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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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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9:0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這一聲「知道了」之後,兩人久久無言。

  楚瑜再遲鈍,也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不同,她沒有說話,將烤熟的兔子從火上取下來,遞給衛韞道:「吃吧。」

  衛韞低低說了聲:「謝謝。」將兔子拿過來,舉在手裡等它冷。

  楚瑜見他舉著兔子的模樣,實在沒忍住,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衛韞抬眼看她,微微皺眉,頗有些疑惑。

  楚瑜朝他靠了過去,撕了條兔腿,好奇道:「小七,你同我說說你怎麼攻陷北狄王庭的,我瞧著你,真想不出來怎麼做到的。」

  聽到這話,衛韞也不知道怎麼,心裡就來了幾分氣性。

  他平靜淡淡將怎麼爬過雪山、怎麼攻陷王庭、怎麼挑撥蘇燦蘇查逃出來都說了一遍,他一面說,楚瑜一面浮誇表示:「厲害。」

  「你聰明啊。」

  「你真是太機智了。」

  衛韞知道楚瑜是在哄她高興,但也不知道怎麼,聽她這麼說著,心裡那份酸澀難過竟也就不自覺消散開去。他心平氣和撕咬了一口兔子肉,楚瑜撞了撞他的胳膊,笑著道:「你方才生什麼氣,同我說說唄?」

  衛韞動作僵了僵,抬眼看向楚瑜,貓兒一樣的眼裡靜靜凝視她,許久後,他轉過頭,看著跳動著的火焰道:「我沒生氣。」

  「我又不傻。」楚瑜果斷揭穿對方的偽裝:「你剛才肯定生氣了,是覺得我莽撞,不該交給顧楚生?」

  「我……」

  「你騙我就別說話了。」

  楚瑜在衛韞撒謊前一步開口攔住他,衛韞抿了抿唇,看著面前人笑意盈盈的眼,驟然就泄了氣,他低頭看著地面,有些自暴自棄道:「我重要還是顧楚生重要?」

  「唉?」

  楚瑜愣了愣,她等了許多理由,卻沒想到衛韞居然問的是這句話。

  這句話像極了小時候,楚瑜閨中密友吵架,拉扯著她說「我重要還是她重要」的時候。

  她呆呆看著衛韞,他低著頭,緊抿著唇,抓著烤兔子的棍子死死不放,幾乎可以看清上面泛白的骨節。

  楚瑜本來打算調笑的話頓時止在了口中,她突然意識到,她覺得是孩子氣、是玩笑話的話語,在十五歲的衛韞心裡,或許真的很重要。

  這讓她一瞬間有些慌張,她開始思索,這個人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她說話都有些結巴:「你……為什麼這麼問啊?」

  衛韞沒有答話,低頭悶悶咬了一口兔子肉,含糊道:「算了,你別說了。」

  「小七,」楚瑜也不知道怎麼的,心跳就有些快,她瞧著他,有些期待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重要啊?」

  衛韞頓了頓動作,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對方期待眼神看著他,他看著面前的火光,天上皓月,看著與大楚截然不同的道路和山丘,在這個徹底陌生的地方,他居然就有那麼一絲鬆懈。

  彷彿沒有人能看到他們,彷彿這天地間只剩下他和楚瑜。

  在這裡,他們沒有過去,也不問未來。

  就這麼一次……

  他思索著,就這麼一次,他想好好的,單獨的,和楚瑜交談。

  哪怕他知曉自己那些不堪的心思,哪怕他知道不對,可是能不能給他這麼一段時光,哪怕日後回憶起來,也能有個念想?

  於是他沒有開口否認,也沒有承認,反而在對方期待的目光裡,低低應了聲:「嗯。」

  「我說,我願意為你豁出命去,不是為了我哥,也不是為了責任,這話我沒誆你。」

  衛韞平靜又沉穩開口,只是說完之後,又覺得有那麼幾分逾越,他有些緊張,怕楚瑜聽出些什麼來。

  然而楚瑜聽著這話,看著少年人似乎有些羞澀的面容,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七,你說,我在你心裡,能排第幾啊?」

  衛韞沒想到楚瑜會問這個問題,他認真想了想,接著道:「我父兄已經沒了,如今你與我母親,在我心裡分量最重。」

  楚瑜聽著這話,忍不住笑開。她看著面前人,對方平靜又堅定的少年面孔在火光下鍍出暖意,她慢慢道:「小七,雖然你以後長大,會遇到你真正重要的人,可是如今你能把我放在心裡,我就很高興。」

  「能被人這麼珍視,」楚瑜靠著山丘,將手放在腦後,看著天上的星星,笑著道:「我覺得很高興。」

  衛韞沒說話,他就轉頭看著她,有些好奇楚瑜為什麼這麼開心,然而楚瑜卻是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她閉上眼睛,他才能肆無忌憚看她,她不睜眼,他就不挪眼。

  月光下的姑娘真好看啊。

  她瘦了許多,臉上線條輪廓變得越發清晰,眉眼也變得立體起來。她的眉毛是標準的柳葉眉,眼睛帶著上挑的弧度,總是在笑著一般。鼻樑高挺,薄唇細長,明明是個姑娘,卻因灑脫的氣質,帶了幾許英氣。

  他靜靜凝視她,見她一直沒睜眼,他悄悄往旁邊挪了挪,然後慢慢躺在她邊上。

  他側著看她,聽她笑著道:「小七,你問我你和顧楚生誰重要。」

  「嗯。」

  衛韞瞧著她,發出鼻音。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其實這個答案似乎也沒那麼重要。

  她在身邊,他就覺得,無論什麼答案,他都覺得,還好。

  他凝視著她的輪廓,聽見楚瑜含著笑的聲音。

  「他啊……是個很好的官員,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上司,很好的下屬。可是你要問對於我而言,他和你誰重要,小七……」

  楚瑜翻過身來,正對著衛韞,含笑歎息:「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了。」

  「你在我心裡啊,也是我能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啊。」

  說著,楚瑜含笑張開眼睛,然後她就看見了對面的衛韞。

  衛韞似乎是沒想到她會睜眼,又或許是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就睜大眼睛,呆呆看著她。

  他眼若琉璃,落滿了星光,映照著她。

  他們離得太近,近到那一瞬間,楚瑜居然能感受到他呼吸出來的氣息與她的糾纏在一起,彷彿是兩根絲線,纏繞、糾葛,交織著往上攀去。

  楚瑜看著對面的衛韞,整個人都呆了。

  她清晰感覺到對方的溫度,這個距離近到能看清對方臉上所有瑕疵,似乎只要再近那麼一點點,就能觸碰到對方柔軟的唇。

  將他從水裡撈出來時的畫面沖入楚瑜腦海中,楚瑜盯著對方的唇瓣,竟是莫名回憶起了那一刻。

  那冰涼的、柔軟的、帶了些許甘甜的感覺沖入腦海,震得楚瑜整個人都沒敢動彈。

  火焰劈裡啪啦響在旁邊,衛韞喉頭微動,楚瑜驟然清醒。

  然而她不敢動,她只是收回目光,克制住自己那些奇怪的想法。

  王八蛋。

  楚瑜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在想些什麼呢,王八蛋。

  衛韞也不敢動,方才那瞬間,他明顯察覺出了自己某些奇異的變化。他根本不敢看楚瑜的唇,他只能盯著對方眼睛,在對方神色清明的時候,也跟著清醒。

  所有步伐都被對方帶著,她要沉淪就沉淪,她要清醒就清醒。

  他毫無還擊之力,只能丟盔棄甲,兵敗如倒山。

  衛韞閉上眼睛,沙啞著聲音,同楚瑜道:「嫂嫂,夜深了,我先睡一會兒,下半夜我來守。」

  「嗯。」

  楚瑜直起身來,甩了甩頭,將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趕走後,笑著道:「行,你睡吧。」

  衛韞應了聲,聽得她背過去撥弄火堆,他才睜開眼。

  他抬起手來,觸在自己唇上,露出些許迷茫,片刻後,他痛苦閉上眼睛。

  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行船在苦海之上,無路前行,又無法回頭。

  他控制不了方向,只能任波浪打來,為所欲為。

  他太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麼了。

  方才那一瞬間,當她眼神與他糾纏那一瞬間,人生頭一次,他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他想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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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11:23: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楚瑜聽著背後衛韞慢慢深長下去的呼吸聲,緊繃著的整個人才放鬆下來,她呆呆看著面前的火堆,整個人是懵的。

  她剛才在想什麼。

  十五歲的時候或許不懂,然而她早已經成婚甚至生子,她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麼,她居然是對著一個少年人,產生了欲念。

  她坐在火邊,突然慶倖身邊沒有什麼人,也慶倖衛家家風端正,衛韞雖然十五歲,但其實什麼都不懂。

  如果懂得了,那該有多難堪。

  她是他嫂子,她知道衛韞對衛珺的感情,如果衛韞察覺她方才那份欲念,該有多噁心這個人。

  而且不談衛韞如何看待她,她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關。

  無論怎麼說,衛韞……都只是個少年人啊。

  楚瑜慢慢冷靜下來,抬手重重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

  疼痛讓她清醒了許多,她終於冷靜下來。

  她想,自己或許的確是該找個人的,哪怕像長公主一樣,收幾個面首也好,總不至於淪落到如今,對著個十五歲的少年思春。

  楚瑜向來坦蕩面對這些人倫敦常,她當年想要顧楚生,她就去要,從來沒有半分遮掩過。她不覺得這件事可恥,可恥的只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產生接近一個人的想法,居然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就算是顧楚生,也比衛韞讓她容易接受些。

  哪怕顧楚生如今也只是十七歲,但顧楚生……

  楚瑜皺起眉頭來,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顧楚生不會讓她覺得,這是個孩子?

  她撥弄著火堆,認真思索著,想了片刻她大致明白些。

  或許她和衛韞相遇開始,她就覺得衛韞是弟弟,她因為衛韞是衛珺的弟弟從而關愛他,所以衛韞不管幾歲,對於她而言,都是弟弟。

  想明白這一點,楚瑜收斂了心神。她扭頭看了一眼草堆睡著的少年。

  他真的長得太好看了些,風流卻不失英氣,既有著文人那份俊朗清雋,又帶著武將特有那份堅毅,兩種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天然融合,好不突兀。

  這樣好看的人,大楚找不出第二個來。

  所以,也怪不得她吧?

  楚瑜心裡莫名有了幾分驕傲,衛韞如此優秀,一時所惑,也是正常。

  楚瑜心裡糾結了半夜,終於理順了自己的思緒,這時候衛韞準時醒了過來,同她道:「嫂嫂,你睡一會兒吧,我守夜。」

  楚瑜應了聲,自己去睡了。

  睡到第二天,天亮起來,楚瑜又去林子裡獵了些食物,打了水回來。兩人藏在林子裡,沒敢貿然出去,楚瑜同衛韞吃過東西後,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口。

  衛韞的情況不太好,他的傷口許多都開始化膿,最主要的還是腿上的傷勢,他的腿已經完全無法行走。

  楚瑜不敢碰他,她看著衛韞的腿,皺著眉頭,想說什麼,最後又忍住。

  她想問他疼不疼,然而又覺得,這話問出來就是徒勞,哪裡有不疼的呢?

  她緊抿著唇,拿出藥來再給他上了一遍,終於道:「我帶你去沙城,找到大夫,先把腿醫好了,我們再做後面的打算。」

  北狄的大型城池多是不同部落控制,大多用來商貿,彙聚了天南海北的人,哪怕是在戰時,對於反戰的部落來說,他們兩個大楚人出現在城池裡,也不會過多為難。

  而沙城是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座大城。

  楚瑜將水囊裝滿,帶上了許多果子,又去村子裡悄悄偷了一些乾糧和衣服回來,背著衛韞開始往沙城走去。

  一開始還是平原,綠草茵茵,再往前走,草木越來越稀疏,走著走著,就到了沙漠裡。

  白天沙漠溫度高,衛韞就將身上的斗篷撐開,蓋在楚瑜頭上。

  楚瑜正被太陽曬得頭暈,突然感覺有東西遮在上方,她回過頭去,就看見衛韞撐著自己的斗篷。

  他靜靜看著她,目光說不出的複雜,愧疚、擔憂、自責、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楚瑜被那目光看得心跳了幾分,有些彆扭扭過頭去,低聲說了句:「謝謝啊。」

  衛韞沒說話,他靠在她肩上,學著她的口吻,小聲道:「謝謝啊。」

  等到夜裡,兩人找到了水源,楚瑜去撿了乾枯的植物,打了水,和衛韞在一旁吃著乾糧。

  她有些累,說不出話來,等吃完之後,她靠著火堆睡下來,同他道:「你守上半夜,柴在你旁邊,不夠往裡面加。等下半夜叫我,我睡一會兒。」

  衛韞「嗯」了一聲,想了想,他拍了拍自己身邊道:「你睡我身邊來。」

  楚瑜也沒多想,她腦袋沉得不行,提著包袱到了衛韞旁邊,當做枕頭靠在腦袋下,蜷縮著就睡了過去。

  衛韞靠著小土堆,看著睡在旁邊的人,沒一會兒,聽見呼吸聲響起來,他看她蜷縮在自己身邊,解了自己外面的袍子,輕輕蓋了上去。

  蓋上去後,楚瑜無意識的往他身邊靠了靠,他忍不住輕輕笑起來,他抬起手,放在楚瑜的頭上。

  楚瑜的頭髮很軟,睡著的時候,終於才能忽視她平日那份沉穩,仔細端詳她獨屬於少女那份嬌俏豔麗。

  有些人初看豔麗,後面卻是慢慢歸於平淡。然而有些人,第一次看覺得普通,後面卻是越看越好看。

  衛韞輕輕用手指順著她的頭髮,回想起第一次見楚瑜,那姑娘身著嫁衣,抱著雙臂靠在門邊看他。

  那時候他就覺得她好看,然而越相處,卻越覺得,這個人美麗得讓人心驚。

  永遠看不夠,永遠想陪伴。

  他想為她做點什麼,卻總是做不到,這個人像一棵大樹,一座高山,所有人都想依靠他,卻唯獨這個姑娘,一次又一次,當著他的依靠。

  他的手頓在她頭頂,看著她微微皺著的眉頭,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阿瑜……」

  他小聲念出她名字,不指望她應答,甚至害怕她聽見。等念完之後,他居然覺得有那麼幾分小小的歡喜湧在心頭。

  只是念她的名字,竟就能有這樣酸澀又欣喜的心情。

  楚瑜一夜睡得很沉,等第二天太陽升起,她才慢慢睜開眼睛。

  她一睜眼,就看見了自己身前那個人。

  她裹著對方身上的袍子,那人穿著她偷來的湛藍色布衣,頭髮散披在身後,替她擋住了前方的陽光,將她護在身後。

  楚瑜一瞬間居然就沒動,她就這麼靜靜看著那人擋在自己前方,明明不是什麼華衣美冠,也不是坐於高堂廟宇,可她就覺得,光是這個背影,這個人就好看得令人心動。

  她靜靜看著,好久後,才從剛剛醒來那份悸動裡回神。

  她甩了甩頭,撐著自己起身來,趕忙將衣服披回衛韞身上道:「你怎麼沒叫我?就這麼守了一夜,你身子撐得住嗎?」

  說著,她將斗篷披到衛韞身上,給他在脖頸處繫結。衛韞看著楚瑜焦急的樣子,好似很開心一般笑開。

  「看嫂嫂睡得香,不忍打擾。我白天也可以睡。」

  楚瑜沒說話,她抬頭看他,見他臉上有些泛紅,她抬手觸碰了一下他的額頭,已經是滾燙。

  她咬了咬牙,忍住打人的衝動道:「折騰,你就折騰。」

  說著,她扛著人到了水邊,幫著他梳洗之後,自己梳洗了一下,吃過東西披上斗篷,便背著衛韞再次出發。

  此時離沙城已經不算遠,楚瑜怒氣衝衝道:「算咱們運氣好,要是遇上個沙塵暴,咱們再拖一拖,我看你病死在這裡算了。」

  衛韞靠著楚瑜,笑著沒說話。

  楚瑜見他不說話,不由得有些著急:「小七?」

  「嫂嫂,我醒著。」

  衛韞知道她擔心什麼,沉穩開口:「您別擔心,我好著。」

  「那你怎麼沒說話?」

  楚瑜心裡不開心,便尋著理由想找他的岔子,衛韞也知道,只是換了話題道:「嫂嫂對北狄的地形似乎很瞭解?」

  楚瑜一時語塞。

  上輩子北狄和大楚斷斷續續打了六年,她和顧楚生往來於兩國之間多次,怎麼會不知道?

  她沒說話,衛韞頭昏昏沉沉,笑著道:「嫂嫂似乎總有許多秘密,不過你別擔心,」衛韞閉上眼睛,有些睏了:「不管怎樣,我都會護著你。」

  聽到這話,楚瑜忍不住笑了,心情也好了許多。

  「誰護著誰,還說不定呢?」

  衛韞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小聲道:「嫂嫂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等以後,戰火平定,天下安穩,我重振衛家門楣,嫂嫂,」他輕聲許諾:「我會讓您成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我衛府獨一無二的大夫人,誰都欺負不了你,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楚瑜微微一愣,她恍惚想起一個人來。

  上輩子衛家的大夫人,清平郡主。

  她心裡居然有了幾分苦澀,然而她不忍拂了少年這份好意,哪怕她知道,這個人早晚要長大。

  有一天他會娶妻生子,會迎來衛府真正的大夫人。

  而那時候……

  也是她該離開的時候。

  人總該有自己的人生,誰都要有自己的家。鳥兒長大會離巢,貓兒長大要離家,身為長輩,再想留住這個人,在自己身邊無憂無慮,陪伴一生,卻都不的不面對有一天他們要離開的事實。

  終有一天他們會長大,終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想付出和操心,卻沒了對象。

  那時候楚瑜如此想著,然而她卻忘了——

  衛韞從來不是她的晚輩。

  從來不是。

  她不說話,衛韞靠著她,似乎察覺到面前這個人突然低落下去的心情。他閉著眼睛,聽著她的心跳:「嫂嫂為什麼不開心?」

  「也沒有不開心啦。」

  楚瑜笑了笑道:「就覺得我們小七果然會說話,但是有一天,你會長大的。」

  「等戰事平定,你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你妻子進門,我再當衛家大夫人,不合適的。」

  衛韞沒說話,他環著楚瑜,沙啞道:「我不娶。」

  「你現在這個年紀,不想娶妻也正常。但等你弱冠,怕就由不得你了。」

  楚瑜輕笑:「你別怕娶到不好的姑娘,嫂子幫你看著,不會給你娶個母老虎的。」

  「我不娶。」

  「你別怕啊,」楚瑜見衛韞的反應,忍不住有了逗弄的心思:「你知道清平郡主嗎,我幫你……」

  「我不娶我不要我誰都不娶!」

  衛韞怒吼出聲來,旋即急促咳嗽出聲來,楚瑜嚇了一跳,慌忙道:「你別急我逗你玩兒呢,我不說了,這事兒還早。」

  衛韞沒說話,他死死抱著她,抿緊了唇,呼吸又急又重。

  楚瑜加快了往前的步伐,一座土石搭建的城牆出現在了眼前。楚瑜焦急道:「小七你沒事兒吧?」

  「沒事。」

  衛韞虛弱出聲來,帶了幾分委屈。

  楚瑜想了想,衛韞畢竟少年人,這玩笑或許大了些。她歎了口氣道:「我給你道歉,方才是我瞎說。我一開始想到你要娶妻了,想想有點難過,後來開玩笑說過了,你別著急。」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片刻後,他慢慢道:「我不娶妻。」

  楚瑜不敢多說了,只是應聲,然後就聽衛韞沙啞的聲音:「所以你別擔心,更別難過。」

  「只有你不拋下我走了,沒有我離開。」

  楚瑜聽著這話,心上狂跳不止,手心有些出汗。

  旋即就聽衛韞道:「我有喜歡的人了,但我娶不到,您就同我在衛府,相依為命吧。」

  楚瑜舒了口氣,正要說什麼,就聽衛韞轉了話題:「沙城到了。」

  楚瑜知道他不想再談,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敢再談,笑著道:「嗯,你裝成我弟弟,我帶你入城。」

  「丈夫吧。」

  衛韞開口,楚瑜愣了愣。

  衛韞捏著拳頭,艱難道:「離原本的身份越遠越好。」

  楚瑜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然而衛韞卻覺得有什麼有什麼壓在胸口,壓得他喘不出氣來。

  可他卻還是想要這一次。

  就一次。

  讓他犯上,讓他逾越,僅此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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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楚瑜和衛韞穿著斗篷入城,到了門口,楚瑜下意識握住劍,警惕看著四周。

  等走到門口,守門的人卻是攔都沒攔他們,靠在一邊嗑著瓜子,就放他們直接進去了。

  楚瑜舒了口氣,帶著衛韞迅速拐進城裡,她先找了一家客棧安置下衛韞,隨後便問了店家醫館的位置,帶著衛韞找大夫。

  楚瑜不敢去城中心那些大醫館,就往邊角去,終於在城池荒無人煙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個土木建制的房子。楚瑜才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個懶洋洋的大楚男聲道:「給我些白術。」

  「給。」

  一個女童的聲音響起來,對方又道:「給我點白芷。」

  「給。」

  「給我點……」

  「你煩不煩啊?!」女童怒吼出聲來:「就在你手邊你一定要我拿?」

  「不讓你拿,怎麼能顯示你是我徒弟?」

  對方輕笑出聲來,楚瑜來到門邊,恭敬敲了門。女童和男人一起看過來,楚瑜也見到了對方。

  那是個很年輕的大夫,看上去二十歲出頭,穿著絲綢質地白色長袍,長袍在陽光下流淌著青色的光芒。對方頭髮用一根玉簪隨意盤了一半,其他都散披下來,如同他長袍一樣泛著光澤,流淌在他身側。

  他正坐在案牘邊上,看見楚瑜背著人來,他挑了挑眉:「喲,這姑娘力氣挺大。」

  「趕緊的,」他朝著旁邊女童揮了揮手:「幫著客人把人抬進來。」

  女童翻了個白眼,卻還是上前來要幫楚瑜,楚瑜笑了笑,將衛韞背了進來,小心翼翼放在對方面前,開口道:「先生,請您看看。」

  衛韞探出手,垂著眼眸,但卻時刻聽著旁邊的身影。

  對方點了點頭,卻是道:「大楚人。」

  說著,他診著衛韞的脈搏,撐著下巴看著衛韞,看了一會兒後,他收了手,靠在身後椅背上道:「人我可以醫,先把診金談了。」

  「我這裡有一兩黃金。」

  對方笑了,勾著嘴角:「打發叫花子呢?」

  衛韞平靜道:「先生,如今我們身上盤纏不多,您為我醫病,日後我不會虧待你。」

  「行,」對方點點頭:「去寫張借條,欠我一百兩,黃金。」

  衛韞皺了皺眉頭,對方看向楚瑜:「夫人,這錢您不寫給我,我可以給你保證,你丈夫這雙腿,這輩子,廢咯。你欠我一百兩,我有五成把握醫好他。」

  「五成?!」

  楚瑜有些詫異,對方笑著道:「怎麼,你當我誑你呢?你背出去,趕緊,你去城裡問一圈,誰敢說能醫好他?」

  「敢說的都被您打了。」

  旁邊女童平靜開口,那青年回頭揚手,輕輕拍了女童一下:「你是想被打是吧?」

  衛韞和楚瑜沒說話,片刻後,楚瑜站起身道:「我帶你……」

  「紙筆來。」衛韞果斷開口,那青年笑意盈盈瞧著衛韞,將筆墨推給她,懶洋洋看向楚瑜,伸了個懶腰道:「果然是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衛韞沉默著寫完欠條,抬手就將筆直接按進桌裡,筆在他手裡猶如匕首一般,戳進半個手掌厚的木桌,衛韞探過身子,盯著對方,平靜道:「欠條我寫好了,我的腿醫不好,你的腦袋,也別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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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那青年愣了愣,隨後艱難笑起來道:「那……這個單子我不接……」

  「那腦袋現在就別要了。」

  青年歎了口氣,隨後道:「行吧,我試試。」

  說著,他站起來道:「先把人抬到內室來,我把傷口重新處理一下。」

  楚瑜聽著這話,扶著衛韞起身來往內裡走去,對方回頭同女童道:「去給他們弄個輪椅來。」

  女童應了聲,楚瑜抱著衛韞放到內室榻上,打量著青年道:「敢問先生姓名?」

  「沈無雙。」青年從旁邊拉開了一張白布,白布上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銀針,白布旁邊掛著一個架子,架子上懸滿了大小不一的刀片。

  青年取下一個刀片,放在火上燒了一會兒,又泡進酒裡,淡道:「方才那是我徒弟,也是我侄女,沈嬌嬌。」

  說著,青年同楚瑜道:「你出去讓嬌嬌通知她娘,給你丈夫準備個藥浴。」

  楚瑜愣了愣,想到進城門衛韞的吩咐,應了聲走出去,正遇到那女童推著輪椅進來。

  楚瑜同嬌嬌說了一聲,嬌嬌點頭道:「行。」

  說著,她同楚瑜指了水井道:「那你打點水進去。」

  楚瑜應了一聲,回去取了一個木盆,取了水進去。

  這時候沈無雙在屋裡解開了衛韞的繃帶,楚瑜剛進去,就看見衛韞躺在椅子上,衣服被徹底敞開,楚瑜放下了水就想走,沈無雙叫住她道:「人少,過來幫忙。」

  楚瑜頓了頓步子,衛韞艱難道:「先生,讓她……」

  「都是你妻子,怕什麼。」

  沈無雙抬眼瞪了衛韞一眼:「我嫂子和徒弟還在給你打水準備藥浴,你讓我找誰?」

  衛韞面色僵了僵,楚瑜卻是折身回來,平靜看著他道:「沒事兒的,小七。」

  說著,她站在沈無雙旁邊:「先生,您吩咐。」

  沈無雙不說話,將衛韞衣服都解開,只蓋住了關鍵的位置。他全身都是傷口,原本包紮好的傷口上摻雜了沙子,化了膿,混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猙獰。

  楚瑜看見這傷口,所有想法都沒了,只聽沈無雙開口聽到:「帕子。」

  楚瑜扭了帕子給沈無雙,沈無雙抬手給衛韞擦著傷口,楚瑜就不斷扭了新帕子來給沈無雙擦拭傷口。

  擦拭乾淨後,沈無雙用酒開始給衛韞消毒。衛韞一直沒說話,整個過程面色不變,還抬頭同楚瑜道:「你別擔心,我不疼。」

  楚瑜幫沈無雙拿著藥,垂眸不說話,沈無雙輕嗤了一聲,從旁邊取了小刀來,吊兒郎當道:「我給你將腐肉清了,你可別喊疼。」

  衛韞瞧著沈無雙,嗤笑出聲來,扭過頭去,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沈無雙火氣上來,但動作卻還是儘量輕柔,一面清著腐肉一面道:「行行行,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厲害。」

  衛韞和楚瑜都看出來沈無雙虛張聲勢,也沒多說,等沈無雙把腐肉清完了,他又給衛韞上了藥,重新包紮了傷口後,同楚瑜招了招手道:「背著他跟我來。」

  衛韞其實疼得厲害,只是他面上不動,可是這麼折騰下來,也是冷汗涔涔。楚瑜背著衛韞,跟上沈無雙,沈無雙一面走一面道:「他其他沒有大礙,就是這腿耽擱太久,你們怕他失血太多,勒的太死,筋脈差不多廢了,從今天開始每天泡浴,泡完了之後你按照我給的穴位每日替他按半個時辰。」

  「那他能恢復如常吧?」

  楚瑜擔憂開口,沈無雙沉吟了片刻後,只是道:「看運氣吧。」

  說著,沈無雙漫不經心道:「如今大楚和北狄打仗,也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子了,你們是怎麼來這裡的?」

  「本是來北狄經商,突然打起仗來,路上被搶了,就一路逃亡。」

  楚瑜隨口撒著謊,沈無雙也沒追究,他只是道:「聽你口音,是華京人?」

  「嗯。」楚瑜思索著道:「先生也是?」

  沈無雙輕笑,眼中露出一抹冷意:「是呢。」

  說著,他背對著楚瑜走了一段路後,慢慢道:「也不知道淳德帝什麼時候才到頭。」

  「您……」楚瑜遲疑著:「為何如此篤定淳德陛下……」

  沈無雙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因為,我知道他漏了一條魚呢。」

  如果是旁人,怕是聽不出沈無雙話中的意思來,然而楚瑜卻是立刻反應過來,沈無雙說的大魚,怕就是當年的趙玥。

  姓沈……學醫。

  楚瑜迅速搜羅了一遍當年的人,依稀想起來,當年太醫院有一位沈醫正似乎頗有名氣,後來這人就沒了聲息,說是回鄉服孝去了。

  楚瑜猶豫了一會兒,卻還是沒問。

  其實想也明白,當年顧楚生和長公主保下趙玥,自然是要有人幫忙的。沈無雙當年既然保下趙玥,怕和趙玥交情不錯,如今如果知道衛韞的身份,恐是不利。

  楚瑜不敢說太多,心裡對卻沈無雙醫術放心了幾分,畢竟當年的沈醫正,也是頗有盛名。不過對於這個人,楚瑜卻提了幾分心眼。

  三人來到一個房間,沈嬌嬌守在門口,裡面一個女子正提了裙走出來。

  她穿著大楚的裙裝,藍白相間,耳朵上墜了玉蘭耳墜,看上去清麗優雅。

  沈無雙一見到那人,面上就帶了笑,迎上去道:「嫂嫂,可累著了?」

  對方笑了笑,溫和道:「小事,藥浴已經備下,讓公子和夫人先進去吧。」

  「行。」

  沈無雙點了頭,囑咐那女子道:「嫂嫂我給你熬了紅棗粥,你記得喝。」

  對方臉有些紅了,輕聲道:「你有心了。」

  說完便帶著沈嬌嬌轉身離開去。

  衛韞和楚瑜瞧著這兩人說話,總覺得有那麼幾分奇怪,沈無雙坦坦蕩蕩回了頭,同楚瑜衛韞道:「行了進去吧。」

  楚瑜沒說話,將衛韞放進浴桶裡。

  她沒敢看他,沈無雙抱手靠在一邊,笑著道:「我說你們真是奇了怪了,你們成婚多久了,還拘謹成這樣?」

  衛韞和楚瑜都很尷尬,將衛韞放進水裡後,衛韞抬眼看向沈無雙:「還有需要她幫忙的嗎?」

  「沒了,我給你行針,你泡半個時辰,等一會兒我教她按摩。」

  衛韞點點頭,同楚瑜道:「那你先去睡一會兒吧。」

  楚瑜早就想走了,趕忙離開。等他走了後,沈無雙來到衛韞身後,抬手拍了拍衛韞的背:「往前挪點。」

  衛韞聽話往前探出身子,露出背部來。沈無雙取了針,落在衛韞背上,漫不經心道:「你們真是夫妻?行房沒啊?」

  衛韞沉默了片刻,沈無雙還想取笑,就聽他道:「我夫人性情羞澀,還望先生日後不要再開玩笑。」

  沈無雙想了想,點頭道:「也是,我嫂子也害羞,行,以後我不鬧你們。」

  衛韞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開口道:「您哥哥呢?」

  「我哥啊,」沈無雙語氣裡帶了幾分酸楚:「死了。」

  衛韞垂下眼眸:「抱歉。」

  「沒事兒,」沈無雙笑了笑:「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又不是我們做錯了,我怕說什麼?」

  「要說錯,」沈無雙的針紮入衛韞背上,他眼中帶了冷意:「也該是他們的錯。」

  衛韞想了想,終於道:「不知令兄是如何去的?若是有仇,日後我或許可幫忙一二。」

  「你幫不了。」

  沈無雙聲音平淡:「你在華京,也就是個富商吧。」

  衛韞沉默不語,對方淡然:「我以前在華京混得不錯,華京一流的達官貴人,我大多見過,你也不用糊弄我。」

  「如今華京局勢大變,您的仇人,或許已經落難了呢?」

  衛韞試探著開口,沈無雙行針的動作愣了愣,片刻後,他慢慢道:「那麼,你可曾知道,長公主如何了?」

  衛韞心中大震,沈無雙的家仇,和長公主有關?!

  然而一想,當年沈無雙必然是和趙玥的事情有牽扯的,他兄長的死,或許也和這有關。如果說趙玥後來是藏在長公主身邊,他問的或許不是長公主,而是趙玥!

  於是他慢慢道:「長公主如今不知道。」

  「哦?」

  沈無雙克制住自己的語氣:「長公主長袖善舞,無論誰做帝王,她都該屹立不倒才是,怎麼就不知道了呢?」

  「如今大楚改朝換代,淳德帝被誅,如今已是趙氏天下。」

  沈無雙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來,冷著聲道:「你說什麼?」

  「秦王世子趙玥舉兵攻下華京,匡扶趙氏正統,如今已在華京登基稱帝。他登基之後,長公主不知所蹤。」

  衛韞回頭觀察著沈無雙,平靜道:「先生不知道嗎?」

  沈無雙捏著銀針,微微顫抖,片刻後,他看向衛韞,冷笑道:「公子不是問我仇人是誰嗎?」

  「我告訴你——」

  沈無雙將針慢慢紮入衛韞背後,冰冷道:「我的哥哥,就死於這位新帝趙玥之手。你要幫我,你看,如今能嗎?」

  「當年他落難時都沒死,如今我還能報仇?!」

  「怎麼不能?」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愣住,他未曾想,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這少年居然都沒帶半分懼色。

  衛韞看著他,淡道:「剛好,」他唇邊勾起冷笑:「我的父兄,也是死於這位手中。」

  沈無雙呆呆看著他,衛韞扭過頭去,平靜出聲:「鎮國候衛韞,見過沈大人。」

  衛韞!

  沈無雙猛地睜大眼睛,針握在手中,竟都忘了繼續行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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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11:23: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好在沈無雙很快鎮定下來,他腦子裡迅速過了一遍。

  白帝谷之事早已傳遍了北狄,作為北狄人的驕傲和談資。沙城多為外來者,氣氛不夠濃厚,卻也隨處能聽到北狄人驕傲說起此事。

  得知此事當晚,沈無雙也曾醉酒一夜,被迫來到異國他鄉,聞得自己家國淪落至此,哪怕已經沒了干係,卻也扛不住那份哀怒。

  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那錚錚傲骨衛家,大楚的脊樑,就這麼斷了。

  他本以為衛家就這樣完了,畢竟只留下了一個十四歲的稚兒衛韞,十四歲的年紀,卻握著衛家這個龐然大物留下來的所有東西,沒有任何人能放心他,也不願放過他。

  他以為,衛韞早該廢了。

  然而此時此刻,衛韞卻好好在這裡……

  不。

  沈無雙驟然意識到,這副模樣,哪裡算是好好在這裡?

  他立刻道:「你是被人追殺過來的?」

  「不算吧。」

  衛韞有些累:「具體事太多了,我在這裡與朝局無關。」說著,衛韞沉默了片刻道:「你還打算回大楚嗎?」

  沈無雙不說話。

  回,怎麼不想回?

  他還有殺兄之仇未報,自然是要回去的。

  過了許久後,他終於出聲:「我若回去,你帶我回去嗎?」

  「你若要回去,」衛韞閉著眼睛:「衛某保你無憂。」

  「好。」

  沈無雙開口,果斷道:「我隨你回去,是生是死我認了,趙玥的狗命,我是一定要取的。」

  衛韞低低應了一聲,卻是道:「你哥怎麼死的?」

  「狡兔死走狗烹,」沈無雙冷笑出聲來,隨後道:「你說錯了一件事,沈大人不是我。當年的沈醫正,是我哥。」

  衛韞並不意外,他猜測沈無雙是沈醫正,也不過是從過去的蛛絲馬跡裡猜出來。

  沈無雙一根一根抽出針來,淡道:「當年我哥曾受長公主恩惠,與長公主成君子之交,於是到了皇宮裡當太醫,頗受淳德帝恩寵。後來秦王事變,顧楚生與長公主合謀,讓趙玥進宮,服下假死的藥後,在宮中自殺,而後由我哥驗屍,再讓長公主給趙玥求一個全屍。」

  衛韞點點頭,沈無雙所說,和他猜測也差不多。

  沈無雙坐到衛韞身後平臺上,繼續道:「我哥給了趙玥假死的藥,又驗了他的假屍體,看著長公主的人挖了趙玥的墳抬回長公主府,又親自給趙玥做了梅含雪的人皮面具,我哥知道太多了。」

  「長公主派的人?」

  衛韞皺起眉頭,沈無雙嗤笑出聲:「我哥與長公主君子之交,好友之誼,長公主怎麼會做這種事?」

  說著,沈無雙聲音低沉:「是趙玥。」

  沈無雙看向外面,平靜道:「本來長公主的意思,是讓我哥回家服孝,不回華京就好。結果回家路上,趙玥派人沿路追殺,我趕到的時候,我哥護著嫂嫂和嬌嬌逃出來,人在路上挨不過去,就沒了。臨死前他將嫂子和嬌嬌託付給我,我在朋友幫助下,逃出大楚,來到沙城開了個醫館。」

  衛韞聽著,在聽見沈無雙說他護著嫂子逃到沙城時,他心裡動了動,想問什麼,終究是沒說出口。

  兩人斷斷續續說著話,楚瑜便走到了房前,站在門口道:「沈先生,我夫君可好了?」

  如今既然知道沈無雙與趙玥有牽扯,楚瑜就更加謹慎。聽到楚瑜的話,衛韞心裡顫了顫,一瞬之間,甜蜜和愧疚同時湧上,他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怎麼面對楚瑜這一聲「夫君」,坐在藥浴裡,低著頭,沒有說話。

  沈無雙應了聲,招了招手道:「進來吧,幫我把人扶起來。」

  衛韞怕楚瑜難堪,還在水裡就先圍上了身子。沈無雙用戲謔眼神瞧了衛韞一眼,衛韞面色不動,由楚瑜和沈無雙一起扶著他起身來,放在了床上。

  楚瑜取了帕子來,給衛韞擦乾了身子,然後又取了換洗的衣物交給衛韞,替衛韞穿上。等做好這一切之後,沈無雙來到衛韞身前,撩起衛韞的褲子,指著穴位給楚瑜,一面示範按摩一面給楚瑜道:「你就這麼按。」

  楚瑜靜靜看著,沈無雙一路從腳踝按到衛韞大腿根部,衛韞皺了皺眉頭,抬眼看了楚瑜一眼,楚瑜神色平靜,全然不以為意的模樣。衛韞就看沈無雙按了一會兒,楚瑜就接上來,沈無雙指點了一會兒後,楚瑜就學得差不多。沈無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後,點頭道:「行,以後每天早上,你讓他吃過東西,歇半個時辰,就來這個房裡泡浴,藥包我晚上給你開好,泡了之後,你就給他這麼按半個時辰。」

  「要泡到什麼時候?」楚瑜一面按著,一面憂心開口。沈無雙也沒誆她,平靜道:「泡到他有感覺。你們耽擱太久,他這腿要救回來不容易。」

  楚瑜緊皺眉頭,然而想到當年那位盛名在外的沈醫正的醫術,她忍耐下來。

  沈無雙看了一會兒,見沒事兒之後,說了句「行了,那我先去看其他病人」之後,便轉身離開。

  等沈無雙走了,楚瑜抬眼看向衛韞,小心翼翼道:「疼嗎?」

  衛韞搖了搖頭,楚瑜皺起眉頭:「沒感覺嗎?」

  衛韞笑起來:「你別擔心了,沈無雙醫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你放心,」他平靜看著她:「我就算腿廢了,也護得住你。」

  「我哪裡擔心這個?」

  楚瑜搖了搖頭,低頭看向衛韞的腿,低聲道:「我是擔心你,你年紀還這麼小,腿真的不行了,未來怎麼過?」

  「我腿不行了,不也是鎮國候嗎?」

  衛韞平靜出聲:「不爭不搶,我帶你去汜水,咱們不是在那裡買了很多地嗎?到時候我們就帶著二嫂和母親過去,在那裡當個鄉紳就好。」

  「瞎說。」楚瑜瞪了他一眼:「到時候好姑娘都不嫁你。」

  「那我不娶了,」衛韞瞧著她,笑意盈盈:「嫂嫂陪著我吧。」

  他脫口而出:「我養你,養一輩子。」

  楚瑜按摩的動作僵住,衛韞察覺她尷尬,不著痕跡道:「還有二嫂和母親,加上家裡五小隻,我們在汜水,當個地方一霸,問題不大。」

  楚瑜笑出聲來,抬眼瞧他:「就這麼點出息?我才不信。」

  楚瑜說著,歎了口氣:「其他不說,姚勇還沒死呢,你要真放的下,那也就好了。」

  衛韞沒說話,他沉默著,看著楚瑜的指頭在自己腿上舞蹈。

  他沒有任何感覺,他感受不到她的溫度,她的皮膚,他只能猜想,她的指尖同他的應是不同。

  她應該有一點點繭子,但是也帶著女子獨有的細膩,溫度應該偏低,因她似乎總是體寒怕冷。她的指尖劃過,應該會有戰慄感,從腿上一路往上,竄到腦海裡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指尖上,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收住思緒,慢慢開口:「是呢,姚勇沒死,趙玥也沒有。」

  「關趙玥什麼事?」

  楚瑜漫不經心開口,衛韞輕輕笑開:「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所以現在才同嫂嫂說。」

  楚瑜低低應了一聲,示意在聽,衛韞平靜道:「當初蘇燦同我說,是趙玥給他們獻策,讓他們在白帝谷設計埋伏。」

  楚瑜微微一愣,她慢慢抬起頭來。

  衛韞看著她,冷靜開口:「我想了很久,趙玥這麼做到底是想做什麼。直到遇到你,你同我說他當上皇帝,我左思右想,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知道姚勇安排了人在北狄軍營裡,於是他和北狄獻計,讓北狄利用這個人給姚勇傳消息,但是北狄故意傳錯了人數。他知道姚勇的性格懦弱惜兵,必然會退兵,於是我父兄死了。」

  「衛家倒了,皇帝左膀右臂就少了一臂,可是這還不算,當時衛家是和姚勇一起出征,衛家全死了,姚勇卻安然無恙,別人會怎麼想?」

  「所以我與姚勇的仇,從衛家死的時候,就定下了。我現在甚至在想,長公主願意出面救我,是不是也是趙玥暗中推動。趙玥推動了長公主救下我,給了我時間收復衛家,然後我就開始和姚勇作對,我把姚勇逼反,結果是什麼?」

  「姚勇背叛淳德帝,他得找另外一個名正言順的人輔佐,於是趙玥這時候出現,給了姚勇理由。而我背叛了淳德帝,將他陷於險境,給了趙玥機會,讓他帶著姚勇攻城殺了淳德帝。」

  「你看,這每一件事,所有人都是兩敗俱傷,只有趙玥,漁翁得利,你說,到底是姚勇壞,還是他壞?」

  衛韞冷笑起來:「他一步一步推動,甚至於我在想,你說沈佑,到底是姚勇的人,還是他的人?」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垂下眼眸:「姚勇哪裡是會到處救人的人?姚勇又哪裡有培養奸細去北狄的心思?就算姚勇培養了,可是一個奸細,怎麼這麼容易被人發覺?而且他被人發現了,又怎麼就恰好就在一個適合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視野裡,告訴我當年的真相,推著我去和太子姚勇對上?」

  「可沈佑……不像……」

  楚瑜有些不確定了,衛韞平靜道:「我沒說沈佑是壞人。」

  「你知道最好的棋子是什麼嗎?」衛韞抬眼看向窗外,眼中帶了悲憫:「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棋子。沈佑說的一切大概都是真的,可他瞞了一件事。」

  「當年救他的人不是姚勇,是趙玥。所以他來告訴我真相之後,他完全沒有想到要回姚勇身邊,反而是安安穩穩留在衛家贖罪。如果他心懷惡意,早就被我們察覺。」

  「可惜,他是個好人。」衛韞歎了口氣,想起王嵐和沈佑,聲音裡帶了惋惜:「只是這樣的人,總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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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11:24: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楚瑜呆呆聽著,有些恍惚。

  如果說,沈佑是趙玥培養了送到北狄的,是趙玥向北狄獻計,借著白帝谷的案子,讓姚家和衛家互鬥,從而削弱淳德帝,最後讓他登基,那麼就是說,趙玥從秦王死,或者更早,就在謀劃著此事。

  那上輩子,為什麼趙玥沒出現?

  楚瑜拼命思索,找著自己漏掉的關鍵點。

  她沒和趙玥接觸過,趙玥住在長公主府,這輩子改變的是什麼?

  顧楚生去了長公主府,他和趙玥有接觸,他甚至還在後面知道了趙玥要取華京,因此避禍來了鳳陵城。

  是顧楚生。

  楚瑜反應過來。

  上輩子沒有聽過趙玥的消息,只聽說長公主有個很寵愛的男寵,在衛家出事後不久就死了。如果按照如今推斷,當年死的就是趙玥。

  沒有顧楚生的幫忙,當年的趙玥被長公主提前發現,因此被長公主提前殺了。而這輩子顧楚生到了長公主府,自然會幫趙玥。

  於是趙玥活下來,趁亂取華京登基。

  於是山河破碎,風雨飄搖。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怎麼有用毀一個國家,殺七萬熱血將士,去爭那個皇位的人?!

  哪怕是淳德帝,或許都沒有這樣狠毒的心腸。

  楚瑜慢慢明白過來,不由得冷汗涔涔。想起趙玥穿著水藍色長衫,笑意盈盈的模樣,她忍不住覺得膽寒。

  衛韞看著她發愣,有些擔憂道:「嫂嫂?」

  「哦,沒事。」楚瑜回過神來,低頭匆忙道:「沒事兒,我發個呆。」

  楚瑜低下頭,繼續給他按著腿,衛韞靜靜看著,這個人這麼陪著,他說起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居然就覺一片平靜。

  他終於發現,他似乎一點一點,從父兄的死裡,開始走出來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記一輩子,恨一輩子。永遠像活在九月初七那一天,他在山谷裡一具一具翻開屍體,找到自己的家人。

  然而當他平靜說著這些陰謀詭計,他沒再想起那一日自己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想,自己,大概是有機會走出來的。

  他靜靜瞧著楚瑜,過了許久,沈無雙進來,敲了敲門道:「時間到了,吃飯了。」

  楚瑜聽了話,細緻給衛韞拉下褲子,抱著他坐上輪椅,然後推著他到了飯廳。

  到了飯廳裡,沈嬌嬌和先前遇到那個女人正在布菜,沈無雙跳進去,高興道:「嫂嫂,我來幫你。」

  「坐著吧。」女子笑著瞪了他一眼,將筷子放到筷著上,埋怨道:「要幫忙不早來,飯菜都做好了才來獻殷勤,假好心。」

  「嫂嫂別這麼說,」沈無雙坐下來,拿起筷子,招呼著楚瑜和衛韞過來,抬眼看著女子道:「我這不是在看病人,賺錢養家嗎?」

  「我剛才看你偷懶了。」

  沈嬌嬌開口,沈無雙立刻瞪向她:「小孩子少說話!」

  沈嬌嬌翻了個白眼,沈無雙討好看著女子道:「我這不是太累了嗎?」

  女子笑著搖頭,滿是無奈:「你呀。」

  三個人說說笑笑,楚瑜扶著衛韞坐下,那女子朝著楚瑜和衛韞點頭行禮道:「妾身白裳,見過二位。」

  「在下衛韞。」

  「妾身楚瑜。」

  楚瑜和衛韞同時開口,算是和白裳打了招呼。沈無雙見他們客套,指了桌子道:「行了別客氣了,吃吧。」

  楚瑜和衛韞也沒拘謹,衛韞無法跪坐,只能依靠著椅子,雙腿攤開,離餐桌自然遠了些。楚瑜便給衛韞夾了菜,衛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坦坦蕩蕩吃著,偶爾抬頭,看見楚瑜瞧他,兩個人就相視笑一笑,楚瑜便道:「要吃什麼?」

  沈無雙瞧著,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有點難受,他將頭探過去,看著白裳道:「嫂嫂,我也要夾菜。」

  衛韞和楚瑜同時僵了僵,白裳頓時冷下臉來,怒道:「沒規矩!」

  沈無雙聳聳肩,又收回頭去。

  衛韞和楚瑜瞧著,最初那種怪異感,覺得更盛了些。

  將飯吃完後,沈無雙給兩人安排了房間,兩人都沒同沈無雙說明身份,沈無雙便只給了一間房。

  到了房間裡,楚瑜進裡屋開始鋪床,衛韞坐在輪椅上,看見珠簾裡人影綽綽,那人彎著腰鋪床,他覺得心裡有什麼湧上來。

  他一直想,這是一場特殊的旅程。

  這裡他忘了自己叫衛韞,也不記得這個人叫楚瑜。他只是遇到一個喜歡的姑娘,遵從自己的心意,陪伴她走完這段路。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始終過不了這個結。

  他捏著輪椅扶手,沙啞開口:「嫂嫂,我去再要一間房吧。」

  「沒事兒,」楚瑜在裡面笑著道:「我給你鋪好床,你睡裡面,我睡外間小榻,你腿腳不方便,晚上有什麼事兒,你就叫我。」

  「可是……」

  「別矯情了。」

  楚瑜直起身來,將衛韞打橫抱起來,放在床上,笑著道:「非常時刻,我照顧你,應該的。」

  衛韞沒說話,他呆呆看著她。

  她垂在他上方,頭髮落下來,籠在他臉頰兩側。

  她遮住了光,讓整個世界裡都是這個人的影子,楚瑜看見他的眼神,不由得也愣了。

  方才那些話本來就是壯著膽子說的,如今被這個人這麼看著,她居然憑空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她故作鎮定直起身來,笑著道:「行了你睡吧,我出去睡了。」

  說著就走了出去,步履之間,居然有幾分淩亂。

  衛韞躺在床上,緩了片刻後,終於道:「嫂嫂。」

  「嗯?」

  楚瑜隔著簾子,在外間應了聲。衛韞咽了咽口水,艱難道:「還是你睡床吧,我睡榻上就好。」

  楚瑜輕笑起來:「你個子比我高,睡這裡會擠。再說了,哪裡有讓病人睡臥榻的道理?」

  衛韞知道楚瑜做下決定輕易不肯更改,他躺在床上,也沒再出聲。

  他聽著外面的呼吸聲。

  很奇怪,在荒郊野外的時候,她其實離他更近,然而他卻什麼都沒想。

  可是這麼好好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看著夜裡床上吊著的墜子輕輕搖晃,他腦子裡居然全是楚瑜背對著他鋪床的模樣。

  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是燈火太暗,他居然覺得,那一刻的楚瑜,似乎穿著紅色的嫁衣。

  她穿著嫁衣,在給他鋪床。

  衛韞捏緊了拳頭,過了一會兒,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些,他蜷縮起身子,將所有欲望忍耐下去。

  他覺得自己噁心,特別噁心。

  一夜熬到天亮,楚瑜醒來的時候,捲了簾子去看衛韞,發現他臉上紅腫了一片。

  她愣了愣,隨後焦急道:「你這是怎麼了?!」

  衛韞垂著頭,坐在床邊,沒有說話。

  楚瑜上前來,抬手去摸衛韞的臉,衛韞扭過頭去,平靜道:「有蚊子,自己打的。」

  「有蚊子,你把你的臉打腫了?!」

  楚瑜不可思議,衛韞沒有說話,楚瑜看他彆扭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

  是了,打蚊子把自己的臉打腫,這也是件丟臉的事了。

  楚瑜不觸他黴頭,端水來給他洗漱後,帶著他去泡藥浴。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後,楚瑜坦率了許多。等給衛韞按摩的時候,她一面按一面道:「再等兩天我就去打探衛秋衛夏和戰場的消息,這幾天咱們什麼都不想,好好休息。」

  「嗯。」

  「你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兒?」

  衛韞沒說話。

  楚瑜抬眼看他:「我打從認識你,就沒見你休息過,就這麼幾天時間,沒有想做的事兒?」

  「想,出去逛逛。」

  衛韞聲音悶悶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點頭道:「行,我問問沈無雙,他說可以,我就帶你出去。」

  衛韞應了聲,楚瑜站起身來,揉了他的頭一把,衛韞皺起眉頭,認真道:「你別揉我頭髮。」

  楚瑜挑眉,有些奇怪,衛韞憋了半天:「你這樣,顯得我很小。」

  楚瑜愣了片刻,隨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連連點頭。

  「嗯嗯,你不小了,你不小。」

  這麼一說,衛韞更覺得憋屈了。可他覺得,自己再多說,只會顯得自己更幼稚,於是他只是沉默,再不說話。

  楚瑜端著水盆走出去,找了沈無雙道:「沈大夫,你看小七的身子什麼時候好些,我能帶他出去玩嗎?」

  「行啊。」

  沈無雙找著藥:「剛好過兩天沙城的燈火節,我和嫂嫂要去,到時候帶你們去。不過說好了,」沈無雙回頭,看著楚瑜道:「人你扛。」

  楚瑜應聲道:「行,這你放心。」

  「還有個事兒,」沈無雙叫住楚瑜,楚瑜回頭,沈無雙猶豫了片刻後,慢慢道:「如果七天後衛韞的腿還不好,我可能要用點猛藥。」

  楚瑜心裡咯噔一下,沈無雙糾結了片刻,還是道:「有點疼。」

  楚瑜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吐出一口濁氣。

  「沒事兒。」她說:「我在呢。」

  沈無雙「嘶」了一聲,捂住自己一邊臉,不滿道:「你們夠了,我牙酸死了。」

  楚瑜擺了擺手,沒有多說,轉身去找了衛韞,告訴了他出遊的消息後,給他梳著頭髮道:「你有沒有什麼想準備的?」

  衛韞搖了搖頭:「沒什麼想準備的。」

  然而想了想,他又道:「嫂嫂穿漂亮些。」

  楚瑜給他用玉簪挽髮,不滿道:「怎麼,嫌我醜啊?」

  衛韞趕忙開口:「哪有,我嫂嫂傾國傾城絕世無雙,打扮好看一點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楚瑜知道衛韞本來性子就貧,只是壓抑太久了些。

  她笑著拍了拍衛韞的臉,站起身道:「行,到時候美死你。」

  衛韞沒說話,他垂著眼眸,撫摸著自己袖子上的紋路。

  想到這是他們第一次出遊,他也不知道怎麼,心跳就快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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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11:24:4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有沈無雙的藥浴,衛韞身上的傷口好得快很多,只是腿上一直沒有觸覺。楚瑜早上給他按摩了腿,下午就出去打探消息。

  沙城北狄反戰部落所控制的地區,也是北狄商貿大城,是北狄軍需重要的提供場所,於是哪怕外界戰火硝煙,沙城卻依舊沒有受到半點影響,天南海北的人四處湧來,街上各國人從容而過。

  楚瑜最初還有些緊張,然而過兩日後便察覺,沙城本就有許多大楚人居住,比如沈無雙和白裳就是避難而來,她遮掩與否,並無太大意義。於是她放鬆下來,午後就去逛逛賭場,茶樓喝喝茶,聽各地來的消息。

  趙玥是個有能力的人,他和顧楚生在後方迅速整合了大楚國力,扣下姚勇,然後由楚臨陽、宋世瀾、秦時月分管了軍力,一路收復了大楚大部分地區。

  而北狄卻鬧起了內訌,蘇查占了北都自立為王,蘇燦到了查圖部落,與蘇查對峙。如此情況下,蘇查一面要提防蘇燦,一面防守正面戰場,哪怕北狄驍勇善戰,也顯現出疲態來。

  楚瑜聽著消息,猜測或許過不了多久,蘇查就會求和退兵。她回到屋中,高興同衛韞分享了這個消息,衛韞聽著卻是沒說話,楚瑜有些奇怪:「小七你怎的不開心?」

  衛韞端著茶,慢慢抬眼,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是沒說出口。

  他為什麼不開心?

  趙玥得勢,趙玥如今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他怎麼能開心?

  如果趙玥壞一點,趙玥噁心一點,像淳德帝那樣,那他就揭竿而起,舉兵反了,乾乾淨淨了個痛快。

  卻恰恰就是如今的情況,他做了壞事,可如今他卻是每一件事,都恰到好處,反了他,又是一場生靈塗炭。

  衛韞終究不是趙玥,做不出用萬人性命,換一份私仇。

  可家仇終究在心底埋著,衛韞低著頭,沒有出聲,他怕這些想法說出來,楚瑜會為此不恥。

  他抿了口茶,淡道:「今天燈火節?」

  楚瑜愣了愣,高興起來道:「晚上就是了,不過沈先生說了,」楚瑜有些忐忑:「你不能逛太久,我就帶你在附近轉一轉,他準備了晚膳,回到醫廬來看燈火……」

  說著,楚瑜似乎是怕他失望:「不過你別擔心,等你再好些,我再帶你逛。」

  衛韞輕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瑜彎了唇角,沒有多說。

  她起身出去,給衛韞端零食去了。

  等到夜裡,衛韞還在房間裡看書,就看沈無雙擠進來,拍了他的輪椅道:「兄弟,幫個忙?」

  衛韞挑了眉,看見沈無雙在他面前轉了一圈:「你看這件衣服好看嗎?」

  沈無雙穿了一身白,看上去帶了幾分仙氣,衛韞點了點頭:「尚可。」

  沈無雙皺了皺眉,到屏風後面去,窸窸窣窣一陣,又出來:「這套呢?」

  衛韞繼續點頭:「不錯。」

  沈無雙又回屏風去。

  這麼一連換了五套衣服,衛韞終於有些撐不住了,皺眉道:「你到底在做什麼?」

  「兄弟你看這件怎麼樣?」

  沈無雙興致勃勃,衛韞壓著性子點頭:「好看。」

  「行。」

  沈無雙穿著粉色繡花的長衫,用玉色布帶挽起半截頭髮,配上了繪著桃花的扇子,看上去十分騷氣。他甩了甩頭髮,咧嘴一笑:「我也覺得我穿這件衣服特招人。」

  衛韞面無表情,沈無雙看了他一眼道:「嘖嘖,今晚出去玩,你換一下你那死人白吧,我看著都審美疲勞了。」

  衛韞面色不動,淡道:「滾。」

  沈無雙聳聳肩,轉身走出去,剛到門口,又聽裡面人道:「等等。」

  沈無雙扭頭瞧他,看見衛韞轉頭盯著窗外,耳根有些發紅:「我櫃子裡有件水藍色的長衫,你拿出來給我。」

  沈無雙露出一副「我早知道」的神情來,回神去給衛韞穿衣服。

  給衛韞穿好衣服後,按著衛韞的指點,替他束上了髮冠。

  衛韞長得快,面容正是少年青年交錯之時,束上髮冠後,便顯得成熟許多。外面傳來沈嬌嬌的敲門聲,激動道:「小叔,走了。」

  「行了我知道了。」沈無雙將髮簪插入髮冠之後,讓衛韞抬頭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拍了拍他的肩道:「行吧兄弟?」

  「嗯。」衛韞應聲,想想又覺得該多誇讚一下:「尚可。」

  沈無雙「嘖」了一聲,推著衛韞出去。兩人在長廊上等候了片刻,就聽見白裳和楚瑜說說笑笑而來,沈無雙和衛韞同時看過去,看見兩個姑娘在燈火下,笑容似是帶著春光。

  衛韞很少見楚瑜這樣輕鬆笑著,離開那似乎是能吃人的華京,這個人似乎就像新生了一樣,朝氣蓬勃,似乎是清晨從水中探出芙蕖,輕輕彈動,就能散落下晨露入水,花瓣微顫。

  他目不轉睛看著楚瑜來到身前,聽楚瑜笑著道:「怎麼樣,我沒騙你吧?好看吧?」

  衛韞垂下眼眸,低頭含笑:「好看。」

  「行了,」楚瑜推著衛韞的輪椅,笑著道:「走吧。」

  沈無雙抱起沈嬌嬌,同眾人道:「走走走,我帶你們逛逛。」

  說著,一行人就走出門去,打開門是一段昏暗的小路,醫廬地處偏僻,小路黑得看不見五指。楚瑜和衛韞沒說話,就聽沈無雙高興道:「嫂嫂你看不見吧,我拉你!」

  衛韞、楚瑜:「……」

  楚瑜想了想,默默將輪椅推慢了些,就離沈無雙和白裳遠了去。衛韞也無端覺得有那麼些尷尬。

  兩個人看破不說破,就靜靜跟在白裳和沈無雙身後,看他們打打鬧鬧。

  沙城的燈火節和大楚不同,大楚四處是燈籠,沙城卻是將燈籠一排一排掛在上方,將城市照得亮如白晝。周邊全是叫賣的聲音,來自各國的古怪物件都展覽在小攤上。沈無雙一路給白裳買著東西,楚瑜就推著衛韞往前,衛韞憋了半天,終於道:「嫂嫂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楚瑜愣了愣,她抬眼看過去,如果是她真的十六歲,大概會對這些事物很感興趣,可是她不是十六歲了,人年紀越大,就越難感受到喜歡與不喜歡。一切會越來越平淡,生活也如死水一般,越來越安靜。

  她看著街上人打打鬧鬧,小姑娘帶著鮮花做成的花環頂在頭上,笑著跑過去。楚瑜目光落到那花環上,笑了笑,又收回目光。

  她搖了搖頭,同他道:「你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喜歡的就好。」

  衛韞沒說話,他抬眼看著楚瑜,燈火下楚瑜的眼睛落著碎碎的光,有一瞬間,他覺得這個人離他特別遠,遠得他們中間彷彿是隔了十幾年的光景。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了楚瑜的袖子。楚瑜有些奇怪瞧他,笑著道:「怎麼了?」

  衛韞低著頭,楚瑜看自己小半截袖子在他手裡,抿了唇:「想要什麼了,撒嬌啊?」

  衛韞還是沒說話,他就這麼捏著她的袖子,感受著他的溫度,感覺她一點一點回到自己身邊來,他終於舒心開來。

  便就是這個時候,沈無雙叫出聲來:「衛夫人,幫我帶嬌嬌去買個泥人唄。」

  楚瑜聽了這聲呼喚,就知道沈無雙是煩了嬌嬌,要把嬌嬌支開,她準備推著衛韞過去,就聽衛韞道:「我想看看那個鏡子,你放我在這兒,等會兒來找我就好。」

  楚瑜看了看四周,沈無雙就在不遠處,捏泥人的地方也不遠,於是她拍了拍衛韞道:「多加小心。」

  說完,她便起身來,帶著嬌嬌去了泥人灘,衛韞回過頭來,看見鏡子旁邊賣花的老太太,他推著輪椅上前去,同那老太太道:「婆婆,我買花。」

  說著,他選了買了一根柳條,又選了好幾種花搭配著。

  楚瑜回來時,就看見衛韞正低著頭在做花環。

  燈火落在衛韞身上,少年湖藍色廣袖垂落在兩側,他似乎努力在學著像個大人,卻仍舊在低頭那瞬間,露出少年人獨有那份青澀和溫柔。

  他耳根有些泛紅,手不甚靈巧將花放入柳條上,那能握八十斤長槍的雙手,拈著花兒,格外小心謹慎。

  楚瑜也不知道怎麼,竟就不敢上去打擾,她站在不遠處,看見著人來人往,直到衛韞做好花環,抬起頭來,看見楚瑜。

  他眼中有一瞬詫異,隨後就彎眉笑起來。

  那山河歲月都落在他眼裡,他溫和出聲。

  「阿瑜,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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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楚瑜站在那裡沒動。

  她靜靜瞧著他,就覺得周邊聲音似乎都慢慢變得安靜,彷彿是站在水面上,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聲音被這些水隔開,變得格外遙遠模糊,只有那個人,在這彷彿被蘊了霧氣的世界裡,格外明晰。他舉著自己做的花環,笑容裡帶了幾分羞澀,楚瑜靜靜看著,覺得有什麼在心裡一下一下衝擊著往上。彷彿是一顆種子,壓在那心臟深處,努力的撞擊著血肉,想要破土而出。

  楚瑜站著不動,衛韞等了一會兒,有些奇怪,歪著頭道:「嫂嫂?」

  楚瑜聽到衛韞呼喚,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拉著沈嬌嬌走上前來,到了衛韞身前,她低頭道:「這是什麼啊?」

  「你彎一下腰,」衛韞舉起花環,笑著道:「我給你戴上。」

  楚瑜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情緒,低著頭,讓衛韞給她戴上花環。花環很輕巧,落到頭上,有水珠追下來,冰涼的水珠觸碰在皮膚上,讓楚瑜忍不住心裡顫了顫。

  旁邊沈嬌嬌不開心了,「哼」了一聲道:「你們都好討厭,小叔就知道和我娘說話,他也只送你花,就沒人疼我!」

  楚瑜和衛韞都笑起來,楚瑜低頭看她手裡的泥人:「我不是送了你小泥人嗎?」

  「又不是小哥哥送的。」沈嬌嬌低頭,有些不高興道:「我也想要小哥哥送我花環。」

  說著,沈嬌嬌看向衛韞,滿是期待道:「小哥哥也送我一個好不好?」

  衛韞朝著沈無雙揚了揚下巴,卻是道:「去找你小叔。」

  沈嬌嬌眼神黯淡下來,捏著小泥人道:「不給就不給,我去找小叔。」

  說完她就甩開楚瑜的手,朝著沈無雙小跑了過去。她跑得快,穿過人群就到了沈無雙和白裳邊上。楚瑜見沈嬌嬌安全跑過去,轉頭看向衛韞,有些無奈道:「你給她做一個怎麼樣?」

  衛韞淡淡瞧了楚瑜一眼,那眼神很淡,沒有包含任何情緒,但只是這麼一眼,卻就讓楚瑜想起了上輩子的衛韞。

  那個身居高位、說一不二的鎮北王。

  楚瑜不有得呆了呆,隨後就看衛韞自己推著輪椅,轉身道:「我又不是賣花的,你以為誰都值得我動手?」

  聽到這話,楚瑜不由得笑出來,她忙追上去,安撫道:「行了行了,知道您是鎮國公,小侯爺,身份尊貴,行了吧?」

  衛韞不說話,楚瑜推著他,有人擠過來,差點擠到楚瑜身上,衛韞一把按住那人,淡聲提醒:「站穩。」

  那人朝著衛韞道謝,楚瑜低頭看他哪怕坐在輪椅上也要為她開路護著她,她目光裡帶了溫度,看著面前背對著她不肯回頭的少年道:「我知道,你不是對誰都這樣好。」

  衛韞終於出聲,硬邦邦道:「你知道就好。」

  楚瑜勾著嘴角,不再出聲。

  兩人一路逛著街,楚瑜沒買東西,衛韞卻是買了一大堆,期初楚瑜沒注意,後來才發現,衛韞買的東西,都是女孩子用的。凡是白裳逛過的攤子,精緻靈巧的,他都要買些。東西不貴,但卻雜七雜八買了許多。

  他自己抱在腿上,等回家路上,楚瑜不由得有些奇怪:「你買這麼多東西做什麼?」

  衛韞抱著那些小東西,僵著聲道:「送你啊。」

  楚瑜有些詫異:「我要這些做什麼?」

  「白裳沈嬌嬌都買了,」衛韞理直氣壯:「你也要有!」

  楚瑜抬頭看向前方的白裳和沈無雙,白裳牽著沈嬌嬌,沈無雙提著東西,歡喜跟在她們母子身後,死纏爛打了一晚上,白裳對沈無雙的態度明顯軟化了許多。此時已經走到了暗處,來時小路還有燈,回來時燈卻都滅了。白裳步子頓了頓,似乎是不適應黑暗中的光線,沈無雙的手就伸了過去,他在暗處拉住了白裳,語氣裡沒有了平日的吊兒郎當,甚至帶了一絲膽怯,小聲道:「嫂嫂,別摔著。」

  沈嬌嬌在黑夜裡看不見,楚瑜和衛韞卻在後面看得一清二楚,衛韞斜過眼,看見楚瑜落在輪椅上的手。

  她的手一點一點隨著光線暗下去,從月色下步入黑暗中。

  衛韞垂下眼眸,不自覺就撫上廣袖內側的紋路。

  他瞧著前方的沈無雙,有什麼在內心波動著,楚瑜刻意和前面兩個人拉開了距離,衛韞小聲道:「嫂嫂。」

  「嗯?」

  衛韞喉頭滾動,終於道:「別摔著。」

  楚瑜笑了,溫和道:「你放心。」

  兩人沉默著沒說話,好久後,他終於道:「嫂嫂。」

  「嗯?」

  「你說沈無雙……」

  他想問,卻最後還是沒問出口。他沒說完,楚瑜也就沒有理會,她大約知道他要問什麼,可這不是她能知道的回答,於是她沒有言語。

  推著衛韞從黑暗中走出來,一行人就到了醫廬。沈嬌嬌覺得睏了,沈無雙和白裳送她去睡,衛韞便等在庭院裡,楚瑜去拿酒和小菜。四個人打算吃喝著等深夜最後的放天燈,燈火節最盛大、也是最重要的環節,就是放天燈。

  衛韞一個人在長廊等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枯燥,便推著輪椅打算去找楚瑜,然而推出還沒兩步,就聽到了男人喘息著的聲音,混雜著女子含糊不清的低嗚。

  衛韞猛地僵住了身子,一時覺得進退兩難,他這輪椅一動,必然要驚動兩個人,可是不動,他又覺得有些尷尬。他思索了片刻,還是決定停在那裡不動,聽見轉角處的兩個人都喘息了片刻後,然後一聲清脆的「啪」響過去。

  「沈無雙,」白裳帶著顫抖的聲音響起來:「我是你嫂嫂!」

  衛韞整顆心抽起來,他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這一耳光,不是打在沈無雙臉上,而是他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然而片刻後,沈無雙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知道。」

  沒有了平時那份玩笑,他的聲音鄭重又平靜:「如果我哥還在,我一定離你離得遠遠的。可是阿裳……」

  沈無雙聲音哽咽:「我們……總不能跟著我哥一起葬了啊。人活著得往前走,你如果能接受別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白裳不說話,她的沉默讓衛韞也覺得,自己似乎在等一個審判。

  好久後,白裳終於開口:「無雙,你可以喜歡我,是你的事情。可是我過不去我這個坎兒,是我的事情。我不會接受你,我也不會接受別人。話你放在心裡,對誰都好。」

  「你別逼我……」

  白裳哽咽:「我知道你這個人,從來是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你別逼我,行不行?」

  沈無雙沒說話,好久後,他沙啞出聲:「好。」

  片刻後,白裳匆匆離開,等長廊再沒了聲音,衛韞抬頭,就看見沈無雙轉角走過來。

  他神色平靜,面上沒有笑意,瞧見衛韞,也沒覺得意外,只是點了點頭,權當做打過招呼。

  衛韞垂著頭,沈無雙和他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突然道:「你沒想過你哥嗎?」

  沈無雙頓住步子,他扭過頭來,挑起眉頭:「怎麼,你也要訓我?訓我罔顧人倫,罵我不知羞恥狼心狗肺?」

  衛韞不說話,沈無雙的每一個字,他都覺得是打在他臉上。

  他看著沈無雙暴怒出聲:「可你讓我怎麼辦?」

  「今日我哥哥若是活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我插足當然不對。可我哥死了,他死了,我喜歡一個人,我妨礙了誰?我又傷害了誰?我喜歡一個人,我錯了?」

  沈無雙提高了聲音:「要得了你們假情假意,輪得了你們管教?!」

  「你哥的死,」衛韞嘲諷出聲,這話他說給沈無雙聽,但也說給自己聽:「你倒是撿了便宜。」

  「那讓我死啊!」

  沈無雙暴怒出聲,他捏著拳頭,紅著眼:「我寧願死的是我!可人死了你要怎麼辦,人死了,所以我一輩子不能高興不能笑不能歡喜不能喜歡人,你能你試試啊!」

  「這世上哪個偽君子不想著存天理滅人欲,可是滅得了嗎?!人就是人,你他媽充當什麼聖人啊!我喜歡她我礙著誰,我喜歡她,我沒逼她,我就是喜歡她,我覺得遇見她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也不行嗎?!就算我有罪請罪,也該是黃泉路上我去給我哥請,你們一個二個,又算老幾?!」

  說完,他猛地轉身,大步朝著前堂走了出去。

  衛韞停在長廊上,目光變化不定。

  沈無雙每一句話都在他耳邊回蕩。

  他喜歡她,有錯嗎?

  他不說出來,他不言語,他靜靜等候陪伴,難道一份喜歡,都容不下嗎。

  他不是聖人,他滅不了人欲,喜歡一個人他控制不了,愛一個人他抑制不住。他只能畫地為牢,將自己圈在這個小世界裡,默默喜歡。

  他喜歡這個人。

  特別喜歡,又怎麼樣?

  衛韞的手微微顫抖,腦海裡無數思緒翻湧,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不掙扎,也不想掙扎,他一直負重前行,一直恥於這份感情,然而這一刻,他卻驟然想明白。

  遇見她是這輩子最美好的事,他不羞恥。

  或許有錯,可是日後黃泉路上,他去找衛珺道歉,這輩子,他只能如此。

  只是他沒有沈無雙的莽撞,他那些激動澎湃的心情,全部都藏在心底,他拼了命去撫平,讓他安靜下去。

  他在長廊上歇了一會兒,沈無雙又折了回來,他回過頭來,同他道:「我推你過去。」

  衛韞沒問他為什麼回來,或許此刻沈無雙同他一樣,需要找個理由,找個地方,單獨冷靜一下。

  兩個人一起去找楚瑜和白裳,看見那兩個姑娘視線出現在視野裡,衛韞突然開口:「耐心一些。」

  「嗯?」

  沈無雙有些疑惑,衛韞慢慢道:「喜歡一個人沒錯,可你的喜歡若成為她的負擔,這就是錯。」

  沈無雙微微皺眉,沒想過衛韞會同他說這些。

  「你若喜歡一個人,你靠近她,陪伴她,守護她,」兩人距離姑娘的腳步越來越近,衛韞微微勾起嘴角:「你可以試圖去追逐她,但你得耐心一點,你得讓她心甘情願,一點一點察覺你的好。」

  「那要是她這輩子不能心甘情願呢?」

  沈無雙皺眉,衛韞面色不動。

  「不是喜歡嗎?」

  「喜歡這件事,什麼時候講過回報?你若一心指望著她一定要回饋你這份喜歡,沈無雙,」衛韞聲音平靜:「這份喜歡,未免太過自私,也太過令人噁心。」

  沈無雙沒說話,兩人來到廳前,衛韞抬頭看向楚瑜,聲音溫和:「阿瑜。」

  「你們來啦?」

  楚瑜笑著道:「我和沈夫人準備好了小酒,小七還帶著傷,就不喝了。」

  「沒事兒,」沈無雙從兜裡拿出一個小瓶來:「我給他帶了藥酒,不妨事。」

  楚瑜看見那藥酒,爽朗點頭:「行。」

  說著,四個人就到前堂走廊上坐下來,一面聊天一面喝。

  楚瑜酒量不錯,沈無雙和白裳都有心事,於是一路幾大壇下去,沒一會兒,白裳就倒了,靠在楚瑜肩膀上睡過去。沈無雙和楚瑜劃著拳,喝著喝著,也倒在了一邊。

  衛韞坐在一邊,慢慢喝著藥酒,含笑瞧著他們。

  沈無雙的藥酒不大好喝,帶著藥的苦味,可是勁兒卻足,衛韞嘗出來,不敢托大,只能淺酌。

  而楚瑜喝高了,她將白裳放到一邊,提著酒蹲在衛韞面前,認真道:「來,我和你喝。」

  衛韞笑著搖了搖手:「這是幾?」

  「三!」

  衛韞於是搖頭:「不行,不能喝了。」

  「我行的。」

  楚瑜認真開口,衛韞笑著不說話,就看著楚瑜皺著眉頭,認真思索著如何同他喝酒。

  遠處傳來了人群歡呼聲,衛韞和楚瑜目光都看過去,見遠處有天燈緩緩升起,楚瑜高興道:「呀,好漂亮。」

  說著,她轉頭看向衛韞,亮著眼道:「我帶你上屋頂!」

  不等衛韞出聲,她攬著衛韞,跌跌撞撞出去,一個縱身,就落到了屋頂上。兩人坐在瓦上,衛韞怕她不穩,便拉住了她,有些無奈道:「你別太冒失。」

  楚瑜完全沒注意到他扶著她的手,高興道:「你看你看,特別漂亮。」

  衛韞沒說話,他垂下眼眸,還是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楚瑜的手。

  楚瑜沒察覺他的小動作,他仍舊怕她發現,小聲道:「嫂嫂,別摔著。」

  楚瑜沒回他,只是看著遠處道:「真好看啊,我這輩子,好多年,都沒有這麼高興過了。」

  衛韞聽著她的聲音,看向遠處燈火緩慢升向天空。

  那是大楚完全看不到的景象,合著遠處的鈴聲,百姓誦經之聲,整個夜晚,呈現出一種遠離塵世的平靜感。唯一在他身邊的,只有楚瑜緩慢又沙啞的聲音。

  「我好像一直在跑,一直停不下來。他不喜歡我,阿錦討厭我,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我一個人淒淒慘慘過了好久。後來來到衛家吧,又沒放鬆過一刻,你看我嫁過來發生了多少事兒啊,咱們就沒停下來過。」

  楚瑜輕笑:「我現在坐在這兒,還像做夢一樣。」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遠處,楚瑜回過頭,便被眼前少年吸引。

  他的目光裡落著遠處燈火,水藍色廣袖長衫讓他帶著幾分書生氣,他的神色從容又平靜,給她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似乎時間空間都在這一刻停止,這世上一切與她無關。

  她突然認不出來他是誰,又或者不想認出。

  她就是這麼靜靜看著他,覺得這個人美好得不像人間真實。

  衛韞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

  他們挨得很近,呼吸纏繞,目光糾纏。

  只是那麼一眼,她似乎就落入了他的眼睛裡。

  遠處祈禱聲一波一波傳過來,楚瑜仰頭靜靜瞧著他。

  衛韞心微微一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根本沒有對方的言語,他就低下頭,慢慢將唇落在了對方的唇上。

  他的動作很緩,很慢,他想,只要她有任何反抗,他就停下來。

  可是沒有。

  任憑他心如擂鼓,她都巍然不動。

  少年人的吻帶著月色的涼意,就是兩唇輕輕相碰,虔誠又乾淨。

  他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而楚瑜覺得自己深陷在一場夢境裡,美好得讓她忍不住彎起嘴角,直到最後,她輕輕一笑,低頭埋進他肩頸。

  衛韞呼吸還有些急促,他不敢動,楚瑜就在他懷裡輕笑,他怕她掉下去,抬手抱住她,固定住她的身子。

  沒多久,她在他懷裡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衛韞的心跳隨著她的呼吸慢慢平復,他的袖子蓋在她的背上,給了她溫度。

  他嗅著她髮間的味道,好久後,輕歎出聲。

  「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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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口頭上雖然說著傻姑娘,然而抱著這個人,卻仍舊覺得心裡有無數歡喜湧上來。他感覺這個人在懷裡均勻呼吸,哪怕什麼都不做,都覺得欣喜至極。

  彷彿是被關了閘太久之後驟然泄開的江水,又似是被壓在石下太久後突然生長的韌草,江水奔騰不休,韌草迎天而長,這是天道人倫,都克制壓抑不住的情緒。

  他靜靜抱了許久,終於覺得手上有些發酸,楚瑜似乎也覺得有些不舒服,輕輕哼吟了一聲。衛韞想了想,讓她躺在屋頂上,然後用外衣給她蓋上,自己躺在她身側,安靜瞧著她。

  看著她的時光過得特別快,沒過多久,第一縷晨光就落在她臉上,楚瑜睫毛動了動,衛韞忙不動聲色翻過身去。楚瑜被光催醒,她睜開眼,便看到了衛韞的背影。她動了動,發現自己身上還蓋著衛韞的外衣,她隱約想起昨晚上似乎是她將衛韞帶上來的,不由得抬手扶額,休息了片刻後,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衛韞的肩膀,衛韞背對著她,模模糊糊應了聲,楚瑜溫和了聲道:「小七,我帶你下去?」

  衛韞撐著自己起來,眼睛都沒張,楚瑜笑了一聲,抬手環住衛韞的腰,便落到庭院裡,扶著衛韞到了輪椅上後,推著衛韞回房,路過倒在一旁抱著白裳的沈無雙,楚瑜踹了地上人一腳,提醒道:「起了。」

  沈無雙不滿應了一聲,卻是換了個姿勢,將白裳摟得更緊了一些。

  楚瑜將衛韞放到床上,吩咐他道:「你先睡一會兒,我給你準備藥浴。」

  衛韞背對著她,彷彿是沒睡醒一樣,低低應了一聲。

  楚瑜也沒多想,她起身去燒水拿藥,陽光落到眼中,她有一瞬間恍惚,腦海裡突然閃過幾個片段,似乎是天燈緩緩而上,有人的唇落到她的唇上。

  她不由得有些失笑,抬頭拍了拍自己的臉。覺得人重活一遭,居然也像少女時期一樣,會做這些奇奇怪怪的夢了。

  年少時她也做過,那時候她思慕著顧楚生,她想要那個人,就想得赤裸裸,沒有半分少女羞澀。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說隔著楚錦,於是她從不表現,從不出口。

  喜歡一個人沒什麼錯,你安靜放在心裡,那就與所有人無干。

  衛韞一連再泡了兩天藥浴,楚瑜終於在沙城裡聽說了衛夏和衛秋的消息,確切說也不是聽到了衛夏和衛秋的消息,而是聽說有一支大楚的精銳部隊,在北狄四處騷擾北狄臣民。

  楚瑜聽到這個消息就樂了,回去同衛韞說了一聲,嗑著瓜子道:「衛夏衛秋厲害啊,我還以為他們窩在哪裡沒出來呢。」

  衛韞沒說話,他瞧著楚瑜給他看的地圖,上面標繪了衛夏衛秋去過的地方。他們如今完全已經變成了北狄後方一支屬於大楚的遊擊隊,打到哪兒是哪兒,搶完糧食和馬就去下一個地方,停留不會超過一夜,等北狄派兵過來時,他們早就不見了人影。

  「蘇查和大楚的軍隊在正面戰場上僵住了,蘇燦在背後追衛夏衛秋追得焦頭爛額,」楚瑜躺在椅子上,笑眯眯道:「我說他們怎麼不忙著找我們?」

  「蘇燦巴不得我回去,」衛韞敲著桌子,平淡道:「他還指望放我回去和趙玥打起來,這樣北狄內部壓力就會小很多。」

  楚瑜愣了愣,隨後想明白過來。

  是了,當初蘇燦給衛韞一條生路,如果是真心一定要殺衛韞,她那點人,根本攔不住。

  只是衛韞畢竟在北狄幹了這麼大的事兒,兩千多人直襲王庭劫持皇帝,對於北狄臣民來說,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屈辱,如果蘇查和蘇燦一點表示都沒有,怕是眾人不服。於是他們一面假裝追殺衛韞,一面卻放水讓他離開。

  楚瑜皺眉:「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直接離開?」

  如果蘇燦存的是這個心思,那最嚴格的通緝令應該沒有下來。

  衛韞抬眼看向楚瑜:「我們走了,衛秋衛夏怎麼辦?」

  楚瑜頓住了聲音,有些遲疑,似乎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來。

  衛韞目光回到地圖上:「我帶他們來的,自然要帶他們走,能帶回幾個,就是幾個,沒有我跑了,留他們在這裡的道理。」

  說著,衛韞推著輪椅往外去:「找沈無雙,我的腿還不好,他腦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楚瑜去尋了沈無雙,沈無雙正在院子裡挖著草藥,聽了楚瑜的話,他抬眼道:「要想快點好啊?行啊,我這裡有一些猛藥,沒其他太大問題,就是疼。我本來打算再過幾天還不行再用藥……」

  「用藥吧。」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抬眼看他,笑眯眯道:「熬不過人就沒了。」

  衛韞應了聲,沒有多說。

  當天晚上,沈無雙便給衛韞熬了藥,他讓衛韞先喝了第一碗,喝下去沒有什麼感覺,沈無雙伸手去旁邊浴桶裡碰了碰藥湯,水燙得沈無雙的手發紅,他看了一眼楚瑜,淡道:「放下去。」

  楚瑜抱起衛韞,將他一點一點放進去。

  腳放進去時,衛韞微微皺了皺眉,覺得就是刺刺的感覺。等腿沒入下去,水浸到腰部,一股劇痛驟然傳來,衛韞忍不住猛地捏住了浴桶,楚瑜停住了放他下去的動作,看見衛韞變得煞白的臉色,沈無雙在旁邊平靜出聲:「放下去。」

  衛韞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楚瑜才終於放手,讓衛韞整個人坐在浴桶裡。

  衛韞死死捏著浴桶,整個人肌肉繃緊,沈無雙靜靜看著他,同楚瑜吩咐:「他要在這藥湯裡泡四個時辰,我去熬藥,每個時辰喝一碗,他會越來越疼,有可能會掙扎,這時候你不能讓他出來。如果出來,就不是功虧一簣的問題。」

  沈無雙抬眼看著楚瑜,認真道:「人要死在我這裡,你可別賴我。」

  楚瑜神色一凜,她抿了抿唇,冷靜道:「我知道。」

  她守在衛韞旁邊,看著衛韞僵著身子在浴桶裡,面上已經沒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種針刺一樣的疼,密密麻麻紮滿全身。

  衛韞臉上落下冷汗,楚瑜坐在他身側的檯子上,慢慢道:「我同你說說話,你別一直盯著水裡。」

  衛韞發不出聲音,他疼得咬牙,只能是點點頭。

  楚瑜想了想,慢慢道:「從什麼地方說?我記事兒吧,時間還長。」

  楚瑜聲音平淡,說著她小時候。

  她出生開始,就是在西南邊境。那裡常年瘴氣彌漫,南越人手段陰毒,與北狄人的兇狠殘暴不同,南越的人是一種淬進了骨子裡、帶著那花草陰柔之氣、如毒蛇一般的可怕陰暗。

  然而他們愛恨分明,愛你時坦坦蕩蕩,恨你時淋漓盡致。

  對敵人極盡殘忍,對自己的族人全心全意。

  於是南越雖小,卻在西南邊境,對抗著大楚這樣龐大的國家。

  她說的事兒其實並不有趣,都是些小時候的見聞。然而聽著聽著,不知道為什麼,衛韞就被她的聲音完全吸引了過去,他疼痛減輕了很多,就靜靜看著楚瑜,像一個孩子一樣,目光迷離。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沈無雙端著一碗藥走進來,遞給衛韞道:「喝了。」

  衛韞咬著牙,就著沈無雙的手一口飲盡。沈無雙又提了一個桶來,將新熬制好的藥湯加進去。

  藥湯加進去的時候,衛韞感到彷彿是有刀刃劃過血肉,一塊一塊將肉剃下來,似如淩遲。

  他下意識想要起身,卻又迅速反應過來,死死將自己壓在了藥湯裡。沈無雙趕緊塞了塊帕子給衛韞咬著,同楚瑜道:「你繼續看著。」

  楚瑜看著衛韞的模樣,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她只能故技重施,繼續沿著方才的話題講下去。

  衛韞在努力聽,可是他已經有些聽不下去了。

  等到第三個時辰來臨,衛韞的神智幾乎是模糊的,沈無雙將藥給他喝下去,衛韞整個人都在發顫。

  楚瑜看他在藥湯裡蜷縮著,她伸出手出,將手放在藥湯裡,卻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皺起眉頭,看著往裡面加藥湯的沈無雙,皺眉道:「到底有多疼?」

  「第一碗藥,如萬針紮身。」

  「第二碗藥,千刀淩遲。」

  「第三碗藥,剝皮抽筋。」

  「第四碗藥……」沈無雙遲疑了片刻後,慢慢道:「自筋骨到血肉,無不疼至極致。到底多疼……我沒敢試。」

  聽到這話,楚瑜整個人的心都揪了起來。

  沈無雙倒完藥,直起身來,瞧著衛韞。

  衛韞一直在浴桶裡,他已經疼得咬穿了帕子,整個人都在顫抖,卻仍舊是控制著自己,蜷縮在浴桶裡,一言不發。

  「他很好。」

  沈無雙終於開口,神色裡帶了幾分敬意:「我見過最堅韌的病人,也只在裡面待過四個時辰,而且早在第二個時辰就大喊大叫要出來了。他……很好。」

  楚瑜垂眸看向衛韞。

  他只有十五歲,可是任何時候,他都能克制好自己。他背著父兄歸來時沒有崩潰,此時此刻疼到這樣的程度,也不吭聲。

  楚瑜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十五歲,顧楚生的十五歲,楚錦的十五歲,是什麼模樣。

  那時候他們肆意張揚,帶著些許幼稚青澀,哪怕是顧楚生十五歲,背負著家仇遠赴邊疆,卻也會對著當地鄉紳傲氣不肯低頭,被欺辱時因為狼狽讓她滾開。也會情緒失控,也會因為疼痛退縮。

  可衛韞沒有。

  他一貫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

  當楚瑜正視著衛韞的自控和冷靜,密密麻麻的疼就從她心底湧出來。她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頭上,沙啞出聲:「小七……」

  衛韞迷離睜眼,呆呆看著楚瑜。他顫抖著伸出手,握住了楚瑜放在浴桶邊上的手。

  然而饒是此刻,他也沒有用力,他克制住自己的力道,彷彿在尋找著某種慰藉,將臉貼在了楚瑜手上。他一直在冒冷汗,哪怕是在滾熱的藥湯裡泡著,他的身子都格外冰涼。

  楚瑜覺得這種冷順著她的手,來到她心裡。她撫著他的頭髮,沙啞著道:「我在這兒,我在呢。」

  衛韞咬牙不出聲,他神智模糊,眼前只有這個人。他的臉貼著她,聽著她的話,低低喚她:「嫂嫂……」

  「我在。」

  「阿瑜……」

  「我在。」

  他反反復復叫她,她就一聲一聲應答。

  等到最後一次餵藥,他已經沒有了多大力氣。他靠在浴桶上,沈無雙捏住他的下顎,開始給他灌藥。藥才灌下去一半,他就開始掙扎,他似乎是知道吃下這個東西會讓他疼,於是他推攮著沈無雙。

  只是他的確沒有了多大力氣,沈無雙下了狠,捏著他下巴就灌,隨後同楚瑜道:「一定要按著他。」

  楚瑜點了頭。沈無雙沒有走,就在一旁看著衛韞。

  沒了片刻,藥效開始發作,衛韞終於忍不住,猛地從浴桶裡起來,楚瑜眼疾手快,按在他肩上,一把將他按下去。然而他開始拼命掙扎,嘶啞著喊:「我疼……嫂嫂,我疼……」

  聽到這一聲「嫂嫂」,幫忙按人的沈無雙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楚瑜。

  然而楚瑜全身心就在衛韞身上,她死死按著掙扎的衛韞,大顆大顆汗從衛韞頭上落下來,衛韞拼了命想要出來,沈無雙和楚瑜兩個人按著他,衛韞在疼痛裡慢慢清醒了幾分。

  他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站著的楚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顫抖著自己,沙啞著喊:「抱抱我……」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著顫抖著的衛韞,看著他張著手,蒼白著臉,反復道:「抱抱我……求你了……」

  楚瑜站在浴桶邊上,將人攏進懷裡。

  他的額頭抵在她腹間,他似乎將整個人都依靠在她身上,低低喘息。

  沈無雙愣愣看著他們兩個人,看到衛韞在她懷裡安靜下來,他想了想,轉身走了出去。

  楚瑜抱著衛韞,用手指梳理著他的頭髮,衛韞克制著自己所有動作,只是用額頭輕輕靠在她腹間,感受著她身上的溫度,聽著她的心跳。

  「嫂嫂……」

  他低聲呢喃:「我好想父親,大哥……」

  楚瑜眼中酸澀,她忍不住收緊了手,將這個人抱緊了一些。

  她想應答,可她無法應答。

  他思念著那些死去的人,她沒辦法讓他們活過來。

  她驟然發現,原來衛韞在她心裡,已經是這麼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一句話,她就恨不得赴湯蹈火去給他完成。她垂著眼眸,沙啞出聲:「我還在呢……」

  你大哥不在了,我還在呢。

  衛韞靠著她,也不知道聽見沒有。他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腰,彷彿是藤蔓纏上樹幹,交織在一起。

  從絕望裡開出來花,往往格外絢爛美麗。在黑暗裡放著微弱的光,照得人心發顫。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衛韞抱著楚瑜的手慢慢鬆開,直到沈無雙再次進來,說出那一聲:「時間到了。」

  楚瑜終於才反應過來,她慌忙將衛韞從水裡撈出來,送到了床上,然後用帕子給他擦乾身體,換上了衣服。

  衛韞已經昏了過去,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楚瑜做完這些,才發現自己臉上有些黏澀,她抬手摸了摸臉,這才意識到,她竟是不自覺就哭過,讓淚乾在臉上。

  她忙出去打水,沈無雙站在門口,有些猶豫道:「那個……衛夫人。」

  楚瑜頓住步子,沈無雙喃喃道:「你……是他嫂嫂啊?」

  楚瑜沉默片刻,如今與沈無雙也算熟識,他既然看出來,她也不再隱瞞,點了點頭,鎮定道:「妾身實乃衛府大夫人,原衛府世子衛珺之妻。只因在外不便,怕招惹是非,故而裝作夫妻,還望沈大夫見諒。」

  沈無雙趕緊點頭,忙道:「明白,我明白。」

  這時候他終於想起昨夜衛韞的話來,他心裡不由得苦澀,終於明白,衛韞哪裡是想罵他?

  那分明是從他這裡,想找一份出路。

  他看著楚瑜轉過身去,歎了口氣,進屋來到衛韞身邊,開始給衛韞施針。紮到一半,衛韞悠悠醒過來。

  他張眼看著床頂,沈無雙低著頭道:「醒了?」

  「嗯。」衛韞應了聲,轉過頭悠悠看去,啞著聲道:「我……」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我夫人呢?」

  「大夫人在洗漱。」

  沈無雙用了「大夫人」這個詞,於是衛韞便明白,他是在委婉表達自己已經知道他們真正關係的事。

  衛韞沒說話,沈無雙想了想,終於道:「你……喜歡她?」

  這個她不用提,兩人心知肚明是誰。

  衛韞閉上眼,低低應了一聲「嗯」。

  這坦坦蕩蕩的態度,反而讓沈無雙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低著頭找著穴位,漫不經心道:「她知道嗎?」

  「不知道。」

  「那你想讓她知道嗎?」

  衛韞沉默了,許久後,他慢慢道:「等一等。」

  「等什麼?」沈無雙有些疑惑,衛韞看著床上因風輕輕搖曳的結繩,慢慢道:「如今我在刀尖上走了,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一步。等我走完了這段路,報了家仇,平了天下,確認我能護住她……」

  說到這裡,他還是猶豫,最後才道:「且再看她。」

  「你這人,」沈無雙忍不住笑了:「可真是夠能忍的。」

  衛韞輕笑,目光裡卻裝了幾許難過。

  「不是我能忍,我總不能讓她在衛家,再守第二次寡。」

  「那萬一這中間,她愛上其他人了呢?」

  沈無雙有些疑惑,聽到這話,衛韞抿了抿唇,卻是道:「不會。」

  沈無雙挑眉,衛韞看著遠方:「我在她身邊。」

  這話讓沈無雙笑了,他將針拔出來,笑著道:「那我祝你好運。」

  衛韞應了聲,沈無雙拍了拍他的腿:「有感覺沒?」

  衛韞點了點頭,沈無雙站起來:「休息睡一覺,醒來後在床上動動腿,等晚點讓衛夫人扶著你走一走,明天應該就能正常走路了。養了這麼久,你筋骨都該養好了,如今能有感覺,淤堵也就差不多散了。」

  說著,沈無雙起身,留了句他走了,便大大方方離開。

  衛韞躺在床上,自己活動著自己的腿,沒了一會兒,楚瑜回了房間來,她和他隔著簾子睡下,等到了晚上,楚瑜便扶著他開始行走,走到月上柳梢,衛韞滿頭大汗,卻是已經差不多能正常行走了。

  楚瑜見他能正常行走,想了想道:「今晚我再看著你一夜,明天我們就分開睡吧。」

  衛韞低著頭,應了一聲「嗯」。

  楚瑜見他似乎興致不高,不由得笑了:「不高興?」

  「沒。」衛韞垂眸看著腳尖:「累了。」

  楚瑜笑了笑,扶著他回了房。等到半夜,楚瑜依稀聽見開門聲,她迷迷糊糊睜了眼,看見衛韞走了出去,楚瑜猶豫著,起身披了件披風,就跟了出去,然後看見月光下,衛韞扶著牆,就反反復復練習走路。

  此後每天,衛韞白天由楚瑜看著練,晚上自己偷著練,很快就恢復了最初的水平。

  有一天夜裡,楚瑜坐在窗臺前,看見衛韞拿起了她添置在院子裡的長槍。

  此時已是四月花開正好,月光如水流淌一地,白衣少年手握長槍,單手覆在身後,手猛地一抖,那長槍便如游龍一般咆哮探出。

  他的動作帶起疾風陣陣,攪得滿院桃花紛飛,她坐在窗前,呆呆瞧著,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彷彿是被纏裹了蜜汁,重了許多,纏綿許多,也……令人歡喜許多。

  那天晚上楚瑜做夢,夢裡就是衛韞手握長槍,在月下舞動,起初是這個小小庭院,然後就到了鳳陵山外,他在人山人海中回頭一望,又是宮門之前,他撐著滿身的傷,卻還是站在她身前,為她撐起一把雨傘,最後竟是放天燈那天夜裡,他們坐在屋簷上。

  夢裡憑空多了許多她記憶裡沒有的東西,她夢見衛韞抱著她,低頭朝她吻下來。

  天燈升空,在黑夜裡溫暖又鮮明。

  他們十指交扣,唇舌糾纏。

  然而那個吻沒有半分欲念,與曾經她所有經歷過的,截然不同。

  它溫暖又乾淨,帶著少年的小心翼翼,和羞澀忐忑。

  然後她在夢中被衛韞的聲音驚醒。

  「嫂嫂!」

  楚瑜猛地睜眼,看見衛韞提著劍在她上方,焦急出聲:「有兵馬到城外了,我們快走!」

  楚瑜翻身而起,仔細聽了片刻。外面傳來軍隊整齊跑過的聲音,還有北狄整軍清民的聲音,以及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呼喊聲。

  許多聲音交織在一起,楚瑜迅速收拾了細軟,提上劍,便跟著衛韞衝了出去。

  沈無雙和白裳也已經驚醒了,沈無雙收拾了一些常用藥材和自己做的藥丸毒粉,白裳收拾了金銀乾糧。他們明顯也是經常逃亡之人,一切做得乾淨俐落。

  沈無雙背著沈嬌嬌,跟在衛韞後面,著急道:「你們知道是誰嗎?」

  「我開路嫂嫂斷後,沈無雙帶路,孩子白裳抱,沈無雙把劍拿上!」

  衛韞迅速吩咐,說完這些才去回答沈無雙的問題:「先出去看。」

  反正,如果是北狄的軍隊,他們得跑。

  如果是大楚的軍隊,他們要去迎。

  如果是衛秋衛夏……

  得通知他們撤退。

  衛韞心裡做了盤算。

  沈無雙帶著衛韞出了門,一面走一面道:「聽聲音他們是從東門來,我們從西門先出去,繞到邊上看清楚來人再見機行事。」

  衛韞點了點頭。城內如今已經是一片騷亂,所有人都從西門往後跑去,根本沒人攔他們。於是衛韞和沈無雙掉過頭來護住楚瑜和白裳沈嬌嬌,一起擠了出去。

  等擠出西門,五個人繞到了邊上,然後就看到沙城城門外,在夜色中迎風飄揚的絳紅軍旗。

  那旗幟上繡著金色卷雲紋路,金色「衛」字大大立在中間,這個衛字被寫得彷彿一隻鳥一般,若是仔細看不難看出,這鳥便是神鳥朱雀。

  朱雀是衛家家徽,如今出現在這裡,衛韞和楚瑜便立刻確定,這應該就是衛夏衛秋一行人。衛韞立刻帶著一行人朝著那隊伍奔去,老遠便看見衛秋衛夏並騎立在前方。

  此時沙城已經差不多準備好,開始備戰,衛家軍卻沒動,似乎還是在猶豫。想了片刻,衛秋還是抬起手,正準備下令攻城,便聽衛韞大喊出聲:「停下,撤!!」

  衛秋率先回頭,便看見衛韞朝著他們衝來,衛夏隨之回頭,驚喜出聲:「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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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11:25: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衛韞一路衝到衛秋和衛夏面前,立刻道:「沙城不易攻打,按你們準備的撤退路線撤退。」

  衛秋和衛夏猶豫片刻,卻是道:「侯爺,我們糧餉可能不足七日……」

  「附近有其他地方,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衛韞果斷開口,衛秋和衛夏不再猶豫,聽了衛韞的話,衛秋上前引路,衛韞領了楚瑜沈無雙一行人,一群人就如風一般離開了沙城。

  沙城將士才剛剛準備好迎戰,就看見那些兵馬掉頭就走了,一群人在追與不追之間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追吧,又不是沒事兒幹。於是沙城的守軍休息了一會兒,見衛韞等人再沒回來,便掉頭將沙城遇襲的事情往王庭通報過去。

  衛韞和衛秋衛夏帶著人往他們早就規劃好的逃跑路線衝去,一面跑一面道:「我們如今是往哪裡走?」

  「不遠處有個綠洲,我們休息在那裡。」衛秋領路回答。

  「如今還剩多少人?」

  他們一路都在劫掠村子,必然是有損傷的,衛夏神色暗了暗道:「還有一千一百四三人。」

  加上攻城時損失的,他們這些日子的傷亡也不算十分慘重,但是從比例上來說,就讓人有些心驚了。

  衛韞抿了抿唇,接著道:「你們怎麼想到來打沙城?」

  「糧食不多了,」衛夏歎了口氣:「我們對北狄也不熟悉,領路的人死了,現在就是看人就打,先搶了糧食再說吧。」

  衛韞沒說話,北狄腹部幾乎沒有多少大楚人來過,衛韞來之前雖然已經儘量收集了北狄所有相關資料,可一方面那些資料都是多年前的地圖,另一方面因為北狄本就是遊牧民族,除了城池以外,大多村落都是就地紮營。況且,哪怕是城池,大楚人也只瞭解幾個主要幹道上的城池而已,便就是這沙城,也只是聽說,對沙城的實力,如果不是衛韞在這城池裡住了一個月,怕是也摸不清楚。

  楚瑜聽著他們交談,也明白衛韞的顧慮。上輩子她和顧楚生多次出入北狄,為的就是此事。

  等所有人在綠洲安營紮寨,衛韞同衛秋衛夏互相交流著兩邊人失散後的境遇,楚瑜將沈無雙和白裳沈嬌嬌安置好,回到了衛韞身邊去。

  衛韞讓衛秋衛夏先去睡,楚瑜坐到衛韞身邊,看見他畫的地圖。

  「在想去哪裡?」

  楚瑜笑了笑,衛韞抬頭瞧她:「嫂嫂還不睡?」

  「這附近不遠處應該有一個村落。」

  楚瑜吃著胡餅,抬手指了沙城西南的方向,平靜道:「我在城裡的時候打聽過,這個村子不大,應該只有幾百人。」

  衛韞點點頭,楚瑜想了想,從懷裡拿出了一張地圖:「還有這個,我在城裡的時候,請人畫的。」

  衛韞從楚瑜手裡拿過地圖,這地圖比他在大楚時得到的地圖細緻得多。

  這是楚瑜當年和顧楚生出生入死多年繪下的整個北狄的地圖,不但如此,她還按著自己的記憶,將當年北狄主要幾個大部落的據點和主力軍的行軍路線都標了一邊,同衛韞道:「這上面的點都是我猜的,到時候咱們避開。」

  衛韞低頭看著楚瑜,這樣一張圖,如果沒有誤差,那真是太過重要。

  他心裡隱約有那麼幾分明白,這東西怎麼可能是找人問一問就出來,猜一猜就知道。

  可他也知曉,楚瑜不說,必然有她不說的道理,於是他低頭應了一聲,低頭看著那地圖,心裡隱約有了一個想法。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衛韞便將衛夏衛秋叫起來,讓士兵吃過了早飯,便翻身上馬,一路朝著楚瑜標誌的村子疾馳而去。沙漠地廣人稀,到了入夜,他們才來到村子附近。衛韞讓所有人先躲在沙丘後,自己上前觀察了一陣子,差不多確認了人數之後,他將衛夏叫過來,吩咐道:「你讓人散開,等入夜我們再下去,從四面八方往下衝,讓所有人吼大聲一點,動靜製造大點,知道嗎?」

  衛夏點點頭,等到入夜,便帶著人散開,成包圍之勢,躲在整個村子沙丘之後。

  然後只聽衛韞一聲令下,一群人大喊著衝下去,一時間殺聲震天響起,鑼鼓之聲四面八方傳來,牛羊馬匹被驚得四處逃竄,村裡的人紛紛衝出來,男人持刀拿箭,護著女人婦孺在中間。

  衛韞用北狄語大喝出聲:「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衛韞一行人出現得太快,加上夜深根本分不清楚有多少人,只聽見四面八方都是喊殺之聲,這個不足千人的村子早就嚇破了膽,聽到這句話,男男女女在火光中對視著,放下武器,慢慢跪了下來。

  衛夏和衛秋將男人女人分開來,隨後就開始牽牛羊和乾糧。

  一個老人看著衛秋衛夏做這些,捏著拳頭,目光裡含著淚光。

  衛韞旁邊瞧著,扭頭拍了拍他的肩。

  那老人被衛韞驚到,立刻開始叩首,以為自己的神態讓衛韞不滿,村民情緒頓時激動起來,衛韞扶住老人,平靜道:「大爺,我們不取走所有。會給你們留一半乾糧。」

  那老者微微一愣,旁邊人聽衛韞的話,這才慢慢平復下來,衛韞看著衛秋和衛夏將牛羊馬牽出來,平靜道:「如今前方戰事起,大家都是逼不得已。若是有活路,誰都不想做這些,你們若是有要恨的,恨蘇燦去吧。」

  生澀的北狄語暴露了衛韞的身份,那老者面露哀戚:「你們打仗,又關我們這些百姓什麼事?」

  「老頭,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衛夏聽到這話,嘲諷出聲:「你怎麼不問問你們北狄軍隊,他們殺我們大楚百姓的時候,又怎麼不說和百姓沒關係?你們每年都來大楚搶人搶糧,這可是我們頭一回幹這事兒,算客氣了。」

  這話說得老者語塞,許久後,他歎了口氣,頹然道:「都去吧,都拿去吧,打來打去,都是老百姓受苦。」

  「我們還死人呢。」

  衛夏翻了個白眼。衛秋上前來,同衛韞道:「侯爺,糧食馬匹這些都已經清點好了。」

  衛韞點了點頭,轉頭同那老者道:「你點二十個青年給我吧。」

  「你要做什麼?」

  那老者睜了眼,衛韞笑了笑:「我們需要幾個嚮導,您給我十個青年,我會好好照顧他們和他們的妻女。」

  「不行!」那老者果斷道:「糧食、牛馬,你們都可以拿走,可人不行!」

  衛韞面色平靜,眼裡有了些惋惜:「大爺,我不是不會殺人的。」

  衛韞抽出腰上劍來,淡道:「您要是不給我這十個人,那你們村裡的人,怕是一個都活不下來了。」

  那老者捏著拳頭,渾身顫抖,片刻後,有一個明亮的少年聲響了起來:「我跟你走。」

  「圖索,回去!」

  那老者叱喝出聲,少年卻是一步不退,盯著衛韞道:「我跟你走。」

  衛韞點點頭,讓衛夏去拉人,然而便就是這時,許多青年站起來,激動擋在少年前方道:「我去!我們去!」

  「少族長,您不能去……」

  眾人圍擋在那少年身前,阻止著衛夏。衛夏有些為難看向衛韞,衛韞看著少年,最後道:「讓他跟過來,他自己再挑兩個人,我數十聲,選完就走。」

  少年舒了口氣,面露笑意,旁邊所有人激動開始阻止著少年,或者自薦,少年看了一圈後,點了兩個人,然後從人群中分開,走到老者面前,抬手放在胸前,深深鞠了個躬,認真道:「爺爺,再見。」

  說著,他又轉身,同自己的親人一一告別。

  做完這一切後,少年來到衛韞面前,衛秋和其他人都已經整裝待發,衛韞打量了他一眼:「叫什麼?」

  「圖索。」

  少年垂著眼眸,神色恭敬,衛韞點點頭,讓衛夏給他牽了一匹馬道:「上來吧。」

  圖索乖順按照衛韞的話做完,天還沒亮,這場閃電般的劫掠就結束了。衛韞帶著楚瑜,讓駱駝引路,一行人走了一夜,正午時,終於找到了下一個水源處。

  所有人歇息下來,楚瑜和白裳招呼著去生火宰羊,衛韞將圖索叫過來,分了他一個胡餅,兩個人躲在駱駝陰影後聊天。

  「幾歲了?」

  「十四。」圖索吃著胡餅,悄悄打量著衛韞。衛韞點點頭:「嗯,我十五,快十六了。」

  「你是個大官嗎?」

  圖索有些好奇,衛韞不由得笑了,應聲道:「嗯,還可以。」

  「那你一定很有能力。」圖索點頭,衛韞苦笑道:「繼承家業罷了。」

  「啊,那你父親呢?」

  「死了。」衛韞聲音低沉,圖索卻不覺得自己觸犯了什麼,繼續道:「你沒有哥哥嗎?」

  「有的。」

  「哥哥呢?」

  「死了。」

  圖索愣住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是……北狄殺的嗎?」

  衛韞沒說話,片刻後,他點了點頭。

  圖索眼裡帶了些絕望,衛韞卻拍了拍肩。

  「你別擔心,我不會因此遷怒你。自古戰爭磨難多在百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要報仇,找的也是你們北狄王室,你好好在我手下做事,我不為難你。」

  圖索有些奇怪:「您要我做什麼?」

  「引路。」

  衛韞抬頭看著不遠處穿著斗篷在烈日下招呼著烤羊肉的楚瑜,平靜道:「我沒什麼其他想法,就想趕緊結束戰爭回家。你好好幫我,等我回到大楚,你願意,我就帶你回去,到時候高官厚祿,我都幫你。」

  圖索想了想,他搖了搖頭:「我不要高官厚祿。」

  「那你要什麼?」

  衛韞轉頭看他。

  之所以選擇圖索,就是因為他看出來,圖索並不是被逼著過來的,他是自願站出來的。

  圖索有些不好意思,他小聲道:「等仗打完了,你能不能給我一塊地,我想帶我的族人去大楚。」

  衛韞有些疑惑:「為什麼?在北狄不好嗎?」

  「我們部落小,」圖索歎了口氣:「零零散散幾個村,加起來不到兩千人,經常被其他大部落欺負。實話同你說,這次哪怕不是你打劫我們,也會有其他人。我不喜歡戰爭,」圖索看向大楚的方向,眼中帶了豔羨:「我聽說大楚人不喜歡戰爭,他們生活得很平穩,我也想。」

  沒有人喜歡戰爭,所有人都一樣。

  衛韞沒有評論圖索的想法,大家不過都是想活得更好一些而已。

  他拍了拍圖索的肩,平靜道:「你放心,等戰爭結束了,我從衛家封地裡面給你們一塊。」

  「謝謝!」

  圖索滿心感激:「我知道您是好人!」

  兩人說著話,楚瑜走了過來,她招呼著兩個人過去:「羊烤好了,過來吃吧。」

  衛韞應聲站起來,笑起來道:「勞煩嫂嫂了。」

  圖索聽到衛韞的話,動了動耳朵,抬頭看了一眼楚瑜。一行人圍到羊邊上,衛韞親自給圖索切了羊肉,認真道:「如今在大漠,你是東道主,日後就靠你了。」

  圖索連連點頭,沈無雙也以水代酒,給圖索敬了一杯。

  圖索紅著臉,由著衛韞將所有人介紹了一遍,圖索一直在記著人。等介紹完後,圖索詢問衛韞道:「那小公子可是在大楚?」

  所有人微微一愣,衛韞有些尷尬道:「我尚未娶妻。」

  圖索有些奇怪,看著楚瑜道:「可夫人不是在這裡嗎?」

  「那是他嫂嫂!」沈無雙趕緊出來打岔,圖索一本正經道:「是啊,他哥哥死了,他嫂嫂不就是他女人了嗎?」

  話剛說完,楚瑜一口水就噴了出來。

  她急促咳嗽著,面色咳得潮紅,所有人看著圖索,目瞪口呆,沈無雙這才想起來,趕忙解釋道:「北狄人是這樣的,兄長死後由其弟弟繼承一切財物。」

  說著,沈無雙臉也有些紅了,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包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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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沈無雙:我突然覺得北狄人的傳承很好。

  衛韞:……

  沈無雙:不要虛偽,說句話。

  衛韞:我嫂嫂不是財產不能繼承!

  楚瑜:乖,小七真懂事。

  白裳:這就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

  沈無雙:……

  衛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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