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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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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假面的盛宴]家養小首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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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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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31 23:16:0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一十章

  一時間,無數畫面閃過招兒的腦海,那些是她一輩子不堪回首的記憶。

  在招兒曾經的記憶中,她從小就是被嫌棄著長大的。

  家裡窮,但若是安穩和樂也好,偏偏窮卻不太平。她娘也就是鄉下人嘴裡總說的不下蛋的母雞,明明已經生了四個,卻是人前人後都抬不起頭。

  俱是因為這四個都是女兒。

  大姐還好,因為是頭一個,爹和阿奶雖有些失望,到底對第二個心裡是懷著希望的,所以大姐叫來娣。

  輪到二姐,本以為是個兒子,哪知還是個丫頭,所以二姐叫招娣。

  到了三姐,娘已經在家裡抬不起頭了,懷著三姐的時候,心心念念就想要個兒子。各種偏方吃過了,神求過了菩薩也拜過了,可偏偏還是個丫頭。

  三姐叫盼娣。

  但沒把弟弟盼來,倒是盼來了她。

  她剛生下來是沒有名字的,不光爺奶爹嫌棄她,連娘也嫌棄她。那時候娘已經接近崩潰了,尤其剛生下她的時候,月子沒做好,公婆丈夫紛紛埋怨,妯娌們還擠兌,娘不止一次想摔了她,卻被大姐二姐給奪了下來。

  她是快四歲時才有名字的,名字是二大爺給取的。那時候她已經記事了,她到現在都還記得二大爺撫著她腦袋說,以後你就叫招兒吧,早點給家裡招個弟弟來,你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是的,招兒,不是香兒朵兒的那種兒化音,就是招兒,招兒子的招兒。

  「你為啥不是個男娃呢?若是個男娃該多好。」

  那陣子娘的精神總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攬著她,就這麼一句一句的說著。不好的時候,就會劈頭蓋臉給她幾巴掌,說她為什麼是個丫頭。

  四姐妹中,她從小挨打最多,若是大姐二姐護著,可能現在早就沒有她了。

  在她有了名字的那一年,娘再度懷上了,下大雪的時候,終於生了個弟弟。

  全家人欣喜若狂,大家都很高興,她也很高興,她想日子總能好過一些了,殊不知那才是開始。

  「招兒,你認識他們?」

  那對中年夫婦聽見招兒的這聲稱呼,面色激動複雜起來,其中的那個瘦弱的婦人,顫著嗓子抖著手,往前走了兩步:「你是招兒?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

  「我是你爹。」一旁那個面容乾瘦的男人道。

  招兒一下子就從回憶中醒了過來,眼神冷得透光:「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

  這對中年夫婦大抵沒料到招兒會是這種反應,十分慌張:「你怎麼會不記得爹娘了?你離家那會兒已經八歲了,應該記事了才對。」

  這時,招娣也聽到動靜從裡面走出來,剛走到門邊,就被招兒擋了回去。

  招兒頭也不回道:「我都說了不認識你們,你們快走吧。」

  那個婦人看到招娣十分激動,指著她道:「你是招娣對不對,你肯定是招娣,你沒長變,你就是我的招娣。」

  她邊說邊抹著眼淚,這是喜極而泣的眼淚,不過誰又知道呢?那男人也是滿臉激動,眼中泛著淚花。

  招兒眼中閃過一抹不耐,正想說什麼,被招娣拉了開。

  王招娣滿臉譏誚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啟唇道:「我確實叫招娣,但不是你的招娣,更不是你們要找的人。趕緊走,這山頭是私人的地方,下次再亂闖,我拉你們去見官。」

  那婦人就想撲過來,卻被高嬸看著不對攔住了。

  毛氏伸著手,一面哭道:「我是娘啊,我是你們的娘,你們怎麼連娘都不認了……」

  王大志則是嗔怪:「你們這倆孩子咋這麼不懂事,連爹娘都不認了,你們不知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

  「好不容易找到這裡,你們找來想做甚?認親?若是我沒弄錯,二姐被你們賣了,我好像也被你們賣了。」

  「招兒,你終於承認你是招兒了,她就是招娣,你們就是我的女兒,我苦命的女兒啊。」毛氏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招兒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睜開眼睛:「首先第一,我從來就沒有不承認自己是王招兒。第二,我可不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被你們一家給賣了,若是我沒記錯,好像賣了五兩銀子。當初你們和人牙子簽的死契,還說了賣得越遠越好對不對?既然如此,來認什麼親!」

  「招兒!」

  毛氏像被滾水燙了似的,瑟縮一下,也不哭了,甚至有些愣神。她臉上閃過愧疚、心疼等等諸多表情,所有的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你是不是還在怪爹娘,我們當初也是不得已。」

  招兒冷笑了一聲:「不得已什麼?為了給你們的親兒子看病,所以不得已賣女兒?你們當初賣二姐和我的時候,可沒有什麼不得已的,拿銀子的時候也挺急切。既然都已經銀貨兩訖了,來找我們做什麼?懂不懂什麼叫做死契,就是從今往後生死不相干,老死不往來!」

  最後這句話,招兒是一個字一個字說的,明明也沒用力,卻是彷彿鐵錘一般,一下下擊打在毛氏心口上,砸得她一步步往後退去,險些摔倒,還是被王大志一把給攙住了。

  「你們怎麼說話的,還懂不懂什麼叫做孝道?」

  「喲!」王招娣眉眼全是譏諷,鋒利得可以戳死人:「現在跟我們說孝道了?怎麼方才說的話沒聽明白,你們賣人的時候可是簽了死契,說得好好我和小妹生死都跟你們沒關係,要講孝道回去找你親兒子去!」

  毛氏哭得像個淚人:「你這是不原諒爹娘的過錯啊。」

  「原諒?」王招娣深吸了一口氣,冷笑著說:「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你們,就在我差點被賣進青樓勾欄那種醃臢地方的時候,就在我幾次差點沒命的時候,我就這麼跟自己發誓了。」

  「招娣!爹娘那會兒真是萬不得已啊……」

  見招娣還想說什麼,招兒猛地捏住她的胳膊,對她搖了搖頭,才道:「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們趕緊走吧。」

  「你……」

  「再不走我就放狗咬人了!」

  黑子適時的跳出來,十分聽話地齜牙咧嘴,很好的詮釋了什麼叫做家有惡犬。

  它嗓子眼裡發出一聲聲低咆,作勢就要撲上去。王家夫婦頓時顧不得其他了,忙互相攙扶地狼狽而去。

  隱隱的,還能聽見毛氏倉皇地跟王大志說話:「不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那姓薛的姑娘明明不是這麼說的,為什麼會是這樣……」

  姓薛!

  王招娣眼睛一眯,薛翠娥!

  她當即躥了出去,招兒拉都沒拉住。

  王招娣並沒有和王家夫婦走同一條下山的路,而是繞了道。招兒大著肚子,也不敢走快了,跟著後面追了過去。

  高嬸和周氏怕出事,也趕忙攆了過去。

  到了薛家,還沒進大門,就聽見薛翠娥聲音非常歡快的在和趙氏說話,像似碰到了什麼大喜事。

  「娘,我不跟你說了,我出去溜達溜達。」

  薛翠娥剛轉頭,就迎面碰上洶洶而來的王招娣。她下意識想笑,還沒笑出來,就迎來了兩巴掌。

  「真以為你姓薛,老娘就拿你沒辦法?你真是和那姓趙的是一路貨色,一個鍋配一個蓋,說的就是你們,真是絕配!」

  薛翠娥只感覺疼,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趙氏尖叫:「王招娣你幹什麼。」

  妞妞也在院子裡,哇的一下被嚇哭了。

  招兒踏進院門,就見趙氏撲過來想打她姐,她三步兩步衝上前,一把將趙氏拽住。因為用力過猛,趙氏被她摔趴在地上,她動作比趙氏更快,扶著腰哎呦了起來。

  「哎喲,我肚子疼!」

  招娣頓時顧不得出氣了,忙過來攙著妹妹。

  招兒連忙對她使眼色,繼續呼道:「阿奶,你幹什麼,撞到我了,我肚子疼。」

  這時,周氏和高嬸也趕過來了,一聽見招兒喊肚子疼,頓時慌了。

  「娘,你做什麼啊,再大的事,招兒揣著娃呢,你就不能讓讓!」

  趙氏冤得不得了,她明明感覺自己是被招兒給摔了出去,怎麼倒成她惹著她了!

  招兒站在那兒假哭:「今兒這事不給我個說法,我就去找堂爺做主去。你們欺負人啊,你們欺負我男人不在家,欺負我孤兒寡母的。仗著是長輩,就欺負晚輩啊,還有沒有地方說理了……」

  方才招娣兩姐妹像陣風似的刮進村子,早就有人注意上了,一路綴在後面想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剛到門前就聽見這麼一場哭。

  「哎呀這是咋了?咋招兒哭成這樣,誰欺負我們秀才娘子了這是……」

  一陣七嘴八舌中,就有那好事的人去找薛族長了。

  不多會兒,不光薛族長來了,薛老爺子也從地裡被叫回來了。

  薛族長剛站定就問發生了什麼事。

  招兒只是捂著眼睛哭,也不說話,招娣這個當姐姐的就把事給說了。只是掩去了自己扇了薛翠娥,而變成了自己來說理,差點沒趙氏母女兩個給打了。

  至於招兒則成了,因為擔心她吃虧,哪知來了差點動了胎氣。

  「真是瞎胡鬧,你們這是幹得什麼事!」薛族長怒道。

  招兒在一旁哭:「這純粹是噁心人,這是巴不得我動了胎氣。我可憐命苦的孩子啊,咱們這就去找你爹去,這家裡容不下咱們了……」

  一聽這話,薛族長連連去瞪薛老爺子,又去跟招兒說:「庭子他媳婦,你可千萬別說這種胡話,這家裡誰滾都行,唯獨你和庭子不能。這可是庭子打小長大的地方,是他的根,你說庭子如今正是關鍵時候,你鬧著去找他,若是耽誤了他的大事怎麼辦?」

  「堂爺,我也是沒法子了,現在我那爹娘要拉了我和我姐再去賣一遍,我這……」

  「還有沒有王法了這是!你別擔心這事,我這就跟交代下去,以後陌生人來咱村都盤問清楚,王家那邊再敢來人,直接轟了他們去……」

  另一邊,薛老爺子狠狠地瞪著女兒:「薛翠娥,這是你幹的好事?」

  「爹,我……」薛翠娥沒料到會是這種場景,整個人都慌了。

  薛老爺子一巴掌就扇了過去,這可不同王招娣那兩巴掌,他是莊稼人,靠氣力吃飯的,怒中而去的一巴掌,薛翠娥的臉當即就腫了起來,嘴角沁出一道血跡。

  「老頭子!」

  「你給我閉嘴,要不是你沒教好她,她能幹出這事?給我滾回屋裡去,不然我就送你回趙家!」

  這時,有薛家的人在旁邊道:「好了好了,都散了,看什麼看,這是人家的家事。」

  薛族長也說讓大家都散了。

  見此,看熱鬧的也不好再看熱鬧了,紛紛都散了去。

  「連興,你讓我怎麼說你,管好你屋裡的婦人。至於那些已經不是薛家人的人,沒事還是少回來!」說完,薛族長就甩袖子走了。

  這已經不是薛家的人,分明是說薛翠娥的。

  薛翠娥的臉當即就白了,還正惶惶不安著,薛老爺子已經看向她了:「你也給我滾,以後沒事不准回來。」

  「爹!」

  「滾!」

  薛翠娥氣得直流眼淚,卻什麼也不敢說,捂著臉跑了。

  一場鬧劇就這樣過了。

  晚上,招兒沒回薛家,而是留在小山頭上,姐妹兩個連同葳哥兒睡了一條炕。

  葳哥兒已經睡著了,這姐妹兩人卻一點睏意都沒有。

  「阿姐,你說他們還會來嗎?」這個他們自然指的是王家夫妻。

  「來也好,不來也好,都跟咱們沒什麼關係。」

  其實很早以前王招娣就想過,若是有一天親生父母找到她,她該怎麼辦。她在腦子裡杜撰過很多場景,幾乎都與今天這種場景般無二致。原本她還在想,若是小妹軟了怎麼辦,幸好小妹不是個軟包子。

  「楊河村離這裡並不遠,我曾經想他們總有一日可能會知道我是在這兒,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就沒這事了,沒想到薛翠娥竟找了過去。」招兒有些感歎。她曾經也路過楊河村幾次,可都下意識回避了,就是不想再見他們。這附近十里八村,沒有她沒去過的地方,唯獨楊河村,她從來沒有去過。

  「對了,我就挺好奇,她是怎麼找過去的?」招娣問道。

  招兒想了一下,說:「這在薛家不是什麼秘密,當初爹娘碰見我的時候,是我從人牙子的車上跳下來摔斷了腿,我那會兒特別害怕,本是想偷跑了去找你的,沒想到碰見了爹娘還有庭子。爹娘可憐我,但也怕我是被人拐賣的,人牙子就把身契和來處都告訴了他們。本來我爹娘買了我,是想送我回家一家團圓的,是我自己不願意回去再被他們賣第二次。也幸好我摔斷了腿,爹娘也不富裕,不然人牙子肯定不會那麼便宜就把我賣了。」

  「你爹娘心腸都好,可惜就是命短。」

  因為這個命短,兩人安靜了一會兒。

  「他們來了一次,不會就這麼罷休的,你得有個心理準備。說不定他們的命根子又等著銀子吃藥,打算來將我們再賣一次。」

  「我明天讓升子他們去打聽打聽。不管怎麼樣,當初我就沒回去,我現在自然也不會認他們,賣一次就夠了!」

  第二天,招兒就讓薛強他們去打聽了。

  若論別的還有些麻煩,可若論打聽十里八鄉的消息,大抵連縣衙那邊都不如王記菜行。

  到下午的時候,消息就打聽回來了。

  王家現在比以前更窮了,還是兩房人,王大志兩口子是二房。兩口子有個幼子今年十四,還有兩個女兒已經出嫁,夫家也是在附近的村子。

  唯一的兒子名叫王寶根,如今長大了倒也不像幼年那樣藥不離口,但身子骨還是一直挺弱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王家目前碰見一件難事,那就是王寶根看中了同村的一個姑娘,王大志兩口子上門提過親,對方嫌王家太窮,管王家要十兩銀子的聘禮。

  招兒讓人打聽這些倒不是為了其他,不過是為了知己知彼。另外,她還想知道她走了以後,兩個姐姐的情況如何。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就到了八月初九這日。

  本來招兒打算是去一趟,可如今大著肚子,也沒辦法前往。所以她專門記住了這一日,一大早就做了些貢品,拜完了黃天后土拜灶神,又拜了拜二房兩口子,希望他們能保佑薛庭儴順順遂遂。

  她哪裡知曉薛庭儴早在八月初六就入場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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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 00:26:5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一章

  每逢到了鄉試前後,作為省城的太原總是最熱鬧的,說是人滿為患也不為過。

  各地的秀才、監生、蔭生齊聚而來,到處的客棧都被擠得滿滿當當。有的客棧為了賺錢,甚至把柴房、倉房收拾出來,用以待客。一些家中屋舍寬敞的老百姓,將自家多餘的房間往外租也不再少數。甚至是一些寺廟,都有士子前去掛靠投宿。

  薛庭儴他們因為提前了半個月到,所以還有選擇住處的餘地,擇了一處離貢院較近的客棧住下來。因為他們人多,便包了一個院子,薛庭儴本以為這包院子的錢是需要他們自己湊,誰曾想卻是書院裡出。

  後來還是問過毛八斗才知曉,北麓書院是附近有名的大地主,山腳下的那片農田俱是書院裡的地。每年光靠田裡收上來的租子,就足夠書院各項開支,更不用說還有朝廷的補貼等等。

  怪不得自打薛庭儴他們入了書院,竟從沒有人跟他們提過束脩之事,原因皆是在此。薛庭儴之前還只當是因為沾了徒孫的光,是特例,經此一事才知曉原來是都不收束脩的。

  而毛八斗之所以會知道,還是因為他交遊廣闊,對書院各處都比較熟悉。其實也就是好八卦,包打聽。

  安頓下來後,一行人便三三兩兩結伴出遊。

  這次除了林邈,還跟來了一個叫侯四的管事。據悉,他是專門負責書院外圍之事,這趟就是由他陪同並打理一些瑣事的。

  書院並不拘著學生們,只要在日落之前歸來,其他時間自便。其實也是考慮到每逢這個時候,一些士子們少不了結伴出去踏青郊遊,組織一些詩會酒會什麼的,也能便宜大家。

  唯獨有一點必須遵守,那就是對外不可透露是北麓書院的人。這件事在到地方後,林邈和侯四便都交代過了。

  之所以會如此,也是考慮每逢大比之年,都是多事之秋。單獨一個人也就罷,成群結隊,總是會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薛庭儴也和毛八斗他們出去逛了逛,甚至還參加了兩場詩會。

  他對作詩什麼的,並不在行,不過是就是湊個熱鬧罷了。當然也有其他目的,就是為了耳目聰靈一些。

  之前也說了,鄉試前後本是多事之秋,消息靈通,也能方便一二。

  也不是沒有作用,至少薛庭儴就知道當下風頭正盛的幾名應試士子是誰,什麼身家背景。尤其是這種時候,各種名堂特別多,什麼潞安八傑,大同七子。像薛庭儴他們,也有個稱號,叫清遠四子。

  其實按理說應該是個地名的,可薛庭儴他們來得有些晚,早在他們之前,就出來了個什麼平陽五子。

  毛八斗一怒之下,娘的,案首還沒來,都敢稱子了,索性就還用回了之前他們還在平陽府的稱號,就叫清遠四子。

  每每有人問及清遠是何地,他都會不厭其煩告訴對方清遠是個學館。別看學館不出門,學生出名就行,知道這一次的院試的案首是誰嗎?就是我們清遠的人。

  也算是變相給清遠學館打了招牌,林邈知道後,哭笑不得。

  文人相輕,自古以來有之。

  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又多數年輕氣盛,免不得生出些是非。遊走在平陽府城裡,少不了聽人說些某某某作詩壓了誰一頭,某某某的文章又勝出誰些許。

  四人中,以薛庭儴名頭最盛,陳堅次之,再之後是毛八斗,最後才輪到李大田。

  毛八斗之所以會壓過李大田,不是因為他文章做得好,實則他還不如李大田,總是掛尾巴的。就好比這次,薛庭儴和陳堅因為是名列前二十,直接保送了鄉試,他和陳堅還是過了科試,才獲得參加鄉試的資格。

  領頭的兩個做人都非常低調,剩下兩個自然抖不起來。

  為此,毛八斗沒少埋怨薛庭儴和陳堅,他們隨便走出去一個,也能力壓那些個勞什子幾子。可偏偏兩人不理他,即使出門,也都是一臉和氣的模樣,逢人有想鬥詩鬥文的,都是一推再推。推的次數多了,自然落了個名不符其實的名聲。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到了八月初六這一日。

  這一日,所有考官要舉行『入簾』儀式,其實也就是考官入考場。

  這次鄉試共有十五名考官,其中以正副兩名考官最大,另有十名同考官。這些考官入貢院後,各居一房閱卷,又稱房考官。除過考官以外,還有闈官,另有監臨、提調官、監視官等。

  其中監臨那是由巡撫擔之,提調官則是由布政使擔之,也算是陣容強大。

  每逢考官入簾之時,都會有許多考生前去觀看的。

  薛庭儴本不想去,卻被毛八斗硬拉了出來。成千上萬的士子人擠人,人挨人,薛庭儴站在人群中,因為隔得太遠,就只能看見一群身著各色官服的人浩浩蕩蕩,在鼓樂和儀仗的襯托下,入了那貢院大門之內。

  大門開啟後,很快就被關上了,門外有重重官兵把守。

  自此,考官們再不能外出,而考題也都是主考官在貢院裡現場出題,並刊刻印製的。

  如此慎重其事,也是歷來鄉、會兩試多有舞弊之事發生。而鄉試比會試更容易做手腳,畢竟不像會試在天子眼皮子下面。

  直到見那貢院大門關上,圍觀的士子們才各自散去,等再次前來就是初八考生點名入場了。

  其實這些士子們前來圍觀考官入簾,也並不僅僅是為了湊熱鬧,更是想知道考官是何許人。

  因為歷來少不了有科場舞弊案發生,現在朝廷也越來越謹慎了。主副兩名考官都是到達當地,才會發下聖旨頒佈姓名,同考官更是從來隱而不露。

  只有入簾時見到本人,才知曉考官是何許人也。

  這一次的主考官乃是禮部侍郎黃明忠,副考官是國子監司業葉莒。兩位都是進士出身,鄉試對主副考官並無格外要求,不拘官職,只要是京官和進士出身,都可參與選差。

  至於同考官則是由地方官選任。在回客棧的路上,薛庭儴就已知曉,平陽府知府周作新,太原府知府方晉,及山西學政蘇由澗都在此列。不過方晉卻是作為知貢舉存在,並不是房考官。

  薛庭儴一直皺著眉,陳堅見此問道:「庭儴,可是有什麼事,我見你從貢院那邊回來,一路上似有什麼心事。」

  薛庭儴回過神來,哂然一笑:「無事,我只是在想一篇文章。」

  陳堅點點頭,沒再說話。倒是毛八斗又插科打諢了一陣,取笑薛庭儴還擔心做文章。

  之後幾人各自回房,薛庭儴閉門在房中靜坐,才繼續之前想的事情。

  若是他沒有弄錯,黃明忠乃是吳閣老的人,副考官葉莒因為不在要職,在他記憶中是沒有印象的,可能背後有人,也可能沒有。

  不管有沒有,按常理應該不會是和吳閣老一脈的。

  其實這主考和副考之間,本不關薛庭儴一個應試士子的事,可他卻是連得三案首的小三元。

  在外人心裡大抵已經將他和沈家扯上了關係。即使當時沒有,事後沈家也不會放棄網羅他。外人不知道王招娣之事,只會將他與沈家歸做一起,而主考卻是吳閣老的人。

  按照他對吳閣老的瞭解,哪怕此時吳沈兩家已經達到了一致,吳閣老也不會放任沈家大力培養自己的羽翼。

  吳閣老就是這樣一個氣量狹小之人,只是面子功夫做得好,許多人不知道罷了。

  可薛庭儴卻對此人非常瞭解,甚至比瞭解自己還瞭解對方。畢竟在那夢裡,此人是他心心念念想除之後快之人,甚至為了扳倒他,他付出了太多……

  他本以為避開了沈家,就能避開吳閣老,誰曾想兜兜轉轉還是落到對方的手下。

  這大抵就是所謂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本來薛庭儴這次鄉試的目標是拿下解元,如今看來解元是不用想了,不被落卷就是好的。

  薛庭儴素來不是個喜歡自尋煩惱的人,凝神想了一會兒,就沒再想了。

  他就不信,黃明忠敢明目張膽落了他的卷子,只要不被落卷,至少一個舉人是沒問題的。

  按下不提,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八這一日。

  與之前院、府縣試相同,都是還沒天亮就要出發去貢院了。不同的是,之前入考場都是考籃足以,這次卻是大包小包,每個人還背著一個考箱。

  包括林邈,背後也背著考箱,手裡提著一個沉重的包袱。

  鄉試考三場,每場連考三天,這三天吃喝拉撒都在貢院裡,貢院可不會供給日常用物,這些都是需要自備的。

  打從昨日起,林邈就吩咐眾人檢查好這次要帶進貢院的東西,千萬莫要錯漏。一旦進去,可再是出不來,為了防止內外串通作弊,裡面什麼都不供應,如果真沒有帶,那就只能自己受著。

  「老師,我幫你拿吧。」李大田自詡身強體壯,即使身上背了一個,手裡拿了一個,還能再拿一個包袱。

  林邈推辭:「不用,若是為師的連這些都拿不動,也不用進考場了。」

  可不是如此,這般連考三天,身子稍微弱些的人,恐怕都受不住。林邈也是來過幾次了,自然心中有數。

  「都到齊了嗎?那我們走吧。」

  一眾人俱是緊了緊背後的考箱和手裡的包袱,像即將要上戰場的士兵一樣,充滿了無限的鬥志。

  「對了,八斗呢?」薛庭儴的聲音讓眾人的步子俱是一頓。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後面響起:「等等我,我來了。」

  就見毛八斗氣喘吁吁手裡拿著大包小包,還扛了個扁擔。他體積本就大,又橫著扛了個扁擔,簡直就是人形殺器。

  所到之處,人人避之。

  「八斗,你做甚?」

  「我找這玩意,跟客棧的夥計說了半天好話,他才借了我一根。就這還要了我一兩銀子,真是個死要錢的。」

  那個死要錢的活計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房檐下,目光森森地看著這裡。反正薛庭儴借著微弱的燈光瞅著,感覺對方有一種想撲過來把扁擔奪了的衝動。

  「你弄扁擔做甚?」

  「有事弟子服其勞。我作為老師的弟子,怎麼忍心讓他老人家背著這麼重的東西。我跟你說老師,你快把那考箱解下來,剛好咱們一人一邊全乎了。」毛八斗放下手裡的東西,又去一旁拖來兩個籮筐,而後將扁擔套在上面。

  「八斗,你這……」

  幾乎不給林邈說話的機會,毛八斗就手腳敏捷的將他手裡的包袱拿下,又去取他背上的考箱。

  林邈避也避不得,只能任他取下了。

  就見毛八斗三下兩下把東西都收攏好,挑著挑子往前走了兩步,一揮大手,做出一個前進的姿勢:「走吧!」

  只能走了。

  一眾人都跟在他屁股後面,他身邊則跟著手持著燈籠照亮的侯四。

  天還是黑的,只有前方的燈籠散發著橘黃色的光芒。

  索性趕路,閑來無事,李大田便打趣道:「八斗,你這是厚此薄彼啊,沒說多找兩個扁擔來,給咱們大夥兒都使使。」

  「就是,八斗師弟,你這是區別待遇。」

  「去去去,你們又不是老弱病殘。」

  話說出口,他才想起來『老弱病殘』的林邈就在他身後不遠處走著,忙轉頭回來解釋:「老師,你可別誤會,我說的不是你。」

  本就是人挨著人走,他這一轉身,讓後面的人俱是連連後退,大呼小叫,生怕被掃到。

  李大田忙說:「行了行了,你趕緊走你的,別生事啊。」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可是沒過多久,就有人在後面竊竊私語:「你們說八斗師弟這像不像是沙僧?」

  「這哪裡像沙僧,不是豬悟能嗎?」有那老實人說。

  毛八斗這次想回頭,也沒辦法了,被機智的李大田抓住了他後面的籮筐。他奮力掙扎兩下,都轉不過來,只能在前面放狠話:「你們給我等著。」

  隨著陣陣大笑聲,眼見那貢院已經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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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二章

  貢院一般都設在城東,取東方文明之意。

  整個貢院坐北朝南,雄踞在貢院大街之上,遙遙對著城牆馬道和坐落在城頭的奎星樓。其大門三楹,前立三門四柱石牌坊,坊額書『貢院』,門額書『開天文運』。

  此時貢院門前的大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在四周跳躍的火把光照耀下,頗有幾分詭異的氣氛。大街上安靜無聲,前方好像是有什麼人在訓話,反正站在薛庭儴這個位置,是看不到最前方的。

  忽地,有三聲鼓響,貢院大門緩緩開啟了。

  圍在正門前的考生都不由自主向兩邊退去,在正中的位置空出一條通道。

  人群中薛庭儴,就見視線盡頭是一道黑色的木柵欄,木柵欄裡外都站著身穿紅布馬甲的兵卒,他們手裡舉著一根根火把,照亮了整個貢院的大門。

  有兩隊身穿大紅色布甲的兵卒,從貢院裡走了出來。這時貢院裡最高的那棟明遠樓上,有人吹響了號角。

  號聲淒婉,綿長悠揚,那兩隊兵卒神情莊嚴肅穆,異口同聲喊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這種情形,在這般氣氛下,顯得格外滲人。有那膽子小的士子,又或者是第一次參加鄉試,甚至隱隱有些腿發軟。包括毛八斗幾個,都是眼神驚疑未定,大抵在心想這些人在搞什麼。

  薛庭儴不慌不忙。林邈卻學生受到驚嚇,低聲道:「莫慌,這是龍門大開的規矩。」

  正說著,一眾考官已經出現在貢院大門前,為首的正是黃明忠和葉莒。

  黃明忠一身朱紅色官服,按規矩說了些勉勵以及警告勿要作弊的話,才沉聲道:「點名入場。」

  柵欄被挪開了,一個個考生順著人流往裡走去。林邈卻並未動,反而對薛庭儴幾人說說再等等,進去了也輪不到他們,等該輪到平陽府的時候,估計也都中午了。

  林邈猜得很準,快到午時的時候,才有兵卒喊道:「平陽府的搜檢。」

  找了個牆根坐下歇腳的薛庭儴等人,這才忙不迭地站了起來,往裡面行去了。等進去後,誰是誰,誰和誰一起就分不清了,就感覺到處都是人,人擠人的。

  有兵卒呼喝道:「不准抬頭,你們跟我來,你們到那邊去,各自主動拆了髮髻和衣裳鞋帽,也免得我們兄弟真動起手來,你們吃虧。」

  鄉試可不同院試府試,朝廷十分重視,也因此這些兵卒們格外不客氣。事實上以前發生過類似事情,有考生當場抗議搜子們太過粗魯,卻被這些兵卒以擾亂貢院的名義給扔了出去。

  兵卒是何下場且不知,反正那考生又要等三年。

  薛庭儴知道這些,所以特別識趣,主動就把髮髻拆了,外衫解開,並主動脫了鞋襪,光腳站在地上。

  又打開了自己攜帶的包袱和考箱,裡面的東西一樣樣都攤了開。甚至他帶的那一小袋米,也主動解開了口袋上的繩子。

  見這考生如此主動,有兩個身穿號服的搜子主動上前來道:「抬起手,站好了。你識趣,咱哥倆也速戰速決。」

  薛庭儴當即高抬雙臂,這搜子看模樣像似個老手,他幾乎沒感覺到太多的碰觸,整個人就被從上到下搜了一遍。

  然後就是攜帶的那些東西,硯臺被拿起敲了敲,墨錠和毫筆也被人研究過了。甚至是那袋米,也被人也伸出大掌,在裡面來回翻攪了幾個來回。薛庭儴並沒有帶乾糧饅頭什麼的,他知道即使帶了,也沒辦法再吃。這種東西帶進來,都是會被劈開成幾瓣,檢查其中有沒有夾心的。

  「好了,收拾吧。」

  此時薛庭儴也穿好衣裳了,顧不上自己披散的頭髮,將散落在外面的東西一一都收了回去。

  別看薛庭儴這邊搜得順利,別處可就沒這麼好了。

  有些士子因為這些搜子亂翻自己的東西,一陣大呼小叫的,把這些軍爺們叫煩了,就有人刻意刁難他們,甚至有人命一名士子蹲下來學蛙跳,這是在檢查他內衣中可有夾帶之物。

  這人被羞辱一番,臉色難看得像是開了染坊。雙目通紅,惡狠狠地瞪視著眼前這些人,可這些人連眼神都不給他一個,反而發出陣陣嗤笑。

  有人在薛庭儴耳邊歎了一聲,他回頭看去,是林邈。

  可林邈卻並未和他說什麼,薛庭儴也沒說什麼。進了貢院,是不允許私下交談的。一個不慎,就是被扔出貢院的下場。

  另一頭似乎有人被搜出了什麼東西,幾個兵卒架起一名哭爹喊娘的士子往外行去。那個人已經顧不得臉面,連連求饒說是自己糊塗了,再給自己一個機會,卻沒有理會他。

  經此一事,一些還未被搜身的士子俱都老實下來,十分配合接下來的搜檢。

  而此時,薛庭儴已經過了龍門,進入考場。

  整個貢院分東西兩個部分,矗立在正中央的是明遠樓,四角處各有一座瞭望樓。往後是大公堂、吏承所、彌封所、對讀所、謄錄所、受卷所等,東西兩邊是幾千餘座號舍。

  這些個號舍低矮狹小,整齊密佈在甬道的兩側,並往後延伸而去。每個號舍皆編有字號,以千字文編排。

  薛庭儴拿出方才入龍門時,號軍發給自己的號牌,對應著每一排號舍找著自己的位置。他運氣不差,分到的號舍屬於中等,雖不如最靠近明遠樓周圍的那幾圈號舍,但也算是不錯了。

  最起碼——

  薛庭儴站定,對著目的地的那一排號舍比劃了下,不至於讓他站著直不起腰。

  就不知漏不漏雨了。若是靠近巷道最尾端,與茅廁相鄰,這間號舍就會立即從中等,跌至最末等。現在天還熱,一排號舍七八十個,都在那一處便溺,氣味臭不可聞,不被熏死都是好的。

  不過薛庭儴根據牌號估摸了下,他應該算是中間的位置才是。

  這麼想著,他將號牌給守在巷道外的幾個號軍看了一下,對方核對清楚後,打開柵欄,放他進去。他一路沿著巷道往前行,邊時不時抬頭看著號舍上貼著的字號,果然在中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這間號舍十分逼仄,三面是牆,入口對著走道。在兩面牆上,分別壘出兩個磚托,其上鋪著號板,剛好可以拼成桌椅。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把號板拆開平鋪,就是現成的一張木板床。

  想要躺舒服自然不可能,只能將將夠斜臥著個人罷了。

  薛庭儴將包袱和考箱放在地上,先打開包袱從裡面拿出來一塊兒深藍色的布,又從考箱裡摸出兩根釘子和一把小鐵錘,就梆梆地釘了起來。

  不多時,號舍正對著走道那一處,就多了條布簾子。

  用時放下,不用時掀起,十分便宜。

  之後他才進了號舍,將油燈書箱之類的,一一歸置好。收拾好後,他便出來了,站在走道上,佯裝鬆散筋骨,實際上在看四處的情形。

  看了一會兒,他就覺得無趣了。看看天,已經是申時了,怪不得他會感覺到腹餓。從寅時到現在,快五六個時辰了,他不過就臨出門前吃了一頓。

  他進了號舍,打開考箱,從裡面拿出一個銅制的小鍋,又翻出一個小風爐。柴炭也是帶了的,用柴引火,加入上好的炭。這炭也是薛庭儴悉心挑選過的,用那劣質的炭,這麼狹小的地方,誰用誰知道。

  他往小鍋裡抓了把米,便端去巷道中備用的幾個水缸前清洗,並接了一個鍋水。這米也是特殊處理過了,提前就泡了幾個時辰,方才搜檢的時候,搜子之所以會在米袋裡翻攪那麼幾遍,俱是因為這些米與普通的不一樣,上面有水汽。

  薛庭儴之所以把米泡了帶進來,不過是因為煮粥的時候方便罷了。這還是招兒告訴他的,因為米被提前浸泡過了,平時煮一鍋粥得近一個時辰才黏稠,用這種米來煮,可能需要兩刻鐘也就夠了。

  林邈和毛八斗幾個都是與他帶的同樣的米,是他極力建議的。至於其他人,有的人也像他這般處置,有的沒有,反正薛庭儴建議過,至於他們願不願意這麼辦,那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了。

  鍋裡的粥咕嘟咕嘟煮著,遠遠瞧去已然黏稠。薛庭儴饑腸轆轆,嗅著那粥香,越發想念招兒。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肚子有沒有大起來,孩子可是聽話。薛庭儴也是後來過了很久很久才知道,原來婦道人家懷著身子是那麼艱難,可當初等他中了歸家,孩子卻已經生下來了。

  他默默地拿著木勺在鍋裡又攪了一遍,才將小銅鍋端起來。又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銅鍋,架在風爐上燒熱,拿出一個小罎子,裡面只有淺淺的一層油。這些油看似很少,卻已經夠他用了,油帶太多,根本沒辦法帶進來。之前那搜子搜檢這罐油,見壇口大敞,裡面只有可見底的一層油,只是看過一眼,就放過了。

  薛庭儴把油倒了一些在小鍋裡,趁著這空檔,從考箱裡拿出兩個雞蛋,他攏共只帶了六個雞蛋,可得省著些吃。如今不是今天實在餓了,薛庭儴會把雞蛋放到明天再吃的。

  隨著刺啦一聲,雞蛋被打進鍋裡,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味兒。這會兒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路過的考生俱都瞠目結舌看著他。

  不多時,雞蛋就煎好了。

  薛庭儴把雞蛋盛出來,熄了爐火,又拿出一個裝了醬菜的碗。醬菜只有小半碗,是招兒當初隨著信一同帶到北麓書院的,他一直省著沒吃,就是為了今天。

  就著鍋吃粥,吃小醬菜,配著煎雞蛋,說是人間美味也不為過。

  薛庭儴把鍋底都給舔乾淨了,才發現自己吃得不能彎腰。他出了號舍去洗鍋勺,巷道底端有人發出陣陣哀嚎聲,似乎這個人被抽了最倒黴的『屎號』,就是臨近茅廁的那個號舍。

  他在心底替那人默哀了一下,便端著鍋回號舍了。

  這條巷道裡的人越來越多,入耳之間全是嘈雜的腳步聲,有人咒駡,有人低嚎,有人抱怨,聲聲不止。直到有號軍前來喝道一聲肅靜,這些聲音才低了下來。

  薛庭儴把號板拿下鋪成床,又拿出兩條薄褥子鋪在上面,一床鋪一床蓋。今天只是入場,正場是在明日,發考題在夜裡子時,他打算先睡一覺再說,不然等到明天該沒精神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一陣低沉的鼓聲響起。

  這鼓聲十分沉悶,似乎打在人心坎上,所以不管有沒有入睡的考生都起來了。薛庭儴從床上起來,來到號舍門前,就聽見有說話聲遠遠傳來,聽不清在說什麼,又等了一會兒,就有一隊手捧著考卷的號軍出現了。

  「不准喧嘩,不准交頭接耳,不准來回走動,不准出了號舍。都別急,一人一份,少不了你們的。」

  領頭的號軍來回走著訓話,所有考生都進了號舍,只露一個腦袋往外看著。

  考卷從頭發起,很快就發到了薛庭儴手裡,厚厚一摞。別看這東西很輕飄,可但凡弄汙弄壞了一張,這場就不用考了,直接回家吧。

  有考生拿了考卷,就迫不及待地點了蠟燭看題,薛庭儴倒是不慌不忙。那些發考卷的號軍也並未走,而是兩人一隊在巷道裡巡視起來。

  自此,第一場就算是開考了,就在這靜謐的帶著絲絲涼意夜中,在這逼仄狹小的號舍裡,在彷彿盯賊似的號軍眼皮子底下,開始了。

  薛庭儴也點了蠟燭,不是點了一支,而是幾支,然後便離得遠遠的看考題。

  鄉試第一場是七道題,《四書》三道,《五經》四道。因為在報考之時就定下選五經中哪一經作為考題,所以薛庭儴要考的題目都是印在卷子上。包括他的姓名、年紀、籍貫等個人資料,也都是提前就印製在考卷上。

  薛庭儴逐一審核,不光是審題,也是審其上可有錯誤,包括上面的每一個字。確定沒錯後,他又看了一遍七道題,才將考卷放入專門的題袋裡,吹滅了蠟燭。

  他並未打算抹黑做,一來燈光昏暗費眼,二來也是想先打腹稿。

  八月的夜裡,還是挺涼的,薛庭儴再度鑽入被子中,靜靜冥思考題。

  顯然有許多人想法與他不一樣,站在明遠樓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見有點點燭火,密密麻麻地排成一排排。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的還以為會是螢火蟲,殊不知確實是螢火,可這螢火會不會燒成大火,誰也不知道。

  黃明忠看著這場面,莫名其妙腦子裡蹦出這樣的一種念頭。

  他有些失笑地搖了搖頭,覺得定是自己這幾日緊張過度,才會如此。

  主考官看似風光,一旦考罷,門生無數。可風光的背後,還隱藏著各種看不見的危機,一個不慎就是滿盤皆輸的下場。

  他得好好把握住這次機會,畢竟這是閣老苦心為他爭取而來。待這場安然過罷,他在朝中的聲望將會又上一層樓,禮部尚書譚亮垂垂老矣,這兩年就會告老,是時該是他登上六卿之位的時候。

  「總裁,夜風甚涼……」

  站在他身後的人,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打住了。混跡官場,講究的就是露一半藏一半,凡事都讓你給說了,你是教上面人做人還是做事?

  黃明忠又看了那點點螢火一眼,才轉過身來。與他說話之人是監臨朱志,這次領山西巡撫,總攝考場糾察關防事務,也算是他的人。

  他想起閣老交代的事,一面往外走,一面壓下聲音道:「那幾個人你可是讓人盯住了?旁人也就罷,那個姓薛的……」

  聲音消彌在空氣裡,待出了這處,這兩人俱是一片嚴肅之色,分頭各自回到自己該待地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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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三章

  薛庭儴一直睡到天濛濛亮才起,他從床板上坐了起來,拿起壓在身下睡了一夜的題袋,才開始收撿床鋪。

  鋪蓋被疊得整整齊齊,堆放在號舍一角的地上,其下放著包袱皮墊著。他將題袋放入書袋中,懸掛在身前,便拿著臉盆、口杯、布巾子,去水缸那裡洗漱了。

  一路行來,許多號舍中都還點著燭火,考生們埋頭寫著題。忽而,聽到有腳步聲傳來,下意識抬頭去看行人。薛庭儴就見昨日還精神抖擻的考生們,如今一個個都是疲憊不堪,有的髮髻淩亂,有的眼角還糊著眼屎。

  此時端著臉盆,明顯準備去打水洗漱的薛庭儴,看起來就像是個異類,與貢院的氛圍絲毫不符。

  不光考生看他,守了一夜的號軍了也看著他,俱都心想這個人是來考舉人的?莫怕是走過場的吧。

  就在薛庭儴剛背過身,去巷道尾處打水洗漱的同時,佇立在旁邊不遠處的一個號軍突然動了一下。這整條巷道除了有人巡邏以外,每十個號舍還有一名號軍負責監視,時不時走動一下,看看考生在做什麼。

  此時這名號軍動了,看到的考生都當他是巡視,並未放在心上。沒人注意這名號軍進了其中的一間號舍,須臾就出來了,面色似有疑惑。

  薛庭儴淨了面,又用青鹽細細地刷了牙,才端著臉盆回去的。

  快至號舍的時候,他見負責巡視他們這一片的號軍挪了位置,之前明明站在火字四號的門前,現在突然卻轉到了火字八號門前。薛庭儴是在火字七號,不過他並沒有放在心上,這些個號軍時時在動,也沒有規矩說對方一定要站在某個特定的位置,不然還怎麼監視考生。

  因為他的矚目,對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對方一眼。旋即就交錯而過,薛庭儴進了號舍。

  他將臉盆放在一角,打算去拿銅鍋做早飯時,突然發現他的東西被人動了。

  薛庭儴有一個習慣,這個習慣是打小和招兒學來的,那就是用了什麼東西,要歸於原處。也就是不會隨手亂放東西,上次放在哪兒,下次去那兒拿,肯定還在那兒,這樣可以避免總是找不到東西。

  他的鍋被人動了,他那兩隻小銅鍋應該是放在考箱上頭,此時卻被放在考箱旁邊的地上。若是一般人,肯定不會注意這些細節,只當是自己隨手放忘了。可惜卻遇上了薛庭儴,他很確定在他走後有人來過這間號舍,還翻了他的東西。

  他沒有去檢查考箱,似乎並沒有發現這一切,從考箱上方一個下陷的檯子上,拿出了麵。

  這些麵是提前讓人擀制好的,切成細細的一根根,而後擱在陰涼處晾乾。這樣的麵可以放十天半月不會壞,一般人家沒人願意費這種功夫,現吃現擀就好。可貢院裡卻沒有那麼方便,有了這些麵,隨便下一碗就能吃,既填肚子又養胃。

  薛庭儴給自己做了一碗雞蛋麵,配著小醬菜,吃了一頓。

  這一次他沒有敢吃撐著,吃到八分飽就停下了。將鍋碗拿去洗,洗完了再次淨面洗手,方才來到考案前,從一直懸掛在身前的書袋中拿出考卷。

  鄉試的考卷是制式的,統一為長一尺寬四寸的紅格紙,每頁十二行,每行可寫二十五字。每道題三頁考卷,均有編號,其中第一頁前半部分寫著試題,下面才是正文。

  七道題一共二十一頁,一個字都不能出錯,不然這道題就毀了。

  貢院裡另還發了十幾張白色宣紙作為稿紙,一般都可在稿紙上擬好,確定無誤後,再謄抄至考卷上。

  薛庭儴似乎第一次參加鄉試,看什麼都稀奇,將考卷在手裡摩挲了又摩挲,才珍惜地放進題袋,拿出稿紙。

  磨了墨,他便執筆將第一道題目寫在稿紙上,而後便對著題目開始發呆。

  外面響起陣陣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這是號軍們該換差了。考生們夜裡可以歇息,例如心大如薛庭儴,可這些號軍們卻是眼皮子眨都不能眨一下,要盯著所有考生。

  薛庭儴並未抬頭,專心致志地想題,不過他卻能感覺到有四道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下,旋即就移開了。

  火字八號門前的號軍換了一個人,不過很明顯這個人沒有之前那個人謹慎,他似乎對薛庭儴十分好奇,總是時不時看過來。

  薛庭儴仿若未覺,終於動筆寫下第一個字。

  第一道四書題乃是:天子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題目出自《論語・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大意是講聖人認為禮樂征伐是國家大事,它的決策權屬於天子,這樣才能保持國家統一的專制面。否則,政出多門,有令不行,有禁不止,非天下大亂不可。

  薛庭儴昨天看到這道題,就有些諱莫如深。

  無他,皆因此題曾在前朝多次出現在鄉會試的考場上,尤其是明洪武建文年間,乙丑、丁丑、庚辰三科會試皆出此題。會試乃是天子腳跟下舉行,其目的不言而喻,乃是為了強調皇帝的最高決策權和國家的大統一。

  之後再出此題,若是不符當時的時局,則完全是附庸之輩,為了拍皇帝的馬屁了。

  而薛庭儴之所以會諱莫如深,恰恰是覺得黃明忠此人精明幹練在外,實則內裡就是酒囊飯袋。你光顧得為了面子好看,也是感激皇恩浩蕩,拍拍皇帝馬屁也不是不可,可置於你座師何地?

  皇帝說話算數了,以吳閣老為首的一眾大臣們算什麼?

  蠢!蠢!蠢!

  薛庭儴在心裡連說了三個蠢字,可寫出的文字卻是截然相反的,一片歌功頌德。

  「惟治化治於天下,則制度統一於人。

  蓋禮樂征伐,天子之制也。制度出於天子,而不下移,非治化隆盛之際,其能然哉?

  昔夫子論天下勢,意若曰,君明臣良,治其畢舉,而朝廷之上無失政也……

  ……

  而征伐之政,又總乎大君綱維之內。

  所以為天下有道之時,而非後世所能及也。」

  ……

  今天天氣不錯,風和日麗,到了中午還有點熱。

  一口氣寫完了四書題,薛庭儴放下毫筆,伸手揉著鼻樑。

  那個立於火字八號門前的號軍,一直沒挪位置,即使偶爾來回巡視一番,最終也是回到那個地方。

  那一處正好斜對著火字七號,可以隱隱看到這邊的一舉一動,卻又不會太明晃晃的。薛庭儴趁著抬頭的機會,一掃而過,心裡有些憐憫隔壁的同仁,也不知他現在是如何的心驚膽戰。

  唉,都是他連累了對方。

  實在坐在他隔壁的考生,還真是心驚膽戰的。

  這名有著八字鬍乾瘦臉的老者,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鄉試也來過五次,自認自己若是作弊,可能很多年前就是舉人了。如此兢兢業業為了朝廷舉業做貢獻的人,如今竟被這麼監視著,難道真像他家中婆娘說的那樣,他長了一張做賊的臉?

  馮茂昨夜拿到試題,就秉燭寫了一夜。他本想趁著勢頭把所有的題寫完。要知曉鄉試一場考三天,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人們的精神勁兒都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他曾試過慢慢寫,或者將幾道題分時段的完成,可寫到最後時間永遠不夠用,且後面做的文章明顯不如前面如意。

  就好像前兩次,他明明十分有把握,卻依舊沒中,俱是因為人老了,精神氣兒不如以往。兵法不是也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所以他要趁著勢頭一舉完成,之後慢慢修改謄抄,時間也能充裕。

  這一次他肯定能中舉。

  想得挺好,計劃得也挺妙,誰曾想碰見個黑面閻王。

  馮茂真想和這位軍爺說,叫他爺都行,能不能別杵在他面前了?他真的沒有作弊!

  薛庭儴待稿紙上的墨乾了,才收放於身前的書袋中,他打算來做晌午飯。

  他背著身在那堆物什中一陣翻,不多時從裡面端出一碗雞翅中肉。

  這些雞翅中肉都被拆了骨頭,從中間剖開,上面撒了調料醃了一日了。可以預料味道肯定不會太好,但聊勝於無,就這麼個條件。

  他拿了米和肉去洗,順便打了水回來。米是用來做飯的,翅中肉則是用來煎。不一會兒飯就做好了,快到不可思議,他將小銅鍋從風爐上端起來,掀開鍋蓋,陣陣米香四溢,順著風便飄散在巷道中。

  好香!

  嗅到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可等到那香煎雞翅的味道飄散出來,那就成了口涎四溢,饑腸轆轆了。

  娘的!這到底是來考舉人的,還是來野炊的!

  有那些心煩意亂的士子,索性題做不出來,也不寫了,從號舍裡走出,來回走了一圈,佯裝放風。

  果然是那火字七號的伙夫!

  娘的,來了貢院還又是煮粥,又是下麵,如今還煎肉,這讓只能吃被搜子被弄成一團糟的饅頭的他們,該怎麼活!

  似乎見到出來放風的考生有些多,有些號軍怕生亂,便喝令他們沒事別閑晃!別看第一次下場的考生怕這些號軍,一些老油子可不怕他們,三年來一趟,來了這麼些次,都成老相好老熟人了,只要不作弊,你能賴我何?!

  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但這些號軍可真不敢惹這些人。

  這些人死皮賴臉,又身負功名。不怕流氓會打架,就怕秀才是流氓。之前有次鄉試,就有號軍經不起這些人的視若無睹,特意找茬。那被找茬的考生當即臥地大嚎,說軍爺欺負應試士子,要一頭磕死在貢院裡。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有考生死在貢院裡,必然會嚴查。若是對方沒有作弊,也沒有擾亂貢院,卻無故枉死,不光這一個號軍會被追責,同班的人也跑不掉。

  畢竟總體來說,讀書人比軍爺們可金貴多了,出了這考場,可沒人願意正眼給這些人一個眼色。這也是為何這些號軍們,在貢院裡待這些士子特別苛刻的原因所在,因為好不容易才能在讀書人面前揚眉吐氣。

  有個考生已經來回在薛庭儴面前晃了幾次了,站在火字八號門前的號軍瞪了他無數眼,他依舊置若罔聞。

  剛好這雞翅肉煎好了,薛庭儴沖他晃了晃手裡的筷子:「要不要來一些?」

  「我?」那人詫異,旋即就跑沒影了。

  不多時,人轉回來,手裡多了個破碗。

  「嘖,他們太粗魯,把我碗給打破了個缺口,兄台別見笑。」

  黑臉號軍終於忍不住走上前來:「火字十三號,誰准你和人交談的,快快回你的號舍!」

  火字十三號瞅了他一眼:「嘖,那麼凶做甚?吃塊兒肉礙著你們了,耽誤了爺做文章,小心我告到總裁大人面前!」

  「你——」

  「我什麼?你看看我這碗,有沒有夾帶?」

  他將那破碗在黑臉號軍面前擺弄了兩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黑臉號軍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一巴掌捏死這人。

  「我也就這些,分你一半,快回號舍吧,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火字十三號接過肉,樂得眉開眼笑,又道:「嘖,膽子忒小,他們就是紙老虎而已。好了,我就不害你了,吃肉去也。」轉身欲離之際,他沖薛庭儴燦爛一笑,道:「兄台我觀你器宇軒昂,少年英才,這次必定能中。」

  「同中!」

  「承你吉言!」

  說著,此人端著碗搖頭晃腦的走了,嘴裡還哼著小曲。可若細聽,就能聽出,他哪裡是哼小曲啊,明明念著大學。

  哼小曲是靡靡之音,侮辱貢院,可念大學,誰敢說不讓念大學?誰都不敢說!

  薛庭儴失笑,抬頭看向那瞪著他的號軍,笑問:「軍爺,要不要也來點兒?」

  黑臉號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別生事,若不然……」

  若不然你看著!

  在灼灼逼人的目光中,薛庭儴吃完了午飯。收鍋洗碗不細說,回來後他便再度拿出稿紙繼續寫題。

  一直寫到夕陽落下,夜幕即將降臨,七道題才終於寫完。

  此時,安靜了多時的巷道又熱鬧起來。

  經過了這兩日一夜的時間,許多人都已經漸漸習慣了貢院的氛圍,且到了這時候,七道題也都應該寫完了,只等著謄抄。心情放鬆之餘,也都變得安適自如,也不再趕時間了,餓了就吃,睏了就睡,到了晚飯點,自然也都出來搗騰著做飯了。

  晚飯是麵,吃過後,薛庭儴照例是洗碗。

  回來的時候,他端了一小鍋水,這是打算待會兒燒來喝。

  巷道狹窄,人來人往,他小心翼翼地護著小鍋,可惜還是被人撞到了,撞到他的人正是那黑臉號軍,一鍋水讓他渾身上下濕了個透。

  「走路怎麼不看著些,你沒事吧?」

  附近號舍的考生俱都看著這裡,目露同情之色。有些考生入貢院就這麼一身衣裳,一穿就是三日,這種時候淋濕了,且不提穿著濕衣在這裡過一夜,明日必定會著涼,穿這麼一身衣裳可怎麼寫題。

  黑臉號軍渾不在意地看著薛庭儴,眼神卻放在他身上的書袋上。

  薛庭儴似乎顯得有些慌張,忙從書袋中掏出幾張暈得一團糟的稿紙,高呼一聲:「我的草稿,我寫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草稿!我的題可都寫完了,就等著謄抄!」

  啊!

  目睹這一切的考生,眼神更是憐憫。

  兩日之功毀於一旦,雖鄉試是考三場,每場三日,可這三日卻是把昨天入場點名的時間也算上了。也就說明天日落之前,就必須出場,就只剩下一天一夜的時間。且文章本是妙手天成,誰敢說再寫一次,就能寫出同樣精彩的文章,誰不知頭一日考生的精力是最充沛的,文章做得也自然比後面更好。

  「是你撞我,可不是我撞你!」黑臉號軍悻悻道。

  有其他號軍聽到動靜前來,詢問怎麼回事。薛庭儴用哭喪的口氣告知他事情的經過,手裡暈花的稿紙依舊捨不得扔,如喪考妣。

  「此乃是意外,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可有帶備用衣物?快趕緊回號舍換身衣裳去,若不夜風一吹,當心著涼。還有兩日時間,重新寫過就是。」

  還能怎樣?只能這樣了。

  薛庭儴回了號舍,放下藍色簾子,不多時換了一身衣裳。之後挑燭夜戰,就見他時而連聲歎氣,時而揉皺了稿紙,考過兩次的考生都知曉,就他這種狀態,這次恐怕是懸乎了,題能不能做完,還是兩說。

  一時之間,有同情的,也有幸災樂禍的,就不一一細說了。

  次日,薛庭儴依舊是如此狀態,偶爾有人從他面前經過,也都是搖頭直歎。火字十三號也來過一次,甚至冒著被號軍訓斥的風頭,寬慰了他幾句,眼中愧疚之意流於言表,大抵他是誤會了薛庭儴是因為他,才被那黑臉號軍挾怨報復。

  其實到了第三日上午,就已經有許多考生交卷了,陳堅就是在此時交卷的,卻並未離開,而是等著其他人。

  放第二排的時間是在中午,這一次只見到林邈和北麓書院另外幾名學生,滿身疲憊地從貢院裡出來,李大田、毛八斗、薛庭儴都還沒見著。

  陳堅心中隱隱有些擔憂,他原本以為庭儴必然比他要早,誰曾想竟是這麼久都沒出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這個緣由,他硬是挺著疲憊的身軀沒離開,固執地等待著。見此,林邈讓其他人先行回去,自己則留下來陪著陳堅等下去。

  第三排是在申時,這一次李大田和毛八斗都出來了。

  兩人滿臉倦容,見老師和陳堅都等著他們,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可旋即就發現,薛庭儴不在,人呢?

  人還沒出來。

  從陳堅口中得知這一事情,兩人都是大驚失色,心道肯定是出事了。

  眼見到了傍晚,第四排也放了,可還是沒見薛庭儴的人,自此不再猜疑,肯定是出了什麼事,薛庭儴才會一直沒出考場。

  「老師,怎麼辦?」

  林邈皺著眉:「再等等,還有最後的清場,到時庭儴必然會出來。你們別擔心,我北麓書院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誰若是敢欺上頭來,必定讓他有來無去!」

  這大抵是素來待人寬和的林邈,說得最狠的話了。

  侯四也一直在旁邊陪著,聞言也道:「先生說的是,我北麓書院也不是好惹的。」

  貢院裡,薛庭儴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

  他有些愧疚地看著一直站在外面的火字十三號,火字十三號的卷子其實早就寫完了,交了卷,他卻並不願意離開,就在外面杵著,無論那些號軍怎麼威脅,都不動如山。

  關鍵這些號軍也拿他沒辦法,貢院可沒規定考完後必須就得走,火字十三號也就借著這點賴下了。

  然後一直陪了薛庭儴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夜幕降臨。

  清場的號軍已經往這裡走來了,薛庭儴這才站了起來:「你這人實在太固執了。」

  「此乃我一意為之,不關你事。」

  薛庭儴搖頭失笑,忽而提高嗓門:「交卷!」

  「你終於交卷了?再沒見過比你更磨蹭的,最後一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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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 00:27:4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四章

  與負責清場號軍一同的,還有受卷官。

  薛庭儴恰恰等的是此人。

  之前因為交卷人太多,都是由號軍代收,轉交給受卷官。可臨近清場,受卷官卻是親自出面收卷的,薛庭儴可不想自己的卷子被人動了手腳。

  「之前打下的底稿沾水打濕了,所以學生才會如此晚交考卷。」他畢恭畢敬道。

  受卷官看了他一眼:「總算趕上了,也算不得晚。」

  薛庭儴又行了一禮,方隨同火字十三號一同往貢院外走去,有兩個號軍一直跟在他們身後,要確定他們必須離開貢院。

  一直到出了龍門,這兩名號軍才離開。

  貢院大門在兩人背後關上,火字十三號這才對薛庭儴道:「我見你似乎刻意拖延時間,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

  薛庭儴一笑:「竟然沒瞞過兄台,為弟的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其實小心些並不為過,這些個號軍實在卑鄙無恥,竟然用那種陰損的手段,實在是可惡至極。」說到這裡,火字十三號頗有些咬牙切齒之色。

  薛庭儴心中有愧,卻並未打算道出實情。一來解釋不清楚,二來也是不想牽連對方。

  「只是你今日刻意等我,我就怕那些號軍因此生怨,在接下來的兩場刁難於你。」

  「難道你不是因為我,反而受了牽連?」火字十三號哈哈一笑,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見你年幼,大抵也是第一次來鄉試,來的次數多了你就知道,這些人就是紙老虎。只要你不作弊,不犯忌諱,臉皮又夠厚,他們不敢拿你如何的。那些人吃虧受辱,無外乎臉皮不夠厚。」

  薛庭儴轉念一想,可不是如此,因為號軍都是目不識丁的粗人,自然不太注重體面什麼的。可讀書人恰恰相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才會落於下風。

  他笑了笑道:「雖是這麼說,到底還是防範一二的好,你這種手段防得了君子,卻不防小人。」

  可不是!火字十三號思及薛庭儴的遭遇,沉吟道:「你說的這倒是真的,看來後面兩場還是要多多注意了。不過不是我瞧不起他們,就這些人跟咱們讀過書的玩心眼,一百個也不是對手。」

  正說著,早在門前等候多時的林邈等人已經看見薛庭儴了,腳步匆匆朝這裡而來。

  薛庭儴對著那邊笑了笑,又對火字十三號道:「我的老師和朋友們來了。」

  火字十三號點點頭:「那明日再見?對了,我姓岳,字步巔,人稱不癲居士。」

  「我姓薛,名諱庭儴,字與名相同。」

  兩人相互一點頭,岳步巔便大步走了。

  毛八斗走過來,眼神好奇地看著那個已經遠去,瞧著模樣頗為狂放不羈的中年男人,問道:「庭儴,這是誰?」

  「一個在貢院裡認識的朋友。」薛庭儴看著岳步巔的背影道。

  他是知道此人的,也是聽了對方的名諱,他才知曉火字十三號就是人稱不癲大師的岳步巔。

  外界評價他生性豪放,高義薄雲,卻恃才傲物。不過此人確實有狂傲的資本,三歲識字,五歲便能吟詩作對,十四便考中了秀才,有山西第一才子之名。一手妙筆丹青精妙絕倫,引得無數喜畫之人競相追捧,在詞賦上更是頗有造詣。

  大抵是天妒英才,抑或是人生不可能四角齊全,與其偌大的名頭相比,此人自打考中秀才後,卻是屢試不中,更是英年早逝。

  薛庭儴之所以會知道他,還是因為岳步巔死後,他的畫突然風靡大江南北,連帶其人也是聲名大噪。可惜人已經死了,自是見不到這番風光。

  而此時,岳步巔還不過是個落魄秀才,被人嘲笑傷仲永的典範。

  「對了庭儴,你今日怎麼出場如此之晚,可是在貢院裡發生了什麼事?」陳堅問。

  薛庭儴看著眼前目露關切的幾人,心中突然一暖:「也是我不走運,好不容易打好了草稿,卻突然遭意外毀了,只能重新寫過,自然出場拖延了,讓你們久等了。」

  林邈等人當即鬆了一口氣,寬慰薛庭儴不要在意。陳堅卻是蹙起眉,旁人不知,他卻知道,庭儴有過目不忘之能,哪怕是草稿被毀,也萬萬不會晚到如此地步,難道是庭儴有什麼難言之隱?

  他下意識去問因何原因毀了,薛庭儴心裡暗歎一口,也並未瞞他,將事情說出來。卻是隱瞞了自己發現被人監視,甚至故意毀了他草稿,以及他心中的種種猜測。

  「幸好只是潑濕了草稿,若是把卷紙也潑濕了,庭儴你就慘了。」毛八斗心有餘悸道。

  薛庭儴笑了笑,哪裡好說自己是故意為之,所以才會忘了將稿紙放進題袋中,就是為了勾引對方下手。

  題袋因為是防水的,所以卷紙沒濕,草稿卻毀了。

  他會這麼做,不過是刻意麻痹對方,對方見害著了他,下面自然不會再動手了。他雖不怕這些人,可他並未忘記如今當務之急是鄉試。

  與陳堅同樣深思的還有侯四,他負責北麓書院外圍之事,久經世故,自然不像林邈他們這麼好瞞過。不過他並未多想以為是薛庭儴故意欺瞞他們,只當他尚且年幼,還不懂這其中的機鋒。

  之後,一行人回到客棧,大吃一頓便歇下了,不必細說。

  次日還是天未亮,一行人再度像頭一場那樣奔赴貢院。

  因為是輕車熟路,而想作弊夾帶的早在頭一場就被清了出去,所以這一次入場比之前快了許多。薛庭儴來到自己那間號舍的時候,才不過巳時。

  他照例是先歸置東西,趁著空檔將整間號舍掃視了一番,發現頂上破了幾個小洞。

  乍一看去不顯,可今日因為天陰,號舍逼仄,從裡面往頂上看特別明顯。他抿了抿嘴角,心中暫不確定到底是那號軍因為私怨故意為之,還是受了上面的吩咐。

  可不管怎樣,很明顯這就是軟釘子,讓你吃了虧,卻有口難言。貢院的號舍本就參差不齊,越靠前的號舍越是好,不光寬敞,且一定不會漏雨,畢竟是在大人們眼皮子底下。

  至於越往後面,號舍建得越是偷工減料。屎號也就不提,那種人只能彎著腰進去,甚至漏雨的雨號,枚不勝舉。你不可能因為只是號舍破了兩片瓦,便去找誰說理去。

  要說理可以啊,你可以選擇不考。

  薛庭儴如今只能希望千萬不要下雨,若是下雨,這剩下的兩日就難熬了。

  第二場的卷子發得比較早,到了下午便發下了。

  這一場試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內科各一道。

  這些題並不難做,考得便是時務。且不說薛庭儴之前看過許多關於二三場的寶典,只憑他那夢中薛庭儴從仕多年的經驗,就足夠他用了。

  就是有些費時間,得先打底稿,確認無誤後,才能謄抄到卷子上。

  寫題的期間,薛庭儴一直有意無意觀察著外面的那個號軍。雖是換了張面孔,可這些號軍似乎看中了火字八號的那個位置,每個人都如此堅守,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感歎其精神可嘉。

  臨近傍晚的時候,下雨了。

  已是入秋了,一旦下起雨來,絲絲涼意直往號舍裡鑽。許多考生都受不住,起來加了件衣裳,方又坐下繼續答題。

  唯獨薛庭儴沒這麼好了,外面下中雨,裡面下小雨。他一陣手忙腳亂,拿出之前就準備好的油布,也幸虧他準備充裕,釘錘俱有,站在磚托上,咚咚咚地連錘幾下,有油布做頂,到底不怕雨從頭上來。

  至於外面,將雨傘打開放在藍色簾子外面,如此一來,也不怕外面的雨飄進來。

  就是溫度下來了,號舍中有些冷。不過這也不怕,他帶了炭,只要堅持過這一晚,明早第一個出場,就可以了。只要不是紮堆出場,越是靠前越是醒目,是時收卷的就是受卷官,而不是號軍。

  這一次薛庭儴並未像頭一場那般慢悠悠的,而是抓緊了時間寫題。

  號舍中因為有了炭火,十分暖和,薛庭儴也不覺得手腳冰涼了,此時他頗有一種岳步巔的豪邁,爾等蛇鼠之輩,奈我如何?!

  就在考生們專心致志的寫考題的同時,之前第一場的考卷,已經完成了最初的整理。

  一些有破損或是污漬的試卷俱都被剔出來,送至大公堂,自是做落卷不再他想。剩下的則是送至彌封所和謄錄所,進行糊名和謄錄。

  謄錄所的工作量最是繁重,需用朱筆將考卷一字不落的謄抄一遍。這也是所謂的朱墨卷,考生親筆書寫的是墨卷,謄錄則是朱卷,這樣也是防止考官認識字跡,由筆跡來選擇是否取中。

  謄錄完,還需送至對讀所,由對讀生將朱墨兩卷對一遍,確認是否一致。自此外簾處理完試卷,將試卷送給內簾收掌官。

  外簾官和內簾官是不允許交談和接觸的,內簾官接到送卷的通知,便會主副考官連同其他的房考官一同前往。雙方遙遙相對,由兩隊號軍互相交接,然後捧給內簾官,這也是為了防止內外簾官串通舞弊。

  之後這些內簾官就會根據有多少房考官,將試卷分為若干不等份,由這些房考官共同抽籤。抽到幾,誰就對號入座負責批閱那一批考卷。

  批卷是不能私下背著人的,而是在衡鑒堂,主副兩位考官及眾房考官都在,另有監臨大人帶著一眾監視官陪之。一日批不完,次日再批閱,離開的時候需要所有人都在場看著大門落下鎖。

  等第三場考罷,貢院這裡也開始批卷了。

  考生們可以回去好生歇息,靜待結果,而考官們才剛剛開始。

  認真來說,作為考官是極為辛苦的事,不過這種辛苦的話,卻多的是人搶著幹。無他,光是桃李滿天下這一項,就足夠為其的仕途增磚添瓦了。

  諸考官已經連著批閱了十多日的試卷,所有人都是筋疲力盡。到了此時,大抵也是看多了考卷,所有人都有些麻木了。也許在前面的日子裡還能讓人為之一振的文章,此時讓他們來看,不過也就是將能入眼。

  可越是到了最後,大家越是謹慎。

  作為考官,風光的同時,背負的責任也越大。朝廷歷來重視鄉會兩試,每次放榜之後,是允許考生們查閱考卷的。若是有考生產生質疑,因此而鬧出什麼事來,誰負責批閱那批考卷,誰就要被追究問責。

  所以,明明感覺也不過如此的試卷,考官們還是會暫且放置一旁,稍後再看一遍,若實在是不出挑,就只能被落卷了。

  當然若是碰見讓他們覺得好的試卷,會直接在上面畫個圈,並在其上貼上一張評語,蓋上自己的官印,交給副考官。若是副考官也覺得可以,就會也在上面畫個圈,並貼上評語交給主考官。

  這就是所謂的薦卷。

  到了主考官這裡,若是他也滿意,就會在其上寫個取字,這就是代表中舉了。若是不滿意,就會打下來。

  一般被打下來的試卷,都是做落卷處理。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房考官或者副考官實在覺得文章不錯,再次往上薦卷,這又稱之為『抬轎』。

  不過這種情況很少,到底房考官不過是來陪太子讀書,撈名頭的是主副兩位考官,又何必與人較勁,平添不睦呢。

  蘇由澗將一份試卷擲於腳下,在他腳下像這樣被落卷的還有很多。他已經連著批了一整天的卷子了,到了此時已是極為疲累。他喝了半盞熱茶,才拿起下一份卷子看著,本以為不會有什麼意外,誰曾想卻是不由的身軀一震。

  這是第一場的考卷,寫的是四書題。

  歷來科舉重首場重首題,這都是墨守成規的。雖是鄉試也重後兩場,可能不能中看首場所在的比例極大。

  這麼說吧,若是將三場分為十分,首場占了六分,後兩場各占三分。首場文章寫得好,即使後面兩場不中,頂多也就是名次差一些,到底還是會中。可若是首場不行,後面兩場再行,恐怕能中的幾率是微乎其微。

  這道『天子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文章,蘇由澗已經看過了無數篇。不光是看這一科考生的,也是很多年前他作為一名考生時,也曾研究過前朝的程文墨卷。

  這道題算是一道極為出名的題,前朝考過很多次,先帝在時,也曾做過會試的題出過,也就是俗稱被考爛了的大題。

  而蘇由澗虎軀一震的原因,不是此人的文章寫得多麼讓人驚訝,恰恰是其文章光明中正,讓人有一種看到程文之感。

  蘇由澗幾乎是下意識覺得,光靠此篇文章,此人就足以中舉了。

  無他,如此替當今歌功頌德的文章,誰敢隨意罷黜,這不是明擺著說人家說的都不對,也是在說『自天子出』不對。

  沒人願意因為一篇文章,給自己自尋煩惱,反正誰都是中,誰中不能中呢?

  蘇由澗又繼續往後看了第二篇第三篇,越看越滿意。

  此人文章稱不上奇峻,但勝在四平八穩,光明中正。凡是考官,大抵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文章,奇峻的文章性格太強烈,做不了程文,雖是別具一格,奪人眼球,但喜則喜,不喜就是十分厭惡了。

  可這種凡事挑不出錯的文章,就十分討喜了。

  想起自己今天倒黴,看了一天的廢卷,已經一天沒往上頭薦卷了,蘇由澗便執筆在卷子眉頭畫了個圈,並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下一行小字——

  格調弘整,器局高淳。

  想了想,他又在上面加了兩字:高薦。

  也就是強烈推薦。

  之後拿去給了葉莒。

  葉莒看到上面高薦兩個字,看了蘇由澗一眼,將試卷接過來。

  一一翻閱過後,他邊沉吟邊執筆在紙條上寫下:渾穆雍容,文章中可窺開基之氣,後來作者皆不能出其範圍矣,藏巧法於至樸之中,布遠勢於短幅之內,此古人所不及也。

  蘇由澗震驚,竟是如此高的評價。

  葉莒又道:「此人可列經魁。」

  經魁也就是鄉試的前五名,又稱五經魁。鄉試歷來是看四書定取中,五經題定名次的。

  就在這時,坐在首位的黃明忠咳了兩聲,葉莒和蘇由澗互相對視一眼,兩人一同來到黃明忠的面前。

  「主考大人,您看看。」

  黃明忠接過卷子,目光首先便落在考卷正上方的座位號上。

  火字七號。

  黃明忠目光一凝,不動聲色,繼續往下看著。

  草草翻閱一遍,他遞了回去:「太過中庸。」

  這就是被打下了?

  蘇由澗不禁去看葉莒,葉莒沒有說話。

  他四十多歲的年紀,身形消瘦,目光沉靜,渾身帶著一股書卷氣,儼然一副文士的模樣。實則也確實如此,國子監司業,既不位高權重,又是個閑差,清貴之中,也就沾個清字罷。

  他將卷子接來,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蘇由澗雖心中有些不服氣,到底他不是主副考其中之一,也用不著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堂堂的禮部侍郎。

  實際上蘇由澗並不怕黃明忠,不過是覺得不值當罷了。在朝為官,不是利害關係,還是以不得罪人為妙。

  他回去繼續批卷。

  外面天色漸漸暗了,堂中添了燭火,照得滿室通明。有人睏倦,不禁打了一個哈欠,可看看還剩不多的試卷,又是精神為之一振,覺得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這時突然有人動了,卻是那葉莒。

  他拿著一份試卷再度來到黃明忠面前,蘇由澗目光一凝,心想可是方才的那份試卷?

  很快他就知道了,他聽見葉莒道:「大人,還是再看看罷。」

  這邊的動靜,讓其他房考官俱都抬起了頭,監臨朱志也看了過去,一屋子目光俱都盯在那處。

  因為方位關係,只能看見葉莒消瘦而挺直的脊樑,至於黃明忠的臉色卻是看不清。

  實則黃明忠頗為不悅,眼含不耐地看著葉莒。

  葉莒似未察覺,又道:「大人,還是再看看。」

  黃明忠突然輕笑了一聲,端起桌上的茶盞來,啜了一口:「葉大人似乎很執著。」

  葉莒坦言道:「十年寒窗苦讀,不忍一朝白費。」

  這話說得有些刺人了,意思就是指黃明忠的隨意之舉,讓人十年寒窗苦讀都白費了?

  作為考官,只有兩怕,一怕科場舞弊,二怕被人說不認真審卷,因為這是玷污,唯恐毀了清譽。

  黃明忠心裡暗罵一句書呆子,口中卻道:「既然葉大人如此執著,本官就再看看。」

  他又將考卷翻閱了一遍,這次翻閱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多了。看完,他道:「其實這文章寫得還算不錯,就是太過中庸,沒什麼味道。」

  本來一句還算端正的話,因為加了後面一句沒什麼味道,而顯得有幾分隨意。黃明忠沒有再和葉莒說什麼,而是問一旁的監臨官朱志:「朱大人,還不知已經取了多少名了?」

  「黃大人稍後,本官這便命人查調。」

  不多時,有人報來:「已取了七十名。」

  不用朱志再言,場中所有的人都已聽見,大家當即鬆了一口氣,面露輕鬆之色。

  之所以會如此,俱是因為鄉試取士是有定數的,像山西這樣的省,每次鄉試取士也就是在五十人到七十人之間。

  也就是說,五十人之上隨意,但絕不能超過七十,不然會被禮部問責。

  黃明忠面露遺憾之色地看了葉莒一眼,站起身道:「唉,只能說此人運氣太差了。」

  葉莒還沒說話,一旁的朱志便道:「咱們累了這麼多日,終於能歇一歇了。本官以為不若明日再決定名次開封填榜如何,各位大人?」

  其他房考官俱是連連點頭:「自是極好。」

  沒有人去在意這份被遺憾了的考卷,多日以來的緊繃,如今終於可以放鬆了,大家都有一種即刻離開貢院,回家沐浴好好歇一晚的衝動。

  眾人甚至都離了座椅,打算相攜離開,剩下的還有數十份考卷竟是打算不看了。

  葉莒卻是一動不動攔在那裡。

  「葉大人?」

  「爾等萬萬勿要忘了當初十年寒窗苦地之辛勞,也萬萬勿要忘了朝廷開科取士的目的。假如當年諸位大人應試,恰巧試卷就在那些之列,想必今日也看不到諸位大人了吧。」葉莒指著那十多份被人遺忘的考卷說。

  堂中一片寂靜,眾人面上都不禁露出幾分羞愧之色。

  也是朱志的話誘導性太盛,他們竟是忘了若恰巧剩下的那些試卷中,有什麼讓人驚豔絕才之輩,對方再是個較真的,恐怕所有人都將被追責。

  一時間都是冷汗直流,已經有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副考大人所言極是,也不過還有十多份,咱們一人一份,很快就閱完了。」

  「差點給疏忽了。」

  眾人一番圓場,便坐下打算將剩下的考卷都看完。

  「還有這份試卷,本官茲以為可列經魁,可主考大人卻認為只是中庸,又因名額已夠七十,只能落卷。請諸位大人等會兒都閱上一遍,並寫上自己的評語,是時本官會向禮部上書原因,也免得若此考生真追究起來,本官無辜擔了責任。」

  「這……」

  一眾人俱都是面面相覷,而黃明忠已經保持不了鎮定,面色變得十分難堪。

  「葉大人,你這是在指責本官?」

  葉莒回身行禮:「不敢。下官不過是國子監小小的一個司業,位不高權不重,下官不過是怕擔了干係,連司業都做不成罷了。」

  黃明忠被氣了個仰倒跌,他鐵青著臉道:「繼續批卷吧,批完了把這七十一份卷子重新審一遍,我倒要看看這火字七號能不能入闈。」

  ……

  一直到快子時時,這共計七十二份卷子才又重審了一遍。

  之所以會多出一份,是因為後面那十幾份中,又審出一份出類拔萃者。

  最後這第七十二份已經上升了兩位,歸類到了七十份之內,唯獨有兩份卷子讓所有人都為難上了。一份自然是七十份中排行最末的那個,至於另外一個還是那火字七號。

  現如今所有考官都對這火字七號記憶尤深,恨不得把那彌封給拆了,看看到底是誰如此神通廣大,竟讓主副兩位考官相持不下。

  主考官明顯是看不中那火字七號,可偏偏副考官十分看重,如今就是一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得罪主考官。

  見諸人猶豫,葉莒道:「既然還是沒有結果,諸位還是寫上評語,由本官交由禮部磨勘。」

  考卷審出來,是要交到禮部進行最後的覆核的,不過一般都只是走個過場,也就檢查一下考生字寫得工整與否,大多不會出意外。

  可若是主副考官因為一份考卷生了不同意見,就需要禮部組織人把所有入闈的考卷重審一遍,是時這些同考官都跑不掉。就不提主副考官,你們這些同考官是幹什麼吃的,就非要鬧到這一步?

  蘇由澗率先站了出來,道:「本官乃是薦卷之人,就不用再寫了吧。」

  這算是表明態度了。

  之後,方晉、周作新等人紛紛站了出來,每個人寫下一條評語,共計十一張評語將這份卷子的第一頁是貼得滿滿當當。

  葉莒看了那些評語一眼,拿到黃明忠面前:「黃大人……」

  黃明忠粗魯奪卷的動作,打斷了他的話。黃明忠拿過卷子一看,十一條評語,幾乎都是極盡誇讚之言。

  好你個沈家,竟然如此和本官頂牛。這樣一份試卷真交去禮部,他就貽笑大方了。

  他笑得十分僵硬道:「既然諸位大人都對此卷有如此高的評價,看來本官得反思反思是不是因連日來看卷太多,審美疲勞了。大家也都辛苦了多日,咱們不用再為此事糾結,眾人說好,即是好,那就取吧。」

  他快速地在卷頭上寫了個取字,似乎十分怕自己寫慢一點,這卷子就被遞到禮部了。

  「那這名次?」

  「當得魁首!」

  這種貼了這麼多評語的卷子再不能得魁首,今年的鄉試就成笑話了,作為主考官,還是要貽笑大方。

  黃明忠再度執筆寫下:「莊重典雅,當為第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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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五章

  鄉試三場考完,八月已經過去了大半。

  不過參加完鄉試的考生一般都不會離開,要等著九月初放榜。

  放榜的時間不固定,不過一般在九月初十之前就會放榜,也就說考生還要等大半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經常可以看見成群結隊的士子們出沒於各處酒肆、茶樓,青樓楚館自然也是不少的。他們通宵達旦,夜夜笙歌,儼然一副最後的瘋狂之態。

  而薛庭儴第三場考完出了考場,就病倒了。

  也是那幾日連著陰雨天,即使他準備已經足夠充足,還是著了涼。這期間靜臥養病自是不提,岳步巔也曾上門專門來探望過薛庭儴。

  等薛庭儴病好之時,時間已經進入九月。

  轉眼間就到了填榜日,每逢到了這一日,即使明知道放榜還得明日,一眾應試士子也是非常興奮。

  甚至有不少人去貢院探聽消息的,毛八斗想著薛庭儴悶在房中多日沒出,便想拉他同去,哪知卻被他拒了。

  明知道探聽不出什麼,去了不是白去,還不如等明天正日子。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北麓書院的人就穿戴一新準備出門。林邈並不打算去,他見多了桂榜前悲歡喜樂,這次就不打算去湊熱鬧了。

  等薛庭儴幾人到了貢院,貢院大街上已經圍滿了人。

  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哪怕以毛八斗這種身手,也只能望洋興嘆。

  「罷,我們還是回去吧。就這樣擠進去,不死也脫層皮。」

  於是一眾人也只能回去了。

  回去後,林邈見學生們個個蔫頭耷腦,不禁搖頭一笑:「靜靜等候吧。」若真是中了,不用去就能知道,是時報喜的自然就上門了。

  過了會兒,岳步巔也來了。

  看他的模樣似乎也去了貢院,卻是沒擠進去轉回來的。

  「你們怎麼沒去,像我這樣的不去也就罷,你們該是湊湊熱鬧才對。」

  岳步巔也知曉薛庭儴等人都是頭一次參加鄉試,第一次下場的愣頭青總是信心滿滿的,恨不得親眼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桂榜上,哪還能坐得住。

  「岳大哥不是也沒去?」

  岳步巔哈哈一笑,撓了撓頭:「我就算了,反正希望也不大。」

  「岳大哥不該如此說,以你的人才早晚都會中舉,還是不要灰心喪氣的好。」

  岳步巔呵呵一笑沒說話,薛庭儴自然也不會再多說。

  屋裡太悶,幾人就相攜去了客棧的大堂裡坐著,像他們這般的士子還有許多,大抵都是擠不進去又轉回來靜候佳音的。

  大街上人來人往,空氣中散發著一種躁動的氣息,明明都在喝茶,都在談笑風生,可眼神有意無意的都瞅著門外。

  忽的,遠遠似乎有敲鑼打鼓聲傳來,伴隨著的是一陣躁動聲。

  因為離得有些太遠,也聽不太清楚,過了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在說誰中了,報喜的人來討賞了。

  人人議論紛紛,甚至連過往的老百姓也是,似乎同樣為中舉的那個人高興著。

  又是一陣敲鑼打鼓聲,以及劈裡啪啦的鞭炮聲,有那忍不住的士子已經出了門去,不多時轉回來同好友一起議論著中舉那人如何如何。

  似乎今日太原城顯得極為狹小,自打那兩陣敲鑼打鼓聲後,接下來便是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也不怪熱鬧都往這處來,實在是因為這裡客棧紮堆,又都是離貢院沒多遠,在此居住的應試士子也是最多。

  有敲鑼打鼓聲進了這條街,彷彿人耳朵隔著的那層膜,突然被掀了下來,一切都變得極為清楚。

  隨著動靜越來越近,坐在大堂上的人們俱是心中惴惴,忍不住就有人探出頭去翹首以盼,直到那報喜的吹打班子在客棧門前停下。

  一個身穿紅衣滿身喜慶的人,大步從門外走進來,臉上都是笑:「捷報,清源縣何畢傳何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試第四十二名。」

  「我中了?」隨著這個聲音,一個年級約莫有四十多歲,生得矮瘦的中年人撲通一聲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比他摔下的動作更快,轉瞬間他又跳起來了。

  說是手舞足蹈也不為過,他一瘸一拐跑到報喜人面前,問:「我中了?我姓何,名畢傳,真是我中了?」

  報喜人道:「若您是何畢傳何老爺,那就是你中了。」

  「我是何畢傳,我就是何畢傳啊……」

  與他同桌而坐的人,紛紛都走上前來賀喜:「恭喜何兄了。」

  「恭喜,恭喜。」

  「十年寒窗苦讀,總算是沒白費。」

  這邊,薛庭儴等人啼笑皆非地笑看著那何畢傳,既覺得他可笑,又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心情。

  若是換做他們中了,恐怕不會比他好到哪裡去。

  「此人也算是出頭了。」岳步巔道。

  「可不是如此。」

  「如此喜慶的日子,光喝茶不喝酒怎麼夠勁兒。夥計,拿酒來。」

  一直站在邊上看熱鬧的夥計,忙不迭便去拿了酒,等那邊將報喜人送走,這邊也喝上了。

  不光岳步巔喝,薛庭儴幾人也都給自己斟上了,似乎借著喝酒才能壓下那滿心的躁動。

  整個大堂中熱鬧至極,可這中心點俱是圍繞在那何畢傳。十年寒窗苦讀,今日一朝中舉,也合該別人風光。

  該風光!

  之後,報喜聲屢屢傳來,卻是並未在這家客棧門前停留,倒是外面的熱鬧一直沒停歇過。

  外面越熱鬧,就是代表自己的中舉的幾率又降低了不少,有不少士子心態都失常了。有的也要來了酒,自己喝起來,有的則是言語譏酸,還有的已經打算吃午飯了。

  例如薛庭儴等人。

  他們的舉動似乎也提醒了其他等待結果的高考生,總是這麼乾坐著,也著實有些無趣,還是找點什麼來做吧。

  客棧夥計們又忙碌起來,挨著每桌點菜上菜,大家一面吃,一面飲酒說話。看似都沒閑下,實則都有些魂不守舍。

  又是一陣敲鑼打鼓聲,到了此時,已經沒有人會顯得太激動了,可恰恰就在此時,報喜人停在了客棧門口。

  「捷報,樂平縣劉長岩劉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試第二十一名。」

  劉長岩站了起來,他正是北麓書院的人。

  「恭喜劉兄,恭喜恭喜。」

  劉長岩忍不住笑了幾聲,走上前去掏出銀兩打賞。這個錢可是萬萬不能少的,若是打賞的太少,恐怕隔日就會傳出某某某中了舉人,卻吝嗇至極的消息。

  接下來北麓書院似乎開了光,連著三個喜報,都是送給他們的。

  旁人並不知他們是同一個書院的,只當是結伴而行,俱都羨慕不已。甚至有人說他們住的那個院子是不是風水好,攏共就那麼幾個舉子的名額,他們已經占掉四個了。

  之後似乎驗證了他們的話,又有一個喜報來了,這次竟是毛八斗的。

  別看毛八斗一副雄心壯志的模樣,實則他沒想到自己能中的,不過是來下場練練手,沒想到竟然中了。

  竟然中了。

  這廝方才嘲笑別人的時候,嘲笑得挺好,這會兒輪到他自己,也沒比人好到哪裡去。話都說不捋順了,打賞銀子更是忘了,最後還是薛庭儴出面幫他打賞了報喜人。

  「行了行了,你趕緊坐下吧,實在忍不住了,就回屋笑一會兒?」

  「我去給老師報喜去。」

  李大田一把拉住他:「得了,你哪兒也別去了,還是坐著吧。」

  其實與其說薛庭儴四人是給自己等喜,不如說是給林邈。他們年紀還輕,中與不中,即使心裡可能會黯然,大不了三年後再來。可林邈卻是已經考了許多次,若是這次再不中。

  接下來的時間裡,大家心裡沉甸甸的。

  已經報到二十名內,越往後名次越高,有那對自己水平心中有數的,大抵知曉自己到不了前列,一副黯然神傷之態,連連長籲短歎。

  而北麓書院連開光了幾個,之後又一副偃旗息鼓之態,一直到了快未時,才又再來了一個。

  這次是陳堅。

  「捷報,夏縣陳堅陳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試第五名。」

  「阿堅,恭喜了。」

  一陣賀喜後,送走了報喜人,有那些等待的考生都已經各自回房了。已經報到第五名了。

  五經魁,可不是他們這些人能中的。

  「庭儴,你肯定也能中。」陳堅道。

  薛庭儴笑了笑,沒說話。

  五經魁,若是沒有吳沈兩家這一場,他心中是有把握的。可如今——

  別看薛庭儴一直表現得鎮定自制,實際上心裡卻沒譜的很。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是沒中,就返鄉讀書,剛好可以借著空檔陪陪招兒,也免得和那夢中一樣,自己奔赴京城趕考,只能丟她一個人在家中。

  這麼一想,心中鬱氣頓散。

  就在這時,喜報又來了。

  「捷報,陽曲縣岳步巔岳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試第三名。」

  一直悶著喝酒的岳步巔,猛地抬起頭來,醉眼惺忪,卻藏著極亮的光。

  「岳兄,恭喜了。」

  這邊都在道喜,門外一陣敲鑼打鼓聲又來了。

  這時,連客棧老闆都忍不住了,站在門邊上笑得嘴要開花。

  他這是什麼運氣哦,一個客棧裡中了七個,想必下次鄉試,他家店要被擠爆了。

  「捷報,夏縣林邈林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試第二名亞元。」

  「老師,老師……」毛八斗一陣鬼哭狼嚎聲,往後面奔了去,還沒出這間大堂,林邈就從裡面走出來。

  只見他衣帶飄飄,頗有一代大儒風範,氣定神閑,哪裡像其他人那樣,中個舉醜態百出。

  「慌什麼慌。」

  「老師你中了。」

  林邈頷首,就走上前去和報喜人說話。

  亞元,可是僅次解元的存在。

  本來早就回屋黯然神傷的士子們,這會兒聽說客棧裡竟連出三個五經魁,都忍不住跑出來看熱鬧。又見這師生同中,做老師的還是亞元,紛紛上前套近乎,想知道這亞元是何方神聖,竟教了兩個舉子。

  他們這是把岳步巔也當做是林邈學生了。

  大堂中熱鬧至極,甚至有別家客棧的人都來了,想來看看亞元的風範。

  立在一旁的薛庭儴哂然一笑,一直看著他的陳堅道:「庭儴,你別……」

  他本想說別傷心難過,可這種詞實在和薛庭儴不搭邊,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一句:「你也是運氣不好,頭場濕了草稿,之後兩場又碰上雨號,考完回來又大病一場。這次若是不中,下場再考就是,萬萬……」

  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陳堅不像毛八斗話多,也不像薛庭儴善言辭,他不善言辭,平時話也不多,此時安慰起人來,說得他自己都想掩面感歎。

  「好了,阿堅,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沒事。」

  「那就行。」陳堅釋然一笑。他就知道庭儴不是那種太計較得失之人,以他的能力,這次不中,實在是老天爺沒開眼,也是太倒黴了些。

  林邈終於應付完一眾前來套近乎的士子,走了過來。

  他看了看門外,距離第二名的報喜,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了。未能再聽見吹打聲,也就是說中解元的士子不在此處。

  他看向薛庭儴,這個讓他最寄予希望的學生,想起他這次鄉試的多災多難,忍不住歎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庭儴,勿要感傷,在老師心中,你當是解元之才。」

  「多謝老師寬慰,這次不中,下次再來就是,學生……」

  就在這時,隱隱似乎有什麼動靜傳來了。

  與之前的都不一樣,似乎更要嘈雜一些,能聽出有吹打聲,還有喝彩聲,種種夾雜在一起,匯成了一股聲浪。

  「這是在幹什麼?」

  正說著,已經有舞獅子的出現在門前。五頭活靈活現的獅子,又是打滾,又是作揖,各種憨態可掬,引人發笑。那吹打班子氣勢格外足,打鼓的人卯足了勁兒擊打身上懸掛的皮鼓,敲鑼和吹嗩喇的也是如此,發出陣陣噪音。

  又是鞭炮聲,又是吵嚷聲,一時間明明近在咫尺,卻都無法聽見身邊人的說話。

  「這是哪家開張大吉?可真會選日子。」

  「怎麼選在這地兒鬧上了,老闆,這不是礙著你家做生意了?」

  客棧老闆滿臉都是笑,眼睛亮得發光,他似乎說了什麼,可沒有人能聽清楚。夥計也在說,可惜只能看見他嘴動。

  就在這時,那幾頭獅子突然分開了,俱都做出一個奉繡球的姿勢,一個身穿大紅色短褐,頭上也帶著紅巾的人小跑上前來。

  鞭炮聲、吹大聲歇,就聽他大聲賀道:「捷報,夏縣湖陽鄉薛庭儴薛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試第一名,解元!」

  「庭儴,庭儴!」

  「庭儴,你中了!」

  薛庭儴被擁到人前,有些發愣的看著這場面,心裡卻想,自己要打賞多少銀子,才能讓這些人滿意,明日不四處傳新上任的解元老爺太吝嗇,簡直就是鐵公雞一毛不拔。

  ……

  最後薛庭儴掏出身上所有銀子,毛八斗等人又給湊了些,才將這些報喜人送走。

  人家既然擺出這麼大的陣勢,又是來報喜,給你添風光的,你太小氣了可不行。別以為這些都是白送的,都是要給錢的。

  不過這些錢花得也值,就因為這動靜,半個太原城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換成任何一個人,哪怕傾家蕩產都要給。

  其實這不過是每次鄉試放榜,報喜人慣有的套路。

  解元,第一名,不弄出些花樣怎麼能成。

  之前客棧老闆就知道,可惜動靜太大,沒人聽見他其實是在說這是給解元老爺報喜的。

  一場放榜,看盡了酸甜苦辣,中者歡呼雀躍,沒中的黯然神傷。還有的偌大個男人,哭得像個淚人,更是少不了大醉一場,發一場酒瘋。

  清遠四子中,毛八斗都中了,唯獨李大田沒中,也是一件憾事。

  李大田需要極力解釋,自己並不如別人想像中那麼傷心。失落倒是有一些,畢竟四人一起過縣、府、院三試,如今又來鄉試,倒是把他一個人給落下了。

  可能是下場之前就有預料,也是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真沒有中,反而並不是太意外。

  倒是毛八斗爆出一個大冷門,連林邈都沒有想到他能中,這也許就是人一旦有了目標,就能爆發出無窮潛力。

  事後,李大田還曾戲謔說,看來他也該去找個意中人了。

  這話自然是說給毛八斗聽的,毛八斗當初曾放言,自己一定要中了舉,以此證明自己比那姓李的更有本事,是時去向林嫣然求親,讓她裡子面子都足了。

  他本人是這麼想的,至於林嫣然是怎麼想,甚至林邈是如何想,且不得而知。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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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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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六章

  發榜次日就是『鹿鳴宴』,除了新進的舉人外,主副考官、監臨官以及所有內外簾官都會到場。

  至於為何會叫鹿鳴宴,據悉乃是某朝皇帝宴請科舉學子以「鹿」為主的宮廷御宴,以示皇恩浩蕩和招納賢才之意。鹿歷來被崇為仙獸,意象為難得良才,皇帝貴為天子,『鳴』意為天賜,故皇帝做東,才子為客的這一御膳被名為『鹿鳴宴』。

  又有一說,鹿與『祿』同音,意為功名利祿,而新科入舉乃是仕途之始。讀書人素來含蓄內斂,才會以鹿代之,總而言之這鹿鳴宴便是慶賀新進舉人之宴。

  說是宴,其實宴是吃不到嘴的,主要走個形式。先是主副考官帶著大小簾官拜過聖人,再是由新進舉人向眾考官行謝恩禮。

  其實主要還是主考,其他都是次要。

  薛庭儴一身大紅色舉人巾服,右邊帽側簪茱萸。簪花本是進士及第的習俗,可為了表示喜慶,新進舉人赴鹿鳴宴時,也可簪花。

  但只有解元可簪,以示區別。

  共計七十名新進舉人彙聚一堂,解元領頭,亞元在後,領著一眾新進舉人,先對主考黃明忠行禮,再是副考官,以此類推。

  之後開宴,歌《詩經》中的《鹿鳴》篇,也算是應了這鹿鳴宴的名頭。

  堂中調琴鼓瑟,歌舞聲聲,兒臂粗長的紅燭將滿室照得如同白晝。

  「咱們這解元郎可真是英雄出少年。」有官員撫著鬚對身邊人說道。

  可不是正是如此,十六歲的舉人老爺,算是極為罕見了,稱得上是天縱奇才。

  那邊,薛庭儴正在給主考官敬酒。

  黃明忠皮笑肉不笑的,接過酒一飲而盡,說了些勉勵之言。

  看得出他心情有些不好,至於是什麼不好,那就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了。

  接下來是副考官葉莒,葉莒也說了一些勉勵之言,輪到他飲酒之時,有人從旁邊插了句:「解元郎該多謝葉大人才是,若不是葉大人,解元郎這解元的名頭,可是拿不到手。」

  此人方一言罷,就有人出言打岔:「我看你是喝多了,才會胡言亂語。這解元郎乃是少年俊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來。」

  那人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忙打著哈哈將這事略過了。

  這邊薛庭儴自然不能裝作聽不到,可他也不能出言詢問具體的,只能笑著對葉莒又行了一禮:「學生再次拜謝副考官大人。」

  葉莒扶住他:「朝廷開新科本就是選納良才,薛解元乃是有才之人,該當如此,不用謝我。」

  旁人只當是過場之言,只有薛庭儴心裡約莫有數了,看來自己能中這解元,大抵是期間發生過什麼事,而葉莒從中做過什麼。

  鹿鳴宴散罷,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也幸虧有車馬相送,不然第二天就會有消息傳出,新進舉人某某某露宿街頭的軼聞。

  最近這幾日這種關於這種軼聞特別多,大多是某某考生考場失意,醉酒街頭,或者是某某考生,因為囊中羞澀,被某處青樓給趕出來之類的等等。若是鬧出個新進舉人的軼聞,那樂子才大了。

  鹿鳴宴後還有一些慶祝的酒會茶會,都是考生或者新進舉人自己組織的,不過薛庭儴急著回鄉一趟,自是沒有參加。

  北麓書院一眾人自此分道揚鑣,沒中的繼續回書院苦讀,以求三年後再來,中了的則是急急回鄉。

  會試在明年二月,又稱春闈。現在已是九月中旬,前往京城路途遙遠,在路上至少要行一兩個月,到了京城還要安頓,時間是十分緊湊的。有些新進舉人不願折騰,還有直接前往京城赴明年二月會試的。

  不過大多數人還是要返鄉一趟,以安家中親人之心。

  因為時間來不及,林邈就不打算回夏縣了,與薛庭儴等人約好碰頭前往京城的時間,便回了北麓書院。

  至於薛庭儴、毛八斗及陳堅、李大田,則是坐上回夏縣的車馬。

  這一路上,路途遙遠,至少要走半個月才能到家,四人歸心似箭。

  就在薛庭儴幾人往回趕的路上,餘慶村那裡卻是發生了一場事。

  事情還要從之前說起,自打那次王大志夫婦二人找到招兒姐妹倆被趕走後,兩人便再沒出現過。

  之後倒也來過一趟,卻是還沒進村就被人趕走了。

  鄉下人說話可不太講究,一聽說這是把女兒賣了,如今還要拉回去再賣一遍的狠心父母,都是連連唾棄,又趕又罵。有那些嘴厲之人罵得特別難聽,讓兩人實在窮瘋了,回家再生孩子去,反正生了就是拿來賣,賣誰不是賣啊。

  將兩人罵得掩面直逃,自那以後就再沒來過了。

  而另一頭,薛翠娥回了趙家。

  因為她這些日子總是不見人影,說是出去挖野菜、砍柴,可出去一天,回來的時候筐子裡卻只有野菜幾顆,乾柴幾根。

  這像似出去幹活的?因此她沒少挨駡。

  尤其她生的女兒點點如今才不過只有一歲多,正是學走路鬧著到處跑的時候。別看洪氏待薛翠娥苛刻,可點點到底是趙金瑞第一個孩子,又是洪氏第一個孫女,自然是愛之若寶。

  可再怎麼稀奇孩子,她一個人也帶不過來,這幾天薛翠娥日日不見人影,洪氏忙得焦頭爛額,因此更是恨這當娘的不是東西。

  這天薛翠娥一大早又不見人影了,這次倒好連砍刀和背筐都沒有帶,洪氏圍著村子找了一圈沒找到,回來又發現孫女頭摔破了,就在自家院子裡罵了起來。

  正罵著,薛翠娥捂著臉回來了,模樣十分狼狽,臉上青紅一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莫是碰到了什麼壞人。

  洪氏就是這麼認為的,若不然無緣無故怎會如此。

  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安慰,而是質問薛翠娥這頭臉上的巴掌印是怎麼了。薛翠娥自是不會告訴她怎麼了,答得支支吾吾的,一聽就知道在說謊。這下洪氏可不得了了,一蹦三尺高地扯著嗓門喊男人喊兒子,說薛翠娥碰見強盜了。

  這鄉下地方能有什麼強盜了,左不過是碰到壞人。

  壞人自然是男人,一個婦道人家碰到壞人能遇到什麼事,左不過對方想意圖不軌,薛翠娥反抗,才會被打成這樣,說不定身子也被汙了。

  趙金瑞一聽娘這麼說,當即黑了臉,罵道:「你還有臉回來!」

  趙大舅倒是想問問究竟,可這種事怎是他一個做人公公好意思詳問究竟的,只能聽著婆娘和兒子你一句我一句的罵,於是薛翠娥之所以會成這副樣子,俱是因為她被壞人強了。

  當然這裡頭還有趙家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的功勞。

  洪氏是填房,兩人歷來恨這老妖婆天天攛掇公公對前頭兩個兒子不好,平時也沒少刁難兩個兒媳婦。如今輪到這兩人看洪氏的熱鬧,自然少不了在一旁煽風點火、添油加醋。

  薛翠娥一張嘴對四張嘴,即使她這會兒想說出究竟,也解釋不清楚了。自己是回娘家的話剛出口,就被人堵了回來,說她是故意欺瞞。

  這邊趙金瑞越聽越怒,揪著薛翠娥就回屋就是一頓打。

  點點哭得聲嘶力竭,趙家一片大亂,就有村民聽到動靜上門詢問,在趙家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的宣揚下,薛翠娥失貞的事情被傳了個滿村皆知。

  薛翠娥最後是百口莫辯,被趙金瑞打得奄奄一息。這邊趙金瑞剛從屋裡出來,洪氏就說:「休了她,必須休!」

  其實到了此時,趙家人也知道是誤解了,可洪氏本就厭惡薛翠娥,如今又鬧得這麼一齣。傳流言容易,想解釋清楚難,真把薛翠娥留在家中,趙金瑞在外人眼裡就成了綠雲罩頂。

  不過趙家人還是挺聰明的,讓薛翠娥一直留在家裡將傷都養好了,才將她送回薛家去。

  趙氏一聽說女兒被娘家休了,當場暈了過去。

  薛家一陣人仰馬翻,請了大夫給趙氏醫治,等趙氏醒後就面對女兒被休的事實。趙家人一口咬定薛翠娥是被人強了,所以必須要休了她。期間薛青柏兄弟兩個還差點和趙家的兩個兒子打起來,幸虧被兩家長輩攔下了。

  兩家人坐下將此事談了。哪怕薛老爺子作證,女兒確實回來了,臉上的巴掌印是被他打的,趙家的休妻的態度也很堅定。

  不過趙大舅也說了軟話,道了苦衷,但說的話卻是洪氏教的。大致就是薛翠娥從餘慶村回來的模樣被村裡人看見了,村裡才會傳起這種流言蜚語,如今事情根本解釋不清楚了,哪怕為了趙金瑞的將來,這個妻也必須得休。

  薛老爺子能說什麼,能說是自己造了孽?

  休吧休吧,男方要休妻,女方也攔不住。就算能叫著親戚去男方家打砸威脅,可到底趙氏還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說,薛老爺子也怕事情傳到餘慶村裡,以後薛家人也沒臉見人了。

  這門親事從一開始就不該結,若不是薛翠娥不爭氣……

  說來說去都是她自己造的孽,也怨不得旁人。

  兩家人經過長時間的討價還價,才達成以下一致。

  由薛家兄弟去趙家村鬧一場,兩家合夥演一場戲,意思也就是表示這一切都是誤會,但因為趙家人如此污蔑自家的女兒,即使趙家人上門求,薛家也不會讓女兒回來了。而趙家那邊該休妻休妻,該怎麼辦怎麼辦。

  其實這戲都是演給外人看了,至於各自的酸甜苦辣,那就只有自己才能品嘗到。

  薛翠娥和趙氏自然抗議過,可這一次薛老爺子十分堅定。

  事情辦完後,薛老爺子一下子老了十多歲,自打生出薛青山那事,薛老爺子的身子骨就不如以往,這次直接病倒了。

  請醫問藥自是不必細述,趙氏後沒後悔過,旁人且不知,反正三房四房是被忙得焦頭爛額的。

  可就在這當頭,又發生了一件事,是小山頭那邊出了件事。

  薛家如今一片不可開交,招兒為了養胎清淨,索性就搬去小山頭上和招娣一同住。

  若是以前她還有些猶豫搬家的事,發生了薛翠娥被休回家,她直接不用考慮了。兩人已經撕破臉皮,誰知道住在一起,薛翠娥又會生出什麼事。

  小山頭上清淨,環境也好,又遠離了薛家的那些破事。招兒每天的日子都過得很開心,逗逗侄兒養養胎,日子過得不要太美。

  如今招兒有錢的事,滿村皆知,誰不知道縣裡很有名頭的王記菜行是招兒開的。而隨著時間的過去,小作坊的事也廣為人知,村裡有不少婦人前來求活兒做。反正招兒如今也缺人,就挑揀針線活好的,留下來做工。

  以前遮著掩著,是因為他們力量太弱小,隨著薛庭儴中了秀才,又背靠著薛氏一族這座山,還有徐縣令的威懾在,想要眼紅,也得掂量下自己。

  可自古以來有錢就會被人惦記,這不,這天晚上小山頭上就遭賊了。

  這賊是個膽子不大的,起初就偷了兩次雞,因為小山頭上養得雞多,再加上最近薛家事多,周氏和孫氏也沒細數,所以大家都不知道。

  誰曾想這賊膽子越來越大,竟摸到招兒住的那間屋裡去了。

  人在窗子下面,就被悶不吭聲瞅了他半天的黑子給按住了。這賊嚇得哭爹喊娘,招兒、招娣、高嬸聽到動靜都起來了。

  尤其是招兒,順手就操起一把鐵鍬,挺著肚子指著那賊,一副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模樣。

  實則由不得招兒不經心,高升不在家,這山頭上就住了三個婦道人家和一個奶娃子。她姐就算了,高嬸年邁,這老的老,小的小,也就她有幾把力氣。

  「別動手,別動手,我是黑三。」

  黑咕隆咚,也看不清人臉,不過這賊識相,自己就報出了姓名。也實在是那抵著他頭的鐵鍬太嚇人,他感覺下一刻就要削掉他腦袋,本來黑三還打算仗著自己是男人跑的。

  「黑三?膽子不小,偷到我頭上來了!」招兒冷笑,讓高嬸去拿繩子,將黑三給捆起來。

  「招兒姐,饒命,我這也是一時犯了糊塗,實在家裡的日子快過不下去,才會一時昏了頭。」

  「別跟我說,待會兒和族長里正說去!」

  高嬸撐著燈籠摸黑下山叫人,黑三被扔在院子裡,招兒兩姐妹則進了屋。至於黑子,一直蹲在黑三身邊,打算一言不合就咬他。

  薛青柏和薛青槐很快就趕來了,一同還有薛強他們。

  「好你個王八犢子,偷到我招兒姐眼皮子下面了!」薛強幾個年輕的小子,上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將黑三打得哭爹喊娘。

  「招兒姐,這事咋辦?揍他一頓算了?」

  「先關起來,明天送去族長、里正那裡。」

  薛強幾個雖覺得招兒有些小題大做,可他們歷來信服招兒,也沒說什麼。也就薛青槐看出了招兒的意思,這次輕饒了,下次肯定有人再犯,反正都是鄉里鄉親的,你能拿我咋樣?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效仿。

  所以招兒這是打算殺雞儆猴!

  薛族長素來護短,黑三又是外姓人,下場不必說,自然是逐出村。

  一聽說要送去族長和里正那裡,捂著頭的黑三當即顧不得裝死了,哭著道:「招兒姐手下留情,千萬別把我送去給族長里正那。」

  招兒板著臉,也不理他,只是讓薛強把黑三弄去關起來。

  「招兒姐,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千萬別把我送去族長那兒,他們肯定饒不了我,我家裡還有老母,我娘受不了這個刺激啊……」

  見招兒依舊不為所動,黑三心灰若死,正想放棄求饒,突然腦子裡靈光一閃:「招兒姐,我有事跟你說,我知道薛寡婦是怎麼死的。我告訴你這事,你放我一回行不?」

  招兒目光當即看了過來。

  黑三心中一喜,將自己知道的事說了出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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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七章

  黑三本名並不叫黑三,姓崔,沒有大名,小名叫三子。

  因為長得黑,所以村裡人都叫他黑三。

  黑三和他娘並不是本地人,而是流落到了餘慶村。因為就這一對孤兒寡母,再加上黑三的娘當初救過鄭里正的婆娘田氏,餘慶村才收留了他們母子倆。

  這些年來黑三娘就靠著自己當初開的幾畝荒地,才把黑三養大。

  本想家裡窮,黑三怎麼也要爭氣一些,誰曾想此人倒是個好吃懶做的。懶也就罷了,平時還喜歡偷偷摸摸,為了這事崔寡婦流了多少眼淚,給村裡多少人家道過歉。若不是崔寡婦素來古道熱腸,村裡誰家有點事需要幫忙的,都是跑前跑後,村民們也不好意思和黑三計較。

  近幾年,黑三長大了不少,一改本性,但是好吃懶做依舊。不過到底是別人家,只要不偷上自家,也沒村民們愛管閒事。

  不過據招兒所知,黑三如今改成偷別村的了,因為下手謹慎,極少被抓,但卻是附近幾個村出了名的二流子。

  其實那日也是湊巧,鄭里正帶著村民去抓薛青山,這種事自然不會叫上黑三。黑三家就在薛寡婦家屋背後,他正坐在自家屋簷下曬太陽,就見薛寡婦鬼鬼祟祟抱著孩子偷偷跑了出來。

  也是實在閑得無聊,黑三好奇地跟在後面綴著,越跟越覺得蹊蹺。明明是鄭里正要去薛寡婦家抓人,怎麼她倒跑去鄭里正家了。

  在鄭里正家後門上,黑三看了一場大戲。

  因為怕被人發現,他躲得遠,就見鄭高峰和薛寡婦拉拉扯扯,而薛寡婦哭得有些傷心。後來也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他就見鄭高峰在前,薛寡婦在後,兩人離開了。

  等扭頭見村裡人四處找薛寡婦,黑三也沒多嘴,直到聽見薛寡婦的死訊。

  到了此時,黑三已經意識到其中有些不對,不過他依舊沒打算往外說什麼。

  他和他娘都是外來戶,能在餘慶村落腳,全指著鄭里正。而她娘當初所救的人,正是鄭高峰的親娘田氏。田氏當初懷著小兒子,卻還要逞強去地裡叫老頭子和兒子回家吃飯,半路上發作了,當初路上也沒人,正巧遇見黑三和他娘。

  所以這些年來,田氏和崔寡婦的交情還是挺不錯的,黑三沒少吃鄭家的飯。平日裡見到鄭高峰,也是叔長叔短的。

  撇過交情,他和他娘還想在村裡住下去,就不能得罪鄭里正。可如今眼見到了危急關頭,黑三自然一股腦兒將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來。

  屋中一片安靜,黑三雖沒有說他親眼看到鄭高峰把薛寡婦推下山坡,可摔死的薛寡婦,安然無恙的妞妞,事情似乎並不難猜出來。

  「招兒姐,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你就放了我吧。」

  「放了他。」招兒厭惡地看了黑三一眼,道:「下次再敢犯,我就讓人打斷你的腿。」

  黑三被鬆了綁,他連話都不敢再說,便趕緊溜了。

  「薛寡婦竟然是鄭高峰殺的,他到底為了什麼啊?」寂靜中,薛強的聲音響起。

  這事還用說嗎,肯定是薛寡婦捏著鄭高峰的軟肋,對方才會痛下殺手。至於是什麼軟肋,聯想到當初被查出花柳的薛青山,似乎並不難想像。

  薛寡婦肯定是怕了,才會去求鄭高峰救自己,甚至可能威脅了他。可鄭高峰又怎麼可能會和薛寡婦有所牽扯,且不提名聲什麼的,光是疑是花柳,就足夠他恐懼了。

  至於薛高峰為何會殺了薛寡婦,反而留下了妞妞。

  招兒、招娣和薛青槐兄弟兩個,不禁想起了趙氏問妞妞長得像誰那件事。

  難道說——

  妞妞其實是鄭高峰的種?

  「不能讓黑三走了。你們去把黑三抓回去,我去跟堂爺說。」薛強吩咐了一起的幾個小子,自己就一陣風的跑了。

  既然牽扯上人命,肯定不是招兒他們可以隨意處置的。再加上薛鄭兩家素來是對頭,族裡上至老下至小,都清楚這事,所以沒有人攔薛強。

  大家都是沉沉的歎了口氣,知道這次村裡要出大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薛族長就召集了全村人。

  本來按理說,他是薛氏一族的族長,管管姓薛的也就罷了,管不到其他人頭上。可自打薛庭儴中了秀才後,薛族長在村裡的威望就漸漸蓋過了鄭里正。所以這邊一召集,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

  甭管是看熱鬧,還是其他什麼,只要人都來了就行。

  一開始薛族長並沒有說別的事,就是將黑三偷上小山頭的事說了說,崔寡婦如何哭且不提。鄭里正正想為之說幾句好話,誰知薛族長的槍口就換地方了。

  他讓薛強等人把昨天的事說了說,期間招兒和高嬸都做了證人。

  聽完這些敘述,下面一下子就點燃了。

  姓鄭的說姓薛的誣賴,姓薛的則是反口辯駁,下面吵得一片熱乎,幾乎沒打起來。倒是上首的鄭里正,臉色一下子白了。

  「薛寡婦雖不是咱們薛氏的人,到底她曾經是薛氏的媳婦,後來又跟了青山。一個好好的大活人,不能就這麼白死了,你們鄭家的要給個明白話。」

  「對,給我們個明白話!」

  「太狠了,再怎麼樣也不能殺人!」

  「殺人是要砍頭的!」

  下面一眾薛姓人群情激奮道。

  「你想要什麼明白話?」鄭里正惡狠狠地瞪著薛族長,猶做著困獸之鬥。

  「里正當了這麼多年的里正,什麼不明白,這明白話還用得著我教?」

  就在這時,鄭高峰突然走了出來,撲通一下跪在場中:「薛叔,你就別為難我爹了,人是我殺的,要去見官,要去砍頭都行。」

  本來高大的漢子,突然一下腰就塌了。田氏哭得死去活來,從旁邊撲了上來,說是要殺頭就殺她的頭,薛寡婦那賤人是她推下去的。

  可這時候說這些話,不是明擺著袒護,自然是沒人信的。

  「娘,你快回去。人確實是我殺的,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就一時昏了頭,她逼我逼得太狠了,我就想著不能讓她攪亂了咱家的生活……」

  「你這個傻孩子啊,什麼樣的坎兒過不去,用得著去殺人啊……」

  母子倆抱頭痛哭,讓人不禁唏噓感歎。

  哭了一會兒,田氏突然站了起來,去撲打鄭里正。

  「你說話,你別站這裡裝死,要不是你……你真是要看見峰子去死?」

  鄭里正怎麼去抓她的手都抓不住,他突然一跺腳,喝道:「行了,我給你明白話!」

  這話是對薛族長說的。

  後來,鄭高峰沒被抓去見官,鄭里正的里正之位讓了出來。

  其實彼此都懂其中的意思,薛族長要的不過是里正之位,至於薛寡婦的死,不過是個由頭。

  一個本就招人厭惡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沒有人會在意的。

  事情就以薛族長坐上里正之位為告終。徐縣令那邊也沒有為難,聽說是鄭里正主動讓賢,又知道薛族長乃是薛庭儴的堂爺,這事就這麼辦下了。

  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可對薛家人來說,才剛剛開始。

  趙氏首先就受不住了,知道這事的當天就跑去鄭家問,妞妞是不是鄭高峰的種。

  別看鄭高峰認殺人認得挺快,可對於妞妞是不是他的種,卻不肯認。他也算清楚薛寡婦的秉性,既然她敢對薛青山說懷了對方的種,轉頭再說孩子是他的,他自然是半信半疑的。

  疑是占多數,可到底最後還是那幾分相信起了作用,所以他獨獨留下了妞妞。甚至在知道孩子被趙氏抱回去,他心裡還鬆了口氣。

  可放過歸放過,跟認下是兩碼事。尤其隨著他和薛寡婦的事爆發出來,他婆娘也跟他鬧上了,這當頭鄭高峰也不可能會認下妞妞。

  鄭高峰不承認,趙氏也只能回去了。可回去後看見長得一點也不像薛青山,也不像薛寡婦的妞妞,那股不信還是在其心中發酵。

  之後趙氏又去鄭家鬧了一場,卻依舊沒什麼所以然。她開始對妞妞不好了起來,以前是捧在手心怕摔了,現在忽好忽壞的。好的時候,妞妞就是她的親孫女,不好的時候,妞妞就是個野種。

  妞妞不過是個半大的奶娃子,能懂什麼,每天薛家都是鬧騰得烏煙瘴氣的。薛老爺子好不容易好了點兒,被一氣又病了下來,這次比上次更嚴重,人都沒辦法下炕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趙氏偏偏不見了。

  不光是趙氏,還有薛翠娥,母子倆是一起不見的。

  最近薛青柏和薛青槐兄弟倆累得不輕,外面要忙,還要侍候老爺子吃喝拉撒。

  薛老爺子如今動彈不得,這種活兒當兒媳婦的可侍候不了,只能兄弟兩個換著來。這日輪到薛青槐,薛青柏則去外面忙了,如今兄弟倆一人換一天,一個在家,一個在外面。

  招兒本說讓兩人先歇著,可王記菜行那邊實在缺不了人,只能硬扛著。

  薛青槐實在累得不輕,早上就起來得晚了一些,後來是被妞妞的哭聲叫醒的。起來後一看,家裡一個人都沒,就一老一小,一個還不會走路,一個癱在炕上動彈不得。

  妞妞哭得撕心裂肺,薛老爺子也尿炕了,薛青槐忙去把妞妞抱起來,放在一旁的木轎轎裡,先給老爺子換被褥。待老爺子重新躺下,他才問娘呢。

  薛老爺子也不知道老婆子上哪兒去了,眼睛一睜就沒見人。他憋了一晚上的尿,想叫兒子,又覺得兒子辛苦,想讓他多睡一會兒,哪知妞妞餓醒了。

  一聽孩子哭,他心裡就著急,一著急這不就便溺了。

  老爺子臉窘得通紅,含糊地罵著:「不管她,死在外面都別管她。」

  說是這麼說,兩個大活人不見了,還是得找。最後還是枕邊人瞭解趙氏,老爺子說莫怕是去找薛青山了。

  又是薛青山!

  兄弟倆叫了幾個人沿著路找過去,那麻風所不在湖陽鄉,而是在安陽鄉。想著兩個婦道人家腳程慢,就兵分兩路,一路趕著車跑快些去麻風所,一路走慢些沿路找。

  走到天擦黑的時候,找到了趙氏,就趙氏一個人,不見薛翠娥。

  趙氏滿身狼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兒的乞丐婆子,她一見薛青柏就哭著說,薛翠娥被人搶跑了。

  她和女兒天不亮就出門了,薛翠娥本來不去的,是趙氏死拉活拽硬把她拽出了門。兩人也不認識的路,不過趙氏經常找人打聽,知道麻風所在安陽鄉。

  安陽鄉太遠,光靠腿腳至少得走大半天,關鍵是她們不認路。薛翠娥就提議說叫車,兩人就站在路邊上等,見車就叫,後來有一輛車把她們拉上了,也說得好好的送她們去安陽鄉,哪知走到半路上,那拉車人突然大變臉,將趙氏推下車,把薛翠娥給帶走了。

  這就是趙氏所謂的薛翠娥被搶跑了。

  也算是搶吧,可能對方本來就是人販子,也可能對方是臨時起意,這一老一少,都是婦道人家,放在壞心人眼裡就是大肥肉。

  至於趙氏,對方可能嫌她又老又髒,浪費米糧,反正也賣不出去,就沒要她。

  薛青柏都聽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就這趙氏還讓兒子送她去麻風所,想找薛青山問問清楚。這一次薛青柏沒順著她,而是將她帶了回去,又讓人去給薛青槐傳話,趕緊回來。

  等薛青槐回去,面對的就是再一次被氣過去的老爺子。

  請了大夫來,可薛老爺子一直沒醒,大夫說讓他們心裡有個準備,恐怕是人要不行了。

  自此,趙氏才知道害怕,撲在老頭子身上就是一頓哭。

  薛族長收到消息趕來,氣得七竅生煙,讓人把趙氏關起來。又讓大夫一定要保住薛老爺子的命,能保一天是一天。

  那會兒薛庭儴正在考第三場,薛族長不知道這些科舉的道道,只知道若是家裡死了人,就不能下場考試了。反正不管怎麼樣,哪怕是瞞,也得讓薛庭儴把這一次考完。

  後來薛老爺子咽了氣,薛族長還依舊命人每天進進出出幫忙,佯裝一副老爺子只是病了,人還沒死的假像。

  一直到九月底,眼見實在瞞不住了,薛族長才命人報喪。

  所以當薛庭儴回了家來,面對的就是滿屋子的白和怎麼都掩蓋不了的屍臭味兒。就這還是招兒掏了高價錢買了冰,一直冰著,才會是這樣。

  本來按理說早該發喪的,可薛族長說讀書人重孝道,若是薛庭儴下場的時候,把他爺給埋了,唯恐壞了名聲。

  這邊匆匆忙忙祭拜了下,那邊就把薛老爺子拉去埋了。埋在薛家的祖墳裡,棺材剛放下去,縣裡報喜的人來了。

  解元!解元老爺!薛庭儴中舉了,薛家終於有人中舉了!

  因為聽說薛庭儴在山上,報喜的人就和徐縣令找上了山。

  「捷報,夏縣湖陽鄉薛庭儴薛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試第一名,解元!」

  本來該是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因為解元老爺家裡有喪,而顯得有幾分收斂。在滿山頭的墳上,還對著一口即將埋上的棺材報喜,這報喜人大抵也是第一回,多少有些怵得慌。

  若不是徐縣令跟著,估計再多的賞錢,這人也得扭頭跑。

  薛族長滿臉哀慟,半掩著老臉:「連興,你該瞑目了。瞧瞧你一直撐著等著,不就是等這一日。」

  徐縣令安慰道:「老人家,節哀。」

  「大人,你看著本身多好的喜事,偏偏我這老弟弟家裡的婆娘不懂事,硬生生把老頭子給……」

  剩下的話,薛族長沒說,徐縣令也知道是什麼。薛翠娥被人拐了的事,是去衙門裡報案了的。

  感歎的同時,徐縣令也不得不承認這老頭是個聰明人,時時刻刻都在維護薛庭儴的名聲,生怕讓人誤會祖父病重,做孫子的罔顧孝道下場赴考。抑或是當祖父的本就死了,只是家裡一直瞞著。

  不過不管是什麼樣,徐縣令都沒興趣知道,他只知道薛庭儴可惜了。

  本來以薛庭儴的水平,來年二月赴會試,必能中了進士。如今卻因為身上有孝,只能下次再考,可錯過這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了。

  「庭儴,你也多多節哀。」徐縣令走上前來,拍了拍匆忙穿了一身孝衣,立在墳前似乎極為悲痛的薛庭儴。

  「謝大人專門跑這一趟。」

  「應該的。」

  眼見到了吉時,棺木該填土了,一行人便往山下走去。

  薛庭儴和徐縣令並行,一面走著,一面說話。

  「不知今後有什麼打算?」

  薛庭儴哂然一笑,道:「戴孝之中,不能四處行走,而內子如今正身懷六甲,我當是在家中陪內子待產。當然學問不能再拉下,以待下次開科。」

  「以你的才華必是手到擒來,進士及第。」

  「先提前謝過大人的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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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八章

  今日,餘慶村的村頭忙的是熱火朝天。

  明明是農忙之時,村民們沒有下地幹活兒,反倒在村頭忙上了。有那附近村的村民好奇上前看一眼,才發現這些村民竟是忙著挖坑,往裡面埋東西。

  埋的那東西看起來怪模怪樣,反正以村民們的見識,是不知道什麼東西,問了人家也不說,只說過幾日就知道了。

  等再過兩日去看——

  嘿,村頭竟是豎起了一根高約五丈些許的旗杆。基座是旗杆夾石,上有兩個菱形孔,旗杆是用很粗的杉木做成的,旗杆下半部分也鑿有兩個孔,與旗杆夾石上的孔一致,中間用木銷將旗杆與旗杆夾連接起來。

  最令人奇特的是,那旗杆跟一般旗杆不一樣,其上有一個八角四方斗。

  許多人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有那些有見識的村民知曉,這是餘慶村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人物。

  到了掛功名旗的那一日,餘慶村這裡十分安靜,既沒有放鞭請酒,也沒有呼朋喝友,只有薛姓一族的人都到場了,密密麻麻圍在村頭。

  旗杆下擺著供桌,上面有一應祭祀之物。薛庭儴和薛族長站在最前面,一旁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耄老,兩人上香祭過後,有人捧來一個裝了紅漆的碗,並一根狼毫筆。

  「庭儴,你來!按理說這需得族中有聲望的長輩為你而書,可咱們薛家根基淺,你是咱們族裡最出息的人,字也是寫的最好,所以還是你來。希望自你而起,咱們薛家能越來越興旺,多出幾個有功名的讀書人,造福鄉里後輩。」

  薛庭儴並沒有拒絕,微微頷首,便拿起那根蘸足了紅漆的狼毫筆。

  這筆桿有些粗,與他慣常用的不同,所以有些不順手。不過他的手還是很穩,就是稍有些謹慎,等毫筆上多餘的紅漆都落掉,才猛地抬手在旗杆夾石上寫著。

  不多時,就見旗杆夾石上多出了兩行大字——

  嘉成六年丙午科鄉試,中第一名解元薛庭儴。於嘉成六年秋立。

  這些字龍飛鳳舞,頗有一股淩雲之氣衝破雲霄。不過在場的大多人都不識字,即使識字也是很粗淺,自然看不出這字裡的蘊意。只知道很好看,看起來真有氣勢。

  「掛旗嘍!」

  隨著一聲呼喊,有號角聲響起。

  因為薛庭儴身上有孝,不能擺酒慶賀,為了今日的大事,薛族長可是和族裡人商量很久,一定要弄出些氣勢來。像這些過場,就是族裡商量出來的。

  隨著號角聲響起,附近幾個村的村民都隱約聽見,正想著發生了什麼事,就見不遠處有什麼東西徐徐升起了。

  因為隔得太遠,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餘慶村方向的,便有人好奇的找了過來。尤其是上水村和下水村的村民,離餘慶村近,人還沒走到地方,就看見餘慶村的村頭立著個怪傢伙。

  上面掛了一面紅邊黃地兒的大旗,旗上丹書了幾個大字——

  嘉成六年丙午科鄉試,中第一名解元。

  赫,村民不懂解元是啥,有人認識旗杆,還有的認識字,知道這是餘慶村出舉人。

  一時間,這個消息以龍捲風的速度,傳遍了附近十里八村。

  許多村的村民都結伴來看這功名旗杆,如今經過別人的解說,大家都知道這功名旗杆是幹什麼的了。秀才不能立,當是中了舉人,中了進士,家裡有了大官,才能立一個旗杆。

  這是薛家的光耀,人老八輩走出去的談資。

  以前薛家人可沒有這樣的待遇,如今走出去一說是薛舉人的那個『薛』,旁人格外高看一眼。不光如此,出去走親戚吃酒,那都是頭等的待遇,坐上席。

  自然多的是人想見見薛舉人到底長啥樣,可別人都說了,本來縣裡是要給薛舉人擺酒慶賀的,薛氏的族裡也是這麼打算,可事逢不湊巧,薛舉人的祖父過世了。

  讀書人特別講究這些禮儀孝道什麼的,所以薛舉人如今閉門在家。

  大家一聽說這樣,格外有一種肅然起敬之感,於是薛舉人是個大孝子大孝孫的名聲就這麼流傳了出去。甚至連徐縣令在縣裡,都有所耳聞。

  如今餘慶村的功名旗,成了遠近聞名的一景。

  時不時總有風聞名頭的村民過來看,還有附近村的人,因為離餘慶村近,也格外覺得榮光。家裡有什麼親朋好友來了,總要領著人家來觀賞觀賞,一是開開眼界,二來也是沾沾舉人老爺的仙氣。

  當然,這些不過是浮在面子上的,對於鄉下人來說,再沒有什麼比種田不交稅更來得實際。

  一個舉人可免五百畝地的苛捐雜稅,薛氏一族所有族人加起來也不過只有兩百多畝地。

  這邊立功名旗杆的瑣事剛罷,薛族長就忙著操持這些事了。扭頭過了幾日,厚厚的一疊地契就交到了招兒的手裡。

  招兒如今也懷了近七個月,肚子已經很大了,她本是坐在炕上給肚裡的娃做衣裳,突然被塞進懷裡的一疊地契給嚇住了。

  「這是幹啥呢?」

  她翻了翻手裡的地契,這些地契每張的數目都不多,大多都是幾畝的樣子,最多一張是薛族長家的,有近二十畝。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該不會出去搶的?」

  薛庭儴本是想討她開心,沒想到被安了個搶的名頭,有些氣呼呼地道:「你家夫君就是淪落到要出去搶的地步,都是堂爺送來的。」

  「幹啥?」招兒不免想到什麼不好的事情,瞠大眼道:「該不會是做了什麼事,需要你出面周旋,才會出這麼高的價錢收買你?」

  「你想到哪兒去了!」

  他將關於『投獻』之事中的一些東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招兒。

  所謂投獻,就是有地的莊戶人家,為了避稅,捧著地契來請可以免稅的官紳貴族庇護。大昌的苛捐雜稅很重,農人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所收來的小多半糧食都要拿去交稅。

  這也是為何薛老爺子心心念念,想給薛家培養個有功名的人,最根本的目的。而投獻之中還有妄獻、自獻,這就是有權勢的人侵佔平民老百姓家的土地了。因為這乃是族人的投獻,與那些根本意義不一樣,薛庭儴也就沒有過多的解釋。

  「那你說的意思,這些地都是咱家的呢?」招兒依舊有些緩不過來勁兒。

  薛庭儴點點頭,從官府那一方面來看,確實如此。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因為自己中舉了,就欺負族人。地都給咱了,他們吃什麼喝什麼,你如今雖是考上了,可不能忘本。」

  招兒就是招兒,跟一般婦道人家都不大一樣。換成別的婦人,早就高興得不知怎麼好,唯獨她想的卻不是這樣。

  她愛錢,貪錢,卻取之有道,不幹傷天害理的事情。自己就不該覺得這樣能討她歡心,這歡心沒討好,倒是挨一通埋怨。

  無奈,他只能將事情又說得細了一些,還把投獻中妄獻、自獻,解釋了給她聽,又解釋了自己族人投獻其中的區別。

  「那照你這麼說,那些仗勢欺人的權貴不是很壞,老百姓沒了地,日子可怎麼過。」招兒越說越激動,從炕上跪坐了起來:「我先跟你說好,你可千萬別幹這種事,這種事傷陰德。」

  「行了行了,你快坐好,說話就說話,怎麼起來了。」

  將招兒安撫坐下後,薛庭儴才道:「我當然不會幹這種事。」

  「那就行。」

  之後招兒繼續縫衣裳,薛庭儴卻一改之前不讓她碰針線的態度,似乎忽略了這些,而是踏出了屋門。

  他一路順著小山頭走著,十月的天已經有些涼了。遠處,那些麥地高粱地裡,所有糧食都被收上來了,變得低矮而整齊,也因此顯得視線越發空曠。

  遠遠的,就見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他不由自主順著村尾小路走了出去。

  大抵在那夢裡,因為薛庭儴的經歷太過複雜,遭遇過的不公也太多,他的內心一直是含著一股怨氣的。所以在他得了勢後,他並沒有一顆為民請願之心。

  當時但凡朝中大員,誰不是名下土地萬萬千,他自然也不例外。

  人人只道薛首輔清廉正直,殊不知他是山西一帶最大的地主。而被老百姓們歌功頌德的那些清官們,哪個不是大地主?

  清名,那不過是做給人看的!

  此時薛庭儴的腦子裡有兩個人在打架,一個覺得招兒太小題大做,一個卻似乎有些理解。

  他腦子很亂,想起了很多事情。

  有那夢裡的,也有現實中的,一幅幅一幀幀飛快劃過,

  恍惚中,薛庭儴就走到那旗杆下頭。

  有人正站在那兒,是個莊戶漢子,帶著一個小男娃。

  這漢子似乎剛幹完活兒,肩上扛著鋤頭,正指著那旗杆,似乎在跟男娃說著什麼。

  薛庭儴走近了些,才聽清楚了。

  「……瞅見沒,這就是薛舉人的功名旗。」

  「好高好大呀爹,真威風!」

  「威風吧,這就是舉人老爺!等明年開春了,爹也送你去上學,你可要好好讀書,為咱們家爭光。」

  「那是不是我以後成了舉人老爺,也能立一個這麼威風的大旗。」

  「那也得你中了才成。」

  漢子正和小兒說些沒有邊際的話,見一個少年走過來,似乎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少年郎,你是這村裡的人?」

  薛庭儴點了點頭。

  漢子羨慕地砸了砸嘴:「那可真是好了,你姓薛不?」

  薛庭儴又點了點頭。

  「那姓薛就更好了。哎呀,你不知道,咱們聽說薛家出了個舉人老爺,人老八輩都不用交稅子了,可真是羨慕死了。我家也有個小兒,就是這小兔崽子,成天鬧著要去學堂,去學堂的。

  「咱一個普通的莊戶人家,看天吃飯,一年到頭交了稅,也就顧個吃喝,哪裡送得起去學堂。不過自打聽說薛舉人的事,我打算砸鍋賣鐵都送他讀。讀書人好,讀書人有前途,不像咱,一輩子就臉朝黃土背朝天。這不,趁著空就帶著小兔崽子來看看,看看薛舉人的大旗,也能沾沾福氣,以後給咱家光宗耀祖。」

  漢子說得有些語無倫次的,小童看見爹和人說話,也就乖巧地在旁邊看著。

  不過他更多的時候則是看那面旗子,和那十分高聳的旗杆,似乎那裡面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

  「我看令郎聰慧伶俐,以後定然是個有出息的。」

  「咱村裡人都這麼說,要不我哪裡捨得花錢送他去讀。」

  薛庭儴見那小童看旗杆看得目不轉睛,蹲下對他招了招手:「喜歡看麼?看什麼?」問著的同時,他也抬頭看去。

  「我在想薛舉人肯定很厲害。」

  「他只是個舉人,還不是官,還不厲害。」

  「你別以為我小,就不懂事。我爹說了,薛舉人很厲害,讀書很厲害,以後要當大官的。」

  「你想讀書嗎?」

  「想。」

  「為什麼想?」

  「我想替家裡光宗耀祖,當大官,免稅子。」小童宛如牙牙學語般,說著自己腦子裡的認知。

  「那到底是為了免稅子,還是當大官?」

  「既當大官,又免稅子,當一個好官。我爹說,若是大官老爺都是好官,咱家就不用交那麼稅子了。對了,哥哥,你說薛舉人當了大官以後,會是一個好官麼?那咱們是不是不用交那麼多稅子了……」

  「你這孩子說什麼,可千萬別胡說八道!」漢子忙走上來,一把將兒子拉了過來,又對薛庭儴歉道:「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的,可千萬別把這話傳進薛舉人的耳朵裡。」

  「叔,我不會說的。」

  漢子沖他點點頭,就忙拉著兒子走了。

  遠遠的,還能聽見漢子在和兒子說話:「你這小鬼頭,胡說八道些什麼,要是讓薛舉人聽見……」

  「薛舉人是個好人,肯定不會欺負咱們的。」

  「你咋就知道了?」

  「因為那個大哥哥是個好人啊,他不是也姓薛麼。爹,我剛才看見那個大哥哥好像哭了,眼睛紅紅的……」

  「你個臭小子又胡說八道,我怎麼沒看見……」

  「他眼睛真的紅了……」

  明明沒有太陽,卻格外覺得刺眼,站在原地的薛庭儴半掩著眼,看向那面功名旗。

  「狗子想讀書嗎?」

  「想。」

  「為什麼想?」

  「我想替家裡光宗耀祖,當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後當個好官,咱家就不用交稅子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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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 00:28: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十九章

  薛庭儴在功名旗下站了很久,直到有村民瞧見他走了過來。

  「薛老爺怎麼站在這兒?可是這旗有什麼地方不對?」是本家的人,可如今不管是本家人,還是外姓人,但凡見到薛庭儴,都是叫薛老爺。

  似乎自打他成了舉人,就不是薛庭儴,不是薛狗子了。

  認真來說,眼前這個人,他應該叫叔的。

  族裡的人太多,有時候薛庭儴也分不清誰是誰,但大致還是記得的,便道:「叔,叫什麼老爺,我以前光著屁股蛋子在村裡跑的時候,您不是也見過。」

  這中年的漢子搔了搔腦袋,笑道:「那不叫老爺,叫啥?族長說了,中了舉就是老爺,讓我們不能亂了稱呼。」

  「庭子狗子都行,您愛叫啥叫啥。」

  「那我還是叫庭子吧,哪能還叫你那小名,舉人老爺可不能叫狗兒的。對了,這旗子沒啥問題吧?族長讓咱們都盯著呢,但凡哪兒有些掉漆了啥的,都得第一時間報給他。」

  「沒,沒啥問題,我就是看看。叔,我先回了,轉頭再聊。」

  「哎,哎。」漢子笑呵呵地看著薛庭儴走遠了,才自言自語道:「讓我說,族長就是太認真,叫人家薛老爺,不對,是庭子,也沒有這麼較真的。」

  薛庭儴一路緩緩往村裡走去,幸虧現在是半下午的,村裡的土路上也沒什麼人。他路過薛族長家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看了不遠處薛家宗祠一眼,想起在那夢裡自己做了官後,有一年回鄉祭祖的場景。

  當年他在村裡盤桓了幾日,族人們也是這般對他誠惶誠恐,可他卻是滿心不屑。

  他其實是討厭這些人的,他一直將自己命運的不順歸咎在這個地方,不是這裡,自己不用含辛茹苦,不是這些人,自己不會遭受那一切,不是這一切,招兒不會死。

  所以他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心裡卻充滿了厭惡。所以在族人寄望求得庇佑,他很理所當然的就答應了……

  「庭子,怎麼站在這兒,可是來找你堂爺,快進來吧。」

  是薛族長的大兒子,薛金泉。

  按輩分,薛庭儴要叫他叔。

  薛庭儴叫了聲叔,便進去了,還沒走到堂屋前,薛族長就親自走了出來。

  「怎麼這時候來了?可是堂爺之前跟你說的那事,你打算好了?其實你不要心裡有負疚,堂爺打聽過了,人家別處的舉人老爺都是這麼辦的。咱們給他們好處,他們自然也要給咱們好處,互惠互利。」

  「爹,你們還是進屋說吧。」

  「把我那茶泡來。」薛族長吩咐道。

  薛族長有一罐子茶,平時捨不得喝,也就家裡有貴客了,才會讓家裡人泡來。如今薛庭儴也算得上是貴人了,旁人來了可沒有他這個待遇,能讓薛族長親自迎出門的。

  兩人進了屋坐下,薛庭儴坐在上首處的右邊。

  薛族長繼續之前的話題:「你如今雖是守孝,到底處處都要用錢,等出了孝上京趕考,平日裡交際,哪裡不需要銀子?你這孩子就是太年輕,多好的事送上門,竟然猶豫,咱這可是符合律法的。」

  「堂爺,我不是,我就是吧……」薛庭儴頓了下,才說道:「我就是覺得大傢伙都不容易。」

  「誰都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誰家供個舉人出來容易?不過如今你也大了,是舉人老爺了,這事堂爺就是個主意,剩下還看你自己。」

  薛庭儴看著薛族長,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薛老爺子。

  他哂然一笑,道:「堂爺,你看這樣行不,他們若是把地投來,咱也收,至於給我交租子就算了。四成太高,收兩成,至於這兩成我也不要,就拿出來在咱村裡辦個村塾,多請兩個先生,村裡或者附近村裡有孩子想讀書的,就在這兒讀吧。也不用給咱交什麼束脩啥的,就當造福鄉里了。」

  「這——」薛族長沉吟了一會兒。

  半晌,才歎了口氣道:「你這孩子是個心善的。罷了,堂爺也不多說,你可想好了,這可是筆大錢,以後能派上很多用場。」

  「堂爺,我想好了。」薛庭儴靦腆一笑,道:「再說了,我家如今也不缺這點,可大傢伙卻很缺。」

  「行,既然你這麼說,咱就這麼辦。」

  和薛族長商量了下細節,薛庭儴就回去了。

  回了屋,招兒已經沒有縫衣裳了,而是歪在炕上揉自己的腰。

  薛庭儴走了過去,伸手給她揉:「都跟你說讓你沒事就躺著別坐久了,你非不聽,腰疼了吧。」

  招兒掀了他一眼:「就是做個衣裳,哪裡這麼嬌慣。」

  自打進入六個月,招兒就總是會腰疼。

  坐久了腰疼,躺久了腰也疼,尤其是躺著起來的時候,每次都要慢慢的才能起來,就好像骨頭裡長了根刺。高嬸她們都說,這是因為孩子大了,壓著了,等生了就好了。

  招兒就歪在那裡,讓薛庭儴給他揉腰。

  「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沒怎麼。」

  「我看你有點兒不大對頭,剛才去哪兒溜達了一圈?」

  薛庭儴笑了笑:「去村裡轉了轉,還去了趟堂爺家。」

  「堂爺找你做甚?那是個老狐狸,你可千萬別被他賣了,還給他數銀子。」

  「堂爺有你說的那麼糟糕?」

  招兒換了個姿勢:「倒也不是說壞啊什麼的,可能是當族長的,跟咱想得不一樣。反正我覺得堂爺做事有點讓人一言難盡,說不上來。」

  薛庭儴懂她的意思,無外乎說薛族長太功利,可能是一族之長,薛族長做人做事都是以『大義』為先。例如當初薛俊才和他之間,例如看出他有潛力,就一直幫他壓著家裡,還例如薛寡婦這事,鬧了那麼多,就是為了當里正。

  與這樣的人相處,一般人都會覺得心不安。他既然能為了利益,現在放棄別人,以後就能為了大局放棄你。當然也不是沒有辦法的,一直保持讓他必須仰仗你的優勢即可。

  「最近村裡和附近幾個村,有村民主動找上門來投獻家裡的地。」

  招兒又換了個姿勢:「我就說你今天怎麼想起跟我說這事了。是不是堂爺給你出了什麼餿點子,你良心不安了?」

  這話說得真是紮心,其實之前薛庭儴心裡根本沒把這事當成回事,他中了舉,旁人來投獻不是理所應當。可心裡也不是沒有猶豫的,才會後面的事發生。

  招兒半趴在那裡,舒舒服服趴在軟枕上:「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可千萬別幹這種事,大家都不容易。」

  「我給推了。」說完,他又道:「這可是很大一筆銀子,每年咱家能進賬不少,可我卻給推了。其實也不算是推了,只是拒了他們給我交租子。」

  「拒了就拒了。」

  「本來可以給家裡掙一些錢,以後咱家也算是大地主。」

  「咱家如今又不缺這點,用得著你為了點銀子,去幹那些喪盡天良的壞事。」

  薛庭儴不知何時停了手,而是去了她身後環著她,將臉埋在她頸子裡:「這麼一來,我又成不事生產的了,我即是家裡的男人,該是我養家糊口才是。」

  「原來你糾結來糾結去,就是為了這?咱家誰養家糊口不都一樣。」

  「哪裡能一樣,該我養你才是。」他嘴裡含含糊糊地說,鼻子出氣弄得她癢癢的,就伸手去推他,卻推不走。

  招兒失笑道:「你都被我養了這麼些年,現在計較這個是不是有點晚了?」

  嘿,還真是。

  所以他矯情了?

  只是大老爺們讓個婦道人家養著,好像真還不是那麼回事。

  以前薛庭儴只是覺得自己該考功名光宗耀祖,等有了功名就會有銀子,以後招兒就可以安安穩穩在家過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功名有了,都成舉人老爺了,可他卻發現自己還是沒銀子,還要讓招兒養著。

  薛庭儴沒有說話,只是埋在她頸子裡不動。招兒見他如此,費力地轉過身去扒拉他的臉,可他就是不讓招兒看,兩人來回拉扯了好一會兒,招兒才成功看到他的臉。

  臉色倒還好,就是好像很在意的樣子。

  招兒這才正經起來:「怎麼這會兒倒計較上了?」

  薛庭儴歎了一口:「以前總想著有功名就能有銀子,如今想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你行了,如果是昧著良心有銀子,那些銀子不要也罷。再說了,你現在剛是舉人,也算不得是有功名,在你沒考中進士之前,你就老老實實在家給我養了。」招兒拍拍他的腦袋說。

  薛庭儴去抓她的手:「我現在已經大了,別拍我腦袋。」

  「就拍。」招兒嘻嘻笑著,夠著又去。薛庭儴又去抓她手,這次沒放下,而是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嘶,好疼。」招兒吸著氣說。

  「哪疼?」

  他連忙去看,招兒卻不給他看,最後避無可避,才笑著說是騙他的。

  當時薛庭儴沒說什麼,扭頭就琢磨上了。

  突然就發現,就算有了功名,甚至當上大官,可這些大官也是沒什麼銀子的,除非去貪。

  原來銀子是如此重要,第一次薛庭儴有了切實的感悟。

  為此,他琢磨起從哪兒弄到銀子來。

  琢磨了幾日,這天薛庭儴拿了張紙來給招兒。

  「這是?」

  「方子。」

  這兩個方子是薛庭儴回憶了很久,才寫來的。在那夢裡,薛庭儴什麼癖好都沒有,清心寡欲的不像活人,唯獨有一樣,喜歡收集各種方子。

  他曾經收集了整整一箱子的方子,誰有事求上門,送銀子不如送方子。幾次下來,那些生了七竅玲瓏心肝的人們都看出來了。求人辦事,自然投其所好,方子越好越稀罕,薛首輔就越喜歡。

  可也有人私下偷偷觀察過,只見薛首輔收集方子,卻從不見他用這些方子開店。甚至掛著別人名的店也沒有,不少人都非常疑惑薛首輔收集方子做什麼。

  只有薛庭儴知道,他就是下意識收集。因為曾經有一個人說過,她若是有了方子,做起生意來肯定非常容易。

  那一箱的方子,他就經常擺弄兩個。一個是紙方子,一個是醋方子。紙方子是因為用這方子做出的紙張,潔白平滑,紋理細膩,染墨不暈,且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香氣,最重要的就是不會遭來蟲蛀。

  此紙名為芸香紙,乃是下面人知曉他喜書,特意孝敬而來。要知道書這東西最怕蟲蛀,一些讀書人為了防止書被蟲蛀,可謂是想盡了辦法,可這種芸香紙就能很好的解決這個問題。

  既有不弱於上等宣紙的質地,又能防止蟲蛀。此乃一家紙坊的館主,悉心琢磨了幾十年,才研製而成。卻逢了要命的大事,最後只能奉上還未面世的方子,換了自己一命。

  至於醋方子來源他已經不記得了,之所以經常擺弄,不外乎吃什麼醋都不對味兒。

  薛庭儴回憶了許久,就只記得這兩個完整的方子,若是他知曉方子能換銀子,他肯定都會認真去看,然後多記幾個。

  「你從哪兒弄來的方子?」

  「書裡看來的。」

  「這能做紙?還能做醋?」招兒總是有些不信的。

  然後薛庭儴就領著她去做了。

  且不提那醋,夢裡的薛庭儴曾自己親手做過芸香紙,所以大致的步驟是懂的,就看具體操作了。材料選了湖廣的楮皮,和宣州的青檀皮,這些都是找東籬居陳老闆弄來的。再之後便是將各種料入水漚制,再槌打去掉其中的硬物,以石灰水漿制,再將材料蒸煮、洗滌。

  要洗料三次,後面兩次用草木灰水蒸煮、洗滌,最後搗製成漿加楊桃藤水,以及薛庭儴讓人找來的芸香草漿,就可以抄造了。抄紙簾要用細如髮絲的竹絲編成,抄造時要舉蕩大簾,最後是覆簾壓紙,待其成型後,就是烘乾了。

  期間旁人不懂,薛庭儴曾多次親自動手。

  招兒也是才發現他竟會做這些,有模有樣的,薛庭儴俱是以曾在書院裡做過解釋之。

  待紙張做成後,已經是十多天以後了。

  到了這一日,陳老闆也來了,他早就聽說薛庭儴要在家中做紙,只是沒放在心上。可見他要的材料,俱是內行人才懂的,便不免生了好奇心。剛好今日無事,想著聽說招兒的小山頭景致不錯,便坐了車來看。

  他到的時候,剛好是紙做成的時候。

  為了烘乾這些紙,招兒專門挪了條炕出來,這紙已經烘了一天一夜了,溫度專門調試過,若是炕的溫度太高,紙張會焦黃捲翹。

  薛庭儴親手揭下一張,捧在手裡看著,剛好陳老闆走進來,便讓他上前來看。

  「陳叔,你看這紙如何?」

  陳老闆接過來,放在手中捏、揉,甚至撕了一角去看:「潔白柔韌、表面平滑細膩,從表面上看來不錯。不過紙這東西,還要看看受墨性如何。」

  薛庭儴便領他去試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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