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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0:41: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到了晚上, 屋子里很快就熄燈了,下人們都只敢守在門外。思安特地把侍女們叫到廊下, 很隨意地跟她們談論上元節花燈的事情。

侍女們大多沒去過都城, 紛紛詢問她都城的燈會如何好玩。

思安便將所見所聞都說了。她能聽到屋內隱約的呻吟聲,這對她來說見慣不怪了。在相府里, 有時大白日的時候, 寢居也會關上門。相爺對姑娘的喜歡,可是有目共睹的。

但那几個小侍女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 聽到聲音各個面紅耳赤的,只能强裝鎮定。宰相姑爺看上去十分清冷威嚴, 真不知道在姑娘的閨房里頭時是什麼模樣。

屋內擺著四個大火盆, 熏得暖如春日, 但帳內的溫度更滾燙。都說是小別勝新婚,夏初嵐也格外熱情主動,攀著男人的肩膀任他所為。只不過顧行簡有意懲戒, 吻得她渾身燥熱,但就是不肯進去。

“夫君……”夏初嵐在他身下, 雙腿已經很自然纏上他的腰。

顧行簡忍得出了汗,感覺到身下的女人不安地扭動著,像一尾脫了水的魚, 便低頭親吻她汗濕的小臉:“嵐嵐,該叫我什麼?”

夏初嵐渾身軟綿綿的,只想他趕緊進來,便輕聲喚道:“顧郎……啊……”他進來時, 那巨大的滿足感讓她嘆了一聲。

夏初嵐原以為他今日趕路,應當有些累了,不會要得太狠。可是她到底低估了男人旺盛的精力,加上她的床沒有相府那麼大,几乎被鎖在他的懷里索求,雙腿就沒有合上過。她的聲音都叫啞了,渾身癱軟,可他絲毫沒有停下的打算,還往她最敏感的地方狠撞。

夏初嵐喘著氣坐在他懷里,渾身酸疼,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來,用手捶了下他結實的胸膛。記不清他要了多少次,那昂藏還埋在她身体里,不肯出來。

顧行簡低頭看她,好像真的沒什麼力氣了,呼吸短促,身体顫抖,這才撫摸著她的背問道:“知道錯了?以后不准再私自離開我。”

她走了之后,相府就不像個家了。他活到這把年紀,居然還害了相思。

夏初嵐趴在他的肩上,哭笑不得,才反應過來他今晚要得這麼凶狠原來是在罰她。這人的占有欲和强勢在平日里掩藏得很好。只有到了床上,才會徹底暴露出來。

她伸手摟著他的脖子,乖乖認錯,聲音細細小小的,像貓儿叫。

顧行簡的心一軟,最后那點余怒也消了。本想再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明日徹底下不了床,看她還敢亂跑。但最后只是吻了吻她的發頂,抱著她去淨房。她身上都是紅痕和吻痕,其實他身上也被她抓得很慘,尤其是背后,進水里的時候有點刺疼。

他將她抱回床上時,她已經睡著了,還有微小的鼾聲。他仔細檢查她的下面,果然又紅又腫的,還有點破了,便給她上了點藥。藥膏冰涼,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身子,迷糊地叫道:“顧郎,真的不要了……疼……”

“乖,我只是給你上藥。”他俯下身,親了親她的臉頰哄道。

她安心地側過頭,再次沉入夢鄉里。他這才輕手輕腳地下床,穿上衣衫和鶴氅。

他打開門出去,思安和侍女們連忙行禮,那几個小侍女都不敢看他。他並不是那種十分英俊的長相,身形瘦削,但勝在滿身的書卷氣,還有如山如海般的穩重深厚,其實很討小姑娘們的歡心。

可他平日對人十分清冷,下人們也不敢在位高權重的宰相面前放肆。

顧行簡轉身關上門,只對思安說道:“我出去一下。你照看好夫人,屋里的炭火別斷了。”

“相爺放心。不過這麼晚了,您去哪里?要不要叫六平跟您一起去?”思安多嘴說了一句。這次崇明沒跟來,相爺對紹興應該不熟,有個本地人在身邊做事也會方便一點。而且她記得姑娘說過,相爺認路好像有點……

顧行簡想了想,點頭道:“你去把六平叫來,跟我一起出門。”

……

紹興城西的這家客舍是官營的,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入住,得有憑證才能進去。孫從章喝完酒回來時聽到掌櫃說有人打聽他,酒醒了大半,心中暗覺得不妙。他在紹興的事,只有蕭家的人知道,怎麼會有人來打聽他呢?他默默往樓上走,起了念頭,想收拾東西趁夜離開。

這個時間二樓沒有什麼人走動,孫從章先在樓梯口那里觀察了一下,發現沒有異常,才快速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之后徹底松了口氣。

忽然他覺得不對,猛地回過頭,看到出門前留的一盞燈還在桌上亮著,而圓桌旁坐著一個穿著深色鶴氅的男人,眉目清雋,正淡淡地看向他。

“你是什麼人,你是怎麼進來的?你可知道這是官舍!”孫從章先是害怕,然后很快鎮定下來,“只要我一叫,就會有人把你拉出去!”

男人平靜地說道:“我既然在這里,就不怕你叫人來。孫從章,你是受誰的指使到紹興來給蕭家送信的?如實交代,或可饒你一命。”

這人連他的姓名都知道,而且氣勢壓人,孫從章有種不妙的感覺。他眼珠一轉,想要奪門而出,從旁邊又走出兩個人來,將手按在門扇上。那兩個人穿著玄衣,面容威嚴,一看就是練家子。孫從章知道對方的來頭肯定不小,雙腿有些發軟:“這位爺,你我無冤無仇,為何要管這閑事呢?”

男人拿起床上的茶杯把玩:“你拿給蕭音的證據牽扯到二十年前的一樁侵吞家產的案子。若確有其事,自當交給官府調查,為何私自挑起夏蕭兩家的私怨?你自己身為大理寺的主簿,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

大理寺的官員少說也有數百人,孫從章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怎能想到竟有人認識他?他顫著聲音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男人淡淡地說:“顧行簡。”

顧行簡對孫從章有印象,大概是去年看過孫從章代筆寫的一份結案陳詞,內容有些意思。后來他到大理寺公干,特意問了那里的官員哪個是孫從章,遠遠地看過一眼。

但孫從章自然不懂得這些!他在知道眼前之人是顧行簡后,如遭雷擊,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相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他原本也擔心這件事牽扯到夏家,顧行簡會插手干預。可上面的人說,顧行簡日理万機,根本沒空管這種瑣碎的小事,何況夏家只是他的外家。可眼下看來,顧行簡不僅是插手管了,還親自來了!

孫從章明白自己根本不是顧行簡的對手,能留條命算不錯了。

“你只是個聯絡的人,說吧,上面那個人到底是誰。”顧行簡將茶杯放在桌子上,發出“噠”的一聲響。孫從章又抖了一下,額頭上不斷地冒冷汗,想到吳志遠的下場,還有那些跟顧行簡作對的人……他們低估了夏家在顧行簡心中的分量!

“是,是右拾遺,王大人。”孫從章顫著聲音說道,“他跟蕭家老爺原本有些交情,最近查到了一些證據,要下官來交給蕭家的人……之所以沒交給官府,是因為……是因為……”

顧行簡冷冷地說道:“不用再費勁找借口了。你自己身為官吏,卻知法犯法。此間事了,我會將你交給刑部處置。”竟然又是王律。顧行簡以前只當王律是個鐵骨錚錚的言官,沒有想到他几次三番地與自己作對,不會只是個巧合。

“相爺,相……”孫從章爬前几步,想幫自己求情,卻聽到顧行簡說道:“若再多言,便將你交于皇城司。蕭大人剛好也在紹興。”

孫從章的臉嚇得雪白,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了。

顧行簡示意那兩個玄衣的人將孫從章拿下,推門走出去。鳳子鳴剛帶著人上來。他看到顧行簡愣了下,再看到他身后押著的人,連忙行禮道:“老師也來了。此人……”

顧行簡點了下頭,負手道:“此人你先收押在府衙大牢里,明日我還有些事需盤問他。兩日后你將蕭音叫到官衙。”

鳳子鳴嘴上恭敬地應是,心里卻有些訕訕的,早知道顧行簡親自出馬,他哪里需要硬闖官舍抓人。若是被言官知道了,免不得要參他一本。可他絕不會想到,顧行簡會出現在紹興。以他的官位,除非是公差,否則几乎離不得都城。

顧行簡在紹興的確也只能呆几日。他那日進宮向皇帝告假,皇帝還覺得十分奇特。他入仕近二十年來,除了上次被罷官,似乎從未主動提過要休假几日。但皇帝還是准了,當他是為了去興元府的事情做准備。

顧行簡回到夏家的時候,三更鼓早就響過,連夜市都散了,街上十分安靜。六平在前面給他提著燈籠照路,也不敢多說話。他們這些下人都很怕顧行簡,因為他身上的氣勢實在太壓人了,只有面對姑娘的時候才會全部收起來。

他們走到長廊上,一個人影突然從景牆那邊繞過來,直直地站在顧行簡的面前。

六平嚇了一跳,舉起燈籠照亮眼前的人,疑惑地說道:“大公子,這麼晚了,您不睡,在這里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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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0:41: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夏謙想了很久, 終于還是決定來這一趟。他不敢看顧行簡的臉,只是俯下身一拜, 然后就保持那個姿勢不動了。

顧行簡不動聲色地站著, 夏謙只能看到地上一道清冷的影子,仿佛這冬日的夜一般。

他深吸了口氣說道:“我知道自己闖了禍, 但還請相爺幫我。”

六平驚愕地看著夏謙。事到如今, 相爺不找大公子算賬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大公子居然還想著相爺能幫他?

顧行簡無聲地走近几步, 夏謙感覺到自頭頂而下的壓迫感。他的手在袖子里微微發抖,心神俱顫。他怎麼可能不畏懼這個人!就算他還未真正入仕, 也聽了些顧行簡早年是如何鏟除異己, 扳倒前任宰相的事。這些過往就藏在他蓋世的才華和學識的背后, 如同這地上的影子一般,如影隨形,陰暗可怖。

但他不能不來。他知道只有顧行簡能將他即將毀于一旦的人生挽救。若他不能參加春闈, 不能為官,那倒不如死了算了。既然連死的決心都下了, 他也不怕來面對顧行簡了。

顧行簡冷冷地說道:“你覬覦我的妻子,還要我幫你?”

夏謙的手微微握緊:“我對三妹的心思的確不單純,但是我從未做過逾矩之事。難道一個人的感情是自己能夠控制的嗎?如若能控制, 我也不想如此。您從前不近女色,娶了三妹卻對她寵愛有加。您自己也無法控制吧?”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他對夏謙的印象一直很淡,夏謙也的確不是什麼姿儀出眾,才思敏捷的人物, 能讓人印象深刻。沒想到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顧行簡忽然想起自己當年為了一道調令,半夜潛進當時的宰相府邸,慷慨陳詞,也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奮力一搏。大概同樣是男人,而且都是平民出身,他反而對夏謙有几分寬容。

但這樣的寬容仍不足以抵消他的憤怒。

他徑自掠過夏謙身邊,朝前走去。

夏謙不死心又追了上去:“縱然此事因我而起,但三妹同樣會被人說閑話。她在坊間的名聲本來就不好,或許還有人會借題發揮,讓她難堪。您是她的夫君,又是宰相,您不護著她嗎?而且您如果願意幫我,我以后必將報答……”

顧行簡走得很快,夏謙追了一條長廊,最后看到他進了玉茗居,卻是不能再跟進去了。

他站在玉茗居之外,看到景牆內的山茶樹上開滿了白花,如皚皚白雪。山茶花期最盛的時候在一月到三月,氣味芬芳,形態優美,很容易就能想到她。

但無論是他還是陸彥遠,都注定擁有不了這個人。她只能是顧行簡的。

顧行簡回到屋中,脫了鶴氅和外衫掛在衣架上,淨手之后,輕輕地走到床邊,撩起帳子。她正在熟睡,頭發如海藻一般散落在枕席上,皮膚光潔雪白,只是額頭上的紗布十分醒目。在路上的時候,他詢問六平這傷是怎麼回事,六平也說不清楚。

他掀開被子,躺到她的身側。她很自然地挪了過來,舒服地窩在他的懷里。

顧行簡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腦海中還回響著夏謙說的話。

夏謙如何他是不在意的,但這丫頭他卻不能不在意。夏謙說得沒錯,若她還是夏家的女儿,那麼與兄長之間傳出背德的丑事,以后勢必也會影響為她請封誥命之事。外命婦的冊封,德行操守是很重要的評判准則。

此事若不妥善解決,言官也會借機抨擊他沒有好好約束外家和妻子。在外人看來,是非曲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夏謙和夏初嵐是兄妹,是一体的。

他一點睡意也沒有,斟酌一夜,天亮的時候才閉上眼睛養神。

夏初嵐前半夜睡得不怎麼安穩,總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后來那熟悉的溫暖又回來了,她才睡得香沉了。他不在的這几夜,她竟然不習慣,從沒有像今夜一樣睡得好。新婚那會儿因為彼此還有些拘禁,于房事上也都克制著。現在倒是沒什麼顧忌了,折騰了一夜,她身上像被几輛馬車碾壓過一樣。

她還惦記著蕭音的事,本來想早起,可眼皮怎麼都睜不開。

等她醒來之時,已經快要晌午了。

思安和侍女們進來伺候她起床,她大腿酸疼,要人扶著才能下床。思安把茶水端給她,她漱口之后,又用米漿水洗臉。她問思安:“他呢?”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口氣中帶著少有的親昵。

“相爺很早就起了,用過早膳,在屋外看書呢。他不讓我們叫醒您,說要讓您多睡一會儿。”思安小聲道。

夏初嵐坐在妝台前,從前不覺得,用慣了相府那個以后,總覺得這個很小,而且首飾都很陳舊了。正月里要隆重一些,她隨意套了一只金鐲子,又挑了兩支蝴蝶簪子插在發髻里,撿了赤金的瓜葉耳墜戴上,這才起身出去了。

侍女們已經在外間擺放食物,清粥小菜,都是很清淡的東西。顧行簡披著鶴氅,坐在旁邊的榻上,姿態優雅。聞聽聲響,抬眸看了她一眼:“醒了。先吃些東西。”

夏初嵐乖乖地坐下吃東西。她怕中午石麟院那邊要叫她過去用午膳,不敢吃太多,只喝了一小碗白粥,半個咸蛋和一些腌漬的蘿卜。

顧行簡皺眉。她吃得實在太少,難怪那手腕細的,一擰就要斷似的。他起身坐到她身邊,把她的瓷碗拿過來,又舀了半碗粥給她,順便把剩下的半個咸蛋也夾到了她的碟子里。

“我吃不下了……”夏初嵐輕聲道。

“聽話。多吃些才有力氣。”顧行簡貼著她的耳側說道。

思安她們假裝沒有看見兩個人的親密,都低下頭。夏初嵐的臉猛地漲紅,想起昨夜哀求他時,一直說自己沒有力氣了,后來他就把她抱到了身上。她在桌子底下發狠似地掐住他的手背,顧行簡反而笑了笑,伸手環著她的腰:“再吃些。”

昨夜當值的侍女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相爺跟昨夜從屋中走出來的相爺是同一個人,實在太溫柔了。

夏初嵐只能又吃了些,差點撐住了。她要派人去府衙打聽情況,顧行簡說道:“不用去了。蕭家的事我來解決。”

夏初嵐本來不想讓他操心家里的事,但想到那個姓孫的人,又覺得這件事恐怕背后牽連不小,不是她一己之力能夠解決的。她正想問一問,門外忽然來了個侍女,直接喊道:“三姑娘,二姑娘不好了!”

夏初嵐起身走出去,那侍女跪在地上,著急地說道:“二姑娘前兩日生產,身子很虛弱。剛剛忽然昏過去了,只有出氣沒進氣了。二夫人已經讓人去叫李大夫,但李大夫好像出門到郊外看診去了,聽說相爺懂醫术,能不能請他……”

婦人生產最是凶險,一個弄不好就會丟了性命。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夏初嵐馬上走回屋里,還未等她開口,顧行簡已經說道:“我跟你過去看看。”

夏初嵐本還怕他有些忌諱,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痛快,便叫思安收拾了點東西,一並拿去松華院了。

夏初熒的住處早就亂成一團,侍女和仆婦奔進奔出,夏柏茂和韓氏站在院子里焦急地商量什麼。他們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一起過來,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去。顧行簡直接問道:“人在哪里?”

“我,我帶您進去。”韓氏還有些緊張,連忙抬手說道。

顧行簡從思安手里接過藥箱,就跟著韓氏進去了。

夏柏茂帶著几分愧疚對夏初嵐說:“嵐儿,我們總是給你添麻煩……但大郎的事我們也沒想到……你還願意幫阿熒,我都不知道怎麼感激你們才好。”

“二叔別這麼說。大哥是大哥,二姐是二姐。何況人命大過天,我們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您放心,二姐不會有事的。”夏初嵐寬慰道。

夏柏茂點了點頭,眼睛焦急地看向屋內。過了一會儿,顧行簡從里面出來,對韓氏說道:“她應該沒有大礙,就是氣血不足導致的昏厥。拿參片壓在舌下吊著氣,等李大夫回來,再讓他開些調養的方子。剛生產完,也要注意她的心情和精神。”

韓氏連連點頭,不停地俯身道謝。

顧行簡走到夏初嵐身邊,對她說:“放心,人已經醒了。”

“謝謝夫君。”夏初嵐輕聲道。

夏柏茂要進去探望,夏初嵐人都已經來了,便跟他一起進去。夏初熒躺在床上,臉色十分蒼白,看到夏柏茂和夏初嵐進來了,掙扎著要起身,夏柏茂連忙按著她:“你快躺著。剛剛可嚇壞我跟你娘了,幸好有相爺在。”

夏初熒感激地看向夏初嵐。她沒有想到以顧行簡之尊,居然會親自來給她看病,一定是看在夏初嵐的面子上。她真是打從心里羨慕夏初嵐,嫁了個對她那麼好的夫君。

夏初嵐說道:“二姐好好養著身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夏初熒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雙目通紅,夏初嵐又安慰了她兩句。大概是生產完,人心會變得十分脆弱,姐妹倆倒是從沒有這麼心平氣和地說過話。

等夏初嵐從屋子里出來,看到顧行簡站在院中,懷里抱著一個嬰儿,韓氏和乳母在調整他的姿勢。他剛剛看到乳母將孩子抱過來,剛出生的嬰儿,還有點皺巴巴的,眉目也看不出來,但小小的一團,小鼻子小眼睛,十分可愛。

他不由地生了要抱一抱的念頭。他從前並不喜歡孩子,所以不怎麼跟顧家瑞親近,導致顧家瑞對他這個五叔生疏得很。可他現在忽然覺得小孩子也並不是什麼洪水猛獸,若他有個女孩儿……必定也是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吧。

韓氏當然不會不應,便跟乳母手把手地教他。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小心翼翼的,因為孩子實在太軟了,怕自己抱不穩。

小家伙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陌生的男人,小嘴一癟,小臉皺在一起,像要哭了。顧行簡不敢再抱她,連忙將她還給了乳母。

他和夏初嵐告辭離開,韓氏親自送他們出松華院,看他們走遠了,才返回去。

顧行簡對夏初嵐說:“你二嬸近來似乎改變了不少。”

“大概是最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多少都會有點改變。其實我也變了,好像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就格外珍惜跟夏家之間的緣分,也沒覺得二嬸有多難忍受了。”

顧行簡笑了下,攬著她的肩膀,忽然問道:“嵐嵐,你想保夏謙麼?”

夏初嵐停住腳步,看向他:“您有辦法保住他的仕途?”

“不保他當然也可以,只是這件事對你的名聲也會造成不利的影響。想要徹底消除這些影響,只有公開你的身份,說你是崇義公寄養在夏家的女儿,蕭音那頭也就沒有話說了。”

夏初嵐倒不介意公開身份,反正她是不會回蕭家的。但她擔心這層身份會對顧行簡不好。

顧行簡似看出她所想,安慰道:“我不要緊。”他在官場近二十年,得勢失勢這些看得很開了。何況他跟皇帝之間,本來就是場博弈。就算信任有所動搖,但暫時誰也離開不開誰。再者夏初嵐的身份本就是個意外,他娶妻之前根本就不知情。

若說有變,那也要等江山易主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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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兩日后, 顧行簡帶著夏初嵐前往府衙。

明明不是太遠的路程,顧行簡卻叫了馬車。凌晨下了場不小的雨, 路面有些結冰, 馬車走得不快。夏初嵐的下半身蓋著毯子,手里抱著暖爐, 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這兩日都是早出晚歸, 每天睡不到兩三個時辰。他不累嗎?

夏初嵐抬頭看他。他閉著眼睛,呼吸很輕, 好像是睡著了。

他的側臉比正面好看,大概是鼻梁很挺, 又看不出胖瘦來。他如果吃胖些, 臉上有肉, 應當也是好看那一掛的。她看著他微微出神,只覺得老天真是偏愛他。三十几歲的人,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時光的痕跡。若非要說有時光的印記, 便是這身出眾的氣質了。

有時站在人群里,一眼也能注意到。

“看我這麼入神?”他忽然開口, 嘴角帶著很淺的笑意。

夏初嵐連忙收回目光,卻已經被他抱到身前,不由分說地低頭吻她。他的吻技在短短時日內已經爐火純青, 若不是她親身經歷,根本不相信這人在數月前還沒碰過女人。

他的舌頭壓在她口里,吸吮她的香津。她几乎喘不上氣來,張著小口吞咽他, 已經沒辦法分心管他伸進裙子里的手。

這几日他雖然早出晚歸,但每晚回來,也不管她是不是在睡,都會要她。大概是她偷偷離開都城真的刺激到他了,他要把分開的那數日都給補回來。

“不要……外面有人……”夏初嵐的雙手抵著他的胸膛,意亂情迷地叫道。

六平已經聽到馬車里的動靜,硬著頭皮說:“相爺,姑娘,我們快到了。”

顧行簡這才作罷,幫她整理好衣裙。夏初嵐都不想下車去見人了,他現在越來越沒有顧忌,剛剛她差點就……她仰頭咬他的嘴唇解氣,顧行簡失笑:“丫頭,你還想來?”

她連忙爬到馬車的另一頭坐著了。

馬車到了府衙門前,顧行簡先下去,然后伸手把夏初嵐抱了下來。六平站在旁邊看著,以前姑娘獨來獨往,風風火火的,好像根本就不需要男人。現在整日跟在相爺身邊,大概是相爺的氣場太强了,直接把姑娘都壓住了。而且相爺經常抱姑娘,感覺都要把姑娘養嬌氣了。

蕭音剛好也下了轎子,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她沒想到顧行簡竟然親自來了。顧行簡一只手牽著夏初嵐,夏初嵐肩上裹著兔毛的裘衣,底下是杏色的金絲散花褙子和同色的綢裙,雙手拉著顧行簡的手腕,仰頭跟他說什麼。顧行簡低頭傾聽,目光專注而溫柔,根本沒有注意旁人。

蕭音一直認為夏初嵐很美,但那種美帶了几分清冷,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但嫁給顧行簡之后,她的清冷就像冰雪消融一般,全力地為她身旁的這個男人綻放。

這種美,便有驚心動魄之感了。

蕭音感慨,夏初嵐還真是好命。男人一個兩個都為她傾倒不說,各個將她視若珍寶。被這樣位高權重的男人寵愛著,不知是何等幸福。

夏初嵐跟顧行簡說完話,才發現蕭音站在不遠處看他們。蕭音沒有理會他們,徑自先進到府衙里去了。今天別說是顧行簡在這里,就算是皇帝親臨,她也不會改變主意,定要為蕭家討回公道。

蕭昱早就到了,但他這人本就不善言辭,鳳子鳴只是讓人給他奉了茶水,兩個人便相顧無言地坐著。鳳子鳴昨日想去看望蕭碧靈,她到底是他的未婚妻子,他不能不聞不問。但蕭碧靈已經回都城去了。

鳳子鳴還覺得奇怪,蕭碧靈是驕縱了些,但也不是碰了根釘子就會后退的人。這回是怎麼了?

但他也不敢問蕭昱。兩個人就這麼僵坐著,喝了几碗茶,直到顧行簡一行人進來。

他們起身見禮,顧行簡擺手道:“今日並不是正式升堂,不用多禮。”

蕭音看到他們相互之間都是認識的,手緊緊地捏著帕子,强裝鎮定。她也沒什麼好怕的,難道這些當官的還能顛倒是非黑白不成?州府有司理院,再往上有一路提刑司,都不成還有都城的登聞鼓院,她不信沒有地方可以伸冤。

眾人都坐下來,鳳子鳴向蕭音介紹了堂上的人,便吩咐衙役將孫從章帶上來。

孫從章垂著頭走進公堂,一身落魄。他原本想辦好這差事,可以受王律舉薦,在大理寺提上一提,反正也不是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可沒想到撞上了顧行簡,現在別說是提了,別把命搭進去都算好的了。

蕭音看到孫從章十分驚訝,上前兩步:“孫先生,您怎麼變成這樣?是他們對您動刑了?”

孫從章沒有說話,鳳子鳴說道:“孫從章,將你所知道的事情如實說出來吧。”

孫從章被顧行簡磨了兩日,早就沒有脾氣了,低聲道:“蕭家娘子,我是受人所托,你可千万別怪我。那些憑票是別人給我的,要我交于你手,以誣陷夏柏盛。當年沉船的事的確是個意外,夏柏盛非但沒有侵吞你家的家產,還給過你爹一張便錢務的憑證,值不少錢。只不過你爹當時想不通,將錢都輸到賭坊去了,還欠了不少,這才是蕭家衰敗的真正原因。”

蕭音踉蹌一步,搖頭道:“你說謊!我爹一向潔身自好,怎麼可能賭錢?一定是你們串通好了,我這就去司理院……”她轉身便往外走,夏初嵐上前几步攔住她,說道:“蕭音,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僅僅是几張憑票,何以認定是我爹侵吞了你家的家財?而且你自己仔細想一想,若果真如此,你娘在世時,還會希望你嫁到我們家嗎?要想查清你爹是否賭錢也不難,只是需要時日。”

蕭音受到打擊,一邊搖頭,一邊后退,直到碰到堂上的圓柱。她茫然地望著滿堂的人,他們的臉都不清晰,最后她的目光落定在面前的夏初嵐臉上。她對孫從章拿來的證據深信不疑,就是因為她需要一個理由去振作。她以前活得太委曲求全,所以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東西的真假,她只要知道這些東西能支撐她斗垮夏家。

可現在撐著她的這些東西都要崩塌了。

“那夏謙的事呢?他思慕自己的親妹,還有二夫人打傷我弟弟……”蕭音不死心地說道。

蕭昱這個時候站起來,走到夏初嵐的身邊。他很高大,也十分英俊,只是表情帶著肅殺之意。蕭音有些畏懼地縮了縮身子,只聽他說道:“夏初嵐是我父親的親生女儿,也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她跟夏家並沒有血緣關系。”

蕭音聞言震驚,但比她更震驚的是鳳子鳴。鳳子鳴几乎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想到旁邊坐著的顧行簡,還是忍住了。夏初嵐竟然是蕭家的女儿?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想當初他去夏家時,因為她的身份而百般看不上她。現在只覺得像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夏初嵐能讓蕭昱親自出面維護,至少表明蕭家是很看重她的。難怪那日蕭昱斥責蕭碧靈。鬧了半天,蕭碧靈和夏初嵐乃是親姐妹。蕭碧靈那麼說夏初嵐,蕭昱自然看不過去。蕭碧靈大概也知道了這件事,覺得無法接受,才著急返回都城。

“不可能,夏家從沒有人提過這件事!”蕭音回過神之后,下意識地否定道。她嫁到夏家的日子也不算短,可從未聽任何人提起過。夏柏盛夫妻一直待夏初嵐很好,誰也不會想到她不是親生的。

蕭昱接著說道:“她身份特殊,連夏老夫人都瞞著。但夏家的二房都知道了,一直幫著保守這個秘密,他們自然不會告訴你這個外人。夏謙知道她的身份,而且也從未做過逾矩之事,這不算背德。至于你弟弟的傷,你自己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只要派手下抓几個你們蕭家的下人,自然能問出始末。”

蕭音雖是內宅婦人,也聽過皇城司的手段。她覺得他們聯合起來,只是為了維護夏謙才編了這麼個說法。但崇義公府不是普通人家,那是前朝的皇族。這麼大的事,連崇義公的長子都在這里作證,不會是假的。

蕭音沉默了。她的手攥著那份沒有投出去的訴狀,身上一直繃緊的一根弦好像斷了。所有人都站在夏初嵐那邊,她一個人猶如在做困獸之斗,再掙扎又有什麼意義呢?

罷了。

她苦笑了下,不理會任何人,自己往外走。

其實一開始就錯了。她不該執著于嫁給夏謙,執著于一份不屬于自己的感情。也許她找個平凡而又愛她的人,會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但現在明白已經太晚了。她的心千瘡百孔,很難再去愛一個人。

現在連復仇的理由都沒有了。她覺得身心俱疲,有種茫然的感覺。

“蕭音,你等等。”夏初嵐追出來,叫住蕭音。

蕭音回頭看著她:“我不會再去投訴狀了,你身后一個宰相,一個崇義公府,我都惹不起。你還想如何?”

“你是不是將大哥給你的田產庄園拿去抵押,才有錢開了這麼多的鋪子?”夏初嵐問道。

蕭音目視前方:“此事好像與你無關吧?”

夏初嵐繼續說道:“普通的質庫不會借給你這麼多錢,就算借也肯定開了很高的利錢。你所賺的錢,光還那些利錢就很吃力吧?而且如果短時間內不能還清款額,利滾利,會越來越多,就是個無底洞。如果夏家願意幫你還錢,然后再以一分利將這些錢借給你,你能否同意放下過往的一切?”

蕭音以為自己聽錯,說道:“我搶了你們夏家不少生意,你卻要借錢給我?你不怕夏家日后被我壓制得無法翻身?而且,你不姓夏,夏家還能由你說了算?”

夏初嵐走到蕭音面前,平靜地說道:“生意場上有競爭十分正常,至少我現在說話還是算數的。我之前讓你管家的時候,就看出了你的天賦,你願意重新振作學做生意,這是好事。夏家的確欠了你的,我相信二叔二嬸也會同意。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的提議,放過夏家,也放過自己,真正重新開始。”

蕭音盯著夏初嵐許久,什麼話都沒有說,徑自坐上轎子走了。

顧行簡和蕭昱從府衙里面出來,鳳子鳴跟在他們后面說道:“下官會將孫從章說的話寫一份供詞,上交刑部。府學那邊,下官也會親自去說明,讓他們恢復夏謙參加春闈的資格。”

蕭昱冷冷道:“夏謙的事不急。等我回都城稟報父親之后,再做定奪。”他可不想這麼便宜了夏謙那小子,得讓他多受些煎熬。今日他們不過是為了夏初嵐,才退一步維護了他的名聲。蕭昱心里是很鄙視夏謙的。

顧行簡與他心照不宣,也沒有反對。

鳳子鳴應是,目送這兩撥人各自離開,心中感慨万千。

夏初嵐流落在外多年,崇義公必定心懷愧疚,只怕會加倍地對她好。這點光看蕭昱的態度就能知曉。當初若他沒有門第之見,娶了夏初嵐,那麼憑著崇義公父子對她的憐惜,今后他的仕途會更加坦蕩。反觀蕭碧靈,因為夏初嵐的回歸,恐怕要失寵了。

他自嘲地笑笑,命運有時常常出其不意。縱使人百般算計,也斗不過它翻云覆雨的手。

隨從看他站在府衙門外半天不進去,便問道:“大人,您在等什麼人嗎?”

“沒有,大人我想去泰和樓喝酒了,你隨我一起吧。”鳳子鳴笑了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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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夏老夫人這几日都躺在床上靜養, 不讓人打擾。聽常嬤嬤說夏初嵐和顧行簡都回來了,心中稍定。夏家到如今, 經歷了許多的風雨, 應該也不是一個棄婦所能打敗的。

常嬤嬤進來說道:“老夫人,大夫人過來了, 說有要事告訴您。”

夏老夫人撐著身体起來, 說道:“你去請她進來吧。”

杜氏進到屋子里,就聞到一股藥味。而且整個屋子密封著, 這藥味很難散去,光線也比較昏暗。她從前也是這樣, 身子卻越發沉痾了。近來聽夏初嵐的話, 多曬曬太陽, 多在院子里走動,身体反而越來越好了。

常嬤嬤搬了一張繡墩放在床邊,杜氏坐下來說道:“娘, 您身体好些了嗎?”

夏老夫人回道:“我年紀大了,時好時壞的。你近來倒是看著越發好了。你找我何事?可是二房……”她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這個大郎真是糊涂, 竟然覬覦自己的親妹。但事情發生后,杜氏一直沒到她面前來抱怨訴苦。今日該不會是為了此事而來吧?

杜氏鄭重道:“我今日過來,是有一件瞞了十几年的事情要告訴您。”

顧行簡找她談過, 要想保住夏家,勢必要公開夏初嵐的身份。而夏家眾人尚且被蒙在鼓里。顧行簡是外人,不好插手干預,便讓杜氏來說。杜氏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 心里早就有准備。

她將夏初嵐的身世說了之后,夏老夫人失神,久久沒有說話。

當年夏柏盛夫婦成親之后,一直沒有孩子。夏柏盛是長子,夏老夫人自然著急,還生了讓夏柏盛納妾的念頭。但是夏柏盛一直不肯。后來他外出做生意,很久沒有歸家,又把杜氏接過去,回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抱著一個女孩儿。

夏老夫人不是沒有懷疑過,直到几年后杜氏真的懷孕,又生下夏衍,她心中的疑慮才打消了。

沒想到三丫頭真不是夏家的孩子,來頭還那樣大。她現在想想,這丫頭的眉目跟老大夫妻倆真的不怎麼想,性情也是天差地別。想來是這層緣故。

“原本這件事我是想爛在肚子里的。可是嵐儿的生父親自找上門來,夏家又出了事,瞞是瞞不住了。但在我心里,她是我和老爺的女儿,這點不會變的。”杜氏口氣堅定地說道。

夏老夫人看著她,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孩子也不容易。我們家雖然養了她十几年,但若不是她,夏家也不會有今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她到底是崇義公府的千金,認回去之后,與我們就不是一路人了。也許那個崇義公也不會讓她與我們這樣的商戶往來,免得掉了身份。我記得崇義公有個女儿,是封了縣主的吧?”

杜氏說:“娘,嵐儿不是這樣的人。”

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養了十几年的女儿要還給別人,換誰都舍不得。而且三丫頭一直都是夏家的主心骨,夏老夫人也不知道以后該怎麼辦了。唯一慶幸的是,這三丫頭的身份公開之后,夏謙的仕途不會受影響。

她打發常嬤嬤跟杜氏一起去松華院,將事情與二房的人說了。夏柏茂和韓氏也是十分震驚。他們原先還以為這是為了保夏謙而使用的計策,直到杜氏再三言明,夏初嵐是真正的崇義公之女,他們才相信了。

韓氏從前就覺得夏初嵐太漂亮了,不像是夏柏盛夫妻生出來的女儿。但也沒往這方面多想。如今得知真相,心想這丫頭當年涅盤而生,果然是天生的鳳命。

等杜氏和常嬤嬤走了之后,韓氏試探地問獨自出神的夏柏茂:“老爺,崇義公府是要把三丫頭認回去嗎?”

夏柏茂點了點頭:“事情公開之后,他們勢必要讓嵐儿認祖歸宗的。崇義公府是前朝的皇族,門楣高貴,嵐儿的身價可不一般了。還是顧相慧眼識珠,不知那英國公府知道了之后,作何感想。”

韓氏又道:“若他們把三丫頭認回去,那管家的事……”

“是我們不爭氣,讓嵐儿一個出嫁的姑娘還要里外操持。等阿熒養好身子以后,我就教她生意上的事,我們總不能一輩子都靠著嵐儿吧?而且蕭音都能振作,阿熒自小耳濡目染,學起來一定很快。家里的事,以后你跟大嫂一起打理吧。”夏柏茂下決心說道。

韓氏點了點頭。杜氏近來身子好了許多,應該能夠管事了。自從上次夏初嵐解決了韓家的事以后,韓氏也收斂了許多。妯娌兩個一起管家,還能互相監督幫襯。

晚上夏初嵐回來,全家人坐在北院一起商議,夏初嵐將蕭音的事情說了,夏柏茂夫妻自然是同意的。夏柏茂說:“只要她不再恨我們,別說是一分的利息,白借我們都願意。”

“她沒有答應我。但只要她聰明,應該會很快派人來。我明日就要回都城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給二叔。”夏初嵐說道。

夏柏茂點了點頭,又將他讓杜氏和韓氏一起管家的想法說出來。夏老夫人和杜氏都是贊同的。夏初嵐也覺得憑自己的身份,不適合再執掌夏家,就順便將賬冊和印章等都交給了夏柏茂。

夏老夫人語重心長地說:“嵐儿,在祖母心里,一直還當你是孫女。但你認回親生父母是應當應分的,我們還是你的家人,夏家也隨時都歡迎你回來。”

夏柏茂連忙說道:“是啊。只要你不嫌棄我這個二叔,我就永遠是你的二叔。以前二叔總給你添麻煩,但以后二叔一定會當好這個家,你就放心吧。”

夏謙和韓氏雖然沒有說話,但都看了夏初嵐一眼,表情是同樣的意思。對于夏謙來說,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他不用再偷偷摸摸地掩藏著心思,更不用因這心思而賠上自己的仕途。他對夏初嵐就是喜歡和欣賞,有一陣是著魔了般痴迷,但也沒有到非占有不可的地步。

何況她的男人是顧行簡。

夏初嵐看著他們親切的面容,想想這是她相處了十几年的親人,別的不說,單從情分上來講,也比崇義公府的人親近許多。但她于這個家來說,到底是個外人了。

從北院出來,杜氏叫住她。她挽著杜氏,兩個人一起往回走。短短一段路,兩人隨意談起很多以前的事。

侍女在前面打著燈籠,主子們在屋里說話,她們都聽不到。臨別的時候,杜氏對她說:“你別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你爹在世的時候就說過,你就是我們親生的。你回都城之后,若是到崇義公府,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高門的規矩多,想必沒辦法像在夏家這麼自由了。若有什麼不開心的,也可以寫信告訴娘。雖然幫不上你的忙,但總歸多一個能夠傾訴的人。”

知女莫若母。夏初嵐情不自禁地抱了抱杜氏。她占了這個身体以后,都沒有抱過這個母親。現在才知道,杜氏真的是處處為自己著想的。其實原主是幸運的。

顧行簡一直在玉茗居等夏初嵐,等了許久才聽到外面傳來侍女的聲音:“姑娘回來了。”但是夏初嵐好像沒有進來。

他放下書走出去,看到夏初嵐獨自站在院子里,看著四周,眼里流露出不舍的情緒。滿園的山茶花,山上山下,片片雪白。山茶花的香氣彌漫在夜色里。

“又不是不回來了,為何露出這樣的表情?”顧行簡走到她身邊,伸手按在她的頭頂。

夏初嵐扭頭看他:“是心境不一樣了。今晚我將東西都交給了二叔,的確松了口氣,但心里卻空落落的。好像一直都在努力做的事情,忽然就不用努力了。”

顧行簡攬著她的肩膀:“還有別的事情需要你努力。比如跟我去興元府辦案,夫人准備扮作什麼?”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這次沿路是要微服私訪的,不能擺宰相的儀仗。而且有女子跟在身邊也不太妥當。她想了想說道:“小的給您做隨行書吏,就叫夏衍如何?”

“書吏?你可知道我的書吏要做什麼?”顧行簡問道。

夏初嵐當他認真發問,搖了搖頭,虛心請教。之前吳均來給他打下手的時候,無非就是整理下文書,抄錄重要的東西,應該不是太難吧?

顧行簡沒回答,而是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走回房中,准備在床上慢慢教她。

***

都城里頭,三更鼓響過。王律在書房來回踱步,又問了下人一遍孫從章可有消息傳回來。下人回說沒有,王律便讓他退下去了。

按理說紹興的事情不難辦,這几日過去,應當會有結果,何以孫從章一直沒有回話?孫從章在大理寺干了快二十年,一直沒有得到提拔,渴望得到機會。王律就是抓住了他這點心思,才能使喚得動他。

“大人,大人不好了!”下人在門外大聲叫道。繼而有凌亂的腳步聲逼近,王律還沒反應過來,門扇已經被人一把推開了。

几個穿著玄衣的人走進來,各個都佩刀,面容肅殺冷酷。

皇城司!王律后退一步,顫著聲音問道:“你們要干什麼?”

“王大人,你牽涉到私自圈地,在家鄉逾制建府,縱容親族行凶傷人。有人告了你的御狀,你跟我們走一趟吧。”領頭的玄衣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是誣告!”王律氣得發抖。

“是不是誣告,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就知道了。”那領頭之人扭頭示意左右,立刻有兩人上前去架起王律。王律掙扎著不肯走,進了皇城司,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可是當今天下能使喚得動皇城司的,只有皇上!

王律被拖著往外,忽然高聲喊道:“顧行簡!一定是他害我,我冤枉啊!”他一邊喊,一邊用眼神示意一個下人,那下人連忙趁亂跑開了。

皇城司的人直接把他帶出府邸,塞進了一輛黑廂馬車里。王律驚魂未定,發現馬車里還有一個黑影,驚得往后靠在馬車壁上:“你,你是什麼人?”

那人拿出火折子,將馬車上唯一的一盞燭燈點亮,露出年輕俊秀的面龐,正是崇明。他說道:“我是相爺的人。你剛剛暗示人去英國公府傳信了吧?當初你因吳志遠的事彈劾相爺,相爺看你是言官所以沒有動你。其實那個時候你就受了英國公和莫副相的指使吧?”

“你,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王律嘴硬道,“我是左拾遺,有資格彈劾朝官的得失,根本不會受人指使!士可殺不可辱!”

“王大人不用回答得這麼快,看看皇城司的人抓到了你那個心腹,他的嘴巴會不會跟你一樣嚴。”

王律的心中“咯噔”一聲,說道:“你們想干什麼?想誣陷我和英國公?你們真當這朝堂是他顧行簡的,可以一手遮天麼?等我見到皇上,定會告他一狀!”

“我勸王大人還是三思,先看看這個再說。”崇明從懷中取出一朵珠花,放在王律的身前。王律抖著手將珠花拿起來,氣勢全無:“你們,你們怎麼找到她的?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王大人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外室和她腹中的孩子。相爺一向不會對付婦孺,只不過這件事要是給你的夫人知道了,她會做什麼,相爺就不敢保證了。”

王律握緊珠花,嘴唇緊繃,說不出一句話。顧行簡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掐住人的死穴,連掙扎抵抗都無用。要不几年前,同樣權傾一時的前宰相,怎麼會栽在他的手中?

崇明叫停馬車,徑自下去了。

皇城司的人對他點了點頭,護送著馬車走了。本來這樣做于禮不合,但蕭昱親自吩咐,他們也不敢違逆。

天上又落了點雨,只是雨很小,打在身上,還是有點寒意。但春天似乎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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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都城這几日都在下雨, 陰雨連綿,枯樹上抽了几枝新芽, 氣溫似乎慢慢有些回暖了。陸世澤坐在在書房里, 寫了封保王律的折子,正在吹干墨跡, 下人外面說道:“國公爺, 副相大人求見。”

陸世澤說:“請他進來。”

陸莫兩家是姻親,私底下交往也十分密切。莫懷琮一進到書房就看到陸世澤手中的折子, 說道:“國公爺可是在寫保王律的折子?”

陸世澤抬手請他坐下,點頭道:“正是。前兩日王律被皇城司的人帶走了, 托人來給我送信。他怎麼會招惹了皇城司的人?你在政事堂, 消息比我靈通, 這里頭可是有什麼誤會?”

莫懷琮神色嚴峻:“明面上看,是王律自己犯了事,被人告御狀。可我聽說他私底下讓人去紹興, 挑起當地兩家商人的恩怨,這才得罪了高官。”

陸世澤覺得蹊蹺, 細問原因。莫懷琮便將所知道的都說了,陸世澤沉吟了下:“這麼說,王律是得罪了顧行簡?他怎麼這麼糊涂?合你我二人之力, 都只能讓那廝暫時罷官,無法干預北征,王律居然敢動他外家的人?”

“王律跟前宰相有私交,所以他不喜歡顧行簡, 一門心思找他麻煩。我也勸過他,從長計議。但他一意孤行,最終惹得顧行簡容不下他。可見那個商戶女還是很得寵的……”

陸世澤倒是聽許氏說,顧行簡娶了夏初嵐之后,百般愛護,在都城里都傳開了。難怪他覺得最近陸彥遠越發沉默寡言,除了每日來請安以外,几乎見不到人。想必也是聽到了那些流言。陸世澤知道陸彥遠向皇上求過夏初嵐的事情。當時陸彥遠九死一生地回來,陸世澤也看開了,覺得只要儿子喜歡,把那丫頭納進府里來也未嘗不可。沒想到被顧行簡捷足先登了。

陸彥遠和莫秀庭成親几年沒有子嗣,陸世澤也很著急。許氏還暗示過給陸彥遠納妾,但陸彥遠毫無興趣。

陸世澤正兀自想著,莫懷琮又問道:“前陣子,您說要聯合崇義公上折子在邊境加建防線的事,崇義公那邊可有回音了?”

蕭儉的身份特殊,年輕時候又是在軍中效力的,有很高的威望,朝中很多人都想拉攏他,包括恩平郡王。

“蕭儉這人城府向來很深,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原本想著他對金人恨之入骨,這又是利國之事,他應該會答應,可遲遲沒有收到他的回音。”陸世澤搖了搖頭說道。不止如此,前几日派人去送節禮,還被崇義公府退了回來,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得罪蕭儉了。

莫懷琮卻是知道原因的。他看向陸世澤,說道:“您可知蕭儉有一個女儿流落在外?”

這件事陸世澤也聽說了。現在傳的人很多,說什麼的都有。蕭儉還未正式對外公布,所以陸世澤也沒放在心上。像他們這樣的世家大族,其實男人有几段露水情緣也很正常。只不過真的會把人領進府里的,卻是少之又少。不怎麼上心的,多是隨便付些錢就打發了。

既然這姑娘能被珍而重之地認回去,說明她的生母在崇義公心里應當十分有分量。

陸世澤端起桌上的杯子,想要喝一口水,聽到莫懷琮道:“我聽說那個女儿就是夏初嵐。”

陸世澤差點被剛入口的水嗆到,連忙把茶杯放下:“你說是誰?”

“就是曾經那個夏初嵐。聽說這回紹興夏家出事,連蕭昱都去幫忙了。蕭昱平日里眼高于頂,不與任何人來往。若不是崇義公授意,他怎麼會去管別人的閑事?”

陸世澤驚得說不出話來,整個人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他怎麼都想不到,自己百般巴結不到的崇義公府,竟然有個女儿曾被他們英國公府拒之門外。難怪崇義公要把節禮退回來,恐怕他們陸家已經得罪了他們蕭家。

怎麼會是夏初嵐呢?怎麼偏偏是她。

***

夏初嵐回到都城以后,忙著張羅去興元府的事情。顧行簡准備帶崇明,她,思安還有六平一起去。思安本來留在家中,但顧行簡擔心夏初嵐身邊沒個貼身的人不方便,便允思安同行。但思安也要扮作小廝,穿男裝。

思安為此很郁悶,男裝都是粗布,哪有裙子來得精細好看。趙嬤嬤推著她的腦袋說道:“要不是我年紀大了,不能遠行,真想跟你換。”

“嬤嬤,你說三老爺找姑娘什麼事?是不是為了姑娘的身世?”思安憂心忡忡地看了主屋一眼。今日一大早,夏柏青就登門拜訪。現在都城里面都傳開了,說夏初嵐是崇義公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夏初嵐也跟她們說過這件事,當時她們都很震驚。

趙嬤嬤是看著夏初嵐長大的,她親眼看到夏柏盛夫妻對夏初嵐十分疼愛,從未懷疑過姑娘不是他們親生的。可細想想,還是有很多端倪的。比如夏柏盛對夏衍會比較嚴厲,對夏初嵐則是予取予求。比如夏柏盛總說夏初嵐不一般,吃穿用度都挑最好的來。還有就是那塊要小心收好的玉佩,想必來頭也不小。

“你再去看看,半個時辰了,要不要添些茶水。”趙嬤嬤提醒思安。

思安一拍手,連忙去辦了。

屋子里的格子窗下了一扇,太陽暖融融地照進來。夏柏青看著夏初嵐,聽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夏初嵐見他沉默,便叫道:“三叔?”

夏柏青皺著眉說道:“我原先還以為這是為了幫夏家的權宜之計,沒想到是真的。我夏柏青何德何能,能當你這一聲三叔?”崇義公之女,那便等同于金枝玉葉了。想想那個跟夏靜月在一處學習的清源縣主的排場,就知道是多麼顯赫的人家。不是他們夏家可以比的。

“三叔,你別這麼說,我一直都當自己是夏家人。我還想叫您一輩子三叔,您千万別跟我生分。”夏初嵐誠懇地說道。

夏柏青看了她一會儿,嘆了口氣:“嵐儿,蕭家到底是前朝的皇族,皇上不可能不忌憚。如你早被蕭家認回去,皇上應當也不會讓相爺娶你。如今相爺要遠去興元府,就怕有人進讒言,離間君臣關系。你可得提醒相爺小心應對。”

夏初嵐應道:“我知道了。”

夏柏青起身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最近要跟吳家過六禮,家中事務繁忙,我也走不開。是你三嬸和月儿不放心你,一定要我過來看看。若是你跟相爺方便,離開都城之前,來家里吃頓便飯吧。”

夏柏青這麼說就是沒有把她當外人,一切照舊的意思了。夏初嵐高興地應了,親自送夏柏青出府,看他上馬走了。

等她要轉身進去的時候,看到一頂裝飾著花球的轎子過來,這是妓子專用的花轎。轎子在府門前停下,下來一個身姿婀娜,面容姣好的女子。她抬頭看向夏初嵐,勾起嘴角笑道:“夫人,別來無恙啊。”

夏初嵐皺眉,這女子正是久未見到的姚七娘。

姚七娘徑自拾階而上,被門外的護衛擋住,不讓她近前。她依舊笑盈盈的,看著夏初嵐說道:“我今日來,是有要事想見相爺,不知他在不在?”

“不在。你改日再來吧。”夏初嵐說完就不想再理她,但姚七娘又說道:“相爺曾欠我一件事,答應要還。真是要緊的事,夫人這樣將我拒之門外,不怕他回來怪罪你嗎?”

夏初嵐當然不怕顧行簡怪罪,依照他的脾氣,最多笑她小氣。但她又怕誤事。她一見到這個姚七娘就渾身不舒服,大概是這個女人從姿態到說話的口氣,都太具有威脅性了。而且她跟顧行簡私下還有往來,顧行簡居然應承了她一件事,這讓夏初嵐很不痛快。

她閉了閉眼睛,平復了下情緒說道:“那你進來等吧。他今日入宮了,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多謝夫人。”姚七娘眼風掃了掃那兩個攔著她的護衛,護衛見夫人都發了話,連忙退到旁邊去了。

……

半個時辰之后,顧行簡和崇明到了府門外。他們下馬,將馬韁交給前來接應的下人。崇明看向顧行簡,几度欲言又止。顧行簡側頭看他:“有什麼事直說。”

“相爺,我們去興元府,能不能帶上江流?我會照顧好他,不會讓他添麻煩的。”崇明試探地問道。陳江流因為要跟他分開,已經偷偷哭了好几次了。他還是小孩子心性,極沒有安全感,又很粘他。

顧行簡淡淡地回絕:“我們此去辦案,輕車簡從,帶上他不方便。”

崇明雖然早就有心理准備,但聽到顧行簡親口這麼說,還是有些失望。但他也明白,江流對于相爺來說,沒有從小養大的情分,是個外人,沒有辦法完全信任。

其實相爺沒把江流送走,已經是考慮他的感受了。

護衛對顧行簡說:“相爺,燕館的姚七娘來了,在堂屋已經坐了會儿,夫人與她在一起。”

顧行簡久未與姚七娘打交道,想必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大步往堂屋走去。

夏初嵐不好把姚七娘一個人丟在這里,她陪著坐了會儿,兩個人之間自是無話可說,只是喝茶。她看到顧行簡終于回來,連忙起身。姚七娘已經先一步過去,抬手搭著顧行簡的肩膀說道:“相爺可要妾身一頓好等。”

她身上的脂粉香味濃重,顧行簡立刻移開肩膀,抬手道:“坐下說吧。”

姚七娘不意外顧行簡會閃開,反而挑釁地看向夏初嵐。

夏初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要是跟一個風塵女子計較,就顯得太小氣了。何況顧行簡是她的夫君,姚七娘一點機會都沒有。

姚七娘看著夏初嵐笑道:“我跟相爺有事要談,夫人留在這里不方便吧?還請回避一下。”

“姚七娘。”顧行簡警告地叫了她一聲。

夏初嵐不理會她,走到顧行簡身邊,抬頭說道:“夫君,我回去等你。”說完,也不等顧行簡回話,徑自轉身離去了。

顧行簡看出她咬牙切齒的模樣,應該生氣了,對姚七娘皺眉道:“她心思單純,你何必激她?”

“只是這樣相爺就舍不得了?這世上愛慕您的女子可不止妾身一個,她既然有福氣嫁給您,自然得做好遭人嫉妒的准備。何況妾本就是風塵中人。”姚七娘輕聲笑道,“我們說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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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姚七娘要近前說話, 顧行簡卻抬手阻止道:“你還是坐在那里說吧。顧某有家室,敬你是客, 以后還請收斂些。”

姚七娘依言坐下來:“相爺可是生氣了?我就是這樣的性子, 平常隨意慣了。怎麼說也給相爺幫過大忙,相爺就多擔待吧。”

“烏林的事顧某感激在心, 不過也應承了你一個條件, 你此次便是為了這個條件來的吧。”顧行簡轉而說道,“若我沒猜錯, 與興元府一行有關。”

姚七娘毫不意外顧行簡能猜到,他那麼聰明, 怎麼會不知道她的來意。她也不繞彎子了, 收起吊儿郎當的表情, 認真地說道:“我有個重要的朋友一直在興元府一帶支持抗金,但最近几個月忽然音訊全無。我想請相爺幫忙打聽他的消息。”

顧行簡淡淡地看向她:“你沒說實話。”

憑姚七娘的本事,若想找個人並不難。除非這個人所在的地方, 她的勢力已經進不去。

姚七娘僵了僵,手指微微收緊, 說道:“他,他欲刺殺金國的海陵王,應該是失敗被俘了。”

海陵王完顏亮是完顏昌的堂弟, 鎮守金國與大宋的邊界,手握重兵。而他與完顏昌的政治主張也不盡相同,在主戰和主和之間徘徊不定,為人狠戾, 多謀善算。顧行簡此去興元府,選擇微服出行,也是不想提前驚動完顏亮。他懷疑銅錢流失就是完顏亮一手策划的。

若是普安郡王對上完顏亮,遲遲無法取得進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顧行簡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淡淡說道:“看來此人對七娘很重要,竟不惜浪費顧某應允的一個條件。”

姚七娘的臉有些紅,輕咳一聲:“總之拜托相爺,至少要知道他的生死。對了,我有個交好的商隊會運送物資到興元府去,商隊的行頭與我交情過硬,能信得過。相爺若不嫌棄,可以與他們同行。”

商隊經常來往于都城和邊境,對沿途十分熟悉,便于打探消息,而且十分適合隱匿行蹤。顧行簡本來也是想找支商隊掩護,又無法全然信任,既然姚七娘主動提出來,便點頭道:“那便多謝了。”

姚七娘說完正事,便起身告辭了。顧行簡等她出去,才准備從側門回竹居。這時,姚七娘在外面喊道:“江流,你怎麼會在這里?”

顧行簡腳步一頓,轉身走到門外,看見陳江流低頭站在院子里,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姚七娘走到陳江流面前,拉起他的手:“剛剛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你這孩子,怎麼到了都城也不來找我?你怎麼會在相爺府上?”

“你們認識?”顧行簡開口問道,“他是我在昌化時無意救下的。”

姚七娘回頭說道:“相爺有所不知,妾身有次去昌化的時候,被人灌了很多酒,身体不適,暈倒在路上,多虧這孩子細心照顧了几日。妾身本來要帶他回都城,但他舍不下照顧他的一個老嬤嬤,說要給她養老送終,而且他還要給他那黑心的姐姐姐夫賺錢。”她說完,又轉向陳江流,“我后來派人去昌化几次,你怎麼都不見?”

“姐姐也是可憐人,江流不想麻煩姐姐……”陳江流低聲道。

姚七娘摸了摸他的頭:“說什麼傻話。姐姐護你一人難道還護不住?來,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好好敘敘舊。”

陳江流看了顧行簡一眼,小聲道:“姐姐,我有事想跟相爺說……”

“回來再說也不遲啊。相爺,借江流一用。”姚七娘不由分說地將陳江流拉走了。顧行簡大概知道陳江流是為了何事而來,只不過崇明說都無用,何況是他。

……

夏初嵐回到竹居,讓下人都退出去,心口窩著一團火。成親前這個姚七娘就几次表露出對顧行簡有意,現在公然追到家里來了。但她到底不是十几歲的小女孩了,而且條條框框的規矩擺在那儿,大吵大鬧的有失身份,她又實在做不出來。

她氣得去他書桌上找了最貴的紙筆來,平常這些東西他都不讓下人碰的。她一股腦地擺在榻上的案几上,隨意涂鴉泄憤。她知道以顧行簡的為人,不會跟姚七娘有什麼瓜葛,但胸口還是窩著團火。她受不了別的女人覬覦他。

思安和趙嬤嬤在旁邊看著,姑娘很少有被氣成這樣的時候,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更無從安慰。

這個時候,顧行簡進來了,他看到夏初嵐坐在榻上,握著他的諸葛筆在仿澄心堂紙上胡亂涂畫,就跟發怒了要抓人的貓一樣。他對思安和趙嬤嬤做了個手勢,她們便悄悄退出去了。

顧行簡坐到夏初嵐身后,探頭看她在畫什麼。夏初嵐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也不理他。

顧行簡的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貼著她耳廓說道:“嵐嵐,你在學道士畫符麼?這麼好的墨和紙,浪費了。”

“你心疼了?”夏初嵐側頭要避開他溫熱的氣息,他卻已經環抱著她,握著她的手,耐心地在紙上一點點畫起來。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指側的厚繭能清楚地感知到。夏初嵐原本還在生氣,扭了下身子,想把手抽回來,他卻親了親她的發頂,柔聲道:“別動,作畫得專心些。”

他的聲音似乎有定力一樣,她撇過頭,但還是不動了,任由他握著她的手。

她原本只是涂鴉之作,橫七扭八的線條,毫無規律,的確有些糟蹋了這些好物。但在他的運筆之下,那些線條慢慢地變成了茅屋和山水。夏初嵐瞥了一眼,漸漸挪不開眼睛,不相信這些東西是從她的筆下出來的。

她自己作畫的水平只能算一般,勉强也能畫出個輪廓來。但畫的好壞在于立意是否高遠,在于作畫之人胸中的溝壑。

她只見過他的一幅畫作,便是那首她題字的《定風波》,已然是印象深刻,沒想到親眼看他作畫更加震撼。這人只是几筆勾勒,便在她毫無章法的涂鴉上,另辟蹊徑。

她不禁側頭看了他一眼,他專注地看著畫紙,窗外的日光灑在他的面龐上,儒雅清雋。她忽然沒有那麼生氣了,這人的才華,地位都注定了他的身邊根本不會缺女人。可他在這里,就在她的身邊,耐著性子在她弄得亂七八糟的紙上運筆作畫。

他不是普通人,而是身居高位的宰相,也是擁有蓋世才華的男人。女人都趨之若鶩。

時間一點點流淌,夏初嵐的心境隨著紙上畫面的展開,而慢慢平靜下來。

江上一葉扁舟,蓑衣老翁垂釣。山中几株桃花,一座茅屋,圍籬之內有數只家禽,山頭成群的飛鳥日落而還。

顧行簡終于擱筆,夏初嵐把畫紙拿起來細看。若這世間真有這樣的靜謐之所,她肯定要去住上几日。看著就覺得寧靜深遠,心境仿佛都開闊了許多。

“夫君,我喜歡這幅畫。”她由衷地說道。化腐朽為神奇,若不是她親眼所見,真是不敢相信。她對她的男人心悅誠服。

顧行簡從背后抱著她,說道:“嵐嵐,姚七娘曾經幫過我很大的忙,我們之間只是合作的關系。她今日上門也的確是有重要的公事要跟我談。”

他從不曾跟她說政事,因為他覺得政治是這世上最肮髒污穢的東西,為了權力,師生親友都可以反目成仇。包括他自己,也曾經一手推翻了如師如父的人。所以他不想讓她知道那些,不願意讓她知道自己陰暗,不擇手段的一面。

“她的言行舉止可不像是跟你只有合作的關系。”夏初嵐沒好氣地說道。想到姚七娘那輕佻的樣子,她就不舒服。

“她是風月場上的人,一貫如此,但本性不壞。從前也的確對我有几分意思,才故意那樣做來激你,我警告過她了。我是你的人,誰都搶不走。”顧行簡親了親她柔軟的臉頰,輕聲說道。

他說他是她的人……夏初嵐紅著臉,還沒仔細回味過來,便被他抬起下巴吻住了。她起先還掙扎不肯從,直到被他舌頭挑逗得呼吸燥熱,索性轉過身,跪在他身前,攀著他的肩膀回吻。說是吻,其實就像是小狗亂啃。

他失笑,倒不介意她對他使些小性子,這說明在她的心中,真的把他當成喜歡的人,而不是像從前那樣總是收著性子,對他敬畏著。她偶爾吃醋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兩個人最后倒在榻上,交纏得火熱。塌上伸不開手腳,他便把她抱在懷里,團在一起。

等夏初嵐喘不上氣,顧行簡才離開她的嘴唇,輕輕拍著她的背,等她平復過來。

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好一會儿才看著几上的畫輕聲道:“這幅畫我想裱好掛在房里。顧郎,等你以后致仕,我們就找一處這樣的世外桃源隱居,再不過問世事,好不好?”

“好。”顧行簡毫不猶豫地答應。他不知自己能否活到致仕之時,自古宰相沒几個能夠善終,更何況是他這樣立敵頗多的。但此刻,她輕柔的聲音響在耳畔,仿佛山間淙淙流水,緩緩涌向心間。他不願破壞這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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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知不覺, 到了多雨的季節。

高宗負手站在禁中的錦胭廊里,看廊外的重重煙雨。遠處的亭台樓閣, 花草樹木, 全都在雨幕中化為模糊的輪廓。董昌陪侍在他身后,其余的內侍和宮女則站得遠一些。

“官家, 您已經站在這里很久了。春寒料峭的, 還是早點回宮吧。”董昌勸道。

“朕在想,真的這麼巧?怎麼崇義公的親生女儿就嫁給了顧行簡為妻?”高宗喃喃自語道。前几日蕭儉特意進宮向他說明此事, 言語中流露出想要將夏初嵐認回去的意思。高宗又將顧行簡叫進宮來問話,顧行簡還是一貫的鎮定, 並說他的妻子還未接受崇義公府的人。

尋常人有崇義公這樣的生父, 只怕攀上去都來不及, 這個夏初嵐倒不是等閑的女子。不過她能嫁給顧行簡為妻,有沒有這門親戚倒也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朕記得你說過,陸彥遠跟這個夏初嵐曾經在一起, 后來英國公府因為她的身份將她拒之門外?”

董昌回道:“可不是?英國公現在應該悔得腸子都青了。雖說那宰相夫人不是崇義公夫人所出,但以崇義公府的門楣, 就算是庶出的姑娘,配英國公世子也配得起的。據說世子最近向殿前司告了長假,大概也受到不小的打擊。”

高宗收回目光:“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 不盡如人意。朕對蕭家一直忌憚,卻十分信任顧行簡,希望他別讓朕失望。”

董昌笑道:“相爺的為人,官家還不清楚嗎?別說崇義公是他的岳丈, 就算是他的親父,他的原則也不會改變的。”

高宗睨他一眼:“你倒是向著他說話。”

董昌連忙低下頭:“官家這可是冤枉小的了,小的都是為官家著想。這滿朝文武當中,真正懂您的,也只有顧相了。”

高宗攏了攏肩上的鶴氅,沒有說話。他還記得當初金國追著他們打,他輾轉各地,不得安寧。后來金國終于肯議和,滿朝文武卻無人敢北上。因為那時的政局很不穩定,去金國隨時都有性命之危。有膽子去的都是武將,有勇無謀。有智謀的文臣則貪生怕死,最后還是顧行簡站了出來。

他排除万難,與金國訂下合約,為大宋爭取了數年喘息的機會,宋室才能偏安江南。他為大宋的穩定立下了汗馬功勞,開海事,興商貿,制衡金國。所以不管外面罵他的人有多少,高宗始終欣賞他,支持他。

他們是君臣,更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恩平郡王最近在做什麼?朕聽皇后說,他几日沒進宮請安了。”

董昌想了想,才回道:“好像在忙疏浚河道的事。運河有一段淤塞嚴重,您讓殿下去戶部掛職,剛好戶部和工部要去丈量河道,出個預算,殿下便一同去了。大概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跟皇后娘娘說一聲。”

高宗點了點頭:“他這人慣是有些小聰明,好偷懶懈怠。戶部事情繁瑣,讓他去磨一磨性子也好。”

這時,一個小黃門來報信,說顧行簡明日就要離開都城了。

高宗聽完,揮手讓小黃門退下去。廊外的雨勢漸漸收了。

***

這日天剛蒙蒙亮,夏初嵐就被顧行簡從溫暖的被窩里拉了起來。她嫁給他之后,都是睡到自然醒,從未這麼早起過。

她擁著被子,坐著緩了緩神。

思安已經在旁候著了,手里拿著綁帶,是裹胸用的。如果不把女人的身体曲線遮住,一下子就會被人看出破綻。

顧行簡倒是不想她受這個罪,男人和女人的特征太過明顯,只要稍微有些經驗的人就能分別。要她扮男裝只不過是為了不引人注意罷了。但夏初嵐卻很認真,勢必要把這個書吏扮好。

另一頭,崇明在房中打好包裹,南伯四處看了看:“怎麼沒看到江流?”

“大概不想跟我分開,躲起來難過了吧。”崇明低聲道。他也舍不得江流,這個孩子實在太招人疼了。但他更不會違逆顧行簡的意思,便對南伯說:“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勞您多照顧他。”

“唉,你放心去吧。這孩子平日幫我澆花種樹,很是上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南伯說道。

南伯和崇明到了側門,看到穿著深色鶴氅的顧行簡,他身邊站著三個粗布長衫的小廝。一個是六平,另兩個是夏初嵐和思安。夏初嵐伸手扯著顧行簡的衣袖,掩嘴打了個哈欠,下意識地叫道:“夫君,我們……”

思安和六平立刻齊聲糾正道:“姑娘,要叫老爺!”

顧行簡化名為顧五的商人,名義上是從都城去興元府做藥材生意。顧行簡含笑看了她一眼,對那兩人說到:“你們也叫錯了。”

思安扯了下六平的袖子:“笨蛋,不能叫姑娘,要叫夏衍了。”

夏初嵐嘆了口氣,稱呼還真是一時半會儿改不過來。她退開兩步,有模有樣地躬身拜道:“老爺,我們几時上路?”

“現在就走。先去城外與商隊會和。”顧行簡率先往外走,其它四人一並跟上。南伯目送他們離開,依依不舍地揮了揮手。

此去估計要小半年的時間,府里又要冷清了,好在還有個趙嬤嬤能做做伴。昨夜顧二爺送了很多東西過來,嘮叨了相爺一晚上,要他帶上。結果相爺今日依舊什麼東西都沒帶。

說是輕車簡從,也實在太簡單了。

原本崇明騎馬,但顧行簡讓他和駕馬車的六平調換。崇明跟在顧行簡左右,不少人都認識,單獨騎一匹馬未免有些惹眼。不像六平剛來都城沒多久,認識他的人寥寥。

崇明便跟思安一起坐在馬車外面。

夏初嵐和顧行簡則坐在馬車里面。這馬車雖然比相府平時用的小很多,但鋪著絨毯,放置著香爐和暖爐,比外面暖和舒適多了。

夏初嵐往手心里呵氣,顧行簡看她縮成一團,便說道:“過來。”

從前出門,她總愛賴在他的懷里,因為他的懷抱溫暖。當然最后她多半不能全身而退。現在她嚴肅地搖了搖頭:“老爺,我是您的書吏,不能再摟摟抱抱的了。”

馬車上沒有外人,她這分明是托詞。顧行簡也不揭穿她,只把身旁的手爐遞過去。夏初嵐抱著手爐道:“我們一路都要跟這個商隊走嗎?”

“到興元府路途遙遠,跟著商隊能少走很多彎路,也不會挨餓受凍。”顧行簡說道。

夏家也有商隊,但只是往來于紹興和泉廣兩地。興元府在兩國交界處,尋常商隊也是不敢去的。

城門剛開不久,但往來的百姓已經不少,多是小販起早挑擔子進城做生意。城門外已經有不少賣早點的攤子,冒著熱騰騰的蒸氣,生意很好。

李通的商隊在都城里也算叫得上號的,平常往來一趟,生意都是在万貫以上。他是西北漢子,性格豪爽,為人仗義疏財,結交了不少朋友。他去燕館的時候,聽姚七娘說有個做生意的朋友想與他同行,他便一口答應了。

他知道姚七娘一直在支持民間的抗金活動,花費甚巨,很是佩服。他也也痛恨那些掠奪國土的金人,與姚七娘算是同道中人。

他坐在賣早點的攤子里,一邊啃著白面饅頭,一邊喝著溫熱的豆漿,就著咸菜,目光不時往城門那里瞅。眼看快到約定的時間了,也不知那位叫顧五的藥材商什麼時候來。

他們做這行的,向來很守時。

手下的人清點好貨物,跑過來問他:“行頭,東西都清點無誤。這天不早了,咱們几時出發?”

李通喝了口豆漿說道:“再等等。”

他話聲剛落,就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朝他們這個方向駛過來。李通丟下咬了半塊的饅頭,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出攤子。那馬車果然停下來,六平先跳下馬,走到李通面前行禮道:“不好意思,讓行頭久等了。”

“不會,你們很准時。”李通狐疑地看了馬車一眼,駕馬的兩個小廝都低著頭,馬車上的人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好大的架子。

他雖然覺得對方有些失禮,但是姚七娘的朋友,便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吩咐商隊准備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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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商隊離開都城一路向西而行, 沿途逐漸從繁華城池到了田舍鄉間。傍晚他們到達一座不起眼的城鎮,因為商隊人數眾多, 大多數人在城外就地扎營過夜, 李通則帶几個隨從,和顧行簡在鎮上的客舍投住。

本來李通是想讓全部的人露營的, 但考慮到后面城鎮將會越來越少, 還是讓顧行簡他們先住得舒服一些。

鎮上只一家客舍,好在客房都空著。李通進去問過掌櫃, 出來對崇明等人說道:“可以入住,叫你家老爺下來吧。”

崇明回頭朝馬車里說了一聲, 顧行簡拍了拍夏初嵐的背, 輕語道:“嵐嵐, 到了。”

夏初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外面天已經黑了,而她正趴在顧行簡的腿上。她連忙爬起來, 看見顧行簡默默地捏了捏腿,臉紅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壓著您了?”

“沒關系。”顧行簡溫言道,率先下了馬車,然后扶她下來。

李通終于見到這個顧五的廬山真面目, 他穿著深色的暗紋鶴氅,人很瘦很高,相貌清秀,滿身的清貴之氣。這哪里像是個商人?分明就是個讀書人。

他們這樣的人對讀書人很是敬畏。打小迫于生計跑江湖, 大字不識得几個,也沒讀過什麼書。最羨慕那些能出口成章的文人了。

顧行簡走到李通面前,拱手道:“李行頭,久仰。”

李通腹誹道,真要是久仰怎麼行了一日的路才從馬車上下來相見?但他這人不拘小節,心胸也算開闊,便回禮道:“顧先生有禮了。”本來要叫顧五爺的,不自覺就變了稱呼。

兩人一道走入客舍里,這客舍有些年頭了,又在地勢低窪的地方,這几日連續降雨,所以有股木頭發霉的味道。李通那些人走南闖北,多差的環境都遇到過,這點味道也不覺得什麼。反倒是思安和夏初嵐兩個姑娘低頭輕輕捂著鼻子,適應了一陣。

掌櫃是個中年男子,十分熱情,主動迎上前來問道:“客官要几間房?”

李通點了一下人數,對掌櫃說:“要兩間上房,其余的兩人一間或者三人一間都可以,你看著安排吧。”

掌櫃一聽,喜滋滋地說道:“好嘞,一定為您安排周到。几位先請坐在一樓大堂休息,可要吃些東西?”

“有什麼好酒好菜盡管上來吧。”李通爽快地說道。

大堂有几張桌子,眾人分散開坐,准備吃晚飯。顧行簡打量一下客舍的環境,對崇明說道:“晚上你和六平別睡得太沉。”

崇明點了點頭,出門在外還是警覺點好。

夏初嵐從桌上的竹筒里將筷子拿出來分給几人,分到顧行簡的時候,特意拿出干淨的帕子,仔細擦了擦才遞給他。

顧行簡嘴角含笑:“多謝。”

李通和手下的人坐在旁邊的桌子上,正在閑聊。李通看手下的人一直在瞄顧五那桌,便也回頭看了一眼。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這才發現顧五的身邊坐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廝,十分好看。

手下的人悄悄說:“行頭,那應該是個姑娘吧?男人哪里有長得這麼漂亮的。”

李通猜測應該是顧五的侍妾,偷偷帶出來的。這去興元府一來一回要數月,想必是舍不得讓如花美妾獨守空房。看顧五的樣子,這姑娘應該相當得寵。但這是人家的事,他們不好過問。

“別看了!”李通拍了手下的頭,手下便不敢再看了。

晚飯是四菜一湯,手藝很一般,也難怪生意不好。思安邊吃邊忍不住說:“還不如讓奴婢去廚房燒几碗菜,都比這個可口。”

夏初嵐笑道:“出門在外,將就一些吧。這還是在都城附近,若是往西走,條件可能更艱苦。到時候說不定我們只能喝野菜湯。”

“不會吧?您肯定嚇唬我。”思安扁著嘴說道。

六平忍不住嘲笑道:“我看你比金枝玉葉還嬌氣。”

思安賣進夏家的時候,夏家的光景已經很好。她雖然是個下人,但跟著夏初嵐也沒受過什麼苦,一雙手養得白白細細的。而且夏初嵐若是得了好東西,也常賞給她用,不打不罵的,她比一般的丫頭,是要嬌氣些。

顧行簡吃飯從來不說話,細嚼慢咽,同時也方便思考事情。他這樣的人,恨不得把能用的時間都掰成几份用,所以也沒在意思安他們在說什麼。

他在想離開都城之前,與張詠的那次談話。

興元府是邊境重鎮,扼制秦鳳要塞。靖康之難以后,金兵企圖從此處入蜀,與關中軍隊形成合圍之勢。但當時的大將吳玠組織几千兵士奮力阻擋,一次次打退了金兵,迫使他們退兵。

吳玠是一位十分有作為的將領,與金兵對壘多年,使金兵始終不敢覬覦蜀地,還在當地發展生產,興修水利,輕徭薄賦,深得百姓愛戴。他因病去世之后,由其弟吳璘接掌兵權,任奉國軍節度使,西北安撫使,治所就在離興元府不遠的興州。整個利州路都可算作是他的地盤。

張詠說吳家在當地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儼然是當地的土皇帝。進奏院里很多利州路過來的奏疏,都是經過吳璘篩選之后才送的。而且吳璘本人非常痛恨金國,更痛恨朝中的主和派。顧行簡到了興元府,免不得要跟吳璘打交道。

吳璘的身份地位一點都不輸給英國公,而且守境多年,勞苦功高,皇帝多次嘉獎。普安郡王要在興元府有所作為,必定要通過吳璘這個老臣,但顯然他沒有成功。

顧行簡聽過吳家兄弟的很多事跡,但與吳璘卻几乎沒有正面打過交道,所以他心中也沒底氣。

等吃過晚飯,顧行簡與李通說了一聲,各自回房休息。夏初嵐端了水盆到房間里,看到他負手立在窗前,看著窗外,側影清冷,目光深沉。這個時候,他變得有些陌生而遙遠。

顧行簡在想興元府的事,沒注意到夏初嵐進來。

夏初嵐將水盆放下,輕聲問道:“您在想什麼?用晚膳的時候就見您有些心不在焉的。”

顧行簡回過頭,淡淡一笑:“沒什麼。外面在下雨,路上沒什麼行人,看著街道不知不覺就出神了。”

夏初嵐猜他肯定是在想政事,但他不想多言,她也就沒有追問,只說道:“這水盆里是熱水,您先洗把臉,擦擦手。客舍簡陋,沒有沐浴的淨房,我已經讓伙計找了木桶過來,廚房正燒著熱水,您可能要等一等才能沐浴。”

顧行簡過來拉著她坐下:“你真把自己當成是下人了?做做磨墨鋪紙那些事就行了。”

“照顧您生活起居是應當的。”夏初嵐認真地說道。

顧行簡抬手捧著她的臉,只覺得她穿男裝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秀氣。皮膚白皙如玉,戴著襆頭顯得巴掌大的臉更加嬌小。他忽然發現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好男風……

他側頭湊過去,剛要碰上她的嘴唇,忽然聽到樓底下一陣喧嘩。夏初嵐趁勢推開他的肩膀低聲道:“我出去看看。”

她打開門,站在走廊上,看到樓底下有不少人。李通的手下拎著一個穿著蓑衣,渾身正往下滴水的人說道:“行頭,這廝在外面鬼鬼祟祟的,還是個小子,但長得可漂亮了,不如我們……”他露出一個淫邪的笑容。

“放開我……放開……!”那聲音,夏初嵐聽著似乎有些熟悉。

夏初嵐連忙走下樓梯,果然看到陳江流的小臉隱在斗笠底下。他看到夏初嵐仿佛見了救星:“夫……救救我……”

“江流?你怎麼在這里?”夏初嵐開口問道。

那抓著陳江流的男子見夏初嵐認識他,便順勢松了手。陳江流連忙跑到夏初嵐身后躲著。

夏初嵐對李通說道:“行頭,我們是認識的。能否將他交給我處置?”

李通點了點頭,橫豎就是個少年,還是認識的,也不會有什麼威脅,便命手下那些人都散了。那些人里有的還回頭看了夏初嵐兩眼,只覺得這小廝真是好看。

夏初嵐將陳江流拉到角落里,確定四下無人,才輕聲問道:“你怎麼跟來了?”

陳江流低著頭不說話,手里抱著一個包袱,那包袱還在往下滴水,整個人濕漉漉又可憐兮兮的。

夏初嵐拿帕子給他擦了擦臉,他才說:“我想跟崇明哥哥一起去興元府,可相爺不讓。姚姐姐便給我出主意,讓我偷偷跟著你們,等到了半路就算你們發現,也會把我帶上。可鎮上只有這一處客舍,我的盤纏剛好丟了……夫人,您別趕我走。”

“可……”夏初嵐遲疑了一下。陳江流已經跪下來:“我一個人會害怕,晚上都不敢睡覺。只要讓我跟崇明哥哥在一起,要我做什麼都願意……夫人替江流求求相爺吧,好不好?”

夏初嵐看他雙目通紅,越發可憐,便將他拉起來:“你先去換身干淨的衣服,我去問問相爺。”

陳江流抬手擦干眼淚,連聲道謝。

這孩子自入府以來,從沒有添過什麼麻煩,一直都循規蹈矩的。夏初嵐倒是覺得帶上他也沒什麼。而且她聽南伯說過,陳江流晚上一定要崇明陪著一起睡,否則就睡不著,一直做噩夢。大概是之前的經歷,在他心里烙下太深刻的印記吧。

她知道顧行簡不喜歡陳江流,可一直不明白原因。

崇明和六平去后院安置好馬車,返回客舍里,看到陳江流都十分意外。陳江流跑過去抱著崇明,一下就哭了起來。崇明聽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安慰他兩句,先帶他去房中換干淨的衣服。

夏初嵐又回到房中,顧行簡坐著喝水,抬頭看她:“底下發生何事?”

“是江流跟來了。”夏初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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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顧行簡放下杯子, 皺了皺眉頭。他沒想到陳江流居然會偷偷跟來,他以為將陳江流放在府里, 看不見是最好的辦法, 也能讓崇明冷靜一下。他查過陳江流的底細,確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但就是因為毫無破綻, 反倒讓他無法信任。

也許是多年浸淫官場所養成的直覺, 他對于這個無心救下的孩子,始終存著几分疑慮。

“外面下著雨, 他渾身都濕透了。本來想偷偷跟著我們,但盤纏丟了, 又被李行頭的人發現。”夏初嵐嘆了口氣, “我看他真的很依賴崇明, 還說願意替我們做任何事,只要能讓他留下來。您不許他跟著我們,是有什麼顧慮嗎?”

顧行簡招手, 讓夏初嵐在他身邊坐下:“恰恰相反,這孩子身上沒有一點破綻。”

“那您為什麼不相信他?”夏初嵐疑惑地說道。她原本以為顧行簡防備陳江流, 是因為他有問題。現在看來顧行簡的確查過陳江流,但並沒有查出什麼。

“嵐嵐,如果我輕易相信一個人, 大概已經死上几回了。”顧行簡淡然地笑道。

夏初嵐看他的神色,心中一動。這個人的心防應該筑得很高吧,尋常人是走不進去的,哪怕他跟家人相處, 都始終保留著几分戒心。大概跟他小時候的經歷,還有他如今的權勢地位有關。南伯和崇明都是跟他呆了十几年,日積月累才培養出信任。

夏初嵐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您當初為何會信任我呢?”

顧行簡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沒有說話。其實當初也是不信的。他還派人查過她過往的事,派了暗衛跟在她身邊,只是她都不知道而已。現在,他當然是完全信任她的,否則也不會帶她出來。

這時,有人敲門。夏初嵐起身去開門,看到崇明一人站在門外。他走進來對夏初嵐說道:“江流去樓下吃東西,我來找老爺談些事情。”

夏初嵐點了點頭,正要退出去,崇明說道:“沒關系,您就在這里吧。”他說完走到顧行簡面前,一下跪在地上。

“你這是干什麼?”顧行簡皺眉問道。崇明是他一手帶大的,是個很有骨氣的孩子。從小到大,很少有在他面前屈膝服軟的時候。

夏初嵐也沒想到崇明會如此,看了顧行簡一眼。顧行簡對崇明的感情很特殊,崇明几乎可以算作是他的孩子。

“我從來沒求過您什麼事,但這回請讓我帶上江流吧。他不願回都城,送他回去肯定還會偷偷跟著我們。他是不會害我們的。”崇明趴在地上,懇求道。

顧行簡不悅地說道:“是他與你說了什麼?讓你來求我。”

崇明搖了搖頭,直起身子:“江流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我不忍心。當初您都可以把我撿回相府,為什麼就容不下他呢?他入府以來,一直給府里的人幫忙,從沒做過任何錯事。這些夫人都是知道的。”

顧行簡沉默不語。他無法說懷疑陳江流只是自己的直覺,這樣的直覺並沒有任何根據。但陳江流居然能讓崇明如此為他求情,更顯示出他的不簡單來。

“若我還是不讓他留下呢?”顧行簡淡淡地說道。

崇明身子一僵,低頭道:“您知道我不會忤逆您的意思。您對我有養育之恩,但江流就像我親弟弟一樣,我想好好照顧他的。”

他說完,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儿,都沒有說話。

很長時間,屋里只能聽到外面的雨聲。夏初嵐看了看兩個人,只是站在旁邊。他們之間,她是插入不了的。

“你出去吧。”顧行簡低頭喝了口水。崇明知道沒有再說的必要,便站起來,行禮之后,直直地走了出去。

顧行簡看了眼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外面的雨好像漸漸下大了,劈里啪啦的,如同落珠。夏初嵐去關了窗子,走到顧行簡的身邊,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如讓江流留下來吧。他只是個孩子,做不了什麼,而且本性應當不壞。如果為了他,您和崇明之間有了隔閡,那不值得。您應該也看出來了,崇明是真的很看重江流。”

“就是如此,我才更擔心。”顧行簡搖頭嘆道。

夏初嵐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道:“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其實很奇妙。當初我選隨從的時候,無論身手還是學問,六平都不是最好的,但我卻覺得他很真誠投緣,最后選了他。您是不是暫時放下朝堂上的那些權謀,先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孩子來看待呢?”

“你也覺得我應該將他留下來?”

夏初嵐說道:“比起這個,我更怕您跟崇明之間生出嫌隙。我們這麼多人,也沒理由怕陳江流一個孩子。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也更容易看出蛛絲馬跡。到時他若真的有問題,崇明就無話可說了。您覺得,這樣是不是比趕走他更好?”

顧行簡側過頭:“嵐嵐所言甚是。”

“那您是同意了?”夏初嵐試探地問道。留不留江流還是要他說了才算。

顧行簡終于點頭首肯,夏初嵐松了口氣,趕緊下樓去告訴崇明了。

陳江流原本坐在桌子上吃面,聽崇明說還是要將他送走,推開面不想吃了:“崇明哥哥,要不我去說吧?”

崇明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我說都沒有用,更何況是你。你也別怪老爺,我們出門在外,帶太多人實在不方便。你年紀小,這一路上不知會碰到什麼樣的境況,回都城去也好。”

陳江流不舍地拉著崇明的手:“可我……我留下來做飯都不行嗎?我聽南伯說,越往西北,城鎮和人會越來越少。這麼多人,總是需要吃飯的吧?”

李通經過大堂,要去廚房找點水喝,看到崇明和陳江流兩個坐在一起說話,本來是要直接過去的,卻無意聽到了他們所說的內容。他徑自走過去,朗聲道:“這小家伙好不容易跟著來了,你們要把他送走啊?”

崇明對外人一向很冷淡,沒有答話。反而是陳江流用力點了點頭:“行頭,我會做飯。您的商隊需要伙夫嗎?我可以白干,只要您能帶著我,賞口飯吃就可以了。”

李通對飯食倒是沒有什麼要求,但往下走,的確就沒有這麼多客舍可以住了,肯定也會露宿在荒郊野外。以前他都是在當地找農家買些現成的東西吃,但商隊很多人是南方出生的,吃不慣北方的粗糧。

“這樣吧,你留下給我們做飯。我去跟顧五先生說說。”李通想了想說道。橫豎不過是多一張吃飯的口,他不在意這些。他也不知道顧五為何不肯這個孩子留下來,他看起來挺懂事的。

陳江流高興地起身道謝。對他而言,這多少算是個希望。

這個時候,夏初嵐從樓上下來,對兩人說顧行簡同意陳江流留下了。兩個人喜出望外,崇明更是對夏初嵐鞠躬道:“謝謝您。”

夏初嵐忙擺了擺手,李通在旁邊問:“小家伙,做飯的事可還算數?”

陳江流高興地回道:“您放心,以后只要商隊需要,都由我來做飯。”

李通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

陸彥遠坐在英國公府的涼亭里出神,看著園中開放的山茶花出神。她似乎很喜歡山茶花,泉州的家中栽了許多,后來搬到紹興,還把自己的住處喚作玉茗。他也找花匠在花園里種了很多的山茶花,但旁人都不知道他是這個心思。

他覺得老天真會跟他開玩笑。

現在都城都已經傳遍了,她原本是崇義公之女。雖說不是正妻所出,但崇義公府是前朝的皇族,她配他們英國公府也是綽綽有余。當初若不是父親和母親嫌棄她的出身,執意不肯她入府,她肯定是他的妻子了!

他低頭咳嗽了兩聲,手握緊成拳。不甘心的念頭一旦在心中滋生,便如瘋長的藤蔓一樣。他已經許多年不曾生病,上次受了重傷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天氣一變化,加上得知此事,忽然就染了風寒。他前几日到殿前司告假,想要好好休養一段時日。

同時也是不想聽那些人的閑言碎語了。

莫秀庭領著侍女找來,從侍女手中接過紅漆托盤,走到涼亭里去:“夫君,外面天寒,你怎麼不在屋中休息?這是熬好的藥,你快趁熱喝了吧。”

陸彥遠看了她一眼,把藥碗端過來一口氣喝了。無論如何,不能跟身子過不去。

莫秀庭拿出帕子,彎腰想給他擦拭嘴角,他卻側頭躲開了。

莫秀庭的笑容凝注,慢慢直起身子,嘲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若她只是商戶女,你還籌謀著找機會將她搶回來。可她現在身后有整個崇義公府撐腰,就算沒有顧行簡,你也不可能再讓她來給你做側夫人。你心里一定很不甘心吧?除非這世上沒有我,也沒有顧行簡,你才能如願。”

陸彥遠不想聽她胡言亂語,起身要走。莫秀庭卻不甘心,跟在他的身后說道:“你每天睡在書房,連看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那你還要我這個妻子做什麼?你干脆休了我!”

陸彥遠猛地停住腳步,回頭幽幽地看著她:“你以為我不敢?”

莫秀庭聽他這麼說,不由得心慌。她剛才不過是說的氣話,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冷笑道:“你敢有何用?你生在這英國公府,你的意願從來都不重要。當初你想娶夏初嵐,但父親母親不准。而你不想娶我,我卻成為了英國公府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除非你不要你的出身,否則一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莫秀庭這話的確刺激到了陸彥遠,他一口氣沒提上來,便咳嗽個不停,只能伸手撐著旁邊的樹干,彎腰咳得厲害。莫秀庭有些被嚇到了,連忙上前想要扶他,卻被陸彥遠一把推開。

“你說得沒錯,從前我無法選擇。但從今以后,我想做什麼,英國公府無人能夠阻止。”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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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0:43: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陸世澤和莫懷琮在書房里密談, 陸世澤道:“吳璘來信說近來完顏亮頻繁在邊境調動軍隊,金國好像是有異動。我早就說過金人不可信, 他們所謂的議和, 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上次就應該打到他們的上京去,叫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國公爺稍安勿躁。”莫懷琮摸著椅子的扶手, 沉吟道, “您向皇上遞的折子,皇上可有批復了?”

“皇上看了有什麼用?國庫的銀子本就不充裕, 國中有那麼多用錢的地方,上次打戰的軍餉都是我們募捐的, 難道皇上還能再多撥銀子去邊關?當務之急, 是再想辦法籌集些糧餉, 運送過去。”

莫懷琮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吳老將軍在信中可有提到普安郡王?”

這位郡王自從入隴之后,行蹤詭異,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麼, 否則皇上也不會派顧行簡親自出馬,遠赴興元府。莫懷琮知道一件事, 當年兩位郡王同住宮中的時候,皇上是更喜歡普安郡王的。

那年過中秋的時候,莫懷琮進宮赴宴, 中途皇帝離開。后來他到御花園里醒酒,無意看到皇上抱著普安郡王痛哭流涕。原來普安郡王送了一首詩給皇帝,講母子之情的。那時候太后還困在金國,沒有還朝。皇上根本無心宴飲, 所以早早離席。

年幼的普安郡王前去安慰,一下就擊潰了皇帝的心防。

那之后,皇帝時常在几個宰執面前誇獎普安郡王聰慧,有孝心。彼時顧行簡還未進入權力中樞,自然不知此事。可惜不久普安郡王便溺水,人醒來之后,就有些愚鈍了,再不復從前的樣子。

但莫懷琮知道,皇帝這個人十分念舊情。在他的心中,還是希望普安郡王能堪大任,畢竟那個孩子曾經慰藉過他的孺慕之情。

陸世澤喝了口茶,正色道:“副相,你我可是說好,要支持恩平郡王的。李秉成與彥遠因上次北征結緣,李秉成的妹妹嫁到恩平郡王府,以后若是恩平郡王登位,李家自然是外戚,我們也跟著沾光。原本我還擔心,顧行簡會因為恩平郡王府那位懷孕的妾室是他的妻妹而改變立場,支持恩平郡王。如今夏初嵐的身世揭開,我倒放心了。他應該是不會與我們為伍的”

莫懷琮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只是說道:“皇上始終還是想給普安郡王機會。既然你我已經決定支持恩平郡王,那普安郡王還是不要回都城為好,免得后患無窮。”

陸世澤一驚。莫懷琮已經湊到他耳邊,悄聲說了几句。

“這如何可行?”陸世澤一輩子行軍打仗,殺人如麻。此刻才算知道這些在朝堂上的文臣,嗜殺的程度完全不遜于他們這些武將。他為人傳統刻板,自然不屑于做那些等同謀逆之事。

莫懷琮輕聲寬慰道:“宮里有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坐鎮,我們只需點撥恩平郡王,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國公爺放心,此事交給我。”

陸彥遠站在外面,將屋內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因他是英國公世子,守門的人自然也沒有攔。雖然不知道莫懷琮最后到底說了什麼,但他能猜到是借刀殺人之計。在他眼里,父親和岳丈一直都是忠君愛國之士,沒想到因一己之私,竟然在謀划除去普安郡王?

他冷著臉轉過身,大步離開了。

***

顧行簡和李通一行,白日趕路,晚上休息,沿途不曾耽擱腳程,但臨近興元府也已經到了三月底。春暖花開,万物復蘇,雨水連綿不絕。南方這時候已經很溫暖了,而隴中這一代卻還猶自帶著几分寒峭。

過了夔州之后,大的城鎮果然急劇減少,人口也越來越凋敝,有時行上几日才會遇見一個小村庄,里頭全是些老弱婦孺,年輕的不是出外謀生,就是被邊境的駐軍征招了。土地荒蕪,無人耕種,商鋪也十分少見。

夏初嵐放下車窗上的簾子,感嘆道:“難怪商人都不願意來這里做生意,便錢務也取不出錢。路途遙遠不說,當地的百姓能顧上溫飽已經不易,更別提做賣賣交易了。”

顧行簡放下手中的文書說道:“原本朝廷也頒發了政令,想從南方遷移人口過來。但金國時常擾邊,百姓寧願住在人口擁擠,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願領貼補過來這里。”

夏初嵐知道朝廷曾經頒發政令,凡自願前往利州路做生意和安家的商人或百姓,每人根據情況不同,可以向當地的官府申領不同金額的貼補。紹興初年,曾經因為邊關無人,朝廷還强制遷移了一批百姓過去。但收效甚微。

“隴中屬于邊關之地,尋常人自然不願意來。西南的成都府倒是好很多,雖說蜀道難行,但那里從五代時期就十分繁華,不是有天下之富,揚一益二之說?”

顧行簡贊同地點了點頭:“沒有戰亂,百姓自然能夠安居樂業。五代時期,前后蜀的君主雖然奢靡,但國內不動干戈,國家富足。太祖征后蜀時,蜀國几乎是不戰而降。所以當時的富足几乎都延續了下來,歷經數百年,長盛不衰。靖康之難以后,得定國公拼死守住了仙人關,阻擋金兵入蜀,否則此處也已盡皆是金人之土。”

“您說的定國公可是吳玠吳大將軍?”夏初嵐道,“我常聽父親說他的事跡,言談中很是欽佩。聽說現在是定國公的弟弟吳老將軍在守關。我們到了興元府,想必要跟他打交道吧?恕我直言,他是主戰派,痛恨金人,應該不太喜歡您。”

顧行簡不以為意地笑道:“定國公三代鎮守邊疆,勞苦功高,可敬可佩。吳老將軍就算為難我這個做晚輩的也沒什麼。”

夏初嵐看著顧行簡,認真說道:“我原本以為的主和派跟您真的不大一樣。民間提到主和,大多是賣國求榮,罵聲一片。但您改變了我的看法,主戰或是主和都是為了國家好。”

“不談這些了。”顧行簡摸了摸夏初嵐頭上戴的襆頭。可是那襆頭太大,一下子掉下來壓住了她的眼睛,模樣滑稽可笑。

顧行簡幫她將襆頭扶好,她低聲說:“你別老是摸我的頭,好像我是個孩子一樣……”

“怎麼,在我面前,你難道還是個大人了?”顧行簡好笑,伸手將她抱到懷里。小小的一團,軟軟的,正好抱。夏初嵐驚呼,她現在可是男裝,還是他的隨行書吏,這樣摟摟抱抱的被人看見了……但顧行簡也沒做什麼,只是抱著她繼續看文書了。

文書每隔一段時日就會以急腳遞傳達到各地的驛站,崇明會按時去取。這些文書並不是正式的三省六部文書,而是顧行簡讓各省部的主事將一段時間內的重要政事擇要摘錄,然后送來。可就算這樣,工作量也不小。顧行簡常常要看到半夜,但他似乎不知疲倦,隔三差五還要壓著她索求。

他最喜歡扯她的裹胸布,已經弄壞了好几條,每次讓思安准備新的,夏初嵐都不好意思。

他的懷抱溫暖舒適,厚重的檀香味能讓人心安。她摸著他手腕上戴的佛珠,珠面光滑圓潤,還有他的体溫。她眼皮逐漸沉重,靠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李通帶著他們行了一路,照顧有加,原本計划在興元府分開。但因計划臨時有變,商隊要轉道往巴州的方向去,只能提前告別了。

顧行簡對李通拜道:“這一路上多虧行頭照顧,顧某感激不盡。日后若有用到顧某的地方,請去都城清河坊附近的康裕坊找顧居敬。”

李通聽到顧居敬的名字,狠狠吃了一驚。那可是他們這些商隊都知道的大商賈,生意做得很大,家財以數千万貫計,還有個做宰相的弟弟。這個顧五與顧居敬都姓顧,應該是親戚吧?他回禮道:“這一路上,我們也蹭了顧先生不少的好茶葉,一直吃江流燒的飯菜,算是扯平了。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崇明等人也都向李通告別,李通一一拜過,最后停在陳江流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飯菜很好吃,心也很細。路上蒙你悉心照顧,我的胃疼好多了。”

陳江流露出靦腆的笑容,李通又低頭湊近他道:“若這顧五先生容不下你,你大可來找我。都城候潮門附近的李記,很好找。”

陳江流彎腰謝過李通的好意,顧行簡不著痕跡地看了他們一眼。

李通又朝眾人揮了揮手,帶著商隊上路了。

此地是離興元府已經不遠的成州。成州作為隴蜀交界之地,有許多茶馬商人彙集在此,貿易興旺,倒是一改沿途蕭條的景象。他們到客舍投宿之后,天色還早,顧行簡提議到街上看看。

很多金國的商人也在此做生意,路上常能聽到女真語。路邊有個茶攤前面,兩個金人在用很快的語速爭吵,圍了不少百姓觀看。

一個漢人通譯站在他們旁邊,面對攤主的詢問,手足無措。邊境很多通譯都沒有受過專門的訓練,只懂得翻譯一些常用的語言,勉强讓雙方能夠溝通。他著急地說了兩句話,大概是想讓那兩個人各讓一步,但他說得不是很流利,那兩個金人不耐煩地推開他,正要大打出手。

這時,顧行簡走上前用女真語勸解。他說得十分流利,兩個金人和通譯都聽呆了。其中一個問道:“你是金人還是漢人?”

顧行簡說:“當然是漢人。”

“漢人當中很少有人會把女真語說得這麼好。大概在你們眼里,只有中原文化才是正統。可你們的中原已經被我們占領了,皇室都淪為階下囚。”其中一個金人帶著几分嘲弄說道。旁邊的金人聽了,都哄笑起來,聽不懂的漢人則面面相覷。

只那年輕的通譯聽懂了,氣得面頰發紅,要上前去理論。

顧行簡抬手攔住他,不怒反笑,從容地說道:“我聽說你們金國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在學漢人的東西。就連我們的銅錢,也一直被偷偷運到金國。銅錢在我們大宋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每年都要鑄造几百万貫,但到你們金國便是寶了。當年你們因為覬覦大宋的繁華,不惜侵占了我們北部的領土,但也止步于此,數十年不能南下。我不知道奪走別人的東西,以及被人拒之門外,有何值得炫耀的?何況這還是在大宋的領土上,爾等怎敢放肆!”

那金人變了變臉色,只覺得眼前的漢人男子氣勢壓人,自己生生矮了一截,再看一眼周圍烏泱泱的漢人,連忙灰溜溜地走了。

那通譯對顧行簡鞠躬道:“幸好有先生在,女真語又說得這麼好,否則我都不知道怎麼回擊他們。”

顧行簡還禮,淡然地走出人群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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