琅嬛洞天的名冊上看過關於他的記載。冊子的首頁便畫著一柄玉具劍,那是厲無咎的兵器,也是他身份的像征。

  玉具劍古往今來都作王侯佩劍用,厲無咎和一般草莽不同,他出身顯貴,非人能比。原本也許是當帝王的材料,不過很可惜,據說天生不足,將來也無法有後,所以便成了棄子,流落在江湖上。什麼樣的機緣巧合,讓他成就了現在的輝煌,不得而知,但他的野心確實用在了刀刃上,連為自己建造的樂土,都取名“眾帝之台”。

  眾帝台上焉有王者?眾帝之上只有神明。但不知為什麼,所有人都在傳言他病弱,一年中有十個月避世修養,甚至一度傳出過他的死訊……結果呢,天下人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是否真的體弱她不知道,至少他在雪域上的所作所為,並沒有半點病入膏肓的跡像。

  長袖善舞的偽君子,重的不光是利,還有名。一個人貪圖什麼,便打擊他什麼,沒有比苦心經營而毀於一旦更令人崩潰的,如果哪天那張偽善的假面被打破,不知他會是怎樣一副姿態?

  崖兒緊緊握住拳,眯眼向東方眺望。心念愈發堅定,眼前的敵人可以交由樓裡人解決,她要直取眾帝之台。

  這麼多天了,她等不來仙君的消息,心裡火燒一樣。天帝的懲罰會是怎樣一番慘痛的折磨,誰也不知道。她害怕他會受苦,如果當真是那樣,沒有圖冊她也毅然要上路去找他,即便是死,兩個人死在一起也算圓滿。

  樓下的魑魅穿著華麗的繚綾,仰著臉向上看,盛夏的金芒跳躍在他雙眸,少年揮動衣袖,“樓主,契約都分發完了,外面打起來了,你看見了麼?”

  她笑了笑,從飛檐上一躍而下,“打起來才好辦,你去把護法和四星八宿傳來。”

  魑魅道是,轉身入內傳令,很快便將人召集到了觀指堂。

  崖兒坐在上首,不緊不慢道:“攻樓的人陣腳大亂,正是咱們行事的好時機。先前分發出去的契約,目下雖然見效了,但能維持多久,誰也說不准。也許一兩天,也許三五天,他們會慢慢冷靜下來,所以咱們要趁他們還昏沉著,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四星八宿加上護法,共十六人,這十六人今夜將各大門派來個斬首。不管成與不成,破曉之前,城外淺草長廊彙合。”

  樓主令下,眾人皆俯首聽命。這段時間困在樓裡,人都快發霉了,能領上一個差事活動起來,對於胸懷利器的殺手們而言,是再快活沒有的事。懼閑不懼死,這是多年刀頭舔血養成的習慣。大多時候這種習慣算不上是任務,而是一種樂趣,畸形的樂趣。

  大家躍躍欲試,崖兒倚著扶手淺笑:“但願諸位的劍還未生鏽,劍上銀環還有飲血的渴望。”

  魍魎哈哈一笑,“樓主放心,劍渴了,我們自己割破皮肉飼養它,從沒讓它忘記血的味道。”

  崖兒頷首,“記住,只有一夜時間,城外淺草長廊,過時不候。這波月樓不能長留了,咱們得換個地方。我覓了一個好去處,攻下它,比波月樓強百倍。”

  跑江湖的人,說難聽些,大多窮凶極惡,頗有強盜風範。不過正道善於偽裝,害人之前還不忘粉墨一番。他們這些人呢,更簡單直接,說去搶別人的家,就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

  夜很快來了,十六人踏著暮色分散向四面八方,倏忽不見蹤影。剩下的,待夜色更深重些時,隨她潛出波月樓,直奔城外。

  影衛個個都是好身手,誰也不用照顧誰,牆頭草底,如履平地。城門上還留有幾個看守的劍客,手起刀落眨眼解決了,這座熟門熟道的城池,沒費周章就脫離出來。

  回身望,像螃蟹褪下的殼,沒人會流連。殺手本來就沒有家,那座樓不過是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談不上感情,換了哪裡都一樣。城外有波月樓暗設的庳屋,裡面驛馬都是現成的,足夠所有人使用。左右攝提進去查看,把馬都驅趕出來,一人一匹預備妥當。

  “樓主上馬吧。”左攝提道,“屬下先行一步,確保長廊安全。”

  崖兒卻說不,“你們隨蘇門主去方寸海。”

  她臨時換了主意,眾人都有些意外。但沒有人敢質疑,紛紛領命上馬,一行人在月色下狂奔開去,很快消失在視野。

  胡不言長吁短嘆,“你這麼謹慎,真叫我不適應。”

  崖兒瞥了他一眼,“我什麼時候給過你不謹慎的錯覺嗎?樓裡上下那麼多人,我不確定有沒有內賊。蘇畫帶走的那些,這陣子沒有機會接觸外界,就算有心,也不怕他輕舉妄動。我要防的是散出去的十六人,萬一其中有一人變節,波月樓就會全軍覆沒,我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胡不言鼓著腮幫子咋舌,“果然老板不好當啊,要操心這麼多人的生死。將來有機會,還是找個地方隱居吧,要是沒人作伴,我勉強可以舍命陪君子。”

  她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用不著,我有人陪,你還是多關心你自己吧。”

  胡不言嘟囔著,跟她伏守在草叢裡,剛要張口,草籽塞了他滿嘴,他連呸好幾聲,喋喋不休抱怨著:“你看,跟你在荒郊野外喂蚊子有我的份,太平日子男耕女織就沒我什麼事了。”他兩眼鬥雞著,發現面前的草叢裡有一朵野生的小薊,紫紅色的絨球,看上去乖巧可愛。胡不言咧嘴一笑,“老板,我們這樣算不算花前月下?”

  崖兒沒空搭理他,見夜色深處有一人一騎狂奔而來,仔細分辨,是魑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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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找不見同伴,他顯然有些著急,圈著馬韁前後左右觀望,臉上神色慌張。

  胡不言感慨:“你看魑魅,多像個走丟的孩子。他要不是和魍魎混到一起去了,我真想把他占為己有。”

  這只狐狸的厚顏無恥已經到了一定境界,當初他進波月樓,頭一晚就是扒的魑魅的窗戶。誰知去得不湊巧,正趕上魍魎也在,被打出來了。現在脫險了,倒頭頭是道,一副成人之美的高姿態。要不是知道他那點老底,簡直要被他的指鹿為馬糊弄了。

  崖兒嗤笑:“沒成親之前你還有機會,他現在一個人,你要不要去試試?”

  胡不言有點動心,但細想想還是算了,“老板,我心有所屬了,不能再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了。魑魅雖然好,可惜不能生孩子,我還想讓蘇門主給我生一窩小狐狸呢。況且我家蘇畫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要是得知我三心二意,說不定會砍了我的第五條腿,那就不好了。”

  崖兒扭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愈發嫌棄。

  那廂的魑魅似乎帶了些哭腔,喃喃自語著:“人呢……人在哪兒?”

  這樣緊要的關頭被遺棄,確實不是什麼好事,惶恐的不單是自己何去何從,還有對門眾安危的惦念。崖兒冷眼旁觀半晌,如果他有問題,跟隨前來的人早就露面了,等不到現在。她向胡不言使了個眼色,胡不言會意,打算潛得遠些再蹦出來和他打招呼。沒想到這狐狸太笨,剛移動了一步,一把匕首迎面襲來,要不是樓主眼疾手快以劍擊落,他的頭蓋骨應該已經離縫了。

  “奶奶的!”秀氣的魑魅罵起人來毫不做作,“藏頭露尾裝什麼鱉孫,有種出來一戰!”

  崖兒尷尬地咳嗽了聲,“是我。”

  胡不言從半人高的茅草後站起來,氣喘吁吁道:“花喬木,你這個反叛,你看准了老子在這裡,想假裝失手要了老子的命。”

  魑魅理都沒理他,從馬上躍下來,快步到了崖兒面前,單膝行了一禮道:“稟樓主,屬下已取梨花宮主首級,特向樓主復命。”說罷張開腰間皂紗袋,請樓主驗看。

  三更半夜的,又是荒野,又是血淋淋的腦袋,胡不言心驚肉跳捂住嘴,瞥了眼月色下血漬汪洋的人頭,“你不會把鬼帶回來吧?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有怨氣,萬一眼睛睜開了可怎麼辦?”

  魑魅沒好氣道:“睜開了你不會戳瞎他?怎麼死得不明不白,我想殺人,理由還不夠充分?”

  胡不言怨懟地剜了他一眼,貧嘴賤舌問:“鱉孫是啥?”見他要罵人,忙咦了聲,“梨花宮的名字取得這麼雅致,我還以為全是女人呢。沒想到宮主居然是個男的,這小子艷福不淺……”忽然發現人頭鬢邊起了白發,驚叫不對,“老夫聊發少年狂,一樹梨花壓海棠?”

  魑魅看怪物一樣看他,崖兒忍不住扶了扶額頭。

  月色皎潔,照得滿地銀光,魑魅四下張望,“其他人呢?魍魎回來沒有?”

  崖兒道:“你是頭一個。樓裡人都跟隨蘇畫轉移到別處去了,你也去吧。”

  魑魅卻說不,“還是樓主去和他們彙合吧,這裡有屬下,我來伏守。”一面看月亮的位置,擰著眉嘀咕,“少游怎麼還不回來……”

  胡不言牙都酸倒了,“少游、少游……花喬木,你怎麼像個娘們兒似的?”說完就往崖兒身後躲,衝著橫眉怒目的魑魅吐了吐舌頭。

  魑魅氣不過,自言自語著:“欠揍的騷狐狸!”就地一趴,伏進了草叢裡。

  他不肯走,崖兒也由他。三個人趴成一排,任那匹騏驥信馬由韁,有活物在淺草長廊上游蕩,更容易引蛇出洞。

  四野又沉寂下來,只有蟲袤高低錯落的鳴叫,伴著疾風吹動勁草的,簌簌的聲響。

  啪地一聲,胡不言往自己脖子上拍了一巴掌。就著月光看,掌心一灘血,血泊中臥著老大一只蚊子,他嘖嘖道:“這哪是蚊子,明明是蜻蜓啊!”看看旁邊兩人,他們氣定神閑,仿佛不是身處曠野上。他感到納罕,“為什麼蚊子不咬你們?”

  魑魅淡笑,“因為蚊子聽血潮而動,我們沉得住氣,不像你,心浮氣躁,血走天靈。”

  這是什麼話?拐著彎說他浪嗎?沒想到殺手不單會殺人,還很有學問,說起挖苦人的話來也文縐縐的。

  夜闌無事,沒人回還,胡不言又對魑魅和魍魎的感情產生了好奇。他越過崖兒的脊背喂了一聲,“花喬木,你和你那姘頭,是怎麼對上眼的?”

  魑魅嘶地從牙縫中吸了口氣,要不是礙於樓主在,他可能會剝了這金狐狸的皮。但說起他和魍魎,其實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至少目前還不是。

  世間的苦難太多了,有些人的存在,是為了解救另一個人。

  二十年前的無隱洲,被北歧國的鐵蹄踏碎,連海邊的小村莊都沒能幸免於難。他就出生在那裡,戰火來時他才七歲,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某天半夜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櫃中,推門出去,像從一個幻境,一腳踏入了亂世。眼前的景像把他驚呆了,父母不知所蹤,窗外充斥著凄厲的絕叫。他呆呆走出門,熟悉的漁村早已不再熟悉,遠處海浪依舊拍打堤岸,近處房屋焚燒,發出嗶啵的聲響。他怔忡站在門前,火辣辣的熱量幾乎燎傷他的面皮。他看見院子裡父母倒地的屍體,走過去,走到他們中間,竟然嚇得哭都哭不出來。

  漁村燒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無數像他一樣的孩子站在斷壁殘垣中,重建不了家園,也埋葬不了爹娘。他看著之前費盡氣力才翻轉過來的兩具屍體,他們並排躺著,面孔變得有點陌生,他甚至不確定他們究竟是不是他的爹娘。這時有個少年走到他面前,一身精細的黑甲,在太陽下泛出鱗光。他的眉眼間還殘存著一團稚氣,笑起來有尖尖的虎牙,撐著兩腿,彎下身子說:“我替你埋了爹娘,你跟我走好嗎?”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魍魎簡直像誘拐孩子的牙婆,只用極小的代價,就把他騙進了波月閣。

  當然,後來他沒有再過問他,帶人回去,交給生死門的門主挑選,那是他的任務。所以那天相中他也是隨機的,這單完成,就又忙於下一單的物色去了。但自己卻不能不留意他,打聽他的名字,原來他叫葉少游。一個姓花,一個姓葉,多難得的緣分!為了追趕他,他迫不及待地長大,後來波月閣裡變了天,新任的樓主重選護法,他從生死門八宿中脫穎而出,和他並稱魑魅魍魎,才有了現在的雙煞。

  往事不想重提,尤其是和胡不言這個大嘴巴。他白了他一眼,拒絕作答。波月樓裡每個人都有故事,他們不是頂著面具的行屍走肉,面具後也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

  胡不言還想搭訕,見崖兒抬手示意噤聲,便立刻沉默下來。夜風凜凜,有個身影疾馳上了長廊,就像魑魅剛才的反應一樣,四處觀望不見同伴,站在那裡一臉迷茫。

  照舊是等,伏守的崖兒沒有貿然出現,等待也是排除嫌疑的手段。然後陸續又有兩人趕來,大家提著黑色的布囊面面相覷,最後一致決定,留下等剩余的人回來。

  這三人看來也沒什麼問題,彼此彙合後,讓他們先轉移到方寸海。魑魅依舊不願意走,堅持要等魍魎,崖兒拗不過他,只好隨他。

  時間慢悠悠地過,離破曉還有一個時辰,明王和阿傍也回來了,但魍魎依然沒有蹤影。魑魅有些待不住了,他回身看向城廓方向,“我要進城接應他。”

  明王蹙眉說:“你瘋了麼?眼下城裡亂成一團,你知道他人在哪裡?”

  “不是劍氣盟麼,我找到謝蘅下榻的地方,自然就能找到他。”

  魑魅急昏了頭,說著便要走。崖兒怒喝:“胡鬧!這是什麼時候,容你肆意來去?別一個沒回來,一個又折進去。”

  但看重的人生死未蔔,總叫人手足無措。她雖然喝退了魑魅,心裡卻不免生涼。自己為什麼費盡心機率眾走出波月樓,因為心裡也牽掛著一個人。如果不打破僵局,她就無法找回魚鱗圖,也無法得到他的消息。

  時間流逝,魑魅反倒沉澱下來,只是臉上的神情愈發堅韌,兩眼向城池方向不住眺望。

  崖兒也心焦,但立下的規矩不能打破,倘或天亮之前魍魎回不來,那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任務失敗,被生擒或斬殺;二是本也沒打算回來,魑魅被辜負了。

  她轉身問胡不言,“還有幾人未回?”

  胡不言道:“弱水門一人,生死門三人,再加一個魍魎。”

  還有五人……月亮已經偏西了,最後的時刻終將來臨。

  她拂開茅草,舉步上了長廊,吩咐明王他們:“你們繼續伏守,我到明處等著。周圍已經布好了羲和絲,如果情況有變,撤離的時候千萬小心。”

  這羲和絲,是比天蠶絲更細也更鋒利的殺人武器,日月之下無形,但透過龍綃紗,哪怕伸手不見五指,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波月樓的人,個個隨身攜帶一個巾袋,裡面常備幾樣東西,龍綃紗就是其中之一。

  揚手一揮,月華下漾起一抹柔軟的流光,蒙上雙眼後,便看見方圓五十步內,密密布滿了紅色的絲線。

  長廊上一人一狐悠閑而坐,有人來了,身形雋秀而熟悉,魑魅的嗓音裡有壓抑不住的喜悅,“是少游!”

  魍魎帶著傷回來,胸前的軟甲都被血浸濕了。他到崖兒面前,張開皂紗袋,咧嘴笑道:“屬下耽擱了,恰好參商的幫主也在,就一並解決了。”

  崖兒看了眼袋中人頭的臉,確實是徐野闊。他一人解決兩個當然是好事,但另一個問題也凸顯出來了……

  猛回身問明王,“參商的人頭分派給了誰?”

  明王道:“心月狐。”

  胡不言頓時明白過來,怪叫著:“娘的,居然是本家!報告老板,心月狐還沒回來。”

  既然沒去收割人頭,為什麼拖到現在還不現身?如果沒料錯,仇家應該埋伏在了更遠的地方,等著波月樓的人集齊,好將他們一網打盡。崖兒哂笑,果然多長個心眼沒錯,也虧得早早布好了陣,剩下生死門的三人,沒有變節最好,萬一有變,格殺勿論就是了。

  心月狐曾經是共進退的伙伴,雖然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但也同門十幾年,真是可惜。她站在廊下向天邊望,東方的晨星逐漸轉亮,天色卻開始變得昏暗。她點了盞燈籠懸在廊下,有篤篤的馬蹄聲傳來,抬眼看,是心月狐回來了。

  馬腹旁掛著的皂紗袋不是空的,她大概沒料到,多管閑事的魍魎會替她把人殺了,竟還弄個假人頭來混淆視聽。

  “樓主,屬下復命。”她翻身下馬,一手握劍,一手摘下紗袋,“其他人呢?怎麼都不在?”

  城闕方向的草叢也起了異動,雖然極力掩飾,但已經無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了。崖兒看在眼裡,不動聲色道:“你辛苦了,參商的幫主,不容易對付吧?”

  心月狐道是,“屬下幸不辱命,請樓主查驗……”一面張開皂紗袋,右手的拇指暗暗推開了劍鞘。

  想生擒岳崖兒很難,但只要留住一口氣,以便逼供就可以了。擒拿的過程用不著留手,你一留手,說不定命先交代在她手上。心月狐已經做好了准備,打算先斷了她的手腳,讓她無法反抗。於是皂紗袋到她面前的一霎,右手握住劍柄卸下了劍鞘。然而還沒來得及揮向她,喉頭赫然一陣刺痛。她很驚訝,看見自己噴灑的血,在燈火下交織出了一面畫扇。

  崖兒哂笑,“九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對手,九年後依然不是。”

  心月狐腳下踉蹌,血大量湧出,染濕了胸前衣襟,手裡的劍當地一聲落在地上。她站不住了,最後聽見她的冷嘲,心裡死灰一樣。是啊,九年前岳崖兒十三歲,對戰弱水門四星,她們全敗在了她手上。沒想到九年後自己越發不長進,連招都沒出,一切就結束了。

  瀕死的人失衡倒過來,崖兒寒著臉在她肩頭推了一把,心月狐仰天倒下去,她厭惡地拂了拂衣裳。這時風裡傳來破空的聲響,一支箭向她面門疾射過來,她抬劍一揮,把箭斬成了兩段,然後在盟軍的殺聲震天裡跨上金狐,向埋伏的護法比了個手勢。

  羲和絲是可以隨敵軍移動任意調整的,阿傍戴上鐵爪,把身後的空缺也填滿了。大家策馬揚鞭在晨色裡奔跑,回頭看,不知情的盟軍劍客緊追不舍。忽然遇上了看不見的牆,速度太快收不住,連人帶馬被縱橫交錯的絲線切割成了無數塊。一時慘叫聲四起,波月樓黑了心肝的殺手們縱情大笑,笑聲回蕩在黎明的平原上,驚動了錦衣人肩頭的鷹。那鷹兩眼如炬,鷹爪猛地一蹬,提翅衝向了萬丈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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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15:24 |只看該作者
第65章
 
  大司命坐在司命殿裡愣神,少司命捧著二十四卷歷記進來,低聲道:“座上,這是要歸檔琅嬛的新典籍,已經全都審校過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哦了聲說知道了。起身進側殿取寄靈盒,吩咐少司命捧著書卷跟上,自己在前面索然走著。穿過九重門,上琅嬛索道,遠遠看見那面光盾,又想起仙君來。

  六爻盾萬年輝煌,而煉化它的人已經進了八寒極地。人世間的因緣造化真叫人心驚,不過倏忽,就相去千萬裡。

  他嘆了口氣,慢慢走上玉石台階,一陣大風吹過,西北角連接琅嬛基石的巨大鐵鏈發出啷啷之聲。奇怪得很,四條鐵鏈互相牽扯,通常連半點顫動都不會有,今天也不知怎麼了。

  少司命從高積的卷軸後探出頭來,“座上,縛地鏈好像松動了。”

  大司命沉默了下,並沒有過去查看,開啟靈盒收起六爻盾,邊走邊道:“那鏈子是當初仙君設下的,要不是他,這片雲島不知漂流到哪裡去了。現在仙君不在,六爻盾還願意守著結界,已經是天大的面子,還指望那些鎖地的鏈子也不生變故?”他一手推開了沉重的大門,撩袍邁進去,無關痛癢道,“卑職能力有限,無法穩固仙君身後的仙術。松動了也沒辦法,回頭焚天書,告知大禁吧,請他代為通稟天君,請天君定奪。”

  看守世間最大的藏書庫,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上面交代了任務,便袖手不管了。這一萬年間,保護琅嬛無虞,甚至維持方丈洲的平衡,要花多大的心力,高居天宇的天帝不了解。他只知道四海升平,人間安穩,不關心這穩固背後的付出。仙君是打算牢底坐穿了,把這個爛攤子扔給他,沒問他願不願意,自說自話就決定了。那次他上天池,巡界的星君聽說了紫府君的遭遇,大大嗟嘆了一番,最後勉勵他,好好干,將來說不定能夠轉正。他搖搖頭,自己也說不清,開始倦懶。有時候想離開蓬山,像那些地仙一樣,自己去開墾一塊地,自己建個府邸。所以用不著太盡職盡責,琅嬛的事他能不管就不管,不論大事小情都向上界稟報。如果上面能另派人下來,那再好不過,屆時就稱要修行,卸了大司命的職務吧,反正三千年的管家也當得夠夠的了。

  漫步走到經史典籍那類前,踏雲把冊子一卷一卷擺上去,底下的少司命仰頭問:“座上,仙君現在怎麼樣了?”

  他怕動搖軍心,一貫說還好,“就是行動不太自由,但吃喝不愁,不必為他擔憂。”

  這話說得違心,所謂的吃喝不愁,是餓了嚼冰,渴了舔雪。不過昨天在天行鏡前看,發現仙君的境況竟有所好轉了。雖然斷盡一身仙骨,讓他在雪地裡昏死了將近一個月,上次的冰刑也弄得一身千瘡百孔,但他終究有靈根,仙骨盡碎靈根不滅,所以他還能活著,還能坐起來。

  當時大司命隔著鏡面看見他徐徐撐起身,真比自己渡劫成功還要高興。他抓住鏡架,心在狂跳,鼻腔裡盈滿酸楚,看他正正自己的衣襟,又捋捋自己的頭發。大概是餓了,手指在雪地裡劃了兩下,挑一塊平整的積雪舀下去,煞有介事地來回倒,把雪壓成了飯團模樣。

  大司命呆呆看著,心想以前的仙君又回來了。可斷骨還沒有完全復原,兩手使不出力氣,一不小心手指翻轉過來,疼得直咧嘴。旁觀的人也因他的動作心頭發緊,還好,他甩甩手,重新給自己正了骨。仙君對細節一向頗有要求,把雪團托在手裡觀察,不平整的地方細細琢磨,待修得渾圓了,才小心咬了一口。

  起先大司命很欣賞他苦中作樂的態度,見他逐漸恢復,懸了一個月的心終於落地了。可就是那啟口輕咬的動作,霎時讓他心頭絞痛。苦難還未結束,區別在於承受一切時,是昏厥著還是清醒著。

  八寒極地什麼都沒有,沒有樹木,沒有飛鳥,那是個干淨到讓人崩潰的世界。他坐在無邊的雪原上,神情有些茫然。大司命使勁看他的臉,他清瘦了很多,但眼睛是明亮的。大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保全了愛人,即便歷經磨難,心裡也不自苦。

  唯一慶幸的是,冰刑執行的頻率不算太密集,七天一次,讓他有機會自愈。其實遭受了斷骨的重創,又被丟在那樣的環境裡,換成一般人早就堅持不住了,他還能恢復意識,大概得益於根骨皆是天成的緣故。

  他在雪原上行走,緇衣像宣紙上落下的墨,一路逶迤,傷口崩裂,留下點點血跡。大司命忽然像著了魔似的,用力拍擊鏡面,大聲喊他,可惜他聽不見,只是搖搖晃晃前行,也不知要去哪裡。

  走了一段路,天邊又有雷電隱現。他抬頭仰望天頂,反正無處可躲,站在那裡,泰然接受了密集落下的冰棱。這種場面不忍看,大司命別過頭去,等冰刑過後再去尋他身影,自然又是臥在血泊中,無法動彈了。

  扶著鏡架的手劇烈顫抖,他把手縮回來,掩蓋在廣袖下。開始明白何所謂永世遭受冰刑之苦,就是讓你一次次自愈,再一次次傷害,不停循環往復,永無止盡。

  “座上……座上……”

  少司命喊了好多聲,才把他游離的神魂叫回來。他將最後一冊卷軸放上去,唔了聲,“怎麼?”

  少司命道:“上次離開王舍洲時,座上不是答應把君上的境況如實告訴岳樓主的嗎,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座上是否兌現了承諾?”

  大司命怔了下,垂眼看他,“應該告訴她嗎?”

  少司命說是,“她一定心急如焚,相愛的人之間是有感應的,仙君在極地受苦,岳樓主難道不和君上同苦嗎?”

  大司命覺得不可思議,“仙君說過他們相愛嗎?你怎麼知道?”紫府君為情成了墮仙,這個內情明明一直隱瞞門下弟子,最後怎麼鬧得人盡皆知了?

  結果少司命的回答很簡單,“靠眼睛看啊,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沒有情,一眼就看得出來。”

  當真一眼就看得出來?那為什麼君上起初幾次三番網開一面,他都沒有察覺?是他太遲鈍了,還是有眼無珠?

  大司命摸了摸發燙的腦門,語重心長道:“你們離正果也就一步之遙了,不要把精力放在琢磨男女之間的感情變化上。要好好修行,爭取早開靈竅。別辜負君上百年的教導。”

  少司命聽了,垂首道是,“紅塵中跑了一趟,難免擾亂心神。再加上仙君的遭遇,弟子最近想得有點多了,等得了閑,還要請座上點化。”

  大司命頷首,修行者有這樣的覺悟是好事,就怕剛愎自用,懂與不懂都悶聲不響,最後像過了冬的豆子,徹底養僵了。

  少司命向他行禮,卻行退出琅嬛,但走到一半又抬頭問他,“座上是不是也有喜歡的人了?”

  大司命只覺耳根熱辣辣燒起來,有些惱羞成怒,厲聲道:“胡扯!本座心如止水,哪裡來的心上人?”

  年輕的少司命被訓了一句,不敢反駁,嘴裡諾諾道是,出門時卻還在嘀咕:“那為什麼老是看她?不喜歡為什麼看她……”

  大司命感到頭痛,弟子們胡說八道,大概都盼著上梁全歪了,他們好動壞心思。他早說過的,不該到紅塵深處去,那種地方紛擾太多,鬧得不好修行前功盡棄。不過他倒是一直堅信,自己的道行可以抵御俗世的浸淫。至於少司命口中的喜歡上誰……空穴來風,他怎麼可能喜歡上誰!誰又配讓他喜歡!

  只是不知為什麼,蘇畫的一臉怒容常在他眼前。他至今唯一後悔的,就是那天對她說出那樣的話,讓她下不來台。他倒沒什麼惡意,只是希望她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順便……也讓他靜下心來,不再被那些無謂的情事困擾。

  可人像經歷了一場兵荒馬亂,過去了將近一個月,仍舊不時心慌氣短,也許是近來所受的衝擊太大了吧!他怏怏向大門走去,忽然想起了魚鱗圖。雖說天帝已經不再追究那卷畫冊的下落,但它落進了武林盟主手裡,到底讓人懸心。

  他去生州的類別上翻找神兵譜,冊子是找到了,上面也有關於厲無咎的記載,說他出身顯赫,高人一等。但大司命細細研讀了所有關於他的描述,最後把視線停在那句“胎生神力,能嗅氣辨色,聽風識人”上。作為一個凡夫俗子,這樣的技能實在太超乎尋常了。他蹙眉想了想,決定去三生簿上驗證他的前世今生,結果找到關於他的記載,所有的錄入都被塗抹過。原本整潔的冊面上流瀑一樣掛下墨來,早就模糊了以前的字跡,他的今世今生,再也無法追尋了。

  真是匪夷所思,琅嬛典藏的書籍一般沒有人敢隨意動用,更別說損毀了,看來這位武林盟主的來歷很不簡單。反正無論如何,三生簿上的記錄是無法恢復了,要想查個明白,除非下黃泉,借閻君的墮落生冊一用。但每一處有每一處的規矩,就像琅嬛的藏書不得外傳一樣,閻君的生死冊也不能讓人隨便翻看。

  他將三生簿重新歸位,邁出琅嬛。身後巨大的門扉轟然相闔,震顫之下,西北角的鐵索又發出沉悶的聲響。他下了九重門,上鳳凰台找君野和觀諱,觀諱正在孵蛋,君野把她築進了鳳凰巢裡,頂上枝椏密實地覆蓋,織得像繭一樣。以前是沒有這個習慣的,但自從上次岳崖兒爬進鳳凰窩,讓他們產生了憂患意識,於是雌凰只管孵蛋,雄鳳負責每天為她覓食。鳳凰巢造得十分堅固,觀諱只能勉強伸出一個腦袋來,吃完了飯,眼巴巴看君野在邊上溜達消食。

  大司命向君野說明了來意:“托你給那個大鬧鳳凰台的人送一封信,我無法離開蓬山了,你腳程快,只有勞煩你。”

  君野畢竟是鳥,不通人情,但會記仇。他不太情願的樣子,遲疑地看了觀諱一眼。

  大司命費力游說,“君上壞了事,你們知道是為誰?就是為她!她和君上的關系,就像你和觀諱的關系,懂麼?將來君上從八寒極地出來,會感激你們,給你們灌頂的。現在正是立功的時候,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這下君野被說動了,他撲了下翅膀,表示願意前往。但是又不放心觀諱,戀戀不舍在鳳凰窩邊打轉。

  大司命說去吧,“你的妻兒我來替你照顧。”把一封信塞到君野的爪子底下,千叮嚀萬囑咐,“她現在在鵲山口,找到她,親手把信交給她。還有……替我看一眼蘇畫,就是那個最漂亮的女人。看看她好不好,有沒有找到可心的良人。”

  如果找到了……也好。她年紀不小了,女人終要有個依靠,以後的日子才有人為她分擔憂愁。當然以她的性情,也許並不需要。他低下頭思量,來前也考慮過,要不要就那次的事給她寫封信道個歉,但想來想去,還是作罷了。既然相見無期,就不要再有牽扯,萬一讓她疑心他丟不開手,對大家都不好。

  君野抓起那封信,拍打著翅膀衝上了雲霄,以鳳的速度,飛出九州地界抵達雲浮,至多一夜時間。如果一切順利,天亮之前岳崖兒就該收到信了。君上出事之後,他看著天行鏡裡的影像,一直不知道應該怎樣同她說。說出來讓她萬箭穿心,又是不是君上願意看見的。但瞞著就一定好麼?沒有轉機,一輩子天各一方,一個在紅塵俗世喊打喊殺,一個在冰天雪地受盡磨難,這就是愛情該有的結局麼?

  不可否認,岳崖兒是他見過行事最果決,手段最老辣的女人。他暗暗對她寄予了厚望,八寒極地是仙的禁地,但人可以進去。如果她頂得住那份寒冷,如果她能救出君上,那麼一切都值得,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鳳凰翱翔於九天之上,每拍動一下翅膀,便能飛出去百裡遠。君野目光堅定,山川河流從他腳下滑過,他沒有矚目,更沒有駐足。雖然鳳凰淪落成了信鴿有點屈才,但為了君上和有朝一日的灌頂,這點面子根本不算什麼。

  鵲山,在俞元以東,靠近雲浮邊緣,飛過羅伽大池就能看見蒼黑的輪廓。

  天上一輪巨大的明月高懸,君野拖著長而絢麗的尾翼飛過,到達鵲山上空時並不見那個野蠻的女人,於是繞山盤旋。鳳的鳴叫有別於其他鳥類,一聲嘹亮的清啼,響徹連綿的群山間。他的叫聲會引來百鳥,幾乎是一瞬,山野間的倦鳥都振翅而起,浩瀚的星河下,群鳥凝聚成一筆墨影,在空中肆意揮灑。

  終於曠野上燃起了火光,有人站在篝火旁仰望,君野看清了那個人的臉,正是和他大戰過三百回合的野蠻女人。他有點歡喜,任務即將圓滿了,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算是同她打個友好的招呼。

  崖兒看著空中百鳥朝鳳的盛況,喃喃道:“生州怎麼會有鳳凰?這鳳該不會是……君野?”

  鳳有下降之勢,她心裡激動起來,基本可以確定就是君野。然而就在這時,一只體型龐大的兀鷲俯衝下來,張開翅展約有兩丈余。原本鳳已經不算小了,但在壯碩的兀鷲面前,竟像個文弱書生似的。

  百鳥被衝散了,皎然月色下,君野同那只怪鳥纏鬥在一起。幾番較量似乎不敵,叫聲裡漸漸充斥起了驚惶。那只兀鷲極有章法,它阻止君野降落,將他堵在半空。崖兒在地面鞭長莫及,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勝負是顯而易見的,優雅的鳳凰即便吞吐火焰,也不能奈何那只空中強盜。地上眾人都為君野捏了把汗,誰也沒有那個能力騰身到高空助他一臂之力。正陷入膠著的時候,月亮不知怎麼被擋住了,一團巨大的陰影罩在更高的天宇上,搖身擺尾,把銀河遮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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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天空變成了混亂的戰場,月色晦明下,翅膀拍動的聲響伴隨著百鳥的鳴叫,充斥整個天宇。

  底下的人都呆住了,分不清來去交纏的究竟是誰。月色即便再皎潔,只能照出大致的輪廓,中途加入的龐然巨物也不知是哪一方,如果只是黃雀在後,那鳳凰就糟了。

  崖兒搭起長弓,站上了最高的岩石。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只好冒一次險。兀鷲緊追著君野不放,要單是那賊鳥還好,現在又加入了一個,那像龍又像魚的身形,仿佛哪裡見過,但又不敢肯定。利箭上弦,拉了滿弓,她心裡沒底,先准備妥當再見機行事吧。君野出現,必定帶回了蓬山的消息,可他遭遇突襲下不來,她已經等了一個月了,不能近在眼前,又失之交臂。

  還好,半路殺出的巨獸展開巨大的尾翼,一擊拍中了那只兀鷲。只聽呱地一聲慘叫,那賊鳥從半空落下來,狠狠砸在地面上,微微掙扎了下,便再也不動彈了。明王上前探看,扯了扯兀鷲的翅膀,回身說:“死了。”

  空中的君野終於能夠落地了,彩鳳的羽翼在月下披上了一層斑斕的光,他向她垂直飛下來,爪子一伸,將信扔進了她懷裡。

  崖兒顧不得別的了,慌忙跑向篝火。展開書信看,信是大司命寫來的,由頭至尾詳細地闡述了仙君回到九天上領罰的種種。信的結尾告訴她,仙君現在被囚禁在八寒極地,無食可用,無衣可穿,有的只是萬頃冰雪,和不時從天而降的,足以穿透皮肉的冰棱。

  她托著那信,信上的字跡晃動得幾乎再也看不清。一直疑心會這樣,果然應驗了最壞的猜測。天道絲毫不徇私情,有人犯了錯,就得有人承擔。可他那麼傻,她從來沒有想過讓他頂罪,現在好了,斷了仙骨,修為散盡,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就為換她短短幾十年的陽壽,值得麼?

  看信的人沉浸在她的世界,周圍仿佛築起了堅冰,人神勿近。邁著方步的君野還有另一項任務,就是去找那個最美麗的女人。

  他在一群黑衣人中一個一個辨認,鳳鳥對色彩比較敏感,但目前這樣的境況,很難分辨出哪個最美,哪個最醜。事實是所有人都很好看,每一張臉都精致而充滿活力。君野不會說話,他找得十分艱難。那群人呢,第一次看見鳳凰,對他顯然很有興趣,三三兩兩站著,任他逐個盯著細看。

  最後他找到了目測最漂亮的女人,應該就是她了。他圍著她轉了好幾圈,結果邊上另一個人過來隔斷了他們,不太善意的語氣和眼神,寒著聲說:“這鳳不是公的嗎,人鳥有別,它到底想干什麼?”

  魑魅笑著彎下腰,從口袋裡掏出干糧擠碎,托在掌心裡,嘖嘖逗弄著:“鳳啊鳳,你辛苦了,飛了那麼遠,又要和人打架。”說著忽然頓下來,見空中的巨影化作一道金光,降落到地面上。他凝眉仔細打量,轉過頭看魍魎,“這人……”

  君野看出來了,大司命托他問候的女人已經有主了。人和鳥一樣,形影相隨的必定就是另一半。信送到了,人也見著了,他的任務圓滿完成。雖說翅膀受了一點傷,但問題不大,他還惦記著家裡的老婆孩子,就不久留了。於是向那個救他的青年點了點頭,復又騰空而起,拍著兩翼飛向了天幕盡頭。

  年輕的男人帶著一身水澤之氣,從晚煙裡一步步走來,傲岸的身形,眉眼和煦,頗有似曾相識之感。波月樓上下都在揣測他的來歷,但沒有人開口。殺手的本能不是認親,是摸劍。他感到好笑,只得先同魑魅打招呼,“花喬木,幾個月沒見,認不出我了?”

  當初他在時,就一直和魑魅不對付。他不喜歡魑魅的雌雄莫辯,魑魅也看不上他的越俎代庖。其實越是針鋒相對,越是印像深刻,既然連魑魅都不敢相認,那就說明他的變化確實很大。

  魑魅看看蘇畫,蘇畫邁前一步,遲疑著問:“是樅言?”

  他微笑頷首:“蘇門主,好久不見。”

  大家頓時松了口氣,在這流離失所的時候,忽然有人回歸,是件令人歡喜的事。崖兒坐在火堆旁臉色發青,蘇畫知道她必定接到了不好的消息,但願樅言的出現會讓她獲得一點安慰。

  她喚了她一聲:“樓主,你看誰回來了。”

  垂首孤坐的崖兒這才抬起頭來,看向從天而降的人。他穿天水碧的禪衣,一副秀骨清像自在模樣。這五官,依稀相熟,但又有些陌生。她站起身走過去,他眼底波光流轉,她忽然升起一線希望,“樅言,你回來了?”

  他向她伸出手,臉上笑意盈然。可惜她並未如他那樣,因久別重逢就頭腦發熱。她沒有投進他懷裡,只是熟悉而又疏遠地,以江湖男人打招呼的方式,同他扣掌抵肩,道一句“別來無恙”。

  他不免失落,但並不傷嗟,分開好幾個月了,有很多話想說,不願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地方。

  崖兒到這時才仔細審視他,同他比了比個頭,自己竟不知不覺落下了那麼多,現在只及他耳垂了。她感慨:“年輕孩子長得就是快啊!”

  他不太滿意她總拿這種口吻來評斷他,但依舊笑著提醒她:“我活了七八十年了,不是什麼‘年輕孩子’,我比你年長得多。”

  無論長大還是歸隊,反正都是好事。樅言以前在波月樓的身份類似於軍師,不可否認,有他在,無論是規矩和人心,都會更加穩固。

  崖兒讓大家去休息,反正她也睡不著了,後半夜的巡守就交給她。一時人都散了,她回首看看樅言,心裡漸漸安定下來,溫聲道:“你能回來,我真高興。我的身份敗露了,整個武林都在圍攻波月樓,我們只好棄樓出逃。”

  他點點頭,“我看樓裡人都在,能不損一兵一卒安全撤離,樓主果然越來越有大將之風。”

  崖兒解嘲地笑了笑,“即便是這樣,也還是傷了元氣。你離開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住了,但困境之中總有微光。就像今天,要不是你來,君野就危險了。”

  “君野是那只鳳凰麼?我原本也正要來找你,恰好碰上了。”他想了想道,“我記得以前在方丈洲見過他,那時候我沉在東海海底,他常和那只雌凰飛過,他們是紫府君飼養的比翼鳳吧!”

  崖兒嗯了聲,“他來給我送信。”說著低頭看手裡的泥金箋,薄薄的信紙卻重如千斤。

  樅言緘默,猶豫了下方問:“你和他……我本以為魚鱗圖失竊,琅嬛不會罷休,沒想到紫府君把這件事掩住了。”

  他一頭扎進羅伽大池不問世事,不知道陸上發生的種種。她至今還活著站在這裡,並不是她的幸運,是有人為她出頭,代她領了罪罰。

  她笑得慘然,“丟了天帝海疆圖,這種事怎麼可能掩得住!樅言,我闖了大禍,害人害己。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隨我爹娘一起死在雪域的。”

  她去琅嬛竊書的經過他都知道,甚至她奪了紫府君的清白,害他失物又失身的內情,樅言也一清二楚。當初他就曾經狠狠訓斥過她,責罵她不該讓一場有計劃的偷盜牽扯上私情,可是有些事,實在不是人力能控制的。她一直沒說,其實從一開始她就覬覦紫府君,因為他的高潔如蓮,因為他長了一張世間難覓的好臉。她想借他開張,委身仙人,總比哪次任務中不明不白翻車好。原本僅僅只是私欲,打算上床認人下床認鞋的,誰知道最後鬧成了這樣。

  樅言見她頹喪,就知道事情不妙,“你何苦說這種話,什麼跟爹娘一起死,你活成這樣,未必比和他們一起去強多少。圖冊被紫府君拿回去了麼?”

  她搖頭,“他把圖冊留給我,自己去八寒極地領罰了。可是我卻辜負了他,圖冊落進厲無咎手裡了。”

  樅言流露出驚訝的神情,不單是圖冊旁落的事,更多是紫府君後來對這件事的處理態度。他撫撫額,覺得混亂,想問一問他們是不是定了情,可是他不敢。他以為那位仙君可以心如明鏡台,把一切當做流雲的,結果顯然是高估他了。

  周圍松濤陣陣,他在空曠的駐地上盲目地游走了兩圈,“想辦法把圖冊拿回來,東西落進武林盟主手裡,你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至於紫府君……你已經無能為力,便不要再想了。”

  崖兒訝然,“不要再想?”

  “八寒極地是怎樣的世界你知道麼?地都是冰川,山都是雪山,身陷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哀傷地望著她,“把圖冊拿回來,你就跟我走吧,離開雲浮大陸,找個地方安穩度日。”

  也許他是善意的,可她卻不能領情,“你覺得我還能安穩度日嗎?”

  如果沒有遇見仙君,她也許會活得旁若無人,但現在做不到了,她要想辦法營救他。不過那是她自己的事,沒人幫得了她,索性不去說他了。

  她抿唇微笑,至少樅言回來她是高興的。她又繞著他打轉,像長輩看見晚輩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了,有說不盡的欣喜,“四個月而已,我都認不出你來了。你和之前大不一樣了,之前怎麼看都像個孩子,現在像大人。”

  篝火下年輕的面孔春雪消融般新生,倜儻中有恰到好處的一段自矜。他本來就非人,世間一切妖魅秉性深處都蘊含著機巧和吊詭,只是有的放任不顧,有的學會了控制。

  樅言輕笑,“不是像大人,是確實變成大人了。我前兩天成年了,蛻盡以前的皮相,真身和化形都會起變化。”

  所以先前他騰身在空中,沒有人認出他的原形。幾個月前他還是一條胖胖的大魚,現在卻不一樣了,身形變得修長,兼有龍的氣勢,這才是名副其實的龍王鯨。

  崖兒想不明白,枯眉笑道:“可你說過,龍王鯨八十歲才成年,你還差一年多呢,怎麼說大就大了?”

  這種事也不是死規定,只是族類大部分在八十歲成年罷了。他提前,是因為遇上了她。感情的催發會在身體形成實質的改變,當他對她日思夜想,甚至產生某些道不清的渴望後,成年就提前來臨了。

  蛻變只在一瞬,像小魚從魚籽中掙脫出來,猛地一個彈射,迎來了新的世界,他也是這樣。曾經比她矮了一頭,總是被她笑話,現在他比她高了,看她的時候需要垂眼,這種變化讓他生出油然的驕傲。

  他愈發挺直了身子,下巴幾乎可以擱在她前額,“嗯,就是長大了,比你高了這麼多。”抬起手,在她頭頂揉了揉,“上面的空氣果然好。”

  崖兒不滿地位發生變化,以前她一直是以姐姐自居的,即便他長高了,長幼也不能顛倒。她氣惱地格開他的手,“不許摸我的頭,你沒滿八十歲,在我看來還是孩子。”

  他說為什麼,“不管從哪個方面看,我都是實實在在的成年鯨,憑什麼在你這裡就沒成年?”經受過她兩年的恥笑,新仇舊恨一並湧上來,報復式的又狠狠揉她的頭,“年紀不年紀根本不重要,我已經是大人了,這是事實!”

  可憐波月樓主那麼厲害的人物,居然被他揉得沒有還手之力。崖兒頂著一頭亂發叫囂:“樅言,你再胡鬧!”跺腳追趕,要以眼還眼。

  可惜她不夠高,探手揉他的腦袋十分費力,經過了一番縱跳,不知怎麼落進他懷裡了。他彎著腰,抵著她的肩,在她耳邊長嘆:“月兒,這段時間我沒有一天不惦念你,你過得還好嗎?”

  懷裡抱著她,像抱住了一團明月。少年的愛慕和向往那麼熱烈,他可以為她殺伐征戰,乃至犧牲一切,大約這就是識一人,誤一生吧。

  崖兒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從來沒有和她明確表示過,所以他模棱兩可地親近她,她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反感。多時不見的老友,曾經不止一次把醉醺醺的她從天台上扛下來,再見後欣喜一抱並不過分。她抬手拍拍他的背,驚覺少年果然已經長成了,肩脊寬厚,再不是那個瘦弱的身板了。

  “你以前說過的話,還算數麼?”他忽然這樣問。

  崖兒愣了下,摸不著頭腦,“我說過那麼多話,你指的是哪一句?”

  他松開她,含笑望著她,“從九州回來的路上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你報恩,等我長大以後,也可以找你人約黃昏後。如今我成年了,請問岳樓主,這話還算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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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15:50 |只看該作者
第67章

  崖兒發怔,這話她說過麼?仔細回憶一下,似乎確實說過。當初璃帶車在雲上風馳電掣,她初得魚鱗圖,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自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況且他離成年還有兩年時間,於是一時興起脫口而出了,沒想到他會當真。如果照著她以前的性情,以身報恩也不是不可以,但現在……

  她倒不急,只是蹙眉問他,“你是認真的嗎?”

  他不說話,靜靜望著她。

  崖兒心裡有些難過。

  “可是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她含笑說,“當然你要我報恩是應當的,那就找個地方吧。”她左右觀望,向駐地邊緣的樹林指了指,“那裡怎麼樣?”

  救命之恩不敢忘,倘或他此來確實是想算賬,那也無法,只好歸還。只不過還完之後就再不欠他什麼了,這段友情也徹底完了。

  她這麼慷慨,卻並不讓樅言覺得高興。其實這話半真半假,他也想過,萬一他運氣夠好,她和紫府君之間沒有任何進展,就是當了真也沒什麼,他會負責到底的。以前未成年,不敢也不好意思同她談私情。現在他長大了,有資格了,但看樣子情況似乎並不樂觀。

  她沒有要抵賴的意思,但他從她的舍得一身剮裡,看出了著實的不情願。他苦笑不迭,感情真是不講先來後到,再長情的相伴,都不及舍生忘死來得驚心動魄。

  她像是下了決心,來拉他的手,他卻笑著推開了,“開個玩笑,你怎麼還當真?我們鯨族也有漂亮姑娘,也很勇敢可愛。我不會看上你的……”他的笑容在月色下逐漸成灰,“看上你,你的生老病死都會成為對我的折磨。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衰老、死去,所以我會找個同類,你放心。”

  她已經一臉肅容了,但在聽到他的話之後,重新又綻出了笑靨。顯然是嚇得不輕,壓著胸口說:“我以為你真的有這想法,畢竟成年後想試一試也是人之常情。還好你是開玩笑,要是當真可怎麼辦呢,我一直拿你當弟弟,做不出那種事來。”說著搓了搓發紅的臉,“噯,聽你剛才的話,看來這次回去遇見喜歡的姑娘了。她也是大池人嗎?和你年歲相當嗎?”

  樅言含糊應著:“不過見過一兩次而已,還談不到那麼長遠……”

  她招呼他去篝火邊坐,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她身後,看著那背影,心裡湧起了無邊的惆悵。

  其實哪裡來的姑娘,他們這個種群日漸凋零,自從和他母親走散後,他就一直孤身一人到處游蕩。他是羅伽大池上唯一的一條龍王鯨,他已經孤單了幾十年,這幾十年裡只有魚蝦藻荇和他作伴,而它們追隨他並不是因為喜歡他,只是為了在他身下躲避天敵,吃他身上老化的皮膚罷了。

  崖兒不了解那些,她還在慶幸摯友的失而復得,和他並肩坐在火堆旁,詢問他尋母的進展。

  樅言搖搖頭,“找不到了,也許已經死了。否則這麼多年,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

  崖兒見他落寞,在他手上輕拍了下,“只要沒見到屍體,就還有希望”

  他兩臂擱在膝上,深深垂著頭,散落的頭發遮住了半張面孔。回憶起那時的情景來,像做夢似的,“她為保護我受了傷,身上的血把那片水域都染紅了。我很後悔,當時只顧逃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她一定覺得很失望。”

  崖兒說不會,“她只希望你快跑,只要你能活下來就好。雖然我還沒有做母親,但我知道所有母親的願望,都是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長大。”

  他抬起眼來,遲遲道是麼,“將來月兒一定會是個好母親吧。”

  好母親……可是那個能給她孩子的人還在極地受無邊的苦。她慘然抬起眼,望向渺無邊際的夜空,繁星下有血絲般忽隱忽現的異像,月亮不知何時也變成暗紅色的了。她想起那只兀鷲,明王查看過,從外部看,似乎沒有什麼異常,但這麼大的鳥,本身就不正常。

  “我們這裡的情況,恐怕厲無咎都知道。”她忽然說,“圖冊到了他手上,如果他想開啟鮫宮,必定會打神璧的主意。就算我不去找他,我料他也會尋上門來。我目下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奪回圖冊,向天帝領罪,換回仙君;一條是殺進八寒極地救出他,然後想辦法對抗天帝。”她看了他一眼,“你說我走哪一條?”

  這就是她所謂的路,無論哪條都不好走。樅言道:“即便天帝願意讓你換回紫府君,紫府君費那麼大周章,結果發現還是回到原點,他會甘願嗎?接下來換成你在八寒極地受刑,他再來救你,不過處境對換,有什麼意義?至於你說對抗天帝……”他調過視線凝視她,“你在雲浮大陸稱王稱霸就算了,凡人和天帝拼命,未免不自量力,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話說得是沒錯,但大司命讓君野送來的那封信字字滾燙,像岩漿一樣灼傷她。她無法對仙君的處境視而不見,那是她掏出心肝去愛的人啊!

  她簡直有點自暴自棄,苦笑道:“我是賤命一條,天帝覺得我不該活,把命拿去就好了。紫府君是無辜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整件事裡他是受害者,現在這受害者竟然還要繼續受苦。”

  “他替你,他心裡覺得歡喜,因為他愛你。”樅言仰起頭長長嘆了口氣,“如果換成我,我也願意,這就是愚蠢的愛情。”

  ***

  愛情確實蠢,古往今來毀了多少人!

  大司命站在鳳凰台上,看著君野盤旋降落。鳳凰的翅膀上有傷,落了幾根羽毛,還有隱約的血污侵染了細小的絨毛。他趨身查看,“途中遇襲了?”

  君野點點頭,扭過身,用喙整理羽翅。

  世上有什麼鳥敢去襲擊鳳凰?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他伸出手,為君野治愈了傷口,問信有沒有安全交到岳崖兒手裡,君野很肯定地表示有。君上養這對鳳凰,養了快一千年了,鳥類開竅得晚,雖還沒有化成人形,但人和鳥之間的溝通,已經到了不需要語言的程度。

  信送到就好,大司命松了口氣,料想岳崖兒知道了確切的消息,接下來就該設法營救君上了。他信裡沒好寫明希望她怎樣做,因為教唆人劫獄也觸犯天條。可說句實話,他恨不得把去八寒極地的路線都一並畫給她。只是人去那種嚴寒的地方很危險,通常還沒等踏上邊緣,就已經被四溢的寒氣凍死了。

  不能坐以待斃,得想點辦法。他沉吟了下,還有一樁事縈繞心頭,他想問,又有些羞於啟齒。轉身向鳳凰台邊緣走,走了幾步才如夢初醒似的哦了聲,“我托你看望那個女人的事…… 你沒有忘記吧!她現在怎麼樣?”

  君野很盡職,他開始繪聲繪色描述關於那個“漂亮女人”的一切。

  “她已經有愛人了。”君野伸翅晃脖,“有個很漂亮的男人圍著她打轉,連我靠近她,她的男人都酸氣衝天,看得出她很幸福。大司命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她?是不是也喜歡她?”

  大司命的臉色有點發青,失魂落魄說沒有,“是因為……我欠了她錢,回來之前忘了還……”解釋不下去了,匆匆騰雲而起,返回司命殿了。

  原本想好了的,倘或她找到了合適的人,他應該覺得卸下了一樁心事,以後就不必再惦念自己說過的那些難聽話了,可現在看來似乎不是。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重壓,並不覺得蘇畫的心有所屬,能減輕他心裡的負罪感。他甚至開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無情讓她絕望,以至於隨意在波月樓裡找了殺手,就此潦草度日了。

  僅僅只是負罪感,他對自己說。這種負罪感也不能天長日久存在下去,反正她已經有人了。

  他枯坐在司命殿裡,隔著窗,能看見外面懸浮的群山,和徐徐落下的太陽。也不知坐了多久,他站起身上琉璃宮,打算去看看君上。

  仔細擦拭天行鏡,鏡子裡的世界是極晝,永遠沒有黑夜。分不清日夜,掌握不了時間,人會活得很迷茫吧!他搬來一張凳子在鏡前坐定,受完了刑的仙君再一次坐了起來,這回不走了,盤腿而坐,雙手結印,開始禪定。

  天欲旸不旸,雲層厚重,從雲層邊緣透出一點金色的芒,但這茫永遠照不到地上,不能提供任何溫暖。一般被斷了仙骨的墮仙到這裡,基本和尋常人無異,先是全身起皰,然後裂如青蓮花,直至血肉變成黑紅色,身體分裂再分裂。然而死不了,可怕的痛苦加劇幾十倍,讓每一塊皮肉都感受到罷了。起先他很害怕仙君也會變成那樣,但一個月過去了,他除了臉色蒼白了點,倒也沒有其他不妥。只是仔細看,還是能看出袍裾的輕顫,到底太冷了,他也會發抖啊。

  大司命還像以前面對面同他說話一樣,垂著眼道:“君上,我的心好像出問題了,有時候睡著睡著,一陣絞痛,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的緣故。蘇畫她有人了,距離上次我給她治蠱毒,過去也就兩個月而已,她……有人了。您之前一直誣陷我和她有染,我知道是為拉我下水,這次不用您拉,我自己也下去了。可是抽筋斷骨的後果,我承擔不起,不知有沒有無痛脫仙籍的辦法,我猜應該沒有吧,果真上船容易下船難。”

  極地裡的人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大司命自顧自嘆息:“可惜現在一切都遲了,我再也不去想那些了。偌大的琅嬛還需要人看守,既然您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我,我就得寸步不離守著它。”他垂頭喪氣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再提起她,自今日起,這個人於我來說不存在了。我沒有君上這樣的勇氣,為了愛情不顧一切,所以我不配得到她。”

  他站起身,坍著兩肩,垂著廣袖,走出了琉璃宮。天行鏡裡的人抬起頭看向天頂,那雙眼睛穿雲破霧,於千萬裡外直視過來。眉心赤紅的墮仙印跡,如火焰般熊熊燃燒,襯著這白色蒼茫的世界,竟有種妖異的韻致。

  ***

  蘇畫手裡的發簪斷成了兩截,荒郊野外不必考究,隨手一扔,扔進草叢裡,折了截枯枝把頭發綰起來。

  長途奔襲好幾天,到達鵲山,再往南五百裡進入毗藍洲地界,就真正接近眾帝之台了。

  大戰在即,反而應該放慢腳程。樓主下令暫歇兩天休整,但藏瓏府的威脅時刻都在,波月樓的人任何行動都不能單獨進行,一為安全,二為互相監督。

  雖說高樓上的錦衣玉食暫時不在了,但與天地同進退的感覺也很好。白天林間日光斑斕,清風透體。晚上林下溪旁,聽泉水纏綿低洄,心裡的清夢便漫溢上來。

  盛夏時節,野外除了日頭直射,只要有遮擋,就比樓闕廣廈更涼爽。她坐在泉邊,斜撐著身子,把腳浸泡進泉水裡。泉水清透柔軟,滔滔席卷過小腿,把白天的風塵都滌盡了。

  忽然身後傳來響動,賊頭賊腦卻毫無內力遮掩,她閉了閉眼,“胡不言,你再鬼鬼祟祟,小心我宰了你。”

  胡不言發出一聲訕笑,“我不是看你正洗腳嗎,怕走近了又挨你罵。”

  蘇畫沒有搭理他,仰著頭,讓月華和星輝灑滿臉頰。

  “蘇門主,我心情不太好。”胡不言欣賞了一番美人的婀娜,在她身旁坐下來。

  千裡一瞬門的門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有什麼不滿足?蘇畫哼笑一聲,“能讓胡門主心情不好的事,肯定是好事。”

  胡不言愣了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嘛,我也沒別的不快活,就是覺得那條龍王鯨來了,自己不受重視了。不過還好,我還有你,我的人生還有指望。”

  不明白她和他的人生有什麼關系,這狐狸每天都活得那麼多情,所謂的心情不好,通常是出於“為賦新詩強說愁”。

  她不拿他當回事,踢踏著溪水自得其樂,一雙盈盈玉足,在夜色下皎白得像一對圭璧。

  胡不言沒能等來安慰,覺得波月樓裡的女人大多心狠。就像岳崖兒,當初見了他就剁他尾巴,最後一腔熱情全潑到紫府君身上去了。至於蘇畫,她是個復雜的女人,把柔媚、狠辣、純情和性感都融合到了一起。她有年輕女人沒有的獨特味道,這種味道必要經過歲月的洗禮和穿孔過隙,千錘百煉下形成。最後可以寫成一本書,畫成一個長卷,因為實在是太深邃了。

  胡不言的好色,是色而不淫,他看見那雙玉足,腳腕上還系著細細的紅繩,第一感覺不是被勾起情欲,是覺得她還保有少女的天真可愛。

  他問:“蘇門主,你近來有沒有遇見不高興的事?”

  蘇畫沉默了下才道:“有,心月狐是我門下弟子,她變節我竟不查,是我的過錯。樓主雖然沒有責怪我,但我自覺處境尷尬,這些你不會懂。”

  可他說懂,“你怕樓裡人懷疑你,正因為你沒有參與心月狐的叛變,你才會覺得尷尬。不用怕,所有人都不相信你,我相信你。老板她人雖壞,但她對身邊親信還不錯……蘇門主,我給你捏捏腳吧!”

  蘇畫本以為他是只糊塗的狐狸,但聽他這兩句話,又覺得他不那麼蠢了,“她真的信任我嗎?”

  胡不言說當然,“她明察秋毫……我幫你捏捏腳吧!”

  蘇畫白了他一眼,“泡在水裡很好,我不願意抬起來。”

  胡不言想了想說行,轟然一聲跳進清溪,把她的腳捧在懷裡,“路上奔波那麼多天,你都是騎馬,看著實在辛苦。我給你松松筋骨,以前我跟一個賣膏藥的師傅學過,他的膏藥不怎麼樣,但足底按摩手法一流。”一面說,一面曲起食指按壓她腳底的穴位。

  蘇畫又痛又癢,大笑起來:“哎喲……別……快住手,別按了……”

  他卻越發炫技,“馬上就會很舒服了。”搖頭晃腦,自覺世上女人不管多厲害,都會臣服於他驚人的按摩技巧。

  也不知是他的永不言敗讓她刮目相看,還是火候確實到了,他愕然發現蘇畫香噴噴的臉頰貼著他的,一雙玉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吐氣如蘭道:“胡不言,你不就是要這個麼。老娘經歷的男人多了,唯獨沒睡過狐狸。今晚上有興致,給你個機會,就看你會不會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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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16:08 |只看該作者
第68章

  胡不言不是樅言,蘇畫也不是崖兒。對於一只狐狸精來說,送到嘴邊的肉不吃,辜負了美人恩,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蘇畫呢,除開執行任務時的調笑,這種話要麼不說出口,出口就當真,不管是對大司命還是胡不言,都一樣。

  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天長地久,她這樣的人,泥濘不堪的半輩子都混在波月樓裡,談那四個字太奢侈了。可是一個女人,總有感到乏累的時候,特別是經過了蒼梧洲的種種,她開始自暴自棄,看著鏡子裡越抹越厚的脂粉,忽然意識到青春真的不在了,大司命的那句“老妖精”,原來叫得一點錯都沒有。

  從一處受到了打擊,就要從另一處找補回來。大司命在龍息寺的那番話,打碎了她的自尊。其實她只想逗弄他一下,為什麼他的反應那麼激烈?他替她治蠱毒,手指像溪水一樣繾綣流過,她看見他指尖上綻出紫色的花,揚手拋到她的傷口上,一朵變作兩朵,兩朵再變作四朵……她知道人和仙終究是殊途,也沒有打算繼續和他打交道,結果他叫住她,沒頭沒腦說了一堆無情的話。人啊,就是這麼賤!她居然發現自己可能真的喜歡上他了,而這種歷盡千帆的喜歡,在他眼裡一文不值。

  還好有一個對她表現出了驚人的興趣,多少讓她挽回一點顏面。胡不言也算一番苦戀,被罵、被無視,都打不破他的一腔熱情。她不喜歡他的油嘴滑舌,但又欣賞他樂天知命的灑脫,這狐狸沒什麼志向,他的志向是過好每一天。雖然花心,但待人誠肯,蒼梧城突圍時自己中了一箭,淌著血還在照顧她的傷,那時沒有嬉皮笑臉,眼睛裡有憂傷的顏色,她看出他是真的關心她。

  波月樓的蘇畫,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氣,但那遠播的艷名並未給她帶來實際的好處,不會有人想來摘這朵罌粟,她的結局正常來說是枯萎,然後化出堅硬的殼,被扔進角落,直至徹底遺忘。

  狐狸精的媚功很好,這是天生的本事,一旦接近,便自發催人動情。蘇畫又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活,最本能的快活。她一邊呻吟,一邊抱緊他,這狐狸大動之余很懂得顧全她的感受,並不是一味蠻干,比一般男人還強些。

  唉——她長長嘆了口氣,就這樣吧,過後就再也不去想大司命了。人家喜歡做神仙,即便是做了人,也不會和她有什麼後話,因為骨子裡就瞧不起她。紫府君的鳳凰送信來時,她曾暗暗指望能得到只言片語,結果沒有,他走前的幾次矚目都是巧合罷了。

  狐狸一記挺腰,直擊在她心上,她皺著眉,長長的指甲摳破他的皮膚,在他背上留下五道抓痕。淫靡伴著血腥氣,強烈地刺激人的感官,讓人滅頂。

  胡不言在這方面的能耐,絕對比他拿劍高出不止一個段位。曾經在九州處處留情的人,經驗十分豐富,連妖都對付得了,何況是人!蘇畫不一般他知道,所以他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大起大落間頗有討好的意思。看著面色潮紅的蘇畫,胡不言竟然有點想哭。

  這就是得償所願後的身心愉悅,他覺得一輩子已經圓滿了,這麼厲害的女人都被他拿下,他的人生簡直戰無不勝。蘇畫以前是看不上他的,他挨過她的冷語,也吃過她的拳頭,女人崇拜英雄人物,可惜他不是。但他武力值雖差,腰腹力量卻很好,這下子她應該愛死他了。兩個老手天雷勾動地火,能將豐沃的草原燒成赤地千裡。

  最後一擊,如蛟龍吐息,把魂兒都送出去了。他將臉埋進她的長發裡,氣喘吁吁問:“怎麼樣?痛不痛快?”

  良宵美景下的露天狂歡,自然能勾出別樣的刺激。蘇畫饜足,拽起交領蓋住了半露的香肩,懶聲道:“不錯,以後隨叫隨到吧。”

  胡不言說那是自然,但更關心另外一件事,“我們現在算確定關系了嗎?”

  蘇畫嬌眼慢回,起身下馬,那白而纖細的腿劃了個漂亮的弧度,歪到一旁去了,“睡了一回就要確定關系,你們九州是這樣的?”在胡不言漸漸失望的眼神裡揚手綰發,涼薄笑道,“雲浮沒有這種規矩,確不確定還得再看。或許等到樓主大仇得報那天吧,如果你我都活著,我尚未老,你還眷戀我,那就湊合過。”

  月華似刀,在胡不言心上鑽了好幾個孔。他悲涼地伸出兩根手指指向她:“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女人!所以教出了一個吃完就跑,被追了幾萬裡的徒弟!”他傷心欲絕,“你不是覺得很滿意嗎,我告訴你,我還有獨門絕技沒使出來,你要想領略,就得和我確定關系。你說,究竟確不確定,別拿什麼將來雲雲來搪塞我。”

  蘇畫側目看他,發現惹上了麻煩,“你別得理不饒人,我不吃這套。”

  “那你想不想再來一次?”他觍著臉說,“再體驗一次也可以。”

  腰酸背痛的蘇畫力不從心,推了他一把道:“今晚就這樣吧,下次再說。”

  胡不言唰地站起來,凶器直撅撅對准她的臉,“我想證明我能力很強,收了我你絕對不吃虧。”

  蘇畫愣了下,心裡好笑,嘴上咒罵著:“騷狐狸!”

  他又蹲下來,可憐巴巴看著她,“蘇門主,我對你是真心的,你看不見,難道瞎了嗎?”見她變了臉色,忙又阿諛,“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千萬別錯過我這樣的好男人。我外表看上去沒正經,但我正經起來比紫府君都正經,真的。”

  蘇畫差點笑出來,“這話你也敢說?”

  胡不言說是啊,“我承認自己是花花公子,但我有一顆專一的心。反正我們之間已經發生關系了,如果你堅持不認賬,那我就到處宣揚,讓你沒臉做人。”

  這個威脅實在是太狠了,窩邊草和外面的野草不同,到時候盛傳蘇門主睡了一只狐狸,睡完還不擦嘴,那面子確實會沒處擱。

  蘇畫凝眉看著他,“你確定要這麼做?”

  他堅定地點頭,“就等你一句話。”

  蘇畫抬起兩手抹了把臉,只得認栽,“既然這樣,那就如你所願,我們確定關系。但是用不著刻意對外宣揚,我允許你對我好,允許你上我的床,也算對得起你了。”

  可以是可以,又覺得少了點什麼,不過這樣已經很令胡不言高興了。他一把抱住她,賭咒發誓似的說:“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召之即來是我的強項。”

  他難以擺脫狐狸的天性,在她胸口大嗅一通。蘇畫無言看向天頂,心裡既失落,又隱隱痛快。

  她有了男人,大司命再也不必擔心自己被她糾纏了,得知這個消息,他總該滿意了吧!

  ***

  向毗藍洲進發,毗藍洲的中心有座城,雲浮十五城是以洲名命名的,只有毗藍例外。按照慣例,它應當稱作毗藍城,但武林盟主有他的喜好,他給自己的樂土取名,叫眾帝之台。眾帝之台的外城允許平民居住,內城非江湖中人士不得踏足。至於內城的中樞,有個更加輝煌的名字,叫藏瓏天府。又是眾帝又是天府,厲無咎的野心可見一斑。

  眾帝之台的鬼斧神工,於百裡之外就開始顯現。接近那座城,沒有陸路可走,只有一條寬大的峽谷縱貫深入。峽谷兩旁是連綿險峻的山峰,起先是兩峰對起的地勢,越往前,越顯出詭譎之色來。

  天氣很好,木船逆流而上,高擎的桅杆上鼓脹起帆,一陣風吹來,推著木船向前疾行。太陽在當空,明晃晃懸於頭頂,照理來說是沒有遮擋的,但船體忽然被籠罩在一片陰影下。仰頭看,原來途徑一段類似岩洞的風景,頂部的山體被雕琢成了高舉斧鉞的戰神,那戰神橫眉怒眼,連身上甲胄的鱗片都清晰可見。

  兩岸是戰神的雙腿,他們得從戰神的胯下穿過去,多少讓人感覺憋屈。但憋屈也過早了,因為再往前,是一重又一重的巨型雕像,不光有戰神的腿,還有女人的裙裾。

  褲襠鑽完,登上最高的那座山峰,天外天的景像便盡收眼底了。

  所有第一次見識到的人,都會發出震蕩於心的贊嘆。實在是過於精密和宏偉的一串建築,二十裡一座圓形的城池,以塹山堙谷後修成的直道連接。五城之外別無他路,只有一一攻克,最後才能抵達眾帝之台。

  光天化日下的眾帝之台,雖在俯視中顯得渺小,但不損其清華氣像。城廓方正如棋盤,地勢顯然高過前幾城,龍盤虎踞,易守難攻。

  崖揮劍直指,“天外天五座城池,分別由金木水火土五大宗鎮守,五宗互不相干,但五位宗主都是厲無咎的護法。江湖上殺聲震天的時候,盟主和宗主都沒有公然參與,因為他們要維護武林正道的形像。但我知道,咱們的一舉一動必然在厲無咎的掌握中,接下來的路很不好走,如果有人想退出,現在就可以離開,我絕不為難。”

  這段話並不出於試探,是發自內心的。這些人,陪著她殺出波月樓直到這裡,確實已經仁至義盡了。前路遍布荊棘,如果不是自願跟隨,最後反而生亂。倒不如讓他們自己選擇,留下固然重情,離開也不可恥。

  她逐一看那些面孔,一張張鮮煥動人,沒有必要跟她以卵擊石。然而明王卻一笑,意氣風發的青年,臉上是無畏無懼一往無前,“我們這些人,出生入死也不是頭一次,幾時怕過?他天外天五宗再厲害也是凡人,咱們鬥不過天地,還鬥不過凡人麼?”

  生死門的孔隨風亦是哈哈大笑,“樓主說過帶屬下等霸占別人的家,不能好飯要上桌,就把咱們打發了。五宗要滅,眾帝之台要攻,這世上大軍易破,殺手難防,只要樓主一聲令下,就像王舍城中斬首盟軍一樣,咱們可以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眾人紛紛附和,沒有一個打算臨陣脫逃。崖兒道,“這是最後的機會,進入天外天後就沒有退路了,屆時若有誰萌生退意,便要以樓規處置,都想明白了嗎?”

  門眾齊聲道是,這樣窮途末路的時候沒有孤軍奮戰,於她來說也是一種鼓勵。她眯起眼,望向最近的金縷城,相距此地不過五裡,那是眾帝之台的頭一道屏障。殺手夜行,取人首級不難,但五宗有了防備,恐怕不那麼容易對付。她要前行的路,也許會以鮮血鋪就,她不能退縮,只能前進。

  “入城之後就分散開,以樓裡標記互相聯系。我們現在目標太大,容易被控制,但只要分散開,就算厲無咎的眼線再密集,也不可能盯住所有人。”她冷嘲式的一哂,“這就是偽君子的不便之處,不能公開捉拿我,只能偷偷摸摸行事。但要論起偷偷摸摸,我還是他祖宗呢。”

  眾人又是一番嬉笑,毫無大戰在即的緊張和惶惑。

  波月樓創建那麼多年,早已形成了他們獨特的溝通方式。任何行動,都可以用隱蔽處的微小暗號來調度。樓裡人,每一個都有代表自己的符號,所以即便進城,混進茫茫人海,也不愁失去聯系。

  商定之後,兩兩一組各自行事,胡不言自然是跟著蘇畫的,他滿臉愧疚對崖兒道:“老板,現在有大魚在你身邊,你應該用不上我了。我和蘇門主的事也不瞞你,往後我不能讓你騎了,我得去照顧她。”轉而看看樅言,鄭重握住了他的手,“老板就交給你了,你會對他不離不棄吧!”

  雖然樅言結識崖兒遠在胡不言之前,他對她的感情也早到了不需要任何人托付的程度,但他還是點頭,“你放心,一切有我。”

  崖兒樂見其成,對胡不言笑道:“你的輩分眼見翻了一番,果然攀上對的人,可以少奮鬥好幾年。”

  胡不言立刻搖頭晃腦,“緣分懂麼,緣分!就像你和紫府君的緣分,和大鯨魚的緣分,可遇不可求。”回首一看,蘇畫已經走了老遠,忙甩開大步追了過去。

  高嶺之上只剩兩人了,崖兒對樅言道:“妖在生州地界,有必須遵守的規則,接下來的事不必你插手,我自己去解決。”

  日光灑在他頭頂,他的眼眸深如寒潭,“不論仙妖,生州之內不得動用法力,這是紫府君早年定下的規矩……你果然一心捍衛他。”

  “也是為你好。”她落寞道,“一個已經折進去了,我不想你也觸犯天規,那種懲罰實在太可怕了。”

  樅言沉默了下道:“眾帝之台前有五道門坎,一重一重闖過去動靜不小,再者厲無咎應該已經盯上你了,波月樓裡其他人都不足掛齒,他要的只是你。”

  崖兒說知道,“所以我要直取寸火城,魚鱗圖目前不是我迫切想找的,我只想進燭陰閣,拿到龍銜珠。”

  樅言吃了一驚,“誰告訴你的?是胡不言麼?”

  她嗯了聲,“有了龍銜珠,我就能進八寒極地,救出仙君。”

  可是她不知道,那顆丹珠養在地火中,已經整整燃燒了三千年。想要取出它,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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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16:20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無論如何,先進了金縷城再說。

  崖兒和樅言策馬前行,入城之前需要喬裝改扮一番。胡人少年的面具已經無法再使用了,樅言讓她稍待,制出一片幻境來,讓她重整衣冠。

  “人與人之間的戰爭我不能參與,但可以給你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暖陽之下,草坪之上,他仔細審視她的臉。她有漂亮的五官,那種細致的程度,很難用語言來形容。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被護島的巨龍打落進水裡,湛藍的海水中,她像一朵顛躓漂流的花,綺麗的衣裙隨洋流招展,那張面孔,在他回到大池陷入沉睡時,也不停在眼前重現。胡人少年的滑稽扮相,實在不適合她。他在波月樓兩年,經常看見她頂著那張臉出入,早就想替她換一換了,今天恰好。

  “你可以小睡片刻。”他在她頰上輕撫,“我替你換一張臉,這樣便於行事。結界外的第三只眼,我已經打落了,但不知還有沒有其他的。天外天的人應當很熟悉你母親的長相,你用本來面目太過招搖。換一張臉,如果這樣厲無咎還能認出你來,那你就要小心了,他不是普通人。”

  生州分四國,厲氏統治了精舍聖地大半的疆土。那是雲浮以外的大陸,就像之前的熱海王府一樣,因為距離太遠,導致關於這個王朝的傳說層出不窮。蘭戰時期崖兒就曾經關注過這位盟主,後來從盧照夜處得知內情,她又開始著手調查他。可惜派出去的人,並未傳回什麼有價值的消息,無非是體弱、被棄這樣的老調。現在厲氏王朝當權的皇帝換成了他的侄子,這侄子也是個狠角色,篡權囚禁了父親,處死了求情的母親。至於和厲無咎直接相關的血親,幾乎死得所剩無幾了,因此也很難查出他當年離開精舍聖地後的去向。十年時間,消失得一干二淨,十年之後出現在江湖上,統一各大門派,建造眾帝之台,這人的能力,確實很符合厲氏的作風。

  結界裡的陽光是春日的陽光,不像外面驕陽如火。崖兒閉著眼睛讓樅言在臉上施為,喃喃道:“我很奇怪,為什麼查不出他師承何處。他有十年時間下落不明,波月樓的探子專事收集各地情報,卻從來沒有傳回關於他的一星半點。也許這十年他在雲浮以外的地方,受著某位高人的指點。”

  樅言笑了笑,“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本身就是高人?”

  那張美得近乎妖異的臉,慢慢在他手下發生變化。平凡一些,但眼睛還是那雙眼睛,如水底的曜石、暗夜的星,依舊滿含耀眼的風情。

  “除非他也是仙。”崖兒隨口道,掖掖自己的臉頰,“好了麼?”

  樅言是水中來的,可以熟練運用水系的一切技巧。他畫了個圓,圓形中立刻填滿了水,水牆壁立,輕輕漾動著,照出她的臉。

  崖兒湊過去看,訝然道:“都快認不出來了,以後還能變回來吧?”

  他失笑,“你是嫌不夠美麼?”

  她說不是,“我怕他認不出我來。”

  樅言的笑容慢慢淡化,轉身說不會,“這面貌只是障眼法,有道行的人一眼就能看透。”

  “可他一身的修為都散盡了……”她苦笑,復又換了個輕快的語氣,“也好,這樣我就能和他同生共死。如果他還是仙,我一介凡夫俗子,哪來這樣的造化。”

  苦中作樂,退而求其次,這也是做人的學問。波月樓的人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總鑽牛角尖,只怕早就死了。樅言默默把虛設的幻境撤了,她躍上馬背牽起韁繩,他在身後跟隨著。有句話,其實他一直想問她,眼下只有他們兩個,他躑躅了下,還是忍不住出口,“往日的紫府君何等榮耀,現在落得這樣收場……他一無所有了,你還喜歡他嗎?”

  崖兒回身看了他一眼,天很熱,他半點汗星也無,連面色都未起任何變化。她心裡嗟嘆,沒有愛過的人,怎麼能懂得她的心思。她偏過頭,望向遠方的城闕,低聲說是,“即便他一無所有,我還是喜歡他。”

  樅言不屈,追問:“是因為愧疚嗎?”

  她搖搖頭,“干我們這行的,從來不知道愧疚是何物。我殺一個不相干的人都不覺得愧疚,怎麼會因這種兩情相悅的事感到愧疚?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不會遇上這樣的感情,甚至得知我父母的遭遇後,我還有些不理解他們的生死與共。現在我明白了,一個人一輩子,總要有個帶你領略甜酸苦辣的老師。我運氣不錯,得到了最好的,有什麼理由不去愛他?”

  愛啊愛,從她口中說出來,居然那樣格格不入。也許因為她愛的人不是自己,樅言每每聽到這個字眼就倍覺刺耳。他還是懷念以前嗜酒嗜殺的波月樓主,從來不懂得兒女情長,心腸硬得像鐵一樣。沒人走得進她心裡那片荒漠,大家都在門外徘徊,大家都平等……現在荒漠生出了新綠,他本該為她高興的,結果卻狠狠悵惘起來。

  在日頭下狂奔了半個時辰,才到金縷城前,眾帝之台嚴格的控關制度,一絲不苟地執行到了這裡。不是本城人,進城可以,但要說明來歷。兩個武侯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上下打量一番,面無表情地問:“是走親還是會友?”

  樅言說:“既不走親,也不會友。”如果順著他們的話隨便搪塞,接下來就該驗證城內是否真有所謂的親友了。

  天外天的太陽落得很突然,轉眼余暉消散,暮色四合。依山傍水的城池,在徐徐漫溢的夜裡湧起淡薄的霧氣。這霧氣是沒有根的,不知從何處來,在腳下翻卷著,越卷越多,越升越高,直至籠罩全城。牆頭放下了燈籠,透過迷迷滂滂的霧氣,顯得寒涼且暗淡。隔著霧氣的臉,被燈光映照著,也飄渺如鬼魅。

  “我們從臨洲來。”樅言笑著說,“帶了點小東西進城販賣,討口飯吃。”

  武候隨他的指引看過去。霧氣是妖族最方便制造幻像的底色,樅言抬起手,在昏沉的天光下擊了一掌。守城人眼裡的馬立刻變成了駱駝,駝峰兩側還掛著碩大的布囊,露出外邦特產的絲帛和酒器來。

  武侯繞看了一圈,摸著下巴說:“你們商隊只有兩個人?開什麼玩笑!”

  樅言一把摟住了崖兒的肩,“確實只有兩人,但不是商隊,我們夫妻想借貴寶地,賺幾個小錢糊口。”

  這個時候進出城的人比較多,如果不是特別可疑,也不會緊盯住誰不放。武侯又看他們一眼,“外鄉來客三天內出城不必查驗,超過三天或是要常駐,須每隔五日向官衙報備。衙長會給你們發憑證,膽敢不報,出城的時候會倒大霉,我說得很清楚了吧?”

  兩人諾諾點頭:“清楚、清楚。”

  “來上檔。”指指硯台上掃把似的羊毫,“姓名籍貫,進城的日子,全都給我寫下來。別寫錯了,城內不定期會抽查,要是查無此人,你們就完了。”

  崖兒對插著袖子,耷拉著眉眼看樅言,樅言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來,低聲道:“我不會寫字。”

  這時候的樅言總是很好笑,說不會寫字可不是裝的,是確實不會。崖兒這才懶洋洋抽出兩手來,有意歪斜著,在名冊上寫下兩個名字,一個叫張阿花,另一個叫武陸七。

  武侯伸脖一看,“張阿花,五六七?這名字也取得太不走心了吧!”

  樅言捺著嘴角訕笑:“家裡孩子多,我還有個哥哥,叫武四三。”

  這就是孩子當羊養的壞處,長大了也是個貨郎的命。武侯胡亂揮了兩下手,“進去進去。”

  兩個人忙應了,牽著馬進了金縷城。

  進門後便發笑,崖兒道:“你也該學學認字了,如果哪天被人騙著簽了賣身契,到時候連哭都找不著墳頭。”

  樅言卻不以為然,“不會寫字,還簽什麼賣身契?”

  “萬一讓你按手印呢?”

  他把手伸到她面前,反過掌心來,讓他看指紋。崖兒到這時才發現他的掌心是空白的,如同一張白紙,別說指紋,連掌紋都沒有。

  她訝然:“這模樣,可真嚇人!”

  他把手收回來,背在身後佯佯踱步,“嚇人麼?水裡來的東西都是這樣,常年被浸泡,化形也只能化個大概,和人終究有分別。”抬眼看,這金縷城居然很有當初王舍城的風貌,迷霧之下也是人來人往,燈火滿市。

  漫步在街道上,能聽見坊間傳出的絲竹之聲。臨街桃花紙糊著直欞窗,窗後點一盞油燈,把姑娘婀娜的身影投射在薄薄的窗紙上。

  燈下的嬌影總有如詩般的婉約,窗扉輕啟了小半,窗後露出一張桃花面,輕輕噯了聲,像情人的耳語:“來麼?”

  兩個人停下步子,崖兒看了樅言一眼,“我正好四處逛逛。”

  樅言搖頭,婉拒了佳人的美意,牽著馬繼續前行,“先找個地方住下吧,不知他們安頓好沒有。”

  金縷城很大,散出去的人,基本滲透進了城內的每個角落。他們的任務是逐個擊破,只有後顧無憂時才能攻進眾帝之台。否則外闕的五城包抄起來,就要冒被全殲的風險,勝算幾乎為零。

  一片柔艷的波光閃過,今天是月半,正趕上花魁娘子夜行。四面八方的散客,像水一樣彙聚向酒肆林立的街頭,崖兒卻回身向南眺望。樅言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無盡的屋脊盡頭,有一座巍然佇立的高塔。那塔建得十分宏大,每一個翹腳上懸掛著風燈,在凄迷的淡靄下,也煥發出莊嚴的氣像。

  樅言明白過來,輕聲道:“那是通天塔吧!”

  她點點頭,“二十多年前,我母親在通天塔前跳了一支舞,從此江湖上的人便記住了她。雲浮十六洲,我走遍了十五洲,只有這毗藍洲,我前後就來過兩次。每次見到那座塔,我都會心生恐懼,也不知是為什麼。”

  也許就像一個疤,不去觸碰,可以當它不存在,一旦直面,便是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樅言不知怎麼安慰她,在她肩上輕攏了攏。她深吸一口氣,臉上陰郁瞬間又散盡了,復看向那個花魁,人群中的花車精美華貴,且造得高人一頭。花車裡的女人慵懶憑欄,百無聊賴盤弄著手裡的彩球,單是如此,就讓底下男人驚呼成了一片。

  這是難得一遇的盛會,不論有錢沒錢,只要被花魁相中,就可以抱得美人,共度春宵。

  絢爛的煙火忽然衝上雲霄,隔著一片迷霧,在空中綻開繁花。崖兒仰頭看,深濃的兩彎碧色在她眼底蕩漾,她勾起唇角,“這個花魁,不知會不會跳《綠腰》?”

  樅言聽了一怔,“月兒……”

  她一笑而過,把滿世界的繁華都拋到腦後去了,舒展兩臂伸了個懶腰,“奔波這麼久,先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晚。前面有個不錯的客棧,僻靜得很,你是跟我過去,還是……”頓下瞥瞥那架花車,“想留下等繡球,也隨你。以你的相貌,十有八九會被選中,你不想試試麼?”

  樅言愁眉望向她,果真是不在乎的人,才這樣處處大方試圖成全他。如果換成紫府君,她還會說這樣的話嗎?

  他心裡其實也有牢騷,但卻無法向她發泄。他知道她是聰明人,說不定早就看穿他的心思,害怕傷了彼此間的情分,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暗示。他覺得悲哀,她這麼小看他。即便是喜歡,也未必一定要占有,他只想助她一臂之力,至少在紫府君虛位期間,減低她涉險的幾率。

  “走吧。”他有些氣餒的樣子,勉強笑道,“美人何愁沒有,水深火熱中還痴迷那些,豈不成了色中餓鬼?”

  這麼一說,崖兒倒不好意思了,背著手牽上馬,指引他往她以前投宿過的客棧去。

  人潮向前湧動,他們反其道而行,寬坦的大道漸漸顯得寂靜,只有馬蹄聲噠噠地,回蕩在空曠的街面上。

  “多像一座鬼城。”崖兒正和樅言調侃,發現大路中央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盞青燈。那燈搖曳而來,在距離幾丈遠的地方停下了,起先大約是在一線上,後來錯落鋪陳,分裂成了九盞,頗有幻術般的奇異味道。

  崖兒和樅言互換了眼色,停住步子,暗暗將手壓在劍上。

  那燈陣的光交織出了一個巨大的光網,光網中央,有御者抬著一抬玲瓏小轎踏光而來。小轎落地,從轎簾後伸出一只手,素白的指尖和皓腕,腕上軒轅珠的墜腳輕搖,一陣風過,墜腳相擊,傳出朗朗的清音。崖兒不信這狂夜裡會出現奇遇,她壓聲叫樅言,想提醒他小心,卻見他臉上浮起了悲傷又迷茫的神色。

  轎子裡的人終於下來了,一身白衣,面龐清麗,望向樅言的目光霖霖欲雨。

  崖兒看見樅言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下,起先是不敢置信地遙望,後來便踉踉蹌蹌,向那女子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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