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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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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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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3:39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四大長老都死光了,長淵本門內的仇便報了一半。只是有些事到底瞞不住,關於岳刃余遺孤還活著的消息,一夜之間幾乎傳遍了雲浮大陸。這次不同於煙雨洲的空穴來風,實實在在地死了人,死的又是當初截斷岳刃余後路的內鬼,其死法之凄慘,非深仇大恨不能解釋。世上有誰會恨這些人入骨?只有那個僥幸存活的孩子。

  所有人都在議論,街頭巷尾,甚至客棧內、飯桌上。蘇畫和魑魅魍魎坐一桌,流言滔滔從鬢邊滑過,他們充耳不聞,照樣氣定神閑喝他們的小酒。這個世界裡滿是弱肉強食,對他們來說樓主是什麼出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手段在他們之上。有一群人,在泥沼裡生根發芽,永遠難見天日,藏污納垢的波月樓恰好可以容他們棲身。所以江湖人心頭的波瀾,對他們來說只是小溪裡的漣漪,沒有激蕩,和他們無關。

  至於崖兒,她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完成她的計劃,兩者兼顧有點困難。她聽著鄰桌住客交頭接耳,在一疊聲的“尋仇”裡,倒了杯酒和胡不言碰杯。傳言甚囂塵上,最壞不過公開身份。江湖正派聯手屠殺也不是第一回 ,日頭之下還有新鮮事麼?

  她找蘇畫商談,長風悠悠穿過客房,她摘了臉上的面具,托在手裡仔細為它上油保養,一面道:“波月樓的經營,這幾年一直是師父在操持。江湖路難,有了負累,就無法輕松前行。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人最怕麻煩,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能接手波月樓,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蘇畫沒什麼反應,她牽著袖子為她調試油膏,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不行。”她只有這一句。

  崖兒問:“為什麼?”

  她屈起小指,用那染著蔻丹的、長而薄的指甲挑起一撮膏子來,放在手裡捂熱揉搓,然後探手抹在那張面皮上,“波月樓裡全是亡命之徒,沒有你,我鎮不住。”

  她這話說得坦然,也沒有硬撐面子的執拗。兩個人私語時,她一貫是這樣的嗓音,很低沉,摻著歷經磨難的滄桑,愈是無心,愈顯得性感。

  江湖中事,件件關乎生死,沒有絕對的手段,很難掌控大局。當初崖兒殺蘭戰,在整個門派中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那些不服管的人,最終全都死在了她劍下。她是喝狼奶長大的,鏟除異己的殘忍手段,幸存的人都見識過。波月樓主的寶座,不是隨便指定一個人就能坐的。沒了震懾,那個德不配位的人很快就會被吞噬取代,現在看似並肩而戰的伙伴,轉眼就是黑吃黑的餓狼。聰明人不會去接這個燙手的山芋,更何況這山芋還有可能僅僅是個試探。

  半張面皮抹好了,皮膚剔透,除了缺一只眼睛,和真人沒什麼兩樣。

  蘇畫搭手,幫她撐起了另半張,“我可以替你守樓,但不能為你執掌。行走江湖,身後空空最危險,那些獨來獨往的人,沒幾個能有好下場。波月樓在,你就有後盾,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如果就剩你一個……雙拳難敵四手這句話,你還記得麼?”

  崖兒笑了笑,“我是怕終有一場苦戰,不想把無關的人牽扯進來。”

  蘇畫卻說不,“沒有無關的人,入了波月樓,到死都得聽從調遣,這是門規。”

  門規是死的,觸犯門規的人,當然也得死。當初蘭戰身邊的一位攝提想脫離門派,和心愛的人過平常的日子,結果導致閣內最嚴酷的追殺。不光他,最後連那個懷著孕的女子也一並殺了,江湖規矩,上船容易下船難,誰和你講情面?當權者可以不把人命當回事,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想坐上頭把交椅了。

  崖兒不再多言,接過膏子,一點點舀在掌心裡。纖長的雙手對闔起來,輕攏慢捻極有耐心,為那面皮上妝的手法,仿佛在對待一張真臉。等那面皮煥發出鮮活的光彩,她把剩下的膏子仔細塗抹在自己手上,按揉之間,伸展在天光下的十指,如同托起淨瓶的佛手,頗有普渡慈航的況味。

  “五大門派已經過了鵲山,正往蒼梧洲來。我原想派魑魅和魍魎去截殺,但人數太懸殊,只能作罷。”她垂著眼道,“長淵既然發了英雄帖,岳海潮就不能視若無睹,他暫且不敢開罪五大門派,因此必定會在長淵府設宴接風。”

  蘇畫遲疑了下,“樓主打算趁這個當口,再探城南?”

  她說不,“蠱猴戰死,已經引起他的戒備,城南的獸場恐怕不會繼續使用了。我在《大食志》上看過有關猾的記載,據說那東西出殼後要養在正常的人體裡,等吸夠了精元,披上戰甲,就會變成攻無不克的怪物。”

  蘇畫對於這種異聞般的手段一向不感興趣,沉吟道:“養屍也好,吸精元也好,這些倒都說得通,只是這披上戰甲……究竟是什麼戰甲?”

  這就要看岳海潮的陰毒程度了,猾就像塊海綿,所有和它發生接觸的人,功力都會被它吸收。她查過那個用以養蠱的母體,茯苓山上的神猿,兩百歲的軀體,避死延生,得之可令刀槍不入。至於其他,岳海潮做得滴水不漏,究竟會給猾一張什麼樣的皮,誰知道呢。

  恰在這時,聽見魍魎輕叩門扉,壓聲道:“樓主,岳海潮人在樓下,請樓主一見。”

  蘇畫看向她,仇家送上門來了,不知她作何打算,“動手麼?”

  崖兒搖了搖頭,轉頭對魍魎道:“請岳掌門少待,說我即刻下去。”

  在客棧動手,整個江湖都知道波月樓主就是岳家遺孤了,沒到山窮水盡時,她還不想不打自招。岳海潮此來是有目的的,她若在明處,事情不好辦,但若是在暗,就多了很多機會。

  她讓蘇畫代她出面,鮫紗覆蓋住半張臉,他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蘇畫換上她的行頭開門走出去,她戴起面具,沿著樓上長廊慢慢調整位置,以便讀清所有人的唇語。波月樓主絳紅的衣裙翩然掃過雕花欄杆時,大堂中央的人站了起來。

  蘇畫嬌笑,“不愧是岳掌門,把客棧都給清了場。”

  岳海潮自謙地一笑,“讓樓主歇在這破舊的小客棧裡,實在是屈就了。怪在下這兩日太忙,沒能盡地主之誼,不周之處,還請樓主海涵。”

  蘇畫也不兜圈子,只說:“路過歇腳而已,不日就要走的,將就兩天也無妨。岳掌門今日前來,是想起我波月樓可用之處了麼?岳掌門別客氣,但說無妨,只要酬勞合適,一切都好商量。”真是活脫脫崖兒的口氣,把她做買賣時三句不離錢的銅臭貪婪,揣摩得像模像樣。

  岳海潮笑得爽朗,“樓主真是快人快語,這樣好,省了許多麻煩。不瞞樓主,近來蒼梧城中不太平,長淵的長老一個接一個遭到暗殺,鬧得軍心不定,人心惶惶。這凶手一直未抓到,岳某夜不能寐,波月樓是專為人排憂解難的,岳某此番前來,就是想委托樓主,為我查一查這凶手,到底是何方神聖。”

  蘇畫聽後,搖著紈扇嘖嘖而嘆:“江湖上有傳言,說殺死四大長老的,正是岳少主的遺孤。既然凶手的身份已定了,長淵竟不能將人抓獲嗎?只是我有些鬧不明白,真要是岳家遺孤,認祖歸宗就是了,怎麼會把族中長老都殺了?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她回身,有意和侍立一旁的護法們調侃,弄得岳海潮滿臉尷尬,悻悻道:“家門不幸,讓樓主見笑了。”

  究竟是誰的不幸,自然是岳南星一派的不幸。這種爭權奪勢,殘殺同門的行徑,畢竟是令人不齒的醜事,即便成了贏家,也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不過岳海潮並不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結,那點尷尬很快轉化成了倨傲,“長淵遭受重創,江湖同道不能坐視不理,後日就將趕赴蒼梧城。岳某此番拜會樓主,其實不單為長老遇刺這件事,更是為了給波月樓和武林各道搭個橋,牽個線。當初蘭戰閣主在時,與江湖各派貌合神離,波月閣一度是眾人眼中的異類。如今樓主接掌波月樓,可想過加入盟會,效命眾帝之台?”

  這倒是個極大的誘惑,入了盟會,離眾帝之台的盟主就近了幾分。遠遠觀望的崖兒緊握起拳,蘇畫不知道她心裡所思所想,但還是不假思索便應下了。

  她道好,“岳掌門盛情,若能如掌門所言,那麼波月樓願與長淵結為盟友,日後長淵的事,便是我波月樓的事。”

  岳海潮的目的達成了,他含笑站起身,拱手道:“既然樓主有意,那麼岳某願與樓主推心置腹。五大門派抵達蒼梧城之前,在下邀樓主共賞盛景。”

  障面上的眼波溜溜一轉,“共賞盛景?我們從王舍洲來,掌門應當知道。既然如此,這盛景必不是尋常的盛景,掌門賣個關子,可要叫我心裡癢癢一整夜了。”

  客棧裡的燈籠高懸著,岳海潮看著那張半明半寐中的臉,笑得有些曖昧,“樓主的癢,岳某暫且止不了。明日吧,明日夜裡,我帶樓主看個稀罕物,屆時還請樓主一定賞光。”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整整衣衫,揚長而去。

  蘇畫帶著護法上樓,和崖兒彙合,魑魅輕聲問:“要不要屬下跟上去,結果了他?”

  崖兒搖了搖頭,“殺他太容易了,我好奇的是他說的稀罕物,如果沒有料錯,應當是那個猾。”

  魍魎盤弄著手上的扳指,淡聲道:“干脆弄包火藥,先炸了南城的蠱樓。”

  崖兒嘆了口氣,“你怎麼知道他養蠱的地方只有城南一處?”

  幾個人都不說話了,蘇畫還在思量他先前的那番話,“他說引薦波月樓入盟會……”

  崖兒哼笑了聲,“只怕這岳海潮已經開始懷疑波月樓了。五大門派後天才能入城,他卻邀你明天去看稀罕物……”

  想來是還不死心啊,長老擅自發出英雄帖,並沒有得到他的首肯。現在勸退五大門派是不可能了,個個都懷抱目的殺氣騰騰而來,哪個是好鳥?如今只有趕在五大門派入城之前,擒獲當年的漏網之魚,那麼牟尼神璧他就能獨吞。這世上,還有人嫌錢多的麼?

  “究竟是去,還是不去?”蘇畫聽她的意思。

  崖兒說去,“ 你在明處,我在暗處。不管他耍什麼花招,明晚一定要解決他。

  眾人領命,各自回去籌備。

  本以為夜半回蕩滿城的哭聲是蠱猴發出的,畢竟蠱猴死後,那個聲音確實再沒出現過。但崖兒今夜卻又被這叫聲吵醒,迷蒙中只覺調門比之前更高亢,更凄涼,仿佛所有的痛苦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只需再添一根稻草,便如弦斷弓毀一般。

  她心裡疾跳起來,不知怎麼,像憑空多出一只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讓她心慌,讓她喘不上氣來。這嚎叫聲,初次聽見至多令人驚惶不安,然而就像俚人歌,長長短短的荒腔走板裡,卻能聽出無比的悲傷和絕望。沒有憤怒,只有痛苦,甚至但求一死。她定定坐在床上,忽然沒有勇氣去推窗觀望。就這樣聽了很久,直到那聲音漸漸低下去,抽絲一樣渙散在夜色裡,她才發現手心發涼,松開五指,掌心裡攥了滿把汗。

  夏日多陰雨,第二天天色又不佳,及到傍晚時分,開始淅淅瀝瀝下雨。

  一輛黑圍的馬車停在了客棧門前,門徒打著傘,車裡人提袍下來,站在台階下靜待。不多會兒客棧裡的人出來了,很不耐煩的樣子,“天兒太壞了,非得今晚去麼?明天五大門派齊聚,屆時再為我引薦,大家一塊兒看戲法,不好麼?”

  岳海潮微微眯起眼,眼裡含著刀鋒一樣的光,笑道:“人多不便,這件東西和樓主有關,樓主當真一點都不好奇麼?況且有岳某作陪,樓主難道不願同往?”

  各自都在打著小算盤,岳海潮深知道自己是最佳的誘餌,因此把自己都賭上了。

  蘇畫當然要勉為其難,她看了眼殘余的天光,扶了扶鬢邊的發簪,賣弄風情說想與岳掌門同乘,結果當然被婉拒了。岳海潮怕死,他要和所有會造成危險的東西保持距離,“岳某是粗人,萬一不慎唐突了樓主,就是我的不應當了。我為樓主准備了車駕,天上正下雨,還是坐車方便。”

  蘇畫拿紈扇掩面而笑,“岳掌門不會為我准備了囚車吧!我波月樓是武林公敵,萬一岳掌門打算為武林除害,那我可怎麼辦呢。”

  到最後自然是各乘各的私車,裊裊向西而行。

  雨勢漸大,雨點劈啪打在鬥笠上,魑魅和魍魎身上墨黑的鱗甲也披染了一層水光。拿劍柄頂了頂帽檐,天色快暗了,大路兩旁的樹叢愈加茂密起來,眼梢一道紅光一閃,沒入了瀟瀟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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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岳海潮沒有把人往城南引,那個地方已經暴露,便不會再用了。

  崖兒知道他狡兔三窟,可惜和蠱猴那一戰她受了傷,接下來便無法再追蹤了。想必長淵滿城搜查入侵者時,就已經悄悄把人蠱轉移了地方,現在城南的那座囤樓基本廢棄了。胡不言去暗訪過,除了幾個守門的門徒,裡面空無一物。只有地上殘留的,蠱毒腐蝕的液體留下的印跡,能夠證明這個地方確實曾經作為獸場,豢養甚至創造過那些所謂的“獸”。

  本來說要毀了那樓,現在看來是用不著了。崖兒緊緊貼在金狐狸的背上,風雨裡穿行,他的速度能快到雨點都趕不上。

  胡不言忙裡偷閑贊嘆:“老板你的身材真好!”

  崖兒兩手勒了一把他的脖子,“這個時候正經一點。”

  胡不言嘟囔:“開開玩笑,緩解一下氣氛嘛。一個岳海潮而已,區區凡人,武功還不高強,放著讓我來,我能咬死他,你信不信?”

  崖兒嘆了口氣,“昨晚讓蘇門主打出來了吧?蘇畫也是凡人,你怎麼被她揍得鼻青臉腫?”

  胡不言想起昨晚的事,腮幫子就隱隱生疼。他一直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相處是很玄妙的,只要對上眼,一切語言表述都顯得蒼白。一道眼波,一抹笑靨,勝過千言萬語。

  蘇畫表面不羈,其實是個內秀的人。胡不言看遍了姹紫嫣紅,自認為很懂得欣賞這樣深邃的女人。能讓她說出口的,必定都是表面文章,越是深植心底,越是有口難言。於是他很留意她的一舉一動,試圖從她的千嬌百媚裡覓得哪怕一絲真情實感。成功了嗎?胡不言認為成功了。比如她正笑得花枝亂顫,忽然和他的目光接上,她便不笑了,唇角扭曲出一抹深重的,類似哀怨的弧度,看得他心頭打顫。他覺得這樣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值得去細細品味。就像喝茶,新泡的茶雖然清香,但那股勁兒沒有發散,必要放一會兒,乃至放釅了,才能咂出其中的濃厚。人的經歷不一樣,表達愛的方式也不一樣,比如蘇畫,面對越不在乎的人,她越狂放。越在乎的人,反而靜水深流不願多言——真是復雜的人性啊!

  看吧,看吧,她又對他做出那種表情了,胡不言呆呆望著她,她轉身走開,但臨走又轉頭看了他一眼。於是千言萬語都在回眸的一瞥裡,胡不言立刻接收到,這是人約黃昏後的信號。

  他歡喜至極,回房換上最花哨的衣裳,點了一支熏香,跳到煙縷的正上方,解開衣帶熏一熏,務必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蘇門主可是個精致的人啊,別事到臨頭讓她嫌他不雅。他喜滋滋地想著,越想越周到,最後扯開褲管,讓那縷煙升入褲襠裡。微微彌漫的煙霧,在他的兩股間輕快地奔走,他閉上了眼睛,仿佛那煙霧就是蘇門主溫軟的手。

  時間差不多時,香也熏完了,他抖抖衣袍整理一下儀容,然後把耳朵貼在牆上聽,聽一牆之隔的蘇畫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結果聽了半天,連床板的吱呀聲都沒有,看來她不在床上,可能正在苦苦等著他。他心裡急切起來,忙開啟一道門縫左右觀望,很好,客棧的過道裡一個人也沒有。閃身出門,伸出一根手指去推蘇畫的門,果然一推就開,他頓時心花怒放。

  嘴上說著不要,暗裡心悅他已久了吧,畢竟這樣體貼又撩人的男人世間罕有。他嘿嘿笑著,咧著大嘴進門,准備給蘇門主一個苦盡甘來的擁抱。誰知迎面飛來鬥大的拳頭,咚地一聲砸在他臉上,砸得他眼冒金星,心說怎麼?難道又進魑魅的房間了?不會呀,沒走錯……定睛一看,蘇門主的臉好似羅剎,她兩眼泛著仇恨的光,再次老拳相向。又是砰地一記勾拳,直接把他打倒在地。躺在地上的胡不言此刻還在感嘆,世風日下啊,欲拒還迎玩到這種程度,蘇門主不愧是矯情界的鼻祖。

  所以今天出任務滿臉傷,起先他還有些羞於見人,沒想到大家都見怪不怪,尤其是蘇門主,談笑自若毫不尷尬,多少顧全了一點他的顏面。於是他釋然了,誰還沒點個人愛好呢,不耽誤正事,他還是棟梁之才。

  本來他已經忘了這件事了,誰知不上道的樓主這個時候提起來,頓時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

  胡不言覺得身上的雨水全是他的淚,但他依舊頑強,“蘇畫是女人啊,老胡憐香惜玉,從來不打女人。”

  可他的不打女人,不知怎麼,最後轉變成了被女人打。胡不言不勝唏噓:“老板,你是我的劫。”

  崖兒兩眼緊緊盯著前方,因為他速度過快,岳海潮的馬車根本趕不上他。所以只好勒令他放慢速度,他在枝頭穿梭,她便嚴密觀察車隊的動向。不過陰雨天的胡不言總是有點小小的憂傷,她抽空應了句:“為什麼?”

  他齉著鼻子說:“因為自從方丈洲外遇見你,我就一直出師不利。你是霉運的開始,也是我幸福的終結者。”

  崖兒捺著嘴角:“一派胡言。我來告訴你,到底是為什麼。因為你以前只能引誘不諳世事的小狐狸,現在你胃口太大,妄圖勾引人。你才三百年道行而已,騙騙普通姑娘就罷了,你不該在波月樓裡賣弄你的媚術,論手段,蘇畫是你爺爺。”

  胡不言簡直驚呆了,“三百年,說得輕飄飄,你們凡人只能活區區幾十年。”

  崖兒說:“賬不能這麼算,人生下來就是人,你們狐狸修成人形,還得花幾百年呢。”

  這麼一說,又勾起了胡不言不堪回首的往事。想當初他最後一關總衝不過,沒計奈何上蓬山做了雜役。你知道人的身體狐狸的腦袋,穿著褒衣,扛著掃帚,這種生活有多難熬嗎?蓬山四季如春,因此中午的時候就比較熱。沒毛的身體很涼快,有毛的腦袋對比之下恍如塞進了火爐,沒有過半獸經歷的人,永遠無法體會這種痛。

  “所以我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荒唐下去了,我應該找個地方繼續清修,老板你說呢?”

  崖兒哼笑,“我是個自私的人,你現在正為我效力,難道我會支持你回去清修,讓我無狐可騎?”

  胡不言噯了聲,“果然啊,我還是欣賞你這種不加掩飾的人渣本性,直爽,不帶拐彎……”

  可是背上的人卻揪住了他的右耳,像拉韁控馬一樣,“拐彎!拐彎!”

  他被一拽,立刻集中了精神,原來不知何時已經出了蒼梧城。前面兩山對起,中間有個寬約三丈的縫隙,被人見縫插針地造了一座樓,不細看,以為那就是山體。

  宏偉、壯觀,這岳海潮簡直是個建築奇才!胡不言放矮了身子,小聲道:“二十多年掌門不是白做的,有權之後就可以煉蠱造樓了,壞人的人生也是一步一個腳印。”

  崖兒沒理會他的插科打諢,只是眯著眼看那山體,岩壁上鑿出了參差的洞,每個洞裡都燃著藍色的火,大概因為猾要成形時,不能接觸太高的熱量,所以照明一應只用冷翠燭。所謂的冷翠燭,是研磨人骨,再混進屍油和蠟油制成的,燃燒起來如同磷火,只見其光,觸之不溫。崖兒開始考慮,一旦這位掌門的所作所為大白於天下,不知所謂的名門正派還能不能繼續標榜。

  蘇畫從馬車裡下來時,岳海潮已經站在了臨空的浮橋上。果真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他始終同外人保持一定距離,只是拱手相引,“樓主請隨我來。”

  蘇畫搖著扇子,蓮步姍姍,也不說話,同魑魅魍魎交換了眼色。反正他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殺了岳海潮。至於和樓主有關的“戲法”,不是他們應當考慮的,重不重要,樓主自會判斷。

  然而這山間的樓,走進去就像進了一個魔窟,實在深不可測。蘇畫站住了腳,凝眉道:“岳掌門,你領我來這裡,別不是有什麼後招吧!你我不相熟,我憑什麼相信你?”

  岳海潮回身望,藍光下的臉陰森如同鬼魅,“不知樓主有沒有聽說過長淵開山掌門?”

  蘇畫楞了下,“岳南星?”

  他說是,“岳刃余的父親,曾經的東夷三秀之首。”

  提起這個名字,蘇畫心頭便咯噔一下。難怪他說和崖兒有關,恐怕他是在賭,波月樓主就是岳刃余和柳絳年的女兒。不管是與不是,波月樓聲名狼藉,鏟除波月樓主本來就是替天行道,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要是岳南星真的在他手上,那事情就大不妙了。父母雙亡後,如果祖父還活著,便是僅剩的親人,誰能夠置之不理?蘇畫只得穩住岳海潮,先盡可能地驗證真實性。

  “岳掌門真是愛開玩笑,岳南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當時整個江湖都為之震動,我可記得一清二楚。”

  岳海潮哂笑,“樓主記錯了,長淵雖對外公布了岳南星的死訊,也發了喪,可是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屍體。死不見屍,樓主行走江湖多年,難道不懷疑真偽麼?我以為樓主對岳南星的現狀會感興趣,看來是我料錯了。也是,樓主從未見過他,他的死活和樓主又有什麼相干呢。”

  所以他才有恃無恐地登門吧,倘或沒有岳南星在手,憑他武林中排不上號的身手,怎麼敢和波月樓打擂台!

  蘇畫沉默了下,魑魅和魍魎的劍柄都向前直指,看來他們是准備一戰了。她舒了口氣,“也罷,既然都到了這裡,那就去看一眼吧!只是岳掌門別叫我失望才好,如果只是一具屍首,那我可是要生氣的。”

  他們在跳動的磷火裡繼續前行,身後五十步,是一茬接一茬被割了喉的守衛。

  崖兒臉色發青,如果岳海潮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半夜每每傳出的凄厲嚎叫,也許就找到了出處。手裡的雙劍在顫抖,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穿梭在縱橫的房梁上,總覺心神不寧,幾次三番險些跌下去。

  腳下一挫,發出一聲輕響。底下站班的抬起頭看,看見一張錯愕的臉,當然還沒來得急發聲,一道藍光閃過,就再也開不了口了。

  尾隨而來的胡不言對她做手勢,讓她冷靜。誰知道這是不是岳海潮的把戲,現在自亂陣腳,那當也上得太沒含金量了。

  崖兒深深吐納兩口,發現自己確實太感情用事了。便定下神,遠遠尾隨他們。

  也許山體被打通了吧,總之進深實在了得。終於到了一個類似南城囤樓那樣的圓形場地,依舊有鐵柵,有刑架。一個女人在地上痛苦地蠕動,不時大張開嘴,可是除了噴湧的膽汁,發不出任何聲音。

  蘇畫厭惡地掩住了鼻,“岳掌門,你讓我看這個?”

  岳海潮的目光卻充滿了驕傲,“這是我練的蠱,今日破繭出關,請樓主共賞。”

  他抬了抬下巴,下人會意,立刻掏出兩截粗壯的竹筒,將簧片含在口中,幽幽吹起一種古怪的聲調。竹筒輕微地動了動,竹節內緩緩游出兩條赤紅的蜈蚣,熟門熟路游進女人的嘴裡。那女人的內部可能被蠶食得差不多了,皮肉也變得極薄,蜈蚣行經之處,幾乎看得見蟲足踩踏的痕跡。

  太惡心了,蘇畫蹙起眉,邊上的魑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人的身體溫熱潮濕,猾貪圖安逸,賴在裡面不肯出來,必須用蜈蚣催逼它。於是人肚子裡一番混戰,它終於不情不願鑽了出來,這時已經同崖兒上次看見的大不相同了,它長出了血紅的眼睛,身體也有了人的模樣。只是還不算健全,它依舊沒有皮膚,肌肉和筋骨都暴露著,像刑場上被剝了皮的囚犯。

  “樓主,你不覺得它很漂亮嗎?”岳海潮的笑容近乎癲狂,“我培育這人蠱,花了二十年,期間失敗了多少次,已經難以計算了。還好工夫不負苦心人,這次終於成功了。只要讓他和我最得意的死士合二為一,我就能踏平武林,讓這天下向我俯首稱臣。”

  野心膨脹到一定程度,這人終究是要瘋了。岳海潮在仰天大笑時,那只猾搖搖晃晃站起來,伸長脖子,發出了示威般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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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憤怒的咆哮,也許摻雜了被強行帶到這世上的不滿。波月樓出生入死多少回,對戰的從來只有人,沒有見過這樣醜陋的怪物。

  大家都有些心驚,看那怪物隔著鐵籠向這裡怒吼,一雙血色的眼睛裡沒有瞳仁,卻帶著水潤的光,眼底倒映出在場的眾人,那種極具攻擊性的神情,連肌肉根根緊繃的形態,都看的一清二楚。

  蘇畫轉頭問岳海潮,“岳掌門不是帶我來見岳南星的麼,難道這怪物就是?”

  岳海潮笑了笑,“不,這只是一只人蠱,還不完整。他必須吞吃更強大的個體,才能變得天下無敵。樓主猜猜,剛才那個被吃空了的女人是誰?”

  既然這麼問,必定不是等閑之輩。蘇畫不得不重新打量那個空殼,腸穿肚爛的腹部且不去看他,只觀察尚算完整的上半部。嶙峋的骨架上堪堪包裹著一層皮,頭顱別向一邊,恰好露出耳後的刺青。

  她仔細辨別,纏繞的蛇紋,兩個蛇頭對舉,中間供著赤豆大小的朱砂……蘇畫訝然:“勾陳宗的聖女?”

  岳海潮鄙薄地撇了下嘴,“原本蠱蟲成形前,以處子飼食最好,沒想到所謂得聖女早已經失了貞潔,連守宮砂都是偽造的。可惜這三天時間,白白浪費了。”他說罷,將貪婪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我有個問題想問樓主,也許略顯唐突了……樓主可是完璧之身?”

  魑魅和魍魎頓時動怒,氣盛之余就要拔劍。蘇畫卻壓了壓手,讓他們稍安勿躁,像她這樣經歷過風浪的人,誰還拿這種問題當回事。雖說這賊人確實是冒犯了,但在岳南星還未現身之前,一切仍需忍耐。

  她哂笑:“原來岳掌門邀我同來,是想拿我喂你的蠱蟲。”

  岳海潮說不,“樓主誤會我了,我只是想確定一下,這猾對處子血有極敏銳的嗅覺,萬一它暴走失控,怕會對樓主不利。”

  蘇畫長長哦了一聲,“這點請掌門放心,我打狗從不看主人,要是它真來攻擊我,我便代掌門好好教訓它。”

  岳海潮牽著唇角冷笑了聲,“樓主的膽識,很令在下佩服。這猾已經吞吃了那兩條血蟲,只差最後一步,就可大功告成了。待五大門派彙合……”他的笑容漸漸變得猙獰起來,仿佛看到了最合心意的場景,夢囈似的說,“各路高手彙合,猶如一場盛宴……我的猾,便可盡情美餐一頓了。”

  看來長淵的掌門之位,根本滿足不了他饕餮一樣的胃口。雖然給五大門派廣發英雄帖不是他的本意,但事有湊巧,正逢人蠱練成,那些江湖高手的齊聚,恰好給他養成的怪物提供了豐富的食物資源。一旦吸取了所有人的內力,那眾帝之台上高坐的主宰,還會是令人仰望的存在麼?盟主一位被占據了那麼多年,是時候應當換人來坐了。所以區區的長淵,只是他上位的踏腳石,他的志向是整個雲浮、整個生州,乃至整個天下。

  不節制的夢想,控制不當便使人錯亂。藍色的冷翠燭,把他的眼窩染成了深黑色,乍看上去真像一具走火入魔的行屍。他痴痴看著猾,“樓主不是想見岳南星麼,那就如樓主所願,讓你們見上一面。”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示意。沉重的巨石被慢慢升起,巨石後是一間石室,裡面沒有半絲光亮,伸手不見五指。

  漆黑的山洞,像巨獸大張的口,隨時會把人吞噬似的。眾人屏吸靜待,可是暗處只有鐵鏈移動發出短促的一點聲響,並不見有人出來。

  忽然轟地一聲,一道鐵柵從天而降。岳海潮事先設下的陷阱,自己只需退後一步,便站到籠外去了。他隔著柵欄,臉上露出無恥的嬉笑:“我做件好事,讓你們祖孫團聚。可惜岳南星恐怕並不認識你,別說你,他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岳樓主,你現在還有一個機會,只要你說出牟尼神璧的下落,我可以饒你一命。但若是你頑抗到底,你這具漂亮的皮囊,就真要變成猾的居所了。”

  魑魅和魍魎一直近身保護蘇畫,這道鐵柵欄將三人全數關進了籠裡,雖然反應及時,但兩雙手也頂不起千斤的重量。柵欄落地,再想撼動,比登天還難。蘇畫見逃脫無望,也不著急,她抽出龍骨鞭,擺出格鬥架勢,向岳海潮笑道:“岳掌門只怕要失望了,我不是岳家遺孤,也不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你用不著裝神弄鬼,裡面的人真是長淵前任掌門,只管讓他出來,我等奉陪到底。”

  岳海潮的額角蹦了下,不管她是不是岳家的余孽,逼不出神璧,活著都是多余。神璧失蹤了二十多年,其實早就不存幻想,能得到固然是好,得不到,反正也不會便宜了別人,所以這妖女,留著竟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一聲“好”,說得氣吞山河。揚手揮袖,升起了隔斷山洞和三人的柵欄。

  鐵鏈拖動的聲音越來越響,直至連綿不絕,仿佛那鎖鏈有無窮長。一個身影慢慢走近洞口,踏入冷翠燭照耀的寒光裡,一雙斑駁滄桑的腳,腳上穿草鞋,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他站住了,略頓了會兒,才繼續向前。漸漸露出了一雙小腿,腿上千瘡百孔,有數不清的傷疤。鎖鏈依舊琅琅作響,隨著他每一步沉重的邁進,拖拽的聲音,都像從地獄深處傳上來的噩耗。

  停在梁柱上的崖兒咬緊了牙關,單是看見他的半副殘軀,她就心潮激湧難以自持。胡不言讓她冷靜,她哪裡冷靜得下來。就算腦子清醒,也管得住手腳,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下起了雨,然而那個人完全走出山洞後,她竟又驚訝得忘記了哭。

  岳海潮的手段,或許連當年的蘭戰都要自愧不如。那人的每一根肋骨上都鎖著鐵鏈,鐵鏈足有兒臂粗,一頭還綴著碗大的鐵球。當初上刑的時候必定流了很多血,傷口凝結的血疤脫落後,皮肉和鐵鏈粘連,二十年間從未愈合,似乎一直在潰爛,一直求死無門。

  他的頭發和胡須已經蓄得很長,看不清面目了。當初長淵遭逢驟變,他還沒滿五十,如果真的是他,今年應當正逢古稀。

  岳海潮帶著炫耀的成分,叫了聲“岳南星”。拖拽著鎖鏈的人像野獸一樣,迸出沉悶的吼聲。那吼聲不是喉中發出的,更像肺底裡的推動,加上內力相佐,腳下的樓體都震顫起來。

  “二十二年了,其實連我都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好在我讓他服了僵蠶蠱,就算死了,也還是聽命於我。”岳海潮搖了搖手裡的銅鈴,“你們祖孫盡管切磋,看看是祖父寶刀不老,還是孫女技高一籌。”

  籠裡的十三對鐵鏈應聲舞動起來,分明那麼笨重,此刻卻輕巧得像衣裳上的一截線頭,像落在長案上的一根羽毛。支配這些鐵索的人完全不知道痛,發狂般攻向蘇畫他們。多年的苦難仿佛找到了一個發泄的途徑,要向命運的不公作最極端的挑戰。

  岳南星當年的江湖排名,與左盟主關山越並駕齊驅。一雙流星錘戰遍各路英豪,長淵因此而生。現在雙手雖被廢了,可是周身的每一處,都對這種兵器的運用駕輕就熟,因此十三對鐵索就像十三雙手,攻擊之快,之凶猛,讓籠中的三人難以招架。

  岳海潮很得意,曾經讓他又懼又怕的人,現在像條狗一樣供他隨意差遣。岳南星成了他的死士,每一次被銅鈴驅使著殺人,聽見目擊的人大叫“怪物”,他就有種大仇得報的暢快感。有什麼比讓看不起你的人,對你俯首稱臣更叫人快活?岳南星以他的兒子為傲,對他的尊嚴百般踐踏,現在又如何?最在乎的留不住,自己也成了沒有思想的毒物,解恨,當真解恨!

  老東西上了年紀,戰鬥力卻不弱,那三人聯手也制他不住。岳海潮定睛看陣中的那個女人,想看她到了生死關頭,會不會動用神璧。

  一欄之隔的猾叫得很凶悍,它被血腥吊起了胃口,狠狠搖撼柵欄。這人蠱力量奇大,可能用不了一炷香,就能成功突圍了。

  一炷香,不知岳南星能不能解決波月樓的人,要是不能,等猾加入,便是一場亂仗。到時候恐怕沒有一塊好肉剩下,還得另外給猾找皮。他摸著下巴思量,看那些人為活命拼盡全力,真是人間百態,實在太有意思了。

  正在他嗟嘆的時候,冷不防一記重擊橫掃過來,身子猛地下墜,跌倒在地上。他有些不明所以,疼痛直到這刻才精准傳達上大腦,他驚駭地發現,自己的一雙腿被人削去了,就落在兩步遠的地方。

  他嚎起來,惶然往上看,一片衣擺落進他的視線,高高在上的人蹲下身子,扯掉了臉上的黑巾。

  “聽說你在找岳刃余的女兒?”她的唇角含著一絲譏諷的味道,“你看我像麼?”

  斷腿的橫截面血流如注,岳海潮在昏花的視線裡,看見她點了他止血的穴道。然後一把揪住他的後脖子,按住他的頭,迫使他向下看。滴答的血液從柵欄頂部落下去,底下是大張著嘴承接的猾。她說你看,“你養出來的人蠱,原來根本不會認主。你有什麼把握讓它聽從你的號令,助你一統江湖?咱們來打個賭,看它會不會對你口下留情。”

  岳海潮大驚失色,他認出來了,這個才是柳絳年的女兒。他拼盡全力想去反攻,結果被她徒手劈斷了兩臂。她的五指套著鐵爪,從他的鎖骨下方摳進去,摳穿皮肉,那鎖骨就像個壺把兒,她在他的哀嚎聲裡,給壺把兒系上了天蠶絲。

  她將蠶絲一頭綁好,垂眼看這個蜷曲的人,他竟還有臉哀求!朝顏削鐵如泥,她劈下了一根柵欄,然後冷笑著,一腳把他從缺口踹了下去。

  他被吊在半空中,兩條斷腿正好是猾夠得著的位置。世上最可怕的刑罰,就是清醒地看著自己被蠶食,他嚎啕:“給我個痛快……”

  他要痛快,卻讓她的親人受盡折磨,生死無門。

  “天蠶絲會一寸寸把你放下去,讓你的猾啃完你的大腿,再啃你的軀干。你會昏死過去,又被痛醒,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吃盡,最後無力掙扎,直到咽氣。”

  她殘忍地發笑,躍下了鐵籠。

  那廂胡不言已經抄了岳海潮的後路,摸到開啟機關的法門,撤掉了蘇畫他們身後的柵欄。可是岳南星身上的鐵鏈勢如破竹,招招奪命。魑魅和魍魎疲於應對,擊退了左右,卻不防一個鐵球從上方砸下來。眼看無法閃躲了,魍魎踅身護住魑魅,大概這個時候救最重要的人,是本能的反應吧。但鐵球的撞擊並未如期來臨,“當”地一聲響,鐵球被斬落,擊出去兩三丈遠。魍魎回頭看,樓主持著雙劍立在他們身前,卻是煞白著臉,喃喃追問那個沒有意識的行屍,是不是岳南星。

  長淵的弟子如潮般湧進格鬥場,看見籠子裡被吞吃的掌門,都驚得卻步不前。魍魎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岳南星還活著的消息抬出來震懾全場,殺紅了眼的魑魅已經揮著長劍衝進人群裡,所到之處如狂風掃落葉,長淵門眾疏於拳腳多年,根本沒有一個能經得住他的一招半式。

  蘇畫甩動龍骨鞭,牽扯住岳南星琵琶骨上的鐵鏈。按常理來說,琵琶骨被穿透,這人的武功基本就廢了,可他似乎絲毫未受影響,若非身體的構造和常人不同,那就是人已經死了,沒有了知覺。

  “樓主!”岳南星的力量奇大,蘇畫控制不住,厲聲叫醒發呆的崖兒。她這才反應過來,忙用冷金練纏住那幾條鐵索,固定在了兩旁的石柱上。

  顫著兩腿,幾乎不敢走近。暫時被限制了行動的人凄厲嚎叫,一張臉隱藏在亂發之後。崖兒鼓足了勇氣才去把他的臉扒出來,一看之下呆住了,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岳南星,一目重瞳,弓兵之首也。她沒有見過祖父,但聽說過他的傳聞。這世上人有千萬種長相,而重瞳之人古來不過兩三位,她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過去所有體會過的痛苦,都沒有現在來得深刻。她覺得心髒被狠狠抓住了,再用點力,也許就要死在當場。當初得知父母的經歷,她雖痛,但尚能接受,很快把精力都集中在了報仇上。現在呢,唯一的親人弄得不人不鬼,她除了大哭,沒有別的辦法。

  他誰也不認得,她試圖喚醒他的記憶,可惜毫無作用。他只看見活動的東西近在眼前,唯一的本能就是攻擊。她們用來禁錮他的骨鞭和冷金練支撐不了多久,蘇畫眼見石柱裂開細小的縫,匆匆道:“他已經不是你的祖父了,他是被蠱操控的行屍,不殺了他,誰也別想活。”

  然而崖兒下不了手,她連站都站不起來,“你讓我怎麼辦……我不能……”

  蘇畫氣急敗壞,一把撕開了他襤褸的衣裳,“你看!”

  蒼老的皮膚下,布滿了星星點點的藍光,有蠱蟲從鐵鏈穿體的破損處路過,留下一個若無其事的黑影,沒入了他的腹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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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對他下手。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終究是至親中唯一一個還留有軀殼的。不像她的父母,早成了枯骨,她還能看見他的臉,看見他的眼睛,對她來說他會動,他是活的。

  “也許這蠱毒能解。”她顫著唇說,“他明明知道疼,你沒有聽見他的吶喊嗎?”

  可是蘇畫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他身上穿著二十六道鐵鏈,哪個正常人能經受這種痛?就算他曾經武藝高強,這樣的重創也不可能活下來!”

  崖兒急得躁怒,銳聲說:“我知道!可我不能殺他,總有辦法替他解蠱的,我想試一試。”

  殺伐決斷的人,到了這種時候也會變得優柔寡斷。她在世上踽踽獨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親人,怎麼忍心不做努力,就那樣置他於死地?她沒有享過一日天倫之樂,她也渴望有至親疼愛,有人能親熱地叫她一聲“孩子”。

  她膝行到他面前,抬起兩手,想去觸摸他,可是僵蠶蠱遍布他全身,她不敢造次,只能隔空描摹他的輪廓,顫聲哀求:“別讓我剛見到親人,轉眼就又失去,求求你……”

  但無論她說什麼,他掙扎的力道半點都沒有減弱。

  石柱上的碎石簌簌落下來,眼看就要被他掙脫了,蘇畫抽出軟劍直指他,“你下不去手,讓我來。”

  可是崖兒不讓,她轉過眼看她,“沒有我的令,你敢!”

  蘇畫聞言只得放下劍,失望道好,“那就讓大家都死在他手上吧!行屍不知道累,可以永無止盡地戰鬥下去,讓他殺光我們,然後屠城,如此成全你的孝道,你大概就滿意了。”

  她的話不留情面,但如醍醐灌頂,狠狠將她砸了個趔趄。這種後果自然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她陷入兩難,望望他,又望望手裡的劍,不知如何是好。

  轟地一聲巨響,冷金練被拽落,她眼疾手快扽住練首,但他的力量大得驚人,幾乎要把她甩飛出去。

  現在應該怎麼辦?她臉色憋得發青,一邊忍淚,一邊倔強堅持,那模樣讓蘇畫想起她小的時候,六七歲的孩子和大她許多的人對戰,即便被打斷了骨頭,她也絕不退讓。

  蘇畫手裡握著劍,卻舉棋不定,不知當不當向岳南星刺過去。蠱毒橫行已成事實,那重瞳中有蠱蟲緩緩爬過,她終於看見崖兒臉上湧起無邊的失望,這是常識,連眼球都不能幸免,那麼這蠱便再也無法可解了。

  另一端的龍骨鞭也開始松動,一旦被他掙脫,精疲力盡的眾人只有引頸待戮的份。到了這個關頭,她的決定關乎所有人的生死。她忽然冷靜下來,留不住的人,強行留下,也許他會恨她。如果他真的有知覺,每天承受這樣的痛苦,活著難道真比死了好嗎?

  他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大,又是砰地一聲,石柱碎裂,連龍骨鞭都斷成了幾截。她知道來不及了,再不下狠心,就再也走不出這座樓了。

  無數復雜的感情,最終交織出一聲悲憤的低吼,在數十鐵球齊向她砸來的前一刻,她驅動了神璧。

  這神璧曾經也屬於他,岳家幾代精心保管它,雖然它本是一件殺人的利器,可他們從來不讓它公之於眾。現在是最後一程了,岳家男兒因它而生,因它而死,死在神璧上,也算為這慘痛的人生畫上了完整的句點。

  兩輪陰陽魚,以光一般的速度交錯而過,劈開了距離她咫尺的鐵球,也斬斷了行屍的咽喉。崖兒淚眼猩紅,看著祖父身首分離,看著那軀體如山岳般倒地。她尚未來得及自責懺悔,卻見丟了腦袋的軀殼,像拔了塞子的容器一樣,從斷頭的切口處噴湧出無數的蟲卵,那聲勢,委實令人頭皮發麻。

  崖兒倒退兩步,叮當四濺的淡藍色蟲卵落在她面前,隔著一層薄薄的膜,看得見裡面蜷曲的蟲體。幾乎在同一時刻,億萬的幼蟲破殼而出,以肉眼能見的速度長出了斑紋和兩翅。僵蠶蠱遇見空氣即成蜂蠱,只有覓到新的人體寄居,才能還原成爬蟲的狀態,在舒適的環境裡安家產卵。

  人體有傷口,便是最大的危險。它們會從破損處奮力擠進去。如果傷口不那麼理想,口耳鼻也勉強將就,總之它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活物。

  眾人對這種蠱的習性其實了解不多,但看見它們集結起來,地面空中越聚越多,都慌了手腳。

  蠱蟲開始發起進攻,數量龐大,毫無章法。防御欠佳的長淵弟子,成了它們首先吞噬的對像。波月樓的人勉強還能抵擋,但再快的劍術,也無法徹底阻斷蜂蠱的入侵。絕望的預感慢慢爬上了脊梁,這次恐怕走不出這魔窟了。

  偏偏禍不單行,猾在吃掉岳海潮的半截身子後,搖搖晃晃從籠中爬了出來。

  鋪天蓋地的蠱蟲,還有被蜂蠱穿透結合的猾,在冷翠燭的藍光映照下愈見壯大。人間何嘗有過這樣的景像,伴隨著長淵門徒凄厲的慘叫,一種恍如闖進異世的恐怖感,巨輪般碾壓眾人。

  猾的嘶吼越發猖狂,它的身體表面也覆上了蜂蠱的外殼,深淺不一的花紋如虎斑,那雙赤眼在昏暗中熠熠生輝。

  波月樓的人聚集到一起,胡不言說完啦,“這回咱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真有緣。”

  五個人關系錯綜,魑魅和魍魎是一對,剩下的蘇門主和老板都是他的心頭好,有她們伴著共赴黃泉,胡不言悲傷之余,居然還覺得很安慰。

  可惜他左擁右抱的夢想最終沒能實現,在他們無路可退時,有人出手,一掌擊起了地火。

  滿眼跳躍的金芒懸浮在半空中,和冷翠燭的光交相輝映,交織出一幅色彩濃烈的畫卷。氣流回旋,卷起了那人的廣袖和長發,劍眉鷹眼尚有當年收伏萬妖的氣勢。結印驅策地火,暴喝一聲:“疾!”火光從四面八方彙聚,迸發出滔天的焰。轟地一聲,燃盡天地間的污穢,將空中的蜂蠱燒了個一干二淨。

  孤軍奮戰的猾,被燒得灰頭土臉。岳南星體內的蠱蟲吸盡了他的內力,又全數轉嫁給它,地火不能奈它何,它成了萬蠱之王。它站在滿地殘骸間,暴露出滿嘴獠牙,向敵人咆哮。

  格鬥場上彌漫起它散布的瘴氣,紫府的弟子紛紛迎戰,只聽一陣劍擊的聲響,這猾刀槍不入,十幾人圍攻,居然不能傷它分毫。

  一片帶著紫檀氣的衣袖捂住了崖兒的口鼻,將她拖到身後。猾的戰鬥力很驚人,波月樓的人也加入了這場混戰,崖兒從他身後探出來,“我去幫忙。”可又被他拽了回來。

  站在一旁的大司命,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弟子們道行不夠,君上又不打算出手,現在閑著的只有他了,他還能穩坐釣魚台,戳在他們眼窩子裡討人嫌麼?

  區區的一個人蠱,對大司命來說並不難對付。只是這蠱的形態發生了變化,長如藤條的觸手亂舞,甩飛了一眾弟子。最後一擊,啪地一聲擊中了蘇畫的大腿,她捂住傷口跌坐下來,大罵這猾“下流”。

  崖兒見蘇畫受傷,又在躍躍欲試,他蹙眉道:“她有大司命,不礙事的。倒是你……”仔細打量她,“剛才有沒有受傷?”

  她說沒有,但想起祖父,垂首道:“我親手殺了我爺爺。”

  他和她一樣,也沒有體會過何謂親情,但見她難過,心裡便也跟著難過。抬了抬手,想替她擦淚,但礙於人多眼雜,還是忍住了。

  “你不必自責,有時候眼見未必屬實。這裡蠱蟲漫天,你祖父早就不是原來的他了。如果活著只剩痛苦,還不如助他解脫,他會感激你的。”

  她抬起眼,婆娑的淚眼,滿臉慘然。經歷了一場惡戰,消耗的不單是體力,更是心神。她到現在手腳還在打顫,彎下腰,兩手撐在膝頭緩了緩,也沒有想去依靠他。他有些悵然,她的獨立常讓他有英雄無用之感。可惜無法當眾抱她,只得偏過身問她:“怎麼了?很累麼?”

  她粗喘了兩口氣,搖搖頭,可她越是這樣,越讓他心疼。他也不說話,匆匆拉她到轉角處,這裡尚且有些遮擋,不怕人看見。趁著裡面正亂戰,把她壓在牆上,狠狠吻她一下。然後抱緊她。

  她猶豫著摟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這時還在憂心,“別讓人看見。”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住相思,才是最難熬的。他沉默著,恨不能把她嵌進身體裡,復仇的路不是那麼好走,他幫不了她什麼,想勸她放棄,又覺得這麼做太自私了。滿心的話只能融入一個擁抱,可悲的是還必須偷偷摸摸,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兵戈終於散了,猾的身體四分五裂。眾人點火焚燒,一個浸泡過各種屍液,以吃人內髒為生的怪物,掀起的惡臭令人窒息。

  大司命率眾退出來,遠遠看見仙君半遮半掩在一片凸出的崖壁後。他怔了下,忙抬手示意眾人止步。作為蓬山上掌管一切事物的人,照顧紫府君也有三千年了,一向和君上很有默契。人有三急,方便的時候大軍殺到,難免會讓高潔的仙君難堪。

  指揮眾弟子轉過身去,自己當然也要身體力行。可是那個受了傷的蘇畫騎著狐狸,帶著兩位護法姍姍來遲,並不理會他的號令,反倒越過他的肩頭看向仙君的方向。大司命出言阻止,她也充耳不聞,他氣憤之余,狠狠罵了句“無恥”。

  蘇畫白了他一眼,心說這大司命怕不是個傻子。她眼睜睜看著紫府君抽身而退,身前還藏著他們的樓主,原來是小情人正私會。這個場面要是被死板的大司命看見,不知作何感想?可惜她受了猾的一鞭,已經無力同他拌嘴了,只是狠狠抽著氣道:“老仙君,我傷得不輕,恐怕也中蠱了,還請救命。”

  紫府追緝的偷書賊已經抓到了,自然是押回龍息寺旁的小院。弟子們也有損傷,但畢竟都有些道行,治蠱可以自行處理。令人為難的是凡人,蘇畫的傷沒人能醫,最後只得大司命出馬。他看著躺在床上,面色潮紅的人,頭一次產生了見死不救的想法。

  她的眼神因蠱毒入侵變得迷離,人在床上蠕動,像一條被扔在火爐上的蛇。見他遲疑,虛弱地喃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願救我?”

  大司命握緊了拳,其實也不是不願救,實在是因為她傷的地方太隱秘了。正進退兩難,她撩起裙裾,露出一條大腿,把腿一撇,腿根的傷便暴露在他眼前。

  “我也很尷尬。”她喘了兩口氣道,“可我要活命,顧不上害羞。吸毒是不是要用嘴?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負責的。”

  大司命的臉愈發蒼白了,“你在想什麼?誰說要用嘴?”

  不用麼?她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用手也行。”

  屋子裡發出曖昧的低吟,時而高亢,時而細若游絲,聽壁角的人聽出了滿面紅光。

  魑魅看看魍魎,“沒想到蘇門主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

  魍魎嘖嘖點頭,“這大司命到底是神仙,看來手段很不一般。”

  胡不言很生氣,抓著一根枯枝在地上亂劃,“神仙了不起啊?神仙不守清規,到底有沒有人管?”說完更絕望了,連紫府君都帶頭破戒了,可不是沒人管了麼。

  蘇門主的呻吟持續了有半柱香,從屋裡出來的大司命高一腳低一腳,走路有點打飄。

  雨早停了,天上露出一輪圓月,月光下的人負手而立,聽見腳步聲,微微轉過頭瞥了一眼。

  大司命忽然覺得心虛,但為什麼心虛,連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快步走到紫府君面前,拱手道:“君上,蘇門主的蠱毒已經解了,但她堅稱自己還沒痊愈,不肯離開。”

  紫府君點了點頭,“你不必解釋,本君明白。”

  又是這樣!大司命感覺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反正解釋也是多余,他穩了穩氣息道:“人犯已經拿住了,君上可以逼她說出魚鱗圖的下落,屬下等即刻去取,還來得及趕回去將圖冊歸位。”

  紫府君對插著袖子,面色凝重,“她口風太緊,本君軟硬兼施,才套出她兩句話,也不知是否屬實。”

  大司命心頭一喜,“她說圖冊在哪裡?”

  紫府君緩緩搖頭,“她說要本君親自去取。”

  這卻有些不尋常了,大司命是個耿直的人,想了想道:“岳崖兒詭計多端,屬下怕君上著了她的道。實在不行,唯有逼供了,反正波月樓的人現在都在咱們手上……”

  紫府君說好啊,“你看拿誰開刀比較合適?蘇畫是她師父,她必定看重她,可以先打五十鞭,再剁手腳,只是大司命舍得麼?”

  大司命張口結舌,從一開始的委屈,到後來的氣惱,直到現在的泰然處之,鬼知道他經過了怎樣屈打成招式的心路歷程。他垂頭喪氣,“那君上有什麼好主意?”

  紫府君伸出一只潔白的手來,不沾陽春水的五指,骨節纖長,一截一截移動掐算,“還有……二十五天。”

  大司命說是,“時間不多了。”

  他微微一笑,“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啊。”

  言下之意不到最後期限,他並不打算解決這件事。大司命低著頭,本來一直難以啟齒,今天也不知怎麼忽然來了勇氣,衝口道:“君上,你是不是喜歡岳崖兒?”

  紫府君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在他求證的目光裡沉默,良久才道:“所以你看,將來你受罰,我可以陪你一起。上司做到這份上,總算仁至義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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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大司命驗證了長久以來的猜測,雖然答案和他暗中認定的不差毫釐,但真正從仙君口中說出,還是讓他措手不及。

  怎麼會這樣呢,他痛心疾首,“君上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您雖然駐守人間,但您是上仙。人仙本來就殊途,和凡人發生感情,將來她撒手西去,苦的是您自己。難道您還打算上窮碧落下黃泉麼?把自己弄得仙不仙,鬼不鬼才肯罷休麼?”

  紫府君歪著腦袋聽他長篇大論,最後告訴他:“我不在乎。有個詞叫殊途同歸,大司命應該多讀書。你也不用如臨大敵,你我現在在一條船上,與其勸我,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路應當怎麼走。”

  大司命垂死掙扎:“君上,我和蘇畫之間是清白的,您要相信我。”

  紫府君說少來,“我明明看見了。”

  可是他看見什麼了?僅僅看見她咄咄逼人,把他壓在桌上而已,這能證明什麼?

  大司命艱難地比了個手勢,“我們都穿著衣裳,姿勢雖然不雅,但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

  紫府君啊了聲,滿臉被愚弄的表情,“可本君是因為看見你和蘇門主糾纏不清,才動了凡心的。現在你告訴我,你和她沒什麼?”

  大司命一副五雷轟頂的樣子,“君上,您……難道不是在蓬山時,就……屬下還曾經勸誡過您。”

  他說沒有的事,“也可能就是因為你的不斷暗示,才在本君心裡種下了思凡的種子。大司命這麼做,不會是覬覦本君的位置吧?”

  大司命臉都白了,“絕對沒有,君上千萬不要誤會。”

  “所以你和蘇門主究竟有沒有那事?如果沒有,為什麼自告奮勇為她治腿傷?”

  為她治傷還不是因為沒人肯動手嗎。至於反面教材和覬覦高位,哪項罪名更重……大司命權衡再三,只得垂首,“君上說有就有吧。”

  紫府君這才滿意,拍了拍他的肩道:“別一臉委屈,高興點兒。你我現在也算有個伴,要互相周全才好。將來……這琅嬛君恐怕還是得由你來當。”

  大司命惶惶不安,“君上,您這是什麼意思?”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他。

  這時守門弟子傳出呼聲,說波月樓主騎著金狐狸逃跑了,他做出一個無奈的笑,“哎呀,又讓她跑了。”

  大司命這回再也不鬧著去抓人了,他點了點頭,“那只狐狸的腳程太快了,跑了就跑了吧。今天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追也不遲。”

  紫府君對他的知情識趣很是贊許,仰唇一笑,背著手回房去了。

  不知怎麼,大司命不由自主又去了蘇畫所在的那間廂房。床上人的大腿還袒露著,他伸手扯過被子,替她蓋了起來。

  靜靜看那張臉,她是個目的明確的人,醒著的時候風塵味太重,睡著了倒顯出沉靜的美來。如果他心思活動些,可能經她三番四次的挑逗,早就忘記立場了。捫心自問,對她有沒有半點心動?可惜半分也沒有,他並不喜歡她。人說日久生情,他不贊同這種說法。真正的愛應當是於千萬人中一眼即中,而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兩相湊合。日久生情是什麼?是平庸之中刻意發掘閃光點,欠缺了激情,算什麼愛!他雖不向往那種不顧生死的衝動,但更不願意被動接受恩賜。可能他就是個強勢的人,寧願粉身碎骨為心中執念,也不願委曲求全完成人人當有的愛情夢。

  蠱毒纏身,比一般病痛來得凶猛,但蘇畫依舊保有殺手的警覺,從他進門那一刻她就已經醒了,合著眼感覺他替她蓋上了被子,靜待良久卻又不見他有別的動作,這才不情不願睜開了眼。

  朦朧的光線下,他凝眉站著,似乎很困擾的樣子。她一向快人快語,便支起腦袋含笑問他:“大司命是在苦惱,不知應當怎麼對待我麼?”

  她一出聲,倒把他的神思拉了回來。他掖著袖子說:“你們樓主已經跑了,蘇門主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蘇畫對紫府君會放過崖兒毫不意外,但看大司命的反應,卻有些奇怪。她緩緩坐起身,將裙裾端正擺好,仰著臉問他:“你不去追麼?”

  他搖頭,反正抓回來還是會放走,就不作這無用功了。

  既然崖兒已經離開,自己的蠱毒也清除了,確實沒有再流連的必要了。蘇畫慢條斯理穿好鞋,正想出門找魑魅和魍魎,剛邁了一步,便聽見他在背後叫了她一聲。

  還好不是“老妖精”。他叫她蘇門主,“你對我可是有意思?”

  蘇畫噎了下,不可思議地回頭望他。這老神仙孤寂了幾千年,難道真的枯木逢春,打算來一場人仙戀麼?真要是如此,她也不在乎陪他玩一玩,就算可憐他年老,全當救助了。

  她抱著胸,笑得意味深長,“看來大司命有話同我說啊,我今日得閑,有空聽你訴訴衷腸。”

  誰知大司命的話兜頭給她澆了一盆冷水,他說:“我不會喜歡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這世上我誰都不愛,更不願墮入紅塵永受輪回之苦,你別再對我有非分之想了,以後也請門主自重。”

  蘇畫愣住了,聽完他的話,從起先的火冒三丈,到後來的怒極反笑,自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來:“你有病!”然後抖抖披帛,昂首走出了門。

  原來世上真有這種自作多情又愛立牌坊的人,她在歸途上依舊氣悶不止。森森的月夜,時不時蹦出一聲哼笑,把魑魅魍魎嚇得面面相覷。

  魑魅道:“門主,你怎麼了?鼻子不舒服?”

  魍魎見她不回答,怕魑魅一人冷場,便自言自語著分析:“肯定是蠱毒的後遺症,門主騎馬腿疼。”

  蘇畫看那兩個傻子唱雙簧,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把心裡的郁悶一吐為快了,“我從沒見過比那個大司命更自以為是的人,他居然說我看上他了,真是笑話!果然年紀越大,越是厚顏無恥,他憑什麼覺得我喜歡他?”

  這下魑魅和魍魎都不說話了,感情這種東西最難定性,如果當真不在乎,以蘇門主的閱歷,至多一笑而過,斷不會鄭重其事拿出來抱怨吧!

  魍魎安慰她:“可能是老糊塗了,門主千萬別動怒。”

  魑魅連聲附和,“人太自信了,就會產生天下女人都愛他的錯覺。大司命沒機會接觸別的女人,門主就委屈點,當敬老吧。”

  他們雖極力開解,但對蘇畫的作用不大,她這樣灑脫的人,居然鑽進牛角尖裡出不來了。魑魅便換了話題,和魍魎議論:“你說剛才用來結果岳南星的武器,是不是牟尼神璧?”

  魍魎說不知道,“樓主連劍靈都煉得出來,說不定又是別的什麼法器。”

  魑魅點了點頭,“不過樓主當真是岳家遺孤啊,蘭戰早知道這個內情,所以才把她帶回波月閣收養。現在長淵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當初參與追殺的人都心知肚明,江湖上恐怕又要不太平了。”

  魍魎的觀點很直接:“不太平就殺,岳南星父子死在心慈手軟上,咱們樓主可不一樣。”

  說起樓主,他們字裡行間還是帶著些許崇敬的。殺手無情麼,世上沒有人願意試圖了解一個殺手的想法,但他們自己知道,除了不折不扣完成任務,他們也有自己的人格和信仰。波月樓已經不是當年的波月閣了,樓裡多了鶯歌燕語,也慢慢變得有人情味。人畢竟不是機器,人是講感情的,緊要關頭樓主沒有棄他們於不顧,那麼他們也要以忠誠來捍衛這份情義。

  蘇畫卻有意試探他們,“如果剛才那東西就是牟尼神璧……孤山寶藏據說十輩子都花不完呢。”

  魑魅轉過頭冷冷看她,“蘇門主這是什麼意思?你缺吃還是少喝?難道打算拿著錢,創辦一個胭脂帝國麼?”

  關於錢,有的人很看重,但也有人視之如糞土,主要取決於所處的環境。錢財對野心家來說不可或缺,但對於殺手卻不然。殺手是不需要遵守什麼道德底線的,缺錢了就跑一趟,來錢如探囊取物,所以為什麼還要糾結於數量的多少?十輩子花不完?天知道他們今生造了那麼多殺孽,還有沒有機會談來生。

  “江湖上的人全像你們一樣,大概就沒有殺戮了。”蘇畫聽出他們的意興闌珊,暗暗松了口氣。

  魍魎哈哈一笑,“我等以殺人為業,居然還有平反的一天!不過說句實在話,那些名門正派未必有我們仗義,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驕傲。咱們的影子是斜的,可人站得比誰都直。”

  朗朗皎月下,兩個年輕男人扛著重劍談笑風生。蘇畫微錯後一些,竟看不出這些吃刀頭飯的漢子有冷血之處。他們的血是熱的,也有雲天高誼,心似碧海。

  ***

  長淵這個門派,二十二年後還是凋零了。

  不可能重振,也沒有必要留給任何人,最好的結局就是付之一炬,讓熊熊火光滌蕩所有罪惡。

  崖兒看著火舌吞吐在天地間,那高門大戶曾經是父輩的心血,如今隨著他們的離世,都化作了飛灰。她心裡有些難受,恍惚看見父親含笑迎娶母親進門的場景,雖然他們都面目模糊,但那時候一定是極高興的。少年得志,又有如花美眷,人生還欠缺什麼呢。可惜善良的人,永遠無法看透人性的黑暗,最後人不在了,家也被霸占了,落得兩手空空,還不如從來沒有擁有過。

  長淵府大火漫天,火起時是三更時分,滿城都在睡夢裡。等到有人發現,火勢早就無法控制了,整個府邸被吞沒,熱浪滾滾蔓延了半座城池。走上街頭的人們,無非感嘆岳家開山掌門的苦心經營化為烏有,對於現任的掌門,卻很少有人願意提及他,仿佛這個門派的榮與辱,從來和這個篡權者沒什麼關系。

  火舌燎得人面皮生疼,崖兒靜靜看了會兒,返回客棧。客棧的掌櫃正支著臉,在櫃台後長吁短嘆:“人生真是一場空啊,眼看他起朱樓,高朋滿座占盡風流,不過三十年而已,樓就塌了,還燒得一干二淨,什麼都沒留下。”

  他的啞巴侄兒蹲在櫃腳,昂著腦袋望他,他遺憾地說:“你瞅我干啥?蒼梧城完了,往後客人只會越來越少,咱們的溫飽都成問題了。這長淵掌門也是,得罪誰不好……”一面說,一面飛快瞥了她一眼,“早知道變賣了產業多好,撈幾個現銀子,也好回鄉養老。”

  崖兒在他們叔侄的自怨自艾裡上樓,推窗往外看,街道上仍舊聚滿了看熱鬧的人。回身囑咐蘇畫,“收拾收拾,這就出城。”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孤身來,孤身去,說走就能走。可是外面回來的魑魅卻帶了個不好的消息,“屬下剛才上城樓打探,城東五裡揚沙,想必是有大隊人馬趕到了。”

  崖兒輕舒一口氣,“五大門派入城了,腳程比我預計的快了半天。”好在長淵府被焚毀了,也不至於落進別人手中。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趕在五大門派抵達前出城,現在要走,只怕會撞個正著,她思量了下道,“客棧不安全,他們要追查岳海潮下落,頭一個便會找到這裡。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暫待,等天色晚些再動身。”說完看了魑魅一眼,他會意,抽身退出客房,下樓去了。

  於是暫避到一處廢棄的屋舍,眼看著日頭一點點西沉,魍魎探回了消息,說五大門派正滿城搜索。唯一突圍的機會,是戍時三刻城門換崗,可以不費力氣輕松過關。

  對於他們這幫有路不走,偏喜歡飛檐走壁的人來說,過個城門簡直小菜一碟。只不過天光大亮行動不便,必要等到人少才好行事。

  戌時三刻,關隘上果然開始換駐防,一應雜色的袍子,看樣子是五路人馬組成的盟軍。

  解決個把人,是小之又小的事,替換下來的劍客沒走多遠,身後的換防就被悄悄抹了脖子。五人潛出城,城外不遠的楓亭驛,有魍魎預先准備的快馬,只要趕到那裡,就能順利離開蒼梧洲。

  月色之下,四人一狐發足狂奔,胡不言這時候懊喪得很,只怪自己個頭不夠大,要是再長大兩圈,就可以背上他們四個一塊跑,還用什麼千裡馬。雖然他怨怪魑魅,憎恨魍魎,但生死關頭,大義和小我還是分得清的。

  楓亭驛就在不遠,桅杆上高懸的風燈,在夜色下發出閃爍的一星紅光。人的速度對他來說實在太慢,在他考慮要不要先行一步替他們把馬牽過來時,猛然發現地平線上升起了錯落的燈陣,一盞連著一盞,並且快速收攏,把他們團團包圍了起來。

  魑魅咒罵一聲,“他娘的,中埋伏了。”

  仿佛歷史重演,她的父母,當年就是遭遇了這樣的窘境。崖兒噌地拔出了雙劍,撞羽和朝顏在她手裡挽出了流麗的劍花。她咬著牙陰森一笑,火光下的雙眼殺氣凜冽,“新仇舊恨一並報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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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4:38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長空浩瀚,夜色濃重。一輪明月停在半空俯視眾生,有閃爍的流星從天際劃過,呼嘯著,墜向蒼穹的盡頭。

  熊熊的火把高擎,坐在馬上的盟軍蒙著面。馬蹄在他們周圍小步地踢踏,圈子越縮越小,粗略估算一下,人數有五十左右。

  當然這只是第一層,大概受了先前失敗的啟示,這次的圍剿再也不會網開一面了。這些武林正道煞有介事地將全部人馬分作了五重,每一裡便是一重,不求第一重便克敵制勝,只要挫傷他們的銳氣,就已經足夠了。

  兩相比較,他們共有五人,胡不言除了會跑,戰鬥力幾乎為零。剩下的四人各戰一方,每人解決十二個,應當不成問題。

  五人背靠著背,緊緊團結在一起,崖兒道:“還是老規矩,突圍出去別回頭,能跑一個是一個。”

  這是他們當初受訓於波月閣時的戰鬥規則,吃他們這行飯的,不要講什麼全身而退,只要保證自己不成為同伴的負擔即可。打群架的時候最忌諱拖泥帶水,很多的全軍覆沒都是因為互相丟舍不下導致的,他們不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困境,彼此都心知肚明。

  魍魎說:“樓主騎上狐狸先走,屬下等斷後。”

  崖兒並沒有理會。這樣的境況,把手下人都當成棄子,那她和蘭戰就沒什麼分別了。

  盟軍為首的人騎著高頭大馬發話,“交出牟尼神璧,饒你們不死。”

  崖兒咬著槽牙哼笑,遇上了就打,沒什麼可說的。

  於是一柄利劍脫手而出,那人閃避雖及時,也被斬脫了發髻。崖兒清喝,拔身而起,四人如離弦的箭,向四個方向疾射出去,剩下的胡不言舉著刀,暈頭轉向不知該往哪裡捅。

  以前他一直覺得老板很厲害,這厲害的定義,是從她斬斷他尾巴尖的那天下的。後來她每次出手,基本都是一對一的戰鬥,不像今天這樣場面宏大。反正呆站著的胡不言,這次徹底被她掀起的血雨腥風驚呆了。

  這麼能打的女人,不愧是波月閣頂尖的高手啊,其殺人不眨眼的程度,實在讓人嘆為觀止。那兩柄劍靈在她手裡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他甚至能夠聽見朝顏飲血時,喉嚨因吞咽發出的聲響。殺紅了眼的人,就像他以前吃炒豆子磨熱的牙,所到之處碾壓一片,光是十幾個人,好像根本不夠她殺。

  可是五大門派這回是有備而來,第一重的廝殺不見效果,第二重便頂替上來。這一撥是江湖上有些名氣的劍客,對戰起來不像第一重那麼不經打了。

  胡不言晃了兩下刀把,銅環上的流蘇像模像樣舞動起來,這些人殺得興起,好像全世界都把他給忘了。他看准了,魑魅和魍魎是男人,用不著他幫,他就在樓主和蘇門主之間選一個,助她一臂之力好了。他選了樓主,畢竟他們交情更深,結果他衝過去,橫掃而來的劍氣差點削了他的腦袋,還好樓主回手一擊替他擋了煞。

  她簡直像看敗類一樣看了他一眼,“沒用!蹲下!”

  胡不言抱著腦袋就地蹲下了,看樓主為了擊退伸向他的劍,和人打作一團。

  要說沒用,他確實很沒用,他不是一只戰鬥型的狐狸。連當初想對她下手都要借助迷藥,除了跑得快的技能,只剩會變幻人形。可悲的是,連變幻人形這項,也是借助蓬山靈珠才達到的,總體來說他基本是一只廢狐。

  樓主這邊看來是不需要他了,他轉而看向蘇畫。這一看大驚失色,蘇畫腿上剛受了傷,行動還不是很靈便。大戰三百回合之後,體力明顯跟不上了,忽然遭受一記重擊,人被高高拋起來,還好他反應靈敏,一下接住了她。

  敢打他家蘇畫?胡不言怒不可遏,他抄起大刀就砍向對方,噗地一聲,居然被他砍中了!他一陣歡喜,可是等人倒下才發現,原來背後站著樓主,她的劍早穿透那人的胸膛了。

  “帶她先走。”崖兒匆匆吩咐一句,復又投入一場亂戰。

  胡不言左右兩難,“那你怎麼辦?”

  其實他是可以帶著她倆一塊兒走的,可崖兒嘴裡說能跑一個是一個,終究扔不下魑魅和魍魎。他等了等,等不來她的答復,她忙於應對,也已經越戰越遠了。胡不言回身看看重傷的蘇畫,發狠跺了跺腳,搖身化出原形,一口叼起她甩到背上,左奔右突衝出了人群。

  迎面便是一陣箭雨,他不能止步,只得硬著頭皮衝過去。還好速度夠快,只有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前肢,堅持一下,還是成功突圍了。

  第二重的劍客越來越少,在崖兒的掩護下,魑魅和魍魎成功劫到了馬。策馬的兩人大喊樓主,十步開外還有一騎,然而當她伸手去夠時,第三重的劍客殺到了。她來不及細想,高聲道:“走!”馬上的兩人卻徘徊,魑魅紅著眼,咬牙切齒大吼:“老子和你們拼了!”

  窮途末路時,總會生出這樣的悲壯來。崖兒不是孤軍奮戰,尚且難以應付這麥子樣一茬一茬割不盡的劍客,當年爹爹帶著不會武功的娘,又是怎樣的疲於奔命呢。

  她喊得幾乎破聲:“走!快走!回波月樓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波月樓的處境也不容樂觀。樓裡的人沒有防備,萬一眾帝之台下令圍剿,他們恐怕難以應對。

  又是一陣刀光劍影,四柄長劍齊刺向她時,撞羽橫掃,將那些劍斬成兩截。蹦開的斷劍擊中她的手臂,夜行衣上劃開了好大的口子。恰在這時,一騎快馬伴著星輝狂奔而至,從眾人頭頂高高躍過,那精壯的馬腹,仿佛遮住了半邊天。馬上的人不過伸手一撈,便將人撈上了馬背,待劍客們反應過來時,那兩匹馬已經一南一北跑遠了。

  砰地一聲,紅色的光球衝上半空,幾裡開外的人得到信號,立刻拉弓上馬。眼看人來了,箭弩齊發,迎面的命中率相對較低,除非射中馬。果然被他們逃脫了,於是便千裡追擊,就像當初對付岳刃余一樣。

  馬在疾馳,馬背上的人壓低了身子。崖兒回頭望了眼,“安瀾……”

  他扣著馬韁緊盯前方,“我不認識路,你看該往哪裡跑。”

  人和異類的對戰他可以光明正大參與,但人和人的江湖紛爭,他卻沒有立場干涉。他只能只身前來,在不打破人間規則的前提下,盡他所能去幫助她。那些傷了她的人,他不得以牙還牙,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她逃離險境。

  不過這樣倒也好,總算找到和她獨處的機會,他心頭也有暗暗的竊喜。但這種歡喜,在他能力受限時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凡人是真的渺小,簡直螻蟻一樣,三界之內最不堪一擊,卻又最好勇鬥狠。

  他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隆隆地,踏碎乾坤一樣。不時有箭嘯從鬢邊劃過,他將她密密地護在懷裡。

  崖兒抬眼看,他們逃亡的方向竟是正北,就像宿命的輪回,父母走過的路,她要再走一遍。以前無法想像那種兵荒馬亂,直到現在,和她在乎的人一起,才有了切身的體會。

  她心頭發涼,一疊聲囑咐:“你要小心背後。”

  他唔了聲,沒去細數,總有兩三支命中吧。反正他不會死,現在只慶幸把她護在懷裡是正確的。他曾經在天行鏡裡看過她父母的遭遇,慌不擇路時,細枝末節都關乎生死。雖然最後的結局無非如此,但如果她母親能活到生下她,也就沒有後來悲涼的剖腹取子了。

  熟悉的雪域,曾經是她幼年的天堂。奔進入口時,倒沒有她父母當初的恐慌。她知道哪裡能甩掉這些人,只是她的引人闖入,可能要讓這雪域不太平了。還有狼群,擾亂它們的生活,她心裡也覺得過意不去。

  策馬奔向懸崖邊緣,猛地勒住韁繩,白馬發出高昂的嘶鳴,驚起了雪杉頂上棲息的群鳥。於是漫天都是撲簌簌的,翅膀拍打的聲響,一片嘈雜之後,於藍夜下散盡。樹叢中開始有身影穿梭,崖兒知道,狼群已經被驚動了。如今的白耳朵,風采遠勝從前,它一直記得她,多年的老友不需要多言,它知道怎麼保護她。狼王回頭看了她一眼,待他們登上棧道,狼群聚集在崖邊,截斷了那些追兵的去路。

  雪狼的個頭很大,立起來足有兩人高,數量又多,一群約摸有四五十頭。五大門派追至這裡尤不死心,有人試圖闖入狼群圈定的禁地,剛邁前一步,便被撕成了兩截。

  血灑了一地,狼群擺出攻擊的架勢,發出了警告式的低吟。那種整齊的聲浪像悶雷滾過地面,如果現在有一人敢妄動,那麼狼群便會群起而攻之,沒有將雪狼一擊斃命的身手,還是不要冒這個險。

  五大門派的人被迫後退,退三五步,並不能令狼王滿意。它壓著脊梁一步步逼近不速之客,猛然一聲咆哮,震懾住了盟軍的首腦。他們慌忙下令全員撤離,在狼群的驅趕下,退到了雪域入口的兩界山外。

  “該死的畜生!”幾個漢子憤然大罵,然而又無可奈何。岳刃余的女兒還活著,這是等待二十二年後才重現的希望,絕不能再錯過了。眾人商議一番,達成共識,“就地駐扎,不信他們能一輩子不出雪域。”

  外面亂哄哄搭建營地時,早就找到山洞棲身的人已經生起了火。

  崖兒看著紫府君背上插著的三支箭納罕,“都快成刺蝟了,你不覺得疼麼?”

  痛感對他來說,可能只有凡人的一兩成。但為了配合她的驚訝,紫府君很應景地跌坐下來,連咳了好幾聲,氣喘吁吁道:“可能傷了肺……”

  這下崖兒慌了,她一手撐腰,一手撫額,轉了兩圈才想起來扒他的衣裳。結果一看之下幾乎崩潰,一支箭從他的左肋透體而過,箭尖上滿布紅色的血漬,果真傷得厲害。

  她頓時白了臉,跪下抱住他,“你不是神仙嗎,神仙應該不會死吧!”

  他虛弱地合著眼,“我駐守人間,當然是人的軀殼,傷得太重了也會死的。”

  他也會死,在她失去父母和祖父後,還要失去他。崖兒心頭顫抖起來,扶他靠著石壁,小心翼翼道:“我替你把箭拔出來,你不會死的。你還有很多事沒做,沒拿回魚鱗圖,沒抓我歸案。還有,我們同房好幾次,我的肚子半點動靜也沒有,你想過嗎,是不是你不行?”

  這下死人都要被氣活過來了,紫府君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他一向縝密,怎麼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很久了嗎?”他腦子都空了,暗忖難道修道萬年,真的修空了身子?

  崖兒點頭,趁他發呆的當口,撅斷了刺穿他的箭首。

  他無知無覺,只是滿臉深重的陰霾,那雙天宇靜闊的眼睛裡,逐漸彌漫起了哀傷,低著頭思量,“第一次,是壬辰月辛未日……”然後一本正經推算,“其實到今天不過兩個多月而已。”

  崖兒揪住了他背後的箭羽,“可是兩個多月,已經能夠把出脈來了。”猛地一使勁,拔出了頂深的那一支。

  他輕輕啊了聲,倒也沒太大的反應,扭頭看她,溫聲道:“葉鯉,把你的手給我。”

  崖兒只得把右手遞過去,“我自己也瞧過,沒有。”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再確認一下。”

  男人對於這方面還是很看重的,到了什麼階段操什麼心,似乎是種本能。崖兒在他把脈的時候又拽出一支,忙看他神情,他不過皺了皺眉,琉璃般的手指覆在她腕上,微側著腦袋,仿佛在做什麼學問。

  確實是沒有,他一手擋在唇前,尷尬地笑了笑,“也好,不耽誤你闖蕩江湖。”

  在他說話的間隙,她把第三支箭也拔了出來。

  可是那三個箭孔血流不止,嵌在斑駁的後背上,顯得有些猙獰。她來不及問他背上那些傷疤是怎麼回事,隨身帶的手絹堵不住那些窟窿,情急之下解開夜行衣,把裡面的小衣脫了下來。

  他吃了一驚,忙調開視線,也不知是箭傷的緣故,還是受了她的刺激,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她揭開他的鶴氅,把小衣壓在他傷口上為他止血,然後一手環過來,緊緊扣住他肩頭,什麼也不說,卻能感覺到她的雙手在顫抖。

  好像嚇著她了,他有點後悔,撫了撫她的手臂道:“我不會死,剛才只是和你開玩笑。”

  可是那玩笑,卻讓她有魂不附體之感。她倒沒抱怨,溫順地將臉頰貼在他頸間,“我母親當年就是中箭身故的,所以我很害怕。”

  他明白她的心思,開解道:“你忘了我是什麼人,就算真的死了,也是個鬼仙,可以保佑你。”

  她被他說笑了,鮮有的小女兒情態,怨懟地剜了他一眼,讓他不許胡謅。

  這雪域和外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外面正是初夏時節,這裡卻依舊風雪漫天。其實遠離了喧囂和殺伐,這份純淨更令人愉悅。山洞外的雪靜靜地下,山洞裡燃著火,火光照出一雙璧人,一室溫暖,心也難得的從容和緊貼。

  他望向洞外,“我們在這裡住上一陣子好麼?就我們兩個。我怕時限一到,就要天各一方了。”

  崖兒沉默了下,說好。她也怕,因為知道緣分短暫,愈發覺得在一起的機會彌足珍貴。如果剩下的時間不夠她報仇雪恨了,那還是同愛的人耳鬢廝磨更重要。況且四海魚鱗圖就藏在雪域,需要的時候便去取,大約這是老天為她安排的最後的圓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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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4:51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崖兒在這片雪域生活了六年,雖然時隔太久,某些方面已經不太適應了,但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下,讓自己活得舒適,依舊駕輕就熟。

  要安家,先得解決吃睡問題,他們的小家缺一床被子,必須立刻置辦起來。冰天雪地裡的動物都長著極厚的皮毛,皮可以用來鋪床,肉正好祭五髒廟。

  “你在家等我回來。”她笑著說,起身前溫柔地替他攏了攏衣領,“這裡很安全,你可以先打個盹兒,等睡醒了,就有褥子了。”

  其實她很擅長照顧人,這麼多年行走在刀尖,沒有讓她的血變涼。或許在別人面前她是殺人如麻的凶神,但對於他,她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姑娘。只是這份大包大攬的架勢,幾乎要讓兩人的性別顛倒過來,他失笑,“這不是我該做的嗎。”

  他要起身,卻被她壓住了,“你先好好養傷,外面的事有我。”她系緊了腰帶,回身莞爾道,“雪域是我的娘家,我比誰都熟悉這裡。”言罷提起朝顏,出門去了。

  暴雪獨行,和以往不一樣,以前身後是空的,生死都由她一人。現在知道家裡有個人在等她,這種滋味真好。她總算明白為什麼男人到了年紀都想娶老婆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吧!就像魑魅和魍魎兩個,雖然同是男人,但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同她和安瀾一樣,是火燒不化,刀砍不斷的命中注定。

  仰頭看天,這地方的天像很奇怪,即便明月朗朗,也照樣風雪肆虐。

  月在中天,不知道走散的人是否都安然無恙。如果胡不言和蘇畫能夠順利回到波月樓,應當很快就會下令門眾自保。

  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想得有點多。風雪迷了她的眼,也會迷了那些走獸的眼。她在一叢矮樹林裡靜待,她四歲起隨狼媽媽狩獵,當初一根枯枝便能殺死一頭黃羊,這些年只顧殺人,不知捕獵的技巧退化沒有。等了許久,等得身上有些發寒了,風雪也停了。月色愈發皎潔,那些隱蔽的動物也開始活動,她看准機會獵了兩頭狍子,兩只猞猁。扒下它們的皮,切了幾塊肉穿在劍上,匆忙返回山洞。

  山洞裡火光依舊亮著,從遠處看上去,像白面山上燙出了一個橘黃色的疤。她在雪地裡奔跑,跑得有點急,忽然害怕回去之後山洞裡空空,他不在了。還好,尚未趕到時,已經看見有人倚門而立,身姿固然風流,但也像個等候夫君回轉的小媳婦。

  她笑起來,心裡莫名安定。快步回到山洞前,見他枯著眉說:“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出去找你了。”

  她只是笑,“這不是回來了麼。你站起來做什麼?身上還疼麼?”一面說,一面把獸皮鋪好,再拿手按了下,很軟很溫暖,便招呼他來躺著,“這樣的環境,沒法成全你不殺生的善念了。沒關系,殺業我來造,反正我一身的債,不怕。”

  可是她這麼說,讓他心頭抽痛。蓬山上的紫府君雖然很好說話,但細節方面也考究,不殺生,不碰沾血的東西,是修行者最起碼的准則。然而現在還去在乎那些麼?他連抽經斷骨都不怕,怎麼會忌憚她為他准備的床。

  他順從地躺下來,她還用包袱給他做了個小小的枕頭,“恐怕有些味道,只好將就了。”

  他說有辦法,拿袖一掃,掃出了滿室的紫檀香。

  崖兒啊了聲,“這是仙術啊!”

  他抿唇笑,抬起一手招了招,“過來。”

  她很快蹬了鞋上去,黑色的衣裳,被雪浸濕了也看不出來,用手摸過之後才知道。他又不悅,“你不怕受寒麼?”

  她說:“我心口是暖和的,心裡暖著,身上就不冷。”

  他嘆了口氣,替她解開腰帶,掀起半面衣袍。忽然想起她沒穿小衣,一時尷尬地停住了動作。訕訕調開視線,他解了自己的鶴氅,低聲道:“我來暖著你。”

  崖兒覺得好笑,褪下衣裳,光溜溜鑽進他懷裡。仰頭看他的臉,“怎麼了?咱們這樣又不是頭一回,你還害臊?”

  他說沒有,舌頭也不太利索的樣子,“有些……些緊張。”

  她吃吃笑,“緊張什麼?現在才緊張,是不是晚了?”

  她身上很涼,身材倒是玲瓏有致,但靠在身上,便如一塊雕工精細的玉,貼上心窩的一剎那,讓他忍不住激靈了一下。他只能盡量環住她,張開五指罩住那窄窄的背脊,試圖溫暖她。她緊緊依偎他,探過手臂摟住他的腰,害怕碰觸他的傷口,只敢在小小的範圍內撫摸他。

  可是觸到了滿指的疤,像火燒留下的創傷。想起那白淨的皮膚上三道獸爪劃過般的猙獰痕跡,當時給她的震驚,比箭傷更大。

  “你背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她小聲問,“頭一次的時候還沒有……”剛說完,心裡隱約有了根底。

  他含含糊糊說沒什麼,“暖和一點沒有?”

  她沉默下來,隔了很久才道:“是為我吧?我闖下了禍,連累你受罰。”

  他見瞞不住,便痛快招了,“我看守琅嬛不力,受罰是應該的。還好我上頭有人,三道天雷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他說得輕巧,照傷痕的現狀推算,當時傷得應當不輕。她發出小獸一樣的咕嚕聲,“我做錯了很多事,現在想想,如果不去偷圖冊,就不會害你變成這樣。”

  他說變成哪樣,“難道因為我毀了背,你就不要我了麼?”

  崖兒忙說不,“我怎麼舍得不要你。”

  他仰起一邊唇角,笑得有些痞氣,“如果你不來盜圖,我怎麼認識你?謝謝你來,讓我有機會見識不一樣的生靈,讓我有理由踏出蓬山。我一直以為自己命中沒有姻緣,獨活了萬年,原本已經不再期待了,沒想到遇見了你。”

  “我是災星。”她懊喪地說。

  他搖搖頭,“你是我的救星,把我從淡而無味的日子裡解救出來,讓我知道什麼是愛,還有……人間極樂。”

  仙君是位靦腆的青年,兩個人獨處時,他臉紅的次數要比崖兒多。一旦他眼神閃爍,不敢正眼看她,就引發她促狹的心思。她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悄悄治愈了自己的箭傷,這樣兩廂都便利了。

  她牽起他的手,讓他溫暖她的心房,一雙璨如星辰的眼睛望著他,“大麼?”

  他傻傻點頭,“嗯。”

  她嗤地一笑,一手落在他淺淺的腰窩上。再往下,捏了捏,“仙君這陣子跑了很多路,都跑結實了。”

  他指尖揉搓,氣短地反駁,“以前也很結實。”

  她揚了揚眉,“是麼?”收緊手臂將他壓向自己,感覺那紫藤色的緞褲下有龍昂首,她像句芒神般擒住他,細聲問他,“仙君在人間不是不能動用法力麼,為什麼可以為自己治傷?把自己收拾得身強體健,你想做什麼?”

  她的嗓音低低地,像一縷游絲,從耳畔轉個彎,游進他耳朵裡。他在她指尖戰栗,幾乎連話都說不完整,“和自身……有關的,可以。”

  她唔了聲,“反正規矩都是自己定的,說改也就改了。”她手下纏綿,往來如潮。仰起頭,撅起嘴,“這個時候該親我了。”

  他神思混沌,她說什麼都依言而行。但一心兩用的時候,總集中不了注意力。他在稀薄的空氣裡艱難續命,感受那種流動的,如花開般一瓣一瓣舒展的青春。深夜的心悸不為寒冷,為她舞得利劍,撥得絲弦。

  嘶地吸口氣,睜開迷蒙的眼看她,她讓他想起多年前山中午睡時,在他指間纏繞游走的竹葉青。女人和蛇很像,一樣魅艷又清麗,一樣冷情又惑人。他沒了那身執著,寧願倒頭不起,夜夜張生,常住西廂。只要和她在前一起,永生永世也不會膩。

  她支著身子,果然像蛇般游曳,越升越高,將他的頭摟進懷裡。有些事是無師自通的,他聽見她驚喜地抽氣,女人都有母性,她看他的眼神充滿愛憐,溫柔地整理他的發,然後蜷曲身子,把臉貼在他額頭上。

  閉著唇,綿長的鼻音裡滿是旖旎,他像一塊燒紅的炭,烙在哪裡,哪裡便是一個烙印。前幾次都太性急,也有恨摻雜,每一次都不純粹。這次有的是時間,也不怕人來打攪,總能讓她歡喜了。

  還好,她圓融周旋,微聲說:“背上好冷。”像水裡的魚,靈活一記擺尾,將脊背靠進他懷裡。拉他的手抱緊自己,“你要捂著我啊。”他順著她的曲線調整,山川丘壑都隨她,嚴絲合縫貼在了一起。

  游龍扶搖,穿破雲層,直達天頂。她蹙眉輕吟,回過頭,媚眼如絲瞥了他一眼。

  攏起他的右手,千珍萬重壓在心頭。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依舊覺得難過,只有他的萬古長刀橫行肆虐,才能讓她忘記身在亂世的彷徨。

  “葉鯉……”他縱送之間撐起身,與她交頸,甕聲說,“如果能永遠山居在此多好,外面的桃花開時,我采來為你做胭脂……”

  她鼻子一酸,轉回身,赧然抬腿搭在他腰間,一手撫上他的脊背。三道傷痕縱貫下來,害她無瑕的仙君壞了品相。賊老天不留情面固然可恨,更可恨的是她自己。她不說,腸子都悔青了,只能緊緊抱住他。一片驚濤駭浪裡親吻那精巧的喉結,舌尖一舔,卷進了唇齒間。

  仙君到底是仙君,萬年的熱情,取之不盡。大概被她先前關於肚子的話題刺激到了,悶聲不響,卻心沉似鐵。她又竊笑,可一遭又一遭的碾壓擊碎她的笑,到最後連腳趾都蜷縮起來,他頹然倒塌,枕在了她胸前。

  累極,卻睡意全無,仿佛醒著的每一刻都是賺來的。

  他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這次……如何?”

  她慵懶嗯了聲,將手覆在龍首上,鱗鬣依舊奮張,她驚訝之余大加贊許:“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他聽了才放心,細想又後悔,“先前蒼梧城外大戰,現在又……”

  她不以為意,“我沒那麼嬌貴,別說一夜兩戰,就是再來兩戰也行。打狍子的時候覺得很冷,現在暖和起來了,多好。”抬起眼,長長的眼睫刮在他下頜,“你睡麼?”

  他說:“我看著你睡。”展開皺成了一團的鶴氅,替她披蓋上。

  她抿唇而笑,笑容裡依舊有少女般甘甜的味道,嬌聲道:“又不是只有這一夜,咱們在這裡長久住下去,住到不得不離開時,說不定出去的時候是三個人。”

  他聽了半是歡喜,半是憂傷。他從來沒有告訴她,他只有三個月期限,期限一到就要復命,無法再逗留人間了。現在是子夜時分,等到天亮,就只剩二十四天了。在他漫長的生命裡,不知多少個二十四天如水一樣無聲流過,這次的二十四天卻要細細品咂,連合上眼都覺得奢侈。

  “你的仇,不報了麼?”

  她輕捺了下嘴角,“我不甘心就此放過那些人,可惜來不及了,也只能作罷。”頓了頓問他,“你一個人跑出來,門下的人怎麼辦?”

  紫府君到這時候才想起大司命和那幫弟子,愣了半天道:“等不到我回去,應該會上王舍洲吧,畢竟蘇畫回波月樓了。”

  崖兒哦了聲,“我先前還在想,蘇畫和魑魅魍魎他們,不知現在怎麼樣了。五大門派拿不住我,只怕要對波月樓不利。”

  她在人世間的牽絆,終究比他多得多。他沉默了下道:“若是你不放心,我天亮就帶你回波月樓。”

  崖兒見他這麼說,倒愣了一下,“你不必事事為我考慮,你應當由著自己的心意,和我在山裡廝混。”說著翻身上來,騎在他腰間,“波月樓注定有此大劫,我回去不過帶著他們廝殺。但若是我不在,他們可以各奔東西,自謀生路,反而比跟著我要好。我呢,就在這裡避世,陪著我的心上人,過幾天安穩日子。”

  她在高處,春盎雙峰,芙蓉綴頂,令他感到目眩。他昏沉間什麼都沒聽清,只聽清了那三個字,“我是你的心上人……”

  她俯視他,像救苦救難的菩薩,“你是我的心上人,從鳳凰台上初見,你就已經是了。”

  她還記得無根的長街上,抬袖拂拭琅玕燈的仙人,眉目鮮熒,月華都遜其一段磊落。曾經那樣神聖高潔,可望不可攀,如今卻落得和她這個滿身血腥的人在一起。崖兒有些自慚形穢,其實她是配不上他的,全因自己先下了手,才讓他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聽後仰唇微笑,笑容裡有意氣風發的味道。撐身坐起來,沉沉的長發紋絲不亂,依舊飛流般垂在胸前。雙手扣住那一捻柳腰,溫柔地搖曳著,“我在蓬山太多年,不通人情世故。聽聞樓主治家有方,以後的日子,便勞請樓主千萬分地愛我、惜我、調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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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5:04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融融的情話,撫平歲月罡風吹出的裂隙。外面不知是怎樣一番斧鉞橫飛的亂景,但在雪域,卻能體會到一種歲月靜好的溫軟。

  紅日懸在天邊,滿地的銀雪折射出耀眼的光。這裡遠比外面的世界來得明亮,一切的顏色映襯著素白的背景,便顯得格外濃重端莊。遠處有高聳半空的雪杉和松樹,雖不如烏桕濃艷,但有大氣豪放的美態。如果這裡搭個小屋,那裡再置辦個灶頭,可以一邊看日出東方,一邊在柴米油鹽中消磨時光。

  紫府君摸了摸剛撿回來的幾根枯枝,念個訣,把它們變成了桌椅。隨手撿起一片葉,當風一搖就是一架香案。起初他還在猶豫,不知究竟該不該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可想起裡面的人,夜半之後到底當不得那種冷,她終究只是個凡人。

  這滿身的修為,再不用早晚要過期,反正已經這樣了,剩下的日子還是過得灑脫些吧。他起了個早,把山洞妝點了一番,家徒四壁怎麼能稱之為家呢,他將兩張猞猁皮變作香軟的褥子,還給她准備了一頂素紗大帳。打起帳幔,昨夜太辛苦,她正沉沉好眠。他抽身退出來,擺弄些雜草樹根,把過日子必須的東西都准備妥當了。

  崖兒睜開眼時,滿目飄拂的鮫紗,讓她誤以為回到波月樓了。怔忡盯著帳頂看了良久,隔著朦朧的經緯,看見山洞嶙峋的石壁,才確定自己身在哪裡。床頭有一套新衣,是蓬山統一的式樣,月白的袍子鑲嵌藍色滾邊,穿上很覺得溫暖。她咂了咂嘴,發現做神仙就是好,危急關頭總有讓自己過得舒服的手段。他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以前一直一絲不苟遵循九州的規則,可是落進這紅塵裡,便開始一次又一次破戒。她有些擔心,不知這些逾越積攢起來,最後會不會一並清算。

  從山洞裡走出來,日光之下,雪原之上,一個素衣銀袍的人正以枝為筆,在平整的積雪上練字。崖兒痴痴看著,恍惚蓬山的歲月裡,那個聖潔的紫府君又回來了。他運筆如龍蛇,最後一個輕雲蔽日的立刀作為收勢,長風浩瀚,白玉簪頭的錦帶被吹得飛揚起來,那道清澈的眼波穿過繁復的紋理,落在她臉上。她心頭一陣怦然,仿佛自己還是碧梅扛著掃把清掃落葉的雜役,見了天人之姿的府君,自發生出雲泥之別的自卑感。

  “你醒了?”他丟了樹枝過來,看她拘謹,覺得奇怪,“怎麼了?”

  她笑了笑,“這陣子你一直奔走在雲浮,我都快忘記你原來的樣子了。看你練字忽然想起琉璃宮,你真的不屬於這濁世,剛才的你才是原來的你。我在想,就算我將來投胎轉世,每一世見到你,必定都會一眼驚鴻,不管我那世是女人還是男人。”

  紫府君眨眨眼,側著頭思量,“前面說不錯,我很喜歡,可最後那句是什麼意思?”

  她大笑調侃:“意思是就算我哪一世錯投了男兒身,也還是不會放過你。”

  他的一雙眼在天光下愈發明亮,眸中是深濃的笑意,趨身拉近她,悵然的語調回蕩在她頭頂,“如果你真的變成男人,那我也認了。一世禍害不完,還可以留到下一世一並結算。”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希冀地望他,“說定了,你要記住我,永遠不能忘記。”

  他垂眼看她,“這話應當我對你說,你要記住我,不能忘記我。如果忘記了……偶爾午夜夢回,想不出我是誰,至少要對這張臉有似曾相識之感。”

  彼此都知道好景不長久,所以字裡行間總有一股悲涼的味道。崖兒從來不是黏糊的脾氣,生死也看得很淡。她從落地起就受盡苦難,人生最後能有這樣一段輝煌,已經是意料之外的驚喜了,萬一有幸緣分不斷,那時間絕不能浪費在兜轉彷徨上。

  “我想不起來你就提醒我,做什麼似曾相識?你告訴我,我們相愛過,曾經是最親密的人。你長得好看,說什麼我都會相信的。”

  他簡直要發笑,她的貪財好色倒是從來不掩飾。許多人都懼怕她冷血無情,其實是他們無福消受這世間最可愛的姑娘。

  她回頭看他們棲身的山洞,他給洞府做了個門楣,中間鄭重地落了款,叫“波月洞天”。她眼裡浮起一片凄涼,“和我娘比起來,我幸運得多。如果當年他們能逃過追殺,也像我們一樣找個山洞安家,再也不問江湖事,那該多好!”

  他負手回望,淡聲道:“人之生死都有定數,他們的故事結束了,你的故事才能開始。”

  她轉頭看他,“那麼我的故事結束時,會成就另一個人故事的開始麼?”

  他微笑,“你的故事不會結束,我不會讓它結束。”怕她再追問,忙岔開了話題,“你帶我去那片山崖看看吧,離這裡遠麼?”

  崖兒說不遠,那片山崖,是她爹娘最後一程的歸宿。骨骸雖然移走了,但他們的魂魄不知是否還停留在那裡。

  他們在廣袤的雪域上行走,從這裡過去,沿著小樹林走上二裡就到了。積雪踩踏,發出咯吱的聲響,經常一腳深陷,需要身旁的人來扶持。遠遠看見那片凸起的山岩了,白天很尋常,但那個月夜,卻是她父母頭頂唯一的遮擋。

  時隔多年再站在這裡,心裡依舊感到凄惶。仙君的手緊緊握著她,溫暖堅定,給她力量。她看著岩下的三塊石頭,緩聲說:“我的母親在別人口中,似乎除了容貌就沒有別的了。他們提起柳絳年,無非是萬戶侯府的大小姐,一曲《綠腰》令天下男人無不艷羨。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母親才是真正的女中豪傑。她一生嬌養,沒有受過半點苦,最後卻隨我父親亡命天涯。酒館裡的狸貓告訴我,她中箭後一聲不吭,到死都沒有對我父親抱怨一句疼……”

  他哀戚地望著她,“所以你和你母親很像,有堅韌的心性。”

  她赧然一笑,替他把話補全,“也同樣遇見了值得托付的男人。兩年前我來替他們拾骨,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擁有愛情,我活著,就是為了替父母報仇。也許是爹娘看我太可憐,把我推到了你面前,真是沒想到,我居然會有這樣的成就,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所謂的成就,很大一部分是指睡了神仙吧。其實也是這神仙道心不定,才最終上了她的鉤。兩個人的姻緣,是萬萬年前就注定的,不管以怎樣的機緣巧合開始,是中規中矩還是劍走偏鋒,最終都是一樣的結果。

  一縷發絲在她頰畔飛舞,他伸手替她繞到耳後,“我等了一萬年,等來的是你,這何嘗不是我的成就?”

  她在陽光下輕笑,紅唇貝齒,說得嬌俏,“我只怕引你破了戒,你就無所顧忌了。你這人太隨緣,會不會再去喜歡別的姑娘?”

  白雪映照他的眉眼,他做出苦惱的神情來,上下左右端詳她,“你這麼胖,往我面前一站,我眼裡哪還塞得下別的姑娘!”

  這下子她不樂意了,一蹦三尺高,“我哪裡胖?聶安瀾,你給我說清楚!”

  他只顧笑,被她搖得討饒,“我說錯了,說錯了……”低下頭,換了個曖昧的語調,在她耳邊低語,“一個你便讓我丟了大半條命,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應付別的姑娘了。”

  兩個人之間的私房話,慢慢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啟齒了。他能發現自己的改變,往日的蓬山之主不問世事,但千萬年風平浪靜的生活,早已令他感到厭倦。他生來是個情感豐沛的人,有一顆眷戀紅塵的心,卻被迫枯守琅嬛。萬年的水滴石穿,棱角漸漸被打磨,但於不為人知處,依舊保有殘留的鋒芒。愈深入紅塵,愈愛上這片泥沼,即便有滅頂的危險,他也深深墜下去,不願起身了。

  笑鬧間,有淺灰色的點移動,起先尚遠,轉眼就近了。他駐足四顧,周圍狼群聚集,這種生靈有極強的戒心,在沒有確定你對它們也是友善的之前,不會輕易接近你。

  它們保持一定的距離,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圍著他們打轉。直到狼王現身,立刻彙聚起來,在它身後站定待命。

  仿佛一場正經八百的交涉,人和狼對面而立。

  有風吹過,吹動狼王胸前厚重的皮毛,那寬坦的胸懷,簡直和一個成年壯漢一般大小。

  白耳朵滿臉肅穆,雪域上的狼群部落原本不止一處,這兩年它到處征伐,已經一統天下,如今是真正的王者了。王者就要有王者的氣派。它看看這個漂亮的男人,又看看老友,表示她應該引薦一下。

  崖兒也很鄭重,她向紫府君比了比手,告訴白耳朵,“這是我的男人,他從方丈洲來,是鎮守九州的琅嬛仙君。”

  然後又向白耳朵比了比手,告訴紫府君:“這是小白,雪域的狼王。我和它在一個狼窩裡長大,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

  介紹完了,居然發現自己的來頭很了不得,男人是神仙,兄弟是狼王,這樣的身家拿出去,足以成為說書先生的新素材了。

  那廂的一人一狼呢,也十分莊重的樣子,彼此點頭示意,就算認過親了。

  接下來例行的聯絡感情還是需要的,白耳朵照舊橫撲上來,舌頭在她臉上狂舔一通,以狼的方式表達了對她重返雪域的歡迎。他們在雪地裡滾作一團,狼群也很快樂的樣子,大家集體四腳朝天大肆磨蹭,然後起身抖落皮毛上的雪。一時雪沫子四射,紫府君閃躲不及時,被射了個滿頭滿臉。

  抹了把臉,無可奈何。但是雪狼很講義氣,帶他們去狼群藏匿食物的地方。那是一片盆地,大雪覆蓋了周圍的痕跡,乍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但小白做了示範,鼻子在地上細嗅,嗅到一處,開始用前爪刨挖,很快拽出一只黃羊,扔到了他們面前。

  崖兒笑道:“這是把你當自己人了。雪域氣候太壞,食物很少,每年開春的時候守在入口狩獵,獵到的黃羊都埋起來作為儲備,等斷炊的時候再拿出來果腹。狼能和你分享食物,是天大的面子。”

  紫府君看著四腳蹬得筆直,凍得冰塊一樣的黃羊,向狼王拱了拱手。

  崖兒退下腕上的跳脫,一頭綁住黃羊的腳,另一端系在腰上。白耳朵又帶她上了一處坡頂,這裡地勢絕佳,可以清楚看到五大門派的動向。那些江湖劍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飲酒烤肉,精神松散,也沒有作任何防範。如果自己是孤身一人,也許天黑之後會潛進敵營,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然而現在……殺不盡也是不痛不癢,她答應了要過兩天安穩日子的,就不能再戀戰。

  她慢慢退回來,說走吧,“時候不早了,回家做飯。”

  紫府君順著她眺望的方向看了眼,擔心她會動心思,可她卻先給他吃了定心丸,“他們人太多了,我單槍匹馬涉險,萬一困住了,還得讓你來救我。刀劍不長眼,那幫人冠著正派之名,行的是齷齪之事,要是害你破戒殺生,那我就真的連累你了。”她拉著他的手在雪地裡費力跋涉,身後拖著黃羊,不時還要回頭望他,“仙君在我眼裡,是世上最高潔的人,別讓那些畜生的血弄髒了你,你只能被我一個人玷污。”

  他又紅了臉,停下步子把她拽回來,也用不著她一步一個腳印了,抱起她騰身飛越山谷。他們在半空中駕雲,底下是歡快奔跑的狼群,雪域裡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滌蕩了心頭的陰霾。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什麼時候要向上界復命。”這事一直在她心裡,落地後處理了黃羊,把肉掛在草棚底下,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魚鱗圖就藏在雪域,托小白代我看管。回頭我帶你去取,將來要走時,也不必多費手腳。”

  他沒有應,只說不急,“圖冊既然安全,暫且就不要動它。”暗中卻在考慮,如果圖冊對她很重要,是否索性留給她。反正罪過的輕與重,對他已經沒有多大分別,如果數罪並罰,削了他的仙籍,直接打入凡塵,那簡直是求之不得了。

  崖兒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見他從容,也就不急在一時了。

  烤了昨天的狍子肉,問他吃麼,他笑著緩緩搖頭。她嘟囔了句:“你一定是世上最好養活的男人。”自己胃口也不見得多好,隨意吃了一塊就扔下了,只覺鼻子裡呼出的氣滾燙,扶著額頭說,“我又困了,得進去補個覺,你要一起麼?”

  一起好是好,但只怕又讓她休息不了。忍耐再三還是搖頭,推說要打坐,讓她一個人好好休息。

  崖兒倒戀戀不舍的樣子,“不要走遠。”

  “我哪兒都不去。”他送她上床,替她蓋好了褥子。回身又去翻那火堆,往裡面投了新柴。火光下一雙眼清嘉坦蕩,見她還望著他,寬撫地一笑,“我就在這裡,你睜眼就能看見我。”

  她這才安穩閉上了眼睛,只是還不放心,隔一會兒便會掀起一道細縫來看。後來腦子愈發沉重了,支撐不住,落進了昏昏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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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5:18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病過了,大約是在十三歲那年吧,她跟隨弱水門四星,隆冬的雨夜伏擊一個商隊。商隊來得比預計的晚,她藏匿在草叢裡,一個時辰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雨勢稠密,浸濕的衣裳包裹住身體,像落進了沼澤裡,無法掙脫。她從未那麼期盼目標快快出現,至少揮舞起刀劍的時候,能夠讓凍僵的四肢和血脈重新活過來。

  商隊來了,十幾匹快馬颯踏而過,她第一個蹦起來砍斷了首領的馬腿。後來混戰,她的刺殺近乎瘋狂,事後危月燕向上回稟,對她最大的控訴是不服管教,至於任務的完成,她得了個中肯的評價——嗜殺。

  其實她們不知道,她只是想盡快暖和起來,因為敵人的血是溫熱的。嗜殺在波月閣裡也不是缺點,甚至算得上美德。雖然很多人因為她的殘忍和目中無人退避三舍,但蘭戰卻對她的表現卻大加贊賞。從觀指堂退出來後她就病了,生病對殺手來說太奢侈,如果你未立寸功,你就連臥床休息的資格都沒有。

  她在床上翻滾,一會兒熱得燒心,一會兒冷得哆嗦。幾碗藥灌下去也不見起色,蘇畫對藥師說:“三天了,恐怕燒壞腦子。”

  閣裡的藥師無關痛癢,“稟報閣主一聲,不行了就移到山洞裡去吧。”

  波月閣旗下那麼多女孩子,死了個把根本不算什麼,如果她不是蘭戰親自過問的,死活根本不必驚動閣主。崖兒聽著,那些對話忽近忽遠,弄不清到底是誰說的。真把她送到山洞裡等死,她也無法反抗,因為實在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蘇畫把她的病情如實呈稟了,蘭戰來看她,不勝唏噓道:“雪域裡光著身子都能活六年,現在淋了一場雨竟然要死了?人啊,果然嬌慣不得。”

  如果還笑得動的話,崖兒也許真的會笑出來。這些年她在弱水門吃盡了苦,原來有衣蔽體,有屋可住,就夠得上“嬌慣”了。這位閣主指鹿為馬還一臉中肯的樣子,常叫她覺得惡心。鋪板上伸張的手指無意識地屈成了爪狀,可惜握不動,她除了喘氣,什麼都做不了。

  厭煩至極,不是不愛熱鬧,是因為來這裡的人都是為看她的熱鬧。她寧願這些人不要出現,就算死,也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

  蘭戰當然並不願意就此放棄她,畢竟神璧依舊下落不明。他觀望一陣子,吩咐繼續治,轉身出去了。崖兒別過頭,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外面開始下雨,她聽得見雨滴打在廊檐上的聲響。有輕輕的腳步聲,鑲嵌進颯颯的春雨裡。她勉強睜開眼,有個身影立在她床前,天色昏暗,逆光相向,她看不清他的臉。起先以為是蘭戰,因為身形很像,但那人身上的熏香和蘭戰並不相同,蘭戰常用龍鱗,而這人的衣袂,散發的是刀圭第一香。

  她以前受訓,分辨過上百種香料,對刀圭第一的印像很深刻。這種冷香,寒中帶辛,一旦燃起來,繞梁不散,可以持續三日。蘭戰剛走沒多久,不可能這麼快換了香,閣裡其他的男人和她沒有交集,她想不出會有什麼人來探望她。

  努力眯起眼,試圖看清他,但沒有成功。窗外雨聲更加綿密了,一陣風吹過來,那人的衣袖在她手背上留下若有似無的觸感。她沒有力氣問他是誰了,恍惚著,在疑惑裡睡了過去。

  時隔這麼多年,幾乎從記憶裡消散的一段經歷,居然又莫名跳了出來,真稀奇。她到現在都沒弄清那個人到底是誰,也沒有和別人提起。從夢裡醒來,恍惚間有一只手落在她額頭上,她聽見仙君的聲音,“你病了。”

  崖兒睜開眼,眼眶發熱,要噴出火來似的。勾著頭想起身,又倒了回去,嗡噥著:“精神頭一松懈就要得病,沒關系,明天會好的。”

  她向他伸出兩臂,紫府君俯身來抱她,“怪我迂腐,要是早點動用法術,你也不必出去打獵。”

  他身上帶著涼意,正好用來平息她身上的火。她閉著眼吸了口氣,“吃還是要吃的,那些枝枝葉葉又不能填飽肚子。”

  她燙得像火爐似的,他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摩挲,“雪域沒有草藥,小白帶來了羚羊角,我磨成粉末了,過會兒你服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一面說,一面看她面色,“冷麼?我把火燒得旺些。”

  她卻無賴地笑,“火堆燒得再旺也沒有用,仙君何不直接在我身上放火?”

  人熱得兩眼滿布血絲,還不忘口頭上占便宜,紫府君哼笑一聲,“現在放火,只怕你生受不住。”將她壓回去,又溫聲道,“我去給你熬碗肉湯,熱熱地喝下去,寒氣就散了。”

  他提袍走出山洞,姿態嫻雅,依舊一派清正文人的神韻。可站在灶頭前,卻開始犯難,仙人辟谷,自己早就不食煙火了。應該怎麼把肉燉出湯汁來,甚至怎麼使用自己變幻的所謂灶頭,他都一竅不通。

  反正無論如何,先試試再說。於是紫府君開始嘗試洗手做羹湯,在熏出了滿臉涕淚,熏得山間狼煙直上後,終於還是讓他做成了。

  人生來聰明,就算略走彎路,最後也不會空手而返。他把肉湯端到她面前,催促她喝了,崖兒捧在手裡,喉頭微微哽咽。她想落淚,但又覺得很難為情,便解嘲式的笑了笑,“唉,這是頭一回有人給我開小灶。”

  滋味不提他,滿口煙熏火燎的氣息,還伴著羚羊角的一點腥膻,可她卻喝得滿心歡喜。他問:“怎麼樣?”她只管點頭,“比波月樓的廚子做得好,要是擱點兒鹽巴,那就更妙了。”

  他忙了半晌,得她一聲贊,覺得很滿足。

  鬢角的頭發汗濕,柔順地貼在臉頰上,她抬手替他捋了捋,“仙君落入塵寰,被我連累得不成樣子了。”

  他把她的手合在掌中搓了搓,“照顧心愛的人,怎麼能說是連累!你到現在依舊覺得我高高在上,是你還沒有拿我當成最親的人。”

  崖兒愣了一下,“你是我最親的人……”復赧然垂下眼,“只是我習慣了獨來獨往,也沒有受過任何人的照顧,得人恩惠就渾身不自在。”

  他微笑,“我已經不是當初的紫府君,也回不到當初了。你不必高看我,我如今就是個纏綿內闈的男人,就像你說的,不問前程,只問風月。”

  所以貧瘠石室裡,兩張狍子皮也能成為風月台。他攬她入睡,江湖人口中的妖女,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停在他懷裡的時候,柔軟得像一片雲,像一塊織工精細的上等絲綢。她幾乎連半點棱角都沒有,只是帶著軟糯的語調,一遞一聲叫他的名字:“安瀾……安瀾……”

  長發糾纏,他想過為兩個人結發,但最終沒有去做。琅嬛失竊必須有人擔責,他換她百歲無憂,接下來的路無法陪她一起走。人生說短也不短,幾十年裡,會發生很多意外很多事,如果她將來遇見另一個適合的人……還是留待那個人,來替她結發吧!

  一夜過來,她的熱退了一些,不過還是不宜走動。外面太冷,在山洞裡養息更好,可是又牽掛,喃喃說:“圖冊放在雪域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也不知現在怎麼樣。讓小白帶你去看看吧,五大門派虎視眈眈,萬一圖冊出了差池就了不得了。”

  他說好,出門吹了狼哨。不久白耳朵從密林裡走來,昂首向他示意。他隨它走了很長一段路,進入一個岩洞,那洞很深,鐘乳崢嶸,從上面滴落的水滴,砸在石頭凹陷形成的水窪上,聲音居然被放大了百倍。白耳朵獨自在前面帶路,走過長長的石道,盡頭是一片石筍,最高的筍尖上供著精美的畫軸,在無邊的晦暗中,發出炫目的光彩。

  他駐足,隔著一汪碧水懸望,白耳朵坐在他腿旁,目不轉睛盯著他。他垂首看了一眼,“小白兄,你好奇這卷軸上畫的是什麼嗎?”

  白耳朵嗚了聲,轉過頭看那個金光閃閃的物件。

  紫府君抬起手,分花拂柳般一劃,畫卷浮於半空,然後徐徐展開了。畫卷上的圖案是流動的,極細的線條勾勒,柔軟得如同吹口氣便會揉作一團。畫中的一切都是有形的,雲層聚散,水流洄轉。還有海中的山川和島嶼,有的亙古不變,恍如天柱,有的則時隱時現,倏忽之間飄出萬裡之遠。

  “看見了吧?不過就是一幅會動的畫兒,小孩子可能會喜歡。”他負著手道,“據說這畫上有座山,山裡藏著無窮的財富,財富多到什麼程度呢,金子熔化後,可以給你的雪域套上一層金殼。你不知道,千年之前就有人打過這座孤山的主意。如果這批寶藏注定有人開啟,我希望那個人是崖兒,這樣才對得起岳家人的犧牲,血也不至於白流。”

  白耳朵沉默著,眼睛裡露出哀傷的神色。它是聽得懂人話的,二十多年的雪狼已經能煉化金丹,“明心”後便是“見性”,假以時日,可以像那條龍王鯨一樣化形。

  紫府君嘆了口氣,“過幾天我就要走了,這一去,琅嬛恐怕再也不由我管轄,萬一她哪天需要這圖冊……我得防微杜漸,不能讓她故技重施,再去勾引大司命。五大門派不會放棄圍堵她,神璧和圖冊在一起,太不安全。原本我該給這裡設個結界,可我又怕連她都防住了……所以還是得繼續托付你,替她守住這圖冊。”他一本正經問它,“小白兄,你可以嗎?”

  白耳朵站起來,昂首挺胸,直視前方。圖冊從離開琅嬛後,就一直存放在這個岩洞裡。舊友托付不敢相忘,它每天都會來巡視兩圈,不是無驚無險到今日嗎,因此它很有把握,表示絕不有負所托。

  紫府君贊嘆:“小白兄義薄雲天,是真漢子。我這個人和飛禽走獸一向有緣,如果他日有幸再見,那時候你應當修成人形了,我請你喝酒。”

  白耳朵點頭,一人一狼退出來,紫府君虛虛設了個障眼法將洞口隱去,才回到他們暫居的洞府。

  崖兒見他空手回來,心頭一緊,“圖冊呢?”

  他說還在那裡,也很安全,“咱們暫且不走,放在身邊不方便,等走時再去取。”

  崖兒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決定,但相信他總有他的道理。後來的相處,足可成為她一生咀嚼再三的回憶。如果說曾經的快意江湖是蕭蕭的青葉,那麼這幾天的耳鬢廝磨,就是綴在枝頭的繁花。刀尖上行走的人,連生病都得看准時機,哪裡懂得和相愛的人攜手虛度光陰,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山中歲月精巧又從容地流過,他們每天揉著朦朧的睡眼,坐在冰天雪地裡看日出。晚間用罷了飯,他帶她徒步跋涉,踏雪尋梅。原來她不在的十幾年裡,後山上竟然玄妙地長出了兩株骨裡紅①。艷如朱砂的花朵點綴蒼茫的夜景,她在樹下看了很久,看出一身雪野孤雁般的殘痛來。

  他折了花枝,簪在她發間,就著月色看她,“可惜沒有早點遇見你。”

  她輕笑,“別人花上三年五載才圓滿的事,我們三個月就完成了。不要你苦苦追尋,我自己來了,多好。”

  只是太快,他沒有說出口,捧住那張繡面,密密吻了上去。

  一個人不用自己頂天立地,好像會變得倦懶。起先崖兒還不時去山坡上觀察五大門派的行蹤,後來竟全拋到腦後了。也不知日升日落多少次,懈怠到連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時,才打算像征性地往山頭上去一趟。

  平常都是焦不離孟,今天他卻沒有同行的打算,“快去快回,我給你烤獐子肉。”

  崖兒倒也沒想那麼多,扎起褲腿說好。待要出門,他忽然叫住她,眉眼含笑,為她理了理頭發,“我有沒有告訴你,你今天格外好看?”

  她聽了便撒嬌,“我哪天不好看?不好看,怎麼引你上鉤?”

  他笑意更濃,兩手從她肩頭緩緩滑下去,滑過雙臂,在她指尖繾綣一握,然後輕輕推她,“去吧,小心些。”

  崖兒心頭徒然升起一陣凄惶,但每次短暫分離都是這樣,怕惹他笑話,勉強壓住了那分不安。

  走出山洞,騰身向山谷疾馳,幾個起落後還回頭望他。那道傲岸的身影立在皚皚白雪間,身側林濤如怒,頭頂日光正盛。他就那樣無欲無求,不誹不憤,還原成了遠古最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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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骨裡紅:朱砂梅的一個品種,喜溫暖和充足的光照,耐-10℃低溫,讓它長在雪域純屬創作需要,勿當真。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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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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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5:29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山坡上有一處高高的凸起,恰巧可作隱蔽之用。

  崖兒潛過去,匍匐在巨石上,這麼多天了,狼群一直輪換駐守兩界山,如果五大門派的人還在,連她都要驚嘆他們這次的耐力了。名門正派麼,到哪裡都是高床軟枕,美酒佳釀,在這荒山之外枯守,時間一久不必她做什麼,他們的軍心自發就散了。

  果然,先前駐扎的營帳少了一半,但依舊有人不肯放棄。她涼聲哼笑,“繼續等下去吧,牟尼神璧永遠消失了,你們也就沒有指望了。”

  她退下來,遠處的狼群還在戒守,看見她的身影,紛紛回頭瞻望。

  她揮了揮手同它們打招呼,回去的途中獵了只兔子掛在腰間。歸色匆匆,直到臨近山洞才放緩步子。

  茅草屋下掛著的肉干,在朔風裡悠悠搖晃,她把兔子放在灶台上,回身叫了聲安瀾,“我回來了。”一面拿匕首割個口子,將整張兔皮剝下來,自顧自道,“外面的人少了很多,想必是堅持不住,另想辦法去了。”

  等了等,不見山洞裡有動靜,她仰脖又喚了聲,“安瀾?”

  這寂靜忽然令她恐懼,她慌忙扔下兔肉跑進山洞,洞府是空的,他人並不在裡面。

  她撫著額頭,感覺心在胸腔裡狂跳。單打獨鬥慣了,倒沒什麼牽掛,可後來他來了,在她適應了兩個人相依為命之後,他一時不在自己視線範圍內,她都會驚恐不安。

  這大雪封山的氣候,他又不會外出打獵,能到哪裡去?崖兒定了定神,想起藏圖的那個岩洞,也許是時候到了,他打算把魚鱗圖取回來,好向天帝復命吧。

  她又匆忙跑向那個岩洞,心裡總帶著一份希望,希望他在那裡,只要見了人,一切都好說。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當初父母雙亡時她還太小,什麼都不知道。現在竟體會到了那時該有的痛苦,仿佛徹底被拋棄了,滿心都是凄涼,滿眼都是張惶。

  她深一腳淺一腳,在茫茫的雪域上狂奔。冰冷的空氣填塞進肺裡,整個心口都痛起來。漸漸近了,過了前面的林子就是。她在雪杉林裡穿梭,不時震動樹頂的積雪,在她身後大片砸落。

  穿過林立的樹干,看見那個冰棱為簾的岩洞,剛想過去,發現山洞前的平原上似乎有個側臥的狼影。她覺得有些不對,猶豫了下,腳程也慢下來。這時岩洞中走出三個人,為首的錦衣輕裘,外罩烏金鬥篷,一身富貴打扮。可惜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看見眉眼之下罩著鑄造精巧的面具,與白玉冠上金博山遙相呼應。揚袖一拋,畫冊落進身後隨從懷裡,那袖風高起,幾綹垂腰的長發也隨之飛揚起來,竟有種半正半邪,亦仙亦妖的味道。

  崖兒暗道不好,圖冊落進這幫來歷不明的人手裡了。她心裡焦急,雖然衡量不出他們的實力,但也打算伺機突襲,把圖冊搶回來。

  這時有人踏雪回稟:“主上,未見岳崖兒蹤影。”

  崖兒怔了怔,探出去的身子重又縮了回來。

  一個黑衣人請命:“屬下帶人掃蕩雪域,挖地三尺,將岳崖兒找出來。”

  為首的那人卻抬了抬手,長風隱約將他的聲音帶過來,低沉,但深刻,“萬一紫府君去而復返,那就麻煩了。還是帶著圖冊先回去吧,一個女人而已,不愁拿不住她。”

  那些人的速度極快,幾乎是一晃眼的工夫,身形便飄出去十幾丈遠。崖兒在樹林間靜待了一炷香,如她所料,果真一個劍客又折返了,確定她沒有出現過,才放心離開。

  她隱藏在草叢間,心裡漸漸涼下來。他不在了,沒有帶走圖冊,結果這圖冊落進了別人手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腦子裡亂作一團。他為什麼不帶上她,不帶上圖冊?他就這樣回去了,然後呢?打算怎麼向上交代?

  她踉踉蹌蹌跑出林子,心裡有不好的預感。那個臥在雪地裡的究竟是誰?她害怕應證猜測,越接近時,反倒越不敢靠近。一點一點轉過去,她的心都緊縮起來,淺灰的皮毛,耳廓一周是白色的……白耳朵口鼻裡湧出的血,染紅了身下的積雪。他僅剩微弱的一縷氣息,聽到腳步聲,耳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手腳頓時發麻,崖兒她爬過去,把它的腦袋摟進懷裡。它靠著她,琥珀色的眼睛湧出哀傷,愧疚地嗚咽了聲。她知道,它還在為沒有替她看好圖冊,覺得對不起她。

  “沒關系,圖丟了可以再找回來,我知道那個人是誰,早晚要找他報仇的。”她一遍遍捋它的皮毛,低頭緊貼它,“你怎麼這麼傻呢,打不過就跑,為什麼要死戰。”

  她的眼淚滔滔落下來,這麼多年了,所有的磨難堆積起來重重砸落,快要把她壓垮了。先是爹娘,後是狼媽媽,接下來是祖父。在她泰然准備服罪時,她愛的人放棄追緝她,獨自回去領罰了。現在呢,她的老友為了信守承諾弄成了這樣,她已經不知道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前世是怎樣的十惡不赦,才換來今世一次又一次的痛失所愛。

  暮色漸起,她在昏沉的天光下悲鳴。狼群聚集在周圍,靜靜看著。一頭年輕的公狼上來嗅,拿鼻子頂了頂父親,無法催促它起身,急得團團轉。死亡的氣息終於籠罩住狼群,它眼裡湧出淚,然後蹲坐下來,對著升起的圓月發出凄厲的嚎叫。

  整個雪域回蕩起狼的夜哭,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無盡綿延。崖兒抱著白耳朵的屍體枯坐了很久,直到新的狼王過來舔舔她的手,她才抬起頭來。

  雪狼群是存在契約關系的,這樣的示好,表示新的狼王會繼承父親的遺志統治狼群,同樣也會傳續父輩建立的友誼。

  崖兒在新狼王的頭頂撫了撫,它有一雙海般深藍的眼睛,身形還沒有那麼強壯,但已有其父的氣勢和威望。

  狼群把白耳朵的屍體帶到狼塚,這裡有無數的墳塋,是狼群世世代代葬身的地方。新狼王親自刨坑掩埋父親,狼爪下的泥土混著積雪漫天揚起,它在混亂裡無助地低吟,失怙的孩子實在可憐。

  白耳朵下葬了,它到那個世界做王去了。崖兒站在它的墳前,握著拳道:“我會替你報仇的,絕不讓你白白犧牲。”

  雪域其實並不是只有一個出口,另一個遠而且隱蔽,以前的幾代狼王怕約束不了狼群,刻意把那裡掩藏起來。現在她要用了,兩界山外有伏守,不能冒這個險,只有從那裡悄無聲息地離開。新的狼王親自把她送進那個洞窟,那是連通雪域和外界最直接的通道,不過不那麼平順,要費點周折,但絕對安全。

  洞窟很深,約摸有兩三裡光景,路上布滿濕滑的青苔,必須扶著崖壁,才能勉強保持平衡。

  雪域的寒冷,在洞窟的前半截被放大了數倍,濕冷直往筋骨裡鑽,比手捧積雪凌厲得多。但到後半截時有所改善,再往前一程,逐漸聽得見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響了,她垂首看了新狼王一眼,“小三,你回去吧,後面的路我自己走。”

  是啊,接下來的路還是得由她一人走完,不單要報仇,要奪回圖冊,更要找回她的安瀾。也許她的一生都要在這種顛躓和拷問裡度過,但只要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她至死都不會放棄。

  小三停下步子,仰頭看她,眼神有些依依不舍。崖兒蹲下來,在它脖子上摟了一下,“我很對不起你,如果不是因為我,你父親不會死。”

  它發出凄鳴,舔舔她的臉,悲而不怨。

  崖兒揮手和它作別,一個人擎著火把向洞穴深處行進。濤聲愈發激昂了,迎面的空氣中夾帶著鹹濕的氣息。她滅了火把,夜的微光從石縫裡照進來,一掌擊碎堵住洞口的巨石,只聽碎石落下去,略隔一會兒才得到遙遠的反饋。洞口狂風呼嘯,她扶著崖壁邁前一步,無垠水域闖入眼簾。猩紅的一輪月亮堪堪懸在水面上,底下是恣肆的汪洋,水波層層趕赴著,掀起驚濤駭浪。

  這洞口鑲嵌在臨水的懸崖上,離水面約摸有二十來丈。往下看,壁面垂直,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她腕上的跳脫至多懸掛到一半高度,再往下,就只能靠她見機行事了。

  鷹爪穩穩勾住山崖,她順著絲線慢慢往下。長風從鬢邊呼嘯而過,垂眼一顧,正下方有礁石也有海水,必須找准水域才能跳下去,否則連命都保不住。跳脫內部的線軸和外殼摩擦,發出咝咝的聲響,她不敢造次,勉強找到潦以借力的凸起,一點點下到了能供她掛靠的最低高度。

  月色下的海水折射出粼粼的波光,有水的地方便有反光。估量再三找准了跳落的位置,毅然收回鷹爪。她要離開這裡,離開這裡才有活動的余地,才能找回圖冊,再上琅嬛。

  轟地墜入大海,還好她水性尚可,又是做好准備的,雖然嗆了一口,但不至於讓她陷入昏聵。隆隆的水流衝擊耳膜,有恐怖的回響,她不知自己下墜到多深,等定住身形後奮力拍水,漫長的上浮,幾乎耗光肺裡的空氣。終於一掙,掙出了水面,她沒命地喘氣。手腳已經綿軟無力,便仰著頭,隨波飄蕩,像具浮屍一樣。

  無淚可流,這冷透的人生,把她鍛造成了一塊生鐵。每次給她希望,都是為了成全接踵而至的,更大的絕望。她漠然看著深藍色的天空,等到力量逐漸恢復,才翻轉過身,拼盡全力游上岸。

  這裡是水木洲的地界,離王舍洲千裡之遙,沒了胡不言,全靠騎馬跋涉。

  找馬代步是件很容易的事,雲浮十六洲處處遍布對神璧感興趣的人,殺了一個,馬就空出來了。水木城外廢棄的伽藍寺裡,兩個夜行的劍客停下來歇腳。天氣很熱,連火都懶得生,長蟲一樣癱在殘垣斷壁上,就著月光喝酒。

  “傻子才死盯著雪域不放,人那麼好抓,也等不到二十二年之後了。”其中一個說,咕咚咕咚連悶好幾口。

  “事都壞在蘭戰手裡,那小子想獨吞,沒想到死在上頭了,連個全屍都沒剩下。當初傳出他的死訊,只當是波月閣裡狗咬狗,誰知道養了一頭狼。”另一個說,“如今的波月樓難攻得很,什麼狗屁陣法,解了二十多天也沒能解開,不知道是誰布下的。”

  頭一個人的聲音在徐徐的清風裡變得模糊,口齒不清道:“有高人指點吧……咱們再不去,連口湯都喝不上……”

  咚地一聲,人摔到牆根底下去了,另一個發笑:“你小子喝多了?當這斷牆是床,只欠給你配個女人……”說著頓下來,等了等,等不來同伴的回話,遲疑地叫了聲,“諸葛暗?睡著了還是摔死了?”

  對面的人不說話,在他准備過去查看時,牆後人終於站了起來。

  活著的這個長出一口氣,“混小子,讓你少喝兩口,跟要了你命似的,早晚醉死……”

  牆後人輕輕一躍,越過了殘垣。

  困意襲人,打算睡覺。隨意瞥了眼,人影走過來,月色下的輪廓竟是陌生的。這下寒毛都根根豎立起來,大喝:“什麼人!”然而還沒來得及拔劍,銀光一閃便被削了半邊腦袋。腦子托地一聲落在腳背上,雙眼死不瞑目地懸望,看見來人噌地將劍入鞘,躍上一匹馬,把另一匹也牽走了。

  亂世如麻,誰會在意死了兩名劍客。他們在盛夏裡腐爛的時候,崖兒正狂奔在曠野上。

  聽那兩人的對話,波月樓還在,據說是被什麼陣法護著,讓那些門派難以破解。樓裡每個人的特點她都知道,並沒有擅長奇門遁甲的,如果料得沒錯,應當是紫府的人助了一臂之力。

  說起紫府,她心頭就一陣抽搐。那個傻子是為了護著她,讓她活下去。可就算如此,他也應當將圖冊歸位,結果他大概誤會她了,以為她想打開孤山,想要那無邊的寶藏,所以才把魚鱗圖留給她。可惜現在她辜負了他的一片心,圖冊落進厲無咎手裡了。她雖沒有真正見過眾帝之台的右盟主,但直覺太強烈,岩洞前的那個人一定是他。

  紫府君前腳剛走,後腳他便趕到了,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能有那樣的手段!她不敢細想,只覺毛骨悚然。現在只想趕快回到波月樓,但願還能見到大司命,好向他討主意,怎麼勸阻紫府君。

  快馬加鞭,兩匹馬輪番騎駕,趕到飛鷹澗的時候,其中一匹口吐白沫,倒地就死了。她看著馬的屍體,心頭一片空白,稍歇了一陣重新上路。幾個晝夜不眠不休,她覺得自己就快變成一棵花椒樹,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每一雙都困意全無。

  終於回到王舍境內了,江湖人很多,擦身而過的基本都是仇家。崖兒換了衣裳,小心掩藏好身份,入城之後直去望江樓。那樓自從盧照夜夫婦死後,就徹底廢棄了。夜夜魚龍舞已經去遠,只有雕梁畫棟,還依稀記錄著往日的輝煌。

  望江樓上看波月,可將一切盡收眼底。她以前不知道,自己的地盤竟一直在盧照夜的眼皮子底下。只是無法登上最高處,高處被那些武林正道占著,她只有找個隱蔽的方位眺望。

  天氣不佳,雲層厚重,波月樓卻被罩在一片如織的金芒下。細看那一環套著一環的經緯,每一層都旋轉著極簡而古老的文字,和琅嬛洞天前的六爻盾,有一脈相承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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