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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0:46: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王二家的依舊被蒙眼送出來, 不知道趙韶跟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好在她記憶好,能把那些話記得差不離。

她回到自己的家中, 簡單收拾了一下, 連忙去牙人口中的驛站。

驛站外面都是士兵在巡邏,守衛森嚴。她一個平頭百姓, 沒有見過這種場面, 有些戰戰兢兢的,不敢上前。

這時, 牙人剛好從驛站內走出來,焦急地四處張望, 好像正在找她, 王二家的這才敢走上前去。

牙人問道:“你可去那家說清楚了?這活你要不要接?”

王二家的點了點頭, 牙人立刻高興地執了她的手就往驛站內走,但馬上被門口的士兵攔住了。

“什麼人!”那士兵面無表情地問道。他奉了吳璘的命令來守衛驛站的安全,自然不敢出半點差錯。

“這是那位老爺找的婆子, 來照顧夫人的。還請行個方便。”牙人賠著笑臉說道。沒有人告訴她顧行簡的身份,她自然也不知道。只知對方是個來頭不小的人, 小心伺候著便是。

士兵看了眼前唯唯諾諾的婦人一眼,對牙人說道:“你搜搜她的身,看看有沒有帶兵器之類的。”

牙人心想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會帶那種東西在身上, 但又怕說出來多惹事端,還是做樣子搜了搜王二家的身,然后對士兵說道:“現在總可以進去了吧?”

士兵這才讓開了。

驛站里面修得如同四合院,因為有時候也會接待從臨安來的大官, 反而比成州的府衙要精致許多。牙人走到堂屋前,對王二家的叮囑道:“你一會儿見了那位夫人可千万別失禮,她家的那個男人特別厲害,咱們得罪不起。”

王二家的連連點頭,有些戰戰兢兢的,跟著牙人進了堂屋。

夏初嵐正跟思安說話,看到牙人去而復返,身邊還帶著一個相貌朴實的婦人,猜測就是她口中所說的那個王姓的婆子。

王二家的看到夏初嵐,驚為天人。這位夫人十分年輕,相貌也很出眾,周身有股高貴穩重的氣質,像是名門出身。她梳著高髻,頭飾很簡單,只几朵梅花簪子,卻是足金的,鑲嵌著紅色的寶石。身上穿著茜色的纏枝蓮褙子,腰身纖細,絲毫看不出有孕。

兩人上前行禮,夏初嵐笑道:“你就是王嬤嬤吧?聽說你做菜很有一手,夫君非要把你請來。沒有為難你吧?”

王二家的看她和氣,放心不少:“夫人多慮了。我就是個下人,哪有什麼為難不為難的?好在原本的東家也是個明理的,直接就放我來了。”

“那就好。”夏初嵐覺得口干,拿了旁邊案上小碟里的梅子放入口中。梅子生津,她現在沒有胃口,吃些酸的也能開開胃。這梅子是顧行簡一大早從城中最有名的一家老鋪買回來的,據崇明說他親自嘗了十几種,最后挑了這個。

想到体貼的夫君,夏初嵐嘴角就帶了點甜甜的笑意,越發覺得這梅子好吃。

思安在旁邊說道:“聽說你原來那個東家也是南方人?是南方哪里的?”

王二家的記起趙韶說的話,連忙回道:“原東家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倒是今早與她辭行的時候,她跟我說了兩句話,要轉達給夫人。好像是說什麼五代吳越王有篇吟天柱觀游方,想讓夫人去看看,說是很有趣。”

夏初嵐原本沒在意她說話,只聽到五代吳越王的時候,立刻察覺出不對勁,這分明是話中有話,尋常婦人怎麼會特意提起這個?她對五代了解得並不多,五代的吳越王寫的東西更是不清楚,但她直覺得這番話藏著玄機。

“那位夫人可還有說什麼?”夏初嵐追問道,“你可知道她的姓名?”

王二家的搖了搖頭:“那戶人家很神秘,每次我去都要蒙著眼睛,只能在廚房里走動。那位夫人特意說了兩遍這個吟天柱游方,我應該沒有記錯。別的就沒說什麼了。”王二家的雖然沒讀過什麼書,記憶力卻很好。平日趙韶喜歡吃什麼,都是一遍就記住了。

夏初嵐心中更是奇怪,但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我會去找來看看的。今日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便可。”

王二家的應好,夏初嵐讓思安給了她跟牙人一人一筆錢,她們便退下去了。

思安看夏初嵐神色不對,便問道:“姑娘,怎麼了?是不是剛才那王婆子說的話有什麼問題?”

夏初嵐扶著她站起來,越想越覺得蹊蹺,普通人家為什麼要人蒙眼去呢?除非是不想讓外人知道那個地點。而且那位夫人想必是故意對這個婆子說了這番話。可她到底要傳達什麼意思呢?

夏初嵐問思安:“早上老爺出門的時候可有說何時能夠回來?”以顧行簡的聰明和博學,應該馬上能猜出這里面的意思。

“只說是日落的時候,要我們備他的晚膳。”思安回道。

日落就是還有大半日,夏初嵐覺得不能這麼干等著什麼都不做,想了想說道:“你去問問這儿哪能找到《資治通鑒》,我要后面的几卷。”

思安連忙去問了門口的士兵,士兵打聽了之后,回稟說在州府衙門有一套完整的《資治通鑒》,夏初嵐便讓他們去取來。

謝方吟聽說是顧相的夫人要借書,二話不說地就讓人把書全都搬來了。資治通鑒總共有兩百多卷,夏初嵐的屋中一下堆滿了書。她讓思安去把六平和陳江流都叫來,一起把《后梁紀》六卷、《后唐紀》八卷、《后晉紀》六卷、《后漢紀》四卷、《后周紀》五卷等全部都找出來。

然后又在這里面詳細查找關于五代吳越的記錄。

……

黃昏時分,顧行簡從吳璘那儿回到驛站,心中還在為無法找到完顏亮的行蹤而煩憂。完顏亮此人狡詐多智,他還是把他想得太簡單了。若是成州這邊的事久懸未決,他便要等陸彥遠那邊的消息了。

他一進屋就看到滿地的書籍,六平和陳江流靠在一起,夏初嵐趴在桌子上。他們找了一下午,都沒有找到夏初嵐要的東西,十分疲倦,所以才睡著了。

顧行簡走過去,六平先醒了,推了推身邊的陳江流,兩個人一起站起來行禮。陳江流還很怕顧行簡,面對他的時候,雙手不由地在袖中收緊。

顧行簡朝地上看了一眼,原來是《資治通鑒》,怪不得擺了滿屋都是。他擺了擺手,先讓他們下去了。

等他們出去以后,顧行簡走到夏初嵐身邊,俯身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但他剛把她摟到懷里,她就醒過來了。

“夫君……”夏初嵐抬手揉了揉酸疼的眼皮,“你可算是回來了,我腦袋都要想疼了。”

顧行簡就勢坐在她身旁,摸著她的頭,柔聲問道:“嵐嵐,你搬這麼多書回來做什麼?”

夏初嵐抓著他的手臂說道:“今日那個牙人找的婆子從原來的東家那里捎來一句話,我聽了之后覺得很不尋常。你可知道五代有個吳越王寫過一篇叫《吟天柱觀游方》的文章?那婆子說,那戶人家的夫人特意說了兩遍,應該是有什麼用意。”

顧行簡微微眯了眯眼睛。從前汴京學風很盛,文人之間很喜歡玩這種隱晦的文字游戲,賣弄自己的才學,一般都是選些比較偏門的人物或者文章,讓對方猜其中的意思。而像五代史,資治通鑒這樣的知識,除了應付科舉的試子,也只有皇室宗親會讓專人教導。五代吳越……他似乎有些印象。

他仔細想了想,神情一凝,從地上的書堆里找出几卷書,憑著記憶翻閱起來。

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大力地合上書,氣息都與剛才不同了。五代時期的吳越錢王錢镠曾經寫過一篇《天柱觀游記》,並不是什麼《吟天柱觀游方》,對方之所以故意說錯,就是要强調這“吟”和“方”兩個字。錢镠時期,中原混亂,朝代更替頻繁。錢镠一直想自立為王,但表面上卻屈服于中原政權。

這樣的指代已經足夠明顯,說的是謝方吟,他應該是金國的人。而這位夫人,就是完顏亮的侍妾了。

他將這些推測都跟夏初嵐說了。夏初嵐聽完一驚,喃喃道:“這夫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她想必是猜到了那位婆子要來為你做事,所以才想出用這個辦法通風報信。若不是當年的汴京舊人,恐怕也就只當個笑談聽了。”

顧行簡沉默不語,握著書卷的手發緊。當年被擄去金國的女子有數千之多,這其中有機會受教育的,無非是那些嬪妃公主和郡主,也有數百人之眾。但至今還活著的,恐怕寥寥無几。他也不確定對方的身份,但肯定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以身侍敵是何等的屈辱,又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

“嵐嵐,我出去一趟,大概很晚回來,不要等我。”顧行簡摸著她的臉頰,帶著几分歉意說道。本想她懷孕了,抽空多陪陪她,卻總有很多身不由己。

夏初嵐握著他的手道:“沒關系,你去忙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顧行簡點了點頭,轉身大步出去了。夏初嵐目送他離去的背影,暗暗地嘆了口氣。有時候覺得他不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因為他身上要承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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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2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成州的府衙還在掌燈, 謝方吟坐在書桌后面整理文書,想起派去完顏亮那里的人帶回來的話, 握筆的手越發用力。要他去金國做官是不可能的, 他可是漢人,怎麼可能去金國做下等人?他之所以跟完顏亮合作, 不過是看中了完顏亮的手腕。

作為布衣平民, 在朝中毫無背景,又沒有顧行簡那樣的心機手段, 不走些旁門左道,如何能夠獲得晉升的機會?

但完顏亮是個過河拆橋的小人, 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謝方吟正想著, 衙役跑進來稟報道:“大人, 吳將軍來了。”

謝方吟連忙擱筆,人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全副盔甲的吳璘走進來了。吳璘讓堂上的人都退出去, 徑自找了張椅子坐下,看著謝方吟。

吳璘也不說話, 謝方吟只覺得有種無形的壓迫感。統兵千万,縱橫沙場的老將,那種威勢不容小覷。而且吳璘在利州路的權勢, 比謝方吟這個小小的成州知州要大上許多。

不久前,吳璘聽顧行簡說謝方吟私底下跟金人勾結,恨不得將這廝立刻抓起來,嚴刑逼供。但他上回大張旗鼓, 已經驚動了完顏亮,這次不能再魯莽行事。而且顧行簡要他來拖住謝方吟,他也得穩住陣腳。

“我問你,今年的賦糧收得如何了?”

謝方吟沒料到吳璘是為這件事而來,心里松了口氣,隨即說道:“將軍放心,各地的賦糧已經陸續送來了,今年豐收,糧食充足,等下官清點完畢,會著人送到興元府去的。”

吳璘斜睨著他,想到這狗東西人長得斯文老實,卻給金國賣命,連聲音都冷凝了几分:“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謝方吟總覺得今日的吳璘與往常不太一樣,寒如冰鐵。莫非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但懷疑歸懷疑,他也不敢當面問出來,只聽外面的二更鼓響,吳璘還沒有走的意思,便問道:“將軍不回去休息嗎?”

吳璘喝了口茶說道:“你再陪我坐會儿。”

這下謝方吟覺得不對了。這公堂四周靜悄悄的,衙役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些影衛呢?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角落里,吳璘冷聲道:“你別看了,那些人都被清走了。”

謝方吟一驚,聲調都變了:“將軍這是何意?”

“我是何意?”吳璘憋了半天,伸手狠狠一拍茶几,“你自己做過什麼好事,你心里不清楚嗎!大宋栽培你為官,你卻投靠敵國,替完顏亮那狗賊賣命!”

他聲若洪鐘,氣勢如虹。謝方吟雙腿發軟,但很快鎮定下來,挺直腰板說道:“不知將軍從何處聽了讒言,又是何人想污蔑下官?下官自出任成州知州以來,雖無大的功績,但也一直兢兢業業,絕不容別人如此潑髒水!”

“謝大人倒是振振有詞。”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顧行簡負手走進來,他穿著深色的鶴氅,身上沾染著夜露的寒氣,表情冷峻。他身后,崇明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進來,那人被揍得鼻青臉腫,眼淚花還掛在眼角,進來之后,立刻躲避著謝方吟的目光。

“你……”謝方吟表情驚愕,說不出話來。這個人怎麼還在成州!顧行簡又是怎麼找到他的!他后退几步,轉身想跑,卻被崇明一把按住肩膀,强行按在了地上。

“放開我!”謝方吟掙扎道。

顧行簡不理他,只對吳璘說道:“辛苦將軍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勞您出去等候。”

吳璘知道顧行簡這個人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簡單,之所以讓他回避,恐怕也是不想讓他看見那些手段。吳璘嫌惡地看了謝方吟一眼,就轉身走出去了。

顧行簡走到謝方吟面前,淡淡道:“謝方吟,我執掌中書多年,要查你的底線易如反掌。這廝在城里的賭坊被我找到,說是欠了不少錢。賭坊的人要剁掉他一只手,被我保下來,他便什麼都招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這人原是金人搶了宋人平民女子后生下來的孩子,雖說在金人家中並不受重視,但精通兩國語言,長大后便往來邊境做通譯。謝方吟就是通過他認識的完顏亮。

謝方吟說道:“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廢話!”

顧行簡坐在椅子上,揮手讓崇明將那個通譯押下去,公堂上便只留下他和謝方吟兩個。謝方吟還趴在那里不動,月光照在青石的地面上,顧行簡的聲音如流水般緩緩流淌:“我記得你們那一屆省試是由我的老師沈衝出的題目,內容是: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你還記得你是怎麼答的?”

謝方吟微微抬起頭看他,目光中透露出一絲迷茫。二十多年了,很多事他都忘了,獨獨沒有忘記那場省試過后,沈大人特意見了他,說他答得好,要他以后為官別忘了初心。他趴在那儿,眼眶微熱,一言不發。

顧行簡道:“你若不說,我也有很多方法迫你開口。我從前在大理寺的時候,一天曾撬開過十几個犯人的嘴巴。但若是你在家中的老母親,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此等事,會心痛吧?”

謝方吟一驚,連忙說道:“我沒有賣國!我只是掩護完顏亮入境,他說不會做對大宋不利之事!我自入官場,一直兢兢業業,但從未有晉升的機會,我只是在為自己爭!”

顧行簡微微低下頭,盯著謝方吟的眼睛:“想爭,你可以用心機手段,哪怕卑鄙齷齪,被人唾罵,那也不過是你個人的榮辱。但你通敵賣國,置那些在金國為抗金付出性命的義士,置我万千為國浴血沙場的將士于何地!你該死!”

謝方吟面如死灰,然后爬到顧行簡的腳邊,扯著他的下擺:“顧相,我求求您,求求您……您殺了我都可以,但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家母。她年紀大了,受不了這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顧行簡看到四十歲的男人在腳邊痛哭失聲,緩緩直起身子,目視前方:“我要知道完顏亮在何處。”

……

完顏亮在半夜一下驚醒,屋里的燈光昏暗。

剛才他做了個噩夢,夢見完顏宗弼提著大刀砍下了他的頭顱。此刻他滿頭大汗,只覺得心慌氣短。他側頭看了眼睡在身邊的趙韶,想起今天侍女跟他稟報的話。

他一直覺得女人讀書沒什麼用,偏偏宋室的女人,各個都滿腹詩書,自小便如此。因此也並未把趙韶說的話放在心上。大概只是想念她那些個沒用軟弱的宋室皇親了吧。

他幫趙韶拉好被子,想下床喝口水,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王爺!”隨從在門外著急地叫道,聲音又不敢太大。

完顏亮穿著中衣,直接開門走出去,隨從連忙說道:“王爺,不太對啊。”

“怎麼了?”完顏亮皺眉問道。

隨從說道:“往常這個時候護衛輪崗,一般會來跟小的稟報一下情況。可是剛才小的左等右等沒見人來,又派了一批出去,可是到現在還沒消息。”

完顏亮心里立刻警覺起來,這些護衛都是他從金國精挑細選的勇士,各個能以一抵十……除非是出事了,出了大事!他匆匆回屋披上外裳,看了床上的趙韶一眼,沒有猶豫地去拿牆上的彎刀,大步走出去了。

他離開以后,趙韶從床上撐起身子。完顏亮身材魁梧,又是龍精虎猛的年紀,每晚索求几乎都要把她震散架。她撿起旁邊的抹胸和中衣穿上,只覺得身上還是沒什麼力氣,腰和大腿兩側還很疼。

她攏了攏衣襟,看來托廚娘傳遞的消息,顧行簡已經收到了。不愧是大宋第一博學之人,這麼快就找到了這里。

她搖了搖頭。完顏亮這男人是何等薄幸,出了事也不管她,直接就將她丟下了。

那邊完顏亮帶著人,親自從側門出去。這邊是一條小道,道旁長著很多大樹,晚上只能看到隱隱約約向四處伸展的枯枝黑影,四周寂靜無聲。完顏亮心中越發覺得不妙,頭頂不停地冒汗。

他知道此處很有可能已經暴露,只能想個辦法突圍。可他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來頭,又帶了多少人馬。此舉其實也很危險。但困在府中,便如甕中捉鱉,更沒有勝算,反而會插翅難逃。

等他快繞到正門的時候,忽然有個影子從斜刺里出來。

他本來就緊張,又是在黑夜里,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人騎著馬,馬蹄聲“咯嗒,咯嗒”,一下下異常清晰。那人慢慢將手中的火把舉到身前,照亮了臉,是吳璘!

完顏亮與吳璘交手過多次,彼此可以算是很熟悉了。但真正讓完顏亮震驚的是吳璘身后黑壓壓的一片軍隊!猶如天降神兵!

完顏亮倉皇回頭,想往回逃,才發現后面也都是黑壓壓的人影,他們這可憐的几十個人被成百上千的大宋士兵圍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圈。完顏亮倉皇四顧,這群人是什麼時候來的,如此悄無聲息!

吳璘策馬到完顏亮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海陵王藏得好深啊!私自潛入我大宋境內,卻沒有事先告知老夫。怎麼,當我大宋是你海陵王的后花園,來去自如?”

完顏亮深知自己此刻如同案板上的魚肉,服軟道:“吳將軍說的哪里話。我入宋並無惡意,只是有些私怨要了。您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吧?”金國流行漢化,很多貴族已經能將漢語說得同漢人無異。

吳璘冷哼道:“老夫自然不想管王爺的私怨。但王爺應該記得前不久議和的時候,合約上寫了什麼吧?兩國皇室貴族,邊境守將,非召不得越境。王爺這麼做,是想撕毀合約,再興兵事?老夫和大宋將士奉陪到底就是了!”

“殺!殺!殺!”完顏亮周圍的大宋士兵們齊聲喊道,聲若雷鳴。

完顏亮的后背都汗濕了。對方這麼多人,一人一劍都能將他們捅成個窟窿。他的確自負,他覺得宋人軟弱可欺,就算他被發現,他們也得恭敬地將他送回金國去。可看到吳璘强硬的態度,才明白自己大錯特錯了。就算如今大宋國力衰微,無力興兵,但也並不代表他們能夠被折辱。

只要像吳璘這樣的大臣存在,金國就不可能滅宋!

“吳將軍嚴重了,本王絕無此意。還請吳將軍手下留情,放本王離去。”完顏亮抬手抹了一下額上的汗,討好地說道。

吳璘冷冷地看他一眼:“王爺還是先跟老夫走一趟吧,有個人要見你。”

完顏亮現在哪里敢說不好,只能乖乖地應了。

……

依舊是成州的府衙,天已經微微有些亮,天邊泛著魚肚白。顧行簡坐在椅子上喝茶,手中轉著佛珠,神態淡然。他從前也常有熬夜通宵之時,因此一夜未睡也不覺什麼。

只是他心中有些牽掛懷孕的妻子,不知他不在身邊,她是否能睡好。

想到她每夜都要拱到自己懷里,似乎要抱著他才能安睡,便想盡快回到她身邊去。

可這邊的事未了,他無法走開。

他算了算時間,吳璘應該把完顏亮帶回來了。他本來要同去,吳璘卻說帶著他這個文官不方便。吳璘行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會把完顏亮帶回來就是。

這些武將說話行事直來直往,倒是沒有文官的那些彎彎繞繞。顧行簡自然沒有二話。

完顏亮進入府衙時,看到公堂上坐著顧行簡,心里就“咯噔”一聲,然后强裝鎮定地叫道:“知珩老弟,好些年不見了!你倒是沒什麼變化。”

他此刻是被抓到,說話十分客氣,甚至可以說是夾著尾巴做人,全無在金國時高高在上的姿態。

顧行簡未起身,只淡淡地笑了一下:“王爺別來無恙,坐下喝杯茶吧。”

完顏亮依言將茶碗拿了起來,坐在顧行簡的身旁,忍不住問道:“我便知是你。只不過你如何知道我的藏匿之處?我已經夠小心了……是誰供出本王?”

“這點王爺不用知道。顧某有几件事要問問王爺,王爺能不能好好地離開大宋,就看您拿出多少誠意了。”顧行簡一邊喝茶一邊說道,神色淡淡的。

“你,你盡管問吧。”完顏亮訕訕地說道。他如今的處境可真是一言難盡。跟吳璘那樣的武將使心眼,吳璘根本不會管他,必將他擊殺了事。跟顧行簡使心眼,對方根本不會上當,還有可能因此被困于宋境,成為整個金國的笑柄。

除了老實交代,再與顧行簡攀攀交情,他也沒別的選擇。

顧行簡沒有忘記姚七娘所托,便詢問那刺殺之人的下場。完顏亮不意外顧行簡會知道,兩國都有密探,互相刺探消息。他斟酌了一下說道:“死了。但那廝骨頭真硬,被我抓住以后,關起來用盡酷刑,折磨了十几日,始終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肯說。”

顧行簡又問他屍首在何處。完顏亮說道:“他是條漢子,我下令留了個全屍,叫人埋了。只是不知道姓名,因此沒有立碑。”

顧行簡閉上眼睛,手緊緊地抓著椅子的扶手,心中忽然升起無限悲涼。忠骨埋于異國,死后卻連個姓名都沒有留下。而他不過是留在金國千万義士當中的一個。他們都有家,有親人,也有人牽掛,卻為了一個共同的信念,拋家去國。

“你知道,我們各為其主,各有立場。那人刺殺我,我不可能留他性命……”完顏亮看顧行簡的神色,强行解釋了兩句。

顧行簡抬手,淡淡道:“王爺不必多說,顧某心中有數。王爺此番潛入成州的目的是什麼?我要聽實話。否則,恐怕門外的吳將軍,第一個不會饒了您。”

完顏亮想到吳璘剛才黑沉的臉色,還有那些義憤填膺的大宋士兵,哪里敢隱瞞:“你應該知道完顏宗弼從流放地逃脫了。兄長得到消息,他進入漢境,在成州附近出現過,所以命我追拿。”

顧行簡眉心一緊,聲色又冷凝了几分:“完顏宗弼何等危險,你們為何不提前通知大宋!”

完顏亮壓了壓手道:“老弟,你先別生氣。因為完顏宗弼拿走我們很重要的東西,而且他行蹤不定,我至今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告訴你們又有何用?也許他早就回金國去了。我本打算這几日還沒有消息,就離開的。哪里知道被你們發現了……”他又喝了几口茶,覺得口干,很快就把一碗茶都喝光了。其間還一直偷偷打量顧行簡的神色。

顧行簡沒想到完顏宗弼也出現在成州,這下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了。

“你們也不知完顏宗弼為何出現在此處?”

“我若知道,這些日子也不會如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唉,當初便該讓兄長將這廝弄死,白白生了這許多事端!”完顏亮懊惱地說道。

顧行簡知道完顏亮說的是真話。完顏亮跟完顏宗弼是死敵,沒必要幫他隱瞞。為防夜長夢多,恐怕還希望早早抓到他了事。

顧行簡又問道:“還有一事,你那位妾室是什麼身份?”

完顏亮瞪眼:“你怎知我帶了妾室來?”

“之前她摔下馬車,找了成州的大夫,還請了位漢人通譯……所以我去過你們原來的住處。”

完顏亮一拍掌道:“我說呢!原來那位女真語說得很好的通譯就是你?她是康福郡主趙韶,瑞王的女儿。”

康福郡主……顧行簡沒什麼印象了,她被帶去金國的時候大概還很小,所以對他也不熟悉,見面的時候才沒有認出來。他還得想個辦法,再見她一面才是。

外面的街市上已逐漸有人語聲,不知不覺天已經大亮了。顧行簡起身道:“王爺先在成州府衙休息吧。”他叫了几個護衛進來,請完顏亮去后面的官舍。這便是有些監禁的意思了。

“你們准備何時放了我?”完顏亮急切地問道。

顧行簡往外走,頭也不回地說:“王爺不必著急,該放的時候自然會放的。先安心呆在在此處吧。”雖然為了兩國的和平,他不能殺了完顏亮,但讓他吃些苦頭還是可以的。否則便太便宜他了!

顧行簡走出去跟吳璘說了几句,便跟崇明回驛站。一路上他心情沉重,想到完顏宗弼,便覺得毫無頭緒。等進了驛站,看到思安站在院子里,正交代那個剛雇來的婆子。

她們看到顧行簡,連忙行禮:“老爺回來了。”

王二家的第一次看到顧行簡,也沒敢仔細看,只覺得身形頎長,像是清風明月一般的人物。

“夫人呢?”顧行簡問道。

“還在屋里睡。夫人昨夜似乎沒有睡好,夜里起身好几次,中途還叫奴婢倒了一杯水進去。”思安回道。

顧行簡點頭,又看了那婆子一眼,多虧她無誤地傳遞了消息。雖然她什麼都不知道,但也算立功了。

王二家的被顧行簡看得心虛,以為自己來的第一天就做錯了什麼,卻聽到顧行簡說:“若是做得好,工錢我還會再加。”

王二家的連忙道謝,心想還沒見過頭一天上工就要加錢的東家呢。

顧行簡讓崇明先回去休息,自己則去了淨房沐浴。一夜未睡,也未梳洗,總覺得身上有股怪味。等他換了身干淨的衣服,才回到房中。

房中還很暗,窗子關得嚴,床帳也是放下的。他脫了外裳,掛在衣架上,輕輕地掀開帳子,看到床上隆起的一團。

夏初嵐趴在枕頭上,枕上似乎還鋪著一件衣裳。

他低頭,發現竟然是自己的中衣,不由地笑出來。這丫頭就這麼離不得他了麼?

他掀開被子,人剛躺上去,那團柔軟的身体就主動挪了過來,抱住他的腰,像藤蔓一樣纏了上來。

顧行簡將自己的中衣從她身下抽出來,放在一旁,然后伸手抱著她,愛憐地親了親她的發頂。只要看到她,心情就變得輕松不少,疲勞全消。

這個時辰恐怕是睡不著了,他只閉上眼睛養神。

夏初嵐的確沒有睡好,夜里出汗,喉嚨干澀,中途醒來好几次。以前他睡在身旁的時候,只要她稍微動一動,他就會醒,所以她盡量不敢動。可他不在身邊,她竟然很不習慣,翻來覆去睡不著。無奈之下,只能悄悄去衣櫃里找了身他的衣服枕著。

原本想等他回來之前把衣服塞回去,免得被他看見了笑話。可她睡得太沉了,醒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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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夏初嵐仰頭看看他, 直接爬起來,焦急地四處張望, 找到那件中衣以后, 連忙一把塞進了被子里。他應該是看見了……

顧行簡閉著眼睛,勾了勾嘴角:“還藏什麼?早就看見了。”

夏初嵐的臉一下子漲紅, 解釋道:“我, 我昨夜睡不著,因為你衣服上有檀香味, 能夠定神。所以我才……”

她自己也知道這解釋很牽强,要真想安神, 他們帶著那麼多香料, 直接叫思安點一個就是了。其實就是沒有他在身邊, 根本就睡不著覺。但她說不出口。

顧行簡一笑,也不戳穿她,只是伸手摟著她的腰, 將她重新抱回懷里,輕聲說道:“我就在這里, 你可以抱著我安心睡。天色還早,再睡會儿吧。”

夏初嵐枕著他的心跳聲,感受到額頭貼上的濕熱, 抬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夫君,你一夜未睡嗎?事情已經辦妥了?”

“嗯。”顧行簡握住她的小手,淡淡地應了聲,不願多談。他不會把危險的事告訴她, 何況她現在還懷有身孕。頭三個月要格外小心,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顧郎,你的臉色不太好。若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與我說說可好?”夏初嵐小聲說道。他出去和回來時臉色都很嚴峻,顯然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他承載的東西太多,又是個悶性子,總喜歡一個人擔著。

顧行簡低頭看她,她的目光中有几分執著和懇切。顧行簡不語,她眸中的光芒一點點地黯淡下去,猶如星辰隕滅。

顧行簡輕嘆了口氣,妥協道:“我說給你聽便是。還記得臨行前姚七娘來找過我麼?她托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那人去金國刺殺完顏亮,失敗身死。而完顏亮被我們抓到了,他供出此行潛入成州的目的,是要找完顏宗弼的下落。完顏宗弼就是北征的時候,跟英國公對壘的那位金國大將,十分危險。他被重新掌權的完顏昌排擠出朝廷,卻在流放地逃跑了。”

夏初嵐聽得心驚膽戰,還記得完顏宗弼當時生擒了李秉成,是陸彥遠九死一生將他救回來的。

“嵐嵐,以后你盡量呆在驛站里,別出去。”顧行簡叮囑道。

夏初嵐順從地點了點頭。她忽然有些后悔跟著他來,好像非但沒幫上什麼忙,還因為懷孕要他分心照顧。完顏宗弼跟完顏亮不一樣,就是個亡命之徒,的確比完顏亮危險多了。

她忽然胸口一悶,手撐著床沿向外干嘔。大概是昨夜沒有睡好,孕吐的反應十分强烈。顧行簡也連忙跟著起身,將她的頭發都撥到身后,抬手順著她的背,大聲喚思安和王二家的進來。

夏初嵐吐得眼淚花都出來了,思安擰了溫熱的帕子,顧行簡接過去,親自給她擦。

吐完以后,夏初嵐無力地靠在顧行簡的懷里,抓著他的手臂,胃里泛酸,十分難受。顧行簡小心擦她嘴邊的穢物,又讓思安去換了條干淨的帕子來給她擦臉。

王二家的拿了酸梅過來,讓夏初嵐換換口,然后說道:“吐了這麼久,夫人肚子里都空了。我去做些吃的給夫人吧。”

“嗯,做些清淡的。”顧行簡吩咐道。

王二家的應好,跟端著銅盆的思安一起出去了。關上門的時候,她看到顧行簡撫摸著夏初嵐的背,一直低頭哄勸著,模樣十分溫柔。

等到了院子里,王二家的才對思安說:“老爺對夫人真是寵愛啊,自己白天剛回來,都顧不上睡覺,一直忙著照顧她。夫人可真是有福氣。”

思安的嘴角得意地揚了揚:“那是當然的。我們老爺對夫人,那真是捧在手心里疼的,都城里哪個人不知道啊?而且成親這些日子,我就沒見他對我們夫人大聲說過話,凡事溫柔細致,處處都讓著的,連我這個夫人從娘家帶出來的丫頭都沒話說。”

“老爺應該是當大官的吧?我看那氣勢就不像普通人。”王二家的說道。

思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將銅盆里的水端去倒了。

王二家的做好早點,端去屋子里。

顧行簡正抱著夏初嵐,給她念書分散注意力。他的聲音如流水一般好聽,像他身上的味道,柔和寧靜。夏初嵐閉著眼睛聽,的確舒服多了。

顧行簡看到王二家的端早點進來了,將書放到一旁,說道:“嵐嵐,先去吃點東西。”

夏初嵐懶懶的,沒什麼胃口,有點脾氣:“我不想吃。”懷孕了整個人會變得奇怪,不僅是身体上,還有心理上。大概身体的折磨也會讓脾氣變得波動起來。

顧行簡卻不在意,耐心地說道:“聽話。你不吃東西,我們的孩子也會餓到。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多為它想想。”顧行簡說完,直接將她抱下床,抱坐在桌子旁邊。他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邊。

那粥的味道很香,倒不讓人反胃。

“你也吃。”夏初嵐握著他的手腕說道。他一夜未睡,回來又忙著照顧她,此刻眼里有些許血絲。

顧行簡就著勺子吃了一口,又舀了新的喂她。夏初嵐臉微紅,看了眼站在旁邊的婆子,還是張口將粥吃進去了。這粥的味道確實不錯,加了一些咸蛋沫,腊肉屑,還有零星的蔥花,吃起來很香,也不膩味。

王二家的垂眼,根本不敢看他們。她以前也給官家做過事,只見那些官老爺百般疼寵小妾的,還沒見過哪個對正妻這般好。不過聽說這家的老爺比夫人大上許多歲,雖然相貌上看不出來,但到底是老夫少妻,可不就是像那些官老爺疼年輕漂亮的小妾一樣麼?

等兩人合著吃完一碗粥,夏初嵐搖了搖頭,示意顧行簡不吃了。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肚子,也沒勉强,讓王二家的把東西都端下去了。

吃過飯,顧行簡又陪著她在院子里走了兩圈曬太陽。六平和陳江流蹲在后院的地上,在倒騰几個紅薯,似乎想烤了吃。陳江流正幫六平用磚塊搭小灶,他們看到顧行簡和夏初嵐過來,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站了起來。

夏初嵐笑道:“你們繼續弄吧。等烤好了記得分我一個,這味道聞著都香。”

六平先看向顧行簡,見顧行簡沒說什麼,才點頭應好。

陳江流自始至終都低著頭,沒有說話。有顧行簡在,他不敢動作,生怕那樣會露出更多的破綻。顧行簡只看了他一眼,就帶著夏初嵐走了。

等走遠了些,夏初嵐才假裝生氣道:“我怎麼感覺現在思安和六平都聽你的,一點都不像我從娘家帶出來的人。”

顧行簡摟著她的腰,微微笑道:“他們只是拿不准你現在能吃什麼,能做什麼,習慣性地先詢問我罷了。畢竟我是個大夫,知道如何對你們娘儿倆最好。”

夏初嵐被他說的心頭一甜,也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

午憩的時候,崇明來找顧行簡,依舊輕敲了下門。顧行簡起身,輕輕地走出去,等到了院子里才讓崇明說話。

崇明道:“完顏亮吵著要見康福郡主,我們在完顏亮的住處找到了她,把她送到成州府衙去了。她想見您一面。”

顧行簡不放心夏初嵐,便對崇明說道:“夫人身子不穩定,我得親自照看。將郡主接來驛站這里吧。”

崇明應是,心中卻想,若是以前的相爺,肯定是會以公事為重。現在夫人懷孕,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是越來越重了。

***

林子衿回到采石村,馬上去田里找了趙良。趙良依舊不怎麼理人,冷冰冰的。林子衿說道:“喂,我這次去送賦糧,遇到一位從臨安來的先生,說是你的舊識。”

趙良終于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向她。

林子衿接著說道:“他人很高,長相清秀,談吐不俗,但不肯告訴我姓名。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很好看的少年隨從,你知道他是誰嗎?”林子衿想從趙良這里套問點消息出來,好歹知道那人姓甚名誰。

趙良悶聲開口:“他如何知道我在這里?”

林子衿撇了撇嘴:“好像是阿福他們在談論你,被他聽見了,他主動問起來的。你到底認不認識他?”

趙良扶了扶頭上的斗笠。阿福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名,談論肯定也是以趙良之名,此人一下子就能猜到自己……再結合林子衿所描述,他心中立刻浮現了一個人,莫非是奉皇命來興元府的顧行簡?

顧行簡曾在他幼年時教過他,也算是他的老師。但是兩人許多年沒有打過交道了,他這些年忙于耕種,也沒有關心政事,只知道顧行簡是朝中的主和派,與金國很多貴族都往來密切。

他冷冷地回了句:“不認識。”便繼續干活了。看來他的行蹤已經暴露,顧行簡說不定很快就會查到采石村來。可他還沒找到行腳醫,也沒拿到名冊。

行腳醫云游四方,行蹤不定,根本不知他何時會再回來。

林子衿討了個沒趣,扯著衣裙上的帶子,不高興地走開了。她剛走到田頭,就看到几十騎衝進村子里,見人就抓。

“阿良!”她尖叫了一聲,拔腿就往趙琅的方向跑。那群人被她的叫聲吸引過來,一窩蜂地朝田地這邊涌來。

趙琅聽到身后林子衿的叫聲,回頭去看,只見几十個人已經如黑云一般壓過來。他看到這些人身材魁梧,步伐矯健,下意識覺得不妙,轉身想跑。但看見林子衿被兩個人拖進地里,哭喊不止,又不能丟下她不管,只能硬著頭皮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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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村里的人聽到動靜, 都拿著農具衝出來。但現在村里除了几個長工,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 哪里是這些壯漢的對手。那几個長工看到情況不對勁, 早就跑了,只剩下趙琅一個。

這些人各個体型魁梧, 身手不凡。他們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們全都綁起來, 推到一起看管。

趙琅雖然將拖著林子衿的兩個人打退,但另外的人又圍了上來。

林子衿因為害怕, 抓著趙琅的手臂不停地哭。她只是個鄉野丫頭,早就被嚇破了膽。

“閉嘴!現在是哭的時候嗎!”趙琅回頭喝了一聲, 林子衿强行咬住下嘴唇, 不敢哭了。

她看到趙琅身上顯露出一種氣勢, 完全不像個長工了。

對方人多勢眾,趙琅最終不敵,還是被他們綁了起來, 跟村民們丟在一塊。林子衿又被几個壯漢按住,拖進田里。

村長大罵道:“畜生!快放開我的女儿!我要跟你們拼了!”他要站起來反抗, 卻被那些人强行推了回去,斥道:“老實點!不然我就將你們一個個殺光!”

田地里只有衣帛撕裂的聲音,還有林子衿尖利的哭喊聲。村民們各個情緒激動, 雙目赤紅,恨不得衝上去與這些歹人拼命。無奈只是一群老弱病殘,根本不是這幫人的對手。

殘陽如血,晚霞漫紅天際。不遠處及腰的草叢里面, 剛剛趕到的陸彥遠一行人貓腰躲著,他身后的人都有些沉不住氣了,著急地說道:“世子,我們再不出去,那個姑娘恐怕就……”

“先不急,再等等。”陸彥遠沉著地說道。

采石村不過是個偏僻的小村庄,忽然間涌進這麼多來路不明的人,這其中肯定有蹊蹺。他微微直起身子,看到跟村民在一起的趙琅,雖然曬黑了很多,但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那些人沒有認出趙琅,顯然不是衝著他來的。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陸彥遠屏氣凝神,沒讓身后的人動。姑娘的嘶喊聲清晰地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住手吧!看來這村子里沒有別人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來。

陸彥遠立刻壓低身子,看到一個穿著漢人衣袍,蓄著絡腮胡子的魁梧男人從旁邊走出來。他臉上有一條刀疤,斜斜地划過臉頰。這個人化成為灰陸彥遠都認識,他就是完顏宗弼!

那几個壯漢得了他的命令,放開林子衿,退到他身后。林子衿的衣衫和裙子已經被撕破,衣不蔽体,像個破敗的人偶一樣躺在地上,渾身發抖。完顏宗弼掃了她一眼,這樣的村姑還入不得他的眼,只不過想試探一下這村子還有沒有人了。

那几個壯漢自然是有興致的,年輕漂亮的大姑娘,白白嫩嫩的,他們恨不得吞裹入腹,但又不敢違背完顏宗弼的命令,只能按耐住心中的躁動,垂涎地看了地上的女孩一眼。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

“誰知道村里那個行腳醫的去處,說出來,我就放了你們。”完顏宗弼走到村民們面前,用流利的漢語說道。

趙琅心中一驚,不知道此人為何也要找行腳醫,莫非是知道行腳醫那里有名冊?但他不動聲色地隱在人群里,盡量不引起完顏宗弼的注意。

“不肯說是麼?”完顏宗弼居高臨下,將田地里失魂落魄的林子衿扯了過來,推倒在地上,“那就得讓你們看一場表演了。”

“畜生!”村長大聲罵道,“有種你就衝著我來!”

完顏宗弼揚了揚眉:“看來你是知道那個行腳醫的來歷?”

村長立刻側過頭:“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完顏宗弼一笑:“來啊,將這老東西給我拉過來。我倒要看看他的骨頭有多硬。”

陸彥遠帶著人慢慢地退離草叢,走到遠一點的地方,確定那邊的人看不見了,才點了一個人出來:“你快馬加鞭回成州向吳將軍稟告,騎我的馬去,路上不准休息。我和其余的人留下來,拖住完顏宗弼。”

那人領命,轉身風一樣地跑開。陸彥遠把剩下的人招到面前,一一吩咐他們要怎麼做。

***

翌日中午,顧行簡在驛站見到了趙韶。趙韶穿著一身素底梅花紋的褙子,神色很清淡,身上也沒什麼多余的首飾。

顧行簡知道她的身份以后,心情復雜,只行了禮,請她上座。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顧行簡。我見你第一眼時,就覺得你不同尋常。”趙韶說道。

顧行簡道:“這次多虧郡主提醒,我們才能找到完顏亮的下落。”

“我不過是還記得年幼時學的那些東西。完顏亮的人看得緊,一時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倒是你這麼快就能解開我的謎題,不愧是大宋第一聰明人。聽說你夫人也在這里,她懷孕了?”

顧行簡點了下頭:“剛剛有孕。”

“是了,難怪你要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她想必很得你的心吧?”趙韶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許羨慕。自己年少的時候,也曾期冀過嫁給一個如意郎君,琴瑟和鳴地過完一生。沒想到風云突變,國破家亡,淪落異國。那以后再無心風月,只想著如何能夠活下去。

顧行簡沉默了片刻,才說:“郡主要見臣,可是有什麼要求?只要臣力所能及,必定辦到。”

趙韶知道眼前的人聰明,也不拐彎抹角:“的確,我有求于你。我給完顏亮生了一個儿子,但我不想再回金國,也不想把那個孩子留在那里,任金人欺凌。你能否幫我?”

顧行簡猜到趙韶不想再回金國,否則她也不會出賣完顏亮。可要把她留下,已非易事,若再加上一個完顏亮的儿子,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完顏亮雖然在他們的手上,但最后還是要將他毫發無損地送回去。畢竟兩國剛剛議和,若把金人逼狠了,難保不會再興戰事。

他固然同情趙韶的遭遇,想要幫她,但他不能冒險用邊境數万將士和百姓的安危來做交換。

趙韶打量顧行簡的臉色,便知道此事難辦,她垂眸說道:“我知道有些為難你了。當初若皇兄真有心,就不會只迎回太后一人,而置我們其他皇室的人于不顧……二十年了,我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個機會,能將完顏亮抓住。若那孩子實在要不回來,便算了吧。”

趙韶對自己所生的孩子並非沒有感情,但那不是她為愛而孕育的生命,反而昭示著她種種痛苦的回憶。她淪落在金國二十年,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受折磨死去,而大宋絲毫沒有營救她們的決心,她的心早已變得涼薄無情。

“臣自當盡力。”顧行簡回道。

趙韶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完顏亮已經告訴你,他是為了追完顏宗弼而來的吧?之前他們讓金人換取大宋的銅錢,統一藏在某處,等待時機運回金國。但那些錢卻被完顏宗弼劫走了,金國皇帝大怒。完顏亮就是為此才冒險入宋的。但完顏宗弼十分狡猾,連完顏亮都找不到他。你們得多加小心。若你們能將完顏宗弼抓到,交給金國處置,想必談判時的籌碼也能大一些。完顏亮兄弟現在恨不得殺了他。”

“多謝郡主提醒,我等自當全力找到完顏宗弼的下落。還需再委屈您一段日子。”顧行簡說道。

趙韶嘆了口氣:“二十年都過來了,等就等吧。但是顧相,別讓我等太久了。”臨走前,趙韶懇切地望了顧行簡一眼。

顧行簡目送她離去,獨自站在院子里沉思。當初朝廷初定,很多大臣想讓皇帝將被擄走的皇室宗親給贖回來,一方面是朝廷真的沒有錢,另一方面皇帝也懼怕那些人回來會動搖江山社稷。畢竟皇帝是倉促登基,並不是太子,只不過算是金人鐵騎下的漏網之魚。

最初這個皇帝並不是他要做的,但一旦登上那個位置,哪個人又願意主動讓出來?所以被擄走的二帝相繼死在金國。后來時局越來越穩定,皇帝也如願迎回了太后,卻再不提其余被困金國的皇親國戚。

這些人渴望回到宋土,就猶如所有南渡的人渴望收回中原一樣。

無論如何,顧行簡想要將自由還給趙韶。這是大宋皇室欠她的。

“相爺!相爺不好了!”一個士兵從外面跑進來,跪在顧行簡的面前,喘氣如牛。

“何事,慢慢說。”顧行簡從容地說道。

士兵緩了口氣,說道:“跟英國公世子同去采石村的人回來報信,完顏宗弼和普安郡王都出現在那里!世子留下來與他們周旋,但普安郡王好像落入完顏宗弼手中,他們人多,世子人少,眼下情況危急!”

顧行簡皺眉,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吳將軍現在何處?”

“將軍已經在點兵了,正要趕往采石村。將軍要小的來詢問,您是否與我們同去?”

顧行簡當然要去,但他剛邁步,又停住了。昨夜夏初嵐吐了半宿,今天几乎吃不下東西,在他懷里難受得直哭。早上他才答應過不離開她,可這個時候,偏偏普安郡王和完顏宗弼……

“夫君。”夏初嵐在旁邊都聽見了,她扶著思安走出來,“你去吧。”

“嵐嵐……”顧行簡看著她沒什麼血色的臉,想到她可憐無助的模樣,話都哽在喉頭。她懷著他的孩子,是為他受的這些苦。

夏初嵐輕輕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早上我是開玩笑的。別擔心,思安她們會好好照顧我的。國事為重,平安回來就好。”

顧行簡伸手把她抱在懷里,收緊手臂。他已經做了決定。縱然不舍,也要將她舍下。縱然抱歉,他也不得不離去。他是大宋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夫君。

時間不能耽擱,他放開夏初嵐,果斷地轉身出門。崇明追出來,顧行簡道:“你留下來保護夫人的安全,不用與我同去。”

“可是万一遇到危險……”崇明不放心地說道。完顏宗弼如今是亡命之徒,金國也容不下他,很可能會斗個魚死網破。

顧行簡跨上馬,對他說道:“我跟吳將軍在一起,不會有危險。你將夫人給我護好,不能出半點差錯。”

“是!”崇明不再堅持。這個時候,相爺最掛念的就是夫人了。他留下來,相爺也能安心一些。

顧行簡不再多說,勒馬韁調轉馬頭,跟那個來報信的士兵一起策馬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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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崇明回到驛站里, 正好陳江流挎著菜籃子走出來,對崇明說道:“老爺剛走, 夫人便有些不舒服。新來的婆子走不開, 交代我去買菜。”

崇明點頭道:“你路上小心點。我去看看周圍的守衛。”

“放心吧。”陳江流乖巧地應完,轉身出門了。

他走到大街上, 漸漸收起臉上的笑容, 看了看手心里攥著的紙條。那些人還是找來了。

他本來可以躲著不見,但這張紙條既然能傳到他手里, 說明附近有他們的人。躲是根本躲不過去的,不如看看他們要做什麼。

陳江流走進路邊的一座茶棚里, 只有稀疏的一兩個客人。他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伙計過來招呼他。他隨意點了一種菜, 伙計就下去准備了。

這時旁邊那桌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陳江流與他四目相對,心驟然收緊。這個人不是恩平郡王的幕僚高益嗎?他也來了成州?

高益沒說話,站起來走出茶棚, 陳江流連忙掏出銅錢放在桌子上,一路跟著他。

高益拐進一條窄巷里, 等陳江流跟進來以后,他轉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陳江流, 你好大的膽子!你別忘了自己來此處是什麼目的,你是不是找死!”

他的力氣很大,陳江流于他而言不過就是個孩童,一下子被他提了起來。

陳江流手中的菜籃子瞬間掉落在地, 雙手抓著高益的手腕,腿不停地踢蹬,臉漲得通紅。

他想過不跟都城聯系的后果,回去以后,這些人肯定不會放過他。但他沒想到,這些人居然也一路跟來,這麼快就要下手了。

就在陳江流以為高益要活活掐死他的時候,高益松了手。他無力地滑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脖頸几乎要被掐斷的恐懼還盤桓在心頭,高益丟了一包東西在他腳邊:“今日不過是小小教訓,暫且放過你。你設法將這包藥放入驛站侍衛們的飲食里,別的就不用管了。”

陳江流抬頭看他,神情恍惚:“你想做什麼?”

“問那麼多干什麼?照做就是了!”高益俯下身子,捏著陳江流的下巴,陰惻惻地說道,“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就是個細作。若是被顧行簡他們知道你的身份,你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乖乖聽我的話,殿下還能保你一命。”

陳江流垂著頭,手護著脖頸處,沒有說話。

“事情辦妥之后,搬一盆花在驛站門口,我們便知道了。”高益看了他一眼,大步走出去了。

陳江流撿起掉落在旁邊的菜籃子,還有那包藥,默默地走出了巷子。

街上行人來來往往,路邊的小販不停地招攬著過路的行人。陳江流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小心撞到了行人,那人剛要罵他兩句,看他唇紅齒白,十分漂亮,年紀又小,欲出口的罵聲又改為叮囑:“小家伙,走路看著點啊!”

陳江流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崇明那日對他說:“相爺是這個世上對我最重要的人,現在還多了個你。”

他的眼淚不自覺地奪眶而出,嚇了那行人一跳。

“我,我沒罵你啊……”

高益要他毒倒驛站的侍衛,是衝著夫人去的吧?相爺那麼愛重夫人,崇明哥哥又那麼在意相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聽高益的。

……

夏初嵐喝下一碗安胎藥,思安拿帕子擦了擦她額頭上的汗,嘀咕道:“懷孕也太辛苦了吧?這樣下去,姑娘都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王二家的在旁邊說道:“頭胎都會有些辛苦,過了頭三個月應該就會好很多了。我去廚房燉點雞湯,把油沫去了,放點蟲草花,那個補身子。夫人就是身子太虛了。”

思安點頭道:“那你快去吧。”

王二家的便行禮退出去了。思安又對夏初嵐說道:“老爺挑的這個婆子真是沒話說,經驗豐富,手藝好,話不多,做事也勤快。有她在,奴婢都覺得省心不少。姑娘要出去走走嗎?”

夏初嵐搖了搖頭,她現在根本就不想動,渾身乏力。顧行簡去了那個村子,雖然有吳璘同行,陸彥遠也在那里,可她心里還是惴惴不安。總覺得所有的人跟事湊在一起,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巧合。她擔心顧行簡會遭遇不測,但自己的身子又不爭氣,完全幫不上忙。

思安走到她跟前,拉了她冰涼的手說道:“姑娘可是在擔心老爺?您現在的身子不同于往常,切忌憂思過甚。老爺聰明絕頂,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夏初嵐回握住思安的手,微微笑了笑。思安跟著她這几年,雖然她也是對這丫頭嬌寵了些,從沒當成奴婢看,但真是覺得思安猶如一個小姐妹,處處体己貼心。

她這個人朋友一直很少,而且女人緣是真的不怎麼好。

她忽然想起遠在臨安的秦蘿,應該已經生產了吧。也不知道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顧老夫人若是知道她懷孕的消息,或許也會高興,不再那麼冷淡了。

她不由地摸了摸肚子,希望能把這個孩子好好地生下來。不管它是男孩或是女孩,都是顧行簡的第一個孩子,她一定會視若珍寶。把它爹爹童年沒有得到的那些疼愛,全都補給它。

這時,外面響起敲門聲,思安走過去開門,看到陳江流站在外面,驚訝道:“江流,你怎麼過來了?”

陳江流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囁嚅道:“我想見夫人。”

思安回頭看了夏初嵐一眼,夏初嵐點頭應允,她才側身讓陳江流進來。陳江流進屋之后,徑自跪在地上:“夫人,我有話跟您說。”

夏初嵐見他鄭重其事,給思安遞了個眼色。思安疑惑地看了陳江流一眼,便退出去了,還順手關上門。

陳江流這才抬起頭,雙目通紅:“夫人,對不起,是江流一直騙了你們!”

夏初嵐心里“咯噔”一聲:“江流,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江流決定不再隱瞞,便把他怎麼變成恩平郡王的棋子,還有恩平郡王要他接近顧行簡,傳遞消息回都城,以及剛剛高益要他下藥的事情一股腦地都跟夏初嵐說了。

“我不敢跟崇明哥哥說這些,我怕他受不了。我剛開始的確是幫恩平郡王做事的。但你們對我太好了,我若再出賣你們,便連牲畜都不如了!夫人,請您原諒我。”陳江流說完,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夏初嵐看著他孱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破繭之前的蝴蝶一般弱小,輕輕嘆了口氣。她不得不佩服顧行簡敏銳的直覺。他們這些普通人看到弱者,更多的是同情和憐憫,往往容易放松警覺。她雖然沒有崇明那麼看重陳江流,但也只把他當成一個孩子,是無害的,從來沒有真正地防范過。

現在看來,幸好陳江流被感化了。倘若他一直隱藏著身份,甚至用藥毒倒了侍衛,可能他們都不會有所防備。

這麼想著,她還是覺得陣陣心驚。她一時無言,看著陳江流好久才問道:“江流,這次我可以相信你所說的嗎?”

陳江流迅速擦干眼淚,認真地說道:“我願意回都城之后指認高益。夫人想怎麼處置我都可以,但他們肯定還有下一步的行動。如今相爺不在,夫人一定要小心!”

夏初嵐沉默了一會儿,因為精神繃著,也沒有先前那麼疲乏了。她讓陳江流把藥包留下:“你先出去吧,把崇明叫進來,我有事同他商量。”

陳江流怯弱地看了夏初嵐一眼,嘴巴張了張,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夏初嵐說道:“這件事他早晚都會知道,瞞不了多久的。”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屋里光影流轉。陳江流臉上的表情變了几變,最終還是垂下頭,一言不發地走出去了。

很快崇明就進屋來,問道:“夫人,江流說您找我?”

除了顧行簡,崇明對人一向很冷淡。大概念著上回夏初嵐幫他留住了陳江流,因此顯得比旁人親厚一些。

夏初嵐指了指案上的藥包:“我懷孕不敢碰,你看看這是什麼。”

崇明將藥包打開,聞了聞說道:“應該是一種蒙汗藥,攝入少量就會讓人昏迷不醒,夫人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是江流給我的。”夏初嵐平靜地說道。

崇明剛才就覺得陳江流的神色不太對,想問問夏初嵐。此刻聽到夏初嵐這麼說,更是疑惑。但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夏初嵐便說道:“他是恩平郡王的探子,這包藥是恩平郡王的幕僚塞給他的。”

崇明聽夏初嵐說完,手在袖中握緊,全身緊繃,半晌都沒有說話。起初他不相信,可一旦懷疑的種子發了芽,平日不在乎的那些細枝末節都變得可疑起來。而且夏初嵐有什麼理由去污蔑一個孩子?這些只有可能是真的!

崇明只覺得心口被人鑿了一刀,鈍鈍地生疼。他沒想到自己一直當做弟弟般疼愛的陳江流,居然是恩平郡王安插在他們身邊的探子。這個恩平郡王,真是頗有手段!崇明想到前些日子,他還因為陳江流,差點與最敬愛的相爺起了衝突!

他怎麼可以如此欺騙他!

崇明只覺得腦中轟然炸開,要轉身出去,夏初嵐叫住他:“崇明!最開始江流接近我們的確是有目的。但現在他能主動坦白這一切,證明他對我們並不是全無真心。當務之急是要如何化解眼前這場危機,江流的事,等相爺回來再做定奪。”

崇明强行壓制下胸口翻騰的怒火和痛意,冷靜了一下才說:“他們的目的在于夫人,想必是要挾持您,威脅相爺。我們可以將計就計,先在驛站布置好一切,等他們來。但不知道他們的人數具体有多少,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夫人還是先秘密轉移到府衙那里。那里有吳將軍的人馬,我借一些人過來,足以對付他們。”

夏初嵐想了想說道:“便依你說的辦。”

入夜,驛站前掛起了紅色的縐紗燈籠。輪班的侍衛紛紛打起哈欠,不久就三三兩兩地倒在了地上。

一行穿著玄衣的人來到驛站門前,看了看地上的侍衛,然后涌入了驛站里面。

四周很安靜,只有穿堂風的聲音。領頭的玄衣人朝身后的人做了個手勢,那些人便沿著廊下散開,一間房一間房地尋找。

等到所有房間都找了一遍,手下的人回來,全都搖了搖頭,那人忽然覺得不對勁。就算侍衛都吃了藥,可那些丫環婆子呢?怎麼這個驛站里面,一個人都沒有?

“不好,快退出去!”

但他話音剛落,身后的大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士兵從各個廊下蜂擁出來,一下子將他們團團圍住。崇明從士兵后面走上前來,冷冷地說道:“你們被包圍了,乖乖投降吧!”

領頭的人眯了眯眼睛,不由分說地上前與崇明過招,剩下的玄衣人也都跟士兵打斗起來。崇明的功夫是几個禁軍教頭親自調教過的,自然不簡單。但那個領頭的玄衣人功夫也不差。兩個人來來回回過了几十招,還沒分出個勝負。

崇明找准空隙,一劍穿過那玄衣人的肩頭,趁他躲閃之際,用腳踹向他的膝頭,玄衣人便脫力跪在了地上。崇明一劍橫在他的脖子上,他便不能動彈了。

而那邊士兵也把其余的玄衣人勸都制住了。清點了一下人數,總共是二十個,不多不少。

崇明摘下那玄衣人蒙面的布,冷冷地說道:“身手不錯,不過你們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區區二十個人,便想攻下這個驛站?說,你是誰?”

那玄衣人沒有說話,只是詭異地勾了勾嘴角。

崇明剛剛察覺出不對勁,那人悶哼一聲,嘴角流下一道血痕,然后倒在了地上。接著其余的玄衣人也都如此。崇明蹲下身探了探他們的脖頸,全都沒氣了。

看來這些人都是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舌頭底下全藏著藥。

可崇明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整顆心都提了起來。不對,這里頭分明有什麼地方透著詭異。這些人怎麼會知道行動必定失敗?除非……

這時大街上傳來大聲的呼喊:“失火啦!州府衙門那邊失火啦!大家快幫忙救火啊!”

崇明的心往下一沉,飛快地走出門,只見百姓都提著水桶奔向前方。那里一道紅光,明明滅滅,如同在黑夜里綻放的火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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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夏初嵐也是在守衛衙門的士兵嘩變的時候, 才知道他們的目標一開始就是府衙里的完顏亮。陳江流不過是個棋子,用來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而宋軍中早有金國的細作, 等待里應外合。

變化來的太快,他們都始料未及。

在一片漫天的大火中, 夏初嵐和其他人被混亂的人群衝散, 几個人趁機將她套進麻袋里,扔上了馬車。馬車顛簸駛出, 她被震得几乎欲吐,聽到駕車的人用女真語快速地交談。

她不熟悉女真語, 又被縛在狹窄的麻袋中, 無法動彈。她現在懷有身孕, 與他們正面抗擊,不是明智之舉,只能借由想一些事情來分散注意力。

江流說是恩平郡王的幕僚要他下藥, 那麼這些襲擊府衙的金人與恩平郡王又有什麼關系?難道恩平郡王竟然與金國人勾結在一起了?

自古皇位之爭便是你死我奪。恩平郡王想要除掉處于劣勢中的普安郡王,采取一些手段方法這都在常理之中。可是金人陰險狡詐, 與他們合作,恩平郡王就不怕自食惡果?

夏初嵐正想著,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周圍很安靜, 那兩個人也不再說話了。

麻袋里的空氣很少,她呼吸短促,滿頭大汗,手不由地抓著。

忽然頭頂的繩結被打開, 大量的空氣涌了進來。夏初嵐還沒緩過氣,就被人從麻袋里拉了出來。

眼前的兩個魁梧的金人放肆地打量她。

她的容貌本就十分驚艷,出了汗以后,頭發貼在臉側,猶如凝露沾染了瓊花,說不出的美艷動人。

馬車上只有一盞昏暗的燈,夏初嵐從他們渾濁的氣息,染上情欲的眼眸里,判斷出他們的邪念。她本能地往后挪了兩步,后背抵在馬車壁上,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這兩個金人很顯然不會漢語,她無法用言語交談來拖延時間。剛剛她順勢看了眼窗外,這是荒郊野外,沒有人,大聲呼救都沒有用。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只覺得那兩個金人朝她逼近,其中一個還按住了她的肩膀。

“放開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夏初嵐几乎推不動他的手臂,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那個金人反將她推倒在地,身邊那個人拉住他,用女真語說了句什麼,似乎在勸解。

夏初嵐覺得那人能聽懂漢語,就對他說道:“你們可要想清楚?派你們來的人,沒有叫你們動我吧?你們若對若我下手,可想過回去要接受什麼懲罰?”

那個金人臉色變了一變,顯然是聽懂了。

夏初嵐鎮定下來,慢慢地坐好。她知道這個時候越驚慌,只會越激發對方的欲望。思安和六平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找她的。她猜測這兩個人應該是奉命捉拿她的,否則不會那麼准確地在人群里找到她,還將她綁了運走。大概是半路上起了歹念,但其中一個意志還沒那麼堅定。

那兩個金人盯著她,覺得這個漢人女子有些了不得,不愧是顧行簡的女人。尋常女子在這種情況下,不是驚慌掙扎,就是痛哭大叫,而她卻出奇地鎮定。

其實夏初嵐很怕,她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雙手在袖中緊緊地握著,手心里已經全都是汗。她心跳得很快,面上卻强裝鎮定,只能盡力與他們周旋:“你是不是能聽得懂漢語?如今我落在你們手里,也沒想著逃跑,你們可以告訴我是誰讓你們綁了我麼?他是想用我來對付顧行簡?”

她故意說得很慢,用目光看向那個能聽得懂的金人。

那金人皺了皺眉,用有些怪腔怪調的語言說道:“你是逃不了的。我們要用你跟顧行簡談判。你懷了他的孩子,對嗎?”

剛剛這些金人襲擊州府衙門,原以為會將府衙一舉擊潰,成功救出完顏亮。沒想到大宋士兵都訓練有素,盡管有內奸將他們的部署全部打亂,但他們奮力抵抗,阻擋了金人的進攻。完顏亮沒有逃出多遠,又被抓了回去。

于是他們把夏初嵐抓走,想用她來逼迫顧行簡交出完顏亮。

“你們這麼做是沒用的。若我在他心目中真的有分量,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丟下我們母子?說白了我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他不會看在眼里。但我知道恩平郡王好像在成州,他如今很得寵,你們若抓了他跟皇帝談判,多半能換回很多好處。”

“你胡說!恩平郡王明明在都城,怎麼會在成州?他的幕僚……”那金人口快,一時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立刻閉口不言。

另一個金人聽不懂漢語,看夏初嵐和同伴用漢語說話,眼神里充滿了狐疑。他終于不耐煩,一把將同伴推下了馬車,不由分說地向夏初嵐扑了過來。夏初嵐忍受他身上濃烈的異味,像是混雜這牛羊和馬奶這些味道,極度想吐。

那人掐著她肩膀的時候,她用女真語說了一句:“我偷偷告訴你,他說要跟我合作,除掉你,獨自回去領功。”

以前夏家做海上生意的時候,跟各番國的商人都有往來。夏初嵐雖然不會說女真語,也聽不懂,但還是學了几句應酬,能夠勉强表達出意思。

那金人氣得雙目圓瞪。剛才他就覺得奇怪,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用他聽不懂的漢語說話,原來他還有這個心思?他們本就是被臨時指派來執行這次的任務,彼此之間並不熟悉,各自心懷鬼胎。那金人也顧不上軟玉溫香,掀了簾子就下馬車。

另一個金人原本站在馬車下等著。事已至此,等同伴完事了,他也想上去嘗嘗江南女子的滋味。這顧行簡的夫人長得真是如花似玉,說話時的氣息都是香甜的,跟他們金國的女人大不一樣。

反正金人時常將俘虜來的女人占為己有,多這一個也不多。

可他沒想到同伴從馬車上下來,劈頭蓋臉就給他一拳,然后將他按在地上暴打一頓。

“你干什麼!”那人大聲呵斥道。

“你跟那女人說要除掉我?你以為憑你能除掉我?看看我們誰的拳頭硬!”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從來沒說過這種話!”他擋住同伴的拳頭,直起身子,“那女人厲害得很,你是不是被她騙了!我們剛剛在說恩平郡王的事,我還差點被她套出話了!”

坐在他身上的金人停下來,想想不對勁,咒罵了一句,起身走到馬車旁邊。他用力掀開簾子,但馬車上只剩下一個麻袋,夜風將窗上的簾子吹了起來。

“不好,中計了!她跑了!”金人大聲道。

夏初嵐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多遠,黑夜中完全辨不清方向,只是奮力地往能夠隱蔽的地方跑去。她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小腹墜痛,可不敢停下腳步。

若是被那兩個金人抓回去,她只有死路一條。

忽然,她腳下踩空,滾落到斜坡底下。沾著露水的韌草從她皮膚上划過,刺疼無比。等她滾到底端,小腹劇痛無比,仿佛有骨肉在剝離她的身体。她痛得蜷縮成一團,卻不敢大聲呼救。

她分不清自己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手緊緊地抓著身邊的草,一次次嘗試爬起來,但都失敗了。她身上全是汗水,被夜風一吹,變成了刺骨的寒冷。

沒有人來救她。這樣下去,她的孩子……她眼中的淚水越蓄越多,從來沒有這麼無助害怕過。

忽然,不遠處的林子里有火把亮了起來。然后那些光亮越來越多,逐漸彙集在一起。

有急促的腳步聲從遠及近。

蕭昱看到地上的夏初嵐,一把將她扶抱了起來,看到她還在掙扎,一把按住她:“嵐儿,我是哥哥!我找到了!人在這里!”

夏初嵐意識模糊,已經認不出是他,只能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緊緊地抓著蕭昱的衣襟,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別讓它有事……”然后便側頭昏了過去。

***

完顏宗弼被圍困在村里一座屋子里。這屋子外面都是吳璘的人,他身邊只剩下八個勇士,還有几個人質。

那夜,陸彥遠帶人突襲,明明只有几個人,卻營造出有几百個人的氣勢。他不慎中計,讓陸彥遠將部分村民救了出去。完顏宗弼讓一部分人看著剩下的村民,自己帶人在村子里搜查躲起來的陸彥遠,在這過程中與他交手几次,又損失了几個勇士。

陸彥遠和完顏宗弼在北征的時候就曾經一場戰打了七天七夜都沒分出勝負,兩個人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但陸彥遠熟讀兵法,顯然更懂得利用地勢來營造有利的條件。

在這樣的僵持之下,他等來了吳璘和顧行簡的大批援兵。

原本完顏宗弼得知采石村有一個行腳醫手中有一份名冊,那分名冊上記錄著所有潛伏在金國的細作的名字和聯絡的方式。他若能將這名冊拿到手,獻給金國皇帝,那麼皇帝必將大喜,重新啟用他也說不定。他盜走銅錢,也不過是為了增加手中的籌碼。說到底,他還想要重回縱橫沙場的風光。

但現在他所有的美夢和計划,都被外面的人打破了。

他知道吳璘的人隨時會破門而入,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大人,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一個手下問道。四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完顏宗弼將屋中找到的酒和草垛都堆在村民的身邊,對手下說道:“一會儿聽我的命令行事,別便宜了這些宋人。”

那手下點了點頭,完顏宗弼將地上的一個驚慌的婦人拽起來,將她推到門口:“顧行簡呢!讓他出來說話!”

房屋外面的圍籬下,貓著一排人,顧行簡應聲站起來。吳璘扯住他的衣裳:“危險,不能去!”

顧行簡給了吳璘一個安撫的眼神,慢慢走到院子里,出現在完顏宗弼的面前。

那婦人一直在嗚嗚地哭泣,雙腿軟得都站不直。

顧行簡對完顏宗弼淡定地說道:“你知道自己今日走不了了。”

“老子根本不怕死!你們大宋用一個宰相,一個將軍,一個世子才將老子拿下,老子不虧!”完顏宗弼說完,猙獰地笑道,“你還是這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你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他們都說你是主和派,是大宋最親近金國的人,我呸!瞎了他們的狗眼!從你當年北上議和的時候,與金國划定邊界時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什麼人!”

顧行簡淡淡地看著他,不置可否。陸彥遠已經帶著一對人馬,慢慢從后面包抄了過去。

“聽說你這次把自己的女人也帶來了?她身懷六甲,你居然也忍心丟下她,就為了跑來對付我!”完顏宗弼話鋒忽然一轉,不止是顧行簡,連陸彥遠都愣了一下。完顏宗弼怎麼會知道這些?

但顧行簡很快恢復鎮定,繼續轉移完顏宗弼的注意力:“顧某的私事,倒是讓你費心了。不過是個女人,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但完顏將軍只有一個。”

“是嗎?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還懷了你的孩子,聽你說這些,不知是什麼感想?不過,她應該也聽不到了。”完顏宗弼勾了勾嘴角,顧行簡的臉色一變,聲線都繃緊了:“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在成州給你准備了一份大禮,等你回去就知道了!”

陸彥遠聽到這句話,瞬間分心,腳踩到了枯枝,被完顏宗弼察覺。完顏宗弼回頭,拔刀相向,又對屋里的手下吩咐道:“將那些村民都殺光!”

這個時候,尚在屋里為質的趙琅看准時機,一躍而起,將那個手下手中的火把踢了出去。沒人知道他是何時解了繩索,又是怎麼解開的。

與此同時,吳璘命人衝進了屋子,將剩下的村民全都救了出來。等完顏宗弼連同他的人都被制服的時候,顧行簡上前揪著完顏宗弼的領子說道:“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完顏宗弼冷笑道:“如花似玉的美人,落在金人的手里,你說是什麼下場?你剛才不是說這天底下的女人多得是麼?想來也不會在乎這一個。”

顧行簡聽完,踉蹌一步,只覺得天旋地轉。陸彥遠已經衝過去,一拳打在了完顏宗弼的臉上:“畜生,我殺了你!”

吳璘吩咐左右道:“攔住世子!”

三五個壯漢上去,這才將陸彥遠架下來。

顧行簡不理會任何人,直直地往外走。吳璘叫了他几聲,他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他耳邊嗡嗡的,渾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就近拉了一匹馬。他上馬的時候,一腳踩空馬鐙,險些摔下來。但他也顧不得這些,騎著馬狂衝了出去。

吳璘連忙吩咐兩個親信追上去護送,暗自搖了搖頭。

他几時見過一國宰相在人前失態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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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色還早, 蕭昱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抬手看了看掌中黑褐色的血跡, 目光暗了下來。

這是夏初嵐身上的血, 昨夜回來之后,他還來不及去洗。他才知道, 她已經身懷六甲, 而且據說胎並不穩。經過如此折騰,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連夜將成州所有擅長婦人科的大夫全都抓來看診。可一整宿過去, 除了思安和婆子進進出出地忙碌著,那些大夫一個也沒有出來。也不知道里頭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想起她昏迷之前緊緊抓著自己衣襟的手, 蕭昱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她打小就流落在外, 沒有享過一天福。而他也一日都沒有盡過兄長的責任。他怕自己這個做哥哥的, 護不住她和她的孩子。這些該死的金人!他恨不得將他們挫骨揚灰!

崇明和六平站在旁邊,六平不停地拿腦袋磕著樹干,懊惱自己怎麼就那麼笨, 沒有看住姑娘,讓金人把姑娘劫持了。

就在昨日, 姑娘還開玩笑,要他以后帶著小公子或小姑娘玩。他只要一想到那個孩子可能會出事,心就狠狠地揪在一起。剛才他看見思安的眼睛紅紅的, 好像哭過。莫非孩子真的要保不住了?

崇明按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要再磕自己的頭了。六平問道:“崇明,我們姑娘和孩子一定會沒事的,對吧?”

崇明沒有說話。他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而深深自責, 先是錯信了陳江流,而后讓那些人利用陳江流,致使夫人陷入危險之中。若不是蕭昱及時趕到,他根本不敢想象后果。相爺回來,他不知要如何交代。

又過了一會儿,就在蕭昱忍不住要進去一探究竟的時候,思安驚喜的聲音響起來:“姑娘醒了!”接著,屋子的門打開,那三個大夫滿臉疲憊地走出來。

蕭昱走過去,直接抓著其中一個的領子問到:“怎麼樣!”

他穿著玄衣,雖然相貌英俊,但給人肅殺壓迫之感。那大夫哆嗦著雙唇不敢說話,還是另一個大夫說道:“孩子勉强保住,夫人也醒過來了。只不過夫人傷了身子,以后可千万注意,万不能再磕著碰著了,否則隨時都會小產。我們先開几副安胎藥,這几日還需臥床休養。”

蕭昱聽到孩子保住時,只覺得渾身都松懈下來,放開抓著的大夫。這三個大夫都被他嚇得不清,昨夜半夢半醒間就被他抓來了,家里人還以為他們犯了什麼事,得罪了官府,一陣哭天搶地的。

蕭昱讓六平送三個大夫出去,想要進去看看夏初嵐,又怕打擾她休息。

她現在需要靜養,還得多補補身子。蕭昱正盤算著,聽到門口傳來一聲急切的叫喚,顧行簡從門外跌撞著進來。

蕭昱看到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給了他一拳。顧行簡連續几天几夜未睡,精神又處于巨大的緊張之中,一下被蕭昱打倒在地,頓時眼冒金星,嘴里涌起一口腥甜。

“相爺!”崇明欲過去扶,卻被顧行簡抬手制止。

他緩緩看向蕭昱,聲音沙啞地問道:“嵐嵐……她怎麼樣了?”

蕭昱厲聲道:“你還敢問?是你帶她來這里,卻不能將他們母子護好!你是怎麼做丈夫,怎麼做爹的!她是我崇義公府的金枝玉葉,顧行簡,你敢這麼對她!”蕭昱說完,還不解氣,想衝上去再揍這個人几拳。

他繃緊一夜的神經,還有憤怒的心情,急于找到一個發泄口。差一點,那個以后要叫他“舅舅”的孩子就沒保住。只要他晚到一步,她可能就會遭遇不測。而她遭遇危險的時候,顧行簡卻不知在哪里。

蕭昱知道夏初嵐的身世以后,一度覺得妹妹嫁給顧行簡實在有些委屈。崇義公府是前朝的皇族,朝中人人禮敬,憑夏初嵐的才貌,什麼樣的青年才俊配不得?顧行簡在旁人眼中固然有千万般好,但年紀擺在那里,蕭昱不怎麼滿意。但后來聽說顧行簡對妹妹十分寵愛,夫妻兩個琴瑟和鳴,那點不舒服和反感才漸漸壓下去了。

可就是這個他和父親疼愛都來不及的妹妹,昨夜居然差點出事了。只要一想到當時的情景,蕭昱就恨不得打死顧行簡。

其余的人要上前攔著蕭昱,可蕭昱豈是他們能攔得住的?

“住手!”夏初嵐聽到院子里的爭執,不顧思安的勸阻,下床出來。

她蹣跚走到顧行簡面前,伸手護著:“你不要打他!是我讓他去的。”

“你還護著他!”蕭昱氣道,“若不是他將你們母子丟下,昨夜你身邊何至于一個人都沒有!嵐儿,你差點沒命了,知道嗎?”

夏初嵐看到蕭昱眼里的血絲,知道他忙里忙外,一夜未睡,放輕了口氣說道:“他也不知道會發生那些事。哥哥,他真的有公務在身,不可能一直在我身邊。你別為難他了。”

蕭昱本來還在氣頭上,被她的這聲“哥哥”叫得心里一軟。她終于肯叫他了,他有些高興,氣消了大半,只是板著臉:“你快進去。身子還虛弱,亂跑什麼?”

夏初嵐的確還很虛弱,身子虛晃了一下,顧行簡連忙抱住她,牢牢地護在懷里。回來的路上,他生怕來不及,縱馬狂奔,只用了一夜就從采石村跑回來了。吳璘的兩個親信差點都沒有追上他。

到驛站外面急停的時候,他騎的那匹馬儿轟然倒地,口吐白沫。馬儿尚且如此疲累,人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初嵐對他笑了一下,抓著他的手臂,輕聲道:“夫君放心,孩子沒事。”

顧行簡的眼眶倏然一熱,看到她細嫩的臉上,被划出兩道細小的紅痕,不禁抬手摸了摸。他寧願她打他,罵他,也不願她仍對自己笑。他都不知道她經歷了些什麼……

思安在旁邊小聲道:“相爺,姑娘現在吹不得風……”

顧行簡聞言,也顧不上其他人,直接將夏初嵐抱起來進屋了。

蕭昱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都說女大不中留,他這個妹妹,簡直被顧行簡吃得死死的。可話又說回來,若不是夏初嵐的緣故,顧行簡又豈是個會乖乖挨打的人?

蕭昱心中稍平,轉身走開了。他還得命人去抓藥。

……

顧行簡將夏初嵐抱回床上,自己轉身去換衣裳。他不眠不休地趕回來,袍子上都是塵土,怕沾染了她。他洗干淨手和臉,換了身干淨的衣袍回來,看到夏初嵐的身邊已經放著一個藥箱。

剛剛蕭昱下手極重,顧行簡的嘴角已經青了一塊,眼下看上去有些狼狽。

夏初嵐用紗布沾了藥酒,輕輕地擦拭他的嘴角,忍不住心疼道:“哥哥打你,你就不會躲開嗎?現在破了相,還怎麼出去見人?”

顧行簡靜靜看著她,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這是我應該受的。嵐嵐,我沒護好你們娘儿倆,抱歉……”

夏初嵐按住他的嘴唇,說道:“你是顧行簡,你有你要做的事,所以你沒錯,不用說抱歉。昨天的事就是金人的陷阱,我們誰都沒有料到,要怪只怪那些金人。我只要我們的孩子沒事。”

顧行簡伸手捧起她的臉,看到她眼眸中閃爍的點點光芒,低頭深深地吻住她。

這個丫頭太寬厚了,反而讓他越發自責。誠然,他從沒想過讓她陷入危險之中。但就算是他,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誰能料到完顏宗弼還留了一手?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若她出事,若他們的孩子出事,他會如何……后來他自己都不敢往下想,只一心先趕回來看看。

現在她好好地在這里,在他懷里。他覺得像做夢,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顧行簡吻著她,兩個人一起倒在床上。夏初嵐抱著他的腰,感覺到他的吻漸漸往下,忽然停住了。她睜開眼睛,低頭看他。他緊閉著雙眼,呼吸均勻,好像睡著了。

從他離開的前一天夜里,就因為照顧她而整夜未眠。昨夜趕回來,到此刻已是精疲力竭了。

夏初嵐小心地把他抱在懷里,拉過被子將兩個人蓋好,自己很快也陷入夢境里了。

……

顧行簡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屋里有微弱的燭光,床帳也放下來了。他發現自己靠在夏初嵐的懷里,她的雙手還環抱著他,像是母親保護孩子的姿態。他微微一笑,身体往上挪了挪,與她平視。

她睡著的時候,毫無防備,如同初生的嬰儿一般,只是臉上的傷痕著實明顯。他皺眉摸了摸,那紅痕像是被草木之類的所划,應該不至于留下痕跡。他又將她身上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發現多是這樣的傷口,別的外傷也沒有了。

他安心不少,側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掀開被子下床,利落地穿上衣裳,開門出去。

思安正站在門外守著,看到他出來,連忙行禮。

廊下掛著紅色的縐紗燈籠,院子里有士兵在來回巡邏,守衛森嚴。顧行簡目視前方,淡淡地說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什麼事,從頭到尾說一遍。”

思安應是,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給他聽。思安心想,那個冷靜理智的相爺好像又回來了。

整個過程,顧行簡始終一言不發。思安常常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聽,還是在想別的什麼事情。

等思安說完了,顧行簡說道:“我離開片刻。你讓廚房將晚飯熱好,一會儿端來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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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顧行簡穿過院子, 廊下疾走出一個人,跪在他的面前。顧行簡看了他一眼, 沒有停下腳步, 繼續往前走。

崇明跪在搖晃的燈影下,頭低垂著, 無比沮喪。這麼多年, 一直是他跟相爺相依為命,彼此之間應該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著了魔般地信任陳江流, 大概是陳江流身上,有他幼年時走失的那個弟弟的影子。

他太思念弟弟, 也太想補償弟弟了。

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 他也沒指望顧行簡能夠輕易原諒他。但他不能什麼都不做, 什麼都不說,否則他心中難安。

可他沒想到顧行簡居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就在這時,那個熟悉的清冷聲線在他背后響起來:“抓到的那兩個金人在哪里?帶我去。”

崇明立刻爬起來, 跑到顧行簡的身邊,聲音有些顫抖:“相爺, 這邊走。”

顧行簡也沒說什麼,神情淡淡的,舉步往前去了。

再說那兩個被抓到的金人, 此刻被關押在柴房里。昨夜,他們本來要去追逃走的夏初嵐,可途中被蕭昱的手下抓到,直接綁了帶回來。蕭昱暫時還顧不上他們, 只是吩咐不給飯吃,他們餓了一夜一天,飢腸轆轆的,但心中還存著一些念想。料定這些宋人應該不會把他們如何。

畢竟宋金剛剛議和,事情鬧大了,宋人也沒辦法收場。

“兄弟,你說他們准備怎麼對付我們?我這肚子餓得不行了,一會儿叫叫外面的人,要點吃的如何?”其中一個金人靠在柴火上,用女真語說道。

另一個輕蔑地說:“他們敢把我們如何?顧行簡是主和派,最是親近金人。沒看到他們抓了海陵王,也只是困在州府衙門里嗎?你我怎麼說家里也是有些地位背景的,他們不敢亂來。”

“那也是,你阿爹是部落首領,我阿爹在朝為官。宋人畏懼金人,不會把我們如何。”那個金人放下心來,越想越覺得是如此。馬車上跟夏初嵐短暫的接觸之后,他便有些念念不忘。畢竟那個美人,差一點就得手了。

他正想入非非的時候,柴房的門開了,有人進來。他用蹩腳的漢語說道:“你們准備關我們到几時?快給我們弄些吃的!”

一盞燈籠慢慢移過來,兩個人影立在昏暗的燈光里。那金人抬頭看,只見兩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表情和長相,只有一種壓迫感自頭頂而來。

“你們是什麼人……”

不等他說完,顧行簡已經俯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沉聲問道:“說,是誰指使你將我夫人擄走的?”

顧行簡的女真語說得極好,那金人恍惚了一下,呼吸都凝滯了,艱難地說道:“你,你是誰?你是顧行簡?”

“別廢話!是誰指使你的!”顧行簡手中用力,那人几乎喘不上氣,張著嘴如同一尾脫水的魚。身旁的金人見狀,有些害怕了,用腳拼命地往后挪。都說大宋的宰相顧行簡是個翩翩君子,對金人十分親善。可眼前這個人,分明有滿身的殺氣!

“你敢這麼對我們,你可知道我們是誰!你就不怕無法向金國交代嗎!”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顧行簡的手上絲毫沒有松勁,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管你們是誰。但今夜我會讓你們記住,動我的女人是什麼下場。”

那被他掐住的金人因為無法呼吸,胡亂起去扯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掰扯下來,可徒勞無功。金人那麼高大的個子,力氣卻抵不過顧行簡。

猶如被掐住了七寸的蛇。

“我說,我說……是……是完顏將軍……他要我們混在營救海陵王的人里面……事成之后,將從宋朝搶來的銅錢……分我們……”

顧行簡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金人發出的慘叫聲,把守衛的士兵都吸引過來。他們站在門外,看到屋中的情形,又不敢進來,只小聲道:“相爺,這兩個人……”

“去做你們的事,不用管這里。”顧行簡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里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那几個士兵面面相覷,不敢得罪當朝宰相,乖乖地退下去了。其中一個士兵想了想,覺得還是要向蕭昱報告這件事。

蕭昱這會儿正在廚房里看王二家的熬藥,關于女子懷孕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經歷,便事無巨細,一一過問。他一個大男人追問這些事,也不覺得羞恥。

王二家的戰戰兢兢地說道:“夫人的身子本就有些虛弱,這次真是太幸運了,才能保住孩子。之后得多進些補湯補藥,好把身子調養過來。藥方面的事我不大懂,食膳我還是知道些的,所以大人就放心吧。”她其實有些怵蕭昱。這個男人十分高大英俊,卻穿著一身玄衣,面色陰沉沉的,冷若冰霜,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她知道這些人的來頭一個比一個大。朝中那些復雜的頭銜官位她一個小老百姓搞不大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得小心伺候著。万一夏初嵐出了差錯,她連命都要搭上。

蕭昱雙手抱在胸前,凝神想了想。之前聽思安跟那几個大夫說,夏初嵐這一路上都在喝潘時令開的藥方調養身子。潘時令那是翰林醫官院治婦人科的聖手了,莫凌薇當年就是在他的調理下懷上的龍種,還順利生下來了。所以這次夏初嵐也很快就懷孕了。懷孕之后,顧行簡又親自抓藥給她吃。顧行簡的醫术連翰林醫官院都能進去,想必那些藥都沒有白喝,否則這次孩子真是凶險了。

“大人!大人!”有個士兵在廚房門外探了探腦袋。

蕭昱現在沒心情管別的事,一門心思想著怎麼把妹妹的身体補回來,因此擺了擺手說道:“我正忙著,有事之后再說。”

那士兵不死心,硬著頭皮道:“是相爺,相爺去柴房了……小的看他的樣子,像要殺人……”

本來抓到那兩個金人的時候,蕭昱就要宰了他們的,要不是手下拼死攔著,說要核查他們的身份,免得觸怒了金國的貴族,引起兩國摩擦。蕭昱若不是大宋的官員,才不會理會這些。但他對金國確實不熟悉,又有皇命在身,因此只能忍了下來。

現在顧行簡親自動手,自然有辦法收拾爛攤子,蕭昱樂見其成。

他不在乎地說道:“你們當做沒看見便是。打死了有相爺頂著,我們怕什麼?”

士兵頓時啞口無言,默默地走開了。只能怪那兩個金人命不好,敢動相爺的夫人。相爺和蕭大人都是極其護短的人,估計不會放過他們了。

……

柴房里慘叫不斷。

崇明也沒見過顧行簡這麼猙獰的樣子。以往他從不親自動手,都是坐在旁邊下命令。一場審問下來,往往犯人血肉模糊,而他干淨整潔,如清風明月一般。可這次他都不要崇明出手,而是自己收拾那兩個金人,可見已經是憤怒到了極點。

顧行簡將那金人的手踩在腳底下,冷聲道:“說出你的名字,還有你的家族,我讓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你,你殺了我吧!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衝著我來好了,為何還要牽連我的家人!”那金人吃痛,咬牙切齒地說道。

顧行簡彎下腰,聲音很輕,卻讓人毛骨悚然:“你劫持我夫人的時候難道不知她身懷六甲?我的孩儿差點死在你們手上,你現在跟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休想!”

他腳下用力,那金人鬼哭狼嚎般地喊了起來。另一個金人眼看著這一切,早就嚇破了膽。顧行簡投在牆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可怕。他逃也沒辦法逃,渾身瑟瑟發抖。

這人太可怕了。他要殺你,不是痛快地給你一刀,而是慢慢地折磨你,摧毀你的意志。他顯然很會審訊逼供那一套,每一次都戳著人最脆弱的地方,几乎要讓人崩潰。

顧行簡見腳下的人嘴硬,又側頭看向牆邊。縮在牆角的金人如遭雷擊,不停地說道:“你,你一刀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顧行簡仿佛沒聽見,一步步朝他逼近:“我夫人原先在驛站,你們怎麼知道她轉移到州府衙門去的?說,是誰告訴你們的。”

“沒,沒有人……”金人已經無路可退,整個人貼在牆上。

顧行簡伸手,對崇明說了聲:“給我匕首。”

崇明猶豫了下,還是把袖中的匕首拔出來交給他:“相爺,還是我……”

顧行簡沒有理會,舉起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地往下。那金人失聲尖叫,褲襠下一片濕意。只見那匕首立在他兩腿之間的地上,離他的襠不足一指的距離,他整個人崩潰地大哭。

“我最后問你一次,是誰告訴你的?”頭頂恐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那金人已經無法抵抗,只求速死,滿臉眼淚鼻涕地老老實實招了出來。

從柴房里出來,顧行簡的臉色依舊沒有絲毫緩和,整個人還十分凌厲。崇明知道這是他很生氣的時候才會有的狀態,與平時的溫潤如玉判若兩人。

顧行簡冷硬地說道:“這兩個人不用留了。今夜處理之后,便說是暴斃的。”

崇明吃驚,低聲道:“可是金國那邊……”崇明倒不在乎這兩個人的生死,他擔心的是如果到時候金國要人,他們沒辦法交代。

顧行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金國要的是完顏亮和完顏宗弼,這倆人不足掛齒。他們在大宋犯下罪行,自然由宋律裁決。此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擔心。”

崇明不敢再說什麼,只低頭應是。顧行簡這麼說,便是有把握應對金國那邊。記憶中,他哪怕生氣到極致,也不會失去理智,依然進退有度。唯一能讓他沒有理智的,只有夏初嵐。

顧行簡舉步欲走,崇明掙扎了一下,還是叫住他:“相爺!您打算如何處置陳江流?他此刻被關在廂房里,聽候發落。”

“你希望我如何處置?”顧行簡不答反問,聲音很淡。

崇明握了握拳頭,最后還是跪在地上:“陳江流的確是有意接近我們,這一路幫著恩平郡王傳消息,還將他們引來,這一切足夠定他的罪了。可是最后,他並沒有背叛我們。府衙大火的時候,他幫著救人,也被燒傷了。您能不能對他從輕發落?”

顧行簡表面溫和,卻是個睚眥必報的性格。陳江流若沒有證據落在他手上便罷了,如今坐實了是個細作,他必不會輕饒。但崇明又實在不忍心放著陳江流不管。他還那麼小,又不是真的十惡不赦……

崇明趴著好一會儿,都沒有聽到顧行簡的回應,只能看著地上那個模糊的影子,判斷他還在。

夜色黑沉沉的,猶如濃墨般化不開。驛站的小四合院子安靜極了,只有巡邏的士兵來回的腳步聲。

顧行簡始終沉默不語。若陳江流幫著趙玖的人下藥,此刻早已經死了。

不遠處的那間屋子,燈亮了起來,他知道是她醒了,便對崇明說道:“你找個大夫給他看看,帶回都城,我還有用。”

“多謝相爺!”崇明激動地說道。這麼說就是暫時不會處置了。

顧行簡徑自往前走了。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懷中空空如也,心頭涌起一陣失落。之前她出去勸阻蕭昱,還不覺得什麼。剛剛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無力,手腳酸疼,都不像是自己的。她看著帳頂發了會儿呆,才喚思安進來,思安扶著她起身,輕聲道:“姑娘睡了好久。可是肚子餓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是有些餓了。相爺去哪里了?”

“相爺說出去一下,還要奴婢命廚房熱好飯菜。姑娘等等,奴婢這就讓人端來。”思安說完就出去了。

夏初嵐靠在軟枕上,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就看著緊閉的窗子出神。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獨立堅强,可真到了發生事情的時候,才發現她也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遭遇了昨夜的驚嚇,好不容易才保住這個孩子。此刻也只想心愛的男人陪在身邊,軟聲安慰。可他畢竟不是她一個人的。

他心中裝著國,裝著天下,裝著蒼生黎民,不可能只裝著她。

雖然道理上都懂得,但感情上終究會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她手捂著肚子,眼角涌出點淚花。不是不委屈的。

“嵐嵐,可是哪里不舒服?”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猛地抬起頭,不知他何時進來了,眉眼溫柔。她猛地抱住他的腰身,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還好他在這里,他並沒有離開。

顧行簡先去換了身衣服才過來,那柴房里什麼味道都有,怕身上沾染了氣味熏著她。原本想在她醒來之前回來的,與崇明說話耽擱了些時間,還是晚了一步。

他俯身回抱著她,抬手輕撫她的臉頰:“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我以為你又走了……”她囁嚅道,長長的睫毛上沾染著晶瑩的水珠。

顧行簡坐在她身邊,輕輕笑道:“傻丫頭,你現在這樣,我怎麼會離開你?以后我就在這驛站里,哪儿也不去。不許再哭了。”

“真的?”夏初嵐不確定地問道。

顧行簡捧著她的臉,碰了碰她的嘴唇才說:“我把你交給誰都不放心,只能自己好好看著了。嵐嵐,我絕不會再讓你和孩子受到一點傷害。從現在開始,你好好養胎,什麼都不用操心。”

夏初嵐的臉微紅,靠在他的懷里,只覺得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沒有這個懷抱來得安心。

王二家的端了飯菜到屋子里來,顧行簡親自喂夏初嵐吃。王二家的不敢久留,低頭退出去了,把房間留給他們兩個人。

夏初嵐吃了一口,看到顧行簡嘴角的青紫越發明顯了,抬手摸了摸:“疼嗎?你別怪他……”

顧行簡不以為意,又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邊:“小傷,過兩日就沒事了。他是你的兄長,我不會怪他。說起來,我還沒被人這麼打過。小時候,有些羨慕來大相國寺里燒香的孩子,有兄弟玩耍嬉鬧,就算互相打架爭吵,也還是一家人。”

夏初嵐看著他,心里有些難受了。旁人沒有被打過,也許是家中溺愛。可是顧行簡沒有被打過,卻是因為自小跟家人分離,也沒有一起玩耍的同伴。他如今無堅不摧,卻不知那樣的童年是如何度過來的,該是何等的孤獨。

她不想讓他想這些不開心的事,笑著問道:“那以后,我們的孩子你會打他嗎?”

“女孩當然是舍不得打的。男孩若不聽話,也許會教訓一下。”顧行簡夾了青菜放在碗里,對夏初嵐說道,“崇明小時候就不怎麼聽話,我罰他寫字,還把他關起來過。”

夏初嵐看不出顧行簡這麼嚴厲,難怪覺得崇明有些怕他。

她摸著肚子,有些孩子氣地說道:“孩子聽到你這麼說,肯定都嚇得不敢出來了。”

顧行簡笑起來,也伸手摸她的肚子:“乖孩子,剛才爹爹嚇你的。只要你讓娘親少受些罪,爹爹一定會很疼你。”

夏初嵐感覺到他溫熱的手心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她的手心下是他們的孩子,心里便暖暖的。想到將來他將孩子抱在懷里的樣子,心中便充滿期待。他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

她吃完一碗粥,也把菜都吃光了,蕭昱又叫人送了安胎藥進來。

這一路上喝藥已經是家常便飯,她早就習慣了的。只是這次的藥特別苦,喝完之后,她差點把剛才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思安在旁邊小聲說道:“這成州的大夫,就是比不得潘醫官。之前潘醫官開的藥方,夫人就沒這麼大反應。”

顧行簡抱著夏初嵐說道:“潘時令的醫术的確了得,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做了翰林醫官。只不過這次夫人差點小產,成州的大夫用的藥分量比較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去拿些梅子來給夫人換口。”

思安應是,連忙跑去拿了。

夏初嵐身子還很弱,不一會儿就在顧行簡的懷中睡著了。顧行簡將她放躺在床上,伸手搭她的脈,又看她的氣色,然后走到桌子旁邊提筆寫信。他將夏初嵐的症狀全都寫在信里,寫完之后封好,出門想找個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回都城。

蕭昱站在廊下,看到顧行簡出來,皺眉問道:“她怎麼樣了?還是不好?”

“情況還不穩定,恐怕要潘時令出手才行。”顧行簡如實說道。

蕭昱看到他手中的信,問道:“這是你寫給潘時令的?交給我吧。天底下沒有比皇城司傳遞消息更快的。”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將信遞過去:“沒想到蕭大人素來鐵面無私,也會破例。”

蕭昱看了他一眼,把信收好:“你不用諷刺我。我確有皇命在身,但我也是她的親哥哥。打你那拳,我不后悔。你盡可以找機會報復回來。”

顧行簡說道:“多謝。那拳我心甘情願領受。”

蕭昱也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會成為自己的妹婿,轉身冷冷地說道:“不是為你,不必言謝。好好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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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31: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顧行簡給潘時令的信傳到宮中翰林醫官院的時候, 一封密函也到了恩平郡王的府中。

趙玖的身側正有兩個衣裳輕薄的美人相伴,從隨從手里拿過信, 看完之后臉色一變, 推開身側的美人喝道:“下去!”

兩個美人不知他為何如此,不高興地拉好衣裳退下去了。

趙玖又仔細看了一遍信, 心跳猛地加快。原先陳江流這枚棋子, 他也沒想著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只要知道顧行簡和趙琅的動向就好了。沒想到高益親自跑去成州, 非但沒把趙琅除掉,反而生出這許多的事端!

這個高益自作主張, 真是害死他了!他在屋子里焦急地走來走去, 苦思不出對策。朝中的官員看著十分巴結他, 但不過是因為他如今得勢。他離開都城這麼几年,几乎沒有什麼人脈,因此一個人都不能相信。唯一能仰仗的, 只有皇后了!他開門出去,吩咐隨從准備進宮。

這個時候, 夏初嬋身邊的侍女找來,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夫人這几日都吃不下飯……您是不是去看看?”

趙玖正心煩意亂, 怒道:“不會找大夫嗎?找本王作何!滾!”

侍女連大氣都不敢喘,灰溜溜地回了夏初嬋的住處。夏初嬋躺在床上,聽到腳步聲傳進來,期待地支起身子。

“殿下來了嗎?”

侍女走過去, 跪在她的面前:“夫人,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不會過來了……要不奴婢先找個大夫來給您看看?總是吃不下飯,對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夏初嬋苦笑了一下,無力地躺回床上。從進王府到現在,趙玖只當她是個透明的,每日縱情笙歌,懷抱佳人。她這個年紀原本還應該在父母膝下承歡。韓氏也的確是一直記掛著她,隔三差五就托人來王府送東西。

但王府是什麼地方?那些東西夏初嬋多半只照了個面,就不知去向了。

王府里頭的確是錦衣玉食,比在夏家的時候要强上許多。但是她哭也好,笑也罷,全都沒人在乎。

夏初嬋忍不住流淚,心中生了悔意。當初為何一定要著急找一門好姻緣,跟夏初嵐比呢?夏初嵐是崇義公府的金枝玉葉,是落在夏家的鳳凰,根本就不是她能夠比的。她真是太傻了。

侍女連忙勸道:“夫人現在懷著孩子,月份也漸漸大了,千万別流淚,對孩子也不好。”

這侍女是她從夏家帶來的陪嫁,對她很是忠心。她抓著侍女的手腕說道:“我叫你去給三嬸送信,你去了嗎?”

“去過了。可王府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三夫人就算想來看夫人,也要殿下點頭才行。但殿下跟三老爺鬧了些不愉快,恐怕不會讓三夫人上門的。”侍女斟酌著說道。

這件事夏初嬋也有聽說。因著顧行簡的關系,夏柏青在臨安的市舶司也算站穩了腳跟,上司下屬都對他十分照顧。但偏偏夏柏青是個很耿直的人,趙玖有次大宴官員,特意也給他發了帖子,但他卻沒有到場,下了趙玖的面子。

趙玖派人去責問,他說不能因私赴宴,這不合規矩。這樣就把趙玖給得罪了。

再加上李家姑娘本來跟夏靜月在一處上課,關系還不錯,但近來卻頻頻交惡,趙玖看在李家的面子上,也不會讓夏初嬋跟夏柏青那邊走得近了。

夏初嬋咬了咬嘴唇,若夏初嵐還是她的三姐,趙玖也不敢這麼對她。他就是覺得她沒什麼利用價值了,所以像丟一雙破鞋一樣扔掉。但她又能做什麼呢?

“夫人,夫人!”有侍女在門外叫道。

夏初嬋提不起精神,懶懶地應道:“什麼事?”

“殿下要您准備准備,明日帶您進宮去看望皇后娘娘呢。”

夏初嬋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懷疑自己聽錯,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侍女則高興地扶著她的手臂說道:“夫人,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奴婢趕緊給您找兩身進宮的衣裳和行頭。”

夏初嬋茫然地點了點頭。

……

四月春闈放榜,吳均在省試名列前茅,文章還特意拿進宮給皇上看過。這次的主考秘术監錢朴,副主考張詠等也對他贊賞有加,是本次狀元的熱門人選。

吳皇后十分高興,特意叫了吳均進宮問話。

吳均不卑不亢地站在殿上,身姿挺拔,容貌清秀,彬彬有禮。皇后越看越覺得滿意,吳家年輕的一輩里頭,沒有比他更好的了。她跟近身的女官說:“你看看他,是不是有几分顧相年輕時候的影子?”

女官恭敬地回道:“娘娘說的是,仔細琢磨,還真是與顧相神似。但公子的相貌比相爺更加出眾呢,必定也是前途無量。”她這話里頭存了几分刻意討好皇后的意思。誰都知道,就算吳均再像顧行簡,大宋也再出不了第二個顧行簡了。

吳均恭敬地回道:“娘娘過譽了。顧相是三元及第,年輕時便以文采冠絕天下。而且他的閱歷,膽識,智慧,風度也都是小民所無法企及的。就說前陣子有幸在相爺手底下整理過几日文書,就覺得受益終身。”

皇后端庄地笑道:“你過謙了。顧相自然是人中龍鳳,但你也不差。就是將夏柏青的女儿配給你,到底有些委屈你了。”

前几日吳家的宗族里有個伯夫人進宮,一直跟皇后嘮叨吳均的事,說自家有個侄女儿很喜歡吳均,想要嫁給他,奈何吳均早就定下了夏家的親事。這個伯夫人先前也不怎麼看得上吳均,省試放榜之后才忽然改變了態度。

若是從前吳皇后肯定也不會搭理她,但現在不一樣了。當初吳均的婚事是衝著顧行簡的面子才定下的。那夏家雖然不濟,但看在是顧行簡外家的份上,吳皇后也樂于保媒。如今整個都城都知道,夏初嵐根本不是夏家女,而是崇義公的親生女儿,那跟夏家便沒什麼關系了。

撇開顧行簡,夏家根本不值一提。因此吳皇后有些想要悔親的意思。

吳均似是看出了皇后的想法,拜了拜說道:“自古姻緣都是天定,沒有配不配一說。小民很欣賞夏大人的人品和才華,夏姑娘也是秀外慧中。前几日小民在書鋪偶遇夏大人,還從他那里拿了點利州路的特產,說是相爺夫人特意寄給他的。”

他這話說得很聰明,間接告訴皇后,雖然夏初嵐不是夏家的女儿,但跟夏柏青的關系仍舊很好。夏初嵐如今的身份不同了,后頭有個崇義公府撐腰,父親和兄長都不是等閑的人。眼下她還懷孕,顧行簡更是愛護看重,據說特意寫信給潘時令請方子,還用了皇城司的金字急腳遞。

既然夏初嵐仍看重夏柏青這個三叔,那夏柏青的女儿也不算毫無價值。

一個宮女從外面疾走進來:“娘娘,恩平郡王到宮門前了。”

吳均聽說皇后有客,也不便久留,直接從宮中退了出去。他跟著宮女走到門外,恰好趙玖和夏初嬋迎面走過來。趙玖主動跟他打招呼:“這不是吳公子麼!”

夏初嬋也連忙見禮。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吳均,只覺得這個年輕人長相白淨,十分有氣質。吳均近來風頭很盛,畢竟是問鼎狀元的最熱人選,很多人都在談論。

吳均屈身向兩人行了禮,只客氣地說道:“小民見過殿下,夫人。”

“不必多禮,你我也算是自家人了。”趙玖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多往來走動,本王最喜歡你這樣的青年才俊了。”

吳均應是,跟著宮女出去了。

吳皇后見到趙玖也十分高興,招呼他近前來坐,噓寒問暖。她對夏初嬋則比較冷淡,說到底這個女子出身不夠好,又跟趙玖無媒苟合,難免讓人輕賤。但看在她身懷有孕的份上,還是給她賜了座。

聊了一會儿,趙玖對皇后說道:“母后,嬋儿月份大了,逐漸顯懷,眼下有些衣裳不合身了。我特意帶她進宮來,想找宮里的繡娘給她做几身合適的衣裳。”

夏初嬋受寵若驚,連忙推辭。宮中的繡娘,只能給內命婦做衣裳的。

趙玖卻堅持。吳皇后怎麼會不知道趙玖的性格?他就算真喜歡什麼人,也不會花太多的心思,他心里對權勢的欲望高過一切。這麼做只不過想把夏初嬋支開罷了。

吳皇后叫身邊的女官將夏初嬋帶走,然后說道:“我們母子許久未見了,去西次間說話吧。旁的人就不用跟來打擾了。”

眾宮人應是,吳皇后便扶著趙玖去往西次間。西次間跟正殿隔著一條不長的回廊,廊上的窗子都卸下來,地上鋪滿日光。西次間里擺放著佛龕,是皇后平日念經禮佛的地方,十分清淨。

進去以后,吳皇后才問道:“你今日特意進宮來見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趙玖不敢隱瞞,跪在地上,將高益在成州的事都告訴皇后。他本來昨日就欲進宮,但單獨面見皇后,畢竟惹眼,這才想出來用夏初嬋做借口。

吳皇后坐下來,看著趙琅,皺眉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迫害普安郡王,還與金人勾結?”

“母后,並非是儿臣所為!這一切都是高益自作主張,與儿臣無關那!”

吳皇后的手緊緊地抓著鳳頭的扶手,閉上眼睛。皇位之爭本就殘酷,別說是趙玖,她又何嘗不想除去趙琅?但趙琅也是堂堂一個郡王,小時候又頗得皇上的喜歡,在顧行簡沒有站隊之前,她不敢冒然下手。可如今趙玖自作主張,讓高益在成州捅了那麼大的簍子,她要如何保他!

“蕭昱在成州,顧行簡也在成州。這些事皇上很快就會知道。皇上最是注重孝悌,到時候龍顏大怒,你我擔待得起嗎!”她厲聲問道。

“母后,母后您一定要救救儿臣!”趙玖知道現在只有皇后能夠幫他,爬過去抱住皇后的腿,“儿臣是您唯一的孩子,難道您忍心看著儿臣出事嗎?儿臣真的毫不知情,儿臣根本沒讓高益做那些事!”

吳皇后低頭看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沒有親儿,的確只能倚靠趙玖。若是趙琅成了皇太子,她雖然還是皇后,但有個張賢妃擺在那里,到底是不一樣的。如今的局面,也是他們好不容易才經營出來的,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毀于一旦……

“你先回去吧,讓本宮好好想一想。”吳皇后無力地擺了擺手。

趙玖也不敢再說什麼,起身行禮之后退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儿,吳皇后才將女官叫來:“本宮這儿有些上好的茶葉,一個人喝可惜了。你去莫貴妃那儿傳個話,要她來拿些。”

女官點頭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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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四月的南方已經春暖花開, 利州路這一帶還有些倒春寒。吳璘押著完顏宗弼回興元府的大牢關押,陸彥遠護送趙琅回到成州。

他們本來也是要去興元府的, 但趙琅聽說顧行簡為了前往采石村救他, 致使身懷六甲的夫人險些遭遇不測,便想親自前去探望。畢竟是他一意孤行, 給旁人添了這諸多的麻煩, 心中難免愧疚不安。

正好陸彥遠也迫切想知道夏初嵐的近況,就與他一同前往顧行簡所在的驛站。

雖說完顏宗弼和完顏亮都已經抓到了, 但驛站這里的護衛卻比從前增加了三倍不止。反而進到里面,沒有外面看上去那麼戒備森嚴。

趙琅和陸彥遠坐在前堂等候, 六平前去稟報。

顧行簡正在屋中喂夏初嵐喝藥。她的身体這兩日穩定了許多, 飯量也逐漸增加了。只不過孕吐的反應實在厲害, 眼看著人都瘦了些,下巴也變得尖尖的。好在王二家的照顧得很上心,變著法子給她做各種好吃的。

“夫君, 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喝藥?”夏初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枕在顧行簡的腿上說道。

顧行簡喂了一顆梅子給她:“我在等潘醫官的回信。等確認你身子沒事了, 就可以不喝。”

夏初嵐悠悠地嘆了口氣:“我昨日看到外面的天上飄著好几只紙鳶。小時候每到春天,我爹就會帶我和衍儿去放紙鳶。現在長大了,倒是連下個床都難了。”

顧行簡摸著她的臉頰, 輕輕笑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還這麼貪玩?以后我帶孩子們去,放紙鳶要多几個人才熱鬧。”

他這話的意思是要她多生几個了?

夏初嵐覺得不好意思,拉了拉他的手指, 感覺到他的吻落在自己的臉頰上,眼睛上,耳朵越發地燙了。她伸手摟著他的脖頸,微微仰頭碰上他的嘴唇,呼吸炙熱地交纏在一起。

這段時日,他几乎寸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她才能恢復得這麼快。她伸出舌頭描摹他的唇形,轉眼間就被他的舌頭裹挾入了口中。

顧行簡把她抱起來,摟在懷里,只覺得滿懷的馨香柔軟。春衫輕薄,她身体的曼妙曲線在他的手掌之下分毫畢現。

“相爺,普安郡王和英國公世子來了。”六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

夏初嵐伸手抵在顧行簡的胸前,要推開他的懷抱,他卻將手臂收緊,不肯放開她。直到夏初嵐被他吻得喘不上氣了,臉頰通紅,他才離開那對被親得紅潤發亮的唇瓣,又戀戀不舍地吻了她几次。

“你快去吧……別讓他們等久了。”夏初嵐別開頭,拉好衣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懷孕以后,他几乎碰不了她,兩個人每次都是擦槍走火,他也忍得十分辛苦。剛剛她坐在他腿上,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那里燙如火鉗。

……昨夜還是她用手幫他解決的。從前哪里想到他是這樣的?只以為是個清心寡欲的人,要不然也不會三十多年都沒碰過女人。若非她懷孕,恐怕早就被他拆解入腹了。

顧行簡拉過被子,蓋在她的身上:“你睡會儿,我去去就回來。”

夏初嵐應好,乖乖地閉上眼睛,臉頰還在發燙。她身上都還是他的味道,從脖頸蔓延到胸前。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頭,這才轉身出去了。

六平在門口走來走去,小聲問思安:“里頭就相爺和夫人兩個人啊?大白天的為何關著門?”

思安輕咳了一聲:“相爺正給夫人喂藥呢。你這個時候來催什麼?在相爺眼里,沒什麼事比夫人和孩子更重要了。”

“喂藥要這麼久?我就是怕讓客人們等。”六平摸了摸腦袋,不解地說道。

思安有些尷尬地看向別處,她當然不會告訴六平這個傻小子夫妻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會做些什麼。等他以后自己娶妻生子就知道了。

這個時候,顧行簡開門出來,神色一如往常。他吩咐思安:“讓夫人睡一會儿,別打擾她。若是起風了,記得進去把窗子關上。”

思安行禮道:“奴婢曉得的,請您放心。”

顧行簡這才跟著六平走了。

趙琅和陸彥遠坐在前堂里,久等顧行簡不至,趙琅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而陸彥遠則在想別的事,因此兩個人都沒說話。

陸彥遠原本以為,岳丈那日與父親商議除掉普安郡王,不過是買通一些殺手,或者指使當地的官員,可沒想到竟然將恩平郡王的幕僚和金國也牽扯了進來。

他的父親當初壯志滿懷地要收服河山,為了北征而四處籌集軍餉。臨了為了支持恩平郡王,居然與金人相互勾結,這是何等的諷刺!他覺得父親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可這次的事情若是擴大,往深處查,英國公府恐怕很難全身而退。

顧行簡進了前堂,趙琅和陸彥遠都站了起來。顧行簡算是趙琅的老師,但兩個人很多年沒有來往了,因此只客套地互相見禮。趙琅之前的確不夠了解顧行簡,跟世人一樣對他存有偏見。他當初若等顧行簡來,也不至于鬧出后面這許多事。

好在如今完顏亮和完顏宗弼都被抓住了,名冊的事也有吳璘來幫忙搜尋。

“此番我能得救,多虧几位鼎力相助。我的確是意氣用事,險些鑄成大錯,這几日靜思己過,特意上門來向老師致歉。不知師母的身子如何了?”趙琅誠懇地問道。

他知道顧行簡獨身三十几年才娶妻,必定是對那個女子動了真心。而且聽說他的妻子比他小許多歲,素日里他便疼愛無比。真有什麼三長兩短,趙琅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顧行簡抬手請他和陸彥遠坐下,說道:“謝殿下記掛,內子已無大礙。您身份貴重,牽連甚廣,以后當三思而行。好在采石村的村民無恙,殿下也沒有受傷。否則臣等無法向皇上交代。”

“趙琅行事欠妥,往后定當謹記老師教誨。”趙琅說完這句,便不再發言了。他並不是一個善言辭的人,與人交往也十分慢熱。何況他和顧行簡、陸彥遠之間都很陌生,無法做到全然信任。

離開都城這些年,他一直醉心田園山水,日子過得自在愜意,也從沒想過再插足政事。直到皇帝派他來興元府主持銅錢流失案,他在民間呆了一個月,親眼看到邊關的百姓如何受到金國的侵擾,如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還有那麼多仁人志士為了國家慷慨赴死,他才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他不一定要當皇帝。他所想的就是要為這個國家,為黎民百姓盡自己的一份力。至少不能輸給那些普通人。

顧行簡與陸彥遠說話的時候,用眼角的余光一直觀察趙琅,心中有了一個決定。

論做皇帝的資質,趙琅還十分欠缺。他不夠聰明,也不夠圓滑世故,甚至衝動,不計后果。但恰恰是他這樣的血性,或許能帶領國家走向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

而趙玖光憑勾結金人,迫害兄弟這一點,便已經失去了繼承皇位的資格。顧行簡是絕不會支持這樣一個人登上皇位的。

“日前我收到完顏昌的信,他想親自入宋將完顏亮和完顏宗弼帶走。皇上此前已經授意蕭大人全權處理邊境之事,蕭大人和我都希望由殿下出面,與完顏昌談判。”

趙琅和陸彥遠聞言皆吃了一驚。尤其是陸彥遠,他是世家出身,自然能聽出顧行簡這句話里的意思。顧行簡和蕭昱都要支持趙琅了?倒也不奇怪,夏初嵐是蕭昱的親妹妹,蕭家跟顧行簡肯定站在一條線上。

只是蕭昱是領了皇命來的,他的意思能代表几分皇上的意思?

趙琅道:“我沒有與金國打交道的經驗,恐怕不能勝任。老師才是最佳的人選。”

顧行簡淡淡地笑了下:“我當年北上議和之時,也沒有絲毫的經驗,身邊更無可以依靠之人。人生很多事總要邁出第一步,殿下的路還很長,到時蕭大人會陪殿下一起去。殿下既可以孤身前往采石村尋找名冊,不懼艱險,那麼區區几個金人應該也不在話下吧?”

他這話有几分激趙琅的意思。趙琅果然應道:“自是不懼的。我答應便是。”

“如此就仰賴殿下了。”顧行簡拱手道。

陸彥遠和趙琅從驛站出來,兩人各懷心思。

趙琅在想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完顏昌一行。完顏昌如今在金國可謂是春風得意,舉足輕重。此番是金國理虧,他應該可以為大宋爭取到利益。

而陸彥遠則在想是時候返回都城了。剛剛他聽顧行簡說夏初嵐沒有大礙時,心中的大石落地。那日顧行簡驚慌失措地騎馬衝出去,他也有跟著回來的衝動。但是他有什麼資格呢?顧行簡是她的丈夫,是她腹中孩儿的父親,她傷了病了,自有她的丈夫噓寒問暖,疼愛呵護,根本就不需要他。

撇開那些男人都懂的責任,顧行簡對她是真的很好。

他之前那些瘋狂可笑的念頭,漸漸地收起來了。他曾經給不了她的,別的男人傾盡所有地給了。縱然有些不甘心,但只要她過得好,他也別無所求,不想再去打擾她的生活。

這次來興元府,他感觸良多。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尚且敢于抵抗金人,而他身為大宋的將領,不應該滿腦子都是些儿女情長。

既然今生錯過了心愛的女人,他便應該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做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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