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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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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6: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趙府外的小廝見是刑部蘇侍郎的馬車,連忙進府通稟,不多時,顧雲簡便急匆匆地趕出來了。

  一邊將蘇晉與沈奚往裡請,一邊賠禮道:「禮部羅大人和工部劉大人都說忙,要等戌時了才能到,下官以為他二位都如此操勞,蘇大人與沈大人一向勤勉,想必,更是公務纏身,豈知竟這麼早就到了,下官沒能及時相迎,實在罪過。」

  沈奚笑道:「你這話當心讓羅鬆堂他們聽去,又要哭著跟柳昀喊冤了。」

  蘇晉也笑道:「來得早走得也早,我夜裡還有些事,大約只有吃兩盞酒的功夫,怕是不要掃了你與趙大人的興才好。」

  「蘇大人這是哪裡的話。」顧雲簡道,「下官知道大人明日天不亮還要送安南使節出城,百忙之中能騰出功夫來下官的定親宴已是再賞臉不過了。」

  那頭覃照林將沈蘇二人的賀禮交由趙府的小廝登記好,追上來跟著蘇晉與沈奚一併往府裡走。

  正吃席的眾官員聽聞沈尚書與蘇侍郎一併到了,急急忙忙趕來拜見。

  趙府的流水席一共擺了三處地方,及外院,內院,及正堂。其中內院用來招待女眷,正堂便是像蘇晉沈奚這樣的重臣赴席的地方。

  幾人穿過回廊,行至內院,一眾女眷已隔著石徑立好向他們見禮了。

  蘇晉移目看去,人群中只認出了一個戚綾,便與她點了點頭。

  誰知她剛走過沒幾步,便聽身後有人小聲議論。

  「那便是蘇大人,好俊呀。」

  「可是他總不笑,上回見著他也冷著一張臉,與那位柳大人一樣,一點也不好親近,還是沈大人好。」

  「笑也不對你笑,沒瞧見大人方才只與如雨姐姐點了頭麼?」

  「可是如雨姐姐是要嫁給太子殿下做太子妃的呀,外面都在傳,還說如雨姐姐日後要做皇后呢。」

  「哼。」這時,人群中有一女子冷笑了出聲,「她做皇后?就算能做,也不過仗著自己是戚家人,我十三表哥哪裡能瞧得上她?十三表哥樣貌堂堂,風姿威儀,等他登基以後,多的是往後宮裡擠著做妃做嬪的,到那時表哥一日換一個寵倖,也輪不上她戚綾!」

  蘇晉聽了這話,眉心一蹙,驀然回頭望去。

  人群中,有兩名看起來年僅十三四歲的女子頓時嚇白了臉,另還有一名冷聲嘲諷的女子蘇晉認得,是故皇后的表弟朱荀之女,郡主朱郃樂。

  其實這幾人說話時聲音壓得很輕,奈何四周實在太靜,還是讓蘇晉聽了去。

  蘇晉冷斥了一句:「口無遮攔。」

  一眾女眷頓覺心驚,連忙屈膝欠身與她行禮。

  蘇晉卻也沒理,轉身與沈奚顧雲簡一起往正堂去了。

  該在正堂吃席的賓客一個沒到,趙衍見了他二人也訝異,笑道:「還以為你們二位要最晚到,沒成想竟是最早到了。」

  沈奚道:「也就只有吃兩盞酒的功夫。」

  「是,雲簡已命人與我說了。」趙衍道,又問蘇晉,「明日幾時出發?」

  蘇晉道:「寅時就該走了,打算在天黑前趕到嶴城,等後一日將使節送出嶴城,我也能早些回來。」

  趙衍聽了這話,探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酉時已過,距寅時只有不到五個時辰,不由道:「你這也太辛苦了。」又轉頭吩咐立在一旁趙大公子趙阡:「去將妧妧請出來與二位大人斟酒。」然後再對蘇晉道,「我不留你,吃完酒早些回,好歹還能歇上一時半刻。」

  不多時,趙妧便由趙婉領著來正堂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紅對襟大袖羅衫,髻上插了兩支金步搖,額間綴著梅花鈿,倒比平日素淨的模樣更明豔三分。

  方才趙阡去喚她時,只與她說是蘇侍郎到了,一進正堂見沈奚也在,趙妧怔了小半晌才移步上來行禮。

  趙衍對顧雲簡與趙妧道:「沈尚書與蘇侍郎百忙中特地騰出空閒來道賀,還不上來與兩位大人敬酒?」

  顧雲簡稱是,趙妧自一旁的婢女手裡接過酒壺,往三個杯盞斟滿酒水,輕聲問了句:「蘇大人與……沈大人,不多留些時候嗎?」

  蘇晉笑道:「不了,今日當真有事在身,等你出嫁去濟南那日,我再來送你。」

  趙妧輕聲應道:「是,多謝蘇大人。」

  她垂著眸,將三杯斟好的酒盞依次遞到蘇晉,沈奚,與顧雲簡手中。

  沈奚接過酒,卻沒有立時碰杯來飲,而是問:「顧禦史何時動身回濟南?」

  顧雲簡道:「其實早該回了,好在柳大人體恤下官,知道下官這裡,還有定親宴要辦,將日前太子殿下吩咐查理羽林衛的要務交給下官,讓下官能在京師多留半月,但也就七月中,就該走了。」

  沈奚道:「這麼快?」看了趙妧一眼,又問,「二小姐也隨顧禦史一併走?」

  趙妧垂著眸,睫稍顫了顫,輕輕「嗯」了一聲。

  趙衍道:「眼下是戰時,一切從簡,且外頭又多流寇,妧妧此去濟南,有雲簡與侍衛陪著我也能放心些,就當作是接親了。」

  沈奚笑道:「也好,還是趙大人考慮得周到。」

  他頓了頓,對趙妧道:「七月中旬想必是西北軍資軍費籌備最緊要的時期,我到時公務纏身,想必不能如時雨一樣騰出空來送二位。」說著,自一旁的婢女手裡接過酒壺,又滿上一杯,遞給趙妧,「這杯酒算是沈某敬二位,權當是餞別了。」

  趙妧聽了這話,一下子抬起眼來看向沈奚。

  雙目裡像盛著一碗盈盈清泉,似是想說什麼,卻終是垂下眸去,自沈奚手裡接過酒盞,低低地應了聲:「好,多謝沈大人。」

  沈奚於是舉杯道:「那沈某便祝二位此去迢迢,不念歸期,蓬萊路遠,不念往昔,燕婉良時,恩愛不移。」

  說著,率先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顧雲簡與趙妧沉默了一下,也與蘇晉一起將酒飲盡。

  蘇晉看了沈奚一眼,笑道:「既已吃過酒,我與青樾便不多留了。」說著,兩人一起向趙衍對揖過,折身就要往外頭走。

  方至門檻處,顧雲簡忽道:「二位大人留步——」

  他似是有些難以啟齒,猶疑了半晌才道:「二位大人的墨寶聞名京師,阿妧她,她自小好詩書,前一陣還與我說,想求一副二位大人的字,今日下官唐突,便替阿妧開了這個口,也不知沈大人與蘇大人可否為阿妧各提了一句話,她日後帶去濟南,也好留著當個念想。」

  蘇晉笑道:「這卻好說。」

  顧雲簡一揖謝過,看了立在身旁的婢女一樣,那名婢女會意,隨即呈上來兩柄摺扇。

  摺扇的扇面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點著三兩枝桃花。

  蘇晉想了一下,先提了筆,寫了一句「漠漠一江風雨。江邊騎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沈奚看了這摺扇,沉默了一下,也提了筆,寫的是「掃卻石邊雲,醉踏鬆根月。星鬥滿天人睡也」。

  寫完後,又笑盈盈地與顧雲簡道:「整個京師墨寶最好的不是我與時雨,你好歹是都察院的禦史,等要走當日,去跟柳昀求一幅字,看他可願給。」

  顧雲簡聽了這話,嘴上應是,心裡卻想著沈蘇二位大人好歹好說話一些,跟柳大人提與公務無關的話,他怎麼敢?

  蘇晉與沈奚再與趙衍一點頭,由顧雲簡引著往府門去了。

  二人方走至外院,忽聽外頭小廝顫著聲高喊一句:「太子殿下駕到——」

  整個趙府聞聲譁然,須臾間,只見赴宴的賓客女眷一下子全都湧到前院來準備參拜,蘇晉與沈奚抬目望去,朱南羨正自府門走下臺階,見了他二人,愣了一下問道:「你們這就要走了?」

  因這廂裡裡外外都跪著人,兩人還是與他行了個禮,蘇晉道:「回殿下,是,部衙裡還有些事,臣與青樾趕著回宮去。」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那好,我……本宮去跟趙衍道個賀,立刻就出來,你且等等本宮。」

  說著,往內府走了兩步才似是反應過來,與周圍跪著的人說了句:「平身。」

  一眾人等起了身,見沈尚書與蘇侍郎要在此等著太子殿下,連忙退得遠遠的去了。

  蘇晉這才想起這一路來記掛的事,問沈奚:「你方才說年初嶺南軍資軍費的帳冊出了問題,可這本帳冊做好後,我還在都察院,是我與錢月牽一起核查的,後來呈給柳昀,他也仔細看過,都不曾察覺任何不妥之處。」

  沈奚道:「我正要與你說這事。」他想了想,「這帳本明面上是沒有任何不妥的,花費銀錢的數目是對的,各物資的價錢也是對的,從兵部那頭核過來的數目還是對的,獨有一樣奇怪——帳目裡,沒記清楚究竟買了多少物資。」

  蘇晉皺了一下眉:「我沒聽明白。」

  沈奚道:「打個比方,我給你十兩銀子,你拿著十兩銀子去買一兩銀子一袋的鹽,買了十袋回來。然後你就會記帳,物資是鹽,單價一兩,買鹽十袋,共費十兩銀子。這看起來沒問題對麼?可是,這帳目裡的一袋鹽究竟有多重你寫了嗎?是一兩還是一斤?我怎麼知道我這十兩銀子是買了十兩鹽還是十斤鹽呢?

  「年初嶺南軍資的帳冊就是這個問題——許多計重物資的究竟買了多少沒有寫明白。」

  蘇晉道:「這個柳昀其實提過,我與錢月牽還自兵部那頭借了他們的物資記錄來看,那裡是計了重量的,隨後又算過一回,仍沒有任何差錯。」

  沈奚道:「有一種情況——如果,有人拿銀子合在戶部的銀子裡買了物資,在兵部清點物資前,又將這筆多出來的物資神不知鬼不覺地運走,你們這樣是查不出來的。」

  蘇晉皺眉:「還能有這樣的事?」

  沈奚道:「按理應該不會,因為沒什麼意義,貪也貪不了半個子兒,囤也不好囤。」他說著,也鎖了眉,「我之所以會起這個疑,是因為這筆賬是杜楨親自記的,杜楨在戶部十五年,現已是右侍郎,既然這本賬每一筆款項都這麼明晰,他為何不寫明白?以他的資歷,不該犯這樣的失誤。」

  蘇晉道:「當時錢之渙致仕,你被降職,戶部獨他一人撐著,忙不過來也是常有的。」她思忖了一下又道,「但凡事多留一個心眼總沒錯,你是何時發現這事的?」

  「今日一早,龔荃來吵著問嶺南的軍資還有沒有餘的時候。」沈奚道,「事不宜遲,待會兒我一回宮就查。」

  蘇晉道:「你要怎麼查?」

  她知道沈奚是個行事果斷的人,今早既然發現了端倪,想必早已發信給各商戶,讓他們將所出貨物及重量抄錄一份送來戶部。

  「等這些商戶回信太慢,左右這筆賬是杜楨做的,我打算——」沈奚若有所思,隨即看向蘇晉,「眼下證據不足,到時你用你的春秋筆法幫我寫一份令狀,再派兩個刑部的人過來,直接將杜楨捆了來審。」

  蘇晉失笑道:「杜楨好歹是三品侍郎,我倒是願寫這個令狀,但是,單我刑部出令狀不夠,還要與殿下與柳昀請示過。」

  沈奚道:「柳昀那裡我去跟他提,十三那裡你幫我與他說一聲。」說著,又看了眼天色,「好了,我先走了。」

  蘇晉愣道:「殿下不是讓你我等他?」

  沈奚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笑嘻嘻地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七月初七,他讓你等,我等他做什麼?」又對跟在一旁的覃照林道,「老覃,你先送我回宮,你家蘇大人待會兒自有人送。」

  覃照林一下就明白過來了,應了聲:「好咧!」

  沈奚與覃照林前腳走,朱南羨後腳就從內府出來了,一見蘇晉仍等著自己,揚唇一笑,走到她近前說了句:「走吧。」

  蘇晉與他行了個禮,隨他剛走了幾步,忽見兩人自道旁疾步走上前來,撲跪在朱南羨跟前道:「太子殿下恕罪,蘇大人恕罪——」

  朱南羨愣了一下,認出這二人竟是朱荀與他的女兒朱郃樂,疑惑道:「怎麼回事?」

  朱荀道:「方才是郃樂不懂事,口無遮攔,竟隨意議起太子殿下的私事。但郃樂如此,也是因為小時候與太子殿下走得近,心憂殿下的終身大事所致。沒成想讓蘇大人將這碎語聽了去,汙了大人的耳根子,還勞煩大人斥責,是臣教女無方,請殿下恕罪,蘇大人恕罪。」

  原來朱荀是看蘇晉在外院等著朱南羨,以為這位刑部侍郎要向太子殿下稟報他家小女的不是,急急忙忙拉了朱郃樂來致歉。

  怎奈他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一下「私事」一下「碎語」的,任朱南羨聽了半晌都沒聽明白——只弄清楚了一點,跪著的這二人約莫是說了什麼,讓阿雨不悅了。

  他側目看了蘇晉一眼,見她端然立著,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於是只好看向朱荀父女,分外肅然地說道:「蘇侍郎身為刑部侍郎,於禮法一向從容有度,你二人既勞她斥責,想必是很不成體統了。」

  朱荀連忙磕頭賠罪道:「是、是,臣知罪,小女也知罪了。」

  朱南羨又在心中掂量,阿雨素來虛懷若穀,按理不會與一名小女子計較,要怎麼罰才既不過分,又令她滿意呢?

  他思考許久,板著臉道:「朱郃樂。」

  「臣女、臣女在。」

  「你明日清早進宮,跟戚貴妃與喻貴妃一併請個罪,先跟她二人學抄兩年經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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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6: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從趙府出來,朱南羨回頭問蘇晉:「郃樂方才究竟是說了什麼讓你不痛快了?」

  蘇晉看了朱南羨一眼,原地立著似乎回想了一會兒,然後四平八穩地道:「回殿下,臣記不大清了。」

  誰知跟出來送太子殿下的顧雲簡聽了這話,走上來揖道:「回殿下,郃樂郡主碎語時,臣也在近旁,她其實也沒說什麼,大意是殿下您登基後,除了立皇后,還要納許許多多嬪妃。私底下說話,出言有失分寸,無遮無攔,蘇大人從前是禦史掌綱常,現在領刑部管律法,自當斥責一兩句。」

  朱南羨一愣,居然是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唇角一彎,像是想笑,餘光裡掃到蘇晉,又連忙將笑意收住,再次肅然地道:「這就很不是了,她身為郡主,本當以身作則,怎能如此不懂規矩?看來只抄兩年經文,還是本宮罰得輕了。」

  顧雲簡連忙道:「是,殿下胸襟寬廣,海納百川。」

  朱南羨道:「今日是你的吉日,不必為本宮站班子了,回府裡去吧。」

  顧雲簡稱是,合著手躬著身退了下去。

  朱南羨來時讓人將輦車停在了巷口,斜陽暮裡,天地間一片悠淡的霞色,朱南羨摒退了左右,獨自領著蘇晉往巷口走,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笑了兩聲。

  笑過後,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落後自己半步的蘇晉。

  他個子高,身姿挺拔,斜斜一道影罩下來,剛好將蘇晉裹在了這泓暗光裡。

  她看到他笑了,也知道他為何要笑,頰邊浮上不明顯的淺紅,分外好看的眼尾顫了顫,像蛺蝶在暮裡振翅,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

  朱南羨於是徹底將笑意收起來,沒再提方才的事,另起了一個話頭道:「今早有探子來報,說四月的時候,有人曾在靖州一帶見過一對『母子』的蹤跡,聽描述,像是梳香與麟兒。」

  「當真?」蘇晉愕然道。

  「嗯。」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只是後來又不知去向了。」

  他靜了片刻,接著道:「今日龔荃與羅鬆堂幾人在奉天殿吵時,我將梳香從前的事仔仔細細想了一遍,她是從小跟著皇嫂的,有幾回皇嫂與她說話,我也在,記得梳香說她的故鄉在蜀中,一直想回去看看,皇嫂還說,等麟兒再大一些,一定要去蜀地一回,那裡群山環繞,猶如避世桃源,她一直心嚮往之。」

  蘇晉道:「川蜀的確是好地方,我兒時也住在那裡。」她頓了頓,又問,「殿下的意思是,梳香與小殿下也許去了蜀中。」

  「嗯,我已派探子去找了。」朱南羨看了蘇晉一眼,笑道,「我是江南人,沒去過蜀地,你若想念那裡,日後我陪你去。」

  說話間已到巷口,秦桑走上來拱手拜道:「太子殿下。」又問,「蘇大人可要與殿下一同回宮?」

  朱南羨道:「她的馬車被青樾借走了,乘本宮的輦車。」

  蘇晉是臣子,照理是不應當與朱南羨共乘的。

  好在朱南羨今日乘的只是普通皇輦,尚還不是帝輦,秦桑也沒多說什麼,掀了簾便將二人請上了馬車。

  馬車起行,蘇晉掀開側簾往外看去,今日不知為何天黑得很快,一天星鬥明亮奪目,明日大約是個好晴天。

  「阿雨。」朱南羨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這一天星鬥,輕聲道,「上回我說,我娶你。」

  蘇晉神情微動,她垂下眼簾,沒有將車簾放下,只輕輕「嗯」了一聲。

  朱南羨又道:「我已仔細想過了,等你送了安南使節回來,我們就行天地禮。」

  「高堂是你的祖父與我的皇兄皇嫂,證婚讓青樾來,至於賓客,就便宜十七了。」

  「人是少了些,也不夠熱鬧,但該有的禮數我一樣也不會短了你。我是朱家嫡子,娶正妃當有一百二十八台聘禮,我已命人點算好了,走得是我的私賬,戶部與宗人府都查不出來;七天七夜的鼓瑟吹笙在宮裡辦動靜太大,等陪你回蜀中祭拜謝相時我補給你;嫁衣就用母後當年嫁給父皇穿的那件,這是她最珍愛之物,一直保管得很好,後來她留給了我,要我……將它送給這輩子最心愛的女子穿。日子我也定好了,七月十三,處暑開漁節,你若覺得匆忙,也可以換個日子,只是,不要將日子定得太遠就好。」

  蘇晉安靜聽他說完,淺淺地笑了一下,應道:「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節離開,七月初十出嶴城,回來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宮。」

  朱南羨將她拉到身邊挨著自己坐下:「你也不必急著趕路,便是七月十三當日回來也來得及,左右宮裡這頭有我操持,倘使晚了,我就等你。」又道,「只是要委屈你,與我成親竟不能廣天下而告之。」

  蘇晉搖頭道:「殿下事事都為阿雨著想,是阿雨委屈了殿下。」

  不多時便到了宮裡,吳寂枝與戶部的一名主事正形色匆匆走出正午門,看到蘇晉從太子殿下的輦車上下來,急忙迎上來見禮。

  蘇晉見他二人神色有異,問道:「出了什麼事?」

  吳寂枝道:「回蘇大人,杜大人不見了。」

  先頭沈奚還說等回宮後,要綁了杜楨來審,離下值到現在也就三兩個時辰功夫,杜楨居然不見了。

  蘇晉道:「何時不見的?你們現在又是要去做什麼?」

  那名戶部的主事道:「回蘇大人,是下值後不見的。今日沈大人與您去趙府赴宴前,讓下官去杜府請杜大人回宮,豈知下官到了杜府,杜家夫人卻說杜大人沒回去過,宮裡也沒見著人。方才沈大人聽說此事竟是急了,讓下官與吳主事來正午門等著您回宮,請您請示太子殿下,能否調兵去尋杜大人。」

  如果說之前嶺南軍資帳冊的問題只是讓沈奚略微生疑,那麼杜楨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見,無疑加深了沈奚的疑慮。

  這話一出,一旁皇輦的車簾忽然一掀,朱南羨探出頭來,看了蘇晉一眼,再看向吳寂枝與那名戶部主事:「沈青樾呢?」

  吳寂枝與戶部主事原以為蘇侍郎只是借太子殿下的車輦回宮,沒成想竟是與太子殿下同乘一輦,驚詫之下跪地拜見,然後才道:「稟殿下,沈大人去都察院尋柳大人了。」又解釋道,「沈大人說,雖然杜大人只不見了三兩個時辰,但是——」

  他二人話未說完,朱南羨便將手一抬,方才蘇晉在輦車上已將沈奚的疑慮與他說過了。

  「秦桑,傳本宮之令,命府軍衛以戶部侍郎杜楨疑似遇險之由,派府軍衛全城搜捕杜楨,務必將他給本宮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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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秦桑稱是,喚來一名內侍來代他駕輦,領命走了。

  蘇晉對朱南羨道:「殿下雖派了人去搜捕杜楨,但青樾要審三品侍郎,還需刑部與都察院同時出令狀,臣這就回去寫。」想了想又道,「臣還要準備出使的事宜,明日大出殯不能隨殿下一同去皇陵,還望殿下代臣拜過故太子與故太子妃。」

  朱南羨點頭道:「好,你天不亮還要趕路,早些歇下。」

  言訖,將車簾放下,任內侍駕著輦車離開了。

  其實蘇晉方才的言語有些不妥,即便宮裡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對蘇侍郎十分信賴,但她到底只是臣子,祭拜故太子與故太子一事,怎麼能託付朱南羨這個儲君呢?

  好在吳寂枝知道蘇晉是女子,略一思索,似是不經意地笑道:「都說太子殿下私底下待蘇大人沈大人十分不同,今日見識了,果真說是情同手足都不為過。」

  蘇晉於是也反應過來,笑道:「我與青樾一路與殿下走過來,私底下不顧規矩,有些沒大沒小,好在殿下寬容,從來不怪。」又對候在一旁的戶部主事道,「你先回戶部,將這裡的情形與青樾說一聲,好讓他放心,待會兒若青樾那裡有任何狀況,勞煩你來刑部通稟一聲。」

  主事忙道:「蘇大人哪裡的話,這是下官應該的。」

  夜已深,宮禁裡除了值夜的守衛與內侍,四下裡靜悄悄的,吳寂枝提著風燈為蘇晉照路,一面將她往刑部引,一面道:「大人今日興致好。」

  蘇晉愣道:「是麼?」

  吳寂枝點頭道:「大人平日裡幾乎不笑的,今日倒是笑了幾回。」

  蘇晉不由又笑起來:「興許是去了趙府的定親宴,沾了些喜氣回來。」

  不遠處有兩名都察院的禦史走過,一見前方走來的竟是刑部的大人,連忙合手與蘇晉拜下,吳寂枝與他二人對揖過後,又說道:「聽聞今日趙府的定親宴,柳大人最後沒去成。」

  蘇晉點頭道:「是,大人素來是個克己自律的脾氣,最講究今日事今日畢,先前被龔大人幾個堵在奉天殿耽擱狠了,因此沒去趙府,連賀禮都是命他府上的安然與阿留送去的。」

  吳寂枝道:「那真是可惜了,還以為趙大小姐今日若能在妹妹的定親宴上見到柳大人,指不定又能促成一樁好姻緣呢。」

  對上蘇晉詫異的目光,他解釋道:「哦,蘇大人可能不曉得,大約九年前,柳大人剛做禦史不久,趙府的大小姐趙婉姑娘就獨對他一人情鐘。」然而這話出口,他覺得不對,想了一想,搖頭笑道:「不過那時的柳大人還只是柳昀,才十七,年少沉穩,睿智俊朗,又是名門之後,師從大儒,當時整個京師誰不想嫁柳昀?」

  蘇晉愣道:「我只聽過早年間,京師凡家有女,無一不想嫁青樾。」

  「唉,那不一樣。」吳寂枝道,又笑著說,「背地裡說人閒話不大好,好在都是寫陳年舊事,蘇大人與沈柳二位大人相熟,想必他二位不會介意。」

  「那時有個說法,沈大人是風流招姑娘家喜歡,但要嫁還是當嫁柳昀的。」

  「當時下官還在做巡城禦史,柳大人一入都察院,聽說求親的幾乎踏破了老禦史的門檻。蘇大人您也曉得,孟老禦史自家還有個女兒呢,心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給柳大人與自家女兒訂了親。訂親之後,趙府的大小姐趙婉便哭了好一陣,聽說無論去哪裡,只要有人提起『柳昀』二字就哭,她對柳大人情鐘一事就這麼傳了出來。

  「後來沒幾月,柳大人與孟家小姐成親前,那小姐薄命,染急病去世了。老禦史傷心了一陣,倒也看得開,心想著趙婉小姐好歹是他看著長大的,除了太喜歡柳昀這一點有些出格外,樣貌品行無一不好,於是就想著乾脆幫柳昀做個主,將他的終身大事重新定了。

  「不過老禦史將柳大人視若己出,凡事必顧及他的感受,定下此事前,將柳大人叫來跟前問,說你可願等三年,等趙婉大一些了,娶她為妻。蘇大人,您猜柳大人怎麼答的?」

  蘇晉想了一想,沒想出來:「怎麼答的?」

  吳寂枝失笑道:「就一個字,好。」

  蘇晉訝然道:「就這麼應了?他是誠心的麼?」

  吳寂枝笑道:「正是了,孟老禦史也是與大人您一般想法,且他是個耿介的脾氣,當下就問柳大人,你是真願意,還是順從我?趙大小姐你是見過幾回的,你記得她的模樣麼?

  「柳大人說應該記得,結果孟老禦史問高矮胖瘦,問芳齡幾何,大人他一個都答不上來。老禦史氣個半死,問那你為何說好?柳大人說,老師待學生恩重,這是小事,老師說是就是了,學生總不能在這種小事上拂逆老師。」

  蘇晉笑道:「這倒像是柳大人的脾氣。」

  吳寂枝道:「後來有一回,下官為老禦史送城北巡城禦史的名錄,恰好在都察院聽到老禦史與從前的刑部尚書沈拓沈大人提起這事,他當時也沒避著下官,只說,柳昀這輩子孤孤單單的,於情緣親緣都太寡薄,他急著為他定親,其實是怕自己走了以後,柳大人再無人可以說話,其實私心裡,他希望他能娶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還說柳昀的性子註定一生克己自苦,能有一樁遂心如願的事也好,所以幫他將與趙府的親事推了。也許是老禦史這話有些惆悵,叫下官聽了十分感慨,這麼多年了都記得深牢,時常在想,柳大人這樣的人物,要怎樣的女子才能令他喜歡,讓他遂心呢?」

  蘇晉道:「我初識柳昀,也疑惑他這樣人品為何還是孤家寡人,後來相識久了,才發現他有一套自己的法度,待事待物雖十分嚴苛,但律己更勝於律人,叫人欽佩有加,他的心思或許本不在這些他認為的『閒事』,『小事』上頭。」

  吳寂枝笑道:「蘇大人說得正是,倒是下官拿凡心度聖人了。」

  二人說話間,刑部已至,因蘇晉明日天不亮就要離開,一走幾日,刑部各公堂裡直至此刻還點著燈,多得是值宿辦公的人。

  吳寂枝正欲將風燈交給一旁的小吏拿著,抬目一望,院中有一個修長的身影負手而立。

  正是他們方才說了一路的柳昀。

  吳寂枝手一抖,風燈一下子就落在地上。

  蘇晉見了柳朝明也驚了一下,心道真是不該背後議論人,明明沒說什麼,打個照面卻已做賊心虛了。

  吳寂枝拾起風燈,上前與柳朝明拜見過後,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柳朝明見他二人神色有異,眉心微微一蹙,卻沒多問,只對蘇晉道:「皇貴妃的案子,你這裡審得怎麼樣了?」

  蘇晉剛自方才的心虛中回緩過神來,神色端的十分嚴肅,道:「已差不多了,太醫院安醫正下得毒,他已招了,還說是受淇妃指使,淇妃也認罪,但這二人都不願供出朱沢微,我正想著是否要這麼結了,還是等淇妃身子養好寫再審一審,適度用刑。」

  柳朝明道:「就這麼結了,淇妃已是死罪,你用刑她也不會供出朱沢微,安醫正對朱沢微忠心耿耿,一定被掐住了命門。」

  蘇晉道:「我也這麼想。」又揖了一揖道,「既然大人都如此說,那我趁夜裡將案子結了,趕在走之前送去大理寺與都察院覆核,到底是皇室宗親的案子,不宜拖太久。」

  柳朝明看著蘇晉,一時沒有回話。

  方才沈青樾來找他說過杜楨的事後,他便莫名有些放心不下,卻又說不清在擔心什麼,就像是堅石入水,不知被從哪兒探出來的水藻絞住,沉不著底。

  此刻看到她,想到她寅時就要動身,也不知能歇上多久,於是道:「你將皇貴妃案子的卷宗,證物,狀詞交與我,我眼下得閒,拿回去看過後,把刑部的結案呈詞與都察院的覆核奏本一併寫了,你便不必管了。」

  蘇晉聽了這話卻愣了一下。

  皇貴妃的案子牽扯到朱沢微,她是交給誰都不放心,這才趕回來親自寫結案呈詞。但她今夜實有諸多要務,待會兒還要趕去禮部一趟,若柳昀肯代她寫呈詞真是再好不過,他做事嚴謹清明,她是一萬個放心。

  蘇晉笑道:「按說我自己的事,斷然不該請大人幫忙,但今日實在特殊。」她往公堂比出一個「請」姿,「大人稍後,我這就去將案宗取來。」

  刑部公堂裡值宿的看到左都禦史大人與蘇侍郎一併進來,紛紛過來拜見,蘇晉吩咐了一兩句,折去自己的值事房拿公文了。

  不多時,一名小吏提了提了茶壺茶盞過來,與柳朝明道:「柳大人,這是蘇大人特地命小的招待您的。」

  茶水沖沏間散發一種十分清新的花香,卻不是花茶。

  柳朝明看了一眼:「嶺南的香茶?」

  「還是極品中的極品。」小吏道,「禮部的羅大人特地托了人從嶺南一帶采來,快馬運來京師,前陣子羅大人總托蘇大人幫忙,私下便塞了蘇大人一塊香茶,蘇大人吃過後十分喜歡,拿這茶來招待人還是頭一回,前兩日沈尚書來了,也不過是取了方『銀絲兒』打發了。」

  小吏說完這話,再拱了拱手,退下去了。

  柳朝明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這才自一旁的案幾上端過茶盞。

  茶蓋子一掀,騰騰的熱氣伴著清香湧出來,撲在柳朝明的眉間眼底,新綠的茶葉還在水裡蜷曲伸展,清清淺淺一片水色。

  一人獨坐,平日裡深不見底的眼眸也是清清淺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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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片刻後,蘇晉便將皇貴妃一案的卷宗取了過來,柳朝明粗略地翻了一遍,見各公文已被她按日子排理妥當,遞給一旁的小吏,讓他拿去都察院。

  小吏走了以後,蘇晉道:「這回真是辛苦大人,等我送完使節回來,即刻去都察院領大人寫得刑部結案呈詞,將涉案人等處置了。」

  柳朝明沒接她的話頭,只問:「你何時回來?」

  蘇晉道:「原定的日子是七月十三,只是,」她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我想走快一些,能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來再好不過。」

  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緒,眼下這麼沒由來地笑起來,想必是開心得很了。

  也不知是因為什麼事。

  柳朝明看著蘇晉,只覺她的笑雖十分清淺,卻情真意切,灼灼像有光,竟讓人不敢看久了。

  他安靜地移開目光:「好,早些回來。」

  蘇晉正要送柳朝明離開,卻見公堂外,禦史言脩領著秦桑過來了。

  言脩對著柳朝明與蘇晉二人行了禮,說道:「柳大人,太子殿下派秦護衛來都察院,說有要緊的事傳您去奉天殿,下官怕耽擱要事,領秦護衛來刑部通稟您。」

  柳朝明道:「知道了。」

  蘇晉一聽朱南羨要見柳朝明,猜到是朱沢微有異動,問:「殿下他可有說是何要事?」

  秦桑左右看了一眼,見都是可信之人,如實答道:「稟蘇大人,方才左將軍來報,七殿下暗中整兵了。」

  此言一出,柳朝明與蘇晉的眉頭同時一蹙。

  蘇晉略想了一下,對柳朝明道:「我隨大人一起去奉天殿。」

  奉天殿內,沈奚前腳到,柳朝明後腳也到了。

  朱南羨看蘇晉竟跟著柳朝明一起過來,愣了一下,倒也沒多問,只對左謙道:「你把朱沢微的動向仔細說來。」

  「是。」左謙道,「末將方才接到七王府的探子來報,七殿下已於今夜戌時開始整兵,其中,暗衛五百人,府兵五百人,另有些殘部,舊部,合計共兩百餘人,他現已將這統共一千二百餘人的兵力全部安插去了城北皇陵附近,應該是想借明日大出殯之際,起兵製造混亂,伺機離開,逃回鳳陽。」

  朱南羨看向柳朝明三人:「你們怎麼想?」

  此刻奉天殿內,除了柳朝明以外,其餘人等俱是朱南羨的親信。按說東宮的事,他本不該找柳昀相商,然而這個朱沢微實非等閒之輩。

  朱景元膝下皇子眾多,三名嫡子除外,庶皇子裡也有三六九等之分,甲等譬如朱覓蕭朱昱深之流,其生母一個是皇貴妃,一個是開國元勳戚府裡出來的戚貴妃。而朱沢微的生母岑妃,卻是末流中的末流。

  據聞岑妃原不過一名選侍,連朱景元的面都沒見過,那陣子恰好五皇子患瘧疾薨了,剛誕下的六皇子天生長了三瓣唇,岑妃趕在這個當口,被傷心醉酒的景元帝幸了一回,懷上朱沢微,這才慢慢晉了妃位。

  饒是如此,朱景元也不怎麼記得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一直到他十七歲該賜字了,才隨意提了「沢微」二字,也是個微末的意思。

  就是這麼一個出生卑賤的庶皇子,卻沒有被埋沒在朱景元膝下芸芸眾兒女中,而是一步一步攀爬到差一毫釐登上帝位,其謀算之深,任誰都不可小覷。

  沈奚道:「朱沢微這個人,做任何事必然會給自己藏一計後招,何況他如今深陷絕境,這麼大動作必定籌謀已久步步為營,我的意思是,明日就是大出殯,我們此刻再去琢磨他的心思未必來得及,不如——」

  「殺了一了百了。」柳朝明道,「他既然敢在皇陵附近埋伏兵力,就是給足了旁人殺他的理由。」

  他想了一下,又道:「但是,此事未必如看起來這麼簡單。」

  「臣也這麼想。」蘇晉道,看向左謙,「左將軍日夜命人盯著朱沢微,他除了調兵以外,確實沒有別的異動了嗎?」

  左謙道:「確實沒有了。」

  蘇晉又思索了一下,腦中靈光一閃,忽問道:「杜楨有下落了嗎?」

  左謙道:「已查到一點蹤跡了,正命人搜捕。」

  朱南羨已明白過來蘇晉的意思:「增派兵力,越早找到杜楨越好。」又對柳朝明三人道,「本宮的意思與三位一樣,早日將朱沢微殺了以絕後患。」

  做好決定,眾人一時沉默,似乎各有各的思慮。

  過了一會兒,柳朝明道:「殿下知道當年朱沢微辦成漕運案,陛下賞了他一身禦賜蟒袍麼?」

  朱南羨怔了一下道:「大人不說,本宮險些將此事忘了,倒是聽皇兄提起過。」

  柳朝明道:「殿下既決定要殺朱沢微,倘若他穿了禦賜蟒袍,整個宮禁只有殿下可以手刃之。」他看了蘇晉一眼,頓了頓又說,「但臣總有些擔心朱沢微這是調虎離山之計,不知明日蘇侍郎送安南使節離開,太子殿下派了多少人護送?」

  尋常使節離開,當由四名親軍衛與一行五十名侍衛送出應天城,再由其中一名親軍衛抽調出十二名侍衛,一路送出大隨。

  朱南羨道:「本宮派了兩百名親軍衛與兩百名普通侍衛,另外,她自己的護衛也會隨行。」他說著,也看了蘇晉一眼,想了一想又道,「但柳卿的顧慮不無道理,本宮可以再增派兩百名親軍衛隨行護送。」

  左謙道:「太子殿下,柳大人,末將有些不明白二位的顧慮,七殿下的兵力末將已仔細算過,確確實實只有這一千兩百餘人,眼下已全埋伏在了皇陵附近,他如何分得出多餘兵力去對付蘇侍郎?」

  此問一出,朱南羨與柳朝明都沒作答。

  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左謙莫名愣了一下,他思忖了一會兒,仍覺一頭霧水,拱手鄭重其事地道:「許是末將腦子笨,不解殿下與大人的深意,但殿下既已吩咐為蘇侍郎增派兩百名親軍衛,末將待會兒一定照安排交代下去。」

  沈奚似是一直在思慮著什麼,直自此刻方才又開口道:「明日大出殯,我就不去了。」

  朱南羨愕然道:「你不去送皇兄皇嫂?」

  沈奚搖頭道:「我放心不下戶部帳冊的事,找得到杜楨也好,找不到也好,我都得仔細查,儘早查出來。」他沉默了半晌:「我不想重蹈覆轍,讓昭覺寺的事從來一遍,你明日祭拜時,幫我跟阿姐與姐夫道個歉,我改日再去看他們。」

  昭覺寺事發前,他明明離攔下朱憫達只差一步。

  朱南羨道:「好,擇一日我陪你一起去皇陵看他們。」

  外頭有人叩門,尤公公奉了五碗參茶來,說道:「殿下與幾位大人深夜還在議事,真是辛苦了。」

  柳朝明看了眼外頭的天色,見子時已過,便對蘇晉道:「你寅時還要動身,不如先回刑部。」

  朱南羨也道:「是,回去歇上片刻。」

  蘇晉一想接下來他們大約要議一些在皇陵排兵佈陣的計策,她也出不了什麼主意,便點頭道:「好,那臣先告退了。」

  走至殿門處,身後忽然又有人喚了一聲:「蘇時雨!」

  是沈奚。

  燭燈煌煌的大殿中,他一雙桃花眼明亮灼目,彎眼一笑更是流光溢彩:「平安回來。」

  蘇晉愣了愣,還沒答話,立在沈奚身旁的柳朝明也安靜地說了一句:「平安回來。」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嗯,你要平安回來。」

  其實蘇晉不大明白他們在擔心什麼,可能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也許只是因為她要在這樣一個危急的關頭出行,即便有千百名兵衛護送,也會心生牽掛罷。

  正如她也牽掛他們一般。

  蘇晉忽然想起一個十分兒女情長,卻又並不兒女情長的句子。

  直道相思了無益。

  但不是惆悵,也非清狂。

  她站在殿前月輝與燭色交織的最朦朧處,沒說話,只笑了一笑。

  不是她平日裡那種淺淡的笑,而是一枚燦然的,奪目的,簡直能與日爭輝的笑。

  然後俯首一揖,是個謝禮。

  蘇晉回到刑部後,先將沈奚問她討的令狀寫了,想到接下來要出行幾日,隨即命人打了熱水來,仔細清洗了一番,換好衣衫倒在榻上似乎剛合上眼,外頭就有人來叩門道:「蘇侍郎,寅時了。」

  蘇晉陡然將眼睜開,愣怔了一下,才看了眼天色。

  她是難得睡這麼沉,若無人來喚,指不定還要睡過頭。

  穿戴好衣冠出了門,自一旁的小吏手裡接過清茶漱了口,問:「禮部那頭已準備好了麼?」

  小吏道:「已好了,太子殿下醜時便命隨行親軍衛在承天門口等著了,聽說安南國那使節歸心似箭,也是醜時就到了承天門。」

  蘇晉愣了一下,笑道:「這麼看倒是我耽擱了行程,叫他們好等了。」

  小吏道:「大人哪裡的話,原定的就是寅時,是他們早了。」

  雖是這麼說,但蘇晉也再不敢耽擱,將小吏遞來的參湯仰頭一口飲盡,急匆匆趕去了承天門。

  安南國的使臣其實是今安南胡朝皇帝的侄子,也姓胡,名元捷,年紀極輕,與蘇晉差不多一般歲數。

  他醜時一到承天門便被這整齊列陣的近六百名兵衛給驚著了,後來一問,聽說這六百兵衛竟全是將自己送出嶴城的,更嚇了一跳。

  跟隨行的兩名禮部主事打聽原因,兩名主事卻通通稱什麼都不知道,直到蘇晉來了,將他請上馬車,他才猶自感慨地道:「蘇大人,在下已細想過了,上回遇到匪寇,其實是在下運氣不好,與太子殿下本沒什麼關係。誰知在下在宮裡多住了這許多日,太子殿下他人沒來瞧過在下幾回,在下這一要走,他竟擺出這麼大陣仗。在下只聽聞殿下他是將帥出身,沒想到竟如此注重禮數,實在讓在下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蘇晉順著這胡元捷的話說道:「大隨本就是禮儀之邦,太子殿下他此前不在宮中,聽聞胡使節返程時遇險,總是與殿下無關,他也覺得是己身之過,昨日出行前,他還將蘇某喚至奉天殿,特命增派親軍,只為將使節大人平安送出應天府,還命一路的官吏與禦史關照,更交代蘇某,要好生照料胡使節,要讓使節大人覺得無論您在何處,只要是大隨境內,都是我大隨的貴客。」

  胡元捷朝天比了一個揖禮,嘆服道:「太子殿下當真是帝王風範,叫在下欽佩不已。」

  蘇晉笑了一下,掀開側簾,望了一眼後頭隨行長長的軍衛,問車旁騎馬隨行的覃照林道:「你方才可打聽過了,依眼下的行程,我們何時到嶴城,何時能返?」

  覃照林道:「問過了,鳳翔衛那個指揮使跟俺說,明日夜裡到嶴城,初十將使節送出去,回到宮裡,差不多七月十三早上吧。」

  蘇晉想了想道:「你讓趙岞東過來,我有話對他說。」

  覃照林納罕道:「咋的啦?」看蘇晉沒答,又道,「哎,好咧,俺去叫他。」

  不多時,鳳翔衛指揮使趙岞東便到了蘇晉馬車旁,問:「蘇大人,您有事吩咐?」

  蘇晉道:「不知趙大人可否讓隨行的兵衛走得快些,蘇某想,越快回宮越好,最好能趕在七月十二一早。」

  趙岞東疑惑道:「蘇大人趕著回宮是有要務在身?」

  蘇晉點了一下頭,不經意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趙岞東道:「好,那末將這就傳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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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7: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三章

  蘇晉放下側簾,胡元捷問:「可是太子殿下得知小使歸心似箭,特意吩咐隨行兵衛走快一些?」

  蘇晉道:「是,正是授太子殿下之意。」

  胡元捷感慨道:「先前與太子殿下見過一回,覺得他十分寡言,只問了在下一些安南的風俗,隨人到了安南會不會住不習慣雲雲,沒想到他私下裡竟事事周到,用你們大隨的話來說,堪稱古道熱腸。」他說著,一想又道,「不過你們大隨的皇子皆是這樣好的人品,今早出發前,十二殿下還專程來送過在下。」

  朱祁岳?

  蘇晉聽了這話十分訝異。

  朱祁岳素日裡除了料理軍務,對朝堂上的事一概不操心,今日怎麼平白無故關心起大隨與安南的邦交了。

  她心中生疑,問道:「不知十二殿下來送胡使節時都說了些什麼?」

  「只問了問行程。」胡元捷笑道,「蘇大人有所不知,十二殿下鎮守嶺南,常出征於邊疆地界,我們那裡的人聽了他的名號是如雷貫耳,我們的胡皇常羨慕景元帝,說他幾個皇子個個驍勇善戰,十二殿下與太子殿下不提,聽聞還有一個四殿下,鎮守北關逾十載,竟然能令那些厲害的北涼蠻子聞風喪膽。」

  蘇晉聽了這話,心想,原來朱祁岳來送胡元捷,是因為嶺南的戰事。

  她又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寅時一刻,天地還黑漆漆的,可她已經在盼著天亮,盼著歸期了。

  朱南羨與她說要將日子定在七月十三時,她就覺得這一日很好,因為朱南羨也行十三,做了那麼多年的十三殿下。

  她這輩子還從未有過一次像今日這樣滿心期待著一樁事,連時辰都要一刻一刻地數著過。

  等到天邊露出一絲微光,已是卯正時分了。

  朱祁岳站在承天門樓上,看著安南使臣離開的方向,默不作聲。

  不期然間身後有人喚了句:「十殿下。」

  朱祁岳回頭望去,竟是朱弈珩也到門樓上來了。

  「我聽下頭你的人說,你自昨夜起就獨自站在這裡,有點放心不下,上來看看。」

  朱弈珩傷勢未愈,臉色還十分蒼白。

  朱祁岳詫異道:「十哥怎麼進宮來了,是今日也要去送大皇兄?」又問,「傷好些了嗎?」

  朱弈珩淺笑了一下:「已好多了。」

  一旁跟著的小廝為他披上與時節不符的裘襖,又遞上一張濕布帕。

  朱弈珩用布帕緩緩擦了手,遞回給小廝,吩咐了一句:「你們都退下。」

  朱祁岳與朱弈珩平日雖走得不近,但這二人其實是同父同母,真正的親兄弟。淑妃生下朱弈珩後,因皇貴妃膝下無子,不得已將朱弈珩寄養在了重華宮。

  彼時淑妃還為此傷心了一陣,一直到朱祁岳出生才有所好轉。

  他們兩兄弟雖沒一起長大,但明白血緣因果後,說起話來倒是比與旁人親厚些。

  朱弈珩開門見山道:「十二,十哥問你,朱沢微今日可是要動兵了?」

  這話若換了旁人來問,朱祁岳定然是不答的,但與朱弈珩說說倒是無妨。

  「是。」朱祁岳道。

  朱弈珩愣了一下,隨即歎道:「十二,你沒有聽十哥的話啊。」

  年初朱南羨還被囚禁在東宮的時候,有一回,朱祁岳找朱弈珩一同去祭拜他們的生母淑妃。

  二人騎馬行在路上,朱弈珩就勸過朱祁岳:「你既選定了七哥,就不該時時刻刻還想著救十三。皇權之爭最是殘酷,你這一點所謂的善念,丟在這旋渦裡頭,最終只會害人害己。朱沢微和朱南羨,你只能選一個,另一個你剔骨割肉,都該斬斷與他的情誼。」

  朱祁岳卻道:「我一直跟著七哥,但我不能不管十三,剔骨割肉我反倒不怕,可我不忍心看著十三因這兄弟之爭被殘害致死,他原就沒想過要當皇帝,只是因為大皇兄與七哥的爭鬥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想保他一命,等一切安定下來,我就送他走。」

  「一山不容二虎,一個江山容不下兩個可繼承大統的君王。你送十三走,要讓他走到哪裡去?皇權爭奪之中,是容不下的這樣的大義凜然的,這樣的『義氣與不忍』只能被視作為懦弱。」

  朱祁岳站在門樓上,想起朱弈珩當初勸自己的話,說道:「我現在,有點明白十哥當初的意思了。」

  他垂下眼簾,伸手撫上拿石磚壘起的宮牆凹處:「是我,拚命地保十三,害了七哥。」他低低苦笑了一下,「現在十三他是一定要殺了七哥。七哥知道走到絕境,才要起兵一搏,但是七哥他——從來都沒有怪過我。」

  朱弈珩別過臉看了朱祁岳一眼,到底是親兄弟,燕尾似的眼梢幾乎與自己的一般無二,他想了一下道:「你若願聽我的話,那十哥今日再勸你一句——十三既然能九死一生地回來,朱沢微已是窮途末路。你現在不該再管七哥,好好效力朝廷便是,效力君主,朝中短武將,這江山會有你的用武之地,大隨的邊疆還等著你來守。」

  朱祁岳道:「十哥既拿這話來勸我,就該知道我這個人,怎麼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不管七哥。我十二歲那年落入山匪手裡,是七哥來救了我的命,後來腿骨折裂,也是他背著我一家一家去求醫,我能有今日,能做將軍,都是因為七哥在我最危難之際沒有不管我,我知道他野心勃勃,也知道他做的事說不上多麼對,但我不能不幫他。」

  他說到這裡,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歎笑了一下:「十哥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們許多兄弟還玩在一起的時候,都說七哥是脾氣最好最溫和的那個。其實我知道不是,有一回我去找七哥,看到一隻小貓只是擋了他的路,他便將那只貓拎到池塘裡溺死了。他也知道我看見了他的暴戾陰狠,以至於後來很長一段日子,他都挺煩我的,那年我落到山匪手裡時,他把我救出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你這麼蠢,怎麼不死了算了。」

  朱弈珩聽朱祁岳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經意想起那個與自己並不相熟,總是遠遠含笑看著自己的生母淑妃。

  聽說她一輩子溫婉如水,不爭不搶。

  因此才養出了這樣的朱祁岳吧。

  總是惦記著別人的好,總是想要報答。

  連帶著他這個做親哥哥的,當初自傷一刀放走十三回來,朱沢微想要殺他,也是被朱祁岳攔下來。

  這樣的善良放在皇權之爭裡,真是可憐又可恨。

  朱弈珩道:「我當初與你說許多道理,我現在寧肯你不明白。你以後便去邊關,一輩子別再回到這裡,你該是個好將軍,殺敵破虜,征戰四方,但你不該是皇子。」

  朱祁岳問:「像四哥一樣嗎?」

  朱弈珩看他一眼,又望向遠天,山河如畫,壯闊無邊,他笑了一下:「四哥不一樣。」

  北宮傳來號角聲,是快到辰時,要出殯送行了。

  朱祁岳與朱弈珩一併回身往宮禁北面望去。

  朱祁岳的目光掃過朱弈珩的眼角,燕尾似好看的眼梢,與淑妃很像,這個他母妃念了一世,覺得虧欠了一世的兄長。

  「十哥。」朱祁岳道,「等七月下旬,母妃的生辰,我們再一起去看她一回吧。我們還從沒有一起為母妃祝過壽呢。」

  朱弈珩已應著號角聲,已走到門樓的階沿旁。

  其實他從來不怎麼在乎這些俗禮,人死就是一坯黃土,什麼生辰什麼祭日,都是浮眼雲煙。

  可他看著朱祁岳望著自己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在外征戰,飽經沙場風霜的弟弟其實與自己長得很像。

  忽然就感受道一種骨血之親,隨即點頭道:「好,七月下旬,十哥陪你一起去看母妃。」

  朱弈珩離開門樓後,朱祁岳喚來一名近侍問道:「瞧明白了嗎?蘇侍郎與使節走的是什麼路?」

  近侍道:「回十二殿下,的的確確走的是官道,十三殿下與柳大人沈大人那頭似乎並不知道火藥一事。」

  朱祁岳沉默了一下道:「你派個人繞捷徑去嶴城前守著,務必在那使節到達嶴城前將他攔下。」

  近侍不解道:「十二殿下既不願使節遇害,為何不派人立即追上護送行隊?」

  「總要給七哥爭取些時間。」朱祁岳道,又問,「這幾日讓你清點的,北大營中還聽命本王的兵衛,你清點好了嗎?」

  「回殿下,已清點好了,加上殿下的府兵,一共九百二十六人,如今也已全安插去了皇陵之外。」

  「好,讓他們做好準備,隨時等我號令,一定要助七哥回鳳陽。」

  「是!」

  大出殯是由太子朱南羨領行,諸皇子與親眷隨行,大臣無定員。

  三衛親軍並非全部隨行,除了原本守在皇陵的忠孝衛外,虎賁衛,金吾衛與管儀仗的旗手衛各擇一千人。

  朱南羨到北門的時候,兵衛與宗親朝臣已列陣站好了。

  他遙遙一望,只見今日朱沢微果真穿了那身禦賜蟒袍,目光與自己對上,竟還笑了一笑。

  朱南羨沒理他,接過一旁內侍遞來的祭酒飲罷,上馬前,問秦桑:「左謙已將杜楨帶回宮裡了嗎?」

  秦桑道:「回殿下,左將軍方才著人來報,已帶回了。眼下沈大人正拿了刑部與都察院的令狀去審。」

  朱南羨「嗯」了一聲,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他回頭望去,只見送行的臣工中,七卿裡只來了個柳昀,想了一想道:「你命人傳令青樾,無論審出什麼,即刻著人來皇陵稟報本宮。」

  秦桑道:「殿下放心,沈大人那頭也正是這麼說的。」

  朱南羨這才點了一下頭,登上皇輦。

  號角聲三長一短,辰時三刻,為沈婧與朱憫達送葬的行隊起行。

  沈奚審問杜楨時,聽到這號角聲,將目光落到窗外,默了半刻,複又移回來,舉著手上的清單道:「說吧,這上頭哪幾樣有問題。」

  這清單是他夜裡整理出來的,統統是年初嶺南出征帳冊上,計重不明的物資。

  杜楨被捆在一張八仙椅上,還猶自不忿道:「你即便要升任尚書,如今與我仍同為侍郎,憑什麼這麼審我?」

  沈奚笑了一聲,倒也不避他的語鋒,四兩撥千斤地道:「你我雖同為侍郎,但如今的朝廷,軍政朝政都是東宮做主,我一句話不說要你的命,革你的職反正是輕而易舉。」

  他說著,又將笑容收了,冷清清地道:「我之所以這麼清楚明白地告訴你,不是威脅你,只是不想與你浪費時間。眼下朱沢微窮途末路,已保不住你,你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你昨夜為何要逃。你既被金吾衛逮了回來,就該明白這宮裡除了本官能保你的命,誰都不能。」

  他將清單拍在杜楨面前的桌案上,再問了一句:「哪幾樣?」然後道,「不說我立刻用刑。」

  「說、說!」杜楨連忙道,他目光少了清單上二十餘樣事物,又怯怯道:「那我若當真說了,你能保證留我性命?」

  沈奚負手而立,冷笑一聲:「來人,上刑!」

  「是——」

  即刻有兩名獄卒將刑具抬進屋中。

  杜楨一看那刑具,一下子被嚇得六神無主,道:「我說,是硝石、硝石!」

  「硝石?」沈奚愣了愣。

  「而且……」杜楨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沈奚的臉色,「七殿下早幾年前,借著漕運案,暗中疏通,囤下了不少硫磺。」

  硝石與硫磺?

  這是要做火藥?

  沈奚的目色一下子變得冷寒無比,片刻後,他問:「朱沢微要把火藥埋在哪裡?皇陵?還是別的地方?」

  其實他能這麼問,心中已有了答案。

  若是皇陵反倒還好,皇陵是天家地界,朱南羨今日要送故太子與故太子妃出殯,怎麼可能查不出來。

  杜楨搖頭,小聲道:「不是……」又道,「是用來對付蘇侍郎,聽殿下說,要埋在嶴城。」

  沈奚聽了這話,一下就怔住了。

  過了半晌,他問:「朱沢微腦子進水了?為何要動蘇時雨?」

  杜楨道:「這我其實問過七殿下,他說,只有動蘇時雨,他才有一線生機。」

  只有蘇時雨出事,朱南羨與柳昀才會在無措與驚亂中給他帶來一絲生機。

  有風自窗外吹來,將桌案上理好的清單吹得翻飛作響。

  沈奚心下煩亂,揮手一掀將桌案上的事物全都推翻在地,又道:「嶴城還有安南的使節他不知道嗎?兩國交兵,都不斬來使,朱沢微這是想引戰嗎?!」

  可是說罷這話,他已沒時間等著杜楨回答。

  他又看了一眼天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自心裡算了一下時辰,隨即吩咐守在一旁的護衛道:「即刻派人去抄小路去嶴城,務必趕在安南使臣與時雨抵達嶴城前將他們攔下來,另外,派人速去皇陵,將此事稟報給太子殿下與柳昀。」

  護衛稱是,領命退下了。

  沈奚不欲再理杜楨,打算去把帳冊找來看看有何疏漏,推門而出時,卻被忽然灑下來的日光刺了眼。

  這刺目的,近秋時分的烈陽,就像昭覺寺那一日的春光一般盛烈。

  外頭大小官吏聽到沈尚書動怒,紛紛在外頭自罰跪地。

  沈奚看了看秋陽,又看了看面前擠擠挨挨跪著的人,忽然覺得不對。

  今日皇陵動兵,是朱沢微身陷絕境的一搏,他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

  他最愛給自己藏一計後招。

  而這一回,他的後招是什麼。

  火藥?還是嶴城?

  沈奚的臉一下子白了,血色迅速自他的頰邊消褪,只有那一粒淚痣幽深有光。

  他重新走進屋內,看著杜楨,沉而靜地問:「把火藥埋在嶴城,是朱沢微告訴你的嗎?」

  「是、是。」杜楨連忙點頭道,在沈奚出去的當口,他已想得明白,眼下在宮裡,的的確確只有沈尚書可以保他的命,於是又交代道,「這事十二殿下也知道,昨日下值後,七殿下將此事告訴我後,十二殿下還為這事與七殿下吵過。」

  沈奚聽他說完,半晌,竟似乎是站不住一般往後跌退了一步,隨即大喝道:「來人,來人!」

  被朱南羨留在宮裡的金吾衛統領姚江聞聲奪門而入:「沈大人,卑職在。」

  沈奚道:「去追,快去追安南使節的隊伍,越快越好!」

  姚江左右看了一眼,兩旁的金吾衛領命,迅速退下了。

  沈奚努力平復了一下,又道:「再去太醫院,留下一人,其餘人等也通通出城,沿著官道去追蘇侍郎與胡使節,務必要將他們二人救回來。」

  火|藥要怎麼處理?沈奚想。

  可他此時此刻,已來不及一環一環地想下去了。

  「還要調兵。」沈奚道,「姚江,你帶著你全部能招齊的人馬,沿著官道趕去,再派一個人,隨本官去皇陵!」

  下葬的好時刻在申時。

  朱沢微隨眾到皇陵時,未時已過去兩刻了。

  他看向遠天,今日不知怎麼,近秋的日光燦烈得發白,每回陽光這麼盛大時,都是他的好日子。

  他的心情很好。

  自然也不是沒由來的好。

  朱沢微想,他說火藥埋在嶴城,他們就信?當然埋在嶴城也不錯,但兵行詭道,講究措手不及嘛,他為什麼要埋那麼遠?

  聽說蘇時雨今日還著急著趕路?朱沢微愉悅地想,她素來是個從容的人,也不知這回這麼著急去著急回的做什麼?趕著投胎嗎?照她的速度,那火藥怕是已炸了吧。

  前方皇陵的長生道上,柳朝明正帶著群臣,朝朱南羨施以一禮。

  朱沢微更愉悅了,忍不住笑起來,心中想:來不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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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至申時,禮官將故太子與故太子妃的棺槨抬入陵寢,朱南羨領著宗親與群臣行三跪三拜的祭禮。

  陵寢西面還有一個忠孝台,如果朱麟還在,那麼祭禮過後,就該由他登上忠孝台,對朱憫達與沈婧再行天家孝禮。

  但朱麟不知所蹤,這個孝禮今日便由朱南羨與朱旻爾代行。

  這其實是不大合規矩的。

  朱旻爾倒還說,朱南羨如今已是儲君的身份,該是朱憫達與沈婧的君主了。

  朱南羨領著朱旻爾登上忠孝台,對著陵寢的的方向,先三跪三起行了磕頭禮,然後各自從禮官手裡接過《孝經》的唱文,放聲念誦。

  群臣與宗親都候在忠孝台下。

  朱沢微在朱南羨念誦《孝經》時望了眼天色,申時三刻,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隨即折身,旁若無人地朝皇陵東側門走去。

  秦桑看到朱沢微的動靜,湊到朱南羨耳旁道:「太子殿下,七殿下往碑亭的方向去了。」

  朱南羨沒答這話,將手裡的《孝經》念誦完畢,上了香,躬身施完禮,才道:「等他亮刀兵。」

  「是。」

  皇陵位於獨龍埠下,南臨梅花山,酉時將至,天地都是獵獵的山風。

  朱沢微走到碑亭處,便被兩名忠孝衛攔住,說道:「七殿下,太子殿下未行完孝禮,任何人不得離開。」

  他今日穿得是禦賜蟒袍,按說除了朱南羨,任何人都不得攔阻。

  朱沢微知道朱南羨派兩名忠孝衛在這裡守著,正是等自己先動兵呢。

  動兵就動兵。

  他左右看了一眼,兩旁的隨侍同時拔劍,片刻之間就斬殺了攔在面前的忠孝衛。

  帶血的劍收入劍鞘發出「噌」的一聲,朱沢微隨即高喝道:「府軍聽令!」

  這所謂的府軍並不是宮中親軍衛之一的府軍衛,而是朱沢微將自己的府兵,暗衛,以及舊部殘部整合而成七王府軍。

  刀兵之聲裹在長風中,霎時間響徹整個皇陵,埠外山裡,隨處可見身著黑甲,執戈喊殺的反兵。

  守在忠孝台下的朝臣宗親皆目露恐慌之色,張惶四顧間,紛紛尋找躲避之所。

  朱祁嶽回頭看了眼立在女眷之首的戚寰,見她正望著自己,眸子裡全是擔憂。

  他笑了一下,微搖了搖頭,隨後,他將笑意斂盡,折身毅然決然地朝朱沢微的方向走去,解下腰間青崖舉於頭頂,也高喊道:「府軍聽令!」

  皇陵密林間,又揚起氣勢雄渾的一聲齊喝:「在——」

  「聽我之令,列陣,禦敵!」

  「是!」

  伴著這聲號令,碑亭週邊又湧出近千名兵衛,舉矛刺響面前的忠孝衛。

  朝臣宗親見著這陣仗,一下全亂了,紛紛往有旗手衛把守的寶頂湧去。

  柳朝明遠遠瞧了一眼想從東側門逃離的朱沢微,折返回身,獨自逆著人群,向正從忠孝臺上下來的朱南羨走去。

  沿途與左謙擦肩而過,左謙喚了聲:「柳大人。」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動手。」

  與此同時,站在高臺上的朱南羨也斬釘截鐵的喝道:「動手!」

  侍衛秦桑應了聲:「是!」當下登上忠孝台,朗聲高喊:「虎賁衛,金吾衛,鳳翔衛聽令!」

  高臺之下,山間遠端,以及皇陵週邊,萬餘兵衛幾乎同聲應道:「在!」

  「七王朱沢微謀害親軍,意圖謀反,罪大惡極,太子殿下傳令爾等,速速將他拿下!」

  「是!」

  整個皇陵一下子淪為修羅沙場,四處都是提刀砍殺的兵衛。

  暮色在這一刻降臨,被烈陽灼燒一整日蒼穹鋪出豔而烈的霞色,像是要在將這天地都籠罩在血色之中。

  朱沢微在隨侍的護衛下,一面往東側門撤退,一面一名追上來的暗衛:「怎麼樣?」

  那名暗衛道:「不出七殿下所料,太子殿下早已知道我等在此布兵,在各個出口都安插了親軍,不提其他,單是算是驍勇善戰的金吾衛與虎賁衛都超過一萬人。」

  朱沢微沉吟了一下,正欲開口,忽聽身旁的暗衛喚了一聲:「十二殿下。」

  朱沢微驀然回頭望去,只見朱祁嶽果真提著「青崖」朝自己走來。

  他眉頭一皺,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朱祁嶽道:「我整了兵,為七哥斷後。」

  朱沢微有些惱怒道:「你沒聽見朱南羨給我扣的什麼帽子嗎?謀反叛國。你還跟來?真是不知輕重!」

  朱祁嶽沒答這話。

  他舉目看向於各處拚殺的兵衛,思忖了片刻道:「七哥的府軍一共只有一千兩百人,即便此處地處狹口,也絕不是親軍衛的對手,恐怕不足以為七哥斷後。你將這些人給我,再加上我手裡的九百人,讓他們通通聽我號令,我能為你撐住。」他又想了一下,再道:「你也不要往東側門走了,那裡的伏兵定然最多,你向樞星門走,從正門出,那裡守著的不過是沒得朱南羨之命的忠孝衛與旗手衛,你有禦賜蟒袍在身,他們不敢攔你。」

  從正門走原本是最難的一條路,但此刻有朱祁嶽斷後,卻成了希望最大的一道生門。

  然而朱沢微聽了這話,卻沒有立時動身,只問:「那你呢?」

  一名親軍衛突破重圍殺上前來,朱祁嶽側身一避,「青崖」出鞘,揮劍一斬。

  鮮血濺出來的同時,劍已收入鞘中。

  朱祁嶽側目看了朱沢微一眼,不懼不畏地道:「七哥放心,我征戰這麼多年,數十萬大軍的場面都見過,難道還會斷送在這裡不成?」

  朱沢微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眉頭又微微蹙起,片刻,竟歎了一聲:「唉,你真是——」他頓了頓,「煩死了。」

  朱祁嶽記得,小時候的七哥最溫和,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唯獨對知道他本來樣子,卻執意跟著他的自己,總是這麼一句話——煩死了。

  他揚唇一笑,提劍翻身上馬,高舉長劍,劍光映著天際近乎慘烈的霞色:「眾府軍聽我號令——」

  「在——」

  朱沢微看著朱祁岳策馬發令,原本還散於各處的兵衛像一下子找到主心骨一般,紛紛湧到碑亭前方,列陣為他築起一道銅牆鐵壁一般的人牆。

  一旁的暗衛道:「七殿下,機不可失,趕緊走吧。」

  朱沢微點了一下頭,走了幾步忽又頓住腳,問:「讓你抓個活的忠孝衛,你將人帶來了嗎?」

  「已帶來了。」暗衛道,隨即往後看了一眼。

  身後的隨侍立刻就將一個捆著的人押來朱沢微面前。

  朱沢微看著這名忠孝衛,說道:「你去告訴朱南羨和柳昀,本王在蘇時雨離宮的路上埋了火|藥,不是嶴城,是近上許多的地方……」

  一旁的暗衛聽了這話,不由道:「殿下,您為何此刻便要將火|藥的事告訴太子殿下與柳大人?」他頓了一下,又解釋道,「屬下認為,此刻並非最好的時機。」

  這暗衛話語裡的道理朱沢微何嘗不懂?

  眼下有朱祁嶽帶兵斷後,他已能順利到達樞星門。

  他應該等出了樞星門,甚至自正門離開皇陵,離開應天府以後,再將此事告訴朱南羨與柳昀,如此才能為自己爭取足夠多的時間。

  可朱沢微沉默了一下,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策馬而立的,朱祁嶽的背影。

  小時候,那個總賴著自己,個子小小的十二弟,已長成了參天大樹,以為能為人撐起一片天了。

  朱沢微真是搞不明白,在他薄情寡義的一生中,怎麼要撞上這麼一個悶頭悶腦,總是要一廂情願的執劍,捨命,守護自己的人。

  即便自己能安然出去,可刀劍無眼,十二會葬在這裡嗎?

  唉,他真是煩死了。

  朱沢微又一次對被捆押在跟前的忠孝衛道:「去告訴十三和柳昀,要麼現在去救蘇時雨,要麼,下輩子再見她吧。」

  「是,是。」那名忠孝衛被鬆綁以後,磕頭應道。

  「殿下——」

  一旁的暗衛還欲再說,卻被朱沢微抬手一攔,他沒再讓他說下去,抬步往樞星門的方向走去。

  朱南羨站在忠孝台的石階上,舉目看著在皇陵各處拚殺的親軍衛。

  這些兵將雖有左謙率領,但因為分佈的太散亂,朱祁嶽又領兵守住了通往樞星門的峽口,他們竟一時沒能攔住朱沢微。

  朱祁岳是大將之才,嘗在嶺南領兵,兵術以詭辯著稱,最擅長利用地形擺出不同陣法禦敵。以他的才略,雖只手握兩千府軍,但要將一個狹口守住一時半刻卻並非難事。

  朱南羨想了一想,正欲下高臺親自領兵,忽見不遠處的金吾衛領著一名神色慌張的忠孝衛朝自己這處奔來。

  這名忠孝衛知道自己即將稟報的事宜非同小可,一見朱南羨與柳朝明便撲跪在地,戰戰兢兢地道:「稟太子殿下,稟柳大人,七殿下讓、讓小人帶話給殿下與大人,說他從前囤了些硫磺,又暗中買了硝石,走的是他的私銀,沒法查出來,他已做成火|藥,沒埋去嶴城,埋在了使節大人,侍郎大人離京的路上。」

  柳朝明與朱南羨聽了這話卻俱是一怔,兩人似是聽明白了,又似是沒有,過了半晌,柳朝明才道:「你說什麼?」又道,「你再說一次。」

  忠孝衛也知道自己驚惶之下言語顛三倒四,咽了口唾沫,狠狠點了一下頭道:「小人方才說,蘇侍郎與使節大人——」

  話未說完,忽聞一聲馬匹嘶鳴。

  朱南羨與柳朝明抬目望去,竟是沈奚不顧皇陵禮製,將馬騎到陵寢這頭來了。

  沈奚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前來,逕自走上前來,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忠孝衛,看了眼原地怔著的朱南羨,又看了眼有些茫然的柳朝明,先自沉了一口氣,然後道:「我跟你們說,但你們萬不可急。」

  「朱沢微,在蘇時雨送使節出城的路上埋了火藥。」

  「他告訴所有他的人這火藥埋在嶴城。」

  「其實不是。」

  「這是他的障眼法。」

  「我方才在來路上已細想過了——他起兵的時候,應該就是火藥炸響的時候。」

  「所以現在——」沈奚回頭看了眼這滿山滿陵喊殺的兵衛,這浴血的沙場,「火藥應該已經炸了。」

  霞色紅得要從天際淌下血來。

  又是盛烈的,灼目的,要將人間照成暗光地獄。

  遠處近處廝殺的兵衛一下子化作執戟揮叉的鬼將,一招一式都奪魄取魂。

  明明兵荒馬亂,明明碾人心神,卻沒有聲音。

  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

  柳朝明極靜極默地立在原處,斜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長而落寞的孤影。

  而他整個人就裹在這暗影之中,素日裡冷靜自持的眸子裡,一下子全充斥著茫然,像是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朱南羨也怔在原地沒有動。

  好半晌,他抬目看了看遠端沒有聲音的拚鬥,看了看天際與霞光萬丈與青山掩映中的宮樓,這如織錦一般的紛紛色澤落入他眼裡全成了一蓬灰茫茫。

  他往前邁了一步,仿佛使不上力氣,踝上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一旁的秦桑連忙上前來將他扶了扶,說:「殿下當心。」

  萬籟俱靜的世界裡陡然有聲音入耳令朱南羨不由一驚。

  他似是終於反應過來,看了看沈奚,又看了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影,猛地將秦桑一推,直起身,四下望了一眼,回身就去解系在皇輦上的馬。解了一半,他覺得不對,自一旁侍衛腰間奪過刀,折回身又要去牽沈奚方才騎進皇陵的馬。

  沈奚一把拽住朱南羨的胳膊:「你幹什麼?!」

  「我去救阿雨。」

  朱南羨的聲音沙啞得可怕。

  「你要怎麼救?」沈奚道,「那是火藥,你去了有用嗎?」

  他說著,又緩了口氣道:「我過來的時候,已經吩咐宮裡的太醫與兵衛趕過去了,但恐怕不夠。」

  朱南羨沉默著沒說話,掙脫開沈奚的手,又要去牽馬。

  沈奚拽住韁繩:「你把兵給我,我去救她。」他頓了一下,又道,「這裡是朱祁嶽領兵,只有你能對付他,你不能放朱沢微回鳳陽,這是縱虎歸山。」

  一旦讓朱沢微回鳳陽,那麼有朝一日他如果起兵,必將生靈塗炭。

  而滿目瘡痍,邊疆四處戰起的大隨,已承受不起這樣的內耗了。

  沈奚看著朱南羨,最後道:「十三,在其位,謀其政。」

  朱南羨張了張口,啞著聲道:「可是我不能——」

  「讓我去。」這時,柳朝明道。

  他似乎從方才的茫然中回緩過神了,又似乎沒有。

  他折轉腳步,看向那條被朱祁嶽領兵堵了的,通往樞星門,通往正門的路,整個人都是一種極靜之姿:「你留下來,殺了他。」

  柳朝明沒說這個「他」是誰,但朱南羨明白,此人除朱沢微以外別無二人。

  長風獵獵拂過,帶來濃厚的血腥氣息。

  朱南羨看著柳昀。

  他其實不想將阿雨的命交到任何人手上,他只有自己去看到她,確認她還活著,他才能放心。

  但他也知道,在這個世上,若說還能有一個人,能與自己一樣拚盡全力,拚盡性命去守護蘇時雨,只有眼前這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柳昀了。

  片刻後,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我把金吾衛交給你。」

  他喚道:「左謙,你即刻起,便聽柳昀一人之令。」

  左謙愣怔道:「可是殿下這裡——」

  朱南羨垂下眸搖了搖頭,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開口時竟忍不住發出一聲悲咽,然後才又對柳朝明道:「你一定要——把她活著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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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柳朝明看著朱南羨,片刻道:「還要問殿下討一個人。」他頓了一下,「翰林學士,舒聞嵐。」

  朱南羨道:「任何人,只要可以救她,你儘管傳本宮口諭調令。」

  斜陽的光暗了些許,日頭似乎西移了一寸。

  又過了一刻了。

  柳朝明沒再多說,朝朱南羨一揖,折身時看了左謙一眼:「左將軍。」

  左謙也對朱南羨一揖,跟隨柳朝明大步走出陵寢。

  遠處還有拚殺與兵戈,喊殺聲震響天地,暗紅雲端像凝結的痂。

  山嵐陡然凜冽起來,朱南羨有些茫然地看著雲端,半晌一動不動。

  沈奚又喚了一聲:「十三。」

  朱南羨垂下眸,片刻後,分外平靜地說:「我知道。」

  沈奚這才看清他眸子裡的情緒。

  那其實不是茫然。

  而是極憂與極悲攪合而成的一種迷離,被一把焚心烈火燒了以後,化作宛如死灰一樣的平靜。

  朱南羨手裡還握著方才從侍衛手上奪來的刀,他回身走到一旁的高臺上,朝四下望去。

  皇陵建在水埠山端,地勢起伏蜿蜒。

  朱祁岳守住的地方是一個峽口,朱南羨手上親軍雖有萬餘之眾,一時卻無法突破敵陣。

  倘若朱祁岳的對手是其他人,或許拿他沒奈何。

  可惜他此時此刻的對手是朱十三。

  朱南羨自小學武,極具天賦,之後親自在西北領兵五年,多的是對敵經驗。

  他站在高臺上看了一會兒,說道:「秦桑,你去告訴時斐,不必強行破陣,留兩千人在正面與朱祁岳周旋。」

  「是。」

  「另外。」朱南羨舉刀指向東南角的一道牆,「把那道牆給本宮拆了。」

  那道牆是乘雲牆,聽說是工部年初才著急匠人修好的,寓意著瑞氣吉照。

  方才宗親女眷避去寶頂後,倒是留下來一些有骨氣的臣子,其中就有自昨夜起就呆在皇陵的工部劉尚書。

  劉尚書聽了這話,忙道:「殿下,這可使不得呀,這堵牆剛修好時還花了不少銀子,如今的戶部……」

  「拆!」朱南羨眉心一蹙,冷目掃他一眼,「你可惜銀子?要本宮賠給你麼?」

  「不敢不敢。」劉尚書被這寒意泠泠的目光一懾,嚇得跪地磕頭,「是臣失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朱南羨不再理他,對秦桑道:「你親自帶三千人,將牆拆了從側翼破陣,再分人告訴守在皇陵外的南昌軍,退後五裡上山,一旦發現朱沢微,不必理他身上的禦賜蟒袍,直接放箭,格殺勿論!」

  「是!」

  日頭又西沉了些,方才彤燦如血的晚霞漸漸變作一泓暗金,但仍是灼眼的。

  朱祁岳敏銳地發現陣前的攻勢和緩了許多,問:「怎麼回事?」

  一名親兵道:「回十二殿下,他們那頭……好像是,太子殿下親自坐鎮了。」

  朱祁岳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重新下令,方才派出去的一名探子忽然急急忙忙地奔回來,稟報道:「十二殿下,不好了!屬下聽說,太子殿下得知七殿下在蘇侍郎與安南使節離宮的路上埋了火|藥,震怒不已,誓要殺了七殿下,已命埋伏在皇陵外的南昌軍後撤五裡上山,一旦發現七殿下的蹤跡,不必管王法禮法,格殺勿論。」

  朱祁岳愕然道:「十三怎麼得知火|藥的事的?」

  可此問一出,他隨即察覺出那探子話語裡的端倪,問道:「火|藥埋在離宮的路上?不是嶴城?」

  「是。」探子道,「聽說正是方才起兵時,炸藥已經炸了,太子殿下驚悲不已,竟將最信任的金吾衛與左將軍交給柳大人,讓柳大人趕去救援。」

  朱祁岳聽了這話便愣住了。

  片刻後,他又看了忠孝台那頭一眼。

  隔著兵荒馬亂,隔著蒼山與峻嶺,他仿佛能看到朱南羨冷靜的,不含雜一絲七情六欲的身影。

  他已不是從前的十三弟了,他是太子殿下,即將是這個王朝的帝王。

  朱祁岳知道,蘇時雨對朱南羨來說意味著什麼。

  安南使節若沒了,對於整個大隨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是他攔著七哥不殺十三,是他拚盡性命保下十三。

  此時此刻,這個被他保下來的十三宛如修羅一般,是一定要了他七哥的命。

  是他,害了七哥。

  遠處忽然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朱祁岳移目望去,竟是東南口的乘雲牆被撞破了。

  隨著乘雲牆坍塌,只見朱南羨的貼身侍衛秦桑帶著三千虎賁衛親自攻來。

  身旁的親兵道:「殿下不好,秦侍衛帶人從這頭攻來,我們腹背受敵,陣法再精妙都承受不住。」又道,「殿下,您快走,卑職為您掩護!」

  可是朱祁岳卻站著沒動。

  他舉目朝周遭望去,問方才回來的一名探子:「七哥呢?你可看到七哥了?」

  「稟十二殿下,卑職……」

  「十二殿下!」這時,不遠處竟有一個渾身浴血的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奔來。

  朱祁岳定睛一看,竟是常跟在朱沢微身邊那名暗衛。

  他的後背中了兩箭,身上看不清還有多少刀傷。

  朱祁岳見他這副模樣:「你怎麼……」一頓,他忽又反應過來,急問道,「七哥呢?」

  饒是一旁有人上前將暗衛扶了,他也站立不住,扶著胸口跌跪在地,撐起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我等……護送七殿下出了樞星門,便被山頭上的箭矢斷了去路,只得,退回來。殿下他不顧……我等勸阻,獨自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享殿是位於東側殿宇,後頭便是峭壁,沒有退路。

  七哥去那裡做什麼?

  朱祁岳聽了這話就愣住,還待再問,那暗衛忽然嗆出大口鮮血,身形綿軟無力地向前栽去。

  一旁扶著他的親兵伸手在他鼻尖一探,慢慢搖了搖頭。

  已斷氣了。

  朱祁岳看著地上暗衛的屍體,片刻後,將手中「青崖」緊緊一握,道:「為我斷後,我要去找七哥!」

  那名親兵愕然抬起頭來。

  他似乎想說什麼。

  想勸朱祁岳此刻七殿下已是窮途末路,再去找他也救不了他了;似乎想讓朱祁岳就此降了吧,七殿下救不了,或許太子殿下會開恩,留殿下您一命。

  可他最終什麼也沒說,而是抱拳應聲:「是,卑職一定盡全力為殿下斷後!」

  朱祁岳看著他,卻沒有立時走,問:「十三的『崔嵬』你還幫我帶著嗎?」

  親兵聞言,摘下背上的黑布囊,雙手奉上:「卑職受殿下之命,一直將太子殿下的『崔嵬』帶在身上,無一日敢忘。」

  朱祁岳靜靜地看著親兵手裡的黑布囊,須臾,苦澀地笑了一下:「原想著只要將『崔嵬』為他保管著,只要一直帶在身邊,總有一日可以親手還給他,可以像年關節那日一樣,好好地與他比試一場。如今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他又對眼前的親兵道:「你跟了我十多年,臨到這時,卻要被我連累。這柄『崔嵬』你就代我交還給十三,也許它能保你一命。」

  他說罷這話,最後望了眼遠端的忠孝台。

  斜陽暮裡,皇陵淪為沙場,連舊日情誼都要陪葬。

  隔著兵荒馬亂就像隔著一道天塹,任憑他如何佇望,都是一輩子回不去。

  享殿原作祭祀之用,通往享殿,要走過升仙橋,登上升仙台,是故也有人說在享殿祭拜過的人,逝去後亦作神仙。

  日頭已經很沉了,雲端的霞光已漸漸被暝色化去,變得不再刺眼。

  雲團一絲一縷如扯絮,拉得又薄又長,高懸於將暗未暗的蒼穹。

  而穹頂下的殿宇一角已燃起烈火。

  朱祁岳定睛一看,正是享殿。

  「吱嘎」一聲,享殿處傳來合門的聲音。

  朱祁岳渾身一震,握緊「青崖」,快步地朝享殿疾奔而去,使勁渾身力氣將門撞開。

  木閂被撞斷,正待落鎖的朱沢微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震得退後了幾步,手中的銅鑰匙落在地上。

  朱祁岳滿目怔然地看著朱沢微,又看了看已自殿側熊熊燃起的火,怒道:「七哥你這是做什麼?!」

  朱沢微似乎沒想到這時候竟還有人來尋他,愣怔了一下,才道:「你來幹什麼?」

  朱祁岳卻沒答這話。

  殿中全是布簾木梁,許多地方還被朱沢微澆上了油,火勢蔓延得很快。

  他一把抓住朱沢微的胳膊:「跟我出去,我——」他一頓,「送你回鳳陽!」

  誰知朱沢微聽到「鳳陽」二字,一下子揮臂掙脫開朱祁岳的手,嗤笑了一聲:「你怎麼送我?這個江山都要是他朱南羨的了,我只要離開這裡,外面萬萬親軍衛,萬萬箭矢等著要我的命!」

  他說著,負手慢慢走回殿裡,頓了頓又道:「別管我,你走吧。朝中已無武將,十三他,不會要你的命。」

  外頭已是暗沉沉的暝色,殿中火舌一下子卷上布簾,「騰」地一聲蓬勃燃燒起來。

  朱祁岳卻沒有動,片刻後,他輕聲問:「我若走了,七哥怎麼辦?」又道:「我早已說過了,我不會扔下七哥不管。」

  朱沢微的背影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頭:「你還不明白嗎?從十三回來的那一日起,我就走到了末路。這座暫無人來的殿宇,才是我給自己留的後招。我就是死,也決不讓東宮的人手刃;我就是燒成灰,也決不讓他們動我分毫!」

  他略停了一下,沒聽到離開的腳步聲,於是道:「你也不必覺得自己害了我,憑我當時在宮裡的勢力,即便有你保,要殺十三,其實還有很多種辦法,我後來沒對他動手,是因為我忽然想明白了一樁事,想要留他一陣。」

  「什麼事?」

  朱沢微冷笑一聲:「當初落水的侍衛,知道蘇時雨真正身份的那名侍衛到底被誰擄去了?宮前殿的局是誰布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冬獵時,朱弈珩得知父皇暗中安插虎賁衛保護朱憫達到底是不是巧合?若不是,他,或者他們,是做了怎樣的佈局,竟連父皇最機要,最臨時的決定都能提前知道?你要想想,父皇安排虎賁衛進封嵐山一事,是連朱憫達朱南羨這樣的東宮寵兒都不曉得的。昭覺寺事變,柳昀一個臣子,是怎麼做到在半個時辰內,拿到矯詔,著急兵馬發動宮變的?他是如何這麼快得到消息的?

  「這個宮裡藏著的秘密太多了,柳昀這個人太不簡單,朱弈珩,朱昱深也不該是我本來看到的樣子。我不殺朱南羨,是因為我覺得這些秘密沒解開,我即便登上皇位,說不定有朝一日也會被拉下馬。誠如朱南羨,他為保蘇時雨,拚了命將這個皇位搶下來,日後即便繼位,就真能將這個位子坐安穩嗎?」

  烈火燒斷一根橫樑,帶著火的圓木轟然砸落,將殿閣一端的祭台引燃。

  朱沢微說到這裡,回轉身,看向朱祁岳:「好了,該說的我已說了,你走吧。」

  可是朱祁岳靜立了片刻,卻道:「我明白了。」

  他彎身,拾起銅鑰,走到殿門前,最後看了眼重重殿宇上的遠天,暝色,與早已褪去的霞。

  天地間盤旋起凜冽的風聲,朱祁岳卻一左一右將殿門閉合,將風聲永遠隔絕在了外間世界。

  「喀嚓」一聲,是落鎖的聲音。

  朱沢微這才發應過來朱祁岳要做什麼,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道:「朱祁岳你瘋了?你出去你能活你不知道嗎?十三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即便朝中不短武將,他也不會狠下心殺你,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轟然一聲又是一根橫樑掉落下來,另一旁的祭台也燃了起來。

  整個殿閣中都騰升起嗆人的煙霧。

  朱祁岳扶著銅鎖,垂著頭,分外沉靜地道:「十哥說我狠不下心,說我這樣的義氣是懦弱,我認了;十三不原諒我,我也認了;七哥怨我也好,怪我也罷,我都可以認。可能我還看不透十哥,看不透四哥,也看不透這朝局。你們或覺得我愚鈍,我兩頭不討好,我意氣用事,我落到最後害人害己不該得善終,我覺得都對。

  「可能……我就是這麼討人嫌的一個人,事到如今,也沒辦法改了。但是,當初我承諾了要保住七哥的。現在保不了了,我……還可以陪七哥一起死。」

  朱沢微怔怔地看著朱祁岳,片刻後,他從他的腕上撤回手,快步走回殿內,又猛然一下回過身來,近乎怒不可遏地道:「朱祁岳!你以為你十二歲那年落入山匪手裡,我為何要救你?!你以為你當初骨裂我為何要背著你去求醫?!我早就野心勃勃想要更朱憫達一爭帝位,奈何手下無人,我不過是覺得你蠢,你好利用,又是習武之人,將來必定會領兵,這才花點功夫來施恩圖報!我現在——」

  朱沢微這些話說得很著急,停下來緩了口氣,卻吸入大量嗆人的煙霧,彎腰撐著膝頭,連聲咳了一陣才又道:「我現在不需要你回報了,我覺得你很煩很礙眼,你給我滾,現在就滾!」

  朱祁岳聽了這話,卻安靜地笑了一下:「這話七哥從小到大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你一直覺得我礙眼。我都知道,是我做得不好。」

  朱沢微的神情一下愣住,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解釋什麼,卻移目看向一邊,沒再多言。

  就在這時,朱祁岳的右手忽然緊緊一握,隔著窗隙,將手裡的銅鑰扔出殿外。

  隨著銅鑰墜地的一聲清音,夜色驀地降臨,梁上的火舌忽然席捲而下,一下子在殿門上蔓延開來。

  他們出不去了。

  烈火在這一刻以迅猛之姿燃盡殿內各處,煙霧濃得叫人幾乎視不見眼前物。

  朱祁岳吸了口氣,吸進去的卻全是滾滾濃煙,肺腑疼得像要炸開,他捂住胸口,忍不住劇烈地咳出聲來。

  「十二,到……七哥身邊來。」

  濃厚的煙霧裡,傳來朱沢微虛弱的聲音。

  饒是胸腔中猶如針刺一般劇痛,朱祁岳仍是「嗯」著應了一聲,然後一步一步往前探去。

  濃煙中伸出一隻手將他拉到身旁。

  然後兩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地上也是滾燙的,渾身都是滾燙灼痛的,也不知衣擺袖口是不是已被火灼燎了。

  朱祁岳昏昏沉沉裡,聽到朱沢微又輕微地喚了一聲:「十二。」

  不知怎麼,思緒一下回到小時候。

  那年他被關在山匪的地牢裡,朱沢微帶著官兵闖進來,將他搖醒的時候,就是這麼喚著他,「十二,十二。」後來他背著他一家一家去求醫,額上滲出一滴一滴的汗液時,也是這麼叫著:「十二,你別睡,十二,你聽見了嗎?」

  他總說自己救他只是為了利用他。

  可是朱祁岳記得,那年朱沢微看著自己,眼底濃濃的擔憂與焦慮,記得他不停地往大夫手裡塞銀子,說:「我弟弟是習武的人,求求您,無論如何要治好他的腿。」更記得他守在他的床榻邊,幾個日夜不曾合眼。

  他們到底是兄弟。

  他總說他笨。

  可是真情或是假意,他還是分得清的。

  朱祁岳撐起最後一絲力氣應了聲:「七哥。」

  然後他就聽到朱沢微笑了,一邊笑一邊喘著氣道:「十二,你真是,煩死了……」

  朱祁岳聽了這話,也不由牽動嘴角。

  他想啊,他的七哥是一把火燒了升仙殿的人,等他們下了閻羅地獄,也不知七哥這性情,是不是連十殿閻羅見了都要忌憚三分?

  也好,九幽黃泉,有他開路,他也不怕了。

  這一回,他哪怕覺得自己煩,他還是要與這輩子一樣跟著他。

  一直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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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9: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兵陣沒了朱祁岳指揮,加之腹背受敵,片刻之後,便摧枯拉朽一般被攻破。

  虎賁衛與鳳翔衛將朱沢微與朱祁岳的府軍包圍起來。

  虎賁衛指揮使時斐與朱南羨道:「太子殿下,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的府軍都在這裡了。臣尚未來得及清點人數,估計陣亡八百餘人,還剩一千三百餘人。末將方才已問過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的蹤跡,聽說是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朱祁岳兵陣守住的狹口有兩條岔道,一通往樞星門,另一道是末路,通往升仙橋,升仙路,以及被稱為升仙殿的享殿。

  朱南羨剛想問朱祁岳與朱沢微為何要去享殿,一名兵衛慌不迭朝他這頭奔來,跪地稟報道:「太子殿下不好了!享殿走水了,十二殿下與七殿下還在裡面!」

  朱南羨一聽這話,立即抬目朝享殿望去。

  遠處果有滾滾濃煙騰升而起,只是溶在這新夜之色中,叫人辨不清。

  手裡握著的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朱南羨只怔了一瞬,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過去。

  一旁的時斐對兵衛喝道:「快,分人去救火!」

  朱南羨一路奔到升仙路盡頭,只見整個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當中。

  沖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周圍縱然已有宮人在救火,但一缸一缸水潑過去,根本無濟於事。

  一旁有兩個侍衛過來參拜道:「太子殿下。」

  朱南羨急問道:「十二哥呢?朱祁岳呢?!」

  兩名侍衛即刻跪地請罪:「稟太子殿下,火勢太大,殿門又從裡頭被鎖住了,小人等……沒法進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

  「廢物!」朱南羨怒斥道,隨即繞開這兩人,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闖去。

  跟來的時斐與秦桑看到這場景,連忙疾步追上,跪擋在朱南羨身前道:「太子殿下三思!這樣的火勢,倘若有人在殿裡,只怕還沒被火燒到,已被那濃煙悶沒氣了。殿下您就是去,也無濟於事啊!」

  「……那要怎麼辦?」朱南羨怔怔地問,「十二他還在殿裡。」

  若朱南羨問的是旁人,時斐與秦桑或許還會帶兵去找。

  但他問的是朱祁岳。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陣時,的的確確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這裡來了。

  時斐與秦桑的頭同時磕在地上:「太子殿下節哀。」

  這時,有一名鳳翔衛領著一個兵衛走來,稟報道:「太子殿下,這名兵衛說身上有您的『崔嵬』。」

  朱南羨移目看去。

  這名兵衛他認得,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邊的親兵,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

  親兵解下黑布囊,裡頭果然是一柄通體墨黑,鑲著鎏金暗紋的刀。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的「崔嵬」。

  親兵跪地,雙手將「崔嵬」奉於頂上:「太子殿下,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為您保管著這柄『崔嵬』,他讓小人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因他希望,有朝一日,將它親手還給您。」

  朱南羨默然良久,伸手握住「崔嵬」,將它取回。

  夜色裡忽然有蒼涼的風襲來。

  朱南羨仿佛自這蒼涼的風中,聽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開懷的笑。

  他說:「十三,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崔嵬』,那你我從今往後恩怨兩清,還是好兄弟!」

  他還說:「十三,拔出你的『崔嵬』,你我再來比一場!」

  升仙殿的火勢已小了些了,隨著時斐一聲號令,兵衛紛紛取水向殿潑去。

  蒼涼的風變得凜冽,吹拂著人的衣袍發冠。

  那名親兵再與朱南羨行了個禮,隨後起身退後,折轉向升仙殿的方向。

  他於夜色風聲裡,注視著眼前陷在火光裡的殿宇。

  十二殿下說,要讓他將「崔嵬」交給太子殿下,如此可保他一命。

  可是,他從八歲那年就跟著十二殿下,跟了十七年,他都不在了,他留著這條命又有什麼用呢?

  這名親兵想,十二殿下,太子殿下已收下了「崔嵬」,您餘願已足,可以心安了。

  面對著火光的方向,他跪地,俯身,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地拔出藏於腰間的匕首,驀地自脖間一抹。

  朱旻爾領著群臣過來時,見到的便是這鮮血四濺的場景。

  親兵的屍體了無生息地向前栽倒,宗親群臣一下齊齊跪倒在地。

  正在這時,升仙橋上,有兩名虎賁衛領著一名內侍疾趕過來,朱南羨認得這名內侍,他常是守在明華宮,父皇身邊的那個人。

  內侍一見朱南羨便撲跪在地,涕淚橫流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他,陛下他……駕崩了!」

  這夜色裡的風仿佛撞入五內,凜冽如刀,一下又自心頭卷起。

  朱南羨茫然地問:「你說什麼?」

  內侍泣道:「是今日酉時,奴才給陛下喂藥時喂不進才發覺的,請醫正來把脈,醫正說,陛下申時已去了。」

  申時,正是朱憫達與沈婧下葬之時,正是朱沢微與朱祁岳起兵之時。

  朱南羨移目望向遠處殿閣重重的隨宮。

  他的父皇,給予了他一生榮寵的父皇,以一副老朽的身軀,一直為他撐到今時今日,撐到他帶兵歸來,登基路上再無阻礙,然後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嗎?

  昭覺寺淪為不祥之地,皇帝駕崩,雖沒有十二下的國喪之音響起,但隨宮裡也是要鳴號吹角的。

  皇陵去隨宮不算遠,方才怎麼沒聽到角音呢?

  朱南羨很快又反應過來,是了,那角音即使響了,也該被這兵戈之聲掩蓋。

  朱南羨回過身,看著這滿地跪著的宗親與群臣。

  若說這些人從前對他只是恭敬居多,現在他們看著他的目光中已充滿了畏懼之色。

  想想也是,這些人親眼目睹自己與兩個親兄弟起兵,親眼看著自己把朱沢微與朱祁岳逼上絕路,鎖在升仙殿裡自焚而死。

  而現在,他的父皇駕崩了,他就成了這個王朝名正言順的帝王。

  誰還會去管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麼。

  所謂青史,大概只會在書上所謂的「眼見為實」後,再提上寥寥幾筆臆測吧。

  升仙殿的火已撲滅了,宮人從裡頭抬出來兩具焦黑的屍體。

  衣衫與面貌已辨認不清,但從發冠上的被火燒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可以認出這兩具屍身正是朱沢微與朱祁岳。

  須臾,一名侍衛從升仙殿裡搜尋歸來,跪地捧一把燒灼過後不減鋒利的劍。

  朱祁岳的「青崖」。

  青崖,崔嵬,世上英,原就是昔淮水之戰後餘留下的神兵利器,經烈火灼燒,焚而不毀。

  群臣中傳來輕微的啜泣聲。

  朱南羨移目望去,是臥在戚寰懷裡的玔兒。

  朱玔是朱祁岳之子,去年冬出生,如今才不到一歲。

  他似乎是剛睡醒,卻仿若有所感一般體悟到周遭的敬畏與悲慟,明明不諳世事一個小人兒,卻只壓低聲音流淚,哭紅了一雙眼。

  戚寰抬眼,目光與朱南羨對上,她沉默一下,似是下定什麼決心,狠一咬牙,起身排眾而出,抱著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羨面前:「太子殿下,臣妾有個不情之請。」

  朱南羨道:「皇嫂請說。」

  「請殿下恩準,為小兒朱玔賜姓為『戚』,讓他從此做戚家人。」

  朱南羨看著戚寰,片刻,垂下眼簾道:「皇嫂多慮了,我其實不會……」

  不會什麼?

  不會斬草除根還是趕盡殺絕?

  可是,他不也一樣從沒想過要朱祁岳的命。

  戚寰道:「太子殿下誤會了,臣妾只是可憐小兒自幼喪父,若養在王府,定會孤單寂寞,不如由臣妾帶回戚府,與堂兄表兄一起長大,學他父王一樣習武從軍,保家衛國。」

  永不生在帝王家,一生戎裝保家衛國,這恐怕也是朱祁岳後來的心願吧。

  戚寰見朱南羨不答,一手扶著朱玔,一手扶著地面,伏地深深磕了一個頭道:「陛下——」

  朱南羨尚未登基,實不應被稱作陛下,但此言一出,周遭群臣竟無一人敢反駁,只一齊將身子俯得更低。

  「好。」朱南羨終於道,「本宮,準了。」

  這時,禮部尚書羅鬆堂,工部尚書劉定樑,與戶部尚書沈奚一起越眾而出,齊齊向朱南羨施以一揖:「臣等——懇請太子殿下回宮主持大局。」

  朱南羨的目光掃過他三人,最後落在沈奚身上,喉結上下動了動,道:「本宮……」

  依大隨的規矩,皇帝駕崩,儲君自翌日起,便行新帝之名,為繼任新君。

  新帝當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後,即行登基大典。

  而在守孝期間,新帝的一切儀製都按帝王作準,連孝服都是素白雲龍袍。

  朱南羨知道他該趕回宮去,該趕到他父皇的塌邊,親自為他淨臉,著衣,換袍,應當以儲君之名,甚至以帝王之名,讓這些經歷了一番浩劫,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撫。

  可是,他的阿雨呢?

  見他沒說話,沈奚三人又齊齊跪下。

  所有人都跪著,只有蒼茫的風聲伴他一人而立。

  朱南羨驀地又想起他當年無力保護蘇時雨時,沈奚對他的勸告。

  你若真想保護誰,不然你足夠強,要麼她足夠強,否則在此之前,愛而遠之,未必不是一種保全。

  他真是拚了命,一步一步,或是無從擇選,或是竭盡全力,竟已要登上這萬萬人之巔,這個無人企及的位子。

  可是,他的阿雨呢?他還是不能去救她嗎?

  跪著的沈奚似有有所感,抬眸與朱南羨的目光對上,輕輕地搖了搖頭。

  朱南羨的眸色一下變得非常寂靜與難過,朱祁岳的薨殞與父皇的駕崩已讓他覺得不堪重負,他現在只想去確認蘇晉還活著,只要她還安好,他就還有力氣撐下去。

  但他知道,他不能。

  「擺駕,回宮。」朱南羨終於道。

  宗親與群臣起身摒退於升仙路兩側,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禮,為他空出一條該是帝王所行的道來。

  這些人自明日起,就要改口稱他為「陛下」了。

  朱南羨沉默著自這條道上走過,足下仿佛瀝著血。

  走到樞星門,正準備登上皇輦,遠處忽有一名鳳翔衛亟亟策馬進了正門。

  這名鳳翔衛正是他今早派去護送蘇晉與安南使節的親軍衛之一。

  朱南羨一見他,鬆開車轅,快步走上前去,急問:「怎麼樣?蘇侍郎與安南使節可還安好?」

  「稟太子殿下,護送行隊走到白屏山附近,兩側山沿與山道上同時有火|藥炸響,一路跟著的兵衛不知死了多少,連趙指揮使大人也身負重傷。蘇大人與使節大人馬車上的馬匹被火|藥所驚,摔下山崖,目下還不知生死。」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他:「既摔下去,怎麼不去找?」過了一會兒,他又勃然大怒道:「一個馬車你們攔不住?!本宮派了六百兵衛,你們一個也沒法救人嗎?!」

  侍衛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只因火|藥令山石崩塌,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滾落的山石,或難以行進,或負傷喪生。小人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柳大人,他讓小人將此事稟報太子殿下後,速從宮裡再調藥材,跟去的太醫恐怕也不夠,還要自京師一帶召集大夫過去。」

  這侍衛說到這裡,又道:「還有一事。」他頓了頓,「趙大人命小人稟報太子殿下。他說,蘇大人此番落崖,也是因為今早命人急著趕路。」

  「趕路?」

  「是,蘇大人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想早些回到宮裡。其實火|藥驚馬之後,跟在馬車一旁的覃護衛本可以拖住那馬車的。奈何馬車實在走得太快,到處都是落岩,才摔落崖下。」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是想,早些趕回來,與他成親?

  朱南羨整個人像被釘住。

  明明夜已沉,薄暝時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卻一下撲入他的眼裡。

  自心頭盤旋起的凜冽之風又如尖利的刀,又將他眸中這副豔似血火的景攪得粉碎。

  碎得一片片紛紛飄零。

  朱南羨原地晃了晃,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嗆出一大口鮮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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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9: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七章

  柳朝明與左謙趕到白屏山已是中夜時分了。

  鳳翔衛指揮使趙岞東雖然雙腿受傷,業已指揮著一眾將士撤到山下,被沈奚增派去的醫正與兵衛也尋出一片空地為傷患整治。

  前方上山的路已被攔截,一左一右各派了兩名侍衛把守。

  柳朝明在來路上,已聽那名趕去皇陵的鳳翔衛稟報了這裡的大致情況。

  他手執火把朝山上望去,沉沉夜色裡,時不時還能聽見落岩的聲音。

  每一聲都令人心驚。

  趙岞東道:「先時天還未暗,下官命人進山救人,但山上一直落岩,又喪生了不少,下官方才清點了一下人數,這裡只有三百餘,也就是說,另還有兩百餘人困在山裡。現在夜太沉,再進山救人怕也無濟於事,是故下官命大夥兒退後休整,只派了一支十二人的衛隊在山裡搜尋蘇大人與使節大人的蹤跡。」

  柳朝明聽了這話,只微微頷首,沒有作聲。

  不多時,方才隨柳朝明一併前來的舒聞嵐自四處探查回來了。

  天還未入秋,舒聞嵐已披了一身裘襖,只走了些路就氣喘籲籲。

  柳朝明等他緩了兩口氣才問:「怎麼樣?」

  舒聞嵐道:「山石滾落是由於火|藥引起的山體崩塌,趙大人將山路攔了,人都撤回來是對的。」

  一旁的侍衛為他舉起火把,他又走近了些,抬起嶙峋的手指向三處:「這白屏山許多地方都埋了火|藥,其中以東側山端,左面斜坡,以及西側山脊崩塌的最厲害。尤其是左面斜坡與西側山脊,樹木紮根不深,一經炸裂,山石泥塊滑坡墜落就由此而來。」

  趙岞東聽了舒聞嵐的話,不由嘆服道:「都說翰林院舒學士博學,今日真是見識了。」

  朝廷乃人才聚集之地,但人才也分不同種類,有人擅謀,有人擅營,有人以智計見長,有人擅文墨或禮交,有人擅武且統帥領兵,但要說博學雜家,卻無人能出舒聞嵐之右。

  此人因常年在府裡養兵,閑來無事讀書逾萬卷,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聽聞有一陣子他研習造海船之術,後來連工部工匠畫了造船圖都要請教他。

  柳朝明之所以要帶他一併前來,便是知道他有辦法解決這因火|藥引發的落岩。

  「若要救人,從原來這條山道上去必是不妥,若從山下繞,路途太遠更要渡河。」他頓了頓,掩口咳了兩聲,面向背山的方向,指著密林一處道,「最好能從這裡開一條道,將擋路的山岩搬走,將快要傾倒的樹木伐掉,如此可最快救出困在山裡的人。」

  趙岞東問:「從這裡開路,進山的兵衛便不會遇到危險嗎?」

  「也會。」舒聞嵐道,「只是比走本來的山道安全一些,比從山下繞路快一些,因為有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他說到這裡,看了柳朝明一眼,「快下雨了。」

  正自一旁指派金吾衛救助傷兵的左謙走過來,擔憂地問:「舒大人如何知道會落雨?」

  這夜的風的確很大,可此時此刻,天盡頭還有月有寥落幾點星子,怎麼就要下雨了呢?

  舒聞嵐道:「依今日火灼雲的氣象,中夜應該是星辰滿天的,可現在風涼雲起,這是雨來之兆。」

  他說著,對上柳朝明冷凜,懷疑的目光,訕笑了一下,補充道:「主要是,我的膝蓋頭開始疼了。」

  舒聞嵐一身是病,其中最惱火的,就是逢雨必犯的風濕症。

  山體已經鬆塌,一旦落雨,很容易發生泥流滑坡。

  柳朝明聽到這裡,問趙岞東:「趙大人已分人去白屏後山與嶴城知會那裡的官府與百姓了?」

  趙岞東目露愧色:「說來慚愧,下官也是將人都撤下山後才想到這一點,匆忙間自派了一人去嶴城。」

  一人?柳朝明皺了眉。

  他想了一下,道:「左將軍,你即刻派金吾衛騎快馬繞道去嶴城與白屏後山,告知那裡的官府與百姓山裡的險情,並命人張貼告示,隨後將進山的路封禁,明日一早自驛站清點已進山的人數,務必將他們找回,以保護百姓安危為第一要務。」

  左謙與趙岞東對看一眼,他們方才只顧著要救朝廷的親軍與蘇大人使節大人,竟沒能想到這一點。

  二人同時向柳朝明施以一揖,左謙道:「還是柳大人的思慮周到。」隨即看向跟著自己的兩名金吾衛統領,「姚江,阿山,你們這就按柳大人吩咐的去做。」

  「是!」兩人領命,各帶上數名金吾衛自往山外去了。

  柳朝明又道:「左將軍,你將餘下的金吾衛與鳳翔衛整合,一部分跟著舒學士,連夜自密林開道,務必趕在天明時分進山救人;另一部分留下來照顧傷患,他們都是朝廷的親兵將士,當好好救治。」

  「末將領命。」

  柳朝明言訖,抬目看向山間。

  月輝灑下,風拂樹影,他的目色很靜,像是一顆心沉了底一般的寂靜。

  他的喉間動了動:「本官……」

  話未說完,兵衛的休憩處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名將士慌不迭過來稟報道:「幾位大人,蘇大人的貼身護衛覃侍衛醒了,他一定要進山裡找蘇大人,屬下等攔不住——」

  正是他說話的當口,只見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捂著腰腹,掙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再跪在柳朝明與左謙跟前:「柳大人,左將軍,俺求求你們,你們派兩個兵跟俺進山救俺家大人吧!」

  覃照林捂住的腰腹還在滲血。

  先前火|藥驚馬時,正是他一路死命將馬車拖住,整個人被摔在地上,叫尖利的石頭劃破了腰腹,聽說要不是趙岞東將他擋了一擋,他整個人已陪著蘇晉的馬車摔下山崖去了。

  柳朝明借著火光看他。

  五大三粗的莽漢,此刻竟急紅了眼,倒是難得一副赤膽忠腸。

  覃照林見柳朝明與左謙不答話,當下撒開手,不管不顧地就要往山裡沖:「好!你們不派兵,俺自己去!」

  「覃照林,你給我回來!」左謙怒喝道。

  覃照林情急之下,衝口而出:「俺家大人她不一樣,她受不起這個罪!她不像你們皮糙肉厚的,她——」話說到一半,對上柳朝明忽然冷冽的目光,頓了頓,改口道,「她就是個讀書人,俺不管,俺一定要親自去救她!」

  柳朝明知道覃照林的顧慮。

  蘇晉摔下山崖,即便能活著,倘若叫旁人發現了她女子的身份,對她而言也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你回來,本官去救她。」柳朝明說道。

  左謙與趙岞東同時不解道:「大人?!」

  舒聞嵐立在一旁,訝異地張了張口,片刻後,他又將這副訝色慢慢吞下,化為眸子裡的一線了然。

  趙岞東道:「下官知道柳大人與蘇大人素來交好,但眼下已是夜深,大人乃朝廷肱骨之臣,實不該如此涉險。」

  「讓末將去。」左謙道,「末將受太子殿下之命,誓要保護蘇大人,柳大人放心,末將就是死在山裡,也要將蘇大人找回來。」

  「你是金吾衛指揮使,你若進山救人,誰來指揮這些兵衛?」

  柳朝明冷聲道:「太子殿下讓你聽本官之令,你這便不願聽了?」

  左謙拱手:「末將絕非此意。」

  「你分兩名金吾衛跟著本官便可。」柳朝明的語氣不容置疑。

  山中還有落岩的聲音,一聲一聲叫人心驚。

  覃照林知道,柳朝明知道蘇晉是女子,他去救蘇大人,他也能放心。

  他看著柳朝明繞過滾落山石,走上山道,忍不住喚了一聲:「柳大人。」

  柳朝明回過身來。

  覃照林膝頭落地,雙手撐在地面,認認真真地磕了個頭:「您一定要,將俺家大人平安帶回來。」

  他又道:「俺家大人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好人,就是,活得太難了。」

  柳朝明看著他,沒多說什麼,片刻後,他沉默地領著兩名金吾衛,往白屏山更深處去了。

  蘇晉渾渾噩噩地醒來,睜眼時周遭一片昏黑。等到適應了,才發現她仍在馬車內。

  額角傳來尖銳的刺痛,周身都很疼,她剛撐著坐起,身下忽然傳來一個虛弱的,有氣無力的聲音:「蘇大人,您終於醒了,在下……摔沒能摔死,已快被您壓死了。」

  蘇晉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竟坐在胡元捷身上,連忙往一旁挪開,賠禮道:「使節大人,實在對不住。」

  然而就是這一挪動間,腦中又是一番絞痛。

  蘇晉這才想起先時的事——

  馬車摔落山崖時,他們的運氣實在好,竟被山腰上一根橫長的壯樹攔了一攔。後來有巨岩墜落,有一個雖砸在了馬車上,好在是砸偏了,將樹枝折斷,他們便順著斜坡滾落下來。

  蘇晉抬手一摸額角,濕漉漉一片想必是流血了,也不知是何時撞著的。

  然她當下已管不了這許多,活動了活動胳膊腿,除了左邊手臂不能動了外,腿倒是能走。

  「使節大人可有傷著?」蘇晉問道。

  胡元捷有氣無力地道:「在下又不是神仙,這麼摔下來,還被人當成個人肉墊子,豈能不傷?」又像是四下動了動,「還好,腰沒斷。」

  蘇晉問:「那您的腿腳呢?」

  「腿就不大好了。」胡元捷說著,感慨道,「蘇侍郎,您可知道您險些就闖下彌天大禍了?您若是將在下這腰壓斷了,我安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要為之傷心難過呢。」

  蘇晉聽他還會說葷話,想必死不了,不由笑了一笑,掀開車簾,慢慢走出馬車。

  外頭已是夜沉沉,天邊只有一輪寡淡的月,星子被遮在了雲後,瞧不出什麼時辰。

  他們處在一片開闊地帶,身旁無一可遮擋之物——也就是說,倘若有落石,他們連個躲避之所都沒有。

  這時,胡元捷也拖著他傷了的腿腳,慢慢挪車了馬車,四下忘了一眼:「在下可真是倒楣啊,上回遇到匪寇就算了,這回又遇到山體崩塌。」

  蘇晉聽他這麼說,不由多看他一眼。

  這滿山的火|藥味,胡元捷沒道理聞不出來,但他卻不說破,一是因為他尚在大隨境內,不管大隨與安南日後日和,他的命還在這些隨人手裡。二是因為他知道這炸藥絕不是太子殿下埋的,也絕不是為了害他,否則朱南羨不會派六百兵衛隨行保護,說穿了,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

  蘇晉初識胡元捷,覺得他有些輕浮,不明安南的胡皇為何要派他出使,而今見識了他這一番堪破不說破,覺得反倒是自己識人淺薄了。

  她思索了一下,分外誠懇道:「使節大人見諒,蘇某回宮後,一定將此事如實稟報殿下,必會給您一個交代。」

  她又四下望瞭望,說道:「這裡地處遼闊,山上有落石,我們不能再留在這裡,使節大人您還能走嗎?」

  胡元捷一陣沉默,半晌,才說:「我的雙腿都受傷了,你這身形,恐怕背不起我。」

  他的身形是安南人少有的高大挺拔。

  「但你說得對,我們必須得走,一旦下雨,遇上泥流,你我就沒命了。」胡元捷說著,仰頭看向夜空,厚重的雲層已將月遮了一半。

  他努力撐著站起,左腿已不能著地,右腿似也有扭傷,但此刻夜只能在右腿借力行走。

  蘇晉自一棵枯木下拾來一根粗木枝遞給他作杖,然後將他的手架在肩上,吃力地扶著他往前走去。

  這是山中暗夜,月色本來就淡,幾乎什麼都看不清。

  兩人每走一步都滿頭大汗,心裡也沒底,但他們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至少有希望,總比坐以待斃要好。

  山中時不時傳來落岩的聲音,周遭已有水星子的潮濕氣息。

  就要落雨了。

  蘇晉平生已無數次遇到絕境,無一不是憑了「不懈」二字走到今日,一滴雨水打在她的額上,混在著她額傷的血裡,順著面頰滑落。

  她將胡元捷的手臂往肩上架牢了些,說道:「若雨勢變大,我就背你走。」

  蘇晉想,她不能死,朱南羨還在宮裡等著她。

  胡元捷也不能死,大隨已傷痕累累,經不起與嶺南一戰,她非但要為她的殿下盡忠,這也是她身為人臣,萬民之臣的責任。

  胡元捷有些意外地看了蘇晉一眼。

  見她只顧埋頭看路,摻著他往前走,不由自主也將手裡的木杖握得更緊了些。

  又有三兩滴滴雨水打在身上,是真的要落雨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絲亮光。

  胡元捷原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他闔目睜眼,又重新看去,那抹亮光竟真的是一個舉著火把的人。

  「蘇大人,你看。」胡元捷道,隨即叫喊道,「喂,那邊那個——」

  那頭的人聽到動靜,朝他們這裡走來。

  火光烈烈,來人身形修長,面容沉靜,五官如畫,一雙冷玉似的雙眸猶如霧掩。

  蘇晉認出柳朝明的瞬間就愣住了。

  白屏山裡是什麼情形她豈能不知?中夜難視,地險難行,山中又有墜岩,此刻落雨更有泥流滑坡的危險。

  她張了張口,想問柳朝明為何要來。

  可這一回,她竟有些問不出口了。只是因為恩師之托?因為謝相與老禦史的至交之情?因為在都察院做了兩年同僚?

  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現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揣測。

  可這個揣測一出現,她卻又是震驚又是無措地將它壓了下去。

  蘇晉想,一定是她想多了,想岔了。

  柳朝明在看見蘇晉的這一瞬間,繚繞在眼底的深霧一下悉數化去,寥落了一夜的眸光在釋然之後靜如深海。

  他的唇角動了動,竟似乎是想對她笑。

  但自他生母去世,他已許許多多年沒純粹地笑過了。

  他早已不習慣展露這樣的情緒。

  於是只好將這自心頭生的笑意溶於眼底,化作冷眸上,帶著一絲溫潤月色的寂寥。

  柳朝明沒什麼表情地走上前來,看了蘇晉一眼,又看了看胡元捷,說道:「你拿著火把,我來背他。」

  雨已成綿密之勢,此地越來越危險了。

  蘇晉接過火把,垂著眼簾「嗯」了一聲。

  柳朝明背起胡元捷,又道:「往東走,那裡有個岩穴,可暫避到明日早上。」

  蘇晉點了一下頭:「好。」

  胡元捷伏在柳朝明背上問:「柳大人竟是一個人進來的?」

  柳朝明一面借著火光辨認道路,一面回了句:「有兩名金吾衛隨我進來,路上遇到落岩受了傷。」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他這一路尋來,想必也是險象環生,但他的神色確實清淡的,什麼也無。

  岩穴其實不遠,三人走了一刻已快要走到。

  然而就在這時,山上有幾個巨岩像是終於不堪雨水的沖刷,轟隆隆地滾落下來。

  蘇晉與柳朝明同時朝山上望去,借著火把的光,只見有一塊巨大的山石直直朝他們這處砸下。

  柳朝明背著胡元捷,沖忙之中來來不及閃避,只對蘇晉道了句:「快避開!」

  蘇晉怔了一瞬,當下卻扔下火把,她的左臂不能動,只好用盡全身力氣,將柳朝明與胡元捷狠狠撞開。

  巨石在這一瞬間擦著蘇晉的額角與肩頭砸落,往更深的山下滾落而去了。

  柳朝明被蘇晉這一身力氣撞得退後了數步,眼睜睜地看著蘇晉整個人綿軟無力地仰身栽倒下去。

  「蘇時雨……」柳朝明怔怔地喚了一聲。

  下一刻,他驀地將胡元捷放下,疾步奔了過去,近乎是手忙腳亂地將蘇晉從地上扶起身,讓她臥在自己懷裡。

  其實蘇晉尚未昏暈過去,她避得很快,方才那枚巨石也並未全然砸中她,只是擦過她的額角,然而只是這麼一下,也足以叫她昏暈著近乎要丟去半條性命。

  懷裡的人還有聲息,大量的血從她的額頭滲出,將他胸前的衣衫浸濕。

  柳朝明看著蘇晉,愣怔地問:「你為什麼要……」舍了自己,將他推開?

  後頭的話,他竟是問不出口。

  蘇晉虛弱地睜開眼,分外無力的笑了一下。

  「柳昀。」她輕聲喚他,「我,還不起……」

  她說完這話,撐著已半闔的雙眸,望了一眼她一直想回去的,隨宮的方向,然後閉目陷入一片昏黑,怎麼喚也醒不過來了。

  細雨伴著月色自九天降下,打落在她的眉心。

  柳朝明的眸光卻在這一刻變得孤寂異常:「我從沒想過,要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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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9: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起進山的兩名金吾衛聽到動靜,從岩穴裡趕出來,他二人雖然受傷,好在合力還能將胡元捷抬進岩穴。

  雨勢漸大,混雜著更加頻繁的落石之聲,在白屏山各處猶如催魂索命般響起。

  柳朝明將隨身帶著的草藥搗碎了敷在蘇晉額角,為她止了血。

  一旁的金吾衛解下腰間的水囊遞上前:「柳大人,您辛苦了半宿,吃些水歇一會兒,讓卑職來照顧蘇大人吧。」

  柳朝明看了他一眼,接過水囊,給蘇晉喂了少許,便將水囊歸還,搖頭說了句:「不必。」

  那名金吾衛只好與他行了個禮,轉頭去照顧胡元捷了。

  柳朝明任蘇晉枕著他膝頭,聽著外頭的落雨聲,一言不發地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雨水方止,左謙便帶著金吾衛與數名醫師進山裡尋人來了,一見柳朝明,他先問了蘇晉的情形,得知她尚無性命之尤,稟報道:「陛下回宮後,已命府軍衛指揮使梁大人召集應天府的大夫,帶著五百名兵衛一併趕來了白屏山,白屏後山與嶴城的官道上也設好禁障,一月之內,進出京師都由蘇州府繞行。」

  左謙言語裡的「陛下」已不再是指朱景元,而是指如今大隨朝的新帝朱南羨。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隨後看向跟著左謙的太醫院醫正方徐。

  方徐卸下藥箱,先對著眼前的二位大人行了個禮,這才道:「蘇大人體寒,等閒受不得涼,下官為她診治前,最好能叫人拉一個擋風的帳子。」

  他是知道蘇晉女子的身份,因此才有此一說。

  左謙點了一下頭:「阿山,你帶幾個人來為蘇侍郎搭遮風帳。」

  柳朝明與方徐一起進了帳子,方徐先喚了蘇晉幾聲,見她不應,隨即為她把了脈,檢查了她的腿腳與胳膊。

  柳朝明問:「怎麼樣?」

  「不大好。」方徐搖了搖頭,「蘇大人畢竟是女子,下官方才雖沒細驗,但就脈象來看,除了左臂需要上夾板外,其餘各處應當無大礙。然就是額角這傷,看傷口形狀,該是受重擊所致,下官方才大聲喚了蘇大人數回,她都沒應,想必是腦中有淤血凝結。」

  柳朝明道:「她從山崖上摔落時,額角已在流血,後來為了救我與胡使節,又被山岩擦著碰過。」

  「這就是了,腦額受傷,最易導致深眠不醒,且有的人還會這麼睡上一世。」方徐道,看柳朝明神色怔然,又忙道,「大人不必於心有愧,聽您方才之言,蘇大人第一回受傷後人是清醒的,第二回受傷只是擦碰,想必並不嚴重。下官即刻便為蘇大人開些止血化瘀的良藥,回宮後再好好將養。」

  柳朝明道:「有勞醫正。」

  「只是……」方徐猶疑了一下,「蘇大人幾日能醒,下官無法作保,只能說快則一二日,慢則一年半載都有可能。且醒來後,她會否有其他症狀,譬如失憶,譬如癡傻,如有這些症狀,是一時的還是一世的,此等種種都要等大人她清醒後再作診斷。」

  柳朝明看著蘇晉,安靜了片刻道:「只要平安就好。」

  「是,平安就好。」方徐正收拾藥箱,聽了這話,歎了句,「蘇大人走得這條路,實在是苦。」

  言訖,跟柳朝明施了個揖,退出帳外去了。

  岩穴外,金吾衛還自山裡搜尋傷兵與誤闖進山的百姓。

  柳朝明守在帳子內,想起方徐的話——蘇晉走得這條路,實在是苦。

  可這條路,說到底,還是他引著她走上來的。

  當初孟老禦史臨終前所托不過一個蘇時雨,他那時沒想到謝相這一層乾係,以為老禦史如此看中她只因她的非凡之才和錦繡文章。

  兩年多前在暮春雨中初遇,明明從未見過,卻無端地,沒由來地認出了她。

  他走進大理寺的時候,對一旁的大理寺丞道:「去打聽一下,那個立在雨裡的小吏,可喚作蘇時雨?」

  那寺丞竟是個認得蘇晉的,當下就道:「回柳大人,正是時京師衙門的從八品知事,姓蘇名晉,字時雨。」又見她得左都禦史看中,添了句,「聽說有大才,高中二甲進士那年還不到十七。」

  柳朝明於是頓住腳步,看了眼衙署外連天春雨,吩咐安然:「把本官這柄傘為他送去。」

  那時他尚不知她是女子,自以為老禦史臨終交代的「以你之能,守她一世」是要將她引往禦史這一條路,承繼老禦史未完成的誌,令她這一身驚世才華得以施展。

  後來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世,他雖猶豫過,卻從不曾後悔當初的決定。

  她自入都察院,的的確確就是他見過最好的禦史,文章明達,筆墨不枝不蔓,頭腦聰穎又謙遜好學,遇事果決且堅韌不拔,身陷困境亦會迎難而上。

  所以他總待她比旁的禦史還多三分嚴苛,其實是因為對她期望太高。

  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難怪謝相會將她當作男兒,傾盡一生才華來教養她,恐怕也是看到了她這一身常人難以企及的資質。

  而今時今日,柳朝明頭一回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縱有文章韜略如錦繡又如何,縱位至侍郎位至尚書位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如何,蘇時雨這一路走來可謂履刀而行,身後無邊深崖,每一回跌落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便遍體鱗傷。

  如果傲骨錚錚必將用鮮血澆瀝而成,那麼誰來成全最平凡的心願?

  柳朝明想,他不想守一世了,他只想守她平安。

  外頭一名金吾衛道:「柳大人,左將軍說,要先行送您與蘇大人回宮。」

  柳朝明「嗯」了一聲,看了一眼正捧著藥進帳的方徐,方徐明白他的意思,說道:「大人放心,此處去隨宮不遠,這點舟車之苦,只要路上注意些,蘇大人還是受得起的。」

  柳朝明這才應道:「好。」

  因先帝朱景元,七王朱沢微,與十二王朱祁岳於同一天離世,朱南羨回宮後是一刻也不得閒,與幾位尚書議了一宿,也只將先帝的諡號與大殮事宜議定,等辰時時分,眾臣才剛散去片刻,宗人府的胡主事便來報:「陛下,今日一早,淇妃娘娘一聽聞昨日皇陵的噩耗,便懸樑自盡了,十七殿下的主意是……將屍首扔去亂葬崗,可刑部那頭給淇妃娘娘定罪的諮文還沒出,按說還是太妃,您看……」

  朱沢微與淇妃苟且到底是見不得光的醜事,是故蘇晉那頭雖已傳審了淇妃幾回,卻沒將她的罪行告知於眾。

  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閉目捏了捏眉心:「以罪妃之名,葬了。」

  「這——」胡主事咋舌,「當真是要扔亂葬崗麼?」

  朱南羨沒答這話,抬目淡淡掃了他一眼。

  一旁的尤公公即刻斥道:「沒規矩的東西,陛下都說這麼辦了,你還要反了不成?」又道,「沒見著陛下已累了麼,日後這樣的小事,十七殿下與兩位太妃娘娘自會拿主意,不必再來問過陛下,陛下日理萬機,豈有閒工夫管你宗人府怎麼處置一個罪妃?」

  胡主事聽了此言,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從來仁善待人的十三殿下當真已成了新的陛下,忙不迭磕頭賠罪,跪著退到了殿外。

  朱南羨現已不再住在東宮了,昨日他回來後,宗人府那頭已將明華宮為他整理了出來。

  明華宮是大隨帝王所居,起規格不亞於一所殿閣,外有廣袤的明華台,還附有與臣工議事,只比奉天殿略微小一些明華堂。

  朱南羨此刻正是坐在明華堂的隔間內。

  胡主事走了後,尤公公連忙奉上一碗參湯,說道:「聽說陛下昨日因先帝離世,傷痛嘔血,回宮後又連著操勞一宿,當多注意龍體才是。」

  朱南羨自他手裡接過參湯,默不作聲地飲罷,先問了句:「秦桑那裡有消息了嗎?」

  他一早便將秦桑派去承天門守著,一見蘇晉回宮,即刻來稟告他。

  「回陛下,尚還沒有。」尤公公道,又說:「陛下莫擔心,柳大人與蘇大人這一來一回總要些時候,想必再過一些時辰,就該回來了。」

  朱南羨將空碗遞還給他,沒說什麼,手撐著額頭又靠回引枕上,閉上眼:「朕歇一會兒。」

  他是真的疲憊不堪,倒不是因為連著兩宿沒睡。

  昨日朱景元與朱祁岳的離世已讓他不堪重負,一想到蘇晉尚還不知生死,整個人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浪狂瀾衝撞著抽走百骸裡每一絲力氣,卻不敢往下沉。

  耳邊全是阿雨從前跟他說過話。

  「殿下也喜歡這玉佩?」「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

  「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節離開,回來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宮。」

  朱南羨閉著眼鎖著眉,緩緩抬起手,取出他一直藏於懷中的那方鏤著「雨」字的玉佩,然後收手握牢,直到在掌中印下深深的紅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叩門聲自明華堂外響起。

  朱南羨陡然睜開眼,移目朝門口望去,只見尤公公正躬著身進隔間,急問道:「可是有蘇侍郎的消息了?」

  尤公公跪伏道:「稟陛下,仍是沒有。是禮部兵部與工部三位尚書大人又來了,說有急事要請陛下定奪。陛下是要去外頭見,還是請他們進來?」

  朱南羨道:「讓他們進來。」

  少傾,羅鬆堂,劉定樑與龔荃三人與朱南羨齊齊見過禮,羅鬆堂頭一個開口道:「稟陛下,方才臣等只顧著與您議先帝大殮的事宜,竟將一樁十分重要的事遺忘在腦後,臣等實在罪該萬死,請陛下恕罪。」

  朱南羨「嘖」了一聲,皺眉道:「有話直說。」

  「是。」羅鬆堂是一揖,「是這樣,如今陛下為大隨新帝,行事都以新帝之名,是以當先擬新帝的年號,只有擬出年號,各部鑄印局新做章好,諸多大事要事,譬如立後,選妃——」

  羅鬆堂說到這裡,飛快地抬起眼皮覷了眼朱南羨的臉色,又飛快垂下,「又譬如秋禮,秋選等,才能順利進行。」

  朱南羨道:「擬年號是你們禮部與翰林院的事,問朕來做什麼。」

  羅鬆堂道:「是,自陛下回宮後,臣等並著翰林幾個飽學之士,已擬出幾個,但到底擇選哪一個,還要請陛下定奪。」他說著,捧上一本奏摺,「陛下請看。」

  朱南羨沉默了一下,正將奏摺翻開,尤公公忽自外頭進殿,通稟道:「陛下,柳大人帶著蘇大人回宮了!」

  朱南羨倏然愣住,手裡的奏摺一下子滑落在地。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問蘇晉的安危,可到了此時,他竟是問不出口了。

  好在兵部尚書龔荃是個急性子,當下也不顧規矩,逕自就問:「蘇侍郎與那安南使節怎麼樣?」

  尤公公道:「陛下與大人們放心,都還活著。使節大人傷了腿,需在宮裡修養一陣子,蘇大人聽說是傷了額頭,眼下還睡著,雜家方才問過太醫院的方——」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朱南羨驀地站起身,一陣風似地便從他們身旁掠過,大步往明華宮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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