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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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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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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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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3:13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如果就這樣死了,此生會不會留有遺憾?

  每個人在瀕死的那刻,都會心有不甘。崖兒的不甘,是沒有再見他一面,是這段感情,沒有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

  龍銜珠從地火中脫離,自身依舊是燃燒的。厲無咎之前說過,要用水,無盡的水,才能將它熄滅。她看見他掌心有一個小小的,類似風暴時期雲層旋轉形成的漩渦,不停上升,包裹住那顆珠子。水流回旋,流經的軌跡清晰深刻,然後便是嘶嘶的聲響,像鋼鐵淬火,直至完全熄滅。弱水退去了,龍銜珠上氤氳的地火也消失了,但它依舊紅得耀眼,只是更溫潤,不再滾燙。

  “為了它,曾經有人做過犧牲。”他嘆息著,把珠子承接在掌心裡,“無人可依,只好用最笨的法子,就像你身邊的那條龍王鯨。我常在想,為了別人豁出命去,究竟值不值得。可是經常有人身體力行給我做示範,那樣的傻子不在少數,真討厭。”

  他究竟在說誰,崖兒不想去探究,無非是暗指她打算闖進八寒極地。他願意借龍銜珠,應當還是出於他的自信,他知道打入極地的罪仙已經不足為懼了,所以才會那麼慷慨。

  “我多次設想過和盟主的交鋒,但事態會這樣發展,是我始料未及。還是要多謝盟主,願意借寶珠一用。”她向他伸出手,示意他將龍銜珠交給她。

  他靜靜看著她,“樓主真不打算拿神璧來交換麼?”

  她搖頭,“神璧是我父親的遺物,恕我不能離身。我說話向來算數,待我辦完了事,便隨盟主一起進入羅伽大池。”

  他說好,手腕輕擺,將珠子拋向了她。

  崖兒已經做好了准備,一手接住龍銜珠,另一手積蓄起全部力量向他劈了過去。赤手空拳的近身搏擊,她很少有輸的時候,只要趁他不備擊中他,那她的勝算就有九成。

  她出掌如電,掌風刮起他的頭發,向他胸前襲去。可惜她低估了他的速度和力量,一格一擋,等她反應過來時,彼此已經交換了位置,她的身體失衡,仰天向地火洞口倒了下去。

  那一刻她只是覺得遺憾,還沒來得及救出仙君,自己的路大概就要走完了。雖然驚惶,但並不後悔,如果成功了,就有機會拿回魚鱗圖。只要圖冊和龍銜珠雙雙在手,她就有兩手准備,或者能和天帝認罪,換仙君出極地。不過好像失敗了,她在波月樓已經算是頂尖的高手,結果連個拆招的機會都沒有,便要葬身在地火裡。

  然而在她即將下墜的瞬間,厲無咎卻抓住了她,一手低著她的脖子,指腹上是她有力跳動的動脈。他的臉在這麼燥熱的環境裡依舊白得冰雪一樣,冷冷地揶揄:“果然最毒婦人心,我贈你地火龍銜,你竟然暗算我。”

  崖兒凌空向後仰著,底下地火熊熊,她能聽見發梢燒焦的悉索聲。

  這個時候要她示弱是不可能的,她咬著牙哼笑,“難道這不在盟主的預料之中麼?我和盟主有不共戴天之仇,殺了你,正好為我父母和小白報仇。盟主不必多言,放開手,這輩子的帳就到此為止了,如果有下輩子,我再來討還。”

  可他卻一笑,“哪裡那麼容易,有些帳是永遠也算不清的。我知道牟尼神璧長在你的骨血裡,你一死,神璧就跟著消亡了,所以你暫且不能死。只是樓主竟然連表面文章都懶得做,實在令厲某感到無望。”

  沙沙聲不斷加大,高溫燎焦的頭發卷曲蔓延,她揚手一拋,把龍銜珠拋進角落裡。五指挑花似的張合,眨眼間三根細細的絲線交錯在他頸上。

  她微微一笑,“盟主要是舍不得我死,就拉我上去。如果你拋得下這萬丈紅塵,想跟我一起下地獄,那我也歡迎盟主作伴。”

  如此一來兩個人的生死就捆綁在一起了,只要她落下去,天蠶絲會割斷他的脖子,他不得不給她殉葬。

  厲盟主不喜歡受人威脅,結果現在竟騎虎難下了。他唇角的笑變得有些扭曲,咬牙切齒地說:“岳樓主,本座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說多謝,“盟主的喜歡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他沉著臉,猛地將她拉離了洞口。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洞底的地火再一次噴湧,一下又衝出了幾丈高。

  脫險的崖兒微喘了口氣,轉身找回了龍銜珠。那珠子滾落在牆角,陰暗處也發出血色的流光。

  她不再耽擱了,轉身就往塔外走。出門便見樅言的身影在台階上徘徊,發現她出來了,快步迎上前。這時厲無咎也慢悠悠邁出了燭陰閣,對插著袖子道:“用完的東西,記好了早早歸還。”

  仇家當然不屑和他多說一句話,連招呼都沒打一聲,揚長而去。

  火宗的宗主看著那兩個人走遠,氣得雙眼直冒火星子。他轉過身問盟主:“就這麼便宜他們了?”

  厲無咎點了點頭,“是啊。”

  火宗主想不明白,“他們連殺三位護法,不叫他們償命麼?”

  命當然要償,只是還沒到時候罷了。他活在這世上,幾時吃過虧?這次弄得這麼難看,消息傳出去,不知折損多少顏面。但小不忍則亂大謀,那天來了個人,和他做了一筆交易,讓她別費什麼周章拿到龍銜珠,事後願以神璧作為報酬。

  他知道那人是誰,為了維持三途六道的平衡,也算煞費苦心。要她再次觸犯天條,這樣才好斷了紫府君的塵緣,讓他繼續看守琅嬛。甚至為了把計劃進行下去,連四海魚鱗圖也可以將錯就錯,任它流落在人間。

  比起孤山寶藏,損失三位護法算得了什麼。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還指望他們護誰的法!

  火宗主見他沉默,自作聰明地兀自嘀咕:“依屬下的拙見,何不讓他們闖進燭陰閣?那條龍王鯨為滅火送命,岳崖兒就少了一位得力干將,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省了這一步,自然是不想讓那條龍王鯨赴險。他漠然乜視他,“我到今天才知道,我竟沒有你聰明!還有,你什麼時候把你那猖狂的名字改了?王在上,你也不怕折壽!”

  盟主把人臭罵了一頓,前呼後擁地走了,留下抬不起頭來的宗主,卷起袖子連擦了好幾把冷汗。

  ***

  崖兒開始計劃向八寒極地進發。

  樅言說:“你有沒有考慮過,為什麼這麼順利就拿到龍銜珠?厲無咎明明知道你要去救紫府君。”

  崖兒抱著那顆珠子撫了又撫,垂首道:“他領了天帝的懲罰,斷盡了仙骨,救出來也是廢人,所以厲無咎根本不怕他。”

  話雖說得通,但情理上總有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堅持要你拿神璧來換,你會怎麼做?”

  她猶豫了下道:“也許我會答應他。你沒有看到燭陰閣內的景像,憑我自己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取出龍銜珠。”

  樅言定定望著她,“那麼他有什麼理由,這麼爽快地將龍銜珠交給你?分明可以僵持上三五日,最後迫使你拿神璧交換。”

  崖兒想不出原因來,她只知道龍銜珠已經在她手裡了,她終於可以出發救出她的心上人了。大司命的那封信,字字句句像刀一樣刻在她腦子裡。信上說他無衣可穿,無食可用,這對於生活精致的紫府君來說,是多大的折磨!還有冰刑,她在金縷城外的幻境裡看到過那種刑罰,千瘡百孔,周而復始。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萬箭穿心,讓她生不如死。

  樅言都是為她好,她知道。可是事到臨頭又阻止她,讓她忍不住心生煩躁。她有些口不擇言了,在地心轉圈,“你冷靜,你看得清楚,那是因為八寒極地裡關的不是你的愛人。你知道他走後,我是怎麼過來的麼?我每晚都不敢入睡,怕一睡就夢見他在受苦。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樅言。我連死都不怕,只要再見他一面,讓他走出八寒極地,要我干什麼都行。”

  關於八寒極地對罪仙的懲處,其實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如果能靠自己的能力穿破那層壁壘,等同悟道成功,可以不追究其責任,讓其再入輪回。可要是有人相救,那後果就不好說了,畢竟盤古開天地至今,還沒有人敢擅闖過那裡。

  樅言原本是勸她再三思,畢竟這龍銜珠得來太過容易,只怕會有什麼玄機。當然他也不否認,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但見她堅持,便不能再說什麼了,按照胡不言四處奔走找回來的山海圖,他化出真身,帶她向八寒極地方向飛去。

  既然堅持做一件事,那就做徹底。當初帶她去方丈洲,駕的是璃帶車,從王舍過去花了好幾天工夫。現在他化了真身騰雲,速度要比璃帶車快上十倍不止,游曳在雲層之上,他的體型又大,每揮動一下尾鰭,就能跨越一個洲。

  萬裡高空上往下看,島嶼連著江海。崖兒以前一直以為九州很大,大到幾乎走不出去,現在看來是自己目光短淺了。九州不過是這大千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她躲在樅言的背鰭後往下看,那塊像心髒一樣形狀的陸地,只有手掌心一般大小。

  各種色彩的大陸和水澤,從她眼底一重重劃過,她焦急地盼望著,越是在趕往救他的途中,就越是急不可待。

  天是無垠的,太大太大了,因此難免東邊大日頭正旸,西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樅言在雷電間游走,扭身閃躲忽然直劈下來的飛火,幾次擦肩而過,險像環生。

  不能再停留在八重天上了,他說:“這個高度太危險,我要降下去一些,或者飛出這片雷暴。”

  崖兒心裡隱隱擔憂,曾聽說妖和仙是不能踏足八寒極地的,是不是樅言參與進來,會連累他遭遇危險?

  巨大的魚形從雲層上方一個俯衝,降到了百丈的高度。誰知剛平穩,便有驚雷尾隨而至,一聲巨響後,感覺魂魄幾乎和軀殼脫離,從頭麻到腳,然後天旋地轉,翻滾著栽下了半空。

  所幸還不算太高,落地之前樅言撲騰了一下,挺著巨大的肚皮蹭過了一叢樹林,兩座山頭。等停下後辨不清東南西北了,干脆在地上躺了一陣子。

  雨點劈啪打下來,他的鰭像屋檐,起到了很好的遮擋作用。崖兒在他的保護下連塊油皮都沒破,還能坐著欣賞山間美景。

  晃晃腦袋,他打了個噴嚏,崖兒探過頭來看他,“樅言,你還好嗎??”

  他說很好,發現她的頭發根根筆直豎在那裡,他忍不住大笑起來,一鰭撐地,一鰭指天,“賊老天,我還沒到渡劫的時候,劈錯了算誰的?”

  溫文爾雅的樅言也學會罵人了,大概這段時間憋屈得夠嗆。大雨過後他才變回人形,同她坐在一塊山石上研究地圖。

  這是哪裡?沒有界碑也不見人影,只有從高空往下俯瞰,才能借助地形勉強辨別方位。

  往北又飛兩盞茶工夫,地面上越來越荒涼了,只看見綠色漸少,白色漸盛,崖兒知道,八寒極地快要到了。

  忽然一片純淨的雪原撞進視野裡來,這裡和雪域完全不同,雪域尚且有樹林,能看見一點青蔥的顏色,這裡半點也無。就是一片白,從上往下看,連高山和平原都分不清。

  樅言不能靠近,只好在極遠的天頂一圈一圈盤旋,可惜萬裡浩淼,根本無法發現紫府君的蹤影。

  崖兒讓他放她下來,八寒極地果然名不虛傳,距離邊緣還有一段距離,已經足以凍得人牙關發僵了。

  樅言忍不住哆嗦,以前常說天威,九重天上的神佛固然值得敬畏,但從沒有太深刻的體會。到現在才明白,那是種多麼不可冒犯的存在。

  崖兒有龍銜珠護體,對這種刻骨的嚴寒沒有任何感覺。她轉身看向極地的邊界,剛要邁腿,被樅言拉住了,“你要想清楚。”

  她輕輕一笑,“我想得很清楚了。”

  天頂有無數雙眼睛看著,看著這誘惑上仙的女人,如何再一次犯下彌天大罪。

  一個凡人,哪來這種不顧一切的勇氣。上仙們不做凡人很多年,愛恨情仇距離自己太遙遠,早就忘了這顆丹心長得什麼模樣。眾仙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面疑惑地看向天帝,不知他接下來打算如何處置。

  上首的天帝正襟危坐,雲紋廣袖下的拳緊緊握起來。他也在等待,等她邁出最關鍵的一步,只要結界被她穿破,觸犯天規就徹底坐實了。

  這螻蟻般的凡人,每前進一寸,他唇角的笑痕便加深一分。不願讓眾仙看出他的期待,他刻意閑談著:“本君忽然想起來,紫府君在領罪那天說起,說這凡人有了身孕,才過去兩個多月而已,孩子生下來了麼?”

  生個孩子耗時自然不會這麼短,有的仙比較悲觀,揣測著:“不會是掉了吧!”

  也有人搖頭,“仙根仙胎,誰知道究竟是怎麼孕育的。當年貞煌大帝和璇璣佛母……”後面的話便吞進肚子裡去了。

  紫府君的身世雖然人人知道,卻沒有誰敢多作議論。關於這段機緣,官方的解釋是貞煌大帝路過忘川河畔走累了,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休息了會兒。後來璇璣佛母也來了,也走累了,也坐下休息了會兒,於是紫府仙君就這樣坐胎了。至於璇璣佛母懷他究竟懷了多長時間,這個很難定論,畢竟體系不同,又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淪為談資太失格。不過紫府君是個天生天養的可憐孩子也是事實,出身再輝煌,爹不親娘不愛,所以長到萬余歲開始向往愛情,其實情有可原。

  天帝並不真的關心那個孩子,他知道完全是紫府君在胡扯。他看著那個凡人步步邁近,只差一點兒了。可就在這時,一道白光憑空出現,飄渺的絲縷幻化成實質的身形,攔住了她的去路。

  天帝拍案而起,一聲暴喝回蕩在天庭的瑞靄梁柱間,“這個混賬!”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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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3:25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咚”地一聲,崖兒撞上了個堅實的胸膛。雪白的一片衣衫闖進她視野,離得太近,兩眼幾乎貼在那衣料上,只看見細密的緞質經緯,和纏綿飄來的流雲紋樣。

  起初撞得有點懵,她扶住了額頭。再一想不對,這時候不應當有人橫亙在她面前的。她退開一步正欲拔劍,一雙手臂環繞過來,溫柔地,有力地圈住她,一言不發,但能感受到袖下微微顫抖的雙手。

  心髒忽然被擊中,她幾乎流出眼淚來。她記得這個溫度,記得這個力量。可是之前遭遇過關於他的幻像,她不敢輕易相信了。八寒極地沒有指引,是永遠走不出來的。她知道他被流放進極地之前受過斷骨抽筋的苦,也許他現在正臥在積雪裡等著她去解救,怎麼可能站在極地邊緣!

  可恨!她怒不可遏,抽出朝顏便向對面的人刺去。一輪眼花繚亂的奇襲,長劍似鞭,迅如急電,將他攻得連退好幾步。

  忙於應對的人沒想到,久別重逢後迎接他的不是溫香的懷抱和嬌軟的思念,居然是這一頓好打。他又氣又好笑,“是我!”

  她咬緊槽牙,“殺的就是你。”

  他也有些慌了,難道是誤聽了什麼傳言,以為他在外面有人了,要痛殺負心漢麼?

  空手實在接不住這彪悍的攻勢,他震袖化出天岑劍。自然是不能和她真鬥的,不過見招拆招化解她的招式。她卻恨極,翻腕向他脖頸橫削過來,他吃了一驚,仰身避讓,不料她動作奇快,反身便追加一擊。他只得挺劍相迎,心裡暗暗驚訝,以前只知道她武功了得,但從未領教過。今天倒好,她下手毫不留情,真像見了十世仇人一樣。剛拆完一招,眨眼她左手的刺蒺便由纖絲牽引著向他面門攻來。當地一聲,他抖劍拍落暗器,這時她右手的朝顏已經到了他鼻尖。

  這女人是不是瘋了?他斜劍而上,天岑從她劍底彈出,劍身平拍擊中她的左肩。他趁亂曖昧地調侃:“你想謀殺親夫麼?”

  她全當沒聽見,吃痛卻不退縮,陰沉著臉卷土重來。只聽劍風颯響,縱貫而下,一擊不破再接一擊、再接一擊……一瞬便和他的天岑交擊數下。用力之大,震得他虎口一陣發麻。

  “你到底是怎麼了?”再這麼下去,他就不得不擒住她了。近身纏鬥,她的發絲凌亂地橫過秀面,他看見她赤紅著眼,眼底有波光,心頭便牽痛起來。一個姑娘,吃了那麼多的苦,怎不讓她有滿腹怨氣。

  崖兒心裡的苦楚沒人能懂,明明只要邁進極地,一直往深處去就能見到他了,卻被這妖魅攔阻,讓她前行不得。她又氣又惱,全部的憤怒都融進了攻勢裡。她要斬斷這幻境,刺穿這贗品,她不能再耽擱了,她要進極地。

  “讓開!”她長劍去勢迅捷凶猛,劍首擦過他的頜下,雖然刺了個空,但也劃破了他的皮膚。熱熱的一滴血落下來,落在純白的衣襟上,紅得像他眉心的烈火一般。

  “月兒……”樅言焦急地喚她,他冷眼旁觀了半晌,發現來人恐怕並不是她想的那樣,“他有血!”

  任何幻境,見血即破。崖兒在一片劍影裡聽見樅言的喊聲,才猶疑著放緩了攻勢。對面的人苦笑了下,“你的本事真是見長,殺了我,你不會後悔麼?”

  她頓下來,奇異地看向他。

  這人……是她的仙君麼?分明一樣的五官,可氣勢和以前截然不同。以前他是枝頭的新綠,是雪後初晴的陽光,是讀過《花間詞》後心底留下的芬芳。可現在的他,給她深海一樣的感覺。從他的眼,到那光潔額頭上如花瓣又似烈焰的印記,都和她記憶中的不一樣了。

  她迷茫的樣子都透著可愛,他慢慢笑起來,“相別兩個月,真的不認得我了麼?”微一震袖,天岑化作流光收回他袖中。他一步步向她走去,“我本以為你見了我會高興,沒想到居然執劍相向。”到她面前了,目光繾綣地在她臉上流轉。抬手落在她肩上,玲瓏的肩頭拱著他的掌心,雖然有些事讓他印像模糊,但她的一切相較從前更深刻百倍。

  他的眼中倒映出一張驚慌的臉,他聽見她顫聲問:“仙君,是你麼?”

  他微微側著頭,神情很驕傲,“本君風姿超群,難道還有誰能冒充我麼?”

  崖兒半張著嘴,忘了闔上。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你以前怎麼稱呼我?還想得起來麼?”

  他彎下腰,在她耳邊呢喃:“葉鯉,我一個人的葉鯉。”

  她手裡的劍終於落在地上,沒錯了,這是他。

  他張開雙臂,她簡直像不要命了似的,一下便撲進他懷裡。他身上的紫檀香濃厚醇淨,一絲一縷填滿她心頭的裂縫,她竟笑不出來。滿眼流不盡的淚,儀態盡失,如果讓樓裡人看見,大概會驚脫下巴。

  只有在愛人面前,她才會表現出這種脆弱來吧!樅言立在一旁喟然長嘆,到現在才明白愛與不愛的區別。他認識她遠比紫府君早,可生命中的提前到場,並沒有為他贏得先機。來得早不及來得巧,喜歡終究和愛有區別。

  他們膩在一起,哭哭笑笑盡是人間悲歡。崖兒捧著他的臉,擦他眉心的印記,“這是什麼?以前沒有的。”

  他把她的手拉下來,攥在掌心親了一下,“別擦了,擦掉了皮也沒用,這是墮仙印。”

  崖兒不懂墮仙的含義,樅言心下卻一緊,一位上仙若是入了魔道,那麼天地間便再也容不得他了。

  可他倒不以為意,笑道:“斷我仙骨的時候,我心裡生了雜念,一不小心就往斜裡岔了。沒什麼,只是個印記而已,留著吧,還可以用來嚇唬人。”

  崖兒失笑,再審視他,除了眉目因那一抹紅色變得更妖嬈些,其他不見太大改觀。性情……應當還是以前那樣隨遇而安吧!聽他說斷仙骨,她心裡五味雜陳,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從上到下把他摸了一遍。

  摸的人專心致志,被摸的人雖然很喜歡,但畢竟有外人在場。他臉色泛紅,扭捏地瞥了樅言一眼,“對不住,我們分開太久了。”

  崖兒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回身看樅言,她只顧重逢,把他給忘了。

  忙拉仙君過去,介紹他們認識。紫府君向他拱起手,“我們好像不是第一回 相見,多謝你伴在她身旁。”

  樅言勉強笑了笑,回禮道:“琅嬛上空,遠遠見過一面。月兒是我的朋友,我答應過,刀山火海陪她一起走。”

  情敵相見,劍拔弩張是常態。樅言的話裡雖沒有棱角,但機鋒分明。他在她身邊是出於他們之間的情義,用不著誰刻意來感激他。

  紫府君聽後不過淡淡一笑,他有圓融的風度,也從不為一點小事怒形於色。不過心裡有數,以後多加提防就是了。

  暮色緩緩爬上頭頂,有夜霧在腳下縈繞,他立在煙氣裡,斜陽映照在他眉間,依舊是占盡風流的人上人模樣。

  他看向天頂,嘆息著:“太陽要落山了……極地裡沒有黑夜,睜眼就是天光大亮。”可能那一仰頭的動作牽扯了頜下傷口,嘶地吸了口涼氣。

  崖兒忙替他捂上,訕笑著:“我以為自己又看見了幻像,所以下手狠了些。疼麼?我給你揉揉。”

  他眼波一漾,將手覆蓋在她手背上。崖兒只覺甜膩漫上身來,心裡卻又酸苦,哽咽著,重又偎進他懷裡。兩條手臂緊緊抱住他,害怕他飛了似的。等略平了心緒才問他究竟是怎麼逃離八寒極地的,“我拿到了龍銜珠,本打算進去救你的。”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得知她要闖八寒極地,心裡是怎樣一番復雜的感受。會油然生出一種奇異的自豪來,他的女人敢不顧生死,進入那個無人敢踏足的絕境,證明這場愛情轟轟烈烈之余,也是掏心挖肺的。他慶幸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應,雖然開始得糊裡糊塗,完全是沉迷於她的色相。但越是深入便越沉澱,比那些始於溫暖,最終一拍兩散的,更堅決篤定。

  他說:“不用救,我自己出來了。雖然有龍銜珠,但極地的嚴寒無孔不入,會在你身上留下病根的。我呢,天生仙骨,即便具毀也傷不到根基,慢慢就復原了。這囚籠也不是我逃出來的,琅嬛建於我手,一磚一柱都是我的心血。我被困極地,浮山松動,妖鬼夜行,天君無法收服,便提前讓我出來戴罪立功。”

  只是這立功裡,至始至終不包含擅自離開方丈洲這一項。天帝不過想把囚禁他的地方,從八寒極地換到蓬山。要不是大司命闖上浮山,他差點就信了大禁的話,以為她三天之內來不及趕到八寒極地。

  其實一切盡在天帝的掌握,這位上神果真從來不做蝕本買賣。看看時候,該來的人就快到了,畢竟他擺脫了大禁的看守,又打亂了天帝的計劃,想就此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天底下哪來那麼容易的事。

  他徐徐長出一口氣,望向平原的盡頭。天兵在前開道,身著朝衣,手執笏板的眾仙分列兩旁,其後有人漫步而來。

  他輕牽了下唇角,陣仗擺得這麼大,嚇著了他的葉鯉怎麼辦?和天帝鬥智鬥勇不是第一回 ,他有的是經驗,便將她護在身後,自己向上一揖,“天君駕臨,有失遠迎了。”

  天帝的面色很不好,眼中山雨欲來,厲聲道:“紫府君,你敢一次次罔顧本君之命,當真以為本君奈何不了你麼?”

  他說不,“我不過一介小仙罷了,天君想如何懲處,全由天君做主。琅嬛不穩的根基,我暫時穩固住了,那些作亂的妖鬼,我也重新歸了冊子,總算不負天君所托。該辦的事我都辦完了,天君事先的承諾,不能因為只有你我彼此相談,就全不算數了。當然天君要反悔,我無話可說,那就讓時間倒流,重回三日之前,琅嬛當倒則倒,我當受天譴,一分一釐絕不推諉,如何?”

  天帝的威嚴怎麼能容他這樣褻瀆,那位天界的首神,充分展現了他的震怒,天上風雲開始奔湧,他望向紫府君身後的女人,“本君確實答應過讓你們成其好事,但紫府君未免操之過急了。琅嬛的穩固只是暫時,妖鬼也因府君坐鎮而賓服,結果你竟為了兒女私情,在本君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私下蓬山。你如此目中無人,本君問你,你該當何罪!”

  他完全就是一副認罰的態度,攤著兩手道:“我既然已成墮仙,本來就為天地所不容。天君如果想解決我,大可動手,不必看在大帝和佛母的面子上。”

  他這麼一說,是真搬出兩位大人物來了,眾仙立刻面面相覷,連天帝都有些遲疑了。貞煌大帝人雖游離在九天之外,但鴻蒙是他開辟,他的地位,遠遠高於首神,早到了真宰的境界。雖說這一家子千萬年來各歸各位,基本沒有交集,但大帝知道有這麼個兒子,真要是動了他,於情理上也交代不過去。

  這就是上面有人,有恃無恐。

  天帝的目標當然也不是他,只是他身後的女人,“區區凡人,盜取地火龍銜,擅闖囚仙禁地,這樣的罪過足夠萬死。紫府君請將她交給本君發落,念在府君萬年前定鼎九州的功勞上,這次私自下蓬山的罪過,本君可以不予追究。”

  崖兒聽了這話,自然不能再縮在他身後了。她沒見過這麼多的仙,原本都是得道的上仙,應當心存敬畏。但這些仙要是以多欺少,蠻不講理,那麼這點敬畏就蕩然無存了。

  她推開他,昂首上前一步,“我的死活何值一提,只要天君不動他,就算把我磨成粉,我也悉聽尊便。”

  眾仙不免交頭接耳,卻見紫府君笑意叢生,似乎很為自己女人的勇敢無畏感到驕傲。不過這不是她逞能的時候,他還是輕握了下她的手,讓她不必強出頭。環顧眾仙,他一字一句道:“天君若是動她,我能戰便一戰到底,不能戰,大不了自毀靈根,也絕不束手待斃。”

  天帝大怒,“看來紫府君是打算與天界為敵了。”

  他冷冷一笑,“我身在其位,一萬年來自問無愧天地。我從來沒有背棄天界,但天界若是打算舍棄我,又豈會在乎我是否與天界為敵?我可以拋下一切,只要得我所求。如果天君有此雅量,將功補過再來一次也無妨。天君知道四海魚鱗圖並未遭毀麼?臣請命追回圖冊,事成之後歸入琅嬛,以彌補臣看守不力的罪過。”

  一時眾仙嘩然,既然魚鱗圖還在,那麼紫府君之前受的抽筋斷骨之痛,又罪從何來呢?是天君不查,就算遭受蒙蔽,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天帝眼中冷光浮現,依舊是萬眾敬仰的威儀,但沒人看見威儀背後的面具開始龜裂。

  “是麼,看來府君頂罪時的一場戲,演得十分生動。”

  紫府君不語,他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總要讓人有台階可下。

  天帝閉了閉眼,含進滿目怒火,再睜眼時又是一副端嚴法相,沉聲道:“四海圖冊被盜時曾掀起軒然大波,這圖冊既然在你二人手中丟失,解鈴還須系鈴人,由你們追回也在情理之中。府君要入世,還請嚴守三途六道的法則,別再做出監守自盜的事,令大帝與佛母蒙羞了。”

  天帝說了一通狠話,率領眾仙返回九天了,待那些仙影憧憧不見蹤跡,三人才松了口氣。

  轉過身來,他衝崖兒脈脈一笑,“我常想念和你在雲浮的日子,雖然相聚不多,但每一次都刻在我腦子裡。這下終於又能回去了,你歡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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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自然是歡喜的,她從來沒有哪刻像現在這樣感謝命運的寬待,讓他能毫發無損站在她面前,讓她還能和他緊緊擁抱在一起。

  有很多話想和他說,然而心裡越滿,出口就被堵得越嚴,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低著頭,用力握緊他的手,“歲月無恙,故人不散,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他手指溫柔。替她將散亂的頭發繞到耳後,“從今天起我們就可以‘不散’了,現在看來受了些苦都是值得的,要不是這次的事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我可能懶於思考什麼是愛。以前聽一個人說過,愛情太麻煩,尤其是愛得不被任何人看好時。”

  崖兒問:“就放棄了?”

  他慢慢搖頭,“不是放棄,只是不得不背著人罷了,可我不喜歡這樣。”

  他們喁喁說話,樅言忽然發現自己有些多余,猶豫了下才問崖兒,“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蘇門主他們還在天外天,也不知厲無咎會怎麼對付他們。”又看向紫府君,“仙君這就隨我們一起去雲浮麼?”

  他頷首,“但我在蓬山還有些事要善後,容我先處理好,隨後就去雲浮。”

  當然崖兒他是要帶走的,小別勝新婚,一時一刻不在視線裡,天就要塌下來。樅言望了眼崖兒,勉強牽牽唇角,“那我先回去同蘇畫他們彙合,綠水城和木像城必定是守不住的,我通知魑魅魍魎和孔門主,退守金縷城。萬一厲無咎要反攻,堅守一城比力量分散要好。”

  崖兒心裡也掙扎,按理來說她應該第一時間回天外天去,群龍無首很危險。可她又無法和仙君分開,她開始生出從不敢有的倦懶,貪戀同他在一起時那種後顧無憂的感覺。遲疑再三,滿心愧疚,但還是讓樅言失望了,“那……就勞你先為我主持大局。”她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紅著臉道,“他說得是,我們分開太久了,剛重逢……”

  樅言眼神黯然,但依舊微笑道好。只是覺得自己很可悲,他們的笑發自肺腑,他的笑卻是強裝的。他能感覺到臉上肌肉僵硬抽搐,在她發現之前,忙騰化真身向南飛去。

  巨大的龍王鯨在雲層裡穿梭,很快消失在視野。崖兒收回視線時,聽紫府君喃喃:“你的朋友對你真是全心全意,我記得那次你差點被六爻盾吸進去,他也打算犧牲自己替你填窟窿。”

  崖兒嗯了聲,“樅言是我命裡的貴人。”

  他聽後歪著腦袋,一雙發出狡黠的光,“不是良人就好。”

  她回過頭看他,他臉上滿是捻酸的表情,還要堅持隱而不發,模樣十分可笑。

  現在沒有外人,只有他們兩個。她縱過去,兩條手臂摟住他的脖子,他的個頭高,她像根絲瓜一樣掛在他身上,打一下挺,就親一下他的唇。這麼久了,幾乎忘了這味道。他的唇是軟的,豐澤可愛。她舔舐他,千言萬語化入意味深長的一聲喚:“安瀾。”

  他立刻彎下腰來,急切又癲狂地回吻她。這女人一向能夠調動他的熱情,即便枯死萬年的心,也能在她的手裡重新跳動起來。愛情啊,確實如傳言的那樣麻煩,不管哪一時的細微動蕩,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可是當你能夠從痛苦中獲得感動,當她生龍活虎跳進你懷裡時,你會發現一切那麼值得。

  胸中滿溢快活,懶動的身體也因愛情而充沛著力量。他抱起她,揚手向上拋起來,“我的葉鯉……慶我重回人間,慶你夫妻團圓。”

  崖兒被他突如其來的犯傻弄得手忙腳亂,絳紅的衣裙在晚霞裡飛揚,像一團熱烈的火。落下來了,他踮足一躍承托住她,然後摟進懷裡,光一般飛往蓬山方向。

  她棲息在他廣袖下,如同沙漠中狂奔萬裡找到了水源。害怕現在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每隔一會兒便仰頭看他。感覺到她的目光,他便溫柔與她對視,星輝交織,暈染他的眉眼,她有些羞赧,“你剛才說慶我什麼?”

  他失笑,“慶你夫妻團圓。”

  崖兒忽然鼻子一酸,慶她夫妻團圓……這個字眼對她來說太遙遠,以至於乍然提起,會回不過神來。她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擁有,她這樣的人,無非刀下生刀下亡,想不了那麼長遠。可她現在變得貪婪了,奢望自己能像她爹娘那樣,找到一人,相愛到死。

  她把額頭抵在他胸前,甕聲低語:“我怎麼配……”

  他知道她生活在動蕩裡,內心一直不安。可她從來不明白,自從愛上她,他才是最最卑微的。

  他撫她的長發,把那顆小腦袋壓在貼近心髒的地方,“你聽,聽見了麼?自從斷盡仙骨的那天起,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為了你。你知道一灘爛泥似的被扔進雪地裡,是什麼感覺麼?肉體不死,尊嚴也能化成鋼刀凌遲你。還有冰刑,穿肉割骨,多少次疼得神魂出竅,也是你讓我挺過來的,你竟說你不配?”他躬身把臉頰貼在她額上,“你不配誰配?等你把要做的事都做完,想過平靜的生活時,如果不嫌棄我是個墮仙,就嫁給我吧。”

  她知道他是為了照顧她的感受,對她來說所謂的墮仙從來不代表沉淪,只是更清晰地提醒她,他為她付出了多少。

  她仰唇親那玲瓏的喉結,說好。

  穿過雲層千裡,蓬山很快就到了,他帶她落地,走過長街,琅玕燈內明珠常亮,在空中便看得見那條銀白的光帶。

  大司命和少司命們已經在盡頭等候了,他們甫一現身,大司命就迎上來,見兩人同返才長出了口氣,“幸好趕上了。”

  這次的事要多謝大司命,他從天行鏡裡看到那條大魚出現在八寒極地不遠處,於是衝破層層攔阻闖上浮山。那時仙君正忙於將走失的艷鬼歸冊,大司命一聲獅子吼,驚掉了他手裡的造冊,以至於半截身體入畫的女鬼摔出了百鬼卷,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

  大禁當場就白了臉,眼看將要大功告成,結果臨時又出亂子。他憤怒地斥責大司命,“你瘋了麼,想害死你家仙君不成?”

  大司命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知情不報,才真的會害死我家仙君。如果仙君在極地,我很願意看見她赴險救他,反正破罐子破摔了。可天君這個當口把仙君放了,岳崖兒再入極地,豈不又是一個有功,一個有罪的尷尬境地?”他向大禁流露出失望的眼神,“總算認識幾千年了,還來這套,你好意思麼?”

  大禁覺得自己很冤枉,他和他一樣,都是在執行上司的命令,至於引發什麼後果,和他有什麼相干?

  紫府君要去阻止他的女人進極地,他知道攔是攔不住的,撿起冊子衝他的背影高呼:“仙君,冊還沒造完,您就這麼走了嗎?”

  紫府君回過身來指了指,“在本君回來之前,請大禁千萬拿穩百鬼卷。如果再震動或沾染塵土,之前所做的一切功虧一簣,百鬼會四散逃入生州,切記。”

  大禁目瞪口呆,托著百鬼卷一動不敢動,就那麼眼睜睜看著紫府君走遠了。

  是不是又在坑他,這個不好說,但寧可信其有,總不能冒險反著來,萬一他說的都是真的呢。反正大司命到現在都沒看見大禁下浮山,想必還在托著百鬼卷吧。

  看看岳崖兒,這個女人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他常說她是戰星轉世,她所做的一切,哪裡還是一個常人能辦到的。加上如今她和府君的關系到了這地步,為了以後可以沒有隔閡地愉快相處,大司命決定抹下這張老臉,先和她搞好關系。

  他向她拱起手,長揖下去,“多謝樓主對君上的一片心,樓主是屬下見過的女人中,最特殊的一個。夕日和樓主的誤會,希望今日能冰釋前嫌,屬下有冒犯之處,請樓主海涵。”

  大司命究竟見過多少女人,這個無法考證,可能連同三千年前悟道時給他送飯的婢女,總共有三四個。岳崖兒能成為其中之最實屬不易,況且他還以屬下自稱,這對於心高氣傲的大司命來說,和解的誠意可說是非常大了。

  他向她行禮,身後的三十五位少司命也一同長揖,仙山飄渺間,褒衣博帶的地仙們整齊地俯下身去,場面甚是壯觀。

  紫府君在一旁笑吟吟看著,自覺自己平時家教不錯。崖兒也不拘謹,她拱手向他們還了一禮,“以後便是一家人。”

  所以蓬山紫府就此和雲浮的殺手之家結盟了,這八竿子打不到的兩派能攪合在一起,怎不叫人驚嘆世事無常。

  大司命曾經發誓要把蘇畫剔除出生命,卻在見到岳崖兒那刻全線崩潰。她們之前一直在一起,那麼她總會有蘇畫的消息。他知道這時問起她不合時宜,但心裡像萬人揚鞭狠擊地面,他覺得腳下的土地都浮空,煙塵彌漫讓他一刻都忍受不住了。

  紫府君要去收拾百鬼卷的殘局,轉身往浮山上去,大司命示意少司命們原地待命,自己和崖兒隨他同行。他斟酌了半晌,終於還是小心翼翼開口,“這兩個月一路征戰,不知樓裡人是否都安好?”她轉過眼來看他,目光坦蕩。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任何遮遮掩掩欲說還休,都顯得居心不良。他噎了下,橫下心道,“蘇畫的近況如何?我想知道她好不好。”

  紫府君回頭一顧,很有興趣旁聽的樣子,崖兒道:“她很好,干我們這行的,只要能吃能睡就是好。”

  可她沒有告訴他蘇畫和胡不言的事,在她不知情滋味的時候,看不懂男女之間有情和無情的區別。現在自己有了喜歡的人,再觀察別人的反應,多少能看出點端倪來。蘇畫有陣子悶悶不樂,她嘴上不說,應該是惦念大司命的。可惜總有陰差陽錯,後來狐狸填了那個缺,大司命現在忽然問起蘇畫來,她一個局外人不好隨便應答。三個人的亂賬,還是要他們自己清算,崖兒尷尬地笑了笑,“大司命跟我們一同去雲浮吧,見了她就知道了。”

  她快步追上紫府君,他廣袖輕搖袍裾翩翩,見她並肩而來,低頭溫煦地望了一眼。

  只是浮山上的大禁情況有點不妙,頭頂滿天星輝,身上衣角垂委,夜風一過,獵獵招展。大禁垂著肩低著頭,百鬼卷還在他的手裡,但衣衫不整,連胸前的緞帶都撕開了。

  紫府君很驚訝,“出什麼事了麼?”

  大禁抬起眼來,臉上表情平靜,“仙君,您讓我不能震動百鬼卷,究竟是不是耍我?”

  紫府君滿臉真摯,“本君向來不耍人,我可以拿人格擔保。”一面說,一面趨身看他胸前的污漬,“這是什麼?”

  大司命吸了口涼氣,“是唇印啊,大禁怎麼弄成這樣了?”他繞著他打轉,“你……失貞了麼?”

  大禁皺了皺眉,以他的修為被鬼迷是不可能的。回想之前,紫府君中途撒手,那個被收了一半的艷鬼從百鬼卷脫離出來,就趴在大司命站立的位置。當時的情景很奇異,一仙一鬼兩兩對視,艷鬼麼,風情無限是肯定的,她為了脫身,開始誘惑他。大禁不堪其擾鎮住了她,但找不到法門塞她進冊子,只好將她踩在腳下。結果那鬼把自己脫得精光,趁他震驚之際鑽進了他的袍底……

  大禁向紫府君描述前因後果,當然這段比較尷尬,自動跳過了。大司命抱著胸向他腰下看看,倒是沒有發表什麼高見,但目光包涵的內容很豐富,“那鬼呢?不會得手了吧!”

  大禁臉色大變,“大司命,同僚一場,別欺人太甚。”

  來了蓬山一趟,大禁覺得自己都快被弄瘋了。以前在天池行走,他是清風朗月的仙官,心頭無愛無恨,博廣寬大。自從走進這十丈軟紅,渾濁的乖張和奇巧簡直像毒液,讓他大大的水土不服。原本慶幸紫府君終於能夠完成百鬼卷的重整了,沒想到他說走就走,把爛攤子扔給了他。捉妖捉鬼這一套他完全不懂,鎮得輕了鬼還能跑,鎮得重了,小小的屍精就魂飛魄散了。

  紫府君打了個圓場,“我那頭事情迫在眉睫,走也走得沒有辦法。還好耗時不多,匆忙趕回來收拾殘局……”說著接過百鬼卷來,“這艷鬼是最後一鬼了,收完之後大禁就可向天君復命。”左右觀望,“艷鬼在哪兒?跳下浮山了麼?”

  大禁終於能騰出手來系衣帶了,震了震衣袖道:“那鬼對我不恭,已經被我正法了。”

  大司命掖手而嘆:“這下百鬼缺一鬼,再也不能稱作百鬼卷了。”

  紫府君卻十分寬宏,“世間的鬼什麼時候少過?要是百鬼卷從此不復存在,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大禁不必憂心,以本君和大禁的交情,別說一只艷鬼,就是把卷中九十九鬼拖出來讓你消遣,也是小事一樁。”說罷露出個模棱兩可的笑,揚聲喚晉乘。書靈從琅嬛出來,拱手叫了聲主上,他把百鬼卷交給他,讓他好好看管。

  一旁的大禁簡直說不出話來,既然是最後一鬼了,為什麼還要讓他托著書卷死等?分明是怕他阻擋,不讓他去找他的心上人。說起他的心上人……大禁回身看了眼,不談她的長相氣度,單是她那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狠勁,便足夠令男人汗顏了。

  三日之內破一城,拿到龍銜珠,再進八寒極地,誰能想到!紫府君向他要求下擔保時,他覺得應該是沒問題的。結果她竟做到了,這能怨他麼?只能怪她太能干!所以紫府君氣惱,有意弄個艷鬼來讓他難堪,大禁越想越苦悶。天君的計劃呢,最後時刻宣告失敗,現在大概正大發雷霆吧。他嘆了口氣,向紫府君拱手,“卑職算是領教了仙君的手段了,佩服佩服。既然大事已定,那我就回去向天君復命了,此一別山高水長,諸位多保重吧。”

  大禁腳踏祥雲去了,背影令人唏噓,老實仙的不厚道,這次多少會連累他。大司命道:“只怕他在天君面前不好交代。”

  紫府君微挑了下唇角,“天君這點氣量還是有的,畢竟大禁在他身邊幾千年了。”復仰頭看天色,“召集上次隨行的弟子,兩個時辰之後在山巔彙合,跟我去雲浮。”

  大司命很耿直,“用不著兩個時辰,提劍便走,一盞茶工夫就……”在紫府君似笑非笑的注視下,聲音漸次低了下來,“生州正值夏秋相交,天涼了,應當多准備兩套換洗衣裳……那麼多人,少說得准備兩個時辰。屬下這就去傳令……”

  又張了張嘴,想再說兩句善解人意的話,最後一琢磨還是算了,他根本就不是個懂得討巧的人,越描只會越黑,忙卷著袖子下九重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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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這琅嬛禁地她來過,長長的琅玕長街她也走過。回身望,雲霧重重下的十二宮,還有九重門外碧梅台,這些地方都曾經留有她的足跡。算一算,過去也才八個月,但這八個月裡發生太多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再站在這裡,頗有前世今生之感。

  月光落在她眼裡,雙璧沉澱在她眼底,那眼眸愈發的清而鮮煥。她抬手指給他看,“我那時掃地,最先從那頭的天街上掃起,可是琉璃宮到處一塵不染,不管我花多大的力氣,磚縫中半點泥星都沒有。我的簸箕永遠是空空地來,又空空地去,在九重門上做雜役真清閑。本以為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踏足這裡了,沒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

  身後一個溫暖的胸懷擁抱上來,緊貼她的脊背。下巴抵在她肩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如果早知道你是我命裡的人,無論如何不讓你做雜役。”

  崖兒笑道:“凡人上不了九重門,我不做雜役,就沒有理由留在琉璃宮。”

  他說未必,“就做侍香也不錯,我禪定時你點上一爐香,困了便在我腿上睡一覺。”

  崖兒想起來,那是她頭一天進第一殿的情景,他打坐不理人,她的滿身魅力無處施展,就枕著他的腿睡了一個時辰。現在想來真是可笑,“那麼處心積慮地勾引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他的嗓音清泉入水般,帶著一縷甜的笑,在她耳邊回旋,“我活了一萬多年,其實什麼都看得透。那時候並不覺得你傻或是討厭,只有偷偷暗喜。”

  這麼說來仙君心猿意馬早不是一兩天了,只可惜紫府上下沒有女弟子,他又懶得下山,所以才耽擱到今天。

  她和他打趣:“那你說,如果換了個姑娘,你是不是也會上鉤?”

  他的手在她腰上輕撫,一寸寸,一分分地琢磨,“我不喜歡將就,早一刻或晚一刻都不行。很久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天頂上飄下一朵花,落在我的衣襟上。這個夢無解,但我知道一定會應在什麼上頭,等了四十八年,你終於出現了。為了愛一個人准備那麼久,四十八年多不容易,就算你不來勾引我,我也會去勾引你。”

  她受寵如驚,“你來勾引我?真的麼?”

  他的手慢慢攀上來,自她的斜襟裡游了進去,“你信不過我的本事?”

  崖兒輕喘一口氣,連笑都忘了,世上只有他懶於去做的,沒有他做不到的。

  隔著那片薄薄的衣料,她描摹他手背的輪廓,“你說有人和你談論過愛情,我以為這個話題是犯禁的。”

  他綿長地嗯了聲,鼻音裡有慵懶的味道,“犯禁倒不至於,不能公然議論而已。不過這世上無論是仙還是人,總有個把性情怪異的,仗著自己位高權重,給不諳世事的孩子灌輸不良的思想。”

  她納罕,“位高權重,是天帝麼?”

  “他?”紫府君輕笑了聲,“他道貌岸然,從來不做這種自降身份的事……”纖巧的鳥喙輕啄他的掌心,他閉上眼,聞見她頸下幽香,那香氣像挑動絲弦的玉指,在他心底若有似無地抓撓了一把。

  六爻盾悠悠地旋轉,萬年不變的速度,每旋轉一圈,金環便發出璀璨的光。他在那片閃爍的光裡告訴她,“你以為天界就數天帝最大吧,想懲治誰就懲治誰。其實不是,在他之上還有一個人,常年不辦實事,就因為開辟了鴻蒙,躺在功勞簿上混吃了十幾萬年。”

  能比天帝更大,那是何等了不得的一尊神啊!她不停追問,“那人是誰?”

  他苦笑,“非要在這時候談論他麼?”見她堅持,無可奈何地招供了,“我爹,貞煌大帝。”

  難怪他說上面有人,本以為只是拿來安慰她的,誰知竟是真的。崖兒還記得向他提起自己父母雙亡的事時,他說他的父母也和死了沒什麼兩樣,結果那兩位非但沒死,還活得無上榮光。

  不過據說從不來往的父親能同他討論愛情,倒是件奇怪的事,“你和他們有走動麼?”

  他說有,“小時候見得勤些,他們會幻化身形去屍林看我。但我終究只是個私生子,令父母面上無光,他們的婚事不能解決,我就無法正大光明和他們來往。”

  世人常覺得身處高位可以為所欲為,事實並不是這樣。越是泰鬥,要顧忌的東西就越多,就像他父母,誰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信仰,轉投另一個體系,所以他們的矛盾不可調和。不過雖然劍拔弩張,有時候還拍桌子罵娘,他們還是堅持三千年私會一次,並非外界傳言的那樣老死不相往來。關於石頭孕這種事,當然也是子虛烏有。坐同一塊石頭就能懷孕,那貞煌大帝的兒子豈不得遍天下?想要兒子就得付出勞動,懶散如貞煌大帝,這件事上卻很勤快,自己總算還有一點像他。

  但那對冤家對頭的相處之道實在奇特,對罵乃至對打,吵完了蜜裡調油,依依惜別,下次再見又是對罵對打,繼續蜜裡調油,依依惜別……反正這些年他們就是這麼過來的。他的母親當然也不可能不管他,母親的愛全在加持功德上,她是個冷靜又實際的人。男孩子略大一些,和父親比較親密,到了他選擇人生道路的時候,貞煌大帝借機拉攏,說他們的體系內婚姻比較自由,不像他母親那頭全是不婚主義。結果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所謂的婚姻自由,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自由,他上了他爹的當。

  不提了,老一輩牙酸的愛情,沒有歌功頌德的價值,都是自私的人。他不喜歡他們的相處之道,因此經營起自己的愛情來,比他們認真得多。吃過一些苦,鬧得人人皆知反而磊落,不像他們偷偷摸摸,這種日子不知還要維持多久。

  他讓她轉回身來,繁星綴滿天頂,他披著星月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是在這裡,還是回第一殿去?”

  崖兒紅了臉,“時間不多……”

  “兩個時辰是緊迫了點,但抓緊一些還來得及。”他說完,在她耳珠上一舔,“來去費事,我看就在這裡吧。”

  江湖上闖蕩鐵骨錚錚,一旦落進他手裡,玄鐵也能融化成水。她腦子一片混沌,耳中大風呼嘯,站不穩也聽不清他的話。不知什麼時候,他把她壓在了六爻盾上。她心頭大驚,還記得當時指尖一點,就觸發這結界毀天滅地般地啟動。現在全身都貼上去了,這六爻盾居然一點也沒有要吞噬她的意思,人像跌進了一泓水銀裡,陷進去多少,便在接觸的邊緣泛起金色的一圈微茫。

  她回頭看,提心吊膽,他卻寬慰她,“放心,它認得你,你身上有我的氣息。”

  六爻盾果然是個寶物,它可以隨著他的心意不斷調整。站著太累,那就躺下。大環套著小環,在身下慢悠悠逆向旋轉,她仰在那片精醇之氣上,人是浮空的,但很安全。

  天上應當沒人能看見他們的荒唐吧,她迷迷糊糊想。天頂蒙上了一層淺藍色的膜,是他設起的屏障。她不自覺繃緊身體,余光裡看見盾面上激起萬點金茫,六爻盾成了一面鼓,他是最好的鼓手,每一次猛烈的錘擊,金環便迸散,向上高高濺起,颯踏如流火。然後落下又重新組合,周而復始,無休無止。

  他在她身上,撐著兩臂望住她,垂落的長發下,雙眸灼灼發亮。她如向燈的蛾,逐光扶搖而上,吻他的唇,吻他的鼻子,還有他眉心的印記。也不知哪裡觸動了機簧,那印記一瞬如花瓣綻放,他的臉便因墮仙印無限妖嬈起來。

  她看得發呆,“真美……”大概世間的邪物都有風情萬種的特長吧,以前的仙君太自矜了,他不習慣計較,萬事隨緣,眼裡只有一片祥和天下太平。現在的他更清醒,挫折煉化的罡風和刀鉞全裝進他眼裡,他成了完全不一樣的他。

  狠狠一擊,“你走神了。”他半眯著眼,笑得邪妄。

  崖兒唔了聲,像疾風亂雨裡的草,腰肢翻轉無處可攀,被他顛來倒去地盤弄,竟發現自己現在不是他的對手了。她嘟囔:“我老了麼?”

  他抬起眼,又是一副單純的模樣,大動之余問她,“你不喜歡麼?”

  怎麼能不喜歡,他怎麼樣她都喜歡。她嗚嗚咽咽地應,他的左手順著那條纖細的臂膀向上伸展,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米粒兒,這是你娘親……”

  崖兒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只覺他的手掌滾燙。記著要去看的,卻在他新一輪的撞擊裡失去了方向。

  事後問他,起初他扭扭捏捏不肯說實話,然後被她一個橫撲壓在身下,強行掰開他的手,“你剛才在嘀咕些什麼?手裡藏了東西麼?你不會給我下媚蠱了吧!”

  他的骨頭都快被她壓碎了,一身蠻力的女人果然不好惹。他哀哀說:“斷了……斷了……你想讓我再斷一回嗎?好好好,讓你看……”

  於是六爻盾上兩人盤腿而坐,崖兒蹙著眉頭,看他伸出左掌。手掌打開了,裡面真有個米粒一樣大的光點,她疑惑地問:“什麼?”

  他神情傲慢,“你居然認不出他?再仔細看看。”

  崖兒把眼睛湊近一些,如果那小東西也正仰望,大概會被這巨大的眼睛嚇得魂不附體吧!

  仙君囑咐:“喘氣輕點兒,別吹跑了他。”

  崖兒便捂住了鼻子。使勁看,終於看清了,裡面有個蜷曲的嬰兒,小光腦袋,手腳俱全。她瞿然看向他,“你的元嬰?才這麼點大?”

  他開始頓悟,原來懷過孕的女人真的會變傻。他把手掌往上托了托,“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我?”

  崖兒說恕我眼拙,“都沒睜開,你怎麼看出像的?”

  仙君氣惱地瞪了她一眼,“那再看看鼻子和嘴,是不是和我一樣?”他得意地說,笑得滿臉慈愛,“我的兒子,自然長得像我。”

  盯著米粒的視線瞬間轉移到了他臉上,“你的兒子?你哪兒來的兒子?”越想越不對,她霍地跳起來,“你和誰的兒子?”嗓門太大了,驚得他立刻對扣起了雙掌。

  “你在懷疑我?”他簡直覺得她傻得沒治了,“我只有你一個女人,還能是誰的兒子?”

  崖兒琢磨了半天才指向自己,“我的?”

  多可怕的經歷,她的兒子她自己居然不知道,這算怎麼回事?是不是哪裡弄錯了?崖兒張口結舌,“我的兒子……不在我肚子裡,怎麼跑到你手心裡去了?神仙還有這功能?男人生孩子?他要吃奶怎麼辦?你也可以代勞麼?”

  仙君的臉立刻變得色彩斑斕,“我……不行。我只能暫管,將來生養都得靠你。你還記得在雪域那些天,我一直為你把脈麼?我早就預備向天帝領罪,既然不能陪在你身邊,留下個孩子對你是拖累,所以我帶他一起走……”

  “要把自己干干淨淨從我生命裡清除麼?”崖兒心頭鈍痛,“你還指望我找第二個男人不成?”

  他垂下頭,半晌才道:“我以為這是最好的安排。”

  她氣惱,“好個鬼,誰允許你這麼做的?”可是有了孩子的喜悅,完全衝淡了對他的怨怪,她急急拉住他的手,“再讓我看看我兒子。”

  仙君重新張開手掌,兩個人萬分虔誠地盯著那個米粒大的孩子,崖兒邊看邊嘀咕:“我的兒子,怎麼一點都不像我?如果他長在我肚子裡,是不是眉眼會隨我?”

  這個忽如其來的消息讓她難以消化,她看啊看,看了很久,忽然捂住臉,淚如雨下。

  他懂得她的痛,看著她顫抖的雙肩,仿佛看見一個年幼的小女孩,獨自一人跪在泥地裡的樣子。她從小無父無母,摔倒了,受傷了,沒有人關心她。她有多少的委屈,十天十夜也說不清,因為缺失便格外珍惜,當她自己也有孩子時,這種酸楚就擴展得無限大。

  他伸手把她攬進懷裡,一下下撫摸她的長發,“好了,好了……有家有口,以後你的擔子可重了。”

  她痛快哭了會兒,在他臂彎裡逐漸冷靜下來。千珍萬重捧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肚子上,“怎麼放回去?這樣麼?還是……”羞怯地分開腿,“這樣?”

  心踉蹌了下,他看得痴迷,卻搖頭,“要放回去很簡單,可是一旦回到你肚子裡他就會長,用不了幾個月,你會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腳尖,這樣也可以麼?如果你想好了,就讓他回去。你不用擔心別的,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心待產就行了。”

  可她又猶豫了,樓裡人還在水深火熱中打滾,她哪來的余地准備生孩子。作為一個母親,她眼下還不夠格,她覺得羞於啟齒,囁嚅著:“我暫且……不能讓他回來。你再帶他幾天吧,等拿回了魚鱗圖,到時候安安穩穩養大他。”

  仙君聽後挑了挑眉,“帶他自然是沒話說的,最難的時候他也在我身邊。不過孩子影響人的情緒,我最近喜怒無常,你要對我好一些,不能讓我受刺激。”

  崖兒點頭不迭,就像糙漢子對待懷孕的嬌妻,半點不覺得他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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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

  該來的總會來,拼感情的時候到了。

  樅言回來,帶回了個既好又不好的消息。好的是他們去八寒極地救人,沒想到紫府君已經走出了那個牢籠,所以有情人團聚並沒有廢多大的工夫。依照樅言和崖兒先前商量好的對策,綠水城和木像城裡戍守的人全退回了金縷城。大家在一起,背後就是走出天外天的唯一路徑,能守便守到樓主回來,守不了可以當機立斷撤離;壞的是,對胡不言來說,可能必須經受一次巨大的感情衝擊了。紫府君再入雲浮,那大司命肯定隨行。那個棺材臉,對蘇畫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胡不言從來沒有像這刻這樣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隨和樂觀和大司命的不苟言笑比起來,竟然那樣的不高級。他覺得即將綠雲壓頂,就算大司命對蘇畫依舊不冷不熱,蘇畫呢?她又是怎麼想的?

  魑魅魍魎小兩口走過去,魑魅的傷修養了兩天好了很多,殺手一般都比較皮實,恢復得快。魍魎是個內斂的人,魑魅在前面走,他在身後亦步亦趨跟著。兩把重劍挑在肩頭,情場得意,看誰都笑嘻嘻。

  胡不言調開了視線,衝站在城牆上遠望眾帝之台的樅言噯了聲,“大鯨魚,我們來談談和愛情有關的事好不好?”

  樅言瞥了他一眼,並不賞臉,“這種話題和我有什麼關系?不談。”

  “何必這麼一本正經,你名字裡有個言,我的名字裡也有。不言,樅言,你看多像兩兄弟。”他竭盡全力胡攪蠻纏,“來吧,聊他兩文錢的。我想來想去,全樓上下沒有一個能對我的憂愁感同身受,只有你。”

  樅言滿臉鄙視,誰要和這只狐狸稱兄道弟!不過看他眼下青影深重,想必真的遇到難題了。他從牆上躍了下來,靠在女牆的陰影裡問他怎麼了,“金縷城的伙食很差?還是怕有人暗算,嚇得夜裡睡不好覺?”

  睡覺這種事,說出來羞人答答的,確實睡不太好,過來人都懂的,因為忙嘛,這個先不去談他。胡不言低著頭,搓著手,脖子上系著的紅色三角巾也掩蓋不了他臉上的菜色,他說:“樅言,紫府君排場很大的,來去都帶隨從。大司命是他的首席親信,你說他這次會不會跟著一塊兒來?”

  樅言想了想道:“既然捉拿月兒那次一起來了,說明蓬山不需要他留下主持,這次應該會一道來。”

  胡不言的右拳重重敲擊了下自己的左掌,啪地一聲道:“就是嘛,我也這麼推算。我真怕他來啊,來了我就完了。”

  樅言錯過了他們那段愛恨情仇,不知道他和大司命之間有什麼恩怨,奇道:“大司命會捉妖麼?就算會,你也不用怕,今時不同往日了,總要看著點樓主的面子。”

  “單是這樣倒好辦了……”胡不言悶悶不樂,“我和他的矛盾,三言兩語真說不清。簡單一句話,我喜歡蘇畫,蘇畫喜歡大司命,大司命喜歡紫府君……也不是,大司命好像有點喜歡蘇畫,但他又看不起蘇畫。”他聳了聳肩,“你說這是多變態的一種感情?神仙就非得這麼別扭嗎?大司命就像一口鍋,什麼酸的辣的裡面都有。和他一比,我這個只會釀蜜的蜜罐子,怎麼滿足喜歡吃香喝辣的蘇畫!”

  樅言被他說得一頭霧水,聽了半天才弄明白,這是一段三角戀,在兩方感情已經確定的情況下,暫時退場的第三方又殺回來了,於是胡不言擔心雞飛蛋打,愁得臉盤都小了一圈。

  “你和蘇門主的感情不是很穩定麼,怕什麼?”樅言道。

  胡不言嘖了一聲,“掩藏著暴風雨的寧靜,外面高甜裡面苦。”

  勸人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通常你說干了嘴,對方還是一籌莫展。樅言勸得心不在焉,“大司命究竟來不來還不一定,你暫時別慌。”不像他,紫府君是肯定要來的,他現在正和月兒在一起。自己這個單相思,連找人訴苦的資格都沒有,誰會看好大風大浪的感情裡,那個一廂情願的小角色。

  胡不言一副認命的樣子,“也對,那就等他來了,大不了決一死戰。”他豪邁地錘了捶胸,完全忘了自己除了雞腿,什麼都提不起來。

  看看忽然低落的樅言,胡不言一腔古道熱腸又開始澎湃了。他挨過去一點,乜著小眼盯著他,“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喜歡樓主,對不對?”

  樅言嚇了一跳,最本能的反應就是否認。胡不言卻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背倚女牆仰頭望天,長出一口氣道:“別想瞞我了,這種事我一猜一個准。你現在陷入了和我一樣的迷局,怎麼樣,是不是可以體會我的感受了?”

  樅言無言地望向他,半晌才道:“我和你不同,沒有開始,也不打算開始。只要她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胡不言無神的一雙眼,定格在天邊的流雲上,哼笑一聲道:“我懂,失敗者都是這麼安慰自己的。當初我也喜歡樓主,不過她太彪悍,見面就砍我一截尾巴。後來知道她和紫府君好上了,我一介小妖,怎麼和上仙搶女人,所以我放棄了。我又瞄上了蘇畫,結果你說慘不慘,蘇畫她心裡有那個棺材臉,我還能說什麼?又是一個仙,我的命太苦了!不過講真的,什麼‘只要她好,我就心滿意足了’,這種話全是騙自己的。天下誰照顧她,都不及自己照顧來得放心,這不是沒辦法了嘛,找個台階讓自己下。”

  這只狐狸很可惡,話說得那麼透徹,小刀嗖嗖,刀刀見血。所以說聰明人有時候反倒不討人喜歡,樅言枯著眉,涼聲道:“這麼看來你確實完了,蘇門主見了大司命,也許會舊情復燃。”

  胡不言一臉大禍臨頭的倉惶樣,“你看,連你都有預感了。不過……有什麼依據嗎?”

  樅言說有啊,“你嘴這麼欠,換了我是蘇畫,我也選大司命。”

  樅言不再搭理他,轉身下城牆了。胡不言又落了單,沒人聽他說心裡話,他只能獨自看著天上的飛鳥,看得一身落拓,滿心滄桑。

  “不言……”遠遠傳來蘇畫的喊聲,他跳起來,忙扒著牆頭應了一聲。

  蘇畫向他揮揮筷子,“下來吃飯。”

  說起吃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管了。跐溜一聲到了牆腳,廳堂裡擺起了飯桌,非常時期不講究那麼多了,精致的蘇門主也隨大家吃大鍋飯。胡不言的伙食仍舊參照在波月樓時那樣,燒雞饅頭一樣都不缺。可他看著盆大的碗,忽然又沒胃口了。

  他就坐在蘇畫邊上,長吁短嘆著,放下了筷子。

  狐狸不吃飯了,真是個奇景。蘇畫吃得很優雅,食不言寢不語,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又加重了嘆息,嘆得鄰桌都往他這裡看。以為蘇畫這下子肯定有所發現了,結果換來她冷冰冰的一句話:“不吃就揍死你。”

  這是訓兒子呢?胡不言委屈極了,又無處伸冤,只得端起碗,一口一口把飯吃完了。

  食不知味!通常讓狐狸覺得食不知味的機會很少,他吃白飯都能吃得興高采烈。今天吃完了都沒能讓他精神振奮起來,說明他遇上大事了。

  蘇畫和孔隨風談論樓中人員分布的細節,說:“樓主不日就會回來,有考慮不周之處,再請她重新安排。”

  胡不言像個鬼魅,在她身後飄來蕩去,連孔隨風那麼粗枝大葉的人都感覺到了,“胡門主,有話和我說?”

  胡不言愣了一下,他和他有什麼好說的,於是白了他一眼,“孔門主,我看見你在張月鹿窗下撒尿了。”

  孔隨風一聽火冒三丈,“你等著,你娃不叫這世道逼死,老子早晚也得弄死你。”說完氣急敗壞地走了。

  蘇畫受不了他的陰陽怪氣,一把將他拽進了夾道裡,揪著他的領口連晃好幾下,厲聲道:“你中了邪?飯不好好吃,話也不好好說!誰惹你了?說出來,大家一起針對他。”

  胡不言心裡很感動,說明蘇畫還是關心他的。他一把摟住了她的腰,把她壓在牆上,撅著屁股頂了好幾下,“畫兒你說,你愛不愛我?”

  蘇畫紅了臉,光天化日之下,廣場上還有行人往來,便踹了他一腳,凶狠道:“愛什麼愛,這是說愛的地方嗎?”

  他有些傷心,“就一個字而已,比你說這一串簡單多了。你對我的感情開始由濃轉淡了,為什麼?難道我侍弄得你不舒服嗎?”

  蘇畫臉色忽變,衝他舉起了拳頭,“我警告過你,別老是把房事掛在嘴上,要不然就打得你張不開嘴。”

  然後胡不言就沉默了,他悲情地抽了抽鼻子,彎下腰,把腦袋靠在她肩頭,“你沒有看出來嗎,我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故意找你鬧的。”

  蘇畫不吱聲了,她當然知道他在怕什麼,無非是大司命這個假想敵要來,讓他坐立難安了。其實大可不必,她和那個人由頭至尾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算他來了,原來是怎麼樣,以後還是怎麼樣。只是她暗暗也唏噓,自己的感情難道真的那樣外露麼,大司命還沒到,胡不言的醋缸就翻了,仿佛料准了她會控制不住自己似的。

  她嘆息著,上下打量這只不怎麼精美的狐狸精,“你別鬧,鬧了只會把我越推越遠。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既然答應和你湊合,就不會管不住自己。”

  胡不言不大滿意,“湊合?這話真是傷人。”

  蘇畫見他回嘴,衝他瞪眼,“不是湊合是什麼?你長得不好看,打架又打不過別人,要不是我上次一時糊塗,怎麼會讓你占便宜!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男歡女愛一回就纏著要女方負責,你們狐狸界的規矩我不懂!”她氣得吼了一通,看他眼淚巴巴的,立刻又心軟了,蠻橫地把他的腦袋按回自己肩上,粗聲說,“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

  愛情真的會改變一個人,以前的蘇畫,是跳著軟舞,在江湖上呼嘯來去的蘇畫。哪個男人見了她不向往?哪個男人又不對她避忌三分?她是蘸了蜜糖的毒藥,即便遭人憎恨,那些男人也還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親近她。後來她栽在胡不言手裡,這只狐狸簡直是她的克星,她要顧忌他那顆因無能特別容易受傷的心,甚至他吃得滿臉飯粒的時候,她還要耐著性子,替他一粒一粒撿下來。

  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啊,她自己知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可是當驚濤駭浪的夜晚,她蜷縮在他懷裡的時候,即便他半點也不能打,她還是覺得安全。一個男人,能帶給女人的無非就是這點,真奇怪,她也不明白這安全感從何而來。也許她的心在冰水裡浸泡了太久,沒有這樣熱烈如火的人,回不了春,還不了陽。

  大司命會跟紫府君一同來雲浮,說半點震動沒有是不可能的,至少提起他,她心頭就狠狠趔趄一下。但那又如何呢,高高在上的仙官看不上她這種滿身污濁的人,這點上心高氣傲的大司命還不及紫府君看得穿。她呢,也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嗜好,見了橋歸橋路歸路就是了。

  胡不言討來她一個承諾,覺得天空瞬間就放晴了。他歡喜不已,膩膩歪歪在她身上蹭,“今晚管叫你滿意。”

  蘇畫忍不住扶額,這騷狐狸腦子裡整天就裝著這個,長得好看些倒罷了,不好看還愛浪,也不知誰給他的勇氣。

  這時忽然有人喊起來,說樓主回來了。蘇畫忙走出夾道,果然見崖兒從城門上進來。和她同行的人這回不再穿緇衣了,月白的襕袍有淡雅恢弘的神韻。風微起,拂動袍外罩著的素綾,起伏之間,生出水波粼粼的恍惚感。

  還是那雙眼,眼神深邃,可以穿透人的皮囊。只是這雙眼如今籠上了暗紅的光,乍一看有令人驚惶之感。蘇畫也算見過世面的,遠遠便見他眉間的墮仙印記,她喃喃:“真不容易……”

  再望他身後,紫府弟子之首就是那人,兩個多月沒見,神情依舊冷硬,即便一望,也能激發她無數的思緒。但早已物是人非了,他的喜或不喜,和她有什麼相干呢。

  她迎上去,向紫府君拱手,“仙君別來無恙。”

  紫府君還了一禮,“托福,一切尚好。”

  崖兒左右觀望,魑魅魍魎和阿傍他們都在,她才松了口氣,“眾帝之台有什麼動靜麼?”

  阿傍搖頭,“樓主取走龍銜珠後,厲無咎就沒在寸火城出現過。據說已經回藏瓏天府,眾帝之台門戶緊閉,連後土城都加嚴了城防。”

  紫府君朝眾帝之台的方向眺望,涼聲道:“他拿了我的四海魚鱗圖,就這麼不聲不響昧下了?”回首吩咐大司命,“挑個時候,給這位盟主下拜帖,本君要會一會他。”

  大司命俯首道是,直起身來,目光泠泠落在了蘇畫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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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應該去打個招呼麼,就打個招呼而已,應當沒什麼不妥吧!

  近三個月未見,她還是記憶裡的樣子。其實三個月說長不長,對於他們這些修行者來說,不過是瀚海中的一粒沙,有時候參悟一個法門,倏忽就過去了。可是上次離開雲浮到現在,他竟覺得三個月那麼漫長,這三個月裡發生的事,不單關乎仙君,也關乎他自己。

  心境的轉變,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從平靜無波到巨浪滔天,這腹內江海翻騰起來,力量委實驚人。他也仔細考慮過蘇畫對他的態度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轉變的,似乎就是在龍息寺旁的那個小院裡,他說了些絕情的話,至此之後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憶一憶當時心境,確實感覺不到半點喜歡她,只是覺得煩躁,想盡快擺脫她明刀明槍的挑逗。他成功了,可是成功並沒有讓他快樂,他很快陷入更低迷的絕境,等意識到自己或許也可以效法一下仙君時,為時已晚了。

  不知她過得好不好,感情是否也都順利。他想開口,然而剛要喚她,她轉過身,隨眾人往廣場那頭去了。他站在那裡,半天沒有挪動,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頂,他發現這金縷城的景致真不怎麼好,看上去冷硬,完全沒有蓬山的生機盎然。

  少司命在他背後提醒他,“座上,君上都走了好遠了,您不跟過去嗎?”

  大司命回頭看了眼,隨行的弟子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哦了聲,“已經進城了,城內可以自由行動,不必一直跟著我。”

  得他一句話,眾弟子立刻鳥獸散了。這原班人馬當初借住在波月樓,和樓裡的人多少有些往來。現在殺手們棄樓轉移到這裡,總要去找一找,看故人是否還在。

  大司命重整了下心情,才跟上仙君他們,到了議事的大廳裡,聽他們對天外天目前的形勢做分析。以前是以人戰人,傷亡在所難免。現在有了紫府的加入,雖然天帝著重提點,要紫府君不得監守自盜,自壞規矩,否則就是丟大帝和佛母的臉。但以仙君如今跳脫的性情,丟誰的臉都沒什麼了不起,照他的話說,“我自己的臉都丟光了,還管別人”。

  一身高潔的人,在眾仙面前斷盡仙骨,滾得滿身塵土,談面子是個笑話。所以那位抹去了前世來生的右盟主如果真有什麼異動,不排除仙君親自出馬的可能,反正他現在已經成了墮仙。

  波月樓的人,因仙君的到來都松了口氣。魑魅伸了個懶腰,“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覺了。”這些日子東奔西跑,連睡覺都不敢把眼睛閉嚴,實在辛苦。

  阿傍嘆息:“要是明王也在多好,我們都活著,他不知去了哪裡……”

  一時陰雲籠罩在廳堂上,提起明王,大家忍不住一陣唏噓。

  胡不言說:“他還葬在城牆外呢,一個人孤零零的,很可憐。我回來後頭一件事就是給他燒了兩對童男童女,讓他在那裡有人使喚。還給他燒了個漂亮的小姐,這樣夜裡睡覺不冷。”說完嘿嘿笑了兩聲。

  崖兒點頭,“等過陣子給他搬墳,城牆底下照不見日光,他喜歡曬太陽。”

  胡不言欸了聲,衝紫府君道:“仙君不是可以通陰陽嗎,干脆把他復活多好。”

  於是眾人都期待地望著他,紫府君說不能,“生死有命,不能亂了章程。況且過去了太多天,他的屍身都毀了,回來無所依傍,還不如讓他走自己的路,命數自有天定。”

  狐狸胡言胡語,提的意見都不靠譜,蘇畫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他撓著頭皮嘟囔:“大家不都放不下明王嘛,四大護法少了一個就不完整了,要不我犧牲一下,填這個缺吧。”

  魑魅哼笑一聲,“千裡一瞬門的門主不干了?”

  蘇畫嫌他現眼,低聲道:“護法比的是身手,不是胃口。”

  旁觀的大司命眼波漾了漾,有些奇怪蘇畫和這狐狸精之間的關系,但心裡雖疑惑,還不至於往那方面去想。君野當初帶回的消息,說她已經有人了,他只是留意著,波月樓裡的這些風雲人物們,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的良人。

  結果看了半天,看不出頭緒。這些人對外冷血無情,私交這種事不會放在明面上。像岳崖兒,手下領著一幫腦袋別在褲腰上的人,門眾面前從來威嚴不倒。不像仙君毫無壓力,高興起來還愛邪魅一笑,搞搞眉目傳情。

  夜慢慢彌漫上來,廳堂裡的議事早結束了,大司命安排了眾弟子的起居,才有時間走出門看看。城中燈火輝煌,先前經過城主遇刺的動蕩,但恐怖的氛圍已經逐漸消散。夜市照辦,妓院照開,甚至因為少了一層盤剝,胡商們開始在街頭叫賣,金縷城反而顯出一種空前的繁榮氣像。

  有點像第二個王舍洲。他立在廣場上遠眺,空中傳來排鈴齊震的聲響,清脆悅耳的高低擊節聲裡,美艷的胡姬正陀螺一樣旋轉。那胡姬灑脫的樣子很像蘇畫,舉手投足盡是風情。他曾經不太喜歡她過於冶蕩,但一時一時的感受各不相同,現在他又開始欣賞這種自信,雖然她可能並不稀罕他的欣賞。

  向東一顧,有個身影從廣場另一邊經過,他知道那是蘇畫。心跳驟然加快,腦子裡還在考慮該不該私下見她,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匆匆追了上去。

  蘇畫剛從哨樓上下來,打算回住處,走到長廊前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殺手的本能,她挪過手指扣住龍骨鞭,心裡開始默數,五步之內這人如果不出聲,那她就要出手了。

  恰在這時他叫了聲蘇門主,蘇畫心頭一沉,聽出是他。

  她轉回身來,依舊保持風度,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司命。”

  白衣白冠的人走近了,目光不似以前冷冽,帶著三分尷尬的樣子,拱手道:“一別三月,蘇門主近來一切都好麼?”

  蘇畫沒想到驕傲的大司命會主動和她搭訕,大約是因為紫府和波月樓結盟的緣故吧,他願意重新建立良好的關系。

  她頷首,“多謝,我一切都好。”原本應該有來有往,至少也客套兩句,可惜搜腸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能說的話,她只好拱手,“天色不早了,大司命一路勞頓,早點休息吧。”

  她轉身就要走,大司命衝口噯了聲,該說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只覺腦子裡一團亂麻。她回身看過來,微挑的鳳眼,貓兒一樣狡黠。他看著那雙眼,忽然窒住了,心頭一陣陣翻湧,他控制不住又上前了兩步,同她面對面地站著。

  自上次替她療傷後,彼此就再也沒有這樣接近過。換做以前,她早就無骨地膩上身來,但現在不會了,再也沒有了。

  非但沒有,她還往後退了一步,“大司命有話同我說麼?”

  他猶豫了下,“上次在蒼梧城……”

  她截斷了他的話,“我還沒好好謝你,替我治了蠱毒。”

  他要的自然不是那聲謝,她也不需要他為那時候的口不擇言道歉,可他仍舊打算把這段時間的心結說出來,即便她不能諒解。

  他垂著眼道:“上次在小院的那些話……我不是不後悔,其實不久之後就發現自己做錯了。這段時間來我每每想起,生州之行最遺憾的無非是這個。如果君上這次不能順利走出八寒極地,我想我今生都不會再來雲浮。沒想到琅嬛出了點差池,天帝特許他提前回蓬山,也讓我有機會再見到你……”

  “沒關系。”她忽然急急道,燈下的臉有些發白,唇角的弧度扭曲,她擠出個不像笑的笑,“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你不必掛懷。我在江湖上闖蕩,要是連這點事都斤斤計較,也活不到今日了。況且……你當時說了什麼我都記不清了,何必舊事重提呢。這次見仙君好好的,崖兒也沒受什麼傷,真是萬幸。你們來了,樓裡眾人心裡也有底了,接下來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什麼過節都忘了吧,我願與大司命握手言和。”

  話都是客套話,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寒氣。他微一遲疑,“蘇畫……”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不是蘇門主,就是老妖精,好言好語都很少。這名字從他口中叫出來,她的心便又重重跳了一下。

  其實說老實話,她和胡不言在一起,從來感覺不到激蕩,都是他在上躥下跳,用腎交流自然不及用心交流刻骨。然而對大司命,卻是從頭到尾都能感覺到血液的流動,這大概就是愛和不愛的區別吧。

  然後呢,愛又如何?他不是紫府君,她也不是崖兒,彼此都沒有舍身忘死的勇氣,去捍衛短短幾十年的愛情。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時間能衝淡一切。像她這種人,渴望的只是穩定。在她愛和愛她之間,她選擇的是後者。

  她含笑不說話,那笑刺傷他的眼睛。他輕喘了口氣,“我們……”

  “你們成不了事。”忽然一個人蹦了出來,橫亙在他們當中,是胡不言。他不知死活地一拍胸口,“因為有我!”

  大司命訝然,不知這只狐狸在搗什麼亂。他蹙眉審視他,他靦著臉著臉摟住了蘇畫的肩。憑蘇畫的脾氣,對待不順眼的人早就老拳相向了,他以為狐狸下一刻就會挨揍,結果並沒有。

  胡不言得意洋洋,“蘇畫現在是我的女人,你不要仗著自己是神仙,就干這種強搶人妻的事,我會找紫府君告狀的。感情這種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大司命是仙,我只是個妖,但她受你欺負的時候,我願意讓她揍我出氣,這點你做得到嗎?”他說完,頗有男子漢氣概地一收手臂,“畫兒,我們回去睡覺。”

  蘇畫拿這狐狸沒辦法,好好的談話被他弄得一團糟。她只得抱歉地向大司命笑笑,在大司命震驚的目光裡,被胡不言拖著走遠了。

  大司命簡直回不過神來,這是怎麼回事?胡不言怎麼和蘇畫糾纏在一起了?君野上次回來,連跳帶比劃地告訴他,蘇畫有人了,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那個好看的男人難道就是胡不言?君野瞎了嗎?

  他站在那裡,一腔憤懣難以消磨,如果她真的找到個合適的人,那他也樂見其成。結果她找了個什麼?半吊子的狐狸精,修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除了會跑,沒有半點技能。

  也許是自暴自棄了,他垂著廣袖長長嘆了口氣。胡不言說得沒錯,錯過就是錯過,沒有後悔藥可吃。三個月的牽掛,到這裡就算做了了結。他凝望他們離開的方向,轉過身,落寞地往另一頭去了。

  天台上一直偷看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對這樣的結局表示難過。

  “怪誰?”崖兒問。

  紫府君搖了搖頭,“誰也不能怪,怪命吧。”

  崖兒嘆息,“我師父原本很喜歡大司命,我看得出來,可惜大司命不領情,最後便宜了胡不言。”

  “所以啊,機會擺在眼前就不能錯過,像我多好,從善如流。現在有了你,還有了孩子,你待我就像對待一朵花兒……”他羞怯地笑了笑,“人生圓滿。”

  撐腿坐在牆頭的崖兒一手提著酒壺,衣裙在晚風裡搖擺,仍是一副快意江湖的凜冽。她望向遠處,又回身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問:“孩子好不好?”

  他說好,“就是有時候手疼。”

  崖兒看他的目光滿含懷疑,“懷在肚子裡會肚子疼,懷在手心裡你就手疼,真的假的?”

  仙君說真的,“你不信我?”說著又要情緒波動。

  崖兒嚇一跳,再三再四地安撫,“我胡說八道,你可別動了胎氣。”

  仙君的老臉借著夜色的掩護紅起來,為了邀寵,尊嚴就是塊抹布。可他真喜歡現在的生活,在這煙火人間,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曬著月亮,偷看別人的恩怨糾葛。以前他覺得一個人也很好,清淨。果真有了兩個人時,他又發現以前白活了,蹲在山腳看螞蟻,對不起生命。

  “不過大司命和蘇畫不成也好。”他這麼說。

  崖兒問:“為什麼?”

  “成了亂輩分,蘇畫是你師父,大司命是我紫府的人。”再一想,現在這只狐狸也不理想,仙君語重心長,“我覺得她應該配天帝,天帝就欠個厲害的女人收拾他,讓他受盡折磨,生不如死。”

  這麼一來說進心坎裡去了,兩人對視一眼,笑得很愉快。

  夜風吹拂,星海璀璨,他輕輕一躍上了女牆。從這個位置看過去,百裡之外的眾帝之台只有指甲蓋大小,他沉吟:“那厲無咎究竟是什麼來歷……大司命說查閱過三生簿,三生簿上有關他的記載全都被銷毀了。”

  崖兒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厲無咎時的震動,這人太多方面讓她感覺奇異,“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管是說話的語氣還是行事作風,都和你很像。”她拽拽他的袍角,“你有沒有問過大帝,是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

  他抱著胸發笑,“就生我一個都人人喊打,再來一個還得了!”

  兩個人相像,未必一定是兄弟,總有其他的機緣巧合。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散去。歲月輪轉,眨眼幾千年了,滾滾紅塵裡的流浪,飲不盡心底的那杯糊塗,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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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經過了前一晚的痛苦煎熬,第二天的大司命看上去精神有點萎靡。

  紫府君出門便見他掖著手站在屋角,忽然覺得他也不容易。為紫府和蓬山服務了三千年,從來沒想過個人問題。現在情竇初開,又好像和愛情失之交臂了,雖然活該,但還是令他這個嫡親的上司感到很惋惜。

  他背著手走過去,停在青磚台階上打量他,“大司命,昨晚沒睡好?”

  大司命的目光有點呆滯,但很快否認:“屬下一夜入定,今早神清氣爽。”

  神清氣爽是靠嘴說的嗎,明明臉色腊黃。他在他肩頭拍了拍,“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就算一時不順,也不要做在臉上,讓情敵看笑話。”

  大司命垂著頭,半晌沒有說話,紫府君繼續嗟嘆:“你有時候看自己,還不及我看你看得清。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當局者迷。當初我就覺得你和蘇畫不尋常,你還矢口否認,現在是怎麼樣,敗給一只狐狸,心裡很不服氣吧!”

  大司命被戳到了痛處,臉上神情尷尬,但不開化的榆木腦袋照舊顧左右而言他,“君上這麼早就起來了?”

  紫府君把視線挪到了晨星曉月上,曙光隱藏在遠處的山巔之後,東方微微泛起了白光。紫府的人一向早起,這個時辰正是檢點課業的時候,幾千年的習慣了,到了點就躺不住。不過屋裡的人還在睡,他回頭看一眼,有妻在床的感覺真不錯,他的笑容裡多了一些溫柔的味道,“本君現在是個居家過日子的男人了,以前吸風飲露固然潔淨,但不如眼下心在紅塵滿身煙火。我起得比你還晚一些,看來情場受挫的人都有失眠的毛病。”

  說完對面的長廊上樅言走了過去,愈發覺得自己這話真是充滿了道理。

  大司命痛不欲生,“君上,您別這樣。”

  紫府君對插著袖子搖頭,“你這模樣,讓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猶豫不決吧?患得患失吧?這就對了!不過當時我的情況比你還好點兒,至少我和她之間沒有第三個人。你現在的問題很大,畢竟蘇畫已經跟著胡不言了,你插進去不合適。本君覺得,我們紫府出我一個不成才的上仙就夠了,你還是應該給底下少司命們做個好表率。”

  大司命恍惚意識到自己即將被坑,堅決而委婉地反抗著,“君上才是紫府上下的表率,屬下跟了您幾千年,不瞞您說,這次再來雲浮,無法心如止水,也是受了您的影響。”

  紫府君愣了一下,受他影響?他是不是還想說上梁不正下梁歪?

  這個大司命果然很不會說話。

  “你這狗脾氣,和大禁很配。”紫府君撇嘴轉過身,踱著方步出院子,往前面廣場上去了。

  晨光朦朧中,弟子們正在做早課,青磚地上整齊地鋪著篾席,案頭螢燈發出青綠的光。一紙一墨,奮筆疾書,他看後覺得很滿意,孩子都是好學的孩子,至少後天很努力。至於資質,那是先天決定的,強求不得。像三十五少司命,傻乎乎的,但做功課很用心。上次參悟第三重妙境,他把心得都寫了下來,雖然寫得狗屁不通,不知所雲。

  紫府君對待關門弟子,還是很有愛心的,自己選的徒弟,哭著也要把他帶上道,至少混個地仙。他的目光停留在三十五少司命身上,他大概感覺到了,抬起眼給他一個燦爛的笑。紫府君調開了視線,心裡又在嘀咕,還是傻得很執著啊,將來米粒兒要是和他一樣,自己大概會郁悶早逝的。

  大司命還是心不在焉,如果能做自己的主,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百轉千回了。他輕嘆了口氣,“君上,屬下有個放肆的想法。”

  紫府君看他好像下了狠心,微微一怔,“你想干嘛?”

  大司命有些負氣的樣子,“屬下陷進迷局掙脫不出來,還望君上指點迷津。君上當初和岳樓主,是先‘那個’,後相愛的?”

  他倒吸了口涼氣,“然後呢?”

  大司命的臉慢慢紅起來,“如果我和她……”

  紫府君立刻叫停了這個危險的想法,“蘇畫已經和胡不言在一起了,昨晚你們不是當面鑼對面鼓了麼,你這招不管用,蘇畫不是葉鯉。”

  大司命萎頓下來,“君上為我指條明路吧,我接下去應當怎麼辦。”

  世上不是所有人的愛情都能夠功德圓滿的,總有那麼一些,不得不看著別人幸福。他不會鼓勵大司命去爭取,因為在他看來,大司命的愛情並不如他自己想像的那麼深切。

  “你先弄清楚,究竟是真的愛入骨髓,還是心有不甘,抑或心懷愧疚。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呢,龍息寺旁還沒有,可是在離開蒼梧城後你就記掛上了,為什麼?”

  大司命像個罪犯一樣坦白從寬:“因為我說了一些傷害她的話,讓我至今追悔莫及。”

  紫府君分析起別人的感情來頭頭是道,他掖著袖子說:“你分明是因愧生愛,和我這種被睡服的不一樣。大司命終究是個慈悲的人啊,你心似菩提,但不夠刀槍不入。如果你真的決定和她在一起,抽筋斷骨,等同廢人,你准備好了麼?或是你只想和她小來小往,等她日漸老去,慢慢懶於走動,彼此斷了聯系?聽我一句,如果愛情真的求而不得,不要在她面前喪失尊嚴。她愛你,什麼都好說;她不愛你,你做的再多都是錯。”最要緊的一點,連他都入了局,誰來看守琅嬛,教導米粒兒?所以自私的紫府君決定勸分不勸和。

  大司命果真冷靜下來,勻了氣息道:“君上說得是,我險些昏了頭,哪裡就到這一步了。”他苦笑了下,“我從來不是個不顧一切的人,最近不知怎麼了……”一面說一面看向他,“難道愛情會傳染?看多了情情愛愛,心就蠢蠢欲動。”

  這麼說來他是傳染源?紫府君認命地頷首,“本君是害群之馬。”

  大司命慌忙擺手,“不、不……屬下並非這個意思。君上和樓主的感情經歷了挫折,不是口頭上的空談。你們二位的愛情驚天地泣鬼神,屬下看後都心懷感動,開花結果也是三途六道樂見其成的。”

  “是麼?”紫府君牽唇哼笑了下,“未必人人樂見其成,好在我已經不是什麼正統的上仙了。名頭就像一道枷鎖,我掙脫了,做了連我爹都不敢做的事,我比他強。”

  他說完哈哈一笑,負手而去。大司命在原地怔怔的,半天才想起來他爹究竟是誰。

  談完了情,還是得來談談正事。眾帝之台的拜帖該下了,其實照著仙君的脾氣,直接下戰帖更好。

  從金縷城到藏瓏天府,相距百裡遠,對他來說不過一抬腳的功夫。但他還是比較客氣地差人先跑了一趟,三十五少司命回來感慨:“那個眾帝之台好大啊,從大門往上跑,跑了半個時辰才到。”

  紫府君問他為什麼不騰雲,他說:“弟子怕驚動看門人,畢竟凡人看見從天而降的東西,一般都很好奇。”

  紫府君不說話了,大司命在一旁更正他,“你不是東西。”

  三十五少司命呆呆地張著嘴,“對,我不是東西……”想想又覺得別扭,“座上,難道我做錯了麼?”

  本來就應該亮明實力,先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最好嚇得厲無咎趕緊把魚鱗圖交出來。結果這位少司命竟老老實實爬了半天台階,誰還會覺得紫府值得忌憚?

  仙君說:“別扯那些沒用的了,拜帖交到右盟主手裡了麼?”

  三十五少司命說是,“他親自接的帖子,讓弟子帶話給君上,請君上寸火城陰陽茶寮一聚。”

  崖兒見他困惑,忙道:“那地方我和樅言去過,當時我們一進寸火城,厲無咎就在半道上等著我們。他請我們喝茶,去的就是陰陽茶寮。”

  他哦了聲,又問少司命,“約在什麼時候?”

  三十五少司命一臉茫然,“弟子忘了問了。”

  眾人五雷轟頂,紫府君直皺眉:“是誰讓這個笨蛋去送信的?”

  大司命也沒想到他能笨到這種程度,俯身回稟:“不是君上說的麼,讓含真多當一些事,這樣能讓他多動腦子。”

  紫府君臉上露出慘然的神情,發現有的人哪怕活了幾百年也聰明不起來,比如他這個關門弟子。他撫著額呻吟:“北邙那地方的人愛做熏肉,本君當時肯定是被煙氣熏瞎了眼。究竟是你忘了問,還是根本沒記住?”

  三十五少司命羞愧難當,這是師尊第一次表示後悔收他為徒,他含著兩眼的淚,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弟子愚鈍。”

  作為現場唯一的女性,崖兒只好出來打圓場。她一手撈起了少司命,對紫府君道:“厲無咎這人詭計多端,既然咱們送了拜帖過去,他也應當回帖過來才是。可見約見的時間是他有意忽略的,仙君別怪罪少司命。”

  連她都發了話,紫府君當然不能再計較。反正含真的笨他已經忍耐了幾百年,時不時出點岔子是家常便飯,他也習慣了。他蹙眉看了這傻徒弟一眼,“ 你再不開竅,就上鳳凰台和君野夫妻作伴去吧。”

  三十五少司命縮著脖子道是,也沒忘向崖兒行禮,“多謝師娘。”

  這句師娘叫得很好,足見孺子尚可教。崖兒訕訕的,紫府君卻滿面春風,盤算著解決了麻煩之後,該帶她去見一見大帝和佛母了。

  人都散了,她小心翼翼地勸解他,“你要懂得控制自己,不大的事情,不能輕易動怒。寸火城的風景不錯,我帶你去走走好麼?如果厲無咎來,那就先要圖冊再和他算賬。要是不來,寸火城離眾帝之台不遠,我們直接殺上去,殺他個片甲不留,如何?”

  紫府君卻有些擔心,“萬一他在城內設埋伏,人多反而不好行事。你留在金縷城,我一個人去。”

  他們都有這樣的習慣,涉險的事喜歡單槍匹馬獨干。崖兒自然不答應,“我兒子還在你手裡呢,你一個人去我能放心麼?或者你留下,我去。”

  有他在,哪裡還有她獨闖虎穴的機會。只是她不明白,那個人也許並不是她想像的那麼容易對付。眾帝之台厲無咎,據她的描述,根本就不是凡人。什麼樣的神功,能讓他容顏不老?什麼樣的底氣,能讓他從地火中輕易提取龍銜珠?

  龍銜珠的本來面目很少有人知道,其實它是迦樓羅的琉璃心。迦樓羅一生以龍為食,自覺生命到了盡頭,便飛往金剛輪山待死。那種死是異於尋常的死法,需自焚才能斃命。一場大火後留下一顆不敗的舍利,經歷億萬年依舊滾燙,然後前世今生一番,就成了現在所謂的龍銜珠。

  他知道這珠子的來歷,也知道它是唯一能化解八寒極地寒氣的不二法門,曾經有一個人悄悄用它走出了那個牢籠,然後消失在歲月滾滾的長河中,龍銜珠也隨即下落不明。反正無論這東西幾經易手,最終落入一個凡人手裡,根本是不可想像的。這世上莫說凡人,就是方丈洲的地仙,也沒有幾個能夠掌控這琉璃心。所以得知她躊躇滿志打算進入極地時,他大大捏了把冷汗,後來打聽清楚龍銜珠是從厲無咎那裡得來的,心頭的疑惑便越發大了。

  他扶額,“算了,還是一道去吧。”

  也不需要做什麼准備,飛躍兩座城而已,比打個哈欠還簡單。

  踏著日光,他們進了寸火城。崖兒帶他走在煙柳成陣的河畔,遠處的畫橋上有人俯身垂釣,這褪去了炎熱的午後,人都活過來了。天外天的夏秋相交,似乎只需一瞬。

  “等事都辦完了,咱們找個有熱鬧集子,有小橋流水的地方住一陣子。引刀江湖雖然豪興,但我更喜歡這樣的生活。”

  他垂眼看她,笑問:“怎麼?岳樓主要金盆洗手,不打算稱霸武林了?”

  她搖頭,“我馬不停蹄地殺伐,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最初是為蘭戰賣命,後來是為報仇。我提起劍,永遠向著這個目標前進,等報完仇,我的心事也了了。到時候建個安樂窩,和你還有孩子,好好的過日子。”

  青枝綠葉間的陽光一簇簇打下來,從她身上徜徉而過,他喜歡這樣冷靜的女子,時刻知道自己要什麼。人生的階段不同,追求的自然也不同,也許以前熱衷於叱吒風雲,後來漸漸趨於平靜,這本身就是成熟的過程。

  彼此都沉醉於美妙溫軟的情感,他伸出左手來牽她,他的掌心溫暖,她知道裡面還有一個小人兒,同他緊緊交握,心裡滿是感激。她低頭說謝謝你,“我和你走到今天,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無以為報,現在你又替我懷孩子……”明明很感動,可是說到這句又愣住了。好像哪裡不太對,嗤地一聲就笑起來。

  他虎著臉,眼睛卻是彎彎的,“看在我這麼辛苦的份上,你不當好好犒勞我麼?”

  她抓住他的袖子,踮著腳尖在他唇角輕輕吻了一下。就是這樣淺淡的溫情,不多洶湧,卻像烈酒過喉後的回甘,從口一直暖到心。

  清泉旁,柳樹下,他把她擁在懷裡。遠處的人望著,發出短促的一聲冷笑,“真是一對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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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4:37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主上,那就是紫府君?”王在上細細地揣摩他的長相,“神仙不都是胡子一大把的嗎?懷裡抱著拂塵,身上披個八卦……他長得細皮嫩肉的,看上去很好對付。”

  厲無咎瞥了他一眼,“很好對付?你去試試,他動動手指頭,你就魂飛魄散了。”

  道行高的人,誰願意自己的法相顯得蒼老?那些高齡得道的也就算了,紫府君少年得志,從他飛升的那天起,他的年華就定格在了最鼎盛的時期,永遠不會枯敗。

  當神仙多好,蒼茫雲海中馳騁來去,現在又有了如花美眷,日子應當過得十分舒心吧!原以為他斷了仙骨,不死也只剩半條命,誰知他居然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裡。究竟是上界的刑罰退化了,還是他得天獨厚占盡優勢,因出身的緣故,自愈的能力比尋常的仙更強?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身吩咐王在上:“請他們進茶寮吧,其余人都不許跟著,退到十丈以外去。”

  王在上拱手領命,快步出了小巷。

  風裡傳來鐵索相擊發出的聲響,崖兒轉頭看,是那個身負兩柄戰斧的火宗宗主。戰斧以鎖鏈相連,大咧咧地掛在脖子上,滿臉胡渣上方,一雙小眼粲然發亮。見了他們一拱手,粗聲粗氣道:“紫府君你好,我家主上在茶寮恭候大駕,請隨我來。”言罷看了崖兒一眼,對這位波月樓主很是不屑。

  不屑的原因很簡單,是恨她殺了他的三位同門。他一點都不相信這個嬌小的姑娘有那麼大的本事,一定是金木水三宗的宗主過於大意了。換了他,必須一斧子把她砍成兩截。他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好心情,反而喜歡嫩肉脆骨剮過斧口的聲音。那種撥雲見日般的觸感,真是爽得沒話說。可惜,盟主要和她做買賣,他暫時沒有機會出手,否則倒真要領教領教波月樓主的那雙劍靈,看看是不是真如傳說中的一樣厲害。

  他這麼想著,很快在腦子裡構建出對戰場景,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勝利後喜慶的大紅臉。得意地乜她一眼,這一眼卻叫他一愣,她也正定定看著他。這女人是狼養大的,所以定眼瞧人時,兩眼幽幽發出綠光。他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樓主看我干啥?”

  她的笑容也很陰森,“火宗主,你是白狄人吧?”

  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處,自從追隨盟主起,家鄉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撇了撇嘴角,“波月樓的情報果真天下無敵。”

  她的一只手舉起來,五指蜷曲呈爪狀,那纖細又有力的抓握,分明若春蘭葳蕤,但在他看來卻有紅顏鬼爪的恐怖。王在上警惕地盯著她,“岳樓主這是什麼意思?”

  她冷冷道:“有的白狄人死後,能從魂魄裡提取藏靈子,我的雌雄劍就是由一名白狄大將的藏靈子煉化的。看火宗主的身形和氣魄,也很有這樣的潛質,不說七夜鬼燈擎,六夜總煉得出來。”

  這話一出,嚇得王在上背上汗毛直豎。就像一個好食人肉的怪物,正和你談論你身上哪塊肉更有嚼勁。他聽說過藏靈子的傳聞,雖說死後能變成殺傷力極強的器靈,也算死得其所,但他無法想像一輩子困在一把劍裡是什麼感受。不見天日,可以這麼說吧!所以他竟有些忌憚這女人,怕她什麼時候忽然出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他的魂魄吸走了。

  紫府君聽得揚眉,難怪他的女人有止小兒夜啼的功效。波月樓主實在太可怕了,以前王舍洲誰家孩子夜裡鬧,只要一說七殺來了,立刻就能讓孩子乖乖閉嘴。現如今這套還能用在這五大三粗的大漢身上,看來她的功力又見長了。

  不過他是溫柔的仙君,充當好人的機會從來不會錯過,便和煦道:“她這是誇宗主呢,看宗主年紀輕輕,能當上盟主的膀臂,一定身手了得。”

  這點王在上很謙虛,“哪裡哪裡,花拳繡腿不值一提。”

  仙君搖頭,“宗主妄自菲薄了,畢竟是一城之主。”

  他謙虛得再接再厲,“府君貴為上仙,我賤列芻狗。”

  仙君被這粗人自謙的話逗笑了,只覺俗世中到處都有有趣的靈魂,即便是不同陣營的,也可以賞玩取樂。

  負著手在花間柳下漫步而行,過去萬年俯瞰人間,自有他的從容澹定。風風火火的王在上受不了大人物的散漫,他恨不得催一催,又怕像盟主說的那樣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只好含蓄地提醒:“茶寮就在前面小巷,盟主恭候多時了。”

  紫府君抬眼向那個小巷望去,巷口站著一個人,身形挺拔,白衣從風。如果不看臉,真有一種隔世看見了自己的錯覺。

  心往下沉了沉,倒不是因為驚訝於世上真有人和他這麼像,只是覺得有什麼要浮出水面了,像個打了幾千年的啞謎,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走過去,漸漸近了,巷口的人向他拱起了手,什麼都沒說,竟似熟人相見般自便。

  一樣的白衣,一樣的氣韻,甚至連眉心都一樣長著紅色的印記。崖兒怔怔看著,先前她的感覺並沒有錯,兩個人走到一起後,更加能夠應證她的揣測。要不是一人一仙,她真要以為他們是兄弟了。

  邊上的王在上也有點懵,那雙小眼裡一片迷茫,看看盟主再看看紫府君,奇得連嘴都忘了閉上。

  誰都沒有說話,諸如久仰久仰、幸會幸會之類的客套也半句不提。厲無咎往巷內比了比手,紫府君在後隨行,進了茶寮,棚子裡的掌櫃和伙計都不在,灶膛裡卻燃著火。旁邊竹篩裡放著晾干的新茶,厲無咎像招呼熟客一樣,啟口說了句“坐”。自己牽著袖子抓了把茶葉,細心地抖散開,散進了蒼黑的鐵鍋裡。

  靜靜坐著,靜靜看他炒茶。他彎著腰,發冠上的朱紅纓帶垂委向灶台,他揚手拋到身後,廣袖和纓帶齊飛,露出一截略顯羸弱的手腕,熱火朝天裡隨口說了一句:“看來我的地火龍銜幫上忙了,岳樓主是如約送神璧來了麼?”

  茶香隨著他的拋炒逐漸擴散開,崖兒抿唇不語,他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無謂地笑了笑。

  紫府君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桌面的小擺設上,茶盤當中放著一個精巧的,紫砂做成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光著腚,兩手叉腰,胯間的小物件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

  這是茶道中的樂趣吧!他提起茶壺,壺裡有熱水,從小和尚的頭頂澆了下去,抽空道:“盟主知道四海魚鱗圖是我琅嬛的東西,放在你那裡終有不妥,請盡快歸還,免得大動干戈。”

  炒茶的人恍若未聞,“岳樓主可是府君的人?”

  被澆的小和尚渾身變紅,憋了半天的勁兒,終於從那小物件裡滋出了一股細流,紫府君看得發笑,唔了聲道:“是。”

  “那麼岳樓主借龍銜珠,可是為了救府君出極地?”

  這點也沒錯,龍銜珠有沒有幫上忙都是後話,至少初衷確實是為了救他。

  厲無咎淡淡的,兩眼盯著茶色道:“她借珠時就說好,回來以牟尼神璧作為交換。既然救的是府君,府君就沒有立場出頭。”

  這份強詞奪理還是很令人佩服的,紫府君道:“一樁歸一樁,做人不像炒茶,炒熟再碾碎,便以為什麼都分辨不出了。我不知你提供龍銜珠的真正用意,究竟是想助她完成心願,還是想送她進鬼門關。但有一點我能肯定,你絕對不希望我來雲浮。”他笑了笑,“我很好奇,如果她被處以極刑,你如何再去圖謀神璧。是不是有人答應了你什麼,所以你才有恃無恐?”

  是啊,全讓他猜著了,只是沒想到,這個計劃竟因他擅離蓬山而宣告失敗。不是常說人算不如天算麼,結果連天也有算錯的時候,太令人無奈了。所以現在一切都得靠自己,這麼多年了,回看前世已經有了朦朧之感。一些東西正在逐漸變淡,一些事也變得沒有把握,只能碰碰運氣。

  “我好心相借,到府君口中竟如此不堪,府君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麼?”他口頭敷衍著,茶炒得差不多了,示意王在上拿茶罐來裝。自己捻了一撮丟進茶壺裡,佯佯從爐子上提了滾水注入,看那碧綠的葉片翻滾掙扎,最後如鋼針般根根筆直地豎立。他輕吁了口氣,拿三只茶盞擺在桌上,復往盞裡倒茶,屈起食指向前推了推,“上好的綠雪芽,二位別客氣。”

  他拿腔拿調,崖兒心下不耐煩,要不是魚鱗圖被他掌握著,她倒想同他算一算總賬。

  紫府君牽袖捏起小小的杯盞,輕呷了一口,“盟主應該慶幸,我現在還願意好好和你對話。魚鱗圖是一定要歸還琅嬛的,但願盟主能在我耐心用盡之前把圖冊交出來。原本這圖冊在誰身邊我並不介懷,可你不該殺狼王,我同他約好的,等他化形請他喝酒,結果都毀在你手裡了。”

  厲無咎冷嘲地一笑,“這種約定算得了什麼,生死之約都能不算數,何況喝酒。”他品了口茶,覺得味道還不錯,吩咐王在上把茶罐放進車駕裡。頓了頓才道,“魚鱗圖現在不在我手裡。”

  崖兒直起身來,“盟主不必兜圈子,圖冊是你拿去的,我只問你要。”

  厲無咎抬起眼,他有一雙敏銳而干淨的眼睛,望向她時自帶三分笑意,“樓主不問問圖冊究竟在哪裡麼?”

  崖兒譏嘲:“必定是在藏瓏天府,等我殺上眾帝之台,自然就見分曉了。”

  他倒並不生氣,笑道:“樓主要去眾帝之台做客,我夾道歡迎。不過我這人喜歡物盡其用,再好的東西,放著干看等同廢物。如果府君和樓主同意,咱們可以一同啟程前往大池。只要找到孤山,圖冊立刻奉還,如此府君可以讓魚鱗圖歸檔,樓主也履行了承諾,兩全其美,二位意下如何?”

  紫府君臉上浮起一種崖兒從未見過的陰狠之色,他眯眼看向厲無咎,眉心的印記艷如烈火,“非要如此麼?執念太深,對人對魔都不好,盟主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厲無咎到底愣了一下,他對紫府君還是有所顧忌的。如果沒有經歷之前的種種,生州用以規範仙妖的准則他自己也必須遵守。可如今他早就脫離了仙的行列,一個連墮落都不怕的人,還能要求他老老實實守規矩嗎?

  他的視線落在他眉心的印記上,“仙君現在還能稱為仙君麼?仙是不得插手人間俗事的。”

  紫府君一哂道:“魚鱗圖本就是琅嬛之物,何所謂插手俗事?盟主如果覺得仙君叫不順口,叫魔君也可以,只要我願意,這世間的妖魔都會聽我號令。”

  厲無咎臉上的笑意終於不見了,長嘆道:“府君果真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啊……圖冊我另存他處了,請容我一天時間,明日午時,我親自送入金縷城。”

  崖兒暗暗松了口氣,她自然不希望把事情鬧大,如果單是她自己和厲無咎拼殺倒也罷了,一旦仙君加入,情況變得復雜不說,也給了天帝尋釁的借口。只是這厲無咎的話可不可信,實在說不好。今天面談難道只是來交涉一番,交涉不成就爽快歸還圖冊麼?

  “盟主此話當真?”

  厲無咎說當真,“樓主要是存疑,可以隨我一同去取。”末了還加了一句,“如果樓主信得過厲某的話。”

  信不過,當然也不能去。紫府君道好,“就依盟主所言,明日金縷城內交還魚鱗圖。我只等你到午時,倘或過時,那我們就眾帝之台上相見。”

  他起身,攜崖兒走出了陰陽茶寮。將要邁出小巷前,崖兒回頭看了眼,厲無咎還在茶棚前站著,這樣的目送並不像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反而更像多年的老友依依惜別。

  崖兒扭頭問他:“你覺得他會如約把魚鱗圖送來麼?”

  紫府君道:“恐怕不會,所以要早做准備,終究會有一戰。只是這人……”

  “怎麼?”

  他似乎不太願意提起,過了會兒才道:“可能是位故人。”說完便不再繼續,負手走出了小巷。

  故人……崖兒腳下微頓,雖然不知是什麼樣的故人,但可以看出來,他們頗有交情,且交情還很深。難怪剛才看他們的相處很反常,想來彼此都已經察覺了吧!這樣細想竟有些可怕,這厲無咎愈發的深不見底,難道是帶著前世記憶的麼?

  她想追問,剛要開口,見大司命帶著紫府弟子出現在河畔長街上。仙君很意外,“你們怎麼來了?”

  大司命遲疑了下:“不是君上傳令屬下等同行的麼……”

  他大皺其眉,“本君什麼時候……”

  猛地驚醒,暗呼不好。一行人風馳電掣趕回金縷城,還沒進金宗府邸,就見門前廣場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

  青磚被染紅了,黃土也被浸濕了,這慘況如同末日降臨。崖兒站在那裡,看見無數倒下的人中,十步便有一個穿著波月樓的細甲。落日懸在頭頂,她在黃昏的余暉裡慌不擇路。上前把人翻轉過來……熟悉的臉,是她門下人。踉蹌著跑過去再翻、再翻,一連翻了十來個都是。最後一個倒在大門下的台階上,血污覆蓋住臉,依稀能分辨眉眼,但她仍舊不死心,拿手抹了抹,是孔隨風。

  像一道焦雷劈在頭頂,她癱坐下來,狠狠抓了兩把泥沙,猩紅著眼說:“我錯了,是我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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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4:48 |只看該作者
第88章

  生生死死,戰場拼殺,過去千萬年裡見過無數次,但和自己息息相關卻還是第一次。

  看著滿地屍首,血跡遍布,幾乎可以拼湊出之前慘烈廝殺的場景。身著異服的屍首都是闖進來突襲的敵人,數量是波月樓的十倍,訓練有素的殺手們以一敵十,戰到最後一刻,體力不支才倒下。熱血冷卻成冰,被漸漸升騰的暮色掩蓋,空氣裡彌漫起了死亡的味道。

  紫府君倉皇四顧,竟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他不掌管時空,無法讓時間倒轉,如果早就預知厲無咎的茶寮約見是一出調虎離山,他無論如何都不會上這個當。崖兒自責,他比她更自責,因為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他辜負了波月樓上下的信賴,他們以為紫府的人來了,安全就無虞了,結果弄得一敗塗地。

  他僵著步子上前攙扶她,她掙開了,跌跌撞撞往大門裡走。他忙追上去,不出所料,院子裡也是屍橫無數。她在伏屍中尋找,找她熟悉的面孔,越看心越涼,喃喃著:“完了……全完了……”

  大司命衝進廳堂,這刻再也顧不上自矜身份了,驚惶地高喊蘇畫的名字。然而不見她回應,他急得打顫,腦子裡昏昏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從前廳找到後院。還好,在後面上房的屋檐下發現了她的身影,和三位護法一起,正圍著躺在地上的人。

  都是傷痕累累,滿臉血污,她讓那人靠在她懷裡,凶悍地恫嚇著:“你敢死,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你聽見沒有!”

  她不讓他閉眼,近乎瘋狂地衝他咆哮:“讓你跑你不跑,誰要你擋刀!你這沒用的狐狸,弄成這樣還要我照顧你……你死一個試試,給我睜眼!睜眼!”

  大概人到了窮途末路時,凶狠的威脅能隱藏心底的脆弱。她忽然回頭,紅著一雙淚眼,見了他如見了救星一樣,既驚且喜地喊起來:“大司命,你救救狐狸吧,他快死了。”

  崖兒和紫府君趕進來時,大司命已經上前了。雖然這狐狸那麼可恨,那麼不招人待見,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胡不言堪堪吊著半口氣,傷得太重,幾乎要現出原形了。大司命將他的魂魄定住後,那半口氣才又逐漸凝聚成了一口。死雖死不了,依舊奄奄一息,可就是那半昏半醒間,從小眼下的一絲余光裡看見他,還是堅強地露出個勝利的微笑,“蘇畫……在乎我。”

  大司命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面色不佳。其實說心裡話,狐狸是世上最狡猾,最會見風使舵的東西,可在那樣生死攸關的時候,他放棄了逃跑,選擇為心愛的人擋刀,這種勇氣令人刮目相看。痴情是痴情,勇敢也確實勇敢,就是嘴照舊很欠,小命握在對方手裡時,他也敢衝他叫板,“給情敵治傷,心情不大好吧?”

  他胸口的傷差不多直達內髒了,在大司命手下冰雪消融般復原。還有一點便能全部愈合,可他偏偏選在這個時候逞口舌之快。大司命停下了,在那傷口上用力摁了一記,這一摁他直嚎起來,很快便痛得滿臉冷汗,連蘇畫都覺得他活該了,把他丟到了一旁。

  眾人起身和崖兒彙合,個個步履蹣跚。魑魅拱手,愧怍道:“屬下等無能,沒有為樓主守好後方。”

  現在怎麼能計較那些呢,崖兒慘然點頭,“你們沒事就好。”至少還留有中堅,還有翻盤的希望。只是不見了樅言,她四下張望,“樅言呢?”

  魑魅道:“被厲無咎抓走了,那些人像從地心冒出來的一樣,眨眼便攻入內城。午後大家都放松了警惕,被他們鑽了空子。厲無咎留下話,大魚對他尋找孤山有妙用,他要借他使使。若是樓主放心不下,就請樓主入羅伽大池找他……樓主,他是挾持樅言,想逼樓主就範。”

  她知道最終目的無非就是這樣,讓她驚訝的是厲無咎超乎尋常的行動力。這是何等精妙的算計,他們前腳離開金縷城,他後腳就抵達了。當他們漫步在小橋流水的美景中時,他正血洗波月樓。她聽不見肝膽相照的同伴如何哀嚎,那時正感慨著,將來金盆洗手之後,要找個寸火城那樣的地方,和在乎的人無波無瀾度過後半生。

  可是現在注定不成了,她要為樓裡枉死的兄弟報仇,不管是耗上十年還是二十年,必須殺光眾帝之台的人。

  “看來厲無咎已經趕往羅伽大池了。”她冷靜下來,轉頭望向木像城方向,“水路四通八達,木像的港口連通外邦水域,可以從那裡起航直赴龍門,然後轉雷淵進羅伽大池。樓裡這回傷亡慘重,看看還有多少喘氣的,一起帶上船養傷,不能留在城裡,這地方太危險了。至於死了的……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明天一早啟程去木像城,找條大船出發,一定要把樅言救回來。”

  其實樅言早就被厲無咎盯上了,早在他們剛入金縷城時,水宗就花大力氣迷惑他。要不是魑魅魍魎殺了古蓮子,劈開那道禁錮,他現在大概已經被同化,甚至會心甘情願幫著厲無咎尋找孤山鮫宮。厲無咎機關算盡,他知道她不會棄樅言於不顧,索性直接先押他去大池上。有了這個誘餌,她自然會上鉤,免得在眾帝之台坐以待斃,真引得紫府君殺上門來。

  護法們草草處理了傷口,便出去統計幸存的人。當初離開波月樓時有百余,經歷一場浩劫,活著的只剩下一半了。崖兒聽阿傍報花名冊,默默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半晌之後才嘆息:“這麼多條人命全毀在我手裡,是我有負大家所托。江湖上人人覬覦孤山寶藏,為了這筆不屬於岳家的財富,死了那麼多人,現在想來太不值得了。既然他們都想要,與其便宜別人,不如犒勞自己。救回樅言,奪回魚鱗圖後,我們自己打開它。至於厲無咎,血債要用血來償,我會把他千刀萬剮,不管他是人還是魔!”

  阿傍道是,“屬下這就出去傳話,這時候什麼都不好使,只有錢能讓人重新振奮起來。”

  阿傍說得沒錯,遭受重創之後必須要有東西來鼓舞士氣。錢就像春藥,能讓垂垂老矣的人重新煥發活力。她曾經一心守護父親留下的神璧,但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付出了那麼慘重的代價,夠了。或許世上所有的紛爭,在鮫宮大門開啟的那一天會得到平息。當這筆寶藏不復存在時,一切的蠢蠢欲動就都煙消雲散了。

  夜半,凄清的月色灑滿山崗。火把熊熊燃燒,照在每一張曾經鮮活的臉上。

  坑挖好了,齊整的五十三個,像大地的五十三個傷疤。崖兒站在墓坑前,不忍下令落葬。仿佛是最後的嘗試,她高聲道:“君何下幽都?魂兮歸來!”

  嗓音回蕩在山谷間,漸漸飄散成一縷細芒。無人生還,柔軟的肢體已經變得僵硬,他們像明王一樣,一去不復還了。

  百轉千回,最後只余一聲長嘆。她開不了口,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

  紫府君伴在她身邊,她踽踽獨行,他走不進她的世界,輕輕拉了她一把,“葉鯉……”

  她才停下步子回頭望他,他說對不起,“如果我再縝密一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崖兒搖搖頭,“不關你的事,是我和厲無咎之間的深仇。”

  她這麼說,是要把他排擠在外麼?抓她的手又緊了幾分,“我問過大司命,究竟是誰下令讓他帶人去寸火城的,他竟說是我……大司命三千年道行,看不穿這假像,說明這人的修為比他深得多。”

  崖兒很意外,“你是說厲無咎當真不是人麼?”

  他說不,“是人,但他衝破了束縛,令前世的元神和今世的皮囊結合。現在的他,早就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了。”

  是啊,連大司命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哪裡還是尋常人。她看著他問:“他到底是什麼來歷?也是仙麼?和你有交情麼?”

  他點了點頭,“他叫齊光,曾經是上仙。當初我母親生下我,將我寄養在屍林,我在那裡獨自修行,很孤獨。後來他來了,千年的歲月朝夕相伴,大帝慫恿我入道時,他也隨我一同飛升,我掌琅嬛,他任大司命……”她的目光滿含探究,他蹙了蹙眉,“沒錯,前任大司命就是他。當時紫府弟子眾多,蓬山也未分界限,一百零八位弟子和他,都住在九重門上。你曾問十二宮那麼多屋子,究竟派什麼用場,當然不是讓我供養大小老婆和孩子用的,那是蓬山所有人的居所。”

  崖兒有些尷尬,:“我那時是信口胡說的……琅嬛後來出事了麼?”

  他嗯了聲,“在我建立萬妖卷之後,他受了蠱惑,為一個妖族逆天改命。我質問他,他矢口否認,為了掩蓋罪行,甚至引天火焚毀琅嬛。當時的琅嬛還不在浮山上,建在一片無根的大澤裡。大澤的水救不了天火,所有人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搶出了一萬多卷藏書,其他的都付之一炬了。這麼重的罪過,天庭震怒,我在甘淵和他對決,親手擒獲了他。他下八寒極地受永世冰刑之苦,極地的大門鎖死了兩千多年,直到他憑借龍銜珠走出去,消失在天地間。”

  他說完,久久沉默,沒有什麼比摯友背叛更讓人失望的了。崖兒握了握他的手,知道他在昨天之前還是念舊情的。不忍心再揭他的傷疤,轉而問:“出了事之後,蓬山才建九重門,把人都遣出了琉璃宮吧!”

  他頷首,“這事還有幾位少司命牽扯其中,人員太龐雜,我也懶於甄別了。後來琅嬛重建於浮山上,干脆就由我一個人看管,把其他弟子都遷到九重門外去了。”頓了頓,不勝唏噓道,“我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入了這個局,可見命中注定的事,半分也不由人。你的門眾慘遭屠戮,我心裡很過意不去,你說是你大意了,其實錯都在我。我沒有防患於未然,只懷疑厲無咎的身份,沒想到他就是齊光。一甲子了,他離開八寒極地後,我以為他願意重新開始,誰知他惡得變本加厲。也或者他是恨我,比起孤山寶藏,他更想報復我。”

  崖兒聽著那些話,心裡湧起寒意來,“分明是他自己的錯,為什麼要遷怒於你?”

  他慘然一哂,“總要有人承擔錯誤,舍不得苛責自己,就去憎恨別人。”

  “不管他的前世今生究竟遭遇了什麼,都不是他血洗我波月樓的理由。我和他的仇結得太深了,最終只有你死我活。”她仰頭看他,月色下的眉頭始終緊蹙著,她抬手為他捋了捋,“你不必自責,誰也想不到他竟有那麼大的神通。他引我們上羅伽大池,一切的症結始於此,最後也應當終於此。咱們聯手,狠狠擊敗他。”

  他臉上浮起悲色來,把她拉進懷裡,凄然道:“你真的不怪我麼?我先前戰戰兢兢,唯恐你覺得我無能。”

  她無奈地拍拍他的背,“我在你眼裡是這麼蠻不講理的人麼?冤有頭債有主,和你不相干。”說完又嘀咕起來,“就是你和那位齊光上仙之間,總有那麼點欲說還休的味道。你們相伴那麼多年,最後關頭你沒有幫他一把,所以他恨你始亂終棄?”

  仙君的臉瞬間五彩繽紛,“你是不是覺得魑魅魍魎的感情也很美,所以看見兩個男人走得近些,就認為他們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崖兒啞口無言,其實說句實在話,她好像真有這毛病。世間感情都是美好的,相愛也與性別無關。

  “你們共處少說有七千年吧?七千年間同吃同住,難怪言行舉止那麼像……”她尷尬地咧嘴,換了個話題,“我看他眉心有一點朱砂,難道他也是墮仙?”

  他說是,“這個印記能貫穿輪回,永生永世跟隨你。”

  從人到仙,天劫重重歷經磨難,從仙到人,更是斷骨裂肉苦不堪言。這個過程中但凡有一點差池,都是灰飛煙滅的下場,如果道行夠深,不甘心變成廢人,便只有入魔一條路可走。只不過八寒極地是個能蕩盡一切煞性的地方,他在這囚籠裡入魔,並沒有給他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走出去後唯有轉世,再圖後計。

  崖兒的視線落在那枚烈火紋上,“還能去除麼?”

  他摸了摸眉心,恃美不已,“為什麼要去除?我覺得挺好看的。”

  要不是五十多條人命壓在她唇角,她大概會笑出來。從第一天認識他起,他就是這個樣子,萬事隨緣,即便這墮仙印來了也是緣分,該留就得留下,像當初她的橫空出世,他也愉快地消化了。

  她把臉貼在他胸前的素紗上,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山谷間隱隱的火光。羅伽大池上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她不知道。還有樅言,落進厲無咎手裡,也許會受盡他的折磨。

  她嘆了口氣,“仙都有各自執掌的東西吧?齊光掌什麼?”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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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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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5:01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樅言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又回到六十年前,那時他剛剛能夠獨立,他母親允許他在方圓五裡的海域內自由行動。

  年輕的孩子,不會說人語,也不會化形,但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他和一切魚類比速度,尾鰭一拍常常超出母親劃定的區域。贏了沒有獎勵,但很高興,卯足了勁兒竄出水面。未成年的龍王鯨也有極大的身形,落下來激起滔天巨浪,幾十裡外都聽得見。

  他母親發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喚,是只有龍王鯨才聽得見的頻率。他依依不舍地離開珊瑚和魚群,邊走邊回頭,等到身後影像徹底看不見了,才決然一擺尾,向他母親的方向衝去。

  天真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撒嬌,像只海豚一樣,圍著母親快速轉圈。他有耗不完的精力,即便普通不過的海膽,也能讓他流連駐足很久。他母親拿他沒辦法,不停地催促他。天要涼了,如果他能化形,在哪裡都一樣,但他還太小,必須遷徙到溫暖的水域,才能讓他順利過冬。

  從北到南,幾萬海裡,途中碰上下雪,他浮出水面,讓那些瑩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他很有耐心,經常浮著一動不動,等雪片累積,堵住了氣孔,就響亮地打個噴嚏,打出驚天動地的效果。他快活了,搖頭擺尾,母親慈愛地看著他,任他撒野。龍王鯨一生只有一個孩子,對這個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和溫情,他在水面上探頭探腦,母親就在下方小心觀察四周的動向。

  上古的水族中,龍王鯨是最高等的物種,他們幾乎不需要經過修行,到了年紀就能自行幻化。但在年幼時容易遭受襲擊,像鼠白鯨和上龍,都以龍王鯨幼崽為食,因此他母親必須萬分小心地看護他。

  母親換氣,噴出一個巨大的,類似煙圈的泡泡,他從那個氣泡中間穿過去,一瞬蒼茫的白遮住他的視線。他晃晃腦袋,眨眨眼,再定睛時,前面是一片蔚藍的深海,比任何一處都藍得動人。他不再輕舉妄動,因為那種美讓他隱約感覺到危險。母親垂首,拿吻頂頂他,他老實地停在她腹下,隨著她的速度款擺前行。

  寒流和暖流相交,從他的皮膚上劃過,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羅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間有個狹長的通道,穿過那個通道,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環境溫暖了,細小的魚蝦也變得多起來。他在跟隨母親覓食時,看見大片柔軟的海綿,其中一個瓶形的觸手裡有兩個孤單的身影,像一對囚徒,艱難地在窄小的環境裡調整姿勢,透過孔洞羨慕地望著外面的世界。

  他沉下去,歪著腦袋把一只眼睛湊上前,終於看清是一對蝦,母蝦的腹部綴滿了淡黃色的籽,說明另一只肯定是公蝦。他問母親,為什麼他們會困在裡面?母親說因為他們年幼時被吸進去,身體越長越大,就再也出不來了。好在一公一母,至少有個伴,它們的孩子是自由的。末了警告他:“如果你亂跑,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被關進海綿裡。”

  可他一點都不相信,世上根本沒有海綿能困住龍王鯨。

  他看了半天,忽然張開大嘴咬向它們,驚得他母親大叫:“樅言!”然而下一刻又松了口氣,他是替它們脫困,咬開了禁錮住它們的海綿。

  那兩只蝦終於從牢籠裡逃脫出來,一個彈射各奔東西。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它們不願意在一起了嗎?”

  誰知道呢,無可奈何的時候相依為命,一旦天地更廣大時,就分道揚鑣了。母親的鰭在他頭頂撫了撫,“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通道的水流有點急,穿越的時候一定要緊緊靠著母親。暗湧從他身旁奔湧而過,他繃緊全身的肌肉,奮力前行。終於游出來了,他高興得打滾,可是深藍色的水幕上隱隱綽綽出現了幾個黑影。他心頭一跳,偎向母親,那些黑影越來越多,好大的一群,是鼠白鯨。

  他們開始追趕,母親告訴他,要用最大的力氣向前游,就像和其他魚類比賽時一樣。但比賽至多一刻,這些鼠白鯨卻追了他們八天八夜。他看見母親和他們撕咬,海水被染紅了,不知是誰的血。他驚慌失措,嗚嗚哭泣,母親向他咆哮,讓他快走。他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他沒有能力解救母親,只得在不遠處盤桓。

  後面的鼠白鯨追上來了,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可它們的速度太快,他無法擺脫,走投無路時憋上一口氣,向深海潛行。這是在賭命,一旦肺裡的空氣用完,隨時可能被淹死。還好,那些貪生怕死的強盜放棄了,它們不願意為了一小塊魚舌頭冒險。他游到安全的地方上浮,重新折回來找母親,他覺得不可能再找到了,沒想到她還在那裡。

  是夢吧!樅言淚流滿面。多少次夢裡都找不見她,沒想到這次竟然能重逢。只是她不再和他說話,渾身遍體鱗傷,神情也顯得木然。他大喊她:“娘親!”她看了他一眼,依舊沉默。他只得跟著她向東游,游到淺灘上,她化成人形走了幾步,仰天躺倒下來。鹹水在她的傷口邊緣風干,留下蒼白的鹽花,她兩眼望向天頂,天頂有幾只鷗鳥在盤旋,發出清朗的叫聲。他很害怕,輕聲喚她,她終於有了反應,望向他說:“樅言,娘親要去取一樣東西,那裡太危險,你留在大池,不要跟去。”

  他不答應,伶仃在她後面追趕,一直追到一個烈火遍地的地方。

  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滋滋作響,水族對火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感。他問母親為什麼要來這裡,她說:“為了救一個人。”

  救一個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不惜舍棄生命。他不懂大人的思維,究竟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母親告訴他,“曾經有一個人,為了讓我們的族群延續下去,不惜與天界為敵。他被關在很冷的地方,每天都有冰刀刺穿他的身體,已經快三千年了。他是我們龍王鯨的恩人,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們都要營救他,這是祖輩留下的囑托。現在是我,將來是你,當這位恩人有需要時,肝腦塗地都要為他效命,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點頭,看她化出真身騰在半空中,把體內儲存的水都吐出來,澆滅了地上熊熊的烈火。

  焦黑的大地到處都在冒煙,嘶嘶地,空氣裡全是燒灼的味道。他看著母親迅速枯萎,艷麗的臉龐失去光澤,像個蒼蒼的老嫗。她還有最後一絲力氣,掙扎著向北飛去,飛到冰雪漫天的地方,向下俯瞰尋找,找那個讓她不惜一切代價的恩人。

  匍匐在雪地裡的人仰起臉來,眉目清冷,眉心有烈焰般鮮艷的印記。母親歡喜地發出一聲長嘯,銜著那顆從地火裡搶奪出來的赤色珠子,一頭栽進了八寒極地。

  這一去,再也沒回來。她的身體化成一個避風港,供那人躲避風雪和冰棱。七日之後她只剩一具空殼,從她身體裡鑽出來的人終於能夠直立行走,他在鯨架前站了很久,然後握著珠子轉身,向極地邊緣走去。

  由頭至尾腦子清醒,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從恐懼戰栗到撕心裂肺,直至心似枯槁。他知道,母親永遠回不來了,她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陳屍在了無邊的冰雪裡。

  忽然啪地一聲脆響在耳邊炸裂,有光穿過他的眼皮。他慢慢睜開眼,一個白得發亮的世界讓他無法直視。他抬起手臂遮擋,慢慢聽見鷗鳥的鳴叫在周圍響起,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到了大池上。藍天白雲映入他的眼簾,還有一張令人忌憚的臉,靜靜向下俯視著他。

  他吃了一驚,本能地飛速後退,牽扯起鎖鏈拖動的聲響,然後喉頭像被重拳擊中,一瞬勒得他幾乎失去知覺。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和脖子都被鎖住了,長長的鐵鏈鋪陳在甲板上,他像牲畜一樣被牽了起來。

  “醒了?”那人笑了笑,眉目溫和,“沉沉好夢,夢見你一直追尋的真相了吧?”

  他倉惶地看向他,“厲無咎?”

  厲盟主點點頭,“是我。”

  他開始沒命地掙扎,不論人還是動物,受困後的本能反應就是這個。可是這鐵鏈好像有自己的意願,他越掙,它束縛得越緊,仿佛要好好教訓一下不聽話的階下囚,狠狠地收攏鏈結,直至卡進他的皮肉裡去。

  厲無咎還是一張善意的面孔,他的語調也很和藹,勸他別亂動,“你母親為我而死,我不願意看著故人之子枉送性命,所以你得冷靜一點,不要自討苦吃。”

  樅言咬牙看著他,“我母親因你而死?你就是雪地裡的人?”

  他直起腰來,看胸前衣裳起了褶皺,心平氣和地抻了一下。

  “那是八寒極地,你去過的。我曾經是那裡的囚徒,三千年冰刃穿肌透骨,是你母親舍身為我找來了龍銜珠,助我走出那片極地。”他長長嘆了口氣,“故事的經過有點復雜,一字一句告訴你太費工夫了,索性讓你自己看。看明白了吧?也聽明白了吧?我與你們龍王鯨一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母親的囑托不要辜負,從今天起就為我效力吧。”

  他輕描淡寫,仿佛性命攸關的事也不值一提。樅言並不相信他,“你這妖人,用幻術支配我的夢境,早不是第一次了。如果我母親真是因你而死,你便是我的仇人,有什麼資格讓我為你效力!”

  厲無咎很驚訝,“龍王鯨不是知恩圖報麼,你竟是個異類?可見近墨者黑,殺手不講信用,你也打算忘恩負義。你母親在九泉之下見你這樣,不知是什麼感想。”

  腦子裡一團亂麻,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裡,因他母親的結局傷心不已。真的不在世了麼?真的陳屍在了八寒極地?他找遍八纮九野,她音訊全無,似乎除了這個原因,沒有其他辦法能夠解釋她為什麼消失得一干二淨。

  每個族群都會流傳一些關於他們先祖的傳說,在龍王鯨的歷史上,確實有過這樣一個仙,為了延續龍王鯨一族的命脈而觸犯了天規,被關進八寒極地永世受苦。可為什麼會是這個人?他闖進金縷城後大開殺戒,雙手沾滿了樓眾的鮮血,他怎麼可能是那個心懷慈悲的上仙!

  夜般蒼黑的袍裾在海風中搖曳,厲無咎走到船舷邊沿,眺望遠處的海天一線。他似乎知道樅言的疑惑,對前因後果的解釋也毫無感情可言,甚至有些茫然地,喃喃道:“很多事我已經慢慢淡忘了,但從雲到泥的那一天,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我這個人心太軟,那時龍王鯨都居住在歸墟裡,歸墟動蕩,龍王鯨即將面臨滅族的危險,你的先祖跑來求我,要我救救這個族群。我和他原先有點交情,他苦苦哀求,我不忍心看他落得這樣下場,便進琅嬛翻找了推步書。書上有記載,何年何月龍王鯨葬身歸墟,要解救他們,只能逆天改命。我以為沒人會知道,就將那幾個字劃去了,沒想到驚動了上界。天帝震怒,我知道這次罪責難逃,本打算領罰的,可這時一把天火點燃了琅嬛,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沒有人相信我,包括七千年的老友。紫府君奉命捉拿我,在甘淵廢了我的修為,將我打入八寒極地……”他的唇角浮起了幽幽的冷笑,“捉拿妖鬼毫不手軟,對付老友也是一樣。我不怨他公事公辦,只恨他不懂我。我在八寒極地受盡苦難,花了兩千年才勉強找回三成功力。後來你母親來了,就如你看到的一樣,帶來了龍銜珠,用她的身體給我提供修養的地方。可我並不感激她,要不是因為她的祖父,我不可能落得這樣下場。就是一念之差,讓我永無翻身之日,所以你說,龍王鯨一族欠了我這麼多,你該不該效命於我?”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他,哪裡來這小龍王鯨紅塵翻滾的機會!剛開始他確實是想幫這個種族一把,但自己付出的代價太慘重,重則生怨、生恨。三千年過去了,也該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旁聽的王在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盟主,我以為您是這大魚的爹。”

  沉浸在往事裡的盟主臉上一僵,“你的腦子是怎麼長的?”

  王在上摸了摸後腦勺,“屬下會錯意了,本以為您花了那麼大的力氣,是為了父子團聚……”被盟主一個眼神,差點瞪死。

  樅言鄙薄地看著他們,厲無咎的聲情並茂一點用也沒有,“你的意思是有人放天火栽贓嫁禍你,那人是誰?”

  他很無奈,拿手比劃了下,“一條小小的竹葉青。可惜它也葬身在大火裡了,死無對證,我還是百口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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