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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柳朝明與左謙趕到白屏山已是中夜時分了。
鳳翔衛指揮使趙岞東雖然雙腿受傷,業已指揮著一眾將士撤到山下,被沈奚增派去的醫正與兵衛也尋出一片空地為傷患整治。
前方上山的路已被攔截,一左一右各派了兩名侍衛把守。
柳朝明在來路上,已聽那名趕去皇陵的鳳翔衛稟報了這裡的大致情況。
他手執火把朝山上望去,沉沉夜色裡,時不時還能聽見落岩的聲音。
每一聲都令人心驚。
趙岞東道:「先時天還未暗,下官命人進山救人,但山上一直落岩,又喪生了不少,下官方才清點了一下人數,這裡只有三百餘,也就是說,另還有兩百餘人困在山裡。現在夜太沉,再進山救人怕也無濟於事,是故下官命大夥兒退後休整,只派了一支十二人的衛隊在山裡搜尋蘇大人與使節大人的蹤跡。」
柳朝明聽了這話,只微微頷首,沒有作聲。
不多時,方才隨柳朝明一併前來的舒聞嵐自四處探查回來了。
天還未入秋,舒聞嵐已披了一身裘襖,只走了些路就氣喘籲籲。
柳朝明等他緩了兩口氣才問:「怎麼樣?」
舒聞嵐道:「山石滾落是由於火|藥引起的山體崩塌,趙大人將山路攔了,人都撤回來是對的。」
一旁的侍衛為他舉起火把,他又走近了些,抬起嶙峋的手指向三處:「這白屏山許多地方都埋了火|藥,其中以東側山端,左面斜坡,以及西側山脊崩塌的最厲害。尤其是左面斜坡與西側山脊,樹木紮根不深,一經炸裂,山石泥塊滑坡墜落就由此而來。」
趙岞東聽了舒聞嵐的話,不由嘆服道:「都說翰林院舒學士博學,今日真是見識了。」
朝廷乃人才聚集之地,但人才也分不同種類,有人擅謀,有人擅營,有人以智計見長,有人擅文墨或禮交,有人擅武且統帥領兵,但要說博學雜家,卻無人能出舒聞嵐之右。
此人因常年在府裡養兵,閑來無事讀書逾萬卷,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聽聞有一陣子他研習造海船之術,後來連工部工匠畫了造船圖都要請教他。
柳朝明之所以要帶他一併前來,便是知道他有辦法解決這因火|藥引發的落岩。
「若要救人,從原來這條山道上去必是不妥,若從山下繞,路途太遠更要渡河。」他頓了頓,掩口咳了兩聲,面向背山的方向,指著密林一處道,「最好能從這裡開一條道,將擋路的山岩搬走,將快要傾倒的樹木伐掉,如此可最快救出困在山裡的人。」
趙岞東問:「從這裡開路,進山的兵衛便不會遇到危險嗎?」
「也會。」舒聞嵐道,「只是比走本來的山道安全一些,比從山下繞路快一些,因為有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他說到這裡,看了柳朝明一眼,「快下雨了。」
正自一旁指派金吾衛救助傷兵的左謙走過來,擔憂地問:「舒大人如何知道會落雨?」
這夜的風的確很大,可此時此刻,天盡頭還有月有寥落幾點星子,怎麼就要下雨了呢?
舒聞嵐道:「依今日火灼雲的氣象,中夜應該是星辰滿天的,可現在風涼雲起,這是雨來之兆。」
他說著,對上柳朝明冷凜,懷疑的目光,訕笑了一下,補充道:「主要是,我的膝蓋頭開始疼了。」
舒聞嵐一身是病,其中最惱火的,就是逢雨必犯的風濕症。
山體已經鬆塌,一旦落雨,很容易發生泥流滑坡。
柳朝明聽到這裡,問趙岞東:「趙大人已分人去白屏後山與嶴城知會那裡的官府與百姓了?」
趙岞東目露愧色:「說來慚愧,下官也是將人都撤下山後才想到這一點,匆忙間自派了一人去嶴城。」
一人?柳朝明皺了眉。
他想了一下,道:「左將軍,你即刻派金吾衛騎快馬繞道去嶴城與白屏後山,告知那裡的官府與百姓山裡的險情,並命人張貼告示,隨後將進山的路封禁,明日一早自驛站清點已進山的人數,務必將他們找回,以保護百姓安危為第一要務。」
左謙與趙岞東對看一眼,他們方才只顧著要救朝廷的親軍與蘇大人使節大人,竟沒能想到這一點。
二人同時向柳朝明施以一揖,左謙道:「還是柳大人的思慮周到。」隨即看向跟著自己的兩名金吾衛統領,「姚江,阿山,你們這就按柳大人吩咐的去做。」
「是!」兩人領命,各帶上數名金吾衛自往山外去了。
柳朝明又道:「左將軍,你將餘下的金吾衛與鳳翔衛整合,一部分跟著舒學士,連夜自密林開道,務必趕在天明時分進山救人;另一部分留下來照顧傷患,他們都是朝廷的親兵將士,當好好救治。」
「末將領命。」
柳朝明言訖,抬目看向山間。
月輝灑下,風拂樹影,他的目色很靜,像是一顆心沉了底一般的寂靜。
他的喉間動了動:「本官……」
話未說完,兵衛的休憩處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名將士慌不迭過來稟報道:「幾位大人,蘇大人的貼身護衛覃侍衛醒了,他一定要進山裡找蘇大人,屬下等攔不住——」
正是他說話的當口,只見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捂著腰腹,掙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再跪在柳朝明與左謙跟前:「柳大人,左將軍,俺求求你們,你們派兩個兵跟俺進山救俺家大人吧!」
覃照林捂住的腰腹還在滲血。
先前火|藥驚馬時,正是他一路死命將馬車拖住,整個人被摔在地上,叫尖利的石頭劃破了腰腹,聽說要不是趙岞東將他擋了一擋,他整個人已陪著蘇晉的馬車摔下山崖去了。
柳朝明借著火光看他。
五大三粗的莽漢,此刻竟急紅了眼,倒是難得一副赤膽忠腸。
覃照林見柳朝明與左謙不答話,當下撒開手,不管不顧地就要往山裡沖:「好!你們不派兵,俺自己去!」
「覃照林,你給我回來!」左謙怒喝道。
覃照林情急之下,衝口而出:「俺家大人她不一樣,她受不起這個罪!她不像你們皮糙肉厚的,她——」話說到一半,對上柳朝明忽然冷冽的目光,頓了頓,改口道,「她就是個讀書人,俺不管,俺一定要親自去救她!」
柳朝明知道覃照林的顧慮。
蘇晉摔下山崖,即便能活著,倘若叫旁人發現了她女子的身份,對她而言也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你回來,本官去救她。」柳朝明說道。
左謙與趙岞東同時不解道:「大人?!」
舒聞嵐立在一旁,訝異地張了張口,片刻後,他又將這副訝色慢慢吞下,化為眸子裡的一線了然。
趙岞東道:「下官知道柳大人與蘇大人素來交好,但眼下已是夜深,大人乃朝廷肱骨之臣,實不該如此涉險。」
「讓末將去。」左謙道,「末將受太子殿下之命,誓要保護蘇大人,柳大人放心,末將就是死在山裡,也要將蘇大人找回來。」
「你是金吾衛指揮使,你若進山救人,誰來指揮這些兵衛?」
柳朝明冷聲道:「太子殿下讓你聽本官之令,你這便不願聽了?」
左謙拱手:「末將絕非此意。」
「你分兩名金吾衛跟著本官便可。」柳朝明的語氣不容置疑。
山中還有落岩的聲音,一聲一聲叫人心驚。
覃照林知道,柳朝明知道蘇晉是女子,他去救蘇大人,他也能放心。
他看著柳朝明繞過滾落山石,走上山道,忍不住喚了一聲:「柳大人。」
柳朝明回過身來。
覃照林膝頭落地,雙手撐在地面,認認真真地磕了個頭:「您一定要,將俺家大人平安帶回來。」
他又道:「俺家大人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好人,就是,活得太難了。」
柳朝明看著他,沒多說什麼,片刻後,他沉默地領著兩名金吾衛,往白屏山更深處去了。
蘇晉渾渾噩噩地醒來,睜眼時周遭一片昏黑。等到適應了,才發現她仍在馬車內。
額角傳來尖銳的刺痛,周身都很疼,她剛撐著坐起,身下忽然傳來一個虛弱的,有氣無力的聲音:「蘇大人,您終於醒了,在下……摔沒能摔死,已快被您壓死了。」
蘇晉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竟坐在胡元捷身上,連忙往一旁挪開,賠禮道:「使節大人,實在對不住。」
然而就是這一挪動間,腦中又是一番絞痛。
蘇晉這才想起先時的事——
馬車摔落山崖時,他們的運氣實在好,竟被山腰上一根橫長的壯樹攔了一攔。後來有巨岩墜落,有一個雖砸在了馬車上,好在是砸偏了,將樹枝折斷,他們便順著斜坡滾落下來。
蘇晉抬手一摸額角,濕漉漉一片想必是流血了,也不知是何時撞著的。
然她當下已管不了這許多,活動了活動胳膊腿,除了左邊手臂不能動了外,腿倒是能走。
「使節大人可有傷著?」蘇晉問道。
胡元捷有氣無力地道:「在下又不是神仙,這麼摔下來,還被人當成個人肉墊子,豈能不傷?」又像是四下動了動,「還好,腰沒斷。」
蘇晉問:「那您的腿腳呢?」
「腿就不大好了。」胡元捷說著,感慨道,「蘇侍郎,您可知道您險些就闖下彌天大禍了?您若是將在下這腰壓斷了,我安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要為之傷心難過呢。」
蘇晉聽他還會說葷話,想必死不了,不由笑了一笑,掀開車簾,慢慢走出馬車。
外頭已是夜沉沉,天邊只有一輪寡淡的月,星子被遮在了雲後,瞧不出什麼時辰。
他們處在一片開闊地帶,身旁無一可遮擋之物——也就是說,倘若有落石,他們連個躲避之所都沒有。
這時,胡元捷也拖著他傷了的腿腳,慢慢挪車了馬車,四下忘了一眼:「在下可真是倒楣啊,上回遇到匪寇就算了,這回又遇到山體崩塌。」
蘇晉聽他這麼說,不由多看他一眼。
這滿山的火|藥味,胡元捷沒道理聞不出來,但他卻不說破,一是因為他尚在大隨境內,不管大隨與安南日後日和,他的命還在這些隨人手裡。二是因為他知道這炸藥絕不是太子殿下埋的,也絕不是為了害他,否則朱南羨不會派六百兵衛隨行保護,說穿了,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
蘇晉初識胡元捷,覺得他有些輕浮,不明安南的胡皇為何要派他出使,而今見識了他這一番堪破不說破,覺得反倒是自己識人淺薄了。
她思索了一下,分外誠懇道:「使節大人見諒,蘇某回宮後,一定將此事如實稟報殿下,必會給您一個交代。」
她又四下望瞭望,說道:「這裡地處遼闊,山上有落石,我們不能再留在這裡,使節大人您還能走嗎?」
胡元捷一陣沉默,半晌,才說:「我的雙腿都受傷了,你這身形,恐怕背不起我。」
他的身形是安南人少有的高大挺拔。
「但你說得對,我們必須得走,一旦下雨,遇上泥流,你我就沒命了。」胡元捷說著,仰頭看向夜空,厚重的雲層已將月遮了一半。
他努力撐著站起,左腿已不能著地,右腿似也有扭傷,但此刻夜只能在右腿借力行走。
蘇晉自一棵枯木下拾來一根粗木枝遞給他作杖,然後將他的手架在肩上,吃力地扶著他往前走去。
這是山中暗夜,月色本來就淡,幾乎什麼都看不清。
兩人每走一步都滿頭大汗,心裡也沒底,但他們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至少有希望,總比坐以待斃要好。
山中時不時傳來落岩的聲音,周遭已有水星子的潮濕氣息。
就要落雨了。
蘇晉平生已無數次遇到絕境,無一不是憑了「不懈」二字走到今日,一滴雨水打在她的額上,混在著她額傷的血裡,順著面頰滑落。
她將胡元捷的手臂往肩上架牢了些,說道:「若雨勢變大,我就背你走。」
蘇晉想,她不能死,朱南羨還在宮裡等著她。
胡元捷也不能死,大隨已傷痕累累,經不起與嶺南一戰,她非但要為她的殿下盡忠,這也是她身為人臣,萬民之臣的責任。
胡元捷有些意外地看了蘇晉一眼。
見她只顧埋頭看路,摻著他往前走,不由自主也將手裡的木杖握得更緊了些。
又有三兩滴滴雨水打在身上,是真的要落雨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絲亮光。
胡元捷原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他闔目睜眼,又重新看去,那抹亮光竟真的是一個舉著火把的人。
「蘇大人,你看。」胡元捷道,隨即叫喊道,「喂,那邊那個——」
那頭的人聽到動靜,朝他們這裡走來。
火光烈烈,來人身形修長,面容沉靜,五官如畫,一雙冷玉似的雙眸猶如霧掩。
蘇晉認出柳朝明的瞬間就愣住了。
白屏山裡是什麼情形她豈能不知?中夜難視,地險難行,山中又有墜岩,此刻落雨更有泥流滑坡的危險。
她張了張口,想問柳朝明為何要來。
可這一回,她竟有些問不出口了。只是因為恩師之托?因為謝相與老禦史的至交之情?因為在都察院做了兩年同僚?
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現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揣測。
可這個揣測一出現,她卻又是震驚又是無措地將它壓了下去。
蘇晉想,一定是她想多了,想岔了。
柳朝明在看見蘇晉的這一瞬間,繚繞在眼底的深霧一下悉數化去,寥落了一夜的眸光在釋然之後靜如深海。
他的唇角動了動,竟似乎是想對她笑。
但自他生母去世,他已許許多多年沒純粹地笑過了。
他早已不習慣展露這樣的情緒。
於是只好將這自心頭生的笑意溶於眼底,化作冷眸上,帶著一絲溫潤月色的寂寥。
柳朝明沒什麼表情地走上前來,看了蘇晉一眼,又看了看胡元捷,說道:「你拿著火把,我來背他。」
雨已成綿密之勢,此地越來越危險了。
蘇晉接過火把,垂著眼簾「嗯」了一聲。
柳朝明背起胡元捷,又道:「往東走,那裡有個岩穴,可暫避到明日早上。」
蘇晉點了一下頭:「好。」
胡元捷伏在柳朝明背上問:「柳大人竟是一個人進來的?」
柳朝明一面借著火光辨認道路,一面回了句:「有兩名金吾衛隨我進來,路上遇到落岩受了傷。」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他這一路尋來,想必也是險象環生,但他的神色確實清淡的,什麼也無。
岩穴其實不遠,三人走了一刻已快要走到。
然而就在這時,山上有幾個巨岩像是終於不堪雨水的沖刷,轟隆隆地滾落下來。
蘇晉與柳朝明同時朝山上望去,借著火把的光,只見有一塊巨大的山石直直朝他們這處砸下。
柳朝明背著胡元捷,沖忙之中來來不及閃避,只對蘇晉道了句:「快避開!」
蘇晉怔了一瞬,當下卻扔下火把,她的左臂不能動,只好用盡全身力氣,將柳朝明與胡元捷狠狠撞開。
巨石在這一瞬間擦著蘇晉的額角與肩頭砸落,往更深的山下滾落而去了。
柳朝明被蘇晉這一身力氣撞得退後了數步,眼睜睜地看著蘇晉整個人綿軟無力地仰身栽倒下去。
「蘇時雨……」柳朝明怔怔地喚了一聲。
下一刻,他驀地將胡元捷放下,疾步奔了過去,近乎是手忙腳亂地將蘇晉從地上扶起身,讓她臥在自己懷裡。
其實蘇晉尚未昏暈過去,她避得很快,方才那枚巨石也並未全然砸中她,只是擦過她的額角,然而只是這麼一下,也足以叫她昏暈著近乎要丟去半條性命。
懷裡的人還有聲息,大量的血從她的額頭滲出,將他胸前的衣衫浸濕。
柳朝明看著蘇晉,愣怔地問:「你為什麼要……」舍了自己,將他推開?
後頭的話,他竟是問不出口。
蘇晉虛弱地睜開眼,分外無力的笑了一下。
「柳昀。」她輕聲喚他,「我,還不起……」
她說完這話,撐著已半闔的雙眸,望了一眼她一直想回去的,隨宮的方向,然後閉目陷入一片昏黑,怎麼喚也醒不過來了。
細雨伴著月色自九天降下,打落在她的眉心。
柳朝明的眸光卻在這一刻變得孤寂異常:「我從沒想過,要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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