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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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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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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7 01:42:14
第2章 魚龍變

  大驪京城的外城,註定會被後世史家濃墨重彩書寫一筆的老鶯湖。

  地支一脈率先返回此地,宋續去了趟御書房,跟皇帝大致說了這場天地通的緣由。只不過宋續也說自己境界低,只算略知皮毛。

  真相到底如何,只能是問陳國師本人了。皇帝陛下卻是搖頭笑言一句,我當然好奇那些山巔甚至是天上的奇奇怪怪,不過我更在意大驪朝廷明天的走向。

  當陳平安重新現身的那一刻,園內眾人心情各異,有些終於鬆了口氣,有人將心提到嗓子眼,有人如喪考妣,有人笑顏如花。

  甲字號院子門口,容魚輕聲說道:「洛王等久了,就先去院子裡邊坐著休息。」

  陳平安笑道:「他從小就這德行,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

  容魚說道:「陳溪還在水榭那邊,韓禕和韋赹都在,不會有任何問題。」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剛好符箐起了南邊,不如讓陳溪進入國師府?」

  容魚試探性問道:「國師是打算讓陳溪成為類似符箐的人物,還只是幫她找個落腳地兒?」

  陳平安說道:「當然是後者。」

  容魚說道:「那我覺得國師府未必是最好的選擇,太過引人矚目,她一輩子都無法與國師府撇清關係了。陳溪看似柔弱,實則性格剛烈,以後總是要嫁人的,國師府侍女的身份,總會讓她未來夫家在內的所有人難免多想。」

  陳平安點頭說道:「陳溪以後在京城的日常生活,你可以跟曹耕心商量著來。」

  容魚領命,只是內心有幾分奇怪感受,好像這趟白日斬鬼歸來之後的國師……她也說不清道不明。

  進了院子,見那洛王,已經帶著幾位扈從離開正屋,準備移步別處。盧鈞擠眉弄眼,這麼多外人在場,他總不好直接喊師父。

  陳平安跟這位不記名弟子與那大源新任國師笑著點頭致意,道號摶泥的崇玄署楊後覺規規矩矩行了個稽首禮,陳平安坦然受之。

  再看向宋集薪,陳平安問道:「跑什麼?這會兒趕去參加小朝會議事啊?是苦口婆心勸說陛下殺殷績,還是跟陛下訴苦蠻荒戰場那邊怎麼辦?」

  下了台階,宋集薪惱火道:「我見不得你在這邊抖摟威風,這個理由,行不行?!」

  陳平安點頭道:「是你的真心話,但你還是別跑。藩王總得有點藩王的擔當。」

  宋集薪只好重新回到屋子,桌子酒水都已經撤掉,重新布置了一番,有幾分官廳模樣。

  看得出來,宋集薪是故意為陳平安如此安排,只要這位國師一回來,就可以馬上「就地」議事,絕不會把決議拖延到國師府。

  至於他這位藩王,當然需要避嫌。

  宋集薪坐回椅子,癱靠著椅背,使勁扯了扯領口。他娘的,這種怪話,也就你說了,老子忍了,不好跟你個隱官掰扯什麼,換個人看看?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喜歡耍官威,也行,換座院子,負責去跟禮部和鴻臚寺官員談事情。」

  宋集薪皺眉道:「不妥吧。」

  陳平安問道:「不妥在哪裡,當著我的面子,藩王見幾個京官,是宗室條例裡邊明文規定你宋睦僭越了?你告訴我,不如我去跟宗人府商量商量,斟酌斟酌?」

  「還是擔心皇帝陛下你跟禮部、鴻臚寺的文官老爺們密事商量,暗中勾結,要揭竿而起造反?」

  「真是如此,你們不得先去兵部刑部衙門借刀弩、借幾副甲冑啊?真有這本事,你洛王就叫成事綽綽有餘了。」

  宋集薪啞口無言,指了指這位一離開家鄉泥瓶巷就反而越來越像家鄉人的傢伙。

  記仇,你就記仇吧你。我宋集薪也就是上過學塾,讀書比你陳平安多,所以不跟你有辱斯文的吵架。

  不然我真要不管不顧了開罵,也未必會輸給你。

  宋集薪站起身,打算去丙字號院子「升堂辦案」,至於那棟乙字號院子,他還真是嫌晦氣。

  宮艷收起那柄紈扇,跟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玉道人黃幔則與那位年輕國師拱手作別。

  溪蠻渾然不覺,他的心思還是在高弒兄弟的那把寶刀上邊,只是給那大端王朝的曹焽一打岔,東拉西扯,三人關係熟絡了,溪蠻也不再好意思總想著在地上白撿了一把寶刀,借刀,耍幾天,都是自家兄弟了,總是可以的吧?

  只有李拔,如芒在背。卻不是敬畏眼前這個陳平安,而是一種好像修道之人親眼見大道的窒息。

  陳平安聚音成線,與這位金甲洲仙人密語一句,「過了今天,焠掌道友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先拉著宋集薪一起沿湖散步,跟他說起了國師府那棵桃樹、關於桃花朵數的密事。

  宋集薪皺眉道:「說得通。」

  八十幾朵的桃花,這就意味著大驪宋氏在那一刻的「真實國祚」,也就不到九十年。當今天子跟他們兩個是同齡人,近兩百年以來,大驪宋氏歷任皇帝即便稱不上是什麼長壽皇帝,卻也極少有夭折的,先帝是例外,這裡邊畢竟涉及到了山上和文廟禁忌。皇帝宋和算他還有二三十年的國主光陰,假設大皇子宋賡屆時順利繼位登基,這位大驪新帝再坐龍椅二三十年……

  大驪是浩然天下排第三的王朝,國力正值鼎盛,這種龐然大物,是絕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間就迅速崩塌、斷了國祚的,一定會有至少一代人約莫二十年的朝野動盪,由此推斷,問題就出在大皇子宋賡手上了,他以及他選中繼承大統的,將會斷送宋氏國祚?

  宋集薪揉了揉太陽穴,「我確實覺得宋賡的性格有問題,但是沒有想到問題這麼大,別看我先前在宋連那邊,表現得很不念半點親情,其實沒覺得宋賡真就完完全全無藥可救了。宋賡只是相較於父輩、祖輩,顯得差勁,與浩然九洲各大王朝作個橫向對比,也算拔尖。」

  陳平安說道:「只用一句話評價宋賡。」

  宋集薪答道:「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陳平安說道:「所以你也別把問題只往宋賡身上推,若是某位守土有功、開疆更有功的藩王,回了寶瓶洲,聲望極高,朝野上下只知而不藩王占據陪都,信了某位、或是某些扶龍之臣的迷魂湯,覺得劃瀆而治,先將大驪宋氏一分為二,再由他來追究大統一,對自己好,對大驪宋氏更好。就像你自己說的,宋賡會是合格的守成之君,面對叔叔洛王宋睦的大兵壓境,他還怎麼守?」

  李拔幾個都是道心震動,悚然而驚。陳國師也好,年輕隱官也罷,只差沒有點名道姓了?

  宋集薪雙手插袖,十指交錯,微笑道:「這話就說得誅心了。」

  陳平安說道:「你也別跟我故作輕鬆,就你那點氣度和心眼,我這個鄰居,還不了解?」

  宋集薪無奈道:「好好好,你就可勁兒盯著我這個隨時都有可能造反的藩王好了。」

  陳平安輕聲道:「宋集薪,我倆之間避嫌反是嫌疑。但是以後洛京轄境之外,寶瓶洲的山下事能不管,就別管了。話說回來,若是真遇到事了,如今的皇弟也好,將來的皇叔也罷,主動選擇管與不管的權力,大驪洛王還是有的,始終都有。」

  宋集薪點點頭,「也行吧。反正管一管山上神仙,也是我從小的志向。」

  方才陳平安這話說得終於像幾句人話了。

  陳平安遞給李拔一封信,「焠掌道友,勞煩將這封密信交予你們王府君。關於大綬朝鬼物『蜆』的來龍去脈,我在信上都寫清楚了。」

  李拔雙手接過信封,點頭道:「替府君先行謝過國師。」

  陳平安笑道:「未來桐葉洲大瀆統籌合龍一事,恐怕還需要焠掌道友多費費心。」

  李拔說道:「責無旁貸,盡心盡力而已。」

  陳平安說道:「洛王,那就各忙各的?」

  宋集薪伸了個懶腰,瞥了眼明月當空的夜幕,看似隨意問道:「當真解決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說道:「所以接下來的山上事務會比較繁重了。」

  宋集薪呦了一聲,「拭目以待。」

  散步玩月,夜遊老鶯湖,繞了一圈湖邊柳蔭路,重新回到甲字號院子附近,國師與藩王,各有各的「升堂辦案」。

  宋集薪看似自言自語一句,「甘為萬矢的,欲作萬世師。」

  陳平安笑道:「宋搬柴,這話說得誅心了啊。」

  進了院子,容魚很快喊來巡城兵馬司的洪霽幾人。

  秦驃還是第一次見到年輕國師的真人,沒有坐著,而是站在椅子旁邊,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場白,與司徒殿武一起看向洪頭兒。

  洪霽抱拳,他們就跟著。洪霽沒說話,他們就不說話。

  陳平安與他們點頭致意,伸手扶住椅圈,笑問道:「秦校尉,去不去大瀆附近的礪州,雖然是處貧瘠之地,但是當個副將,也不算虧待你,何況離家鄉也近些。」

  秦驃瞬間滿臉漲紅,嚅嚅喏喏,竟是有些手足無措。

  見秦驃跟個娘們似的,司徒殿武替同僚著急起來,官升兩級,一躍成為正四品的一州副將!你還猶豫個啥,擱我,這會兒就已經跟國師大人拱手致謝感恩戴德了,一發狠,我還要斗膽詢問國師大人一句,君無戲言……僭越了僭越了,國師可不能糊弄人!

  洪霽嘖了一聲,見著了自己,窩裡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好,見了國師,就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丟人現眼嘛。

  陳平安說道:「秦校尉不著急下決定,回去跟你媳婦好好商量一下。明天給個准信,若是不去,就讓洪統領捎句話到國師府,如果決定出京,就自己走一趟國師府。」

  司徒殿武拿手肘輕輕一撞秦驃,別犯渾,什麼明天不明天的,立即給老子點頭答應下來……

  秦驃仍是拱手道:「屬下領命,最晚明天朝會結束之前,就會給出答覆。」

  陳平安笑呵呵道:「聽說秦校尉是個妻管嚴?」

  聊起此事,哪怕對方是位高權重的國師,秦驃仍然一下子就腰杆硬了,面不改色道:「反正屬下跟朋友外出喝酒,想喝到什麼時辰回家都無妨。」

  她既不攔著也不說任何重話,秦驃很晚回到家,她也不吵也不罵,就只是每晚都等他,親自給他開門,再給他煮好一碗醒酒湯。

  幾次過後,秦驃就自己沒臉出去喝酒到大半夜了,即便有酒局實在推脫不掉,他也會早些回家,由著洪頭兒跟同僚們調侃取笑。

  如今秦驃在北衙的官職,跟司徒殿武一樣都是正五品。如何高官厚祿算不上,但是要知道他們如今才不到四十歲。

  大驪王朝百餘州,一州刺史,就是大驪王朝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正三品。用某些只會在私底下流傳的官箴說,就是曾經的半個皇帝了。

  而一州將軍,是從三品,跟北衙統領的洪霽品秩相同。但是一州將軍不是每個州都有的,雖說比起刺史低半級,數量少啊。

  一州將軍再往上,就是大驪常設的四鎮四征,再往上,就是大驪某支邊軍的主帥,最上頭,就是屈指可數的巡狩使!比上柱國還稀罕!一州副將,是正四品,關鍵屬於大驪官場極有實權的。

  北衙有一點不好,就是升官圖過於「一條線」了,越往上走,道路越窄,座椅就那麼幾把,就像司徒殿武,都不敢奢望這輩子能夠接替洪頭兒的位置。

  這也是長寧縣韓禕明明只有六品,卻會被大驪朝廷視為候補公卿的原因。韓禕往上走,道路多啊,大小九卿衙署都不成問題。這裡熬個兩三年,那邊待個三兩年,全是一筆筆只會越來越厚重的履歷。有些官位,只要錯過一個機會,或是與誰爭不過一個機會,就要註定蹉跎一輩子了,韓禕他們則不然。

  陳平安轉頭望向負責堵門的司徒殿武,說道:「司徒校尉。」

  司徒殿武精神抖擻,拱手道:「末將在!」

  陳平安說道:「在北衙好好做事,多幫襯點洪統領。」

  司徒殿武緩緩抬起頭,眼神茫然,國師大人,下文呢?

  不說跟秦驃那個妻管嚴一樣連升兩級,提個一級也行,即便不升官,國師大人你口頭嘉獎幾句,也成!回了家,可以不用挨罵!

  洪霽也是服了,一個秦驃悶屁沒有的,一個司徒殿武膽大包天的,一腳輕輕踹在後者小腿上,低聲提醒道:「一邊去。」

  司徒殿武悻悻然挪步,很快回過味來,畢竟也不是隨便一個校尉,就能「幫襯」洪北衙的。行吧,回頭到酒桌上,總要讓洪頭兒給自己敬個酒,好好感謝自己的幫襯,自己再跟他客氣一句,唉,都是自家兄弟,見外了……這幅畫面,真是想一想就開心。

  洪霽笑了笑,大概這也就是將種子弟與寒素出身的不同處之一了,心性到底是不一樣的,但是,他們都是我大驪邊軍出身,是我北衙的校尉!

  一起走出屋子,洪霽故意放慢腳步,高過他們一個台階,再抬起雙臂,伸手環住倆校尉的脖子,加重力道,低聲道:「都不孬,沒給北衙丟臉!」

  司徒殿武嬉皮笑臉道:「秦副將,連升兩級,跟我勻一勻也好啊。你自個兒摸摸良心,方才堵門的時候,你說了啥,不都是我在那邊跟人罵街,你好意思麼你。」

  秦驃拍了拍洪統領跟鐵箍似的胳膊,板著臉說道:「小小北衙校尉,怎麼跟一州副將說話呢。」

  永泰縣知縣王涌金,被容魚帶進屋子。

  倒是比那個在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的余氏子弟,硬氣些,沒有手腳抽搐走路。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怎麼說?」

  王涌金神色黯然道:「下官罪莫大焉,任憑國師責罰。」

  陳平安眯眼問道:「怎麼說?」

  王涌金頭皮發麻,身體顫抖起來,頭腦一片空白,完全說不出話來。

  容魚冷笑道:「大驪京城的文膽?輕骨頭一個!」

  王涌金撲通一聲跪下去,伏地不起。

  陳平安問道:「要麼當大官,要麼出大事。所以如果想要當大官,就千萬別想著掙大錢。這兩句話,是誰說的?」

  王涌金泣不成聲道:「不敢隱瞞國師大人。是下官剛剛升任永泰縣知縣,跟一位視若己出的同鄉晚輩說的肺腑之言。卻不是下官最早發明此說,而是從聽愚廬先生一本書上看來的,深以為然,奉為圭臬。」

  陳平安說道:「很喜歡當官?」

  王涌金始終額頭貼地,悶聲道:「喜歡。」

  陳平安緩緩說道:「這麼好的一個名字。」

  王涌金茫然。

  陳平安說道:「那就讓你再當三十年的永泰縣知縣。」

  王涌金抬起頭,疑惑不解。

  陳平安說道:「起來答話。」

  王涌金戰戰兢兢站起身。

  陳平安說道:「哪天當膩了,覺得已經當到吐了,什麼時候想要辭官,也不必跟誰打招呼,留下官印,走了便是。這個天子腳下的六品京官,你王涌金不當,還有一大把人想當。」

  王涌金渾渾噩噩走出「廳屋」,下了台階出了院子,那些衙署胥吏都望向這位也不清楚還是不是知縣大人的男人。

  王涌金收拾好情緒,走到他們身邊,牽起那匹馬,淡然道:「回衙。」

  竟然能夠留任永泰縣的堂官,既不是最壞的結局,也絕不是最好的結果,況且好像這輩子註定都要在這個位置上干到致仕回鄉的那天了。翻身上馬,王涌金一時間悲欣交集,一趟老鶯湖之行,這位曾經確實簡在帝心的青壯派實權官員,好像就將大好仕途和錦繡前程交待在園子裡邊了。

  當容魚來到水榭,唯有韓禕如臨大敵,至於在菖蒲河開酒樓的韋赹,名叫陳溪的少女,不混官場的緣故,都沒有太多感覺。

  容魚笑道:「你們都一起。不過等會兒國師會先跟韓署理閒聊幾句。」

  帶著少女一起走在前邊,容魚問道:「陳溪,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陳溪搖搖頭,覺得還是跟在容魚姐姐身邊更好些。

  少女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容魚姐姐,他真是陳國師嗎?」

  容魚笑道:「我們也不敢假冒國師招搖撞騙啊。韓署理他們,個個精明,不好騙吧?就算是開酒樓的韋老闆,別看在園子裡邊說話嗓門不大,到了菖蒲河,也是八面玲瓏、打慣了算盤的。」

  少女掩嘴而笑。也是,剛才容魚姐姐離開水榭期間,韋掌柜就邀請自己去他酒樓那邊幫忙了,她還在猶豫,主要是韋掌柜給她的「官」太大了些,管著十多號人物呢,每月薪水也委實太多了些。她既感激他,也很佩服韋掌柜的膽子,就不嫌自己晦氣麼。

  跟著韓禕走在後邊,韋赹小聲問道:「韓六兒,國師大人要去我酒樓喝點?」

  否則胖子實在想不明白,見自己這麼個廢物做什麼。

  韓禕深呼吸一口氣,強行擠出一個笑臉,「你覺得呢?!」

  韋赹說道:「我覺得完全可以啊,我可以親自下廚露兩手……」

  韓禕伸手使勁抓住胖子的胳膊,壓低嗓音說道:「進了屋子,你給我少說兩句,想一想你爹,你們家族。就算沒辦法光耀門楣,也不要給他們惹來不必要……算了,你自己看著辦。記住一點,每句說出口的話,總要先在腦子裡過兩遍……」

  韋赹打了個激靈,「曉得了曉得了!」

  容魚帶著他們到了院子,韓禕先去裡邊見國師。

  韋赹看著好友的背影,怎麼瞧著有幾分慷慨就義的意思?韋胖子便揪心起來,若非自己在這邊請喝酒,韓六兒當官當得多穩當。

  進了屋子,年輕國師坐在主位的椅子,讓韓禕落座,韓禕默默坐下。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起一事,「當時,要不要封禁金魚坊邊疆學書籍一事,禮部跟國子監各執己見,其中就有這門學問開山祖師爺的洪崇本。禮部是覺得要從嚴管制,這個口子絕對不能開,一旦效仿,不怕幾本書的廣泛流布,但是就怕越來越多科舉落第的落魄文人,以此邀名,在地方上和文壇士林愈演愈烈,到時候再來管?就不好管了。覺得你們國子監是有了個好名聲了,我們禮部卻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爛攤子的。至於國子監那邊,依舊是覺得不該管,認為我們大驪連如潮水般湧入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都不怕,還怕幾本書上的幾句話?開了口子,幾百本又如何,說句難聽的,朝野民心果真被幾本書牽引,也就說明大驪朝廷處處是問題了。估計現在洛王就在跟他們在丙字號院子討論此事,韓禕,你作為長寧縣署理知縣,是搗了漿糊的。為什麼?」

  韓禕說道:「總計五人九本書,我想嚴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們的七本著作,全部從嚴封禁,不但如此,我還想請他們都來長寧縣衙署……喝個茶。只因為他們對於大驪藩屬和大瀆以南諸國,他們的腦子裡,書本上,骨子裡都透著一種昔年盧氏王朝治國的調性,既傲慢,且軟弱,朝廷不該說的話,書上說了,大驪兵部本該做的事,他們反而覺得沒必要。」

  陳平安面無表情,「怎麼,是怕單獨摘出愚廬先生的兩部著作,去封禁了其餘的,到頭來在官場上落個欺軟怕硬的名聲?」

  韓禕臉色苦澀,輕輕點頭,「下官不敢隱瞞國師,韓禕確有這份私心。」

  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國袁氏家族的清客,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摯友,還是學力深厚、著作等身的本朝碩儒,說老夫子是大驪文壇執牛耳者之一,並不誇張。

  陳平安沉默片刻,韓禕始終正襟危坐,不敢解釋什麼,解釋就是掩飾。

  陳平安說道:「去喊韋赹進來。」

  韓禕立即起身,片刻之後,容魚帶著韋胖子進了屋子,她忍住笑說道:「陳溪說她不敢進來。」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去陪陪她好了。」

  容魚離開屋子。

  陳平安說道:「韋兄弟,又見面了。坐下聊。」

  一聽「韋兄弟」這稱呼,韋赹就想笑,只是瞧見一旁韓禕緊張萬分的樣子,韋胖子立即拱手作揖,裝模作樣道:「草民韋赹,拜見國師。」

  陳平安笑道:「草民?你一個意遲巷出身的官宦子弟,還跟曹侍郎是髮小,說不過去吧?」

  韋赹坐在韓禕身邊的椅子,小心翼翼說道:「啟稟國師,我讀書不開竅,至今沒有任何功名在身,我爹和叔伯們,他們一合計,說怕列祖列宗們氣得棺材板蓋不住,就把唯一一個國子監太學生的名額,給了我一個大侄子,我順便坑了他幾百兩……」

  韓禕漲紅臉,低頭捂嘴咳嗽一聲。

  韋赹立即改口道:「說句『草民』,都是我抬舉自己了,到了家裡,也不把我當個正經人看。」

  韋赹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爺爺說過,真正當大官的,都是個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見了他們,言行不必過於拘謹,反正騙不過他們半點。只因為他們不同的性情、出身、求學經歷和為官履歷,卻有個共同點,真正學問、修養、才幹都很厲害的大官,看人就跟玩一樣,不必聽我們開口說什麼話,他們一眼都能看到後腳跟了。我爺爺還說,這樣頂尖的厲害人物,看遍大驪王朝也沒幾個,讓我不用怕,反正這輩子都見不著的……我爺爺沒有完全說對,今兒,就給我見著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撇開最後一句話不談,句句都是一個官場老人的金玉良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古人可能沒少騙人,古話從不騙人。」

  韋赹輕聲道:「國師都曉得我爺爺是誰?」

  陳平安反問道:「你爺爺當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我能不知道他?」

  韋赹撓撓頭,小聲道:「我爺爺說,人走茶涼是世態常情,一卸任了,別說各類京官,就是那些門生弟子,第二天就都不認得他了。」

  有些傷感,他爺爺去世的時候,京城都說是他走的是最沒排場的一個。花圈,輓聯,守靈的人,都少得可憐。

  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能夠參加大驪王朝御書房小朝會的正二品啊。

  陳平安問道:「韋赹,你覺得你爺爺是個什麼樣的官?」

  韋赹想了想,搖搖頭,「我不曉得,爺爺自己說過他是個好官,京城裡邊,偶有評價,大概就是清官,再多好話,也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讓你爹和大伯,明天下午未時初刻到國師府。你再捎句話給他們,如果想發些牢騷,可以寫在冊子上邊。」

  韓禕眼神熠熠。

  韋赹卻是毛骨悚然,苦著臉問道:「國師大人,是我哪裡說錯話了?我爹他們也是清官啊,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國師大人,你千萬別覺得我這個人說話不靠譜,就誤會我爹他們當官拎不清啊……是有點拎不清,否則這輩子也不至於當這麼大的官了。」

  說到後來,韋胖子嗓門越來越小,都有些哭腔顫音了。

  韓禕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娘的,聽韋胖子跟國師說話,真是一波三折,驚心動魄……

  陳平安氣笑道:「少跟我嘰歪些有的沒的,你只管捎話回家。記得出了屋子,再讓韓縣令跟你復盤復盤。我就奇了怪了,咱們倆都是在用大驪官話聊天吧?」

  韋赹都不用眼角餘光瞥韓禕了,胖子一下子就放心了,聽聽,這話就是熟悉的味道了嘛,順順利利,過關了!

  出了院子,韋赹興奮之餘,突然愧疚起來,看了眼韓禕,好像國師也沒說韓六兒的「署理」一事。

  但是韋赹卻奇怪發現,韓禕好像比自己更興奮,只不過公門修行多年,可以把情緒藏得好。

  韓禕此刻心情確實極其激動,署理不署理的算個屁,完全不重要。老子今夜起,當真通天了!

  容魚柔聲笑道:「陳溪,國師說了,以後在京城遇到事情,你就直接去國師府找他告狀。」

  陳溪也沒多想,她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若是找韓縣令這樣的官就管用,就更好了。」

  容魚聞言眼睛一亮,少女好像還挺合適去國師府啊。

  陳平安站在台階上,等來了愚廬先生洪崇本,與他的學生許謐。

  進了屋子,各自落座,陳平安卻是先問那少女一個問題,「清風城丟了一座狐國,城主也從上五境跌境到元嬰,可謂元氣大傷,你身為清風城許氏子弟,作何感想?」

  許謐說道:「以前比較恨,現在沒那麼恨了。以前恨的時候,總想要哪天學有所成,出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跟陳山主和劉劍仙討要個公道,不過說實話,也沒想著不擇手段報復你們,有些恨意和憤怒,是裝給許家的長輩們看的。先生教過我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我銘記在心。」

  陳平安笑問道:「你家先生教了你什麼道理,說來聽聽,舉個例子。」

  許謐愣了愣,說道:「比如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便是我求學時的座右銘,硯台,摺扇,玉佩,都銘刻有這句話,國師若是不信,一查便知。」

  年輕國師點點頭,笑道:「家教比我想像中要好。」

  許謐一聽就挺高興的,只是她再一想,終於回過味了!不對啊,是好話麼?!意遲巷袁氏也好,清風城許氏也罷,她都是更多跟著先生在山中書齋治學啊。

  洪崇本忍住笑。跟陳山主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舞文弄墨」,許謐到底是難稱敵手的。

  陳平安問道:「愚廬先生,有沒有想說的?如果有,說不定我就不用把袁都察請過來聊天了。」

  洪崇本搖搖頭,「容我再看看。」

  陳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活到老學到老,一輩子都在做學問的愚廬先生,真是將這句老話給學以致用了,看書看到老。」

  洪崇本涵養再好,養氣功夫再深,也有些臉色變容,年輕國師還有半截話沒說呢,完整的,是一句「看書看到老看到死」!

  無非是譏諷他只會躲在書齋做學問,下山壁上觀熱鬧。抑或是那句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總之就是個兩腳書櫃?

  不曾想對方來了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愚廬先生可不要多想。」

  洪崇本穩了穩心神,說道:「國師也不必與我激將法,年紀大了,即便定力不如當過隱官的國師,還是有一點的,不多,但是夠用就好。」

  洪崇本問道:「國師也未必說得出口,讓我一輩子就躲在書齋到死也別出來了的……重話,氣話?」

  陳平安笑道:「確實說不出口。」

  陳平安揮揮手,下了逐客令,反正接下來的大驪朝野,也不差幾個飽讀詩書的愚廬先生。

  就你書齋裡邊的那些手稿,攏共就大幾十萬字,我恐怕比你洪崇本自己都清楚寫了什麼,哪裡有別字。

  洪崇本站起身,說道:「我曾經在朝為官,這些年山居生涯,覺得沒兩樣,總是都要尋一處水源,可以自己採藥,辨認百草。」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得閒時,有機會就去山中跟愚廬先生請教請教邊疆學問。」

  約莫是提到了山居學齋和本行學問的緣故,洪崇本一下子就反客為主了,老夫子氣勢判若兩人,「若是大驪王朝就此守著寶瓶洲的半壁江山,陳國師也不必去山中浪費腳力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像那座山,也不是你的私產。」

  洪崇本一時無言。

  出了院子,洪崇本以心聲說道:「許謐,我今夜不宜去意遲巷見你爺爺,你馬上回家,讓他早做準備,就只有這句話,其餘的就算袁崇定力不夠,忍不住要問你什麼,你只管記得一點,任何事情,大事小事都別說一個字,就說是洪崇本的提醒。再就是還有一件事……」

  許謐好奇道:「先生,什麼事?」

  洪崇本說道:「與袁崇借點錢,我要把那座山買下來。」

  許謐無奈點頭,先生唉,你跟年輕國師較勁做啥子麼。

  接下來一撥人,除了大源王朝太子殿下盧鈞,國師楊後覺。還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從大綬朝轉投大驪邊軍的武夫高弒。

  陳平安笑道:「盧鈞,楊真人,你們可以立即回信給你們陛下,關於中條山一事,已經沒有必要繼續籌劃了。不過此事雖然沒有繼續,我跟大驪都要承情。所以我會立即建議大驪宋氏跟大源盧氏結盟一事,希望你們陛下那邊也還是個『沒問題』的答覆。」

  盧鈞說道:「師父,『沒問題』這個答覆,我這邊就沒問題啊,都不用跟父皇打商量的。父皇若是不答應,我就讓他知道什麼叫斷絕父子關係,什麼叫大源王朝一日不可無太子……」

  楊後覺聽得直揉眉心。

  畢竟涉及兩國大事,陳平安望向楊後覺,後者點頭道:「貧道也覺得沒問題。」

  「那就說定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以稍作修飾,比如兩國結盟一事,屬於大源太子盧鈞倡議,國師楊後覺附議,大驪國師陳平安贊成,大驪皇帝宋和點頭,再召開御書房小朝會,通過了此事,稍後遞給大源盧氏的國書,大驪宋氏皇帝鈐印寶璽,國師和兵部禮部各有堂官蓋印署名。」

  盧鈞撓撓頭,這裡邊彎彎繞繞的,「聽著有點麻煩啊。」

  楊後覺卻是毫不猶豫答應下來,「就此說定。」

  陳平安會心一笑。看看,跟北俱蘆洲打交道,就是爽利。

  陳平安手肘擱在椅把手上邊,斜坐椅子,笑望向那位化名「曹略」的大端太子,「大端曹氏,有無興趣,一起結盟?還是說再靜觀其變個幾個月半年,等到大驪王朝跟大綬朝在蠻荒那邊先打幾場硬仗,是驢子是騾子拉出來遛遛看,分出勝負了,大端王朝審時度勢與權衡利弊過後,再來做決定?」

  曹焽笑道:「我個人自然是傾向於跟大驪宋氏、大源盧氏結盟的,只是這麼大的事情,我又沒有盧渙盧鈞那麼牢靠的父子情,陳國師容我跟父皇飛劍傳信一封、甚至是寄信?」

  陳平安點點頭,「理當如此。」

  曹焽問道:「如果大端決定等等看再決定,會不會因此早早失去了與大驪結盟的機會?」

  陳平安搖搖頭,「當然不會。就算你爹說必須我親自跑一趟大端王朝,商議結盟具體事務,我也會去的。」

  曹焽笑道:「不敢,這哪敢。」

  陳平安微笑道:「何況你們大端王朝等的,也不是蠻荒那邊的戰場走勢,而是中土文廟的態度。誰與誰寄信,或是需要往返答覆幾封信,目前都是不好說的。」

  曹焽臉色尷尬起來,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盧鈞覺得讀書人聊天,真得勁,跟問拳似的。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文斗?自己武鬥不錯,文斗,確實還差點意思,以後要多讀書。

  陳平安轉頭望向孤零零坐在一邊的高弒高宗師。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高弒瞬間挺直腰杆,聽候發落。

  陳平安問道:「這把刀?」

  高弒一聽就頭皮發麻,怎的,你們一個個的,都瞧上這把寶刀了?問題是你們好歹稍微掩飾掩飾啊,都這麼直白?

  高弒嘆了口氣,這一刻,真有了「寶刀贈英雄」的覺悟。

  「陳隱官,此刀是祖傳之物,只要出鞘,它就能主動夠汲取修士的靈氣,武夫用來對付山上修士,極為霸道。」

  「也怪我自己,喜好江湖虛名,青年時就帶著它一起去闖蕩了。二十年間,為了保住它,好幾次差點出現意外,所以必須找個厲害的靠山,最近的靠山,就是蔡玉繕幫忙牽線搭橋,推薦了皇子殷邈給我。」

  說到這裡,高弒自行摘下佩刀,雙手奉上,「陳隱官,送給別人,我豁出命去也不肯,唯獨送給你,心疼歸心疼,倒也捨得。」

  陳平安擺擺手,笑呵呵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就只是好奇,沒有讓你為難的意思。我見過的好物件,多了去。」

  不曾想高弒反而急了,「陳國師,我忍痛割愛,送出寶刀,你投桃報李,還我一個大驪朝的武將大官噹噹,是可以的……」

  盧鈞瞪大眼睛,這哥們,妙啊。曹焽也覺得高弒去大端邊軍更好。

  陳平安忍俊不禁,「你擱這兒說書呢。」

  高弒赧顏無言。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讓你去蠻荒打生打死,是強人所難了,估計你兩害相權取其輕,真去了蠻荒,也會丟下刀就連夜跑路,就當是一筆買命財了?」

  高弒滿臉心悅誠服,點頭道:「陳隱官真是料事如神。」

  楊後覺微笑道:「高宗師混官場定能混出名堂。」

  高弒皺眉斜眼,我一個大驪邊軍將卒與自家國師擱這兒聊正事,輪得到你楊真人一個外人在這邊說怪話?

  「料事如神?我就沒料到高宗師這麼會聊天。」

  陳平安笑道:「行了,大驪邊境暫時沒有仗可打,你去了也是混日子。你現在有三個選擇,一個是你自己說的,去投軍,無所事事個十年,之後也能想去哪裡就去那裡。再一個是擔任大驪刑部供奉,可以提前送你一塊三等無事牌,三年之後,如果碌碌無為,刑部就收繳回去,你再去投軍。第三個選擇,去北衙當差,從巡城兵馬司的普通小吏干起,至於十年之內,能當多大的官,憑你自己本事。」

  高弒毫不猶豫道:「我就去北衙!」

  還真怕大綬王朝那邊狗急亂咬人。還是在大驪京城混日子更穩妥些。

  這位年輕隱官的大致脾氣,還有洪霽洪統領的行事風格,高弒覺得自己都有數了。

  後者好相處的,是個直爽漢子。前者不好打交道,我一個北衙小吏,打啥交道呢。

  遙想當年,高弒也曾意氣風發,少年立志出鄉關。

  覺得整座江湖都在等著自己,只等他去揚名立萬。

  陳平安突然說道:「若是待了一段時日,實在是覺得大驪不如何,就去國師府找容魚說一聲,辭了官,繼續走你的江湖便是。」

  高弒錯愕不已,「當真可以?」

  陳平安笑道:「你要自己『作假』,我有什麼辦法。」

  高弒猛地站起身,再無半點寄人籬下的畏縮神態,豪氣干雲,拱手道:「陳平安,謝了!」

  六爺「黃連」一行人當中,單單喊了有個江湖門派的渠帥柳䢦。

  不是國師府容魚出面,而是一位兵馬司年輕官員,找到了柳䢦。

  柳䢦得知此事的時候,都不敢說話,只能是用眼神與那六爺求助。

  連那大綬皇帝的屍體都只是用一張竹蓆裹了,隨便丟在牆角,那他柳䢦算個什麼東西?

  宋連猶豫了一番,還是與那位巡城司官員問道:「敢問國師的意思是?」

  年輕官員淡然道:「不清楚。」

  宋連無奈,只好與柳䢦說道:「去了再說。」

  柳䢦更無奈。只好跟著那位巡城司的官爺一起去了甲字號院子。

  說得直接點,大驪王朝的山上人事,由大驪刑部和禮部管。但是江湖恩怨,就是巡城兵馬司定他們柳䢦的榮辱和生死。

  寬敞且亮堂的廳屋,除了那位青衫男子的主位,還有兩排官帽椅,以一隻只花幾間隔。

  其中一把靠門椅子,花几上邊放了茶盞。

  得了個「坐」字,十數步距離,對柳䢦而言,不啻天壤。

  容魚在這位極有眼力勁的渠帥落座後就先行離開。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這些年替『六爺』在大瀆以南,做了些事情?」

  大驪朝廷畢竟是讓出了大瀆以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許多大驪百姓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留在南邊生活。年復一年,就有新恩怨。

  有些事情,大驪朝廷不方便直接插手,山上的還好說,大驪刑部自有現成的規章制度,循著舊例做事即可。但是在那山下,不管是江湖的,還是市井的,就比較棘手了。在這期間,六爺就讓柳䢦這位「幫閒」,以江湖人的身份解決江湖事,離開大驪國境,渠帥帶著人或是銀子,擺平了一些糾紛。

  柳䢦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敢看那位大驪國師一眼,聽聞問話,立即站起身,拱手輕聲道:「啟稟國師,都是六爺的意思,我只是聽命照做。」

  陳平安說道:「她是鬧著玩,你柳䢦卻是實打實混江湖做事的,打理著一個明里暗裡有三千號屬下的大幫派,並不容易,說吧,這麼多次往南走,總計花銷多少,送出去多少的『茶水費』?」

  柳䢦滿臉錯愕,震驚不已,國師大人竟然連這種小事都是熟稔的?

  茶水費是一個好聽的江湖說法,簡而言之,就是我柳䢦給誰面子,花錢消災。

  但是如果誰不給我柳䢦面子,幫派就會給出一道不死不休的追殺令。其中有兩筆未能送出的茶水費,對方代價就是好多條人命。

  柳䢦迅速回過神,說道:「回稟國師,都是小錢,不值一提。」

  陳平安說道:「報數。」

  柳䢦立即低了低頭,再彎了彎腰,說道:「總計是兩萬七千五百兩銀子,國師大人,幫派裡邊有帳可查,小的,既沒有多開銷一兩銀子,也絕不會少花掉一兩銀子。」

  就在此時,容魚進了屋子,說道:「國師,剛剛對過帳了,刑部檔案,兵馬司秘錄,還有柳䢦他們幫派內部的帳簿,都已經點檢完畢,六爺黃連給了柳䢦五萬兩銀子,除了柳䢦親自出面的茶水費,沒有問題,其餘幾次幫派人物出面辦事,先後五次,總共昧掉了三千二百兩銀子,相信誤差不會太大。一開始都是幾百兩的賺錢,最後一次膽子就大了,湊了個整數,一千兩。」

  柳䢦瞬間冷汗直流。

  容魚笑道:「柳幫主好心是好心,只是做起事情就不清爽了。」

  柳䢦顫聲道:「小的今晚回去之後,一定徹查到底。」

  容魚說道:「徹什麼查?不是已經幫忙查清楚了嘛。」

  柳䢦面如死灰,自言自語道:「小的該死。」

  陳平安說道:「自稱名字『柳䢦』即可,你要是臉皮厚點,自稱渠帥都無妨。」

  柳䢦立即惶恐道:「小的不敢!」

  容魚笑道:「不敢自稱柳䢦或是渠帥,倒是敢駁回國師的建議,你到底是膽子大還是膽子小?」

  柳䢦身體抖如篩子。

  容魚說道:「站直了說話!」

  柳䢦嚇了一大跳,立即下意識仰起頭挺直腰杆。

  陳平安問道:「柳䢦,你們在南邊,有沒有建造分舵的想法?」

  柳䢦滿臉汗水,視線模糊起來,也不敢抬手擦拭,輕聲道:「之前有過這種想法,但是六爺怕我胡鬧,沒點頭,就做罷了。」

  陳平安笑道:「京城不都說你是某位皇子的知己,還怕這些個?」

  柳䢦哭喪著臉,「國師大人,那些都是敵對勢力坑害柳䢦的下作手段,絕無此事,柳䢦可以對天發誓,若有半點假話……」

  陳平安擺擺手,說道:「發毒誓就算了,我怕你真挨雷劈。」

  柳䢦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柳䢦,今天在這裡,你我是畢竟第一次見面。不過我希望以後到了大驪邊境,或者是去了大瀆以南的地方,你能夠見誰了,都是站直了說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朝廷這邊,很快就會替你安排一到兩位貼身扈從,放心,既不是摻沙子,也不是不放心你,你一手打造出來的幫派,昨天今天是你的,明天後天也還是你的。」

  「就只是怕你出了院子,腰杆太直了,誤以為整座大驪朝廷都是你們的靠山,將來出了大驪國境,做事情沒了分寸,跟誰都喜歡說話太沖。這一兩位扈從,出手次數都是有限的,但是不會跟你直說,你全憑猜。總而言之,柳䢦,你自己悠著點。既不要不用、白白浪費掉,也不要隨隨便便就揮霍一空。」

  柳䢦剛想要習慣性自稱一句「小的」,立即回過神,拱手沉聲道:「國師大人,柳䢦記住也明白了!」

  陳平安問道:「柳䢦,知道你為什麼今天能夠坐在這裡嗎?」

  柳䢦答道:「因為六爺?」

  陳平安搖搖頭,笑了笑,「因為有個老江湖的前輩,他說你這個人好像還行,好像。」

  柳䢦戰戰兢兢進了院子,跟騰雲駕霧似的離開院子。

  到了湖邊,走遠了,柳䢦突然狠狠摔了一耳光在臉上,怎麼就不敢膽子再大一點,自稱渠帥呢!

  不敢與誰炫耀此事,不也是可以自飲自酌自誇自樂一番?

  巡城兵馬司一隊騎卒,已經將老鶯湖私家園林的東家魏浹,給「護送」到了意遲巷魏家門口。

  其實除了魏浹,還有今天在這邊吃飯喝酒的所有客人,都是有此殊榮的。

  除了意遲巷,還有篪兒街在內的幾條街巷,今晚都出現了不太一樣的錚錚鐵甲與馬蹄聲。

  容魚站在門口,看著屋內的年輕國師,她輕聲問道:「國師,還要見什麼人嗎?」

  她很清楚,國師真正要斬的,何止是鬼,而是整座大驪王朝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心鬼蜮。

  陳平安走出屋子,看似隨意問道:「你覺得『六爺』怎麼樣?」

  容魚想了想,說道:「做事情毛糙了點,但是……有心。」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評價不低了。」

  境界低了,縮地山河都成奢望,就讓宋雲間幫了個忙,陳平安去了一趟城頭,再次看著大驪京城外邊的那條官道。

  白晝與夜幕所見風景,是不一樣的,此刻道路上邊燈火蜿蜒一線如龍。

  多少人願意相信自己只要進了京城,就一定可以把明天過得比今天更好些。

  也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默默走出這座京城的人,曾經希望而來,失望而去。

  陳平安扯了扯青衫領口,喃喃自語道:「大師兄,齊先生,請你們放心,大驪王朝,寶瓶洲,浩然天下,這人間,明天都會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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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7 01:42:47
第3章 放霽

  陳平安只是沉默著站在城頭,好像在耐心等著天亮。

  道號攖寧的宋雲間,也樂得「假公濟私」,多看幾眼京畿風景,晝夜之別,對於宋雲間這種偽飛升的神異存在,視野無約束。

  城頭這邊來了一撥客人,宋雲間與之默默作揖。

  陳平安回過神,笑問道:「陛下怎麼來了。」

  皇帝宋和說道:「來看看你。」

  陳平安打趣道:「怕我撂挑子?」

  宋和伸手撫摸著城牆,指尖觸感粗糲,也有幾分夏夜的清涼,「既怕大驪的明天充滿不確定,也覺得若是朝廷沒有了陳國師,好像只是這麼一想,就覺得輕鬆。不過兩種想法,一直打架,最終還是前者贏了。所以得知陳國師安然返回京城,我是高興的。」

  崔瀺既是大驪的前任國師,又是皇帝宋和的先生。宋和很清楚崔瀺的性格,陳平安是唯一的繼任人選,沒有任何候補。那麼等到陳平安不當大驪國師了,大驪王朝,就真是大驪宋氏一家一姓的王朝了。這種事,確實是個不大不小的誘惑。

  宋雲間心中有個念頭,若真是沒有了陳國師,這位大驪皇帝可謂飲鴆止渴。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感覺可以理解,就像在村野鄉間蹲茅廁的時候,茅廁外邊有一群人正在閒聊。」

  宋和一愣,大笑不已,他在村子裡待過。宋雲間卻是不太理解兩人在這件事上的默契。

  陳平安解釋道:「從今晚起,我就會真正意義上與陛下以誠相待了,先前形勢所迫,必須多些算計,實在是一步都不能出錯。」

  宋和說道:「陳先生不必與我說具體的緣由,宋和並不是十分在意山上事和天上事,叫這個名字的人,他最在意的,是明年的今天,從最富饒的地方,到最苦寒的地界,每個大驪百姓能不能多賺幾錢銀子。北方的集市,南邊的廟會,西南的街子,能不能在年關的時候,變得更熱鬧些。每年開蒙臨『人』字、跟隨先生夫子一起拜至聖先師牌位、掛像的孩子能不能變得更多。大驪邊軍的武備能否再提升一個台階。」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先帝和崔師兄曾經預想過、卻尚未達成的未來之『大驪』,陛下跟我,一定都可以做到,見到。」

  宋和說道:「陳先生,那我可就真信了啊?」

  陳平安笑道:「三十年間,一定第一。」

  宋和張開雙臂,雙手重重拍在牆頭上,「好,那我就可以回去睡個安穩覺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皇帝的胳膊,打趣一句,「年紀輕輕就有了倆兒子一女兒,陛下辛苦了。」

  宋和忍俊不禁,「那你也抓點緊。」

  宋雲間有些感慨,書上所謂的君臣相宜,不過如此了吧?

  相信百年以來,幾位大驪宋氏皇帝,他們內心深處,對那頭繡虎的觀感,肯定極為複雜?

  從一開始的懷疑,堅信,到驚喜,興奮,再到猜忌,嫉恨,畏懼?最終認命,振奮人心?

  宋和轉頭說道:「我與先生相處的時候,其實是不太敢說心裡話的,怕說錯話,怕領會不了先生的意思,怕先生失去耐心。」

  說到這裡,略作停頓,宋和自嘲道:「倒不是換了國師,故意與陳先生套近乎攀交情,果真如此作為,也一定只會弄巧成拙。」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收起雙手搓了搓,說道:「先生曾經考校過我一個問題,萬年以來人間變化最小的東西是什麼?」

  陳平安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一句,「是人心。」

  宋和心情複雜道:「我果然不如陳先生理解繡虎。」

  山上的道場,不過是分出個真我假我。人間的官場,好似不斷小其我,大其心。

  真正的沙場,可以簡單概括為生死兩個字。商場,好像總是一切大不過一個錢字。

  陳平安坦誠而言,「今天之前的陳平安,可能會說一句國師府的任何決定,陛下都可以建議、異議和否決。至多補上一句,『我是極有誠意的,話上見謀略,事上見人品,國師府歡迎陛下的監督』,如此一來,看似將主動權交給皇帝宋和,實則是有陷阱的,陛下終究不是那些國策的執行者,兩三次出現紕漏過後,陛下自然而然就會心虛,最終徹底放權。」

  「這可能是從幾個意思裡邊衍生出來的一百一千句話裡邊篩選出來的最優解。」

  陳平安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這種話是不用過腦子的。」

  「現在嘛,當然也會有這樣的見解,但是會優先將它列為候選,會有意識讓自己停頓一下,多想想,故意難為難為自己。」

  前者,就像身在雲海中,表露出來的七情六慾,那是一種看似多情、溫柔,實則不容推敲的準確。太過無錯,太超然了。

  後者就像蹲在某地,望向一灘爛泥巴裡邊長出一朵花來,雙手呵護著它,會與一腳踩來的路人瞪眼,憤怒,開口罵人,甚至是起身干架。

  歷史的真相,一段有,一段無,一段又有。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獨有記憶。

  我們每個當下的人生,宛如大地的土壤,一層一層,層累而成的一層地面。

  宋和感嘆道:「正心誠意,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那還差得遠。」

  宋和說突然問道:「村子老路那邊那座倒塌了的土地廟,今年能修好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肯定可以。」

  很多人、事和物,一代人若是忘了,恐怕就會被徹底遺忘。例如某些方言,某些行亭,例如那座讓皇帝陛下念念不忘的承福廟。

  宋雲間看得出來,那段鄉野生活,皇帝陛下十分珍惜。

  浩然十大王朝。中土神洲占據了五個,澄觀王朝,大端曹氏,大綬殷氏,玄密王朝,邵元王朝。

  東寶瓶洲的大驪宋氏第三,北俱蘆洲的大源盧氏墊底,此外皚皚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各有一個。

  扶搖洲和金甲洲,還有桐葉洲,暫時沒有任何一個強國能夠躋身此列。

  這就像是一場無形中的、極為隱蔽的大道之爭。

  當然,大綬殷氏肯定要跌出此列了。中土大雍王朝在內幾個王朝,都有機會補缺。

  曹焽說想要去大驪陪都和齊渡那邊看看,盧鈞也在國師楊後覺那邊得到許可,可以在大驪境內多看看風土人情,所以兩位太子殿下一拍即合,打算用一種走江湖的方式往南邊走。一個化名曹略,一個化名盧俊,假扮渠帥柳䢦的扈從,天一亮就聯騎出京。

  至於能否江湖留名,或是遇見幾位女俠,留下些脂粉香艷的故事……反正他們自己是極有自信的。

  「擺駕回宮」之前,宋和想起一事,問道:「大泉女帝姚近之?」

  宋雲間啞然失笑,果然皇帝也是人,看來也會好奇這些「野史」?

  陳平安笑道:「雖然她是女子,卻是個不錯的皇帝。」

  宋和嗯了一聲。

  宋和指向遠處,說道:「我曾經陪著先生一起站在這裡,遙遙望向那條即將合龍的中部大瀆。」

  「先生說它可能會洪澇,殃及兩岸,可能會幹涸,憑此汲水灌溉良田者,都會絕望,但是也可能會從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宋和笑了笑,可能在先生眼中,連同自己這個學生在內,還有大驪文武百官都是剛剛讀書識字的蒙童吧。

  陳平安也想到了大師兄的某個「問題」。

  小師弟,想要真正勝過余斗,何止是在劍術在道法?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雲間,後者心領神會,撤掉了城頭這邊的障眼法。陳平安默默後退一步。

  燈火中,開始有人瞧見城頭的那抹明黃色和一襲青衫。

  城外道路,不知是誰率先認出了新任國師,又是誰喊出了皇帝陛下,最終燈火明亮的蜿蜒一線之上,都在呼喊大驪,大驪!

  ————

  只好再次有勞魏神君,施展一門一法通萬法通的搬運術,將陳平安直接送到了集靈峰。

  本來約好了這頓宵夜是火鍋,但是某些人碰頭一合計,覺得吃火鍋可能體現不出老廚子的精湛手藝,還是隨便搞倆小菜就好了。

  落魄山的譜牒成員數量確實不多,但是小山頭多啊。

  在老廚子的院子裡邊擺了好幾桌,山頭派系都是名副其實擺在桌面上的。

  例如裴錢,暖樹,小米粒。她們屬於「竹樓一脈」。所以就連山主夫人都被小米粒拉了過去。裴錢也喊了掌律長命一起落座。

  既然寧姚坐這邊,候補弟子的孫春王自然就要跟著,長命當然要喊上自己的愛徒,如此一來,也算一大桌子。

  郭竹酒,謝狗,白髮童子。屬於要跟竹樓一脈、尤其是裴錢爭一爭風頭的小山頭。小陌也被謝狗拉過去坐一桌。

  白玄落座此桌,自然大有深意。

  帶頭大哥鍾倩,領著陳靈均,鄭大風,溫仔細這些憊懶貨,跟郭竹酒他們拼桌,卻已經開始嚷著要喝酒要吃肉了。

  成何體統,不像話!我帶的兵都是飯桶麼?鍾倩微微一皺眉,抬起手虛按兩下,陳靈均幾個頓時安靜下來。

  齊廷濟陸芝這撥劍修們單獨坐一桌,他們不約而同都很好奇一事,不曉得那個叼著牙籤的金身境武夫,為何威望如此之高。

  好像飯桌就是他的道場,又像是有一把名為「夜宵」的本命飛劍?

  看門道士早就睡覺去了,鼾聲如雷,溫仔細去山腳那棟宅子喊了兩遍,沒能喊醒仙尉道長,溫仔細就打算讓老廚子多炒倆菜,宵夜過後,再拎個食盒去仙尉那邊。

  老聾兒得到了集靈峰這邊的通知,但是這位搬離拜劍台在花影峰結茅的甘一般,如今痴心於傳道,說人定的亥時,和晝夜交替的子時,是仙家課業的兩個緊要關頭,他傳授的幾篇道訣都要這裡邊下功夫,他放心不下,得盯著那撥孩子,那頓宵夜且余著。

  魏檗坐鐘倩這桌,畢竟寧姚那桌都是女子,齊廷濟那桌都是龍象劍宗一脈出身的劍仙。還好魏檗身邊給朱斂留了個位置。

  還有一桌,老秀才,崔東山,即將升任副山主的周首席,曹晴朗,鄧劍枰,寧吉,趙樹下。留了個空位給山主。

  陳平安快步走入院子,落座後,笑望向身旁的先生,老秀才率先拿起筷子,咧嘴笑道:「開工!」

  換成任何一座宗門,別說有修士跌出十四境,只說有位飛升境,一路從飛升、仙人、玉璞跌到元嬰境,不是天塌了是什麼?

  但是在集靈峰的院子裡,這位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的貂帽少女,還在那邊「爭強好勝」,一邊腮幫鼓鼓,一邊含糊說我雖然不如山主跌境跌得多,但我可是從飛升境開始跌起的……興高采烈的謝舵主說得正起勁,郭盟主得了某位白髮狗腿副舵主的眼神暗示,說也踢了吧。

  溫仔細在給隔壁桌的姜副山主敬酒,說自家兄弟不必多言,我先提一個,情誼都在酒里了,以後多幫襯著點兄弟……

  寧姚給裴錢和小米粒她們幾個夾菜。

  魏檗跟老廚子提起酒杯,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

  陳靈均啃完一隻雞腿,站起身,雙手持杯,說自己帶個頭,大伙兒給文聖老爺敬個酒,文聖老爺這桌,我先打一圈,你們跟上。

  陳平安斜眼青衣小童,後者立即慫了。不曾想老秀才笑著說好好好,反而拉起關門弟子,說他這個當先生的,得拉著你們山主,先給你們諸位敬酒才對。

  老秀才站在原地,與陳平安輕聲問一句,能喝麼。陳平安笑道對付他們幾個而已,能不能喝都沒關係。

  哄然大笑,除了寧姚那桌,個個不服。便是寧吉都躍躍欲試,打算陪著先生小酌一杯,只是擔心此舉不合適,卻見曹師兄和趙師兄都已持杯起身,要與先生過過招的架勢了。

  裴錢笑呵呵站起身,她也不用酒杯,直接倒滿了一碗酒,拎起一壺酒,曹晴朗見機不妙,立即坐回原位,暫避鋒芒嘛,趙樹下故意轉頭去跟身邊的鄧劍枰閒聊,一時間就只剩下寧吉還傻乎乎站著,望向先生,等著喝酒。

  今夕何夕,明月天心。

  雲中君,問過道問過劍,江湖人,問過恩怨問過拳,諸君與誰問過酒麼。

  ————

  京城是一國首善之地,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官員,最富裕的人們,都在這裡竭盡心力,追尋更多的權勢和財富,達成自己的野心或是志向。權力的升降起伏和財路的川流不息,是不分晝夜的。今夜的京城,尤其明顯,明眼人心知肚明,今夜過後的明天,大驪王朝的官場就要迎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清洗,許多屁股好像被膠水粘在衙署某張椅子上的官員,他們以及他們的家族,都將失去往日的榮光,與此同時,許多已經心灰意冷的人,只等天一亮,朝會和小朝會過後,他們也將贏得他們以往白日做夢都不敢想的座位、聲譽和權勢。

  意遲巷袁氏家族,家主袁崇的書房,這位把持都察院多年的上柱國姓氏家主,老人不理會那些著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的諸房同齡人、話事人,袁崇只喊來了袁宬、許謐兄妹二人,還請來了一位多年不見的家族「同輩」,劍仙袁化境。

  離著袁氏府邸不算太遠的魏家,魏浹在內的幾位年輕人,都已經被杖斃,婦人們在祠堂外邊跪著,她們哭成一團。

  侍郎董湖,在夜幕沉沉中坐著馬車,從側門進入了天水趙氏的府邸,面見禮部尚書趙端瑾。白天老鶯湖被堵門一事,禮部和鴻臚寺官員都有份。

  前不久從鴻臚寺升任通政司、再轉任吏部尚書的一朝「天官」長孫茂,閉門謝客。

  但其實老人偷偷讓人喊來了戶部清吏司郎中的關翳然,謝客謝的是同僚和外人,關翳然這孩子,卻是老人親眼看著長大、且寄予厚望的自家晚輩。何況大驪官場,或者說是整個寶瓶洲,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大驪王朝的吏部,就是關家的?關老爺子能夠如此強勢,卻是大驪宋氏先後三任皇帝,與前任國師崔瀺,他們都默認的。

  老人問道:「翳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個好人?」

  關翳然笑道:「這怎麼說。」

  長孫茂接著問道:「能不能當個既清廉又實幹、能夠青史留名、尤其是讓百姓內心認可的好官?」

  關翳然說道:「信心當然是有的,結果如何,得幾十年後再看,也不是我說了就作數的。」

  長孫茂沉默片刻說道:「明天的小朝會,我會與陛下和國師提議你轉遷吏部。」

  關翳然想了想,問道:「一步登天,直接當尚書?」

  長孫茂笑罵道:「臭小子!給個右侍郎都未必能通過,還尚書!不如我去把官帽子拿過來,讓你戴上過過尚書癮?」

  直接升遷為吏部侍郎,難度不小,事實上,恰恰是「關」這個姓氏,讓關翳然的升官速度,遠遠遜色於其餘兩位大瀆督造官,這裡邊還有個尋常官員無法理解的內幕,正是關老爺子當年與「上邊」通過氣了,讓關翳然故意多打熬個……十幾年,朝廷也好看看情況,覺得行,再升官,覺得不行,關翳然就一輩子當個大驪的中層官員好了,除此之外,十幾年內,關翳然轉遷諸部歷練都可以,唯獨不能將他放到關家的吏部,否則他們關家眾多的聯姻家族、門生故吏,都會竭力托舉關翳然不斷升官,幫助關翳然解決掉所有吏部之外的問題。

  長孫茂也有自己的算盤,假設建言關翳然升遷為吏部侍郎,此事行不通,他就再提議讓關翳然離京去地方上一州當刺史,哪個州,老人都是想好了的,窮,偏遠,黃冊戶籍數量少得可憐,但是一州刺史,終究還是官位擺在那邊的刺史,關翳然就可以由此步入一國疆臣行列。

  關翳然笑道:「在吏部當官就真不是當官,而是做個既束手束腳、又可以躺著升官的和事佬了,長孫爺爺,我去莒州好了,最窮最小的那個邊疆苦寒之地。」

  長孫茂既心中欣慰,又心疼道:「莒州,那也太過一窮二白了點啊,那邊自古民風彪悍,瘴氣橫生,政教未曾開化之所……」

  關翳然伸手拂過頭頂,笑道:「可是官帽子與所有刺史一般大啊。」

  「那就這麼辦。若是當不上刺史,你小子也休要來我這邊哭鬧撒潑。」

  老人點點頭,沉默片刻,唏噓道:「年輕時候看那武俠演義和公案小說,總能瞧見個騰雲駕霧出場似的青天大老爺,將那些個冤假錯案給一下子沉冤得雪了,或是某位新科狀元郎,寒窗苦讀出身,也無任何官場歷練,得了皇帝的賞識,很快就可以將一個地方治理得條理清晰、百姓人人安居樂業。」

  關翳然笑道:「小說演義嘛,讓我們這些看客怎麼覺得抒發鬱鬱不平之氣怎麼來,合情第一,合理第二。人生已然不輕鬆,何必在書上找不痛快。」

  長孫茂眯眼望向關翳然,「書上是書上,世道是世道,書頁可以不翻,全憑個人喜好,生活卻是每天都要睜眼就在的。那麼如今換由年紀輕輕的陳國師掌舵大驪這艘大船,你覺得是合理呢,還是合情呢?」

  關翳然微笑道:「既合情也合理,情理並列第一。」

  老人點點頭,「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

  大半夜的,宅子外邊的意遲巷街道,卻會時不時喧鬧嘈雜一番。

  鴻臚寺卿晏永豐,這位身材矮小、面容精悍的紫照晏氏家主,正在與兄長晏皎然,一起啃著冰鎮西瓜,意態閒適。

  篪兒街這邊,也是動靜不小,除了洪霽親自帶隊的尋常兵馬司騎卒,還有晏皎然一手篩選、提拔起來的隨軍修士,負責抓人。

  被帶出各座高門府邸的人,多是些在大驪京城地面很有牌面的年輕面孔和青壯歲數,在京城尚且如此,到了地方上,只會更有身份地位。

  至於這些幾乎同時被家族從京城各地喊回家中的人物,是直接丟去刑部吃牢飯,或是帶去大理寺定罪,還是送往都察院受審,就看他們在當年開鑿大瀆一事上賺了多少顆穀雨錢了。偶爾會有那手握實權、上了年紀的煊赫京官,高聲叫喊,說著大驪王朝的法令條款如何如何,知不知道他是誰之類的。

  不光是大驪王朝權貴扎堆的一街一巷,還有幾坊,都直接被兵馬司騎卒攜手隨軍修士,給圍了起來,尤其燈火通明。

  被譽為一國計相的戶部尚書,沐言沐尚書的府邸,不在意遲巷或是篪兒街,他是地方上家境一般的士族出身。

  年近五十的沐言,是一個極精明、對錢財和帳簿數字極有嗅覺的罕見官吏,所以才會從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破格擢升為戶部尚書,代替馬沅,成為一國計相。

  而刑部尚書馬沅,今夜竟然身穿官服,親自登門拜訪,看著那個臉色慘白無色的戶部尚書,以及沐言幾個瑟瑟發抖的子女,馬沅淡然道:「我親自帶你們走,總好過被甲士綁著走。」

  菖蒲河畔,一棟不大不小的酒樓,一個胖子領著個怯生生卻滿臉好奇的少女逛起了自家酒樓的堂屋、雅間和廚房,他們身邊,還跟著個腰懸紫皮酒葫蘆的曹耕心,勸說陳溪姑娘不如在這邊謀一份差事,韋掌柜若敢見色起意,毛手毛腳,自己就直接把韋胖子丟到刑部大牢,瘦他個一百斤肥膘……韋胖子急得跺腳,廊道地板震天響,說自己是正經人,陳溪姑娘你別聽曹侍……曹大哥亂說……

  外鄉少女眯眼而笑,欲言又止,只是忍不住,還是輕聲開口好奇詢問那個曹耕心,曹大哥你當的官,有韓縣令那麼大麼。曹耕心唉了一聲,得意洋洋,一拍酒葫蘆,說姑娘你這就見識淺了點啊,我曹某人腦袋上邊的官帽子,可就大了,韓縣令這種芝麻官見著了我,說話的時候舌頭都要打結的,我只需一瞪眼,一冷哼,他們就要心慌,所以陳溪姑娘你只管放心,我們既然認了義兄妹,出門買胭脂水粉的時候只管底氣十足,與店主攤販們大嗓門砍價……

  少女茫然,什麼時候認的義兄妹……

  ————

  集靈峰去往霽色峰祖師堂的山路,他們三三兩兩走在一起。雲霧繚繞,飄散著淡淡的酒氣。

  老秀才已經返回中土文廟,事務繁重,因為兩座天下接下來就真要硬碰硬了。按照老秀才的說法,不但亞聖已經動了真火,文廟正副三位教主都已經清楚表態,除了元氣大傷的扶搖、桐葉和金甲洲,其餘幾個洲,都要繼續抽調兵力去往蠻荒,渡船、器械等一切戰備所需,在半年之內就要提到最大限度,諸多仙府、道場都要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絕無例外。

  溫仔細甚至不是落魄山譜牒成員,先前就想要告辭下山,卻被陳平安挽留,說一起。

  叼著牙籤的鐘第一得知自己竟然也能參加祖師堂議事,酒嗝都不打了。

  魏檗建議還是小心起見,至少再看半年,落魄山就開啟了那座攻防兼備的護山大陣。

  齊廷濟要和米裕一起聯袂走趟蠻荒天下,去天師趙天籟和火龍真人所在歸墟渡口。

  郭渡已經將那幅蠻荒腹地堪輿圖交予文聖。

  陳平安讓謝狗把老聾兒喊過來,一起參與祖師堂議事,老聾兒還有些不情願,山主只管發號施令、他這個一般供奉照做便是,正兒八經的議事,他又插不上話。

  進了祖師堂,一一敬過香,各自落座,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接下來的一百年,嶄新飛升和十四境會更多,山上只會更亂,之前積攢多年的恩仇,極有可能會在短期內爆發出來,對於修道之士來說,這個百年,受惠於那場神性的雨落人間,會是一個萬年未有的大年份,向道修仙的是如此,山下的純粹武夫亦然,千奇百怪,機緣巧合,只會越來越眼花繚亂。落魄山得到的機緣,大道饋贈,肯定只多不少,所以接下來,該閉關的趕緊閉關,該養傷的好好養傷,該破境的速速破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給人當師父的,除了自身道力的提升、積攢,傳道一事,將是重中之重。祖師堂諸位和你們所有弟子們的一切修道、習武所需,天材地寶,神仙錢,靈器,丹藥,只管跟韋文龍,我們這位大帳房先生開口,可給可不給的,都給,山中沒有的,就去買,去借。落魄山如此,龍象劍宗和青萍劍宗當然也是遵循此理。」

  「姜尚真升任副山主,謝狗遞補首席供奉,甘棠遞補次席,小陌依舊是一般供奉,畢竟接下來小陌要閉關修煉,耗時不短。」

  「姜尚真會去書簡湖接手真境宗,下宗的名字需不需要更改,是不是如崔東山建議的,直接改為『書簡湖』,今夜不議,姜尚真只需有了決斷,屆時與落魄山知會一聲即可。除此之外,新的下宗,需不需要跟青萍劍宗借調幾位上五境,姜、崔兩位宗主之間私下商議即可。」

  「至於我自己,近期肯定還是兩頭跑,一邊是去京城點卯,當大驪國師,一邊是夜中趕回扶搖麓道場,藉助破而後立、重頭來過的機會,觀道於『丁道士』。」

  「小陌和謝狗,你們在各自閉關之前,務必與甘棠好好聊聊,看看能否幫忙解決兩把飛劍相衝一事。」

  能夠長久待在山中的頂尖戰力,好像目前就只有老聾兒這一位飛升境了。

  謝狗雙臂環胸,笑呵呵道:「我一個元嬰境,斗膽指點一位飛升境老神仙,有些緊張啊,就怕甘一般……哦,如今該敬稱為甘次席了,哪句話聽得不開心了,殺心與戾氣一併暴起,就一巴掌拍掉我的狗頭。」

  老聾兒正色道:「山下說拜師如投胎,山上的傳道之恩,恩同再造,別說什麼師徒名分,我便是今夜就與謝首席和小陌先生認了爹娘都無妨。」

  小陌揉了揉眉心。甘棠如今這臉皮,這話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謝狗心滿意足了,搶了小陌次席位置的老聾兒沒有翹尾巴,她點點頭,豎起大拇指,「老實人說的實在話。」

  陳平安問道:「袁黃已經上山,要與我學拳,心是很誠的,這個年輕人的習武天賦也高,心性不錯。但是我之前就決定了趙樹下是武學一道的關門弟子,怎麼解決?」

  趙樹下說道:「師父,也簡單的,讓袁黃當我的師兄就好了,小師弟最占便宜,誰都別跟我搶。」

  裴錢笑道:「多個師弟,是好事啊。」

  寧吉今夜喝酒不多,但是酒量委實是一般,此刻還有點微醺,先前大師姐面帶微笑,端著碗過來跟他們敬酒,他立即見風使舵,說自己跟先生還有大師姐是一夥的……寧吉自然更無意見,多個師兄,多份照顧。

  「那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落魄山一向與人為善,仇家不多,就那麼幾個,正陽山暫時是不敢有任何動作的,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先要承擔起一位文廟副教主的問責。我跟白玉京是私怨,余斗和姜照磨都是如此,屆時二度做客青冥,無非是道法劍術拳腳上邊見高低,分勝負,定生死。只有那個靈寶城的龐鼎,既是私怨也有公仇,如此倒也簡單了,必須死一個。」

  「龐老賊願意磕頭認錯也行,只要他把頭磕沒了,我就接受他的道歉。」

  「青冥吾洲本來是我最為忌憚的假想敵之一,斬勘和行刑兩把遠古神物,能夠讓她這位老十四補道更多,但是跟我預想的差不多,吾洲前輩極講義氣,極有氣魄,經此一役,我們雙方不說成為朋友,至少絕對不是什麼敵人了。」

  「桐葉洲大瀆未來的合龍一事,相當重要,除了青萍劍宗務必長久上心,保證收好尾,估計到時候有勞龍象劍宗派遣幾位劍修,去那邊幫忙盯著,防止意外發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泄露天機」,主動說道:「為我們落魄山看門的仙尉道長,其實是遠古人間第一位道士的轉身,現在兩者已經分開,前者依舊,後者卻已經散去所有道力,先前若非他出手,打散漩渦,相信人間很快就會迎來名副其實的末法時代。」

  「後果不堪設想,打個比方,天地靈氣是一切術法神通之根本之基石,某位鍊師離開道場,不管是紅塵歷練還是訪友度人,與同行陌路相逢,兩位修道之人之間,內心肯定就要互相視為仇寇,至少也會疑心極重,我心如何有何用,他心又是如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豈可無?鍊師道心一旦如此,人間景象會如何,可想而知。」

  「至於仙尉道長身上有無餘下些什麼,我不確定,也不會去探究,今日之前是如何,今夜之後還是照舊。」

  說到這裡,陳平安瞥了眼假裝豎耳聆聽、實則兩眼放空的青衣小童,陳靈均此刻腦子急轉,盤算著自己到底有無失禮的話、事,答案就是……茫茫多!

  陳平安笑呵呵道:「景清老祖?喝高了,擱這兒散酒呢。」

  陳靈均一臉茫然,山主老爺咋個這麼稱呼自己呢,「啊?」

  陳平安氣笑道:「還好,你們明兒就要下山遊歷去了。」

  陳靈均心虛道:「山主老爺,其實吧,我平時說話做事都是牢靠的,腦子都是靈光的。」

  陳平安微笑道:「智者千慮偶有一失,對吧?」

  陳靈均眼睛一亮,拍掌道:「對,妙啊,給山主老爺一語中的了嘞。」

  竹素那撥劍修都對這個青衣小童,十分刮目相看。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在座的,只要是上五境劍修,或是山巔和止境武夫,受累,都跟我連夜去趟大綬王朝的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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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爽

  中土神洲之行,齊廷濟領銜劍修,武夫當中,陳平安只帶了鄭大風這位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

  他們會使用三山符跨洲遊歷,三處選址,分別是南海歇龍石,位於中土海濱的山海宗,大綬朝的中嶽,京城就建在山腳。

  因為竹素需要立即去往那座還劍湖邊上的茅屋閉關,由寧姚負責幫忙護關。

  御風途中,足下群山。她們宛如壁畫神女聯袂蹈虛,竹素與寧姚道了一聲謝,寧姚讓竹素不必客氣,其實雙方都很客氣。

  大概正如小姑娘孫春王所說,雖然投胎在一處的家鄉人,在異鄉也未必一見投緣。

  此事拖延不得,竹素若是道心退轉,靈犀一無,她畢竟已經兩次被迫強行退出閉關,本來十拿九穩的閉關破境一事,就會變得前途未卜,所以竹素必須趁熱打鐵,抓緊破境躋身仙人。

  小米粒他們明天就要出門遊歷,後天就是劉羨陽跟賒月的大喜日子,朱斂就留在山中,做過早飯,就得立即趕往龍泉劍宗,跟賈老道長匯合。

  小陌在灰濛山早就相中了一處心儀之地,是個叫金藕塘的地方,未來會在那邊建構道場。

  他倒是想跟隨公子一起去趟大綬,卻被陳平安嫌棄他如今境界低,誰給誰當死士都不好說,直接將小陌趕去了灰濛山。

  謝狗在詢問山主會不會在大綬皇宮大殺四方,答案是看情況再說,既然有一位文廟副教主先到了那邊,估計不會鬧得太大。

  聽說有文廟的人,謝狗就改變主意,陪著小陌去金藕塘那邊,讓剛剛榮升次席供奉的老聾兒頂替她給山主當打手。老聾兒知曉輕重利害,點頭答應下來,只是註定缺了今夜人定的傳道課業,就跟剮了他一塊肉似的,心中彆扭萬分,想著如何找補回來。

  北邊的灰濛山,離著落魄山才幾步路,山腋處有一口小塘,小陌飄然落地,從袖中摸出一隻晶瑩剔透的「螺螄殼」,謝狗識貨,驚嘆一聲好東西,小陌笑著解釋這是上次喝酒於觀道觀,碧霄道友的臨別贈禮。

  小陌將那螺螄殼隨手丟在金藕塘邊的泥地里,心中默念一篇道訣,眨眼功夫便有一座螺螄殼道場在濃郁雲氣中生發而出,一起步入其中,穿廊過道,謝狗驀然大怒,原來道場內竟有無數碧玉水精雕琢而成的彩衣「玉人」,明眸皓齒,步搖精巧,她們在殿閣迴廊間絡繹不絕,脂粉氣極重,小陌只是視而不見,徑直走到了一處懸掛高高低低有十數塊匾額的高樓,要在此地養傷。

  虧得他曾經擁有四把本命飛劍,一贈一毀,如今還能剩下兩把。

  一把是可以摹刻他人神通的「真跡」,另外一把是能夠拘押魂魄的「醉鄉」,飛劍名字都是公子幫忙取的。

  能否重返十四境,把握極小,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那些玉人們鶯鶯燕燕,聯袂翩翩,謝狗卻已經不生氣了,只因為她轉念一想,此地當婚房也是不錯的。

  大戶人家,多些婢女有何不妥,更何況仙家宮闕,她與小陌的鴛鴦道場呢,總要有些錦繡花紋的點綴。

  小陌抬起手掌,一縷纖細劍意在掌心紋路蜿蜒,宛如一根藕絲沿著手指蔓延而上,縈繞指間,還有一顆泥丸似的土黃色圓珠子在掌心滴溜溜旋轉,小陌解釋道:「龍虎山趙天籟先前救我於必死之地,天師道力不可謂不雄厚,竟能騰出手來,幫忙歸攏了些許飛劍『藕絲』與那顆天外星辰的大道殘餘,近期縫補、重塑本命飛劍『藕絲』是奢望,但是以『真跡』的本命神通,臨摹出一把次一等真跡的仿造『藕絲』,卻是不難。公子說了,等到將來你我都能夠再次證道飛升,就可以遠遊天外,如果運道好,重新尋見一顆與我命理契合的天外星辰,便有機會重頭再來了。」

  謝狗點頭道:「做成此事,千難萬難,終究保留住了一線生機。趙天師確實高義,以後咱們一起走趟龍虎山,總要親自登門道謝才對。」

  小陌點頭,深以為然。

  天地既然已經清明,人間山水嫵媚多姿,道上恩怨也該清爽。

  到了那座昔年隸屬於淥水坑、如今劃歸南海水府的歇龍台,他們按照規矩,各自上香禮敬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鄭大風一聽說大綬朝的北嶽山君,就是殷氏的一位女子祖宗,而她是與宋聘、聶翠娥一樣的山上絕色。所以在歇龍台敬香過後,鄭大風就立即拉著崔東山和姜副山長趕赴山海宗,到了這座大名鼎鼎的海濱宗門,也顧不得欣賞美景,看來還是美人更得人心。

  齊廷濟和陸芝他們這撥劍修,在山海宗停留了將近一炷香光陰,他們見到了此宗的開山祖師,納蘭先秀。

  納蘭先秀精通火法,曾經離山出海與蠻荒仰止鬥法一場,大傷元氣,她近些年都在閉關,此次出關,出於禮數。

  若非她率先截住了仰止,不讓這頭王座大妖逃入歸墟,恐怕柳七也無法及時趕到戰場,也就無法以三百六十種術法完勝仰止水法神通了。

  納蘭先秀聽聞來意,是要去大綬朝砸場子,她不禁莞爾,手腕一擰,拎住一根翡翠菸嘴的紫竹煙杆,捻出菸絲,開始吞雲吐霧。

  鄭大風幾個先到了大綬中嶽最高一峰,輪廓巨大的京城就在山腳,他們的突兀現身,惹來了一群大岳巡檢司神女的興師問罪,總覺得這幾位擅闖中嶽的外鄉人,人模狗樣的,不似良善之輩。

  若非這撥暫時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不知用何種秘法繞過了禁制重重的護山大陣,她們就要先拿下再作盤問審訊了。

  崔東山出馬對付她們,一個金雞獨立,以戲腔言語自問自答一番……已經祭出各種法寶的神女們面面相覷,一時間竟是吃不准該不該將他們緝捕歸案。

  山海宗那邊的崖畔,海風浩蕩,夜幕里的大潮濤聲尤為清晰。山主的青衫身影,遲遲未能見到。

  納蘭先秀沉默片刻,說道:「讓你們山主近期務必小心些,最好不要隨便亂逛了。」

  齊廷濟疑惑道:「為何?」

  山海宗地界,是水火之爭的古戰場遺址,納蘭先秀占據此地,開山立派,那麼她知曉一些秘不示人的「天機」,說得通。

  納蘭先秀更是奇怪,反問道:「陳平安就沒有與你們坦承真相?」

  陸芝皺眉道:「懇請納蘭前輩為我們解惑。」

  納蘭先秀說道:「周密試圖讓神道涵蓋天地,由他來替天行道,或者說周密自己就是『道』了。」

  「陳平安反其道行之,壞了周密求個一的謀劃。」

  「那我問你們一句,你們若是『神道』,該如何看待陳平安?」

  齊廷濟聞言心中震動,只是祭出三山符期間,重返歇龍台卻是不行,何況那邊也無其它島嶼可供觀想,一時間便憂慮重重。

  陸芝試探性說道:「會被看作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納蘭先秀一時無言,吐出裊裊煙圈,忍住笑,緩緩道:「我本來是想評價一句『家賊』的,不如陸先生說得準確。」

  米裕追問道:「一旦如此,後果是什麼?」

  納蘭先秀語不驚人死不休,坦誠說道:「後果還能如何,要麼遭受長久的天厭,或是短期內承擔一場天殛。」

  齊廷濟心中明悟,陳平安的修行境界,跌境至無,既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身不由己,亦是一種順勢的……逃?

  歇龍台,陳平安站在岸邊,掬水洗臉。

  身邊是浩然天下大道顯化而生的劉饗。

  劉饗說道:「上策是躲去文廟,靜待這場天殛降臨,讓整座浩然天下均攤此劫。中策是迅速建造兩座跨洲長橋,置身於道場落魄山,讓大驪王朝在內的東邊三洲共同承受此劫。下策便是你既然從小就大道親水,那就不妨試試看。陳平安,你當真想好了?」

  陳平安仰起頭,甩了甩手,笑道:「不必想。」

  ————

  一行人連夜聯騎離京,馬蹄陣陣,去往最近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常年往返於長春宮和老龍城的渡船。

  為首一騎,便是魚龍幫的幫主,有渠帥美譽的柳䢦,他帶了七八位精銳幫眾,一起南下,他要在大瀆南邊的相鄰兩國境內,親手創建兩處分舵。大驪王朝何等疆域廣袤,真要靠騎馬趕路,以柳䢦的才情和學識,估計都能寫出一本遊記了。

  離京之前,柳䢦走了一趟設在外城的自家幫派總堂,手刃了那幾個在「茶水費」上邊動手腳的幫派元老,不到一刻鐘就已經清理乾淨。一來柳䢦就是金身境武夫,放在武林中,就是當之無愧的小宗師,二來誰能想像柳䢦這位極為體恤下屬的幫主,會毫無徵兆的暴起殺人。

  除了魚龍幫隨從,還有兩個讓柳䢦自認十條命都賠不起他們半條命的「隨從」,貴公子曹略,美少年盧俊。

  柳䢦暫時還不清楚他們確切的真實身份,但是僅憑對方能夠在老鶯湖甲字號院子外邊,跟那位陳國師聊上天,柳䢦就心中有數。

  說實話,但凡可以選擇,說個不字,柳䢦絕對不願意帶著這兩位身份尊貴到天上去的「年輕遊俠」,一起闖蕩什麼江湖。

  如今的江湖,哪有什麼可闖蕩的,全是人情世故的刀子,和勾心鬥角的拳腳,比的,也不是什麼德高望重和武學造詣了,是官府的靠山,是幕後的貴人。

  只說柳䢦自己,不就是攀附了那位六爺?

  騎隊揀選了一條去往渡口的岔路,路程遠,但是那條官道,車水馬龍擁堵異常,走小路反而更快些,而且清淨,不會節外生枝。

  那個名叫曹略的年輕公子哥,此時與柳䢦並駕齊驅,顯然熟諳騎術,衣袂隨風飄搖,十分瀟灑。

  曹略滿臉憧憬,笑問道:「渠帥,聽說你當年在洛京地頭,與赫連寶珠,就是那位無敵神拳幫的赫連女俠,再沒有任何援手的情況下,有過一段聯手破案斬妖邪、硬闖魔窟似的道場擊殺凶煞、過著神仙俠侶一般的江湖生涯?」

  柳䢦頓時被這天橋話本小說似的言語內容,給說得一個腦袋兩個大,只是礙於對方的特殊身份,柳䢦只好耐心解釋道:「都是外界渲染的說法,誇大其詞了,所謂妖邪,不過是個流竄犯案的觀海境採花賊,至於那頭盤踞在荒野大澤的洞府惡煞,偷偷創建淫祠,喜好進食童男童女,它也只是個不擅鬥法的龍門境。」

  盧俊聽得一驚一乍,佩服不已,「觀海境和龍門境,在渠帥這邊都只是個『不過』,『只是』?渠帥你真了不起,與赫連女俠聯手,談笑間便將那歹人凶煞給灰飛煙滅了。我輩心神往之,心神往之啊。」

  吊在這支騎隊尾巴上的高弒,腰懸那把祖傳寶刀「綠腰」,這位山巔境瓶頸的武夫,聽得都快睡著了。

  柳䢦是去南邊小打小鬧的,曹焽和盧鈞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唯獨他高弒最命苦,是奉上司密令「陪太子們讀書」去的。

  他原本打算滿腔熱血去大驪邊境投軍,不過被年輕隱官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給說服了,就轉去巡城司當了個底層胥吏,結果剛到洪霽手底下當差,領到的第一份差事,竟然就是「暗中」保護好那兩位與國同姓的天潢貴胄,洪統領,你沒讀過書是吧,這麼措辭是吧?這算哪門子暗中,秘密行事?

  小路前邊,有數騎攔路中央,影影倬倬的,柳䢦抬臂,騎隊驟停,柳䢦一騎當先,沒有任何廢話,只是單獨緩緩前行。

  走近了,看得真切,柳䢦鬆了口氣,對方是兩男兩女,柳䢦心中疑惑不已,六爺怎麼也來了?!不是說家裡管得嚴,為何能夠外出?為他們送行?柳䢦自認沒這樣的面子。莫非六爺家裡,與曹略、盧俊是世交的關係?

  柳䢦還認出了六爺身邊的兩位女子,國師府容魚!是個絕對惹不起的姑奶奶。先前在那「官廳」,容魚可是隨便開口說話的。

  還有一位曾經出現在老鶯湖牆頭的年輕女修,是那陳國師嘴中的「地支」之一,至於她的名字、道脈,柳䢦不過是個混江湖的,當然沒那靈通的山上消息。說得難聽點,柳䢦覺得自己哪裡是什麼混江湖的武林豪傑,他這個狗屁渠帥,是被江湖混的才對。只因為從老鶯湖走出之後,柳䢦便有了個更為直觀的切身感受,真正的江湖,其實名為廟堂。

  容魚一身錦衣,氣態雍容,說道:「柳䢦,六爺要與你們一起南下走江湖,晏先生放心不下,便帶我一起來這邊看看。」

  柳䢦點點頭,不敢有任何異議。

  綽號六爺的「黃連」,臉色古怪。

  容魚說道:「曹公子,盧公子,晏先生有事相商,移步一敘。」

  曹焽和盧鈞騎馬靠近,那位「晏先生」率先撥轉馬頭前行,等他們幾個跟上,他才以心聲笑道:「我叫晏皎然,出身紫照晏氏,這次陪同容魚姑娘出京,除了護送六爺與你們接頭,還有就是國師府這邊,各有一事要問。容魚姑娘,我就不代為詢問了吧?」

  柳䢦等人都停馬原地。

  提起大驪朝上柱國姓氏之一的紫照晏氏,朝野上下更多還是只知鴻臚寺卿晏永豐,而不知從無官身的晏皎然是何方神聖。

  但晏皎然卻是當之無愧的繡虎心腹之一,因為整個大驪王朝的隨軍修士,都是晏皎然在挑選和布置,而且無需與國師崔瀺商議,他一人就能夠決定他們的升降,甚至是生死。

  真正的頂尖豪閥巨族,要麼能夠將某「一條線」做到極致,例如關家和吏部,曹氏與邊軍。要麼就是像晏家這樣,台前幕後,各有天子倚重之人、和一朝國師之臂助。

  容魚笑著點頭,密語道:「曹焽,這次遊歷寶瓶洲,你身邊當真沒有大端扈從暗中跟隨?」

  曹焽點頭道:「沒有。」

  容魚笑問道:「真沒有?」

  曹焽使勁點頭道:「真沒有,千真萬確!」

  容魚不再多問,轉去詢問盧鈞,「盧鈞,楊真人也放心你單獨遊歷?」

  盧鈞笑道:「這有什麼不放心的,大驪國境之內,尋常蟊賊匪人,攔不住我們,山中的大寇凶人,碰到我們也不敢造次。」

  容魚點點頭,「小心駛得萬年船,晏先生讓地支一脈修士之一的韓晝錦,與你們同行。希望兩位公子不要嫌我們多事。」

  曹焽趕緊說道:「不妨礙,豈會妨礙。」

  容魚微笑道:「韓晝錦已經有心儀的男子了。」

  曹焽與盧鈞對視一眼,倆太子,不約而同重重嘆氣一聲。

  容魚最後望向那位六爺,說道:「六爺,到了外邊,記得謹言慎行。」

  宋連笑道:「容魚姐姐,知道啦知道啦。容魚姐姐的話,要當聖旨聽的。」

  容魚微微皺眉瞪眼道:「別過了耳朵不上心。」

  宋連笑眯起眼,拱手抱拳,「一定一定。」

  宋連跟容魚並不陌生,以前她去國師府,與那符箐沒什麼可聊的,與容魚姐姐卻是關係極好。

  這也是晏皎然為何會讓韓晝錦跟著的緣由之一,宋連畢竟是大驪宋氏的公主殿下,是個女子。

  宋連小心翼翼以密語詢問容魚,「我爹為何願意讓我離京?」

  容魚淡然回復一句,「既然六爺不敢問陛下,我當然也不敢問國師。」

  宋連只好繼續猜緣由。

  不管怎麼說,頭一遭真正置身於江湖啦,哈哈,定要闖出一個「從北到南,未逢敵手」的名頭來。就像……就像某人。

  之後柳䢦緩騎而過,不忘與那位「容魚姑娘」抱拳,手底下的幫眾不明就裡,跟著幫主照做就是了。容魚與他們拱手還禮。

  在那支騎隊加快馬蹄趕赴渡口之後,容魚輕聲道:「宮艷,有勞暗中護衛了。」

  一位美艷的宮妝婦人憑空現身道上,嫣然笑道:「洛王下的命令,豈敢不從。」

  二皇子宋續站在道旁,目送妹妹策馬遠去。

  年少曾經志在四方,讀過萬卷書,就會毅然出門,負笈求學,週遊全國,行萬里路,徒步大好山河,涉足百州疆域,等到歸鄉之後,再學古聖賢感嘆一句「道在是矣。」

  浩然南海水域,一抹青色身影,高高躍出歇龍台,潛入海底。

  先前劉饗下了一道法旨,將萬里之內的一切有靈水裔皆已遣散。

  蠻荒腹地,與白澤對峙的陳清流,終於收起那把本命飛劍,萬里之間的一切山水,本來瞧著靜止無異,只是當他收劍一刻,瞬間皆如冰裂,悉數崩碎開來,那是連同光陰長河一併冰封凍結的無上神通。

  白澤神色平靜,揮袖打散周邊的劍道餘韻。斐然只覺得觸目驚心,設身處地,自己絕對無法做到像白澤老爺那般輕鬆寫意。

  鄭居中的陰神和陽神兩位十四境,一南一北,各行其是。蕭愻去了南邊,她要在那邊拉攏起一撥兵馬,將蠻荒裂土而立教。

  蠻荒東南方,真身鄭居中依舊帶著那幾位昔年周密嫡傳,緩行山水,不著急與蕭愻匯合。

  青冥天下的蘄州,玄都觀,頭戴虎頭帽的白也,再次閉門修道。新任觀主王孫悄然外出,找到了吾洲。

  汝州那座籍籍無名的靈境觀,常伯與那少年陳叢不知所蹤,只留下了一封書信,說是探親去了,信的末尾,一番言語,頗為振奮人心,說他們若是運氣好,認了親戚,便能給道觀帶回一大筆香油錢。

  為大道,為蒼生,為富貴,為生計,今日為明天,人間總是這般忙忙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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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8 01:44:20
第5章 算帳

  在海中歇龍台那邊略作休歇,一襲青衫下潛海底。

  陳平安暫時也無法掐辟水訣,只能純粹以一副堅韌無匹的武夫肉身,不斷深入海底,恰似青山入水。

  先前誤以為跌境到一境,能夠緩上一緩,稍微喘口氣。不曾想真如老話所言天道不爽,就沒有隔夜仇。

  去大綬朝興師問罪是真,卻是崔東山他們的事情了,自己獨力承擔一場天殛,則是迫在眉睫、避無可避的事情。

  既然在劫難逃,那麼如何應劫如何渡劫,萬年以來山上修士,各有五花八門的玄妙手段和驚奇路數。

  陳平安在海中運轉目力,尋見了一條海底山脈,如箭矢激射而去,走在其中正支龍脊之上,如訪山的遊客緩緩徒步下山。

  說來奇怪,大道親水的陳平安,數次遠遊,真正遁水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

  陳平安驚訝發現這條山道上竟有些人力跡象,一揮袖子,將那些淤泥驅散乾淨,竟是座建造在山間的破敗行亭。

  真是滄海桑田,桑田轉為滄海。

  大致估算一番,還有約莫一刻鐘的偷閒光陰,反正四下無人,陳平安伸了個懶腰,再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下山,走了片刻,錦衣夜行似的,自己也覺無趣。便雙手籠袖,在心中給自己鼓勵打氣幾句,只是轉念一想,這會兒求天公作美,好像不太對,求「老天爺再打個盹兒」才是正理?

  陳平安自顧自笑起來,好歹是一位止境武夫,開口說話還是無礙的,百無聊賴,便開始詢問有人在嗎……

  是淪為徹頭徹尾的一窮二白,連武夫肉身都一併毀棄了。還是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止境躋身十一境。在此一舉!

  若是前者,別說將來做客白玉京一事,肯定已是奢望,能否陽壽百年,都不好說。

  假使是後者,就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了。一境修士,只需慢慢登山便是,那場遊歷,既作散心與養眼,也作養神和修行。

  好像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草鞋少年靠練拳吊命的那段慘澹歲月。

  到了山腳,規規矩矩禮敬過三炷香,再在「山下」行走,漫無目的,青色身形快若奔雷,陳平安驟然間止住身形,抬起頭,如此迅速?!

  陳平安屏氣凝神,深呼吸一口氣,剎那之間便躋身神到一層。

  四周海水被層層疊疊被推出去,霎時間海面之上,波濤洶湧,方圓數萬里水域,異象橫生,海中無數水裔生靈逃離更遠。

  就在此時,三山九侯先生遙遙以心聲說道:「既然知曉我的道號,便知道在這件事上,幫不上道友半點。」

  陳平安洒然笑道:「前輩好意晚輩心領了。」

  三山九侯先生不再言語,顯然已經撤回了神識。美言半句的客氣話都沒講,畢竟此事涉及天殛,旁人摻和其中,至少就是天厭。

  能夠在這種關頭跟陳平安聊上一句閒話,就已經算這位遠古道士能夠擔事了。

  劉饗也已經離開歇龍台,在數十萬里之外一座開闢有道場的海島仙府現身,施展搬運神通,將十幾個不成氣候的仙家鍊師給丟到了更遠處。

  劉饗心中默默計數。一場天殛,按約而至。

  陳平安所在那片海域,貌似齊齊整整,如被刀割豆腐一般,瞬間蕩然無水,實則是無數海水都被大道擠壓到了一人周邊。

  海底漸漸響起一陣陣擂鼓聲,那是人間武道之主的強烈心跳。

  更遠處的海水瘋狂傾瀉入那片「空地」,毫無徵兆的顯化出大火烹煮的驚人氣象,沸水翻湧,白霧蒙蒙,名副其實的一座火海。

  火海過後,天上便落下了億兆計數的金色雨點,顆顆粒粒,渾圓凝結為實物,天海之間,宛如懸掛著一張金光絢爛的天庭珠簾。

  在那之後,海底震動,山脈如活物般生出了靈智,以天籟怒斥著那唯一一位武夫的罪狀,大逆不道,其罪當誅!

  劉饗喟嘆不已,這還是新神道崩塌之後的天地餘韻造就而出,若是周密願意苟活人間,在這個關頭動點手腳?後果不堪設想。

  甚至就連山海宗那邊,都能察覺到這份大道潮水的漣漪,驚濤拍岸,山崖竟然出現了一道道裂紋,那些歷朝歷代出自仙家手筆的石刻榜書就此漫漶。

  但是在此第二山停留的一炷香光陰已至,齊廷濟和陸芝他們只好趕往第三山的大綬中嶽,唯獨米裕返回了寶瓶洲,在那灰濛山現身,回到了落魄山。

  納蘭先秀目送那撥劍仙們離去,聲勢驚人的浪濤聲,吵醒了一個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她撐著一把傘跑來這邊看看咋回事。

  給自己取名叫撐花的精怪小姑娘,踮起腳尖,她想要幫著祖師爺遮雨。納蘭先秀擺擺手,笑道:「你自己撐傘避雨就可以了。」

  納蘭先秀吐出煙圈,自言自語道:「辜負一人心,救了這人間。撐花,你說說看,是罵他好呢,還是誇他對呢。」

  小姑娘氣呼呼說道:「只要不是那個王八蛋,我便朝這個人豎起大拇指,稱讚他是豪傑英雄聖賢好人,反正誇他啥都沒問題。」

  納蘭先秀笑道:「如果就是他呢。」

  小姑娘愣了愣,惡狠狠道:「如果見了面,也要嘴上罵他一百句,至多心中誇他一句。」

  納蘭先秀笑道:「文聖一脈的那幾個親傳弟子,何等才智,何等豪情,怎麼在男女情愛一事,都是如此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小姑娘悶悶說道:「祖師爺,也好理解呀,不這樣,喜歡他們做什麼呢。」

  納蘭先秀點頭道:「有道理的。」

  劉饗突然皺眉,望向遠處海域,以心聲提醒道:「王朱,不要趕過去幫倒忙。這場天殛,現在這點動靜,才是開了個小頭。」

  一條真龍裹挾千百丈波濤,在海上施展水法神通,瘋狂去往那處天殛落地之海底,如三千年前的老龍騰雲駕霧布雨人間。

  劉饗只是勸過一回,便不再提醒或是阻攔這位東海水君。人間任你人心複雜萬端,山河變幻,終究是咎由自取,或者自求多福。

  真龍一頭撞在無形的大道屏障之上,撞了個頭破血流,一支龍角當場斷折,另外那支也搖搖欲墜。只是不管不顧,反覆撞牆。

  那堵看不見的牆壁之上,血跡模糊,兩支龍角早已墜落在海底,那些試圖裂開屏障的龍爪也支離破碎。

  幫倒忙?幫不上半點忙才對。

  王朱已經維持不住真龍姿態,恢復人形,飄然墜落,意識模糊之際,她輕聲呢喃道:「還你。」

  至於被王朱裹挾而至的一海半數水運,都在此地徘徊不去。

  禁地之內,以層層神道天劫打熬體魄的純粹武夫,終於如他所料,一步躋身十一境,一條條武運降臨此地此身。

  只是依舊難掩頹勢,大道傾軋在即,單憑一己之力的武神境肉身和拳意,還是顯得一葉浮萍大海中,過於渺小了。

  王朱竭力睜開眼睛,依稀看見一襲青衫長褂,卻不是他。

  而是那個讓她哪怕躋身十四境後仍然不敢有絲毫反抗之心的……斬龍之人,陳清流!

  陳清流得了三山九侯先生的心聲,得以一步縮地,直接跨越兩座天下,徑直來到浩然這邊海底。

  王朱聽見了對方略帶幾分譏諷之意的話語,「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依舊是桀驁難馴的本性,不過卻是願意捨己為人,報答救命之恩,不管真實心跡如何,做的終究是舍道為義的『疲龍』事跡。倒也新鮮。」

  若是在三千年前,天下蛟龍之屬繁多,此舉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就如人間好事壞事善心歹念永遠混淆在一起。

  但是三千年後,王朱既然是世間第一條真龍,意義便不同了。

  在天地通之前,陳清流早就預料到這一刻。只是沒想到來得會這麼急促。

  由此可見,陳平安那件事,導致周密心目中的新人間設想落了空,是何等天怨神怒。

  陳清流身形後撤,離開大道屏障萬里之遙才停步,準備祭出本命飛劍,與「道」問劍。

  殺誰不是殺,打啥不是啥。

  他一個青樓小廝出身的低賤人物,有幸證道合道登頂人間,倒也做得唯我能做的一二事。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修道之士,損有餘以奉不足。此劍是陳清流必須給予的,是這人間該得的一份回禮。

  這是公道。

  在那大綬王朝遊蕩三千載的鬼物「蜆」,本該由他親手解決,助她得自由,脫離苦海。

  這是私事。

  故而,陳清流於公於私都要遞出一劍,助那年輕後生過此劫,繼續期待真正的太平世道。

  劍出如祖龍登天。

  可惜人間無看客。

  ————

  施舟人這位道人,大概才是最頂尖的刺客。能夠勉強與之掰掰手腕的,大概就只有蕭愻了。

  他雖然算計整座人間極多,有句話說得極妙,世上的「偶然」總會以一種新鮮面目出現,不是給人驚嚇,便是讓人驚喜。

  那麼中土神洲大綬王朝的太子殷宓,今夜屬於兩者皆有,驚嚇的,是皇帝陛下竟然暴斃於寶瓶洲大驪京城,驚喜的,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負責監國的太子殷宓,正值壯年,他自己估計至少還要再當三十年的太子,才有機會榮登大寶。

  文廟的韓副教主,當時直接找到了太子府通宵硃批摺子的殷宓,再讓他喊來將近二十位大綬重臣,擠在一間屋子裡邊。

  韓老夫子這才道明緣由,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若非老夫子是浩然儒家的副教主,任何人都會覺得是個荒誕至極的笑話。

  你們大綬的皇帝殷績,皇子殷邈,大學士蔡玉繕,暗中串通青冥道士,聯手十四境鬼物蜆,設計伏殺大驪新任國師,全被反殺。

  一位功勳卓著的披甲武將瞠目厲色道:「韓教主,我們陛下親自出使大驪,試圖與宋氏締結盟約,不管是什麼緣由,大綬朝一國皇帝,那個姓陳的,說殺就殺了?!」

  韓老夫子怒道:「你他媽的懂不懂規矩,喊韓副教主!他媽的文廟教主姓董!」

  屋內那撥文官頓時被一口一個他媽的給罵傻眼了。

  那位披甲武將滿臉漲紅,粗著脖子,剛要與韓副教主頂嘴幾句。一國皇帝被公然殺於別國京城,簡直就是天大的恥辱,怎麼,他陳平安是文聖的關門弟子,惡人先告狀,你們中土文廟便要一味偏袒大驪?

  太子殷宓訓斥道:「馬宣,不得無禮。」

  馬宣是皇帝心腹,沒有之一。殷宓是名義上的太子監國,那麼監督他這個監國太子的,便是前不久剛剛被調入京城的馬宣。

  不對,該稱之為「先帝」了。

  韓老夫子說道:「皇子殷邈曾經夢遊仙宮,遇見一位自稱仙君的『施舟人』,在那之後,皇帝殷績暗中研習山上秘法,試圖占據殷邈肉身,追求百年數百年,長久擔任大綬皇帝。大學士蔡玉繕走扶龍一脈,在這期間出力不小,這位仙人的年譜、交遊詳情。最早大綬與鬼物『蜆』的接觸,何時何地何人,你們都要一一盤查清楚。」

  「大驪王朝已經與你們大綬正式宣戰,相信很快就會收到國書。蠻荒戰場那邊,你們兩國邊軍挨得近,大驪鐵騎應該已經得到通知,只等這邊的結果……經過寶瓶洲一役,都說大驪鐵騎甲天下,就數你們大綬朝最不相信,他媽的六十萬大綬邊軍,一旦交戰,還能活下幾萬兵馬,你們這些官老爺好奇不好奇?」

  聽到此事,大綬朝國之砥柱的文武重臣俱是神色劇變,若說先帝殷績「謀逆」,皇帝試圖長生,那是大綬殷氏,與管著所有皇帝君主的中土文廟,興許還能用一個心照不宣的家醜不可外揚,含糊過去,退一步說,即便文廟的處置結果是外寬內嚴,在本朝大功干戈,難道還要換個國姓?

  退一萬步說,大綬王朝當真換了姓氏,不還是需要他們這些幹練老道的文官武將?

  畢竟誰坐江山,都需要官員治國。

  但是大綬朝趕赴蠻荒戰場的六十萬邊軍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擔任中層官員的年輕世族子弟,是積攢履歷、「鍍金」去的,他們跟屋內諸位,沾親帶故,彎來繞去,總能攀上關係。打那蠻荒妖族,不管戰場走勢的好壞,他們都可以躲在後邊。可一旦與大驪開戰,殺誰不是殺?更甚者,徹底放開手腳的大驪邊軍,殺的就是這撥動動嘴皮子、積攢戰功的權貴子弟。

  據說寶瓶洲中部戰役落幕之後,大驪邊軍曾築京觀十六座於大瀆兩岸,屍首被擱在京觀頂部的,傳言都是蠻荒宗門、大族出身。

  一位職掌兵部的殷氏老人作揖懇求道:「韓副教主,文廟一定要讓大驪宋氏保持克制,趕赴蠻荒的兩國邊軍皆是頭等精銳,一旦兩國啟釁,便是一場傷亡慘重的內訌,只會貽誤浩然攻伐蠻荒的整體形勢,豈不是讓蠻荒妖族看笑話。」

  韓老夫子冷笑道:「大驪騎軍是精銳,我早就有數。至於大綬邊軍是不是精銳,等到打過了,自然一清二楚。」

  一位容貌俊逸、極為年輕的文官,走出一步,作揖朗聲道:「韓副教主,容我斗膽一言,先帝之過錯,大綬朝理當承擔,但是,如果任由大驪邊軍攻打大綬,中土文廟有不加約束、任由事態惡化的不仁之嫌,陣亡異鄉的兩國邊軍有白白枉死的無辜之嫌。所以下官懇請文廟既要問責於大綬朝,又要讓大驪宋氏不可衝動行事。」

  韓老夫子問道:「在哪裡當官?」

  年輕文官說道:「東宮講讀,詹事府少詹事。」

  韓老夫子轉頭望向太子殷宓,「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

  殷宓回答道:「是先帝極為欣賞的文學之才,寫得一手絕妙青詞。」

  韓老夫子說道:「殷宓,立即讓此人去往蠻荒戰場,置身於大綬跟大驪鐵騎轄境接壤的第一線。」

  原本這輩子註定會在大綬朝廷青雲直上的年輕文官呆立當場,被嚇得肝膽欲裂。

  一位文廟副教主,總不至於故意拿話嚇唬他。

  韓老夫子盯著此人,「成了大綬邊軍之一,如此才有資格跟我說這些漂亮話,大義道理。」

  「小子,到時候寫信寄往中土文廟,不管是慷慨激昂的絕命書,還是為大綬邊軍仗義請命,我和文廟都信你是句句真心話。」

  「記得在信紙上邊糊上點鼻涕眼淚。青詞寫得好,不知能不能寫出幾篇文采斐然的邊塞詩。」

  尚未而立之年、便已經破格成為大綬中樞重臣之一的詹事府二把手,早已悔青了腸子。

  一想到自己被丟到蠻荒沙場,兩國宣戰,衝鋒陷陣的某位大驪鐵騎朝自己抽出亮晃晃的刀子,或是馬背上一槍當胸捅來,抑或是敵軍箭矢如雨潑灑下來……他此刻只是隨便想像類似畫面,便驚恐萬分,如墜冰窟。

  韓老夫子不再理睬此人,開始發號施令,「殷宓,大綬朝由你配合文廟徹查此事,即刻起京城戒嚴,不允許任何飛劍傳信寄出,官員和修士不得外出,此外秘密通知五嶽山君,欽天監,以及那幾尊高位江水正神,全力配合太子府,追究到底。但凡有任何的泄露,不管是大綬國律,還是殷氏家法,一律從重從嚴處罰。此外涉及調配大綬境內所有山水神靈的密旨,我先鈐印一方文廟印章。」

  殷宓點頭道:「就一個宗旨,在查明真相之前,接下來一切事宜,連我在內,大綬朝聽從文廟調遣。」

  其實屋內眾人,心知肚明,大綬朝的太上皇,便是那位山頂的中嶽山君,殷霓。

  在浩然天下,將京城建造在大岳山腳的王朝,大綬殷氏是獨一份的。

  馬宣便是通過中嶽這條升官圖路線,投身大綬邊軍,得以順利建功立業,成為武將和疆臣第一人。

  此外還有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綬朝國師,劉繞已經閉關將近百年光陰,以至於許多百姓都不知本朝還有國師。

  就在此時,屋門口那邊走出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韓教主,不如讓我來給太子殿下打打下手,查漏補缺?」

  韓老夫子思量片刻,點點頭,「如此最好,我也擔心自己帶來的那撥君子賢人,繞不過屋內這幫官油子的八百個心眼子。」

  馬宣心中大怒,腹誹不已,這廝同樣喊你韓教主,怎麼不罵他一個他媽的?

  崔東山唉了一聲,埋怨道:「人跟人不一樣的,有人吃飯,有人吃屎,張嘴說話,味道能一樣?」

  馬宣也吃不准此人的身份,將其誤認為中土文廟的某位正人君子,不過這話說的,不正啊。

  韓老夫子也不願多看大綬官員半眼,帶著崔東山先行離開屋子,按規矩走流程,隨便叮囑幾句。

  崔東山剛剛轉身,突然後仰,探出一個腦袋,笑眯眯道:「儲君兄,在其位謀其政,僥倖撞大運,早早當上了皇帝,就要正本清源吶,一潭渾水裡邊做花樣,除了渾水更渾,濁者更濁,還能有第二種結果嗎?我看沒有,是也不是?」

  殷宓拱手道:「受教。」

  崔東山雙手插袖,輕聲道:「稍後可能動靜不小,文廟這邊可別小題大做。」

  韓老夫子也沒計較話裡邊的自相矛盾,笑問道:「怎麼個動靜不小?」

  崔東山抬手抱住後腦勺,說道:「看情況吧。」

  京城郊外的一處僻靜山谷,便是大綬朝國師道場所在,只是設置了幾層高明的障眼法,遊山玩水的凡俗路過便會自行繞道。

  一場濯枝雨後,陣陣黃雀風裡,有座二進院落的小宅子坐落此地,青瓦白牆,山家風物。

  屋前大槐老而禿,干大如斗,枝葉稀疏,屋後一老桂,樹蔭濃茂,夏日炎炎避暑於此,可以坐客三四十席。

  一群被山上修士譽為照夜清的神異螢火蟲,它們集聚攢簇在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上,熠熠生輝,宛如一支黃金色的巨大宵燭。

  仙家氣派。

  負責來此做客的姜尚真使用了一張破障符,開了門,步入其中。

  屋前空地,大小兩張木椅子,坐著老人和少女。

  老人正在那邊吹噓好漢當年如何勇,「師父不好虛名,最喜清淨,厭了紅塵,換成百年前,就你這小妮子,還想拜我為師?想要與我攀關係的年輕俊彥,修道天才,能從中嶽的山腳牌坊一直排到山頂的玉霄宮。」

  老人見那少女滿臉不信,只得多餘解釋一句,「別看師父不像個高人,這就叫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

  少女至今還不曉得此地是哪裡,師父到底是誰,她是去年末被家族丟到這邊來的,修道資質尚可,跟師父拌嘴更是強項,「驢糞蛋表面光。」

  老人便是大綬國師劉繞,道力深厚,廟堂裡邊蔡玉繕之流的所謂仙人,對上他,不夠看。

  劉繞瞥了眼抖摟了一手上乘破障符的客人,很面生,笑問道:「何方神聖,到此一游,有失遠迎。」

  姜尚真在別家道場之內閒庭信步,笑道:「晚生名叫周肥,道號崩了真君。見過大綬國師。」

  劉繞撫掌讚嘆道:「好道號!」

  中嶽山巔,一處禁忌重重的山水秘境,有位意態慵懶的宮妝女子,憑欄而立,手拿一把素麵紈扇,她伸手一抓,好像便將那天邊一輪明月「取下」,在被她「繡」在了絲帛之上,變作一隻白玉盤,再從劉繞道場屋後那邊「移」來了一棵老桂樹,種在了明月下邊,她又從北嶽地界移景來了五座翠綠山峰,排列在一起,在那紈扇上邊,宛如一件袖珍可愛的青瓷筆架……

  一個邋遢漢子斜靠欄杆,一腳腳尖點地,激賞不已,「不曾想世間還有這種『百寶嵌』的手段,真是織女再世。」

  中嶽女子山君,大綬殷氏的祖師,殷霓頭也不抬,譏笑道:「說得跟見過織女似的。」

  不曾想那漢子厚顏無恥到了一個境界,竟是點頭道:「見過啊,別說織造手段,她模樣都跟你有七八分相似。」

  殷霓抬起頭,面帶微笑,用極醇正的中土雅言、且極粗鄙的內容,罵了一句漢子,反正跟他的祖宗十八代有關係。

  漢子不怒反笑,一拍掌,「說話也像!」

  山海宗,熱鬧過後,便是冷清。

  風景總是這般風景,就是今兒海浪大了點,跟老龍王吹鬍子似的,惹來天風吹波,下了雨。

  就在小姑娘撐花想要打道回府的時候,納蘭先秀卻讓她稍等片刻,小姑娘疑惑道:「等誰?」

  納蘭先秀說道:「最好等得到。如果等不到,也是無可奈何。」

  按照她的估算,極大可能,撐花會先回去,自己則需要等到子時。

  小姑娘也沒追問是在等誰。

  就在納蘭先秀估算過一炷香功夫已到,幽幽嘆息一聲,她收起了煙杆,就要讓撐花回去休息……

  一道青衫身影憑空現身,略顯狼狽,搖來晃去,站不穩。

  小姑娘定睛一瞧,呵,半個熟人吶。

  她單手撐傘,單手叉腰,瞪大眼睛問道:「怎麼又是你,怎麼又不打招呼就偷摸過來?走山門正道,很難麼?會崴腳啊?」

  再次被逮了個正著的青衫客,神色有些尷尬,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解釋,上次是被禮聖丟到這邊,這次卻是自己選址山海宗。

  小姑娘斜眼看他,暗戳戳問了一句,「這位神出鬼沒的外鄉客人,如今認不認得阿良啊?」

  陳平安無奈道:「其實是認得的,還是很要好的朋友。上次是我說謊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試探性問道:「既然認得阿良,那你肯定認得那頭繡虎嘍?就是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國師,崔瀺!」

  她要替飛翠姐姐討要一個公道。

  那男人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我就是大驪王朝的國師啊。」

  小姑娘愣在當場,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哈。

  如果對方是大驪人氏,那豈不是家鄉人?還是大驪國師?縣官不如現管,她還有個小窩就在大驪國境內的一處山野呢。

  納蘭先秀忍住笑,斂了斂心緒,這位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破天荒與外人施了個萬福,「學道人納蘭先秀,謝過陳先生。」

  陳平安拱手還禮之後,趕緊禮敬三炷香,匆匆忙忙離開山海宗。

  大雨不長久,收起雨傘,小姑娘撐花心滿意足,自顧自點頭,揉了揉眼睛,抹了把臉,她自言自語一句。

  「這位大驪國師,好巧也姓陳,瞧著模樣還算周正,氣度蠻好,就是膽子太小,哈哈,被我嚇跑了。」

  其實聰明的小姑娘猜到嘍,他就是那個長長久久住在秀秀姐姐心裡的人。他模樣也不俊啊,她為何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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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酒

  山上是明月清風良宵美人,山下是巨城燈火歌舞醇酒。

  一襲青衫帶著淺淡的海風,來到這座大岳之巔,他環顧四周,視線游曳,稍加尋覓,便找到了鄭大風的熟悉氣息,隨意破開層層禁制,來到高閣欄杆這邊。

  鄭大風抬手與之重重擊掌,大為快意,驚喜道:「這麼快就到了!」

  才過子初,尚未子正,這就意味著「今天」尚未過去,陳平安就已經熬過了、扛下了那場天殛,他的明天和他的大道,將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鬆開手,陳平安與那位滿臉錯愕神色的女子山嶽道歉一句,「殷山君,不請自來,多有叨擾。」

  他再轉頭跟鄭大風大略解釋一句,「能夠安然無恙度過此關,不是全靠自己,沒那本事。」

  鄭大風一揮手,「管你是靠誰靠什麼是躲是藏,我只管將你全須全尾帶回落魄山,才好在侄媳婦那邊有個交待。」

  殷霓眉頭緊蹙,詢問一句,「你就是陳平安?」

  為何全無道人氣息?

  陳平安微笑道:「我就是那個做掉殷績殷邈父子的大驪國師。」

  鄭大風一想到陳平安這傢伙出了名的「憐香惜玉」,便有些擔心殷霓的處境。

  先前太子府,崔東山收尾幾句,說了個「正本清源」,既是說給儲君殷宓聽的,更是說給山頂殷霓聽的。

  至於韓老夫子的大發雷霆,意思再淺顯不過了,大綬殷氏想要跟文廟討要公道?免了,明天的大綬國姓還是不是殷都要兩說。

  而那個詹事府的少詹事,擺出一副為民請命的架勢,卻不知韓副教主之所以親臨大綬朝京城,本就是防止這樁大驪宋氏與大綬殷氏的國讎,一發不可收拾,直接演變成一座落魄山與整個大綬王朝的私怨。這也是韓老夫子勃然大怒的緣由之一,寫得一手漂亮文章的大綬讀書人,都已經躋身廟堂中樞之列了,結果是不但壞而且蠢。尤其參與議事的大綬文武,就沒幾個是全無私心的。

  不料殷霓說道:「我並不在意他們父子的死活,大綬王朝姓殷的人物還有一大堆。數百年以來,那座我親手營造構建的城池,誰穿龍袍誰坐龍椅,大綬王朝還是那個大綬王朝。我只是萬分好奇,你是怎麼贏過周密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眺望那座燈火輝煌的京城,城內萬物,落在眼帘,可謂纖毫畢現,疑惑問道:「姜尚真不在城內?」

  鄭大風揉著下巴,眼角餘光一直打量殷霓,漫不經心笑答一句,「兄弟幾個各有分工,我留在此地與殷山君共賞美景,大白鵝負責應酬韓老夫子,姜副山長去跟國師劉繞撂幾句硬話。」

  之所以如此留心殷霓那張漂亮臉蛋上邊的細微神情,是因為鄭大風曉得一個真相,此時此刻的山水神靈,遇見陳平安,會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情感」,會生出極其強烈的愛憎之心。

  若是憎惡,倒也簡單,以殷霓的身份和道行,她總不能拿陳平安如何,若她此刻此心是……那陳平安可就是自己的勁敵了!

  跟鄭大風請教了國師劉繞那處道場的確切位置,陳平安雙指併攏,隨手畫就一張縮地符,金光熠熠,丟擲向空中,單手撐欄杆,翻身躍出,一踩符籙,身形消散,徑直去了京郊,抬臂單手一攪,便破了那處隱蔽道場的數層障眼法與迷魂陣,來到了槐樹旁。

  鄭大風輕聲道:「殷夫人,我其實也略懂符籙之道。實不相瞞,陳平安這一手縮地法,當年還是我教他的,這小子賊精,學東西快。」

  殷霓默不作聲。此時的女子姿容氣態,好像被她占盡了人間「冷艷」二字。

  鄭大風幾乎看得痴了,晃了晃腦袋,立即改變策略,說道:「既然殷夫人精通營造法式,那就又巧了,我是當之無愧的此道高手,堪稱宗師,只說那落魄山的土木形勝,都是出自我的手筆,好些落魄山的訪客,例如白也,於玄,辛濟安等等,他們全要讚不絕口……」

  殷霓以那柄紈扇輕輕扇動清風,鬢角青絲飄晃起來,她淡然道:「姓鄭的,你不吹牛會死啊?」

  鄭大風大笑不已,打是親罵是愛,她動心了。

  先前那撥劍仙,敬過三炷香,他們沒有在山上停留,便徑直去了京城,殷霓便知道今夜大局已定。

  鄭大風說道:「蜆遊蕩多年,沒有徹底失去靈智,她是得到了那棵殷氏祖宗槐樹的照顧?」

  殷霓點點頭。

  鄭大風疑惑道:「為何不主動提及此事?我是猜到了,換成別人,估計就要錯漏掉這個關鍵真相,那麼以齊廷濟和陸芝的性格,你們大綬朝就真要風雨飄搖了,有國祚斷絕之憂。」

  殷霓說道:「大綬朝的百姓,姓殷的,能占到多少?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仙人數再多,他們殺力再高,這裡終究是中土神洲。何況韓副教主已經提前趕到京城。」

  這位中嶽山君的言外之意,即便那撥劍仙為了泄憤,在大綬京城對殷氏子弟大開殺戒,將太祖太宗兩脈「正統」在內,連同偏支遠房都殺乾淨了,也就三百多號人。

  鄭大風笑道:「皇帝殷績好死不死,非要招惹落魄山,大綬殷氏屬於不幸中的萬幸。」

  殷霓說道:「那就好。」

  山腳的那座大綬京城,也一直被中土神洲說成是山君殷霓的「裙下之城」。

  山水神靈與修道之人截然不同,後者講求遠離紅塵,前者卻是與人間凡俗有著最深最多的糾纏。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聽著無數香客的心聲,見著人間的翻來倒去的對錯是非。久而久之,殷霓他們容易生起一種沉重的倦怠心。

  世情濃艷之時,如膠似漆,花團錦簇,好像什麼都是對的,好的。

  但是數百年以來,殷氏子弟們一個個來這邊求功名利祿,求榮華富貴,求多子多福,求無病無災……他們什麼都想要。

  殷霓突然問道:「若說天地大熔爐,煉化的到底是何物?是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慾?是有靈眾生的生死循環?是山水神靈的金身,修行之士的道心?」

  鄭大風微笑道:「這種大問題,你該問他的。」

  殷霓想起先前那幅波瀾壯闊的畫面,呢喃道:「見道了麼。」

  鄭大風一拍掌,有些懊惱,方才光顧著著高興,竟然忘記詢問陳平安那小子具體情況了。

  實在是不敢奢望過多,別說能夠瞧見陳平安活蹦亂跳來到這邊,哪怕是個病秧子、藥罐子的模樣,鄭大風都是可以接受的。

  鄭大風試探性說道:「殷姐姐,有無秘法能夠立即聯繫魏檗?我要與落魄山那邊報喜。」

  殷霓搖頭說道:「我可高攀不上那尊夜遊神君。」

  鄭大風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用三山符返回落魄山,為牽掛著自家山主陳平安的他們報個平安!

  殷霓突然問道:「我真是那位的轉世?」

  鄭大風忍俊不禁,打趣道:「她可不會滿嘴那啥那啥。」

  殷霓斜睨邋遢漢子。

  少女姿容再美,也難風情萬種。

  大王朝的京城,幾乎都是一座不夜城。

  齊廷濟在內十餘位劍修,各自閒逛,愛喝酒的,結伴去了人聲鼎沸的酒樓,喜歡清淨的,走在已經閉門的靜謐祠廟裡邊,想要看熱鬧的,蹲在牆頭,看兩個江湖小幫派在街上持刀互砍,附近一條巷子裡邊,收了銀子的衙門官差早已僱人準備了水車、木桶,只等他們打完架,就去收拾一番。隔壁宅子裡邊的一堆文人雅士,正在扶乩請仙降真,不遠處就有登壇做法、念咒捉鬼的遊方道士,被一股妖風摔出了宅子,古宅樑上有嗓音軟糯的咯咯而笑……

  老聾兒最認真,在大綬京城尋找有無好的修道胚子,找見了就帶回花影峰。

  挖牆腳不厚道?惹惱了我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皇宮都給你拆了,殷氏陵墓都給你刨了。

  陸芝在夜市路邊攤子要了一份燴麵,她總覺得一抬頭,便可以瞧見個頭戴斗笠腰佩竹刀的矮小漢子,吊兒郎當站在那邊,伸手抹過頭髮,笑哈哈說一兩句充滿土腥味的葷話。

  大綬國師私人道場,古槐大燭照耀之下,整座道場金光燦爛。

  劉繞讓徒弟去幫這位崩了真君搬來一條長凳,姜尚真與小姑娘道了一聲謝,抖了抖長褂,瀟灑落座。

  他們幾個此刻的衣飾容貌,蕩漾著一層層燭光,宛如廟裡彩塑的描金手段。

  姜尚真笑問道:「劉繞,大綬朝天都塌了,你作為國師,也不管管,還躲這兒悶不吭聲呢,怎的,算到了我會登門拜訪,準備一死報君王?」

  那少女愣住,師父竟是大綬國師?自己這位師父都能當國師的話,那咱們大綬號稱浩然第六王朝,是不是水分大了點?

  劉繞笑道:「一國氣運長柱塌了約莫半數,外邊鬧出這麼大動靜,我就算不是飛升境,就算不是國師,只是個仙人或者玉璞,也會有所感應。至於山上的推衍算卦一道,實在是非我所長,算不到道友會夜訪此地。」

  姜尚真將信將疑,「我有個朋友,說你修道資質魯鈍,是個朽木難雕的仙人,是雨後證的道?」

  劉繞點頭道:「走了捷徑。」

  姜尚真問道:「大綬朝的氣運長柱沒有直接潰散,是國師暗中出手扶持,為此折損了不少道行吧?」

  劉繞說道:「算不得什麼壯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姜尚真笑道:「經此一役,劉繞還能保得住飛升境?」

  劉繞說道:「大敵當前,總要虛張聲勢一番。」

  姜尚真點頭道:「辛苦。」

  劉繞淡然道:「這一遭人世,反正來都來了,吃苦也好,享福也罷,總要認認真真,好好走上一遍。」

  劉繞是個古怪人,喜好遊戲紅塵,將最有實權的國師當成了類似太尉太傅的榮銜,老人時常外出,當過行走八方的江湖術士,幫忙看八字,經常擺攤於路口,拆字算運程,為人細批流年。也做過遊走在大街小巷的吹糖人,在市井坊間賣過高粱酒,甚至是當過幾年中嶽山路上的挑夫。

  因為他一直深愛著那位殷山君,少年時去山頂玉霄宮敬香,瞧見了那尊栩栩如生的彩繪神像,一見心儀,情根深種。

  年輕時誤以為功業顯貴、飛黃騰達了,就可以贏得她的青眼,可哪怕等到劉繞成了仙人,當了國師,替皇帝去玉霄宮齋戒祈雨之類的,殷霓還是對他禮數且疏淡的態度。

  老人意態闌珊之餘,偶爾也會用略顯粗鄙的家鄉方言自嘲一句,沒吊扒的。

  姜尚真轉頭笑問道:「敢問姑娘姓甚名甚?」

  少女明顯是個窩裡橫,見著了外人,便羞怯赧顏,輕聲說道:「我叫金鸝。」

  又有客人登門,姜副山長立即起身相迎,劉繞竟是呼吸一滯,對方明明沒有流露出任何殺心,劉繞便已經有幾分道心不穩跡象。

  陳平安開門見山說道:「不如國姓和國師一併換了,劉繞,你意下如何?」

  劉繞說道:「治標不治本,不出十幾二十年,大綬還是那個大綬。看似大鬧一場,陳國師與劍仙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除了解氣別無意義。」

  「得位不正的大綬朝,起家就不對勁,是身為開國皇帝私自織造龍袍,欺負一雙孤兒寡母得來的江山。」

  「大綬朝想要真正更換面貌,從看似龐然的臃腫,虛假的強大,轉為凜然精悍,有一把硬骨頭……要死人,要見血!」

  「接下來誰當皇帝,得由我說了算。」

  劉繞的回答讓姜尚真倍感意外,頓時刮目相看,怎麼聽著有點?

  果不其然,劉繞說道:「我精研繡虎的事功學問已經足足二十年,自認小有心得。」

  陳平安坐在姜尚真身邊,笑道:「確實是小有心得。」

  劉繞抬起一隻手掌,「你們不必動手,連半點罵名都不用承擔,只因為我劉繞手上沾的血,只會殺人更多。皇親,京官,邊軍,修士,都會有。我要的,就是各地的叛亂,我既要見野心家的血,更要見一心為國的忠臣,我要拿生死作篩子,在二十年之內,選出真正的大綬文武,國之棟樑。」

  姜尚真讚嘆不已,劉繞別說當個國師,不當皇帝都可惜了。

  陳平安不為所動,只是笑問一句,「你真要見著了殷霓,能夠利索說話嗎?」

  劉繞呆了片刻,一下子就慫了。

  ————

  鄭大風回到了落魄山,先去山腳宅子,沒有敲門,在屋外聽了一會兒年輕道士的鼾聲如雷。

  再去還劍湖那邊,先跟為竹素護關的寧姚,說了陳平安已經無事,真真正正,定了風波。

  寧姚坐在茅屋檐下的竹椅,長呼出一口氣,放心和釋然過後,她終於顯露出一份疲憊神色。

  鄭大風使勁搓著臉,笑道:「也別對仙尉道長心懷芥蒂,當然,這位人間第一位道士,確實是代替人間起著壓勝陳平安的大道職責,稍有差池,陳平安就有可能被『他』給鎮了。就算是現在事後回想起來,陳平安這小子的那個決斷,真是做到了「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己不知」的地步,但凡是知曉真相的,誰不後怕?」

  寧姚點點頭。

  鄭大風站起身,「我去跟魏檗和米大劍仙聊幾句,讓他們也放寬心。」

  大半夜,落魄山竹樓一脈就召開了一場緊急議事,屬於宵夜一脈的陳靈均也被暖樹喊去竹樓那邊「列席」。

  大伙兒一起坐在石桌旁,放了浩然九洲的九張堪輿圖,還有那幾本膾炙人口、專寫各洲山上風俗形勝的神仙書籍。

  作為盟主的郭竹酒也帶著倆狗腿的正副舵主,來這邊幫忙參謀參謀。

  裴錢提筆先在寶瓶洲地圖上邊,畫出了一條大致的遊歷路線,按照先前陳靈均跟鄭大風他們合計出來的方案,就是往南走,與早年山主第一次南遊,是差不多的路線。比如走過了彩衣國,再沿著那條走龍道,乘坐仙家渡船,去那座新建成的老龍城……至於「大致」之外的具體路線選擇,宗旨就兩個字,隨緣。

  陳靈均指了指地圖最南端,小聲道:「裴錢,這邊也圈畫個,老龍城那邊的十里荷花,這可是米大劍仙自掏腰包重修的一處風景名勝。咱們登上跨洲渡船去桐葉洲之前,總是要去那邊瞧一瞧的,到時候回信一封給米大劍仙,也好讓他曉得老龍城苻家他們上沒上心,到底有無剋扣銀兩,中飽私囊……忘了米裕要去蠻荒,有些麻煩,不曉得飛劍傳信到那邊,價格如何,出門在外,緊著點開銷,我這就去跟米裕討要幾顆神仙錢,多退少補,咱也不掙自家兄弟的半顆銅錢。」

  青衣小童去也匆匆來也匆匆,臊眉耷眼的,也不摔袖子了,原來找到米裕的時候,這個王八蛋獨自坐在台階那邊喝酒,直接打賞了一個滾字,還說命有一條,錢沒一顆。

  陳靈均倒也不惱,去了蠻荒,離鄉何止百萬里之遙,離著那座螯魚背便遠了,米裕這種混跡花叢的浪蕩漢,揪心是人之常情。

  米裕心情不佳,自然還是擔心落魄山這邊的微妙境況,小陌和謝狗都跌了境界,隱官大人更是跌到沒法再跌的處境,米裕終究是放心不下。

  所以他一直猶豫是不是頂替即將閉關的小陌,擔任死士。

  只是與齊廷濟約好了要同走蠻荒,「洗劍」的狠話都撂出去了,總不好隨便更改行程。米裕就自個兒在那邊喝悶酒,借酒澆愁。

  修道之士,歲月悠悠,無視寒暑,只是所謂清心寡欲斷絕紅塵,終究是個說頭,估計也怕那猛然間驚覺,原來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如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所以當米裕臨時得知還有一場天殛需要隱官去獨立承擔,米裕可謂揪心至極。

  心思細膩多愁善感的人,借酒澆愁自然只會愁更愁。自古多情只被無情惱?卻是未必啊。

  米裕後仰倒地,看那當空的皎皎明月,提起手中那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兼酒壺,擋在眼前,遮了一輪明月。

  米裕轉過頭,發現深居簡出的韋帳房不知為何,來到這邊坐下了。

  韋帳房的書中自有顏如玉,跟米裕、鄭大風、仙尉道長他們幾個的書中自有顏如玉,是截然不同的「看法」。

  韋文龍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一天到晚對著帳簿和數字,但是今天的明月夜,卻是不吐不快。

  「年幼時便往來於當鋪和藥鋪之間,受盡白眼,被視為晦氣的掃把星。」

  「一雙小小草鞋,往返於山野和家宅之間,吃足苦頭,手腳長滿老繭。」

  「此間滋味,我們只是聽說。苦盡甘來,路途坎坷,他卻道誰都不容易。」

  米裕立即收好養劍葫,坐起身,大為驚訝,本以為韋文龍就是那種除了算帳便一竅不通的書呆子。

  米裕問道:「喝點?」

  韋文龍擺擺手,不喝酒,他也確實不好酒。

  「能夠有一技之長傍身,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我很珍惜,既感謝祖師爺賞我這碗飯吃,所以我敬天,也感激師父不求任何回報的傳道之恩,因此我尊師,同樣的,我非常喜歡這座所有人都人心明亮的落魄山,於是我謝地。」

  「你們都不因為我的道力低微卻占據高位而心生不滿,反而對我禮敬有加,我要由衷感謝你們的理解和寬容。」

  米裕被韋文龍這番誠摯之言給說蒙了。

  米大劍仙憋了半天,結果只蹦出一句,「韋帳房,以前看不出來,你很有才情啊。」

  韋文龍也憋了半天,我與你掏心掏肺,你還以陰陽怪氣?韋帳房板著臉說道:「謝謝米大劍仙的誇獎。」

  掌律長命也剛好散步至此,不過沒有客套寒暄,雙方點頭致意而已。

  鄭大風從山腳一路飛奔到這邊,一屁股坐在米裕身邊,說道:「米大劍仙只管放心去了蠻荒戰場。」

  米裕既驚喜又忐忑問道:「確定?」

  鄭大風笑道:「塵埃落定,千真萬確。」

  先前在海上,途徑那座歇龍台,鄭大風瞧見了幾個身影,有些認不得,卻猜得出。

  他們分別是劉饗,陳清流,還有神色萎靡的王朱。以及一個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

  當時陳清流笑問道:「如果末法時代真被周密一手造就而出,我們該怎麼辦?」

  記得年輕氣盛之時,也曾有過一番豪言狂語。

  你們這些不打嗝不放屁不拉屎的道人,一輩子修仙術求長生,只知道紅塵滾滾,苦海無邊,便要躲到深山大澤裡邊去,殊不知你們結的興許是假丹,修的也許是偽道。你們不懂反苦為樂。不知何為無價寶,不知何為天地,不知誰是老天爺,不知天心人心之異同,修了一輩子的道法仙術,卻依舊不知僊字。

  劉饗笑道:「能怎麼辦?編草鞋去。」

  王朱會心一笑。

  這大概是一個只有寶瓶洲本土修士才會懂的笑話。

  王朱的莽撞行事,導致她大道折損極多。至於擅自搬遷東海水運一事,中土文廟那邊如何定罪,王朱卻是無所謂了。

  但是她從未如此心安過。比如此刻哪怕是站在陳清流身邊,她就不再犯怵。想起那個家鄉和故事,她不再如何揪心。

  三山九侯先生說道:「相信只要世上有一位地仙,只要陽間有一頭鬼,只有廟裡有一尊能夠睜眼看人心的泥塑神靈。人間依舊人間。」

  這個人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世道,覺得自己完全占理的人,太多,敢說自己是個真正好人的,太少。

  記得萬年之前的篝火旁,就曾有遠古道士詢問將來會如何,劍修左右知道答案卻並未言語。

  從現在計數起,約莫萬年之後的人心與世道,又是何種光景,大概阿良會親眼見到一些吧?

  在一條運河畔,一座名為拱宸橋上,有個鬍子拉碴的矮小漢子,雙臂環胸,呆了很久,怔怔看著街巷懸著游魚燈籠的繁華夜景,看著那些女子穿著的奇怪衣服,往往來來,他等了片刻,再與一位過路的漂亮姐姐開口詢問一句,這邊有個叫龍泉的地兒嗎?

  女子眼神奇怪,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抬起手,手指凌空寫了「龍泉」二字,她嫣然一笑,點點頭,指了個方向。

  女子只是心想這手書寫得也太……蹩腳了些,她好不容易才確定地名。她再一想,莫非是故意搭訕的拙劣伎倆?

  男人卻是意氣風發,我這字,這書法造詣,硬是要得,果然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也不管女子聽不聽得懂自己說話,拱手笑言一句。

  女子神色尷尬,笑了笑,默默離開。男人心領神會,抬起雙臂,抹了抹頭髮,果然不管什麼地方,都看臉!

  找地兒,喝酒去!

  女子走下了拱宸橋,忍不住回望那個怪人一眼。

  方才依舊聽不懂他說了什麼,大概是自我介紹吧。

  「這位姑娘,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劍客。」

  ————

  大驪京城,小沙彌後覺去給廟裡捐過香油錢了。

  在那座仙家客棧,周海鏡與改艷兩位掌柜開始盤算今日的入帳,一合計,發現比昨兒多掙了兩顆小暑錢,她們相視而笑。

  周海鏡當下也是心氣不同了,事實上,除了她,其餘地支一脈修士,對待修行一事都是極有信心的。

  既然地支一脈的戰力強弱,殺力高低,主要由她決定,那她沒理由不破境,躋身止境。

  簡而言之,地支一脈的實力下限,是由袁化境、改艷他們十一人決定的,但是上限有多高,卻是得看周海鏡的武道高度。

  那麼她該如何提升武道境界修為,就成了當務之急。大驪地支一脈,偽飛升的這個前綴,實在是有點礙眼了嘛。

  寶瓶洲南方上空,由一艘大驪劍舟領銜的那撥大驪軍方渡船,緩緩駛過「劍仙如雲」的正陽山地界。

  大驪京畿渡口,六爺黃連、渠帥柳䢦他們,一起排隊登上了一艘往南邊陪都去的仙家渡船,關牒上邊寫著曹略和盧俊的兩位太子殿下,去渡船酒樓裡邊對付了一頓宵夜,結果等到酒足飯飽,該掏錢付帳的時候,一個靠著椅背拍著肚子打著飽嗝,覺得舒坦,一個拿竹籤剔牙,覺得酒水差點意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傻眼了,各自以震驚眼神詢問對方,你出門不帶錢的?!

  略作思量,各有分工,曹略老神在在,又點了一份宵夜,盧俊跑出去邀請六爺和高弒他們過來一起喝點小酒。

  菖蒲河某個酒樓裡邊,多出了一位「官不大不小、薪水不多也不少」的陌生少女,她在一間被褥潔淨的新屋舍裡邊,燈下寫家書,以娟秀的字跡,寫著白話淺顯的文字內容,比如讓爹娘不要掛念不要擔心,她在京城這邊過得很好,已經攢了好多的錢,而且剛剛換了個人很好的新東家,信的末尾,她讓弟弟收信後抽空回信一封,記得列出一份書單,她這個姐姐都買得起……少女仔細思量著,還是決定不著急說她認了一個姓曹的義兄,不敢說他是位大驪的京官,怕爹娘不放心,誤會她是不是在京城給人騙了……這封家書,天一亮就會寄出去。

  中土神洲大綬京城,大街小巷忙碌異常,都在緊急通知官員起床、出門。

  早朝不稀奇,除了痴迷修道或是木作、美人的君主,各國皆有。但是大綬王朝在今晚,為浩然天下開創了一個「夜朝」的先河。

  莫名其妙被喊來參與朝會的大綬文武百官,一個個或是瞌睡懵懂,或是臉紅耳赤,剛剛從酒桌旁、脂粉窩裡脫身,偶有潔身自好的官員,卻都站在大殿靠後的位置。

  太子殷宓換了件衣服,坐在龍椅上上邊,但是臉色慘白。

  多年沒有拋頭露面的國師劉繞,站在一個青衫男子身邊。

  劉繞也不與所有人繞彎子,開口所說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驚人。

  「先帝殷績身死於大驪京城,太子殷宓登基。此事已經被中土文廟錄檔,擅自追究者一律以叛國罪論。」

  滿殿譁然,吶吶蚊蠅般的竊竊私語聚若雷聲。

  「殷宓資歷尚淺,接下來就由我劉繞輔佐新帝治國。此事我已經與山君殷霓議過,故而不必廷議。」

  已經有人開始當眾質疑劉繞的僭越和篡權,更多官員是在看那位女子山君。可惜殷霓始終默不作聲,面無表情。

  「我已經與陛下商量過了,大綬將會奉大驪為宗主國,大綬國主,國師劉繞,禮部尚書,每年定期去往寶瓶洲朝貢。」

  眾目睽睽之下,劉繞伸出手掌,介紹身邊男子的身份,「我身邊這位,就是大驪國師。」

  劉繞說道:「你們可能不認識他這張臉,但一定聽過他的名字。」

  那人笑道:「我姓陳名平安,祖籍驪珠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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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出山

  子時正刻一過,就是新的一天了。

  好像陳平安既是替自己,也是替整座人間「守夜」。

  當劉繞冷著臉說出一句「無事退朝」,參加「夜朝」的大綬文武百官們如潮水般退去。

  在大殿和廣場的燈燭映照之下,他們就像一群從廟堂擺尾游曳向豪門的過江之鯽。

  期間沒有骨鯁之臣撞柱而亡,以死明志。甚至沒有撂狠話放壯語的官員,好像一個個的都認命了。

  但是劉繞最為熟悉大綬廟堂不過,知道這座爛泥潭裡邊還是有一撥美材良玉的,不過這恰好就是劉繞想要的局面,就是亂。

  不少暫時選擇沉默的青壯官員,已經視「宗主國」大驪宋氏為仇寇,看向他劉繞的眼神,更是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和怨懟。

  他這個自大綬立國以後最有權柄的國師,反正是註定要名聲爛大街的。

  如果不是中土文廟規矩在,鍊氣士不可以擔任國主,估計明天一大早,朝野上下就會謠言四起,國師劉繞打算篡位自立為帝了。

  並沒有立即去往山頂玉霄宮的殷霓幽幽嘆息一聲,「何苦來哉。」

  劉繞笑道:「破罐子留著做什麼,破摔了便是,才好燒造出一隻真正的精美瓷器。」

  殷霓問道:「接下來會做什麼?」

  劉繞說道:「逼迫殷宓廢后,立即另立皇后。」

  殷霓皺眉不言。現在的皇后,是先帝殷績當年強塞給儲君殷宓的勛貴之女,夫妻關係,名副其實的相敬如賓,而且那婦人,驕悍且妒,殷宓不喜是自然,只是遠遠沒有憎惡到要廢后的地步。何況一旦登基第二天就另立皇后,殷宓這個皇帝,當得也太……有滋味了點。

  劉繞直言不諱道:「新皇后就是我那親傳弟子,金鸝。前些年我是故意讓他們兩個在玉霄宮廟會上相遇的,金鸝出身不同尋常,想必殷山君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殷霓搖頭說道:「沒有看出來。」

  劉繞一時語噎。

  殷霓好奇問道:「怎麼個神異?」

  劉繞欲言又止。

  一個作梁上君子的白衣少年,順著一根瀝粉貼金雲龍的圓柱滑下。姜尚真則從寶座後邊繞出。

  崔東山走向那張金碧輝煌的髹木龍椅,笑著代為解釋道:「斬龍一役過後,又有些許波瀾,曾有東海金鯉率眾造反,號稱麾下雄兵百萬,立誓要為天下水族討要一個公道。只是剛登上陸地,結果就被韓教主殺退回去了。她曾經與淥水坑澹澹夫人是好姊妹,可惜後者膽子小,當年沒有跟她一同起兵。不過這樁壯舉,時日一久,陸地神仙們都沒有太當回事,不曉得其中的兇險程度。」

  殷霓剛想要下意識問責一句,你劉繞為何不早點道破金鸝的大道根腳,卻驀的想起當年殷宓的爺爺,那一朝的大綬天子曾經燒香於玉霄宮,詢問過她的意見,是否可以讓劉繞「適當的距離龍椅遠一些」,而殷霓當時的答覆就是無所謂。

  在那之後,劉繞就開始有意無意減少參與朝會的次數,久而久之,大綬國師漸為擺設。

  劉繞看著空蕩蕩的大殿,自嘲道:「你們是不是很奇怪,如此不堪的大綬王朝,竟然還能得個浩然王朝第四?」

  老人很想念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當時劉繞剛剛破境,也是一位志向高遠的年輕仙人。

  年齡懸殊、仙凡有別的他們,在大雪紛飛的時節,相逢於一間即將打烊的市井酒鋪,風雪撲簌簌撞在門口懸著的棉布帘子上邊,屋內飲酒論時勢,俱是心肝滾燙,覺得大綬的明天一定會艷陽高照,京城的冬天將永無凍斃的乞兒。

  姜尚真點頭道:「我都要替第三和第五打抱不平了,一個覺得噁心,一個倍感恥辱。」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一一彎曲起來,笑道:「第一,祖上確實闊過,攢下一份不錯的家底,就算期間出一兩個敗家子,也經得起揮霍。第二,得位不正嘛,最怕青史留下罵名,也好辦,秘傳幾句祖宗家法給後人,所以殷氏一向極為厚待讀書人,優渥養士數百年,這就很占便宜了,容易有個好名聲,可以把各方游士騙進來。第三,有十四境鬼物『蜆』在境內遊蕩,誰敢隨便伸手。第四,之前大綬朝祖墳冒青煙,出了一對驚才絕艷的『文武雙璧』,類似大驪宋氏的袁曹兩位中興之臣,文嘛,說的就是少年浪蕩子突然回心轉意、頭懸樑錐刺股發奮讀書、連中四元的國師劉繞了,另外一位,生前武功之盛,帶兵打仗的資質,當世一流,其才幹之極佳,類似我們大驪陪都的柳清風,這種『官』,求是求不來的,只能碰運氣。第五,別看殷績是個壞得流膿的大反派,其實他當皇帝還是有點本事的,絕非俗手,有這種人坐龍椅,當然是權相名將全部靠邊站。第六,再不濟,不還有個老祖宗殷霓暗中照拂殷氏子弟。」

  劉繞點點頭,「少年郎有見地。」

  崔東山拱手搖晃幾下,幅度極大,嬉皮笑臉道:「老仙君好胸襟。」

  陳平安只是仰視那口龍頭下探、口銜驪珠的華彩藻井。

  姜尚真順著自家山主的視線望去,心想這物件,不好拆也不好搬吧。

  殷霓看著那個好像猶豫要不要坐一坐龍椅的瘋癲少年,怒容說道:「還回去!」

  崔東山啊了一聲,裝傻。

  殷霓沉聲道:「將鎮物放回原位!」

  崔東山唉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隻匣子,隨手丟回原位。

  陳平安說道:「原封不動還回去。」

  崔東山只好又從袖中摸出些寶貝,以秘術放回寶匣。

  殷霓見到這一幕,天然性情冷清的女子山君,難得氣極而笑,連說幾個好字,「這就是一宗之主的做派,這就是陳國師的得意學生?!」

  崔東山嘿嘿而笑,乾脆一屁股坐在龍椅上,挪了挪屁股,將兩隻腳擱放在椅把手上邊,「氣人哦。」

  殷霓剛要施展一門搬山神通鎮了此賊,卻聽陳平安淡然一句,「他本來名叫崔瀺。」

  殷霓連忙撤了神通,她被震驚得無以復加。那頭繡虎?!

  劉繞更是心情複雜到了極點,真是繡虎?自己悉心鑽研了二十餘載的事功學問的祖師爺?!

  崔東山做了個鬼臉,撓撓臉,晃著腳尖,笑道:「慫人不提當年孬。何況計較起來,我只能算是崔瀺的大道渣滓,好的,他都藏私了,不好的,都送我啦。」

  姜尚真笑了笑,在這件事上,山主和崔老弟,終於都可以與外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即便是清高如殷霓,都不得不承認一事,說句難聽的,大綬殷氏還不配讓繡虎崔瀺故意以言語羞辱。

  劉繞不知為何好像道心崩了,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大概百年之前,劉繞曾經見過文聖一脈首徒崔瀺的講學,縱橫捭闔,氣勢跌宕,旁人完全沒有說話的份,不敢有任何質疑。

  劉繞是精研事功學問二十餘載的山巔修士,再加上劉繞本身跟崔瀺就是當國師的同行,所以他更能體會崔瀺的……陰惻惻。

  那頭繡虎,就像光天化日之下的影子,

  邵元王朝的前任國師,也就是林君璧的恩師,他也曾試圖找出大驪事功的漏洞和缺陷,經常與劉繞書信往來,越到後來,雙方就越是悲觀,都認為繡虎不可敵。為此雙方還做過一個最可怕的假設,如果崔瀺對中土文廟和儒家道統心懷怨懟,他會做什麼?

  所有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只需要捫心自問,便可以曉得自己在人生路上、每個當下的斤兩了。

  實力強弱,只需要看對手是誰。

  心氣高低,可以看假想敵是誰。

  既有陳隱官,又有崔繡虎,大綬朝是註定休想過河拆橋了。殷霓有些意態闌珊,她並不看好劉繞這場孤注一擲的豪賭。

  委實是劉繞的布局,一步都錯不得。劉繞心意已決,他當然不怕在史書上在百姓心中成為賣國求榮的罪人,但是殷霓卻很難想像,如果有朝一日,劉繞終於發現自己終究未能成事,只能留下一個更加糜爛不堪的爛攤子給大綬更年輕的人們去收拾殘局,他又該如何自處?

  在劉繞眼中,那位後來一步步崛起、成為大綬武將之首、功無可封的大將軍,是一位少年。

  難道在殷霓眼中,年幼即有神童之名、卻被幾本志怪小說騙去當神仙的劉繞就不曾是少年了?

  殷霓告辭一聲,返回山君府。

  劉繞冷不丁建議道:「不如由我陪著陳國師逛一逛大綬兩座密庫?前者是障眼法,所謂寶物,品秩一般,不過是用了件半仙兵充門面,免得有人起疑。後者還是有些好東西的,能打開門的,只有兩種可能性,大綬皇帝看寶,不然就是我與殷山君一起手持虎符,共同進入密庫,名義上是相互監督,實則是先帝怕我假公濟私……原來當年是我小覷殷績了。」

  呵,監守自盜?如今他劉繞差不多都算竊國了。

  之前劉繞只是腹誹一二,還有些納悶,殷績該曉得自己的品行,為何如此小肚雞腸?

  如今才知道一個可怕的真相,殷績竟然也有那證道飛升的野心。大綬密庫寶物,有一樣算一樣,都是他殷績未來的成道資糧?

  才登基便淪為傀儡的新帝殷邈,屬於大綬殷氏太宗一脈。傳言山頂的玉霄宮裡邊,就秘密供奉著一把玉制斧頭。

  崔東山跟姜尚真對視一眼,劉老哥,很上道啊。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搖頭。

  自己又不是打秋風來的。

  劉繞卻是堅持道:「總不能讓遠道而來的陳國師和諸位劍仙,白跑一趟,在外人眼中,落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嫌疑。」

  姜尚真笑道:「大驪都成為宗主國了,有了個浩然王朝排名老四的王朝成為藩屬國,這還雷聲大雨點小啊。」

  崔東山伸手擋在嘴邊,「畢竟我家先生沒有兼任兩朝國師,劉繞心裡邊打鼓呢,不送出點東西,總覺得睡覺不踏實。」

  姜尚真恍然道:「在理。」

  陳平安說道:「下次再說。」

  劉繞說道:「公私分明,大驪宋氏一份,落魄山一份。」

  姜尚真愈發佩服劉老哥的敞亮,難怪能當國師。

  劉繞竟是率先離開大殿,說要去國師府那棟荒廢多年的老宅子瞅瞅,隨意留下幾個外人在這邊,關鍵是那「少年」揮手笑言一句,劉國師真不怕明兒朝會,藻井和龍椅都沒啦?劉繞腳步匆匆,絕不搭話。

  崔東山跳下龍椅,小聲道:「先生?」

  陳平安點點頭,聚音成線密語道:「鄭大風用暗語提醒過我了,確實很不對勁。只是此時形勢不明,宜靜不宜動,不要逼得她狗急跳牆。」

  類似躲藏,全須全尾。再加上劉繞的弟子金鸝和崔東山提及的東海金鯉。

  崔東山說道:「我猜整座京城都被殷霓設置了一隻仙術鳥籠,專門用來捕捉修士的心聲,煉為音律一道的精粹香火。奇思妙想,有點嚼頭。」

  他準備在這邊多留幾日。

  姜尚真聽得一頭霧水,崔東山大略解釋道:「她的來歷很不簡單,說不定連劉繞都被騙過去了,我暫時也沒能勘破確切根腳,但是這座裙下之城,還有那座大岳,都透著一股玄乎。」

  陳平安笑道:「想起了合歡山。」

  如此一來,便自然而然想起了陸沉。

  劉繞前腳才走,後腳便來了一撥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聯袂跨過大殿門檻。

  崔東山攛掇著姜副山主走側門離開,去別處看看風景。

  陳平安有些意外之喜,快步向前,笑問道:「群玉兄,你們是跟著韓夫子一起來的?」

  君子顧曠,字群玉,也是一名劍修。他曾經去過劍氣長城,跟寧姚、陳三秋他們是一個小山頭的,關係莫逆。

  早年被阿良丟到劍氣長城的那些大驪仿白玉京長劍,其中就有一把「浩然氣」,被顧曠「暫借」。

  除此之外,顧曠還是疊嶂心儀的男子。

  顧曠默然作揖到底,行了個讀書人的大禮。

  陳平安有些無奈,總得還一個。

  不曾想顧曠迅速起身,不給陳平安還禮的機會,笑道:「由我來介紹一下。」

  顧曠身邊,還有當年與劉羨陽一起去過劍氣長城的秦正修,陳是。

  另外還有兩位女子,俱是浩然天下頭等書香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

  陳對,陳是的親姐姐。文淑君,是一位享譽南婆娑洲的閨塾師,她的夫君,是一位大瀼水的仙家俊彥,痴迷垂釣。

  出身河上書院的顧曠,南婆娑洲山麓書院的秦正修,醇儒陳氏子弟的陳是。

  三位儒家君子,都曾去過劍氣長城。

  秦正修惋惜道:「陳先生為何不肯接受禮聖的邀請,擔任蠻荒戰場的文廟督戰官?我跟王宰他們都覺得你要是願意,我們幾個就與書院『告假』個幾年,陪著陳先生一起趕赴蠻荒,上次打得實在是太憋屈了。」

  顧曠輕輕咳嗽幾聲,提醒好友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先生如今都是大驪國師了,而且剛剛將那周密從新天庭打落人間……驢拉磨還要喘口氣呢。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會去的。」

  秦正修追問道:「幾時去?」

  想起自己還欠著扶搖洲書院的一筆債,陳平安打趣道:「你們這些正人君子,說話都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在文廟年輕一輩的儒家君子當中,陳平安是極有人緣的。

  除了顧曠和南婆娑洲山麓書院的秦正修,還有五溪書院的王宰,天目書院的溫煜等人。

  先是書齋治學,再是戰場立功,他們大多數都已經擔任書院副山長。

  秦正修也覺得自己急躁了,笑道:「陳先生啟程之前,與我們通知一聲。」

  陳平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群玉兄,能不能問件私事?」

  上次見面,顧曠就想要歸還佩劍,不管是交給飛升城還是大驪宋氏都可以,只是當時陳平安沒答應,拿話含糊過去了。

  已經坐穩五彩天下第一道場的飛升城,也不差一把好劍。至於大驪王朝,那會兒還沒算帳清爽,陳平安還不至於如此主動示好,就太后南簪那德行,陳平安真要這麼做了,只會讓她更加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況且內心深處,陳平安更多還是希冀著飛升城與文廟,能多一份香火情是一份。

  顧曠猜出陳平安想要詢問什麼事情,洒然笑道:「我自然是喜歡疊嶂姑娘的,只是當年情況複雜,由不得我兒女情長。若是不喜歡,我為何主動要求跟隨先生,去剛剛開闢出來的五彩天下擔任記錄官,就是以為她會跟隨飛升城一起在嶄新天下落地,到時候我就好去酒鋪喝酒了,假裝喝高了,酒壯慫人膽,就會與疊嶂姑娘表明心跡。之後就是重建書院,巡視中土諸國,籌備蠻荒戰事等等,確實事務繁重,脫不開身……算了,這些都是藉口,其實還是我膽小了,怕疊嶂真正喜歡的,不是你這個二掌柜,就是結伴遊歷的陳三秋。」

  當年五彩天下,天地初開,有兩位儒家聖人坐鎮天地中央的天幕,這兩位文廟陪祀聖賢,分別出自禮聖一脈的禮記學宮,亞聖一脈的河上書院。顧曠就是兩位君子頭銜的記錄官之一。

  陳平安如釋重負,「先前還怕你們兩個是有緣無分。」

  陳平安單獨與那陳對拱手道:「好久不見。」

  陳對笑著抱拳還禮,「陳平安,好久不見。」

  對方身份太多,敬稱太多,陳對一向想法簡單,與其思量著哪個說法更妥當,還不如直呼其名。

  要知道當年初見,眼前這位功成名就的青衫男子,還是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經幫忙帶路,一起進山。

  同行的,有寧姚,還有劉灞橋,還有一個龍尾溪陳氏的斯文書生。

  陳平安在老鶯湖,當時跟宋集薪一起走在湖畔柳蔭路上,剛好就聽宋集薪提及一件舊事,說當年在小鎮,陳對這婆娘十分囂張,傻了吧唧接了宋長鏡一拳,她倒也硬氣,一聲不吭將自己從牆壁裡邊拔了出來,事後宋長鏡私下對她的評價不低。

  文淑君自然是對陳平安極為好奇的。

  年紀不大,就已經像是那種活在書中、繪在畫像中的人物了。

  如果對方單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或是大驪新任國師,與之面對面相處,她說不定還會有些緊張,怕說話儀容不得體之類的。

  「昨天」過後,她就覺得有什麼好怕、有什麼可緊張的,怎樣的壯闊風景,什麼樣的神怪人物,他沒有見過呢?

  其實在顧曠介紹過文淑君的名字身份之後,陳平安就知道她的那位夫君了,先前從扶搖洲御劍海上,雙方打過照面。

  顧曠笑問道:「秦正修這傢伙,馬上就要挪個地方當官了,陳隱官,猜猜看他會去哪裡高就?」

  陳平安說道:「莫非是觀湖書院的副山長?」

  顧曠笑道:「其實秦正修更想要去那座尚未躋身七十二之列的春山書院,但是被文廟否了,說他對文聖一脈學問理解不夠。」

  陳平安說道:「是茅師兄的看法吧?」

  顧曠大笑不已。

  秦正修無奈道:「茅司業還罵我是學問粗浮、趨炎附勢之輩,我一直沒好意思跟群玉他們提及此事,茅司業也太嚴苛了點。」

  陳平安忍住笑,「回頭我幫你在茅師兄那邊說幾句實在的好話,例如學問精深與否,我不確定,趨炎附勢之輩,肯定不是。」

  陳是輕聲笑道:「陳劍仙,上次在劍氣長城,沒好意思跟你多聊,早年求學之時,我跟劉羨陽是同窗好友,他私底下曾經跟我吹噓過,說你將來一定會是天底下最會燒瓷的窯工師傅。」

  陳平安當年聯手陸芝,陳淳安,合力布局設伏,在海上圍剿了一頭隱匿在浩然多年的飛升境大妖。

  所以陳淳安與好友曾經說過,了卻一樁心愿。

  陳平安哈哈笑道:「劉羨陽一向是吹牛皮不用打草稿的。」

  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那麼好面子的劉羨陽,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別洲書院,想來陳是的出現,兩人成為朋友,會讓劉羨陽入鄉隨俗更快更輕鬆些。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是說道:「劉羨陽的婚禮,早就給我發過請帖了,不過只是讓我把份子錢寄過去,這個王八蛋在信上反覆暗示我,人就別到了,大意是說這場婚宴一切從簡,他家窮啊,借不來桌子碗筷的。」

  陳平安笑道:「他跟你真不見外。」

  陳是酸溜溜說道:「劉羨陽跟我是好朋友,與你卻是好兄弟,還是分出了明顯的親疏。」

  陳平安微笑道:「親不親,得看借錢的次數。」

  陳是一下子樂呵得不行,「在書院求學的前期,我隱瞞家族身份,故意裝窮,都是劉羨陽接濟的我。」

  文淑君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陳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富貴氣象興許還能假裝一二,窮是裝不好,也絕對裝不像的。劉宗主肯定早就看穿了。」

  陳平安點頭認可此說。

  陳是說道:「難怪我一直想不明白劉羨陽當年,為何總是糾結一事,將來回了家鄉,會不會讓你覺得跟他沒話說。」

  陳平安默然片刻,想起一事,問道:「韓副教主在哪裡?」

  顧曠說道:「在山頂玉霄宮,說要與一位故人敘舊。」

  這座老百姓和戲文裡邊所謂的皇帝老爺金鑾殿外邊,丹陛台階底部,坐著今天才認識的一老一少,即將有師徒之名。

  先前老聾兒在這座不夜城的市井坊間到處逛盪,還真被他找到了一位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是位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身邊帶著捧臭腳的「清流靴」。

  少年剛剛從一座青樓走出,臉上還有沒有擦拭乾淨的胭脂印痕,便被一個身形佝僂、穿布鞋的老漢給當街拉住了。

  老聾兒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之下,對方總算沒有報官。

  所謂的資質不錯,其實也就是有望結丹。老聾兒卻已經覺得相當不錯了,兩場大雨之前,只說一洲之地,才幾個飛升?一洲如門戶,攢了數百年千年的家底,飛升之外的上五境也數得著的。道力深厚的山巔修士就算外出遊歷,有心度人,一趟走遍九洲耗費數年光陰,又能夠接引上山幾人?

  老聾兒自認不過是在京城逛了一圈,就能找著個有機會結金丹的少年,實屬不易。

  當然,老聾兒只說自己是位在寶瓶洲開闢洞府道場的地仙,少年徑直詢問一句,那你參加過披雲山的夜遊宴嗎?

  老聾兒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名叫張英,他也沒有那麼好騙。

  老聾兒也不與他廢話,說可以帶他走一趟皇宮,參加那場熱熱鬧鬧的朝會,屆時就曉得他這個寶瓶洲地仙不是誆人的說頭了。

  他們站在一位鳴鞭的宦官身邊,但是所有參加朝會的官員,竟是都對他們倆視若無睹,少年大為震驚,若是自己學成了這門仙術,豈不是到哪兒都是如入無人之境,好些心儀姐姐的閨閣,曼妙婦人的床笫,是不是也能偷摸過去,近距離欣賞她們對鏡描眉,沐浴更衣……更多的,少年也不作非分之想,自己可是飽讀聖賢書的斯文人,君子動眼不動手。

  少年小聲嘀咕道:「徐繞瘋了。」

  佩劍上朝,加封九錫,皇帝自認德不配位,為蒼生社稷行禪讓之舉……只是徐繞有子孫嗎?

  老聾兒笑道:「膽子不小,直呼其名。」

  張英轉頭看了眼高高的白玉台階,大殿裡邊有張傳說中的龍椅,這條京城中軸線,一直蔓延到大綬中嶽的祖山,山巔的玉霄宮。

  那位女子山君,真像一位歷朝歷代都在垂簾聽政的婦人。

  張英嘆了口氣,使勁搓揉著臉,「當了神仙有什麼好的。」

  老聾兒說道:「可以讓你有底氣與許多人很多事,說個『不』字。」

  張英剛要開口說話,便覺得眼前一花,出現了一位白衣縹緲的……神女?

  那女子笑道:「道友適合當那住持日常課業的傳功道士。」

  老聾兒擺擺手,「過獎。」

  生平最不喜歡、也極不擅長的,就是跟誰客套寒暄虛情假意,嘴上說些有的沒的,那叫人心不古,風氣不正。

  我輩學道人,練劍也好,修道也罷,豈可隨波逐流,沒點主張?為人處世,得有定力。

  這位女子劍仙,她是鬼物,正是白帝城閽者,鄭旦,越女劍術一脈。

  她環顧四周,說道:「鄭先生交代過了,說殷霓身份多重,手段不俗,不要隨便動她,小心大綬京城頃刻間變作一座死城。」

  老聾兒皺眉道:「是那周密針對我家山主的殘餘後手?」

  鄭旦搖頭道:「是浩然天下必須要還的一筆舊債而已。陳國師只是湊巧路過此地,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沒必要攬事。」

  老聾兒問道:「你來這邊就是提個醒?」

  鄭旦笑道:「算是原因之一。再就是鄭先生讓我當回說客,勸說『殷霓』秘密去往蠻荒東南地界,與鄭先生見個面。」

  無人問津久矣的國師府,朝廷只是定期派遣宮女灑掃一番。

  劉繞獨自坐在台階上邊,心事重重。他所做一切,概括起來不過就是一句話,要亡國了,諸君醒醒,還瞌睡懵懂呢?!

  驀的煙霧滾滾,卻無半點煞氣,從那京城鬧鬼的宅子裡邊升騰而起,轉瞬間掠到國師府這邊,從黑煙中現出身形來,竟是一位身材魁梧、披甲佩刀、貌若一尊門神的清靈鬼物,他神色複雜,直勾勾瞧著重返國師府的劉繞,說了一句跟殷霓完全相同的話語,「何苦來哉。」

  當時那邊鬧哄哄的,升壇做法的捉妖道士,便是那棟鬼屋作祟的宅子,奈何道士學藝不精,反而被法力高深的「厲鬼」捉弄,鬧了個灰頭土臉,給丟到了宅子門外邊,道士硬著頭皮回到宅內,與那戶人家只說要回到山中,請幾位師兄一起。其實老道的言外之意,就是定金別收回去。

  不過戲耍道士的,卻不是這位鬼物,而是他前些年收服的一頭頑劣狐精。

  劉繞笑道:「柴大將軍,終於捨得拋頭露面了。」

  那鬼物沒好氣道:「劉老兒如今瞧見殷夫人,說話舌頭不打結了?」

  劉繞點頭道:「別說說話利索,如今正眼看她,我何等坦然,目光如炬,她反而覺得難為情。」

  鬼物將信將疑,「退朝之後,偷偷喝了兩斤馬尿?」

  劉繞嗤笑道:「你若不信,直接去問陳隱官,他可以幫忙作證。」

  一世清廉,建立不世之功,卸甲辭官之後,門可羅雀,死後無清客,室無媵婢,積無帑藏,清清白白。

  鬼物冷笑道:「怕媳婦的男人,總會偏袒同道中人。我信他,不就等於信了你的鬼話?」

  劉繞說道:「怕媳婦,總好過你我打了一輩子光棍。」

  山巔,玉霄宮。

  韓老夫子雙手負後站在帷幕重重的殿內,看著那尊彩繪神像,說道:「果然是你。」

  一尊金身步出神像,殷霓皺眉道:「韓副教主,此話怎講?」

  韓老夫子淡然說道:「出來說話。」

  殷霓羞惱不已,你們一個個的,文廟副教主,大驪國師,劍氣長城的劍仙,書院正人君子,還有那個姓鄭的,尤其是腦子有病的白衣少年……有完沒完?!

  就在此時,殷霓伸手捂住額頭,下一刻,如有一物駕馭她的雙手,從前額頭皮處扯開,硬生生撕掉了一層描金法身,「走出」一位血肉模糊的無皮女子,雙腳飄落在地,她便重塑了五官、生出了白皙肌膚,是一位容貌猶勝殷霓的女子,美中不足的,是她臉上如有層層疊疊的細微金鱗,使得她一下子便從美艷轉為神異,非人。

  就如鄭大風所說,昨夜任何一尊山水神靈見到陳平安,都會生起強烈的愛憎之心,但是殷霓卻絕無半點波瀾。

  此刻她瞥了眼山腳的皇宮,冷笑道:「若非他身上沾染了眾多的水族氣息,我定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京城之內百萬生靈,與我大道息息相關,反正我活皆活,我死皆死。惹惱了我,別說他陳平安,就要劫上加劫,你這個當文廟副教主的,也一樣要吃掛落,害得一座王朝京城淪為鬼蜮,你們兩個讀書人,都是罪魁禍首……」

  她一邊仇視著韓老夫子,一邊分心與那站在皇宮丹陛台階底部的鄭旦說道:「替我婉拒鄭先生的好意邀請,就說我並無去蠻荒的打算。就算被中土文廟看穿了,我倒要看看,能奈我何……」

  在她言語之時,大殿門檻那邊,有個挎劍的大髯漢子跨過。

  她定睛一瞧,便脫口而出,直接報出那人名號,「劉叉!」

  麻衣草鞋的大髯豪俠,皺眉道:「韓夫子,殺是隨便殺,問題是殺了她之前,這座京城怎麼辦?」

  一山震動。

  一襲青衫縮地來到山頂的武道漣漪使然,陳平安說道:「先有話好好說,確定沒得商量了再決定要不要撕破臉皮。」

  她厲色道:「我偏與你們一句話都沒得商量,又如何?!」

  陳平安抬腳,卻沒有跨過門檻,而是站在了門檻上邊,這一下子,就讓她道身凝滯,倍感沉重了。

  她驚愕道:「你為何曉得這門失傳已久的斬首青山之術?」

  就在此時,又有一位不速之客,降臨此地,也是抬起一腳,笑眯眯道:「當真沒得商量?小心我把頭都給你踢掉。」

  她見到陳平安還好,其實就是色厲內荏,而且也不願與他真正結下死仇,但是等到她見到此人,便是殺心驟起暴跳如雷了。

  剎那之間,她滿臉淚水,痴痴望向大殿門外那邊的一位纖細身影,「公主殿下,真是你麼。」

  當年她起兵造反,可不就是為了曾經有恩於己的公主殿下報仇嗎?

  原來是跟隨陳清流一起來到玉霄宮的王朱,她瞪眼道:「都過去三千年了,怎麼做事情還是這麼顧頭不顧腚的,休要胡鬧,將皮囊歸還原主,真身立即隨我返回水府!」

  那女子破涕而笑,「好!」

  她一步來到王朱身邊,輕輕抱住她,喃喃道:「公主殿下受委屈了。」

  王朱身體僵硬,猶豫片刻,還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頭。

  韓夫子笑了笑,與劉叉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劉叉板著臉說道:「好說。」

  韓夫子到了京城的城頭,來到摔著兩隻雪白袖子的俊美少年身邊。

  白衣少年好像在自言自語,「昔年文聖一脈幾位同門師兄弟,聚在一起評點聖賢文章,各有各的喜好。」

  「憧憬江湖的少年說,韓夫子行文氣盛,鋒芒畢露,豪雄無匹,若掀雷抉電,仿佛武學宗師遞拳於文壇,悍將衝殺於士林,自然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宛若兒戲也。」

  「扣扣搜搜的帳房先生說,我如果替韓夫子作夫子自道一番,大概是『文章一事,終究小道』,後世讀史書者、翻書之人莫要被神神奇奇迷了眼,辜負了良苦用心。」

  「傻大個說,有繼承和整理儒家道統之功,當個文廟副教主,綽綽有餘,就是對佛家的看法,有失偏頗,惜未能見著龍象使然。」

  「當大師兄的說,吾心求大道久矣。道在直言,在選材,不在篇章炫目。在經濟,在武功,不在獨善其身。在誠心,在當代在千秋。」

  「多年之後,小師弟與得意學生說,三歲而孤,相信讀書求學之路會很辛苦。」

  聽到這裡,韓夫子撫掌而笑,「說得真他媽的好!」

  山頂,玉霄宮外,恢復自由身的殷霓目送他們下山,她身邊還有神態悠閒的陳清流。

  山路上,劉叉直接問道:「怎麼扛過去的?」

  陳平安毫不掩飾道:「陳清流遞劍問道之外,還有禮聖和劉饗聯手,啟用了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樓。」

  劉叉點頭道:「當得起。」

  陳平安也不詢問劉叉為何能夠離開文廟,又或者是劉叉與韓老夫子有什麼君子之約,只是說道:「我知道幾個好釣點。」

  劉叉剛想點頭,卻聽到對方又補了一句很多餘的話語,「保證釣技再差,都有魚獲。」

  明月光如水,下山如蹚水,王朱安蹩腳慰了她幾句,她只是哭哭笑笑,自說自話,王朱便有些煩她了,可她還是纏著王朱問這問那,惱得王朱讓她回玉霄宮去。她卻提議大伙兒不如一起喝頓酒吧,她請客。王朱瞥了眼雙手籠袖的男人,他卻是詢問劉叉意下如何,劉叉說隨便挑個路邊酒鋪就行,王朱便讓她這位東道主帶路,問她有錢麼你,她卻說請客歸請客,跟結帳不結帳是兩回事,大不了記在殷霓帳上。劉叉竟然點頭,說這樣的酒水喝著才有滋味。陳平安說自己有個化名叫曹沫,不怕丟臉。王朱白眼,說她請客我結帳。說公主殿下真好,一如當年,氣得王朱趕緊讓她一邊涼快去……

  人間青山萬朵,原上野草茂盛,百川浩蕩流入海,只喝一碗酒說不完萬年事,且將酒碗余在桌上等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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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少年

  金鯉宛如古老詩歌裡邊的碩人,只是她施展了障眼法,遮掩了極美的容貌。

  她的真容,不輸殷霓,而殷霓是與宋聘、聶翠娥齊名的浩然十艷之一。

  大綬朝從親貴到京城豪族再到地方士紳,風流成性,偶得一二艷美妾婢,引以為榮,非但不會金屋藏嬌,反而唯恐世人不知。

  先前他們出了山,繞過皇城,挑選了這間開在繁華坊間的酒鋪,總能看到街上面紅耳赤的醉漢們勾肩搭背,嘴上稱兄道弟著,官宦之家的仕女們,也無任何閨閣禮儀束縛,大大方方花枝招展遊街,手裡拎著各色紈扇、花燈,已經收攤的攤販們,推著小車,臉上略帶著幾分疲憊神色,聞著酒水或是醬肉的香味,眼神有幾分糾結,只好低下頭去,快步推車而過。馬無夜草不肥嘛,懶洋洋的官衙胥吏們賺著一些見不得光的外快,還能抽空去那自家地面的暗娼快活一番,提著褲腰帶走到吆喝生意的胡同,再與門口老鴇埋怨幾句,怎麼好久都沒有新鮮面孔了……大綬朝空架子也還是個架子,這邊的世道大體上還是瞧著歌舞昇平的。

  只是偶爾能瞧見一些身穿便服的精悍男子,眼神凌厲且警惕,在街上快步往來。

  大綬朝不是要變天了,是已經變天了。在百年間燒過國師劉繞這口冷灶的世族門閥,有人暗中竊喜,覺得家族子弟平步青雲指日可待,有人心中大恨,覺得瞎了眼才與劉繞酬唱往來,有人無所謂,明兒的大綬廟堂,任由你方唱罷我登場,我們世族和士大夫怕什麼。

  劉叉大碗飲酒,酣暢淋漓,出了文廟功德林,覺得極為痛快,至於被文廟派遣給年輕隱官當幾年貼身扈從,算不得什麼憋屈事。

  陳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望向對面的王朱,問道:「這般莽撞行事,跌了幾境?」

  王朱說道:「還行,保住了仙人。」

  金鯉便要忍不住為自家公主殿下打抱不平幾句,好心好意去救你,怎麼還不落個好,被說成是莽撞行事?讀書人,狗東西!

  王朱曉得她的脾氣性格,以眼神示意她少說話,多喝酒。金鯉便給公主殿下夾了一筷子京城特色的酒糟滷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文廟那邊多半會給出一個功過相抵的結果。」

  王朱說道:「果真如此,超乎預期。」

  私自調用一海水運,屬於重罪,擱在遠古,更是死罪,就該上斬龍台了,受那斬勘之抽筋剝皮斷頭苦,屍骨往那化龍潭一丟。

  陳平安說道:「掌權者的人情味,自古就是一把雙刃劍,你不單單是一海水君,更是天下億兆水裔的表率,多加體會此理。」

  金鯉深以為然,這話倒是說得有幾分水準,咱們公主殿下,如今可是無數蛟龍之屬的主心骨,絕不能出任何差錯,被文廟抓住把柄。

  王朱說道:「曉得的。」

  陳平安笑道:「怎麼個曉得,說說看。」

  王朱冷哼道:「當學塾先生當上癮了?」

  金鯉附和一句,「陳國師管得也太寬了些,管一管藩屬大綬也就罷了,怎麼還管到我們水府頭上了。」

  陳平安笑道:「不管的話,金鯉道友這會兒都不知走在哪條道上呢。」

  金鯉一時語噎。確實,方才大駕光臨山頂玉霄宮的奇人異士,略多。也虧得公主殿下出現及時,若是自己衝動行事,豈不是連累東海水府?

  陳平安抬了抬酒碗,說道:「何況天上事我都管過了,一座東海水府還管不得?」

  金鯉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與這位說話很沖的年輕人豎起大拇指,「我只敢造文廟的反,你卻敢造老天爺的反,輸你一籌!」

  陳平安搖搖頭,「周密算什麼老天爺,我也只是順道而為。」

  金鯉嫣然笑道:「公主殿下降服了我這個地字號反賊,文廟不得補算東海水府一樁功勞?」

  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周密才是天字號。

  劉繞的親傳弟子,那個即將成為大綬新皇后的少女金鸝,其實只是因緣際會之下,沾染了她的一些大道氣息。

  還有那位女子山君殷霓,她確實是遠古天庭的織女轉世,金鯉對她們,各有一份大道饋贈留在她們身上。

  就當是此次幽居別家道場,離開大綬朝的臨別贈禮,繳了房租。她金鯉,恩怨分明,做事清爽,義字當頭!

  只說當年水族氣勢如虹,實惠好處都是跟著她的兄弟姐妹們的,等到功敗垂成,罪責與後果,也是她一力承擔極多。

  王朱不來找自己,哪敢露面現身主動去水府找她。隱匿在江湖草莽的反賊,造訪一位藩王府邸,不是密謀造反,還能做什麼?

  當初公主殿下恢復真龍身份,文廟封正為東海水君,她還是很意外的。她最怕中土文廟名義上是讓公主恢復自由之身,再讓坐鎮天幕的聖賢們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吹毛求疵,等找到了合適的機會,就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痛下殺手……她信不過文廟,也信不過大驪那頭擅長將利益最大化的繡虎,但是她相信一個願意拼死護住整座驪珠洞天凡俗的讀書人,也願意相信一個在書簡湖鬼打牆的沒讀過書的帳房先生,一個親手打造出落魄山、讓那小精怪擔任護山供奉的年輕山主,一個被陳清都認可品行、給予重任的外鄉劍修。

  陳平安說道:「金鯉道友去了水府,也別成天想著攛掇王朱造反。」

  金鯉撇撇嘴,笑道:「陳國師這種話就說得粗淺無見識了,翻看歷朝史書,亡了國的人間王朝,誰不是皇帝在造自己的反?別人造什麼反,造得了什麼反。」

  陳平安笑道:「昏君與奸臣總是相互成就,才能成雙成對青史留名。」

  金鯉呆住,她憋了半天也沒能想出反駁的由頭,悻悻然道:「也有些歪理。」

  王朱忍俊不禁,突然間覺得金鯉這個煩人的話癆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劉叉抬起頭,望向一個在街巷拐角處鬼鬼祟祟的老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繼續喝酒。

  陳平安招招手,「仙槎前輩,過來一塊喝酒。」

  老道人搓著手,總不好意思坐在王朱或是金鯉身邊,傳出去容易說閒話,被桂夫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見異思遷了。

  所以顧清崧就伸手推了推盤腿坐在長凳上的大髯遊俠,劉叉無動於衷,老舟子便是開始發揮本命神通了,大罵劉叉你褲襠拉屎沾住凳子啦?在文廟功德林讀了幾天書曉得禮義廉恥了,怕熏了一鋪子花錢買罪受的酒客?如此奇效,多關你幾天,你不得坐過冷板凳就去吃豬頭肉啊,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去各地文廟給劉叉的掛像磕幾個響頭,打自己幾耳光,當年怎麼有臉與聖人劉叉同桌喝酒的……

  劉叉總不能打他一頓,若說跟此人當街對罵的勾當,劉叉也做不出來,只好挪了挪屁股,自顧自悶了一碗酒。

  顧清崧一坐下,說道:「陳平安,我與你也不必說什麼矯情話,今夜厚著臉皮湊過來,不為喝酒,有事相商。」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到了蠻荒,一定會去探望陸沉。」

  顧清崧問道:「只是探望嗎,就不能仗義相助,救上一救?」

  大概這是顧清崧除了桂夫人之外,跟人言語,頭一遭如此小心翼翼,半點不豪橫。

  陳平安說道:「我肯定會量力而行,你別抱有過高的期望,務必將心中的預期放低些。」

  顧清崧心領神會,有這麼個口頭承諾,足矣!陳小友說話做事一向如此縝密,也難怪他能夠熟稔女子心思,姜尚真、米裕之流的騷包,能算個屁的花叢老鳥,對上陳小友,差距何止是道里計……老舟子心情大好,打算再與陳平安討要幾個錦囊妙計,他與桂夫人,這麼一樁好姻緣,被世道蹉跎久矣,雖說被陳平安指點過後,八字有了一撇,卻還是差那麼一點火候,老舟子心中有了計較,一抬臂,「掌柜的,上好酒!」

  老道人很快就喝高了,喝得眼淚鼻涕一大把,但是很奇怪,醉酒醜態的老道士,反而沉默寡言得像個啞巴,只是一碗酒接一碗。

  陳平安幾次勸酒無果,只好拿出殺手鐧,說你再這么喝下去,我就去與某人告狀了……老道人打了個激靈,頓時起身告辭,不忘跟那趴在櫃檯上欣賞美景的掌柜結帳。

  手中沒有竹蒿走在陸地上的老人,身形踉踉蹌蹌,極犟,絕不散了酒氣和退了酒勁,在喧譁熱鬧的市井街道上漸行漸遠。

  曾幾何時,夕陽里,西風呼呼吹著,一個未來會說出道術將為天下裂的年輕道士,牽著一匹年邁羸弱的瘦馬,晃晃悠悠,慢慢走在通往大海的古道上。

  從陸地到了海濱,放馬歸山,錢囊空空的道士賒帳僱傭一位舟子,乘船出海,看過最明亮的明月與星空,見過最壯觀美麗的東海日出與天邊晚霞,也吃過一頓接一頓難以下咽的海魚燉鍋,故而道士御風離開家鄉天下之時,宛如人間一輪海上生明月,拜師不成的撐蒿舟子嚎啕大哭,傷心極了。

  等到顧清崧終於捨得離開酒桌,補上位置,一個白衣少年躡手躡腳偷摸過來,驚嘆道:「哇,劉叉!大活人唉。」

  劉叉頭也不抬,崔東山拿一隻雪白袖子輕輕擦拭桌面,笑問道:「劉叉,如果讓你去做掉仰止,做不做?」

  劉叉說道:「我只是個護院,不是拿錢辦事的刺客,相信陳平安也做不出這種雇兇殺人的行徑。」

  崔東山歪著肩頭倒向劉叉那邊,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糾正一下,你跟仰止都不是人。」

  劉叉扯了扯嘴角,也不跟這滿嘴噴糞的白衣少年一般見識,真有本事怎麼不跟顧清崧坐一桌?

  金鯉同樣不計較「繡虎」的含沙射影,只是感嘆一句,「你若是早生三千年,當年與我一起造反,成與不成,還真兩說。」

  王朱氣笑道:「滿腦子都是『造反』倆字是吧?」

  金鯉正色道:「看來我是該君子三省乎己。」

  崔東山驚嘆道:「大綬京城真是一塊風水寶地,遍地可見的讀書種子!」

  金鯉想起桌對面少年也算是個仿冒的崔瀺,就忍了崔東山的挑釁,她只是好奇問道:「韓老兒真放心我去了公主殿下的水府?」

  那可是她起家的東海地界!非是她誇耀自己的功業和聲譽,五湖四海的道脈香火,比起陸地仙府門派相對穩固,當世多少海底宮闕,水裔做主的門派,如今還在密室之內偷摸掛著她這位老祖的掛像?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放心。」

  金鯉愈發疑惑,斜眼那位大髯漢子,她試探性問道:「文廟擱這兒釣大魚呢?」

  劉叉笑了笑,崔東山拍手叫絕,「褲襠都是黃泥巴,不是也是啊。」

  陳平安提著酒碗,說道:「只要你們不逾矩,中土文廟就不會故意挑事,玩那以絕後患一套的陰謀詭計。同理,只要文廟沒有找你們的麻煩,你也別蠢蠢欲動,將文廟當做傻子。金鯉道友,是敬酒,是罰酒,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金鯉沉默片刻,驀然笑顏如花,提起酒碗,「來,斗膽讓陳先生敬我一個酒。」

  陳平安笑著遞過酒碗,輕輕磕碰一下,各自一飲而盡。金鯉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誰敬我,我就敬誰更多,陳平安,我連走三個。」

  王朱眼神幽幽道:「當我是個擺設,只會被金鯉挑唆,耍的團團轉?」

  金鯉臉色惶恐道:「公主殿下,這話誅心了,賤婢豈敢僭越行事。」

  陳平安淡然道:「金鯉道友,文廟之所以肯放你返回根基牢固的東海水域,不放心你,只是因為放心我。簡而言之,我就是東海水府在文廟那邊的擔保人。如果有一天,你敬酒不喝喝罰酒,讓我覺得難辭其咎,不得不去文廟那邊負荊請罪,那我一定在荊條上邊先系掛好一顆腦袋。」

  金鯉抬起手掌,陳平安愣了愣,她大笑道:「愣著幹啥,擊掌為誓!」

  陳平安只好抬手與之擊掌,不料金鯉攥了攥他的手掌,哈哈笑道:「揩點油。」

  崔東山眼觀鼻鼻觀心,假裝啥都沒看到。這婆姨,真是天生干造反這門行當的一塊好料。

  見先生好像在思量著什麼,崔東山問道:「先生,想啥呢。」

  陳平安說道:「下任大驪國師的人選。」

  崔東山有些尷尬。

  陳平安心目中的首選當然是崔東山。

  崔東山將功補過道:「先生覺得曹晴朗咋樣?」

  陳平安搖搖頭。倒不是一定要讓曹晴朗擔任青萍劍宗的下任宗主,只因為自己的這位得意學生,是最有希望做那第一流醇儒的。

  崔東山又給出兩個名字,「曹耕心,或是袁正定?」

  這對家族和官場冤家,早年本就是當作儲相栽培的,其實還有一些年輕人,悄無聲息的都被淘汰掉了。

  陳平安說道:「有沒有非大驪本土人氏出身的年輕官員,年紀大概在三十五歲。」

  崔東山問道:「容魚那邊沒有類似的檔案?」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崔東山說道:「回頭我找那位大都督合計合計,他跟柳清風一直關係不錯,說不定有些心得、說法。」

  老聾兒帶著新收去暫不記名的徒弟張英找來這邊,以心聲告訴自家山主,陸芝這撥劍修已經動身返回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齊廷濟率先趕去了歸墟渡口,等著米裕去那邊匯合,同走蠻荒。

  其中黃陵和宣陽,根據斜封宮臭椿道人提供的線索,打算近期一起去金甲洲的古遺蹟邙山,秘密尋找那位道號清廟、名為周頌的女子鬼仙。若能順便將那位大名鼎鼎的「劍仙徐君」拐騙到了龍象劍宗是最好。

  王朱起身說道:「走了。」

  金鯉跟著起身,伸了個懶腰,天大地大,碧波萬里,自己定要輔佐公主殿下將東海水府成為第一水法道場。

  陳平安點點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金鯉明眸皓齒,秋波流轉,姍姍然施了個萬福,柔媚笑道:「陳公子萬千珍重,記得多去水府串門做客呀,奴婢萬千期待。」

  陳平安黑著臉置若罔聞。

  劉叉喝酒看熱鬧都不花錢,覺得有趣,也有陳隱官你吃癟的時候。

  酒桌旁。

  一肚子花花腸子、一路上想著如何先學會仙家隱身法、再學山上穿牆術的的世家少年,真見著了正經的良家美人,反而膽怯。

  來了一位管事模樣的老者,帶著幾位孔武有力的青壯家丁,瞧見了街邊酒桌旁的少年身影,三步並作兩步湊近過來,「英官兒,可把你找著了,快快回家,老爺已經急得火冒三丈了,與我們放出話來,一個時辰之內再不把你帶回家,就要打斷你的三條腿。

  張英卻是曉得是失心瘋的國師劉繞,要讓大綬京城在未來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間再無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景了。

  少年也猜不出酒桌那幾位古怪人物的身份,跟家族管事介紹說道:「我剛剛認了一位師父,要隨他入山修行仙法。」

  老管事聽也不聽這些不著調的混帳話,只是催促道:「英官兒,認了師父能學仙術自是好事,只是你先與我們一起回府。」

  老聾兒看了眼山主,陳平安笑道:「你陪著少年一起回趟家,讓他的家人放心,相信離家登山,屬於遊必有方。如果對方實在不信你的話,怕少年誤入歧途,耽誤了科考前程不說,還害了他的性命,你可以表明次席供奉的身份。」

  大綬朝的達官顯貴,別管各自家族底蘊深厚如何,一個個的眼界總是不低的,老聾兒點點頭,「從張英做派見其家風,估計多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精明人,不搬出這層身份,絕無可能帶他離開大綬。」

  張英好奇萬分,哪座道場哪個門派的次席供奉?只是少年心中難免失落,一位地仙便能擔任次席供奉,那座山頭,想來不高?

  不如別去了吧。聽說去山上修仙既清閒又苦悶,很無趣的。哪有在山下讓姐姐們揩油來得開心?家境殷實的少年郎有個特殊嗜好,去了青樓,定要喊來一位生意最為冷清的姐姐,花錢找罪受。所以年紀輕輕的,便贏得了一個「青樓及時雨、勾欄呼保義」的美譽。

  迎來送往慣了的老管事眼尖,早就煉出了一雙火眼金睛,方才只是視線一掃,便看出了這位氣態雍容的青衫男子,便是這桌酒客的話事人,他一邊想著如何與巡城司衙署打點關係,查一查這撥仙師的關牒,確定籍貫身份,一邊拱手作揖,畢恭畢敬說道:「諸位仙師贖罪個,招待不周,明天我們府上定會設宴款待貴客,英官兒有幸拜師一事,畢竟事關重大,家主絕不敢怠慢,卻要從長計議一番。」

  陳平安起身笑道:「設宴款待就不必了,我要連夜返回道場,就讓甘供奉陪你們英官兒一起回府,至於他們能不能成為師徒,何時學習登山法,全看雙方的緣法了。」

  劉叉站起身,接下來總是跟在陳平安身邊晃蕩了。

  老管事使了個眼色,一位家丁隨從便去櫃檯結帳,卻被告知已經有人幫忙結帳了。

  少年驀的下定決心,不去山上當神仙了。

  亂世一來,那些身世本就可憐的女子又能怎麼辦?他能照顧一個是一個。只是少年自己心中也犯嘀咕,刀光劍影,鐵甲錚錚馬蹄陣陣,無數豪門世族的匾額都可能要被砸碎了個稀巴爛,膏腴貴胄富家子尚無立錐之地,他真能照顧到她們嗎?就自己這唇紅齒白的俊俏相貌,可別賣屁股……不如還是跟著半路師父一起上山躲避亂世?少年內心糾結極了,去桌上倒了一碗酒,豪放滿飲這一碗不常喝的土燒,真想就此醉倒,等到睜眼醒來之時,又是歌舞昇平的盛世光景了。

  崔東山笑道:「老聾兒好運道,收了個好徒弟。」

  老聾兒笑呵呵不說話,看來除了在山中傳道授業,自己也該時常來山下走動走動。

  陳平安說道:「張英,你先去劉繞的那邊待幾年,何時跟隨甘棠登山,確實需要從長計議。」

  老管事聞言錯愕不已,如今的江湖騙局不高明啊,張英卻是問道:「哪個劉繞?」

  陳平安笑道:「就是你覺得瘋了的那個劉繞,他剛剛返回國師府,你現在去投靠,對自己對家族對大綬都有些好處。」

  張英無奈道:「你這人說話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堂堂國師府那麼高的門檻,也是我這種末流紈絝子弟能夠跨過去的?被亂棍打出,醫藥費誰出?」

  陳平安也沒解釋什麼,祭出三山符,帶著劉叉徑直離開了大綬京城,崔東山和老聾兒需要略作停留,稍晚返回落魄山。

  老聾兒愈發眼神慈祥,這徒弟,說話耿直,隨師父樣,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崔東山捧腹大笑,指了指國師府那邊,「劉繞的門檻有這麼高,他自己都不知道啊,劉繞劉繞,別裝聾作啞了,速速來此拜見你們大綬朝膽略第一人,揀著寶了,莫要放漏給外人……」

  當板著臉的劉繞果真現身此地,聰慧少年便恍然醒悟,那位氣態溫和的青衫酒客,就是先前金鑾殿上的大驪國師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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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0 01:31:15
第9章 美好

  天光眛爽,氣象嶄新。翻過黃曆了,今日最宜出門遠遊,明天宜婚娶。

  雞鳴即起,朱斂精心準備了一頓豐盛早餐。滿滿當當一大桌子,反正有鍾倩幾個在,不怕浪費,就算連他們都吃不完,也可以送往後山的曹蔭曹鴦或是跳魚山那邊。

  今兒天未亮,小米粒就已經早早巡山完畢。老廚子的宅子,就是山中最熱鬧的地兒,每天都會這般炊煙裊裊,跟點卯似的。

  按照昨夜大伙兒一起商量出來的計劃,他們今早出了山門,就御風去牛角渡,再乘坐一艘南遊的長春宮渡船。

  其實落魄山自己就有一艘能夠跨洲商貿的風鳶渡船,不過用陳靈均的話說,就是我們這趟是下山遊歷,不是外出享福的,更不是跟誰耀武揚威,要受點累,能吃點苦,打熬筋骨增長見識,在紅塵滾滾裡邊多交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得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膽識氣魄……說著說著,青衣小童自己都不信,與那黑衣小姑娘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裴錢跟暖樹對視一眼,這倆幼稚鬼。

  今天早餐的飯桌上,多出一個陌生面孔的大髯壯漢,自稱劉申,說是走江湖的,來落魄山混口飯吃。

  陳靈均湊上去閒聊,這劉申只是埋頭喝粥,只會含含糊糊嗯嗯啊啊的,悶葫蘆一個。陳靈均便有些遺憾,自己就要遠遊,否則只需請他喝幾頓早酒,暫時還比較害羞的劉申也就自然而然敞開心扉了。吃過一頓結結實實的早飯,劉申放下碗筷,便詢問附近哪裡適合垂釣,陳靈均說黃湖山那邊不錯,劉申大踏步走出院子,陳靈均看著那個大步流星的背影,也未深思,只覺得怪人一個。

  魏檗走入院子,說道:「景清祖師,山主請你去山道頂部那邊聊幾句。」

  陳靈均著急慌忙咽下一個肉包子,笑呵呵指了指這位魏神君,調皮吧你。升了官,牛氣哦。

  這次遊歷路線,山主沒有給出太多的建議,只是讓他們記得路過某洲的時候,可以拜謁幾位山上前輩,比如桐葉洲那邊,梧桐山的開山祖師青同,還有那位老真人梁爽。驅山渡附近,那位被譽為「劍仙徐君」的徐獬,也可以投貼拜會。金甲洲有個叫斜封宮的海上宗門,到了山門那邊,可以自報名號,混吃混喝幾日想來不難……

  表面上看確實糙了點。

  上次陳靈均遊歷北俱蘆洲,走水濟瀆,山主只差沒有在哪裡拉屎都給青衣小童標註出來了。

  可其實在給小米粒他們安排護道人一事上,陳平安確實花了不少心思,比如讓溫仔細負責寶瓶洲這段山水路程,桐葉洲那邊,讓青同幫忙上點心,暗中照拂一二,到了扶搖洲,顧璨的扶搖宗和金璞王朝某位在落魄山沒少喝酒的新任國師,也可以得閒時照看照看,至於金甲洲,不還有個臭椿道人的斜封宮……大概算是應了景清祖師的那句口頭禪,出門在外朋友多,走遍天下都不怕。

  還劍湖那邊的茅屋,竹素還在閉關,寧姚就幫忙護關。劉叉剛到落魄山,就跟著陳平安去那邊待了一會兒,可惜湖內游魚不多。

  老聾兒一回到花影峰,就喊來了當時幾位尚未休歇的學道人、以及桃符山幾位年輕高真,為他們補上了一場傳道授業。

  新收的徒弟張英去了劉繞的國師府,先在那邊歷練幾年,老聾兒給少年留下了兩部入門道書,約好了什麼時候躋身中五境就走趟落魄山花影峰,補上一場拜師禮,他這個當師父的,是次席供奉,所以張英只要正兒八經拜了師父,就會直接納入霽色峰祖師堂譜牒,聽得張英內心又動搖起來,我這天上掉下來的便宜師父,如此牛氣的?

  只是一想到大綬朝的動盪朝局,少年只得詢問師父有無一步登天的仙家秘笈,他資質不錯的,今兒修煉明天結丹後天元嬰,就可以早點去祖山拜會師尊了……此話一出,立即被好為人師的老聾兒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學道之人豈可如此輕浮急躁,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劉道友身邊打磨心性,若是來年上山相見,為師見你心性依舊如此不堪大用,拜了師的當天就將你逐出師門!嚇得少年戰戰兢兢,道歉認錯不已。老聾兒順便傳授了一位姓柴的大綬鬼物,一道上古修煉之法,讓他學有所成,同樣去一趟花影峰。

  崔東山跟姜尚真這哥倆早早下山,說是要去書簡湖圖謀大業。還會將那撥當初被姜老夫子丟出袖子的桐葉洲地仙、武學宗師,緊急召集到寶瓶洲,經過他與姜副山長的好言相勸,循循善誘,好教他們幡然醒悟、痛哭流涕、洗心革面、將功補過、重新做人。

  一艘昨夜離開大驪京城、去往中部大瀆的長春宮渡船,那位六爺,她給自己的化名又取了化名叫「黃崇暇」,是一部戲文裡邊的人物,當過女狀元,女駙馬。

  這艘渡船剛好會路過披雲山和落魄山,在牛角渡停泊半個時辰,供客人們下船賞玩、或是去一眾祠廟敬香,畢竟舊驪珠洞天地界,早已是一處山上仙師、權貴子弟和官宦女眷們共同的遊覽勝地了。渡船會有三艘仙家符舟,分別去往北嶽山腳、槐黃縣城和鐵符江水神廟。

  在台階上坐著的陳平安,看著那個一路晃蕩到自己身邊的青衣小童,陳平安輕聲問道:「仙尉道長還沒睡醒?」

  陳靈均點頭道:「懶人有福氣嘛。」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你的盤算,寶瓶洲這邊就不用提了,隨便你們逛。」

  陳靈均顯然胸有成竹,將那計劃娓娓道來,「在老龍城乘坐玉圭宗的跨洲渡船,到了桐葉洲下船,剛好就是陸雍路老真人的道場,清境山的青虎宮,我久聞大名,必須帶著小米粒去那邊耍耍。」

  陳平安嗯了一聲,補充一句,「趙著還是我們的祖師堂客卿。」

  陳靈均咧嘴笑道:「我先前故意找機會,跟趙著甘興這雙師徒聊過幾句閒天,不聊不知道一聊嚇一跳,才發現趙著道心清澈,說話做事敞亮,前途無量不可擋啊,趙著聞言大喜,說借景清道友吉言……」

  挨了一板栗,青衣小童抱頭轉移話題:「據說未來會變作一條百花之瀆的大瀆,是肯定要去瞅瞅的。還有雲岩國那座臨時籌建的『祖師堂』,米大劍仙說那兒的薏酒配烤魚是一絕,總要帶著小米粒去嘗嘗鮮。再就是聽說大泉王朝入冬的京城,傳聞只要下了雪,就會美如一處琉璃仙境的蜃景城,如果想要欣賞雪景,我們幾個在寶瓶洲地界就可以走得慢一點,多徒步,少坐船,所以此事暫定吧。還有重建之後的太平山,還有南邊的玉圭宗,即將就不再跟周首席、哦不對,是周副山長『姓姜』的雲窟福地,我跟小米粒和鍾第一,都還沒去過呢,裴錢都說值得一游。」

  桐葉洲明面上是三足鼎立之勢,過江龍的青萍劍宗,地頭蛇的玉圭宗,山下的大泉王朝。

  陳平安說道:「反正你們邊走邊看邊打聽,哪裡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就去哪裡。出門在外別惹事,但是誰惹你們也別慌。」

  陳靈均拍胸脯保證道:「帶著小米粒,終究不是我自個兒瞎逛盪,山主老爺你放心,咱這兒有數的。何況還有鍾倩,他這人,別看平時脾氣好,說他什麼都無所謂,軟綿綿的,真遇到啥憋屈事情了,只會比我更衝動,嗷嗷叫著就跟人拼命去了。山主老爺你也放心,我會反覆跟鍾第一叮囑,在蓮藕福地當第一,到了浩然天下,一位金身境武夫終究不能橫著走,也別想著用一雙拳腳就能將道理說清楚,咱們仨不還有落魄山麼,不還有山主老爺你認識的那麼多道友麼,何必逞一時意氣,白白誤了性命,你鍾倩說是人死卵朝天,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英雄好漢,但是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豈不是要傷心死。」

  陳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腦袋,「總算有點開竅了。」

  除了陳靈均一本《路人集》,還有裴錢的那箱小帳簿,白玄的一部英雄譜,落魄山中的優良傳統。

  鍾倩和溫仔細,一位來自蓮藕福地的純粹武夫,一位靈飛宮授籙道士,昨夜都成為了落魄山的記名客卿,還是霽色峰祖師堂有座位的那種。

  袁黃也算如願所償,即將成為陳平安的親傳弟子。不講究什麼繁文縟節,只等找個時間,在竹樓二樓裡邊,袁黃磕過頭,陳平安喝過拜師茶,就是師徒了。

  其實陳靈均最想去的,還是那個金甲洲。

  因為有些山水邸報上邊的小道消息,說在那金甲洲,報上「鄭錢」的名號比啥都管用,陳靈均將信將疑,想要親自驗證一番。如果是真的,那他可就有話要說了,你們仰慕的鄭錢鄭宗師啊,她真名叫裴錢,當年她上山那會兒還是個調皮搗蛋喜歡捅馬蜂窩的小黑炭啊,是我看著長大的……

  至於遊歷流霞洲的青宮山,期間要不要拜會那位荊老神仙,陳靈均到現在還是沒想好,作為荊蒿的愛徒,聶翠娥親自登山邀請自己去那邊做客,思來想去,總是讓他覺得哪裡不對勁,荊蒿這種一洲道主、山上扛把子,不過是在落魄山屈尊與自己喝了幾頓早酒,那是賣自家山主老爺的面子呢,什麼景清老祖,就是落魄山自家人調侃他的說法,到了山外邊,明擺著誰當真誰是傻子麼。

  當然北俱蘆洲是肯定要多逛逛的,只是不曉得還能不能遇見那個車夫白忙,以及窮書生陳濁流,他們都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啊。

  還好,上次登門做客的鄭世侄,比較會做人,比他那個不靠譜的師父強多了,還知道留下了一個聯繫方法,說去中土神洲鄰近澄觀王朝的時候,就與他這個世侄打聲招呼,就算自己無法接風洗塵,自會有人出面接待。

  也不知道這位鄭世侄在家鄉那邊當了多大的官,澄觀王朝,這可是浩然王朝第一大的王朝,還要排在大驪宋氏和大雍王朝之前!

  陳靈均就寄了一封「家書」,寫明地址,寄給了一個叫黃莽的人,他會幫忙轉交給鄭世侄。

  陳平安笑道:「去準備準備,可以下山遠遊了。」

  陳靈均站起身,飛奔去宅子,將那個簡簡單單的包裹斜挎在身,再拿起一根斜靠書桌的行山杖,就算收拾好了所有行李。

  落魄山中的訪客們,青宮山聶翠娥在內,多是修道有成之士,都已經察覺到山腳那邊的熱鬧,若是身在別的宗門當客人,至多就是憑欄而立遠觀而已,在落魄山卻是不需要這麼刻意,相互間以心聲與鄰居們言語幾句,紛紛走出宅子,來到山道這邊看看到底怎麼回事。莫非是有貴客登門?來時路上,他們都很好奇,猜來猜去,都覺得無法想像,對方是怎樣的身份,才值得落魄山如此重視。

  結果聶翠娥一問才知是右護法周米粒,與那位德高望重的景清祖師,再加上那位鍾姓武夫,他們要一起出門遊歷了。

  山門口,陳靈均,道號景清,元嬰境水蛟。

  周米粒,洞府境。黑衣小姑娘同樣是斜挎棉包,手持行山杖的裝束。她將那根金扁擔留在了宅子,行走江湖,莫要招搖。

  鍾倩,金身境武夫。破天荒離開老廚子宅子的時候,沒有吊兒郎當,叼著牙籤。鄭大風跟溫仔細便曉得自家鐘頭領,認真了。

  寧姚從還劍湖那邊臨時趕來,與扎丸子頭髮髻的裴錢站在一起。

  小陌從灰濛山那座螺螄殼道場內走出,謝狗也從扶搖麓道場來到此地。

  笑眯眯的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穿著一雙布鞋。老廚子正陪著暖樹一起教訓陳靈均呢,小米粒就當和事佬唄。

  陳靈均一邊挨罵一邊得意洋洋,嚯,這陣仗,這排場。

  好像忘了上次他單獨遊歷北俱蘆洲,渡船上邊,就只有魏山君一人相送,還威脅他來著。

  陳平安遞給小米粒一件花簪樣式的方寸物,小米粒瞧著精巧漂亮極了,卻沒有伸手接。

  陳平安解釋道:「剛得手的,一顆銅錢都沒花。」

  小米粒皺著疏淡微黃的眉頭,「路上撿著的那種得手?」

  陳平安哈哈笑道:「這種勾當,好久沒做了。是別人送的。」

  小米粒雙手接過花簪,咧嘴笑道:「與編譜官箜篌約好了,我不在山中的時候,由她替我巡山一段時日。」

  一旁白髮童子小雞啄米,雙手叉腰,「包在我身上了,小事一樁,小事一樁!」

  小米粒氣惱瞪眼,啥?小事?!昨兒跟你聊了半個時辰的心裡話呢。

  白髮童子剛要解釋幾句,謝狗幸災樂禍道:「哎呦喂,剛剛死皮賴臉求回來的副舵主身份,又要被踢出去嘍,嘖,慘兮兮。」

  拜劍台那邊都跟郭竹酒御劍來到了這邊,就連孫春王都到場了。其中白玄提著紫砂壺,老氣橫秋道:「景清,米粒兒,遊歷路上,只要遇到了不長眼的,就報我……算了,我如今也沒啥響噹噹的名號,你們只管將他們的名字道號、師門道場一一記錄下來,等我學成了劍術,自會幫你們一一找回場子。」

  「對了,在玉圭宗那邊,我倒是有個相熟的朋友,叫邱植,你們可以去九弈峰找他,好像整座九弈峰都是他的道場。見了面,就幫我捎句話給他,就說好久不見甚是想念,讓他練劍別懈怠了,朋友是一輩子的朋友,劍術高低卻是要分出個明白的。我跟他約好了,以後他要跟我一起遊歷北俱蘆洲的。」

  陳靈均都答應下來,於玄這孩子瞧著就喜慶,太像自己年輕那會兒。

  陳平安拋給陳靈均一塊大驪刑部的三等無事牌,「是暫借,遊歷歸來就要歸還,刑部那邊需要銷檔的。」

  陳靈均接住無事牌,剛想說一句無功不受祿,低頭瞧見字樣後,抬頭疑惑道:「老爺,咋個不是頭等無事牌?」

  陳平安微笑道:「你說呢?」

  陳靈均嘿嘿笑說道:「我怕三等無事牌,嚇不住一些道法高深、人品低劣的老神仙嘛。」

  陳暖樹瞪眼道:「在寶瓶洲和桐葉洲,三等無事牌就夠用了,亮出一塊頭等無事牌,反而容易引來不必要的猜忌。你也別仗著有塊無事牌,就掉以輕心。尤其別喝了點酒,有事沒事就拿出來跟人顯擺。」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笨丫頭曉不曉得啥子叫老江湖哦。

  陳暖樹最見不得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陳靈均見機不妙,只好一邊心中念叨小管家婆麼,一邊嘴上說道:「曉得嘍曉得嘍。」

  陳平安再遞給小米粒一塊朝廷秘制的國師府玉牌,柔聲道:「送給你,以後去大驪京城頑,手持這塊玉牌,哪裡都能逛。」

  小米粒接過玉牌,陳靈均也無所謂山主老爺有無厚此薄彼的嫌疑,真像是個地主家的傻兒子,大概不是像?就是。

  聶翠娥小聲詢問道:「景清祖師,敢問此次遠遊,何時做客青宮山,我能否與師尊提前說明此事,也好早做安排?」

  眼角餘光瞥見暖樹神色古怪,被敬稱一聲「景清祖師」的陳靈均便臉色更加尷尬起來,含糊一句,「路過流霞洲就去拜訪。」

  陳平安轉頭望向背著個大行囊的鐘倩,笑道:「鍾倩兄,那就有勞你多費心了。」

  鍾倩點點頭,「不吃白食。」

  跟那個姓姜的練過手之後,鍾倩的金身境,比較紮實了。

  朱斂一聽這個就來氣了,呵了一聲。

  鍾倩抱拳道:「老廚子,以後大風兄弟他們幾個的宵夜,就有勞你多擔待了。他們畢竟臉皮薄,那我總要臉皮厚些,才能每天嘗到老廚子的手藝。」

  朱斂笑道:「像句人話。」

  鍾倩從袖中摸出一根竹籤,叼在嘴上,朝鄭大風他們咧嘴一笑,「哥幾個,後會有期。」

  一個再無木簪別在髮髻間的年輕道士急哄哄跑出宅子,看著小米粒他們幾個,仙尉滿臉戀戀不捨。

  小陌與謝狗俱是心情複雜,卻見山主和山主夫人皆是神色自若,道士仙尉更是一身的煙火氣。

  小陌更是親眼見過親眼聽過這位道士與鄭居中的那場同桌對話,鄭居中言語深意,說以簪撓酒,須臾簪盡,如人磨墨。身名俱滅,萬古長流。道士便漫不經心答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鄭居中笑言一句嘉言懿行,可喜可賀。道士便看似自怨自艾一句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嗎?

  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準備與大伙兒告辭一句,就動身趕路。

  就在此時,陸神從隔壁山頭來此,微笑道:「景清道友,移步一敘。」

  陳靈均只覺得沒頭沒腦的,還是與陸神一起走到一旁,陸神遞給他一個小海螺,說是通過此物,可以與鄭先生留下一封密信。

  陳靈均與他道了一聲謝,背對著眾人,開始捧著小海螺自言自語起來,「鄭世侄,我是景清叔啊,先前著急忙慌已經給你寄了一封密信的,不過呢,寫在信上的文字,讀起來,一來終究是感情淡了些,再者我也不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說不定哪裡的措辭就有不講究的地方了,你好歹是讀書人,你們讀書人的脾氣,我是最熟悉不過了,都喜歡咬文嚼字,容易心生誤會。所以藉助這個寶貝跟你多聊幾句,與你當然不必見外,我跟你師父,朋友歸朋友,他做事也太不講究了,要我看啊,他做人就不夠地道,真把我當兄弟,何必從來不提籍貫,不提家世,我是那種你沒錢便瞧你不起的人嗎?鄭世侄啊,你也是運道不濟,才認了這麼個浪蕩師父,話說回來,各人有各命,你師父再不咋的,心地還是醇厚的,可能教不得你什麼高深道法,只需學他做人,卻是白賺。對了,我今兒就要出門遠遊了,只是何時會去澄觀王朝,卻是說不準確切時日的,你就別等我們登門做客了,讀書人有讀書人的事情要忙,走過路過,咱們有緣就見,不碰巧就下回再見,多大事,不要學那些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接風宴啊、是不是給世叔準備好啥仙家客棧下榻啊,沒必要,好,閒聊就這些,世叔祝你修道順遂,讀書出息哈,哈哈……」

  陸神以前只是極其忌憚那位白帝城的鄭先生,畢竟沒有打過交道,上次就在這山腳,卻是被鄭居中狠狠算計了一道。

  青衣小童的那番言論,聽得陸神眼皮子直顫。一個鄭世侄,一個景清叔?這等開場白,是個人能想出來的?

  後邊的話語,真是句句罵人……就像一張科舉卷子,答案全錯,好像都比全對更難吧?

  陳清流做事不講究做人不地道,鄭居中好歹是個喜歡嚼文嚼字的讀書人……

  奇了怪哉。陳平安行事何其老道,心思何等縝密,就不管管這位好似常年在鬼門關門口打地鋪的青衣小童?

  你何止是把「話說回來」,是從鬼門關繞回陽間才對吧。

  陸神見過的奇人異士不算少了,陳靈均這般人物,孤例,都沒有什麼之一。

  陳靈均哪裡曉得身邊陸神七彎八拐的心思,將那海螺遞還,陸神搖頭笑道:「鄭先生明確交待過,說將此物送你了。」

  陳靈均卻是將寶物硬塞回給陸神,「道友留著,你們見了面就還他。」

  陸神也確實不知如何跟陳靈均這種人物打交道,只好暫時收下此物,代為保管。

  陳平安笑問道:「仙尉道長,要不要登山看看?」

  年輕道士疑惑道:「山主是打算將香火山收回?」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會。」

  仙尉如釋重負,眉開眼笑,稽首一句:「山主信人也。」

  陳平安先是猶豫,終於沒有挪步,坦然受了道士一禮,再行一揖禮,心中默念一句,「邀請道長登山修道,為人間再續香火。」

  道士仙尉貌似渾然不覺,稽首起身之後,見到陳靈均他們幾個都已經準備妥當,要正式出門遠遊了。

  陳靈均懷捧行山杖,神色嚴肅,拱手告辭。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笑容燦爛,「好人山主,我們頑去了啊,回家不會太晚的。」

  鍾倩抬頭看了眼落魄山,收回視線,與眾人點頭致意,先行別過,後會有期。

  寧姚微笑道:「一路平安。」

  陳平安笑著與他們揮揮手,也說了這句大概是世間最經得起推敲的美好言語,「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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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1 01:44:19
第10章 心鄉

  裴錢要走一趟皚皚洲,劉聚寶昨夜親自書信一封到了霽色峰,說邀請陳先生商量一件要事,具體情況,信上不好詳說,陳先生若是不得閒,可以讓大弟子代勞,不妨事的,裴宗師不也是皚皚洲劉氏的客卿?陳平安讓裴錢就當散心,可以順路去洪武王朝看看那邊的風土人情。

  農忙馬上結束,趙樹下和寧吉要回村塾那邊。鄧劍枰臨時起意,說打算回一趟北俱蘆洲姐姐姐夫的那座道場,陳平安就讓他將那兩位親傳弟子一起帶來落魄山,鄧劍枰詢問合適麼,陳平安笑著說這有什麼不合適的,到時候見了面,他們倆得喊自己師爺了。

  老聾兒要趕回花影峰開課授業,鄭大風去鶯語峰教拳,「兩金」境界的溫仔細需要一路暗中護送小米粒他們幾個到老龍城。

  聶翠娥和那幾位不是龍象劍宗客卿便是青萍劍宗供奉的別洲劍修,他們也要打道回府,皆是心滿意足,不虛此行。

  仙尉道長帶著從那邊趕來的親傳弟子林飛經,一起去往香火山,繼續開山渡水鋪路架橋,師徒走在上山的路上,路邊行亭座座,都是師徒的手筆,林飛經好奇詢問昨夜異象連連,師尊是否清楚真相。仙尉愣了愣,昨晚睡得死,連宵夜都忘吃了,今早大風兄說他鼾聲如雷都快要把屋頂掀了,仙尉哪裡曉得啥異象不異象的,臉上掛不住,便一揮袖子,訓了徒弟幾句大道理,說得林飛經心悅誠服讚嘆不已,由衷覺得自己與師尊差得有點遠。

  是啊,山不在高,心誠則靈,依德修道,逍遙乎天地大庭,吾家道場,何陋之有?

  「飛經,你覺得老廚子的那張藤椅,做工如何?夏日納涼避暑,一手蒲扇,一卷道書,如此臥遊,為師很是羨慕啊。」

  「師尊,弟子這就去搜集古藤。」

  「飛經,你與為師說句心裡話,為師遲遲沒有跟陳山主開口,好讓你成為落魄山譜牒修士,有沒有著急?」

  「弟子絕無此心。」

  「不夠上進啊。」

  至於我們陳山主,終於不當甩手掌柜了,就像老家的一位老人,過年熱鬧之後,便要送別他們去不同的遠方,會有更好的前程。

  小米粒他們沒有立即御風去往牛角渡,而是沿著那條蜿蜒的出山道路,先徒步走去小鎮,購置一些山水行旅的必需品,也好與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的掌柜夥計們道個別。

  在山門口看不見他們的行蹤了,陳平安就走上台階,多看了一會兒他們的身影。青衣小童與黑衣小姑娘蹦蹦跳跳,打打鬧鬧,旁邊走著一個背著個大行囊的憊懶漢子,氣息綿長,步伐穩重。

  按照寧姚的預估,竹素會在今日午時破關,躋身仙人。

  她今天會早點趕去龍泉劍宗猶夷峰,需要給賒月當伴娘。

  那座扶搖麓私人道場,陳平安暫借給了謝狗,而且謝狗也需要為丁道士護關。

  陳平安喊住就要去螺螄殼道場養傷的小陌和跟著他一起去、好在那些玉人面前擺「大婦」架子的謝狗,一起走向竹樓,他去屋子裡邊拿出一根前不久新制的綠竹杖,銘刻有兩款印文,「落魄山」,「次席」。

  送給謝狗的行山杖。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做的,所以還刻著『次席』,你現在是首席了,可以自己重新銘刻新落款。」

  貂帽少女瞥了眼綠竹材質和銘刻痕跡,「斷代」簡單,是上次從五彩天下飛升城返回落魄山沒多久的山主手筆,謝狗咧嘴笑,傻樂呵。今早差點又被剔除譜牒身份的白髮童子在一旁哎呦喂,嘖嘖嘖,酸溜溜。人比人氣死人吶,謝舵主真狗腿,官運亨通吶。

  謝狗一邊忙不迭接過行山杖,一邊假模假樣在那兒客氣說著「大禮啊,無功不受祿啊」。

  當時她自作主張帶了一撥女鬼「偷渡」來到寶瓶洲,差點捅了簍子。

  陳平安說道:「不是與你承諾過,只要你能管好閒事,我就送你一根行山杖。」

  謝狗笑道:「閒事是管了,可也沒管好啊,受之有愧,卻之不恭,哈哈。」

  在落魄山,不管是修道之士還是習武之人,有無行山杖並無任何講究,也不是非要什麼身份才能配備此物,若是喜歡,自己打造一根竹杖便是。可是不是山主手制、親贈,意義到底不同。

  陳平安問道:「丁道士如何了?」

  謝狗說道:「烏龜爬爬,進展緩慢。」

  陳平安說道:「也好,穩紮穩打。」

  小陌問道:「公子,助呂祖護道一事怎麼講?」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還在等消息。」

  魏檗來到竹樓,提醒道:「京城已經開始早朝了,你這個新任國師遲遲不到場,殿上文武已經議論紛紛,一個個都在瞎猜,只說昨天京官場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大九卿少了一個、小九卿少了倆,陛下也要等你露面了,才好定調子。反正也遲到了,你不如乾脆再晚點過去,只參加御書房的小朝會?我可以跟陛下說一聲。」

  昨夜大驪京城,簡直就是雞飛狗跳,就沒個消停,魏檗作為管轄京畿山水的北嶽神君,職責所在,需要讓諸多衙署的一眾山水官吏盯著許多傳信飛劍,這一宿,可謂將那宦海沉浮、人生百態看了個遍。

  世道人心沒有新鮮事,例如破而不立,只摧毀而無法構建,無非就是史書上的某某起義。能破能建,就是立國。王朝更迭是如此,仙府、豪門亦是各有各的「鼎革之際」。

  陳平安從遠方收回視線,說道:「現在就去京城,早朝還是要參加的。」

  等了片刻,不見魏檗施展神通,陳平安心生疑惑,轉頭望向這位在大綬朝都快要婦孺皆知的夜遊神君,問道:「你我之間有什麼不可聊的,說說看,我倒要看看,什麼事什麼人能夠讓魏檗感到為難……」

  魏檗面無表情道:「搬不動。」

  陳平安愣住,「什麼?」

  魏檗解釋道:「你如今是十一境武夫,神魂凝練至極,實在是拎不動。就像江河裡邊的鎮水鐵牛,單憑人力搬遷,太費勁了。我總不能隨便動用北嶽的山水氣運,況且每天來上這麼兩遭,誰都吃不消。」

  陳平安拍了拍魏檗的肩膀,「夜遊神君的名氣上去了,道力暫時沒追上。」

  魏檗建議道:「在集靈峰和國師府設置一道雲窩陣法?」

  陳平安笑著伸手憑空畫出一張更為「拙劣」的仿冒三山符,若說謝狗仿自三山九侯先生的三山符,屬於瓷器裡邊的官仿官,那他這一手就是典型的民仿官,將就著能用就行,想要跨越寶瓶洲的半洲之地都是奢望。

  先前在與大綬玉霄宮,陳清流幫忙三山九侯先生捎了一句話給陳平安,說以後使用三山符,不必禮敬燒香。

  陳平安選了三處地址,附近的黃湖山,一座籍籍無名的野山,大驪京畿猿蹂棧那邊的青玄洞。

  到了黃湖山,見那劉叉已經坐在板凳上,頭戴斗笠,麻衣草鞋,手持魚竿,腳邊放著酒壺,很像是一位悠哉悠哉的野逸之民。

  陳平安蹲在一旁,沒了袖裡乾坤的修士手段,類似參與朝會,酒壺和煙杆就不宜隨身攜帶了,確是由奢入儉難。

  劉叉好奇問道:「還能繼續修道?」

  陳平安笑道:「當然。」

  劉叉疑惑道:「所有本命飛劍都毀在了那場天地通?」

  陳平安搖搖頭,「都還在,但是暫時無法使用。」

  劉叉皺眉不言。當我是誰,既然與文廟有了這場無需發誓的君子之約,豈會人心鬼蜮,讓你陳平安擔心後背被捅刀子。

  可既然陳平安不願坦誠相待,劉叉也就不再多問。換成別的修士,防人之心不可無,藏掖一手殺手鐧,是人之常情。但是你陳平安是誰?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慣了異鄉路的人物,而我劉叉雖是蠻荒妖族,卻也曾仗劍橫行天下,既然皆是遊俠之輩,你我之間,至於如此心懷戒備?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它們暫時被鎖在了幾座光陰漩渦裡邊,就像一門極為高明的鎖劍術,是我臨時抱佛腳想出的自保之法。萬一……萬一輸給了周密,淪為整座人間的最大罪人,哪怕千年萬年,也有一絲靠自己補救的渺茫機會,以鬼物姿態,真真正正當一回純粹劍修。除了陳清流,任你劉叉是十四境修士,都看不穿此事。」

  劉叉點點頭,看來是自己誤會他了。

  陳平安說道:「名義上是貼身扈從,你也不必影形不離跟著我。」

  劉叉笑道:「十一境武夫,如今誰能殺你?」

  陳平安說道:「你們蠻荒的山巔廝殺,只是殘酷狠辣,其實不夠陰險。」

  劉叉點頭道:「比不得你們人族的耐心和聰明,擅長算計敵人於無形中。」

  文廟讓劉叉離開功德林,說是讓他給陳平安擔任扈從,其實就是走個各有台階下的過場。

  陳平安牽頭解決掉了存在萬年之久的隱患,中土文廟當然需要表示一番。

  給個君子頭銜,那是罵人。可若是真給個文廟副教主、或是新建學宮大祭酒的身份,陳平安也未必接受。

  像顧曠、秦正修他們這撥正人君子所期待的,陳平安擔任蠻荒戰場的「督戰官」,類似劍氣長城的隱官刑官兼備,就會是一個不錯的折中選擇。

  總是這麼關著劉叉,多少有點雞肋了。但要說讓劉叉這位曾經躋身過十四境的純粹劍修,恢復自由身,在浩然天下隨便逛盪,文廟也沒有這麼大度,萬一劉叉哪根筋搭錯了,或是做事情跟蕭愻一樣,誰都承擔不起這種後果。可要說什麼讓劉叉將功補過,去蠻荒戰場為浩然出工出力,禮聖當然不會做這種事情,誰也沒有這種面子。

  當年周密,還能用個既然身為蠻荒修士、總該為蠻荒只遞一劍的大義,來迫使劉叉為扶搖洲一役收尾,浩然天下這邊,能用什麼由頭勸說劉叉?長得像人?

  劉叉說道:「陳平安,事先說好,我只在浩然給你當隨從,不去蠻荒。」

  陳平安好像急眼了,大聲埋怨道:「恁多廢話,既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劉叉點點頭。這話,中聽。

  陳平安去了下一座山。

  劉叉將心思重新放回垂釣,大髯漢子猛然驚醒,狗日的東西,故意大嗓門說話,把即將咬餌的一尾青魚給嚇跑了。

  陳平安選擇落腳的這座山頭,倒也是一處藏風聚水的好地方,有個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開山祖師不過是位洞府境,七八譜牒,「三代同堂」,甚至沒有開闢祖師堂。在兵荒馬亂的世道里逃難至此的祖師爺,設置了一道略顯粗糙的障眼法,他們只是潛心修行,也不與山外凡俗往來,偶爾外出,拿一些山貨賣了,在市井坊間購買一些衣米油鹽。

  幾個二代弟子,正在跟師父商量一事,說他們打算去大驪京城開辦一個鏢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跟著師父在這邊開山立派,修道是能清淨修道,就是日子過得太寒酸了點,主要是缺了錢,耽誤修行,只說山上藥膳一事,就要耗費好些真金白銀。師父倒是不介意他們下山歷練,只是擔心他們不諳世情,會吃虧,想要在臥虎藏龍的大驪京城站穩腳跟,不容易啊。再者老人內心深處,也怕他們去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紅塵裡邊,被亂花迷了眼,下了山便愈發覺得山中修道太過清苦,便一去不回了。只是一通合計,老人仍是絮絮叨叨傳授了他們一些人情世故的學問,以及如何與當地官府衙門打交道的訣竅,準備寫幾封書信寄給久不聯繫的山上朋友,托他們為鏢局照拂一二。

  老人驀然而笑,驚喜道:「曹沫老弟,又進山尋礦順便採藥來了?」

  瞧見那道熟悉的青衫身影,老人的幾位二代弟子臉色各異,一位姿容不俗的年輕女子秋波流轉,她卻故意轉頭看側面的青山。

  其餘男人、少年們都是如臨大敵,他們就這麼一個師妹或是師姐,而這個叫曹沫的江湖武夫,近期三番兩次來他們門派逛盪,是何賊心,還不清楚?無妨,對方是個只會耍拳腳功夫的練家子,再過個十年,就會老了,怕就怕他花言巧語,矇騙了她,市井老話不都說好女怕郎纏吶。

  陳平安拱手笑道:「洪老哥,路過寶地,又來打攪你們清修了。」

  這位洞府境的開山祖師,老人名為洪正雲,無道號,修行資質平庸,雖是山澤野修,但是宅心仁厚,弟子們都是昔年那場大戰被老人先後歸攏在身邊的孤兒,除了兩位弟子勉強能夠鍊氣,學成了入門的吐納功夫,其餘弟子都是學了些道門拳法、劍術,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修道成仙卻是奢望,他們更像是飛檐走壁的江湖俠客,哪會什麼降妖除魔的仙法。

  所以說是個開闢道場的仙家門派,說是譜牒修士,老人跟徒弟們雙方俱是心知肚明,道統欲想延續香火,只在二人。

  這也是二代弟子們為何想要去辦鏢局的重要緣由,掙了錢,就給她和一位身為三代弟子的少年,攢出些神仙錢,去那仙家渡口購買那些價格咋舌的書上所謂的修道資糧,送回門派。否則單憑山中出產,他們兩位是註定修不成仙的。

  只聽那訪客笑道:「我是躋身了鍊氣境地的武夫,百丈之內蚊蠅振翅都聽得真切,方才貴派議事,便聽了一耳朵,得罪了。」

  有少年翻了個白眼,他最煩曹沫這廝的這般口氣,總喜歡將武道的鍊氣三境掛在嘴邊,生怕別人不曉得他是個四境的武學宗師。

  既然這麼牛氣,你倒是教我一兩手絕學啊。便是幫你跟趙師姐牽紅線當月老,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嘛。

  洪正雲不覺得曹沫這副作態有何不妥,自己不就成天將好像快要發霉的洞府境拿出來曬曬日頭,與親傳和再傳弟子們反覆說道?

  人生總要有一二事,能與世道與外人誇耀一二。

  又聽那曹沫笑道:「洪老哥,巧了不是,我恰好在京城地界,頗有幾分威望,認得柳䢦那個魚龍幫的一位堂主,還見過永泰縣的韓縣令。你們如果真去京城創辦鏢局,開門大吉之日,我可以幫你們邀請幾位黑白兩道的地頭蛇,撐撐場子,也好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洪正雲撫須而笑,生怕弟子們不曉得曹沫這番言語的分量,老人代為解釋道:「我聽說過那位渠帥,早年這位武學宗師,好像曾與無敵神拳幫的赫連仙子一起在陪都地界,贏得偌大名聲,至於永泰縣的韓縣令,你們別被『縣令』頭銜給糊弄了,大驪京城的縣令,擱在藩屬國,不比一部尚書差了。曹老弟,人緣夠好,關係夠硬!」

  虎頭虎腦的少年抬槓道:「曹大宗師武功蓋世,多遠瞧見的這些江湖大佬、官老爺?也是百丈之外吧?」

  果不其然,那曹沫一時語噎,好像被當場拆穿了謊言,臉色有幾分不自在。

  除了她,其餘弟子們哄然大笑。老人趕忙訓斥他們不得無禮,致歉道:「管教不嚴,曹沫老弟別放心上。」

  曹沫點點頭,笑道:「若是與小輩們計較個什麼,便是我這個當長輩的,胸襟不夠寬宏了。」

  洪正雲與曹沫聊過兩次,曉得這位自稱喜好浪跡天涯的草莽武夫,是極通人情且極有才情的,三教百家學問都懂一點,一洲風土人情瞭然於心,了不得。什麼四境武夫?至少是五境起步!

  老人揮揮手,讓他們散去各自修行,獨獨留下了最有希望、或者說是唯一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女弟子,趙酈。

  洪正雲輕聲問道:「曹沫老弟,真能幫鏢局與永泰縣的韓縣令搭上線?」

  他反問一句,「鏢局可是正經營生?」

  洪正雲啞然失笑,緩緩說道:「咱們小門小派的,哪有走偏門的膽子和路數。」

  陳平安笑道:「我倒是知道京畿之地有處荒廢的洞府,名為青玄洞,久無主人,你們為何不乾脆搬去那邊開山立派?」

  洪正雲無奈道:「我雖然不曾聽說青玄洞,但是大驪京畿之地的荒廢道場,哪裡輪得到我們去入主其中,定然是朝廷暗中盯死了的一塊風水寶地。」

  陳平安點點頭,「是我疏忽,想當然了。」

  洪正雲欲言又止。

  趙酈柔聲道:「曹宗師,師父的意思,是想要詢問你有無山上的朋友,能夠將我引薦去別處仙府拜師修道,我卻是不願如此。」

  洪正雲老臉一紅。

  陳平安問道:「我若是誇下海口,說能夠將你帶去長春宮從頭修道,洪老哥點不點頭,你肯不肯去?」

  趙酈驀然紅臉,咬了咬嘴唇,扭轉腰肢姍姍離去,撂下一句「登徒子!」

  饒是陳平安都有些疑惑,我都說了是有個「誇下海口」的前提,是想要看看洪正雲和趙酈如何看待修道,問題是怎麼就與登徒子搭上關係的?

  洪正雲忍住笑,「曹老弟啊,牛皮吹大了,趙酈誤會你是居心叵測,騙她下山去什麼長春宮,在那遊山玩水的道路途中,嗯?」

  陳平安忍俊不禁,也懶得解釋什麼,「洪老哥,他們不理解,有些誤會,相信你該知道我來這邊,絕對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洪正雲笑呵呵道:「我也曾年輕過,血氣方剛,誰沒有愛美之心。」

  老人喜歡跟曹沫閒聊,除了雙方見聞都多,學識都不錯,還在於曹沫開得起玩笑。大概他們倆之所以投緣,是因為都擅長自嘲。

  洪正雲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曹老弟,鏢局一事,就先不麻煩你了,等到以後真遇到什麼事情再說。」

  老人雖然不太熟稔大驪京城那邊的情況,因為弟子們籌備鏢局一事,卻也提前打聽了一些消息,知曉長寧縣與永泰縣的兩位縣令各自姓什麼。

  陳平安雙手籠袖,輕聲道:「我只是不理解,一個山澤野修昔年顛沛流離之時,在那麼亂的世道里,人人自保尚且登天難,是如何捨得做到散盡私財,救下三百餘婦孺孤兒的,將他們各有穩妥的安置。」

  老人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理解的。」

  陳平安會心一笑。

  閒聊幾句過後,那曹沫便告辭離去,要去別處深山尋找值錢的草藥,落在老人眼中,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人跡罕至處,唯有古松白雲作伴,在遠山崖壁間矯健若猿蹂升降。

  若說大匠用準繩,示人以規矩,那麼大醫能夠為國號脈,診斷時弊,可以救蒼生。

  世人都道神仙好,山中無寒暑,捲簾見青山,笑靨對春風。

  在那猿蹂棧青玄洞現身,先前顧璨已經探究過此地,是一處並無玄奇神異的古遺址,根據志書記載,歷史上曾是一位雲遊道人的臨時歇腳處,後來經由好事者渲染,便有了奇奇怪怪的仙家色彩。陳平安在此遠眺看過了那條入城的道路,先用縮地法去了一趟國師府,換了一身朝服。

  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等在宮門已久。

  陳平安說道:「讓陛下久等了。」

  這位大驪朝的宦官之首微笑道:「不久。」

  掌印太監輕聲問道:「國師,敢問謝姑娘的那本遊記何時付梓?」

  陳平安問道:「真會買?」

  掌印太監微笑道:「也看價格如何,是誰寫的序文。」

  大概人生本就是一部各自成文的山水遊記,走走停停,歇腳與啟程,記住和遺忘,相逢與離別,遠遊和重逢,家鄉他鄉心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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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1 01:44:56
第11章 隱官

  昔年繡虎擔任國師百年,大驪朝廷不是一言堂。

  就像陳山主在那霽色峰祖師堂,也不是一言堂。

  司禮監掌印太監在殿外停步,一拱手,彎腰低著頭,恭送國師跨過門檻,單獨入殿議事。

  目下這座大殿,可謂人心各異,暗流涌動,只因為從昨晚到天亮,幾乎就沒有能夠寬心睡個安穩覺的京官,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門戶,都在通過各種渠道打探、分享消息,在那臨街大門口呼天搶地、如喪考妣者有之,先是幸災樂禍看熱鬧、緊接著熱鬧就登門找到自己的有之,戰戰兢兢守夜到天明依舊無事的官員、恍恍惚惚宛如道人渡劫者有之,家族緊急議事商量著如何將肥肉用穩妥方式吐出去的更是大有人在,他們碰頭一對帳,才曉得自己家族、或是親眷子弟們、旁支諸房原來掙了那麼多的神仙錢……巡城兵馬司披甲執銳的各級官吏騎卒,傾巢出動,他們別說去敲開這些豪門世族的大門,便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也被抓了不少。北衙,尤其是統領洪霽,一夜之間,簡直就成了大驪官場的瘟神,掃把星。

  只說大驪京城之內,戶部尚書沐言下獄,禮部侍郎董湖主動引咎辭官,鴻臚寺卿晏永豐身體抱恙告假,少卿已經身在大理寺……而京城之外,密州將軍和婺州副將都被緝拿歸案,兩地駐軍當晚引發小規模譁變,被強行鎮壓,雖說並未出現更為惡劣的情況,但是整座兵部衙門已經心弦緊繃,剛好那些負責盯著國師慶典的刑部諜子、隨軍修士尚未離京,便如撒網一般去了陪都洛京和地方諸州。

  每天的大驪早朝,議事內容,都會有專門的朝廷邸報,抄送到各級京官、地方疆臣手上。那麼今天的邸報,到底該怎麼寫?

  先前皇帝陛下不開口,與任何官員討論這場大驪百年未有的官場動盪,肯定是在等那位陳國師的上朝。但是等到陳平安到了大殿站定之後,竟然從頭到尾也沒提這茬,好像這件捅破天的大事,根本就沒那麼重要,連廷議的資格都沒有?

  陳平安走到了他的位置,面朝大驪文武群臣,雙手籠袖,開門見山道:「昨夜我帶人走了一趟大綬朝京城,太子殷宓登基稱帝,久無消息的國師劉繞當晚復出,他們君臣一拍即合,決議要尊我們大驪朝為宗主國,大綬殷氏願意成為藩屬國,每年來寶瓶洲朝貢,中嶽山君殷霓附議此事,並無反對意見。文廟韓副教主當時就身在京城,所以大綬殷氏的國書很快就會送達我們這裡。」

  皇帝宋和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皇帝尚且如此震驚,更別談那些文武百官了,大綬朝可是浩然第四的強國,而且不在一洲,不可能直接兵戎相見,就算我們大驪已經決定與他們宣戰,會在蠻荒戰場那邊硬碰硬,只是大綬何至於如此不戰而降?這般喪權辱國?殷氏甚至都不肯打過一兩場敗仗再與大驪宋氏認慫?

  陳平安轉頭望向皇帝宋和,「陛下,我們接不接受大綬殷氏這個藩屬國?如果願意接手,禮部和鴻臚寺就可以跟他們商議每年朝貢的確切日期和具體行程了。」

  各國藩屬使節,地方上的羈縻勢力,來大驪京城朝覲皇帝,官方說法是朝天,若是去陪都,便會稱作燕行。

  宋和也是措手不及到了極點,不得不詢問一句,「國師覺得呢?」

  陳平安微笑道:「反正是也不會花費我們國庫一顆銅錢的便宜事,為何不答應。到時候讓戶部估價一下大綬朝貢之物的整體價值,我們大驪回禮一半就可以了,窮宗主富藩屬,也是沒法子的事,反正作為天朝上國的顏面,從來不在這些禮尚往來的繁文縟節上邊。」

  陳平安偏移視線,問道:「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你們誰來說說看,作為浩然第三的大驪王朝,我們的臉面在哪裡?」

  兩撥衙門高官頓時如芒在背,最後還是已經遞交辭呈的禮部侍郎董湖站出來,回答了一句,在戰場看誰的馬蹄聲更大。

  陳平安不置可否,只是再次轉移視線,望向曹耕心,說道:「曹侍郎,你來聊一聊并州設道的初步構想,今天正式廷議此事。」

  丰神玉朗的曹侍郎走出隊伍,在這件事上,根據國師的授意,他與刑部趙繇、兵部吳王城商量最多,既然大伙兒都是當侍郎的,品秩相同,年紀相仿,確實有的聊。按照曹耕心的說法,例如將梧州、俶州在內四個相對疆域較小的州,合併為暫名河湟道的一個「道」,將濠州和廬州這種兩個大州合併為一個淮南道。一道主官,皆是二品疆臣,人選只能是由陛下和國師商議圈定,吏部無權過問……曹耕心顯然胸有成竹,滔滔不絕,足足講了將近一個時辰,說得曹侍郎口乾舌燥,幾次下意識就要去摸腰間並無懸掛的「酒葫蘆」。

  之後就是由吏部尚書通報今年的察計結果。

  剛好藉助這場明面上提前結束、事實上提前開啟的大驪察計,儘量讓昨晚的官場震動,不至於過於明顯。當然瞞不住有心人和明眼人,至於官場之外,只管視為是年輕國師和吏部尚書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與此同時,大綬朝殷氏的納貢稱臣,也可以分散朝野上下的大部分注意力。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昨夜為何一定要帶著齊廷濟、崔東山他們走趟大綬京城。

  這位年邁還能接連兩次轉遷、升官的大驪天官,看似提及了很多值得咀嚼的消息,例如各州在京設置的會館。但是大殿上所有人都回過味來了,所有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那條當年大驪宋氏傾一國之力打造而出的「齊渡」!

  他們終於恍然,當年繡虎是故意不管、任由各方勢力大撈油水的。為的就是好讓新任國師,齊靜春的小師弟,來動刀子?

  如此說來,作為大驪計相的戶部尚書沐言,在這件事上被陳國師給秋後算帳上了,真是是絕無翻身之日了。

  誰不知道陳國師之所以能夠從一個陋巷出身的窯工學徒,獲得今天的一切驚艷的、嚇人的、無與倫比的「事功」成就,最早在於那位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青睞和提攜?況且這位陳山主是出了名的既念舊且長情,更記仇。諸君若不信,且看正陽山。

  今天的朝會,主要就是「廷議」了三件事,接受藩屬國大綬殷氏的朝貢,匯報察計結果,大驪朝廷即將推行并州設道。

  坐北朝南的皇帝抬了抬視線,望向一路往南的御街景象,宋和以前聽先生崔瀺說過,大殿的這張御座,正對著大海之濱的那座老龍城。

  落魄山。

  在花影峰求道和鶯語峰習武的兩撥少年少女們,今早分別在老聾兒和鄭大風、岑鴛機的帶領下,聚集在集靈峰的山門牌坊這邊,他們準備登山,終於能夠跨過那座山門牌坊了。

  人數不少,但是沒有任何喧譁,他們俱是眼神炙熱,心情激盪不已,抬頭望向「落魄山」三個榜書大字。

  先前落魄山並不約束他們與家族或是舊師門的書信往來,當然後者也絕不敢在信上隨便落筆,內容都是字斟句酌反覆檢查過的,生怕被大驪諜子抓住把柄,甚至連那信上的抬頭、分行都要講究再講究,每當提及「落魄山」、「陳山主」之時該如何,作為關門的結尾語如何寫,只因為陳山主名字當中有個「安」字,需不需要為尊者諱,便花費了寄信人好些心思,都是學問……只是每當他們詢問山中景象如何之類的,少年少女們往往也不知如何答覆,畢竟他們連那集靈峰的神道台階都沒跨過一級,更別提去霽色峰祖師堂了。

  若說進士及第便是天子門生了,那他們呢?

  一個名叫吳塵的活潑少女,沒能瞧見好朋友柴蕪的身影,有些遺憾。

  丁窈丁窕這雙同胞姐妹,一個在花影峰修道,一個在鶯語峰習武,因為「內鬥」一事,導致兩座小山頭相互看不順眼,如今她們難得見了面,如果不是此刻不宜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什麼,姐妹倆估計早就拌嘴吵架了。而作為兄妹的武善戈、武籠,倒是不必像丁家姐妹那麼「反目成仇」,只需同仇敵愾、痛揍那些修仙的同齡人即可。

  鄭大風他們幾個師傅站在一起,老聾兒在拜劍台那邊,通過白玄這個嘴巴抹了蜜的兔崽子,聽說過一些關於岑師傅的事跡,便格外高看她一眼,覺得是同道中人,雙方在落魄山都是「孤臣」式的人物,與此山風氣到底是沒有那麼契合。

  道號靈椿的掌律祖師長命,她身材高大卻勻稱,穿一件素色白袍,沒有任何修飾,她甚至從不淡抹脂粉。

  在「外人」眼中,這位落魄山的女子掌律祖師,瞧著是一個極為溫和的女人,毫無鋒芒,不管看誰,總是笑眯眯的。

  長命微笑道:「隨我登山。」

  不管是求仙還是學拳,他們總歸都是來一座自跳魚山,今天從這一刻起,就是真的鯉魚跳龍門了。

  早朝結束之後,京城百官返回各自衙署,大驪重臣去往皇帝陛下的御書房參加小朝會,五嶽神君、以及大瀆的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涌,都是被禮部臨時通知列席議事。

  趁著皇帝陛下跟陳國師還未進入這間屋子,范峻茂正在跟夜遊神君討教夜遊宴的注意事項,晉青聽了一會兒,覺得受益匪淺。

  同樣是身體有恙告病請假,宗人府那位老資格的親王沒有列席,沒有參加早朝的鴻臚寺卿晏永豐,卻是早就到了御書房。都察院袁崇神色如常,看不出心情好壞。禮部尚書趙端瑾則是明顯有些拘謹,老侍郎董湖引咎辭職一事,廷議根本就沒有提及,趙端瑾多少是有些愧疚的,董湖是禮部老人,勤勤懇懇,如果不是出了老鶯湖這檔子事情,除了大驪官史的單獨立傳,將來怎麼都該有一個美諡的,現在懸了。

  皇帝陛下單獨與陳國師散步片刻,問道:「阮邛主動請辭首席供奉,信上的措辭口氣很堅決,怎麼辦?已經是第三次了。」

  陳平安反問道:「誰來補缺?長春宮暫時還沒有上五境修士,靈飛宮曹溶雖然已經證道飛升,但是他未必會答應,就算曹溶點頭了,在這種關頭,由白玉京掌教一脈的親傳弟子擔任大驪首席供奉,中土文廟那邊就會很被動。朝野上下,也會猜測大驪朝廷是不是要扶植道門了。寶瓶洲一役,雲林姜氏出工不出力,都是表面文章,不合適給他們這個頭銜,否則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兵家祖庭都要為龍泉劍宗打抱不平。落魄山那邊,更不合適讓誰補缺。陛下,你不妨親筆回信一封,就說請阮邛回答了這個問題,朝廷就可以通過他的卸任。」

  宋和笑道:「劉羨陽大婚在即,不如國師去了猶夷峰,跟阮邛私底下商量此事,比起書面往來的公事公辦,可能效果更好?」

  陳平安微笑道:「既然勸我假私濟公,不如陛下跟我一起過去喝喜酒?」

  宋和擺擺手,大笑道:「算了算了,我還是硬著頭皮與阮聖人書信一封,依照國師的計謀,把問題丟還給他。」

  進了御書房,先前廷議故意擱置京城官場動盪一事,小朝會卻是氣氛肅殺,著重討論此事,刑部趙繇負責翻舊帳報數目點人名,涉及了兩百多個大驪豪閥世族、京城和地方的諸部衙門,大部分是國師府早就封存好的秘密檔案,小半是刑部聯手巡城司通宵達旦挖出來的資料,與之關聯的各個商號、銀莊等和山上門派多如牛毛……讓兵部吳王城這種邊軍出身、入京為官連那宅子都是租的侍郎只覺得頭皮發麻,簡直就是如何貪贓枉法、中飽私囊的一百種路數,這些內容若是能夠匯集整理一番,出本書,估計都可以讓後世官場人手一本,稱之為絕世秘籍?

  皇帝宋和臉色鐵青,差點當場掀翻了書案。

  工部尚書溫而臉色古怪,以眼角餘光打量著身邊的鄱陽馬氏家主,刑部尚書馬沅。

  要知道昨夜已經下獄的戶部尚書沐言,當初正是頂替馬沅擔任的一國計相。

  但是更多人還是在觀察都察院袁崇的表情變化,可惜這位上柱國姓氏家主始終不露聲色。

  等到怎麼聽都像是在「造謠」的趙繇說完,袁崇才開始緩緩起身,這位都察院主官並沒有準備冊子,開始一一闡述解決方案,既需要說清楚那些黃金白銀神仙錢的來源與去向,是去了某座仙府,還是大瀆南邊的某座票號,也需要袁崇對整個大驪官場隱蔽地界有一種瞭然於心的熟悉和深刻的洞察力,當然,卓越的記憶力,只是前提條件。

  皇帝臉色略微和緩幾分。

  陳平安只是坐在椅子閉目養神,倒也不全是故意如此沒眼看、沒耳聽這些腌臢事,接連兩場字面意思上的「天大」風波,確實心神疲倦到了極點,若非有一副十一境的武神體魄撐著,他只會睡得比昨晚的道士仙尉更死。

  陳平安睜開眼,主動提及了從國師府離開去往南邊的侍女符箐,說明了她的真實身份以及國師府的謀劃,符箐是舊白霜王朝血脈正統的皇親,而如今繼承了大部分疆土的雲霄洪氏王朝,是最不消停的一個,也是在大驪境內安插諜子、死士數量最多的強國。范峻茂聞弦知雅意,說南嶽保證會照顧好這個小姑娘,自己回去就跟采芝山王眷打好招呼,讓他們上點心。

  神號「翠微」的范峻茂順便客氣詢問一句,自家那場夜遊宴,國師有無空閒蒞臨?陳平安搖搖頭,直接說沒空。

  楊花眼神複雜,心情古怪至極,竟有幾分不可抑制的仰慕心,不明就裡的羞惱之餘,這位寶瓶洲金身神位第一的大瀆水神,她今天再見陳平安,總有一種不得不敬他如神的「自覺」。

  陳平安與這位一洲最高位山水正神說道:「之所以各位喊來議事,是因為大驪察計進入後半段,要查的,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巡城兵馬司在內,所有肩負起監察職責的衙門。

  「看看他們在接下來的查案、糾察、定罪和抄家當中,有無任何逾越的地方,例如為了排除異己,故意從嚴定案,想要公報私仇,濫用權柄,暗中授意精通刑名的老吏動手腳,收受賄賂,私下威脅山上門派,等等,你們都給我仔細盯著,盯緊了。」

  「在這期間出了任何紕漏,比如走漏了風聲之類的。諸位的神君頭銜,中土文廟可以給,大驪朝廷同樣也可以收回來。」

  小朝會結束過後,果然新任國師說到做到,第一個去的京城衙署,便是位於南薰坊的刑部。

  尚書沈沉與侍郎徐桐、吳王城,三位兵部堂官,都在衙署門口恭候國師大駕。

  其實崔瀺擔任國師期間,最為排斥這類毫無意義的迎來送往。

  只是沈沉年紀確實大了,也該為年輕人讓道了,與此同時,以文官出身領銜一部的老尚書,也想在自己告老還鄉之前,破例務虛一把,為最為務實的兵部,贏得一份臉上有光的殊榮。

  瞧著隔著一條千步廊,南薰坊對面的那幾座衙門,沈沉笑呵呵,氣死你們丫的。

  陳平安能夠體諒一位耄耋老人的良苦用心,所以只是說了句下不為例,卻是說給徐桐和吳王城聽的。

  沈沉帶著陳國師走向兵部大堂,感慨道:「不用與大綬朝直接開戰也好,能少死人終歸是好事。」

  與外界所想像的不同,真正知道戰場和戰爭意味著什麼的兵部老人,反而不喜妄言用兵。

  陳平安沒有在兵部衙門久留,待了不到半個時辰,只是在官廳,聽過了一大撥兵部諸司主官、郎中們的匯報,問了他們一些關於鎮戍、驛傳和兵籍事務,按照老尚書的行程安排,接下來還要邀請國師會見一批被他說成是年輕有為、做事極有章法的主事、員外郎,再接下來還可以去趟一處不在南薰坊的下屬衙門,別看那座衙門小,其實老重要了,之後一起返回南薰坊,差不多該吃午飯了,就在兵部開個小灶,以茶代酒……結果陳平安笑著詢問老尚書一句,要不要我把國師府搬過來給你們兵部衙署當鄰居?

  拄著拐杖的老尚書,樂呵呵說我倒是不反對,可惜戶部未必肯啊,兩位年輕力壯的侍郎,還有一大幫兵部官員們,哄堂大笑。

  好些兵部無法近距離見著國師的年輕官員,必須留在屋內,當他們看到國師身邊那位「侍女」身影的時候,但凡尚未婚娶還打著光棍的,真是個個心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隨後陳平安去了一趟位於南薰坊最南邊的鴻臚寺,除了容魚,身邊也無隨從、官員陪同,走在千步廊街道上,所以當國師走到鴻臚寺衙署大門口的時候,寺卿晏永豐單獨快步走出,領著國師在衙門逛了一圈,別看鴻臚寺是座表面上的清水衙門,其實官吏多達五百人,大概這就是昔年大驪一國即一洲的上國風範,浩然十大王朝,就只有北俱蘆洲大源盧氏王朝的鴻臚寺衙署,不到兩百人,作為浩然第一強國的澄觀王朝更是多達千人。

  澄觀王朝的第一,作為第二的大端王朝,朝野上下沒有異議,就連大驪朝廷對此也是服氣的。

  當時中土文廟決定跟蠻荒正式開戰,最早也是最出死力的兩個王朝,就是大驪宋氏與這個澄觀王朝。

  而澄觀王朝的皇帝,更是第一個親自去到蠻荒的浩然君主。他好像毫不介意,澄觀是不是會跌了名次。

  外界並不清楚,這位極得民心、雄才偉略的皇帝,曾經設置在蠻荒的大帳之內,手拎一把制式戰刀,狠狠戳在蠻荒地圖之上,劃拉出一條路線,對著自家的數支邊軍主帥、悍將們下達了一條死命令,「吾國邊軍精銳全部在此,可做浩然矛頭,打穿蠻荒!」

  澄觀王朝的年輕皇帝,名叫黃莽。

  也不曉得某位一貫心大的青衣小童,將來路過澄觀王朝,見著了那個「黃莽」,會不會舊態復萌,不長記性,勸他改個名字?

  還劍湖那邊,竹素的出關,比起寧姚的預期竟然要提前一個時辰。

  竹素也覺驚訝,順利得無法想像,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牽引,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有如神助。

  寧姚很快瞭然,說道:「因為你是落魄山一脈的譜牒修士。」

  譜牒錄名,祖師堂敬香,便是一種昭告天下,是道心與天心的相通。

  竹素恍然,她這種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譜牒身份、祖師堂錄名,曾經是幾乎沒有任何感觸的。

  寧姚說道:「我馬上要去龍泉劍宗的猶夷峰,你可以繼續穩固境界,之後自己返回龍象劍宗。」

  竹素點點頭。龍象劍宗總不能被青萍劍宗比下去。

  謝狗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御風來到湖邊,交給寧姚一把古鏡,說是山主託付小陌去碧霄道友那邊討要而來的「份子錢」,就以寧姚作為山主夫人的名義,送給劉羨陽、賒月這雙即將成親的道侶作為賀禮。

  原來上次老觀主從小鎮河邊收走了那片青崖,在皓彩明月道場之內,蒙塵已久的遠古重寶,已經被老觀主煉化為原貌,是昔年龍女本該作為最重要嫁妝之一的月宮鏡。這把青銅古鏡背面有一圈銘文,古篆刻有「一點靈犀,萬古精神」,裡邊藏有一輪品秩極高、近似於古天庭「初稿真跡」的明月。

  這便是當初賒月來到浩然天下苦苦追尋的大道契機。

  煉製古鏡的最終結果,老觀主是比較滿意的,只是先前與小陌喝了頓酒,還沒捂熱便將古鏡送出去了。

  對於道場名為落寶灘的碧霄洞主而言,也算不得什麼割愛,天底下的好物件,他這輩子見過的,過手的,多了去。

  寧姚將古鏡收入袖中,謝狗瞥了眼竹素,點點頭,「終於有點劍仙樣子了。」

  竹素以前還有些忌憚「遠古白景」的赫赫凶名,更擔心她來落魄山是不是另有圖謀,如今算是真相大白,竹素內心十分佩服謝狗的選擇,敢愛敢恨,有取有舍,不愧是白景。

  謝狗急匆匆告辭離去,說要趕去拜劍台那邊,需要跟大公無私的郭盟主與一個只會溜須拍馬的奸臣碰頭議事。

  寧姚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竹素難免彆扭不適,難道說是因為自己的境界還不夠高,所以無法理解「前輩白景」的思路?

  隨後寧姚御風去往北方,竹素留在湖邊,這位女子劍仙幽幽嘆息一聲,還好,沒有第三次讓道於隱官的事情發生。

  拜劍台那邊,郭竹酒難得如此眉眼飛揚,原來師父讓她去國師府當差一段時日,算是補上符箐的缺口,這可是她的老本行啊。

  見自家盟主心情大好,白髮童子眼神誠摯道:「盟主,你去別處高就了,跟隨隱官老祖建功立業,小的們怎麼辦?!咱們這個幫派沒了主心骨,天都要塌了啊……」

  謝狗有些佩服這位副舵主的臉皮和話術,真肉麻,賊噁心。

  箜篌既是編譜官,她還曾是落魄山歷史上的第一位雜役弟子,也是今天之前第一位、唯一一位外門弟子。要說如今已轉人身的白髮童子啥感受?能有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唄。

  郭竹酒抬起雙臂,伸手按住白頭和貂帽,笑道:「我不在山中的時候,你們少些勾心鬥角,同門要和睦相處,相親相愛……」

  貂帽少女懷捧綠竹杖,笑呵呵。白髮童子轉過頭,啊忒。

  察覺到郭盟主已經加大手勁,謝狗立即正色保證一定與編譜官同心同德,白髮童子更是神色諂媚,說必須與謝首席好姐妹。

  背好一隻小書箱,手持綠竹杖,郭竹酒氣勢如虹御劍北游,不久便追上了師姐裴錢,她們一起坐在雲海看海陸接壤處的人間。

  正午時分,艷陽高照,大驪舊中嶽地界,距離那座龍泉劍宗近了,一個斜挎包裹、手持竹杖的目盲老道士,路過一座位於三州接壤處的縣城,此地出產的羅盤在山上頗有名氣,老道士逛了一圈店鋪,貨比三家,花了五兩銀子買下了一隻做工考究的羅盤,拿棉布小心裹了,再去下館子,點了一條臭鱖魚和一份毛豆腐,就米酒喝,老道士自飲自酌,與店家結過帳,就繼續趕路,老道士出了城,要去那座舊名「白岳」的齊雲山。

  約莫是形單影隻的老道士,瞧著確有幾分仙風道骨,期間時常有百姓湊近詢問能否幫忙批命、能看陽宅陰宅風水?老人只是笑著推說貧道學藝不精不敢誤人,何況小風水在地理,大風水在人身,自求多福者天必定助之,何必問命於盲。話是這麼說,瞎眼老道人也會從袖中摸出一兩張黃紙符籙贈送給他們,說是相逢即緣。

  一路走向齊雲山,此次拜訪兵家阮聖人的龍象劍宗,老道士賈晟可不是參加明兒婚宴奔著吃白食去的,有任務在身。

  雖然目盲,但是龍門境、即將結金丹的老道士,其實早就視野無礙了。

  相傳上古歲月里,有道士名為龔棲霞,跨洲遠遊至此住山修煉,道士以家鄉國號「乾元」為道號,既無道友也無侍從,獨力開闢山道,留下仙跡,據說也就是在龔真人開山之後,數州之地,此山白雲最多,襯托得宛如一座海中仙島,久而久之,每年朝山的香會,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座座祠廟香火裊裊通天。至於那位龔真人是否羽化登仙,得道飛升,還是陸地常駐,誰都不好說。

  到了齊雲山的山腳,老道士賈晟施展了一門請神的道法,畢恭畢敬所請之神,卻不是某位山水正神,而是一位身材矮小、手持藤杖系葫蘆的土地公。

  如今學道人,哪裡曉得入山先拜土地的老規矩呢,恐怕就算知道,也不肯上心罷了。

  賈晟拍了拍道袍,抖了抖袖子,稽首道:「落魄山譜牒修士,道人賈晟,拜見福德正神。」

  土地公微微訝異,頗有幾分受寵若驚,連忙給這位自稱來自落魄山的老道士熱情還禮。

  作為此山的「地主」,本以為賈老神仙是要調遣驅策一番,至少也是陪同游山、幫忙帶路之類的,不曾想老道士只是送了一份見面禮,說是叨擾了,還婉拒了土地公的一起登山,老道士說哪敢讓勞苦功高的福德正神陪同,他是萬萬當不起的。

  道別了土地公,賈晟獨自登山。

  此山九里十三亭,錯落有致,點綴青山,宛如一位位高真、美人、豪俠、隱士……亭亭立於山脊,在那常年雲繞繚繞的山間,經常可見幾叢黃芽野茶。老道士緩緩登山,一路美景美不勝收,步入倒數第二座的漸入仙關亭,在此停步暫作休歇。

  老道士開了法眼,舉目遠眺,見那遠處數峰逶迤,一嶺成線連綿如蜈蚣寂然趴地的背脊。

  厚重泥土如衣衫,古木花草如錦繡。

  賈晟撫須點頭,果有老物成精近乎神,棲息修真潛靈於此。

  跟師姐裴錢分別之後,郭竹酒到了大驪京城,卻沒有直接去國師府,而是隱匿身形,落在了在京城外的那條道路上,走在熙熙攘攘的隊伍里,一起入城。

  道路上既有車駕也有徒步,雖然擁堵,卻井然有序,更無權貴的吆五喝六,橫衝直撞,也無山上修士的高人一等,如何趾高氣昂,反而儘量約束著一些老百姓也早已習以為常的仙家坐騎,只因為大伙兒一起去的,都是那座國姓依舊是宋的大驪京城,大概相較以往,略有不同的地方,無非是國師從崔瀺換成了陳平安。

  離開鴻臚寺,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北衙那邊看看。

  返回國師府,先換了一身裝束,再單獨去了一處大驪秘密設置的「牢獄」,找到了捻芯。

  此地是大驪王朝頭等機密所在,與那營造劍舟、山嶽渡船的「船塢」是一樣的禁地,用以關押寶瓶洲戰場的蠻荒妖族落敗戰俘。

  不得不承認,有些蠻荒妖族骨頭真硬。先前捻芯說換她來試試看,就來了這邊,算是重操舊業,做回了老本行。

  陳平安腋下夾著一本冊子,環顧四周,熟悉的場景,輕聲笑道:「老聾兒該來這邊看看的。」

  捻芯就事論事一句,「他來了也不濟事,空有境界。」

  陳平安說道:「你都沒辦法想像,老聾兒如今是何等痴迷於傳道授業,這會兒都開始計劃著定期下山度人上山了。」

  捻芯啞然。

  當那些蠻荒妖族察覺到陳平安現身此地,原本死氣沉沉的牢獄,變得生機勃勃,霎時間「隱官」的稱呼此起彼伏,熱鬧異常。

  也就是捻芯清楚緣由,否則換成一般不知情的浩然修士,都要誤以為陳平安是不是蠻荒共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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