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5章 雪中送炭
日出日落都在人間。
無限金光灑落,大地如披錦衣。
寧姚讓小陌跟謝狗都留下,繼續盯着大驪京城這邊的動靜。畢竟是否今日無事,總要留到深夜才能確定。
回到落魄山,寧姚先去了拜劍臺,在陸芝那邊聽說了孫春王的事蹟,寧姚沒說什麼,在茅屋內坐了會兒,話不多,只是讓這位未來的嫡傳弟子,戒驕戒躁,好好練劍。本就沉默寡言的孫春王,到了寧姚這邊,更是個小啞巴。
陸芝不知是不是送出那把本命飛劍的緣故,她明顯沒有以前那麼冷漠了,身上有了一種柔和的人情味。陪着寧姚一起進了孫春王的茅屋內,她坐在鋪有竹編涼蓆、掛有薄紗蚊帳的牀邊,發現小姑娘好像比較喜歡這邊的瓷器,屋內有很多工藝精巧的青瓷擺設,比如桌上擺有一隻梅子青水仙盆,旁邊堆放一摞書,書頁內露出一些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樹葉、花瓣“書籤”一角,書上邊放着一支冰裂紋的粉青竹瓷笛,陸芝就覺得挺有趣的。
寧姚說既然資質不錯,總要想着去爭一爭同境第一,最終做不做到得到,肯定也要看自身的運和命,卻不能想都不敢想。
孫春王端坐在挨着牆壁的那張小竹椅上邊,兩隻小手攥拳,放在膝蓋上,小姑娘使勁點頭。
陸芝忍住笑,寧姚的開山大弟子,確實是沒有那麼好當的。
寧姚興許是怕孫春王聽進去了,但由於是太較真,鑽了牛角尖,耳朵只聽得“第一”二字,兩眼只看見同境最強,反而導致一顆道心過於心絃緊繃,煉劍容易出岔子,寧姚就另外提醒一句,破境不要一味求快,要一境一臺階,步步走得穩當紮實……說完這些,寧姚便沉默下來,她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講這些修煉的道理,總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些廢話。他在旁邊就好了。
孫春王說道:“曉得了,就跟曹師傅練拳差不多的道理,步步不落空,境境新天地。”
寧姚笑道:“什麼‘曉得了’,‘曉得的’纔對。”
孫春王抿起嘴脣,那張小小的臉龐,就像一朵俯仰人間的春花。
寧姚說道:“你以後爭取去龍象劍宗那邊當個宗主。”
大概前邊都是學他的口氣講道理,現在這個纔是寧姚自己的道理。
孫春王眼睛一亮。
如今還是龍象劍宗首席供奉的陸芝揉了揉眉心,你們師徒也真是不把我當外人。
竹素已經跟落魄山提出要去那座大湖之畔結茅閉關,修士揀選道場,不管是打造洞府的開山,還是竹素這種臨時閉關之地,第一眼有無眼緣,其實很重要。米裕說那座湖泊名爲還劍湖,是無主之地,在那邊結茅而已,想來問題不大,不過還是得跟老廚子打聲招呼,讓竹素稍等片刻,他走趟集靈峰。米裕很快就返回拜劍臺,說沒問題,竹素只管去那邊搭建茅屋,設置山水陣法,茅屋周邊會臨時劃出一片山界水域,限制附近煉氣士和當地山精水怪擅自涉足,朱斂自會跟北嶽披雲山和當地官府報備,就當是先斬後奏了,這片禁地具體囊括多少地界,還可以臨時修改。米裕最後笑着說了句,老廚子讓他幫忙捎句話給竹素劍仙,預祝閉關順遂。
梅龕主動提出去還劍湖那邊結茅修行一段時日,梅澹盪只好跟着一起。竹素自無異議,她是閉關求個劍仙稱呼,梅澹盪已經是仙人境好幾年了,總不能因爲他跟小陌問劍一場,接了一劍就落敗,就覺得人家的仙人境是紙糊的。齊廷濟也說挺好的,相互間有個照應。
邵雲巖作爲龍象劍宗的副宗主,單獨去了趟集靈峰,去見那位在落魄山身居高位的徒弟,韋文龍,韋財神爺。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韋文龍就對於修道練劍興趣一般,志不在此,如今還是金丹境,見着了師父,尊師重道的韋文龍內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不過言談之間,難免神色拘謹,師父隨口一提的話頭,落魄山韋賬房總要習慣性在腦子裡盤算半天才能給出答案,邵雲巖嘴上讓弟子別這麼緊張,內心卻是受用的。
親傳弟子不過是金丹境,卻是浩然天下落魄山的賬房先生,坐着霽色峰祖師堂頭幾把交椅之一,當師父的邵雲巖,能不驕傲嗎?
齊廷濟和金鋯幾個私劍,一起散步在附近溪澗旁邊的山間小徑,齊廷濟有意喊上了青萍劍宗的邢雲和柳水,他們一起聊了些家鄉舊事。劍修們的會心笑聲與溪水潺潺聲作天籟般的唱和。
京城花神廟,國師陳平安離開那棟幽雅私宅之後,齊芳和羅浮夢她們留下來繼續喝茶,實則是越來越多的福地花神降真在此,儼然是一座更換場地的祖師堂議事了。
對於在桐葉洲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花神們都極爲支持。
她們對那位新任大驪國師都是不吝溢美之詞,齊芳當然將陳平安自稱是醜話說在前頭的那場“潑冷水”,稍加潤色一番,齊芳卻也絕對不敢隻字不提。比如“年關”一事就略過了,但是齊芳又自行添補了一番措辭,甚至要比陳平安更爲疾言厲色。所幸這些福地花神命格都很高的女子,與外界都是經常打交道的,她們俱是心領神會,明白一個由不得她們不去理解透徹的道理,將來跟大驪王朝一起做事,不管是在大驪本土國境,還是在桐葉洲大瀆兩岸,跟中土神洲山下王朝、強國是截然不同的。
一位命主花神心情大好,揉了揉身邊鳳仙花神的腦袋,表揚一句,“真是一員福將。”
吳睬豎起大拇指,停頓片刻,見沒誰阻攔,哈哈笑道,“頂呱呱。”
捻芯去了趟火神廟,再返回花神廟,這位縫衣人從封姨那邊帶回一個好消息,封姨說既然陳國師都無異議了,那她就祝賀百花福地在兩洲之地都遂願了。捻芯從頭到尾,也沒有提那枚彩色繩結的事情,何時何地歸還,她都沒提。齊芳這位花主都沒詢問此事,其餘命主花神和十二月花神們自然就不敢隨便開口。
等到捻芯離開花神廟,齊芳沉默片刻,展顏笑道:“盡人事聽天命,不管是我們完成第一個承諾之後物歸原主,還是當真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再歸還繩結,我們都可以等,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諸位姐姐妹妹,懇請耐心些,相信陳國師……”
就在此時,天地間,宛如一場重新迎春的百花齊放,奇光異彩映徹人間,種種鮮花如大道顯化大地山河,真是萬豔同春。
一條條精魄便是一條條花路,來了大驪京城的花神廟,去了中土神洲的百花福地,各自尋找主人。
花神廟內,齊芳領着一衆淚眼朦朧的高位花神,快步走出屋子,來到庭院,撤了障眼法,紛紛施了個萬福,使了一樁福地秘傳的心法,各自點燃一炷心香,與那個男人由衷道謝。
始終守在一側廂房內的廟祝葉嫚,這一刻終於知道她們是誰了。
她攏了攏錦衣領口,大概也猜出那位自稱姓陳的貴客是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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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側分別是南薰坊和科甲巷的千步廊,雖非禁地,但是京城老百姓都不會往這邊湊,今天路上走着三位道士,便有些引人注目,
其中一個老道士還逮住個青年官員,詢問怎麼去國師府,原本腳步匆匆的官員便停下來,笑着幫忙指路。
老道士與他道了聲謝,順便說了句看你面相定然官運亨通的漂亮話。年輕人雖然不信這些,卻也是笑臉更濃,就當討個好彩頭。
年輕人重新腳步匆匆趕路,他得去往戶部衙署那邊哭窮,上次的法子不管用,又想了個新招。
三位要拜訪國師府的道人,正是龍虎山外姓天師樑爽,自號臭椿道人的嶽國符,小道童黃裳。
臭椿道人只是會些粗淺的科儀軌範,自家宗門裡邊,倒是有幾個徒子徒孫,精通相面批字。
一路進了國師府後院,樑爽見着了站在臺階底部等候的陳平安,關係熟絡,就不必稽首行禮了,老真人撫須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陳道友,又見面了。”
陳平安拱手笑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真人,恭喜恭喜。”
樑爽輕輕嘆息一聲,百感交集,“若非道友相助,貧道豈能遂願。”
陳平安說道:“天助克己者。”
樑爽擡頭看了眼天,點頭笑道:“天公何其大力,響答人間善心。”
臭椿道人還在醞釀措辭打腹稿,樑爽笑道:“不耽誤你忙正事,這趟登門,主要是臭椿道人要跟你送禮。你們聊你們的,貧道去二進院子那邊逛逛。對了,這邊的規矩多不多?有無必須注意的忌諱?”
陳平安微笑道:“真人履地,百無禁忌。”
樑爽大笑不已,指了指這位年輕國師,“陳道友不去文廟混官場真是可惜了。”
樑爽走去二院,這是年輕隱官跟一位老劍修的“家務事”,老真人自認臉沒那麼大,指手畫腳什麼。
聽說“送禮”一說,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意外,既然出身劍氣長城的臭椿道人來了國師府,總不能是興師問罪,臭椿道人又不是那種喜歡跟人應酬的人物,那就只能是談“買賣”了。
金甲洲北方近海的一處島嶼,上邊有座名字比較古怪的斜封宮,約莫是三百年前躋身的宗字頭仙府,不過斜封宮在金甲洲算不得頂尖勢力,底蘊一般,也無特別出彩的上五境修士,從開山立派到成爲宗門再到如今,只出現過兩位玉璞境。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是斜封宮歷史上有過數次識人不明的“放漏”,錯過了數位事後證明資質、機緣俱佳的“劍仙”,他們原本屬意山上口碑不錯的斜封宮,既有兩位帶藝拜師的中五境劍修,也有一個天賦異稟、出海訪仙的少年劍修,結果都是花落別家了。
山上傳言,如今名動浩然的“劍仙徐君”,就是那個當初被斜封宮傷過心、便再無心當什勞子譜牒修士的少年。
只因爲在開山祖師手上訂立過一條鐵律,不收劍修。
臭椿道人沒有用上心聲,直接說道:“隱官,我想要讓斜封宮轉入落魄山,修士全部更換譜牒。”
猶豫了一下,臭椿道人拗着性子解釋一句,“真不是跟龍象劍宗有樣學樣,我這趟來寶瓶洲,本就是這麼個意思。之所以上次在村妝渡那邊沒說此事,確實是不曉得怎麼開口才算合適。”
本來老人還是挺有信心的,斜封宮再怎麼說,好歹也是個宗字頭門派。只是等到親眼見證這場慶典,聽說齊廷濟竟然已經將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整座龍象劍宗,都送給了陳平安,臭椿道人簡直一顆道心都要崩了。
陳平安能夠通過一連串的線索,推測出臭椿道人創建的那條道統,只是對方說要將整座宗門雙手奉上,依附落魄山,陳平安仍然大爲意外,思量片刻,還是婉拒道:“前輩厚愛,晚輩謝過,只是不能答應此事,手頭事務太多,實在是管不過來了。”
臭椿道人說道:“當然理解,有了新的身份,又在剛剛證道飛昇,換成誰都無暇他顧,恨不得兩腳站在何地何地就是道場。不過斜封宮的人心並不複雜,我在那邊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隱官都不用親臨斜封宮,完全沒必要,隨便派個玉璞境過去,當新任宗主,就可以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是不行。”
臭椿道人慾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從袖中摸出兩張接引符,遞向陳平安,笑道:“本來以爲斜封宮成爲落魄山的下宗,我就厚臉可以省下這兩張接引符。符是從樑老天師那邊得來的,據說能夠幫助持符者引渡至一座上古破碎的洞天、福地,而且洞天福地能夠銜接在一起。一張算我的,一張算高冕的,都跟門派沒關係。”
老人伸手摸了摸身邊小道童的腦袋,既有不捨,也有內疚,自嘲道:“賣徒弟賺來的錢,送出去也好。”
小道童使勁皺着臉,師父也知道是賣徒弟啊。
陳平安接過兩張大符,說道:“前輩跟高老幫主,其實可以去趟落魄山的拜劍臺。”
臭椿道人搖頭道:“不去,隱官什麼都不說,頂多是讓我們多想些有的沒的,心裡邊不痛快,去見了他們,不光是耳朵遭罪,可能還會被打一頓。”
臭椿道人以心聲說道:“我還認識個朋友。她跟我們不一樣,真名叫周頌,如今也在金甲洲,是一位幽居深山的鬼仙,她的道號“清廟”,道場是一處古遺蹟,名爲邙山。金甲洲幾乎沒有人知曉她的存在。完顏老景的叛變,她早就通過占卜預料到了,在那之前徐獬會去斜封宮找我拜師,也是周頌的暗中牽引授意。徐獬會出現在金甲洲戰場,完全就是奔着手刃完顏老景去的,想來都是周頌的安排了。”
陳平安記在心上,點頭道:“等我遊歷金甲洲,有勞前輩幫忙帶路。”
臭椿道人抱拳道:“如果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就飛劍傳信一封至斜封宮祖師堂。”
陳平安沒說話。
臭椿道人非但沒覺得是熱臉貼冷屁股,反倒是有些感傷,早年在家鄉那邊,大多劍修都是如此的脾氣。
小道童黃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邊,壯起膽子問道:“陳山主,甘興在不在這邊?”
先前孩子在那座舊山神廟與甘興見了面,很快就成爲朋友了。下山的時候,師父也跟他說了後到的那對男女,男的是個山主,女的是志怪書上說的那種劍仙,總之他們都是極有擔當的人物,是天作之合。孩子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山主,大概就是擁有一座山的神仙吧。小道童對山是不陌生的,這些年揹着胡琴,跟着師父走南闖北,就一直走在大山裡。師父太老了,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師父還說有些山死了,有些山還活着,不過活着的山可能有一天會死去,死了的山有一天也會活過來。
陳平安笑道:“甘興和他師父去了我家落魄山,你也可以拽着兩位師父去那邊找朋友,他們說不定會答應的。”
黃裳有些心動,只是想了想,還是算了吧,可別一個不小心,舊師父不要自己了,新師父就開始煩自己。
陳平安將臭椿道人送到二進院子,後者笑着說不必送了,國師留步即可。
老真人站在鬆蔭裡,正在旁觀兩位年輕官員的對弈,他們聽見乾瘦道士的話語,立即停下手談,既不敢當場起身返回官屋,也不好繼續落子。等到貴客離去,國師也已經轉身走回三進院子,他們對視一眼,還是決定繼續下完這盤棋。
出了國師府,走出很遠,黃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靈盤踞在地上的雄偉建築,小聲問道:“師父,什麼叫國師啊。”
臭椿道人收起心緒,回過神,輕聲解釋道:“國主平庸,就是帝王師。君王英明,就是帝王友。”
黃裳羨慕不已,由衷讚歎道:“大官!好牛氣!”
枯瘦道人笑了笑。其實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讀書人,是一位朋友的父親。
這個朋友,名叫孟樑,字不炗。喜歡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記得跟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在金甲洲結伴遊歷過一段山水路程,雙方都懂得交淺言深的道理,老道士就說自己在金甲洲,就沒有師父靠山什麼的,都沒個道統。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喝酒從來只喝貴的,容易喝得面紅耳赤,一到結賬的時候就醉眼朦朧,說話含糊不清,一等到老道士把賬結了,立馬就跟還魂似的,縮脖子雙肩一顫,打個激靈,瞬間龍精虎猛起來。
他有次難得聊到自己的家世,說他爹啊,就是個儒生,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這輩子就只是一介書生。
他還感嘆說,我不會教書更不會寫書,但其實我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啊,真不騙人,平生多慷慨,從來無牢騷。
那廝出了酒樓,一邊說着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呲牙咧嘴,嫌棄菜餚鹹了淡了,酒裡邊八成兌水了,連累老哥被殺豬了。
約莫是察覺到身邊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個酒嗝的男人便開始掉書袋,不知道從哪本生僻書籍上邊抄來的言語。
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陰陽。世道說寬不寬說窄不窄,寬窄皆在酒杯裡顛倒乾坤。
後來雙方逐漸混熟了,老道士還陪着他一起走了趟扶搖洲,如今想來,還是後悔的。
雙方最後一次喝酒,酒鋪外邊飄着鵝毛大雪,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嚷嚷着說要遠遊,酒鋪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男人便扯開嗓子,說了句,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命不易哉,敬之惜之。老闆娘是識貨的,一下子對他刮目相看起來,她便問這個才情好像與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有無功名。
漢子可能是臉皮薄,有些赧顏,嚅嚅喏喏,說他是一位雲遊四方的江湖劍客。
外邊天寒地凍,酒過三巡,喝得心腸都是熱的,出了鋪子,大雪尚未停歇,雙方離別之際,視野所及,梅花開了。
他說自己就要去個很遠的地方,去找個名字裡邊帶“熙”字的人,看看他學問到底高不高,看看對方讀書的死活。
順便看看他家有沒有那種既漂亮又溫柔且賢惠的還是待嫁的好姑娘。
老道士調侃一句,若是這般好的女子,偏偏已經嫁人了呢。
阿良扶了扶斗笠,再抹了把嘴,眼睛裡邊有光,嘿嘿笑着。
不再吊兒郎當,與朋友說了聲珍重,獨自走在風雪中的男人,地上積雪簌簌作響,男人背對着老道士,他擡起手臂,握拳作別。
臭椿道人傷感不已。
結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剛好路過附近街巷,大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就去酒鋪,發現那廝背對着門,正一隻腳踩在板凳上,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唱拳喝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舊書。
走在千步廊,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說家鄉那邊,前些年有個說法。
遠看近看各是什麼來着的?
見過了年輕隱官,也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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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府後院,貂帽少女雙手叉腰,仰着頭,看着個頭很高的宋雲間,還有更高的桃樹,方纔驀然間花開絢爛。
小陌坐在臺階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陳平安在林守一屋子,跟曹晴朗聊了些“家學心法”,不涉聖賢道理,都是些爲人處世如何跟讀書人往來的訣竅,比如要去拜訪一位著作等身的老先生,事先並不瞭解的話,前一天晚上總要仔細翻翻人家的書籍,第二天見了面,纔好聊天。
陳平安放下一本冊子,是林守一閒來無事自己編撰的集“雪”字詩集,也有些註釋批語,“比老廚子差點意思。”
林守一笑道:“怎麼比。”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我去找個攤子,蹭碗餛飩吃,一起?”
一向溫文爾雅的林守一,道:“我不跟廢物坐一桌。”
離開這件屋子,他緩緩走在能夠聽見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的那條抄手遊廊,一間間屋內忙碌公務的年輕官員們,繼續忙碌。
其實陳平安並不如何喜歡冬天的下雪。就像當年他帶着裴錢,曾經路過大泉王朝的京城,在山頂遠看蜃景城,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山與城,其實沒有幾步路,陳平安還是沒有去那邊逛逛。並非只是以這種方式,主動跟姚近之劃清界線,也因爲陳平安對於大雪天,其實是一直怕的,哪怕練拳學劍了,境界越來越高,每逢大雪紛飛的時節,還是會有些難以言說的複雜心緒。
一個國家怕大旱,一個窮人怕雪天。
路邊的早點鋪子,男人落座,要了一碗餛飩和梅乾菜肉餅,細嚼慢嚥起來,街上人來人往,他會留心男人的靴子,女子的佩飾。
鋪子掌櫃也不知道這位不起眼的客人,會是一個大驪王朝數得着的有錢人。
董水井擡起頭,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預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使了一層障眼法的陳平安,他從桌上的竹筒裡邊抽出一雙筷子,要了碗芹菜餛飩。
董水井說道:“祝賀。”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這麼見外。明明走到了國師府,竟然連門都沒進。怎麼,覺得我當了官,便要分道揚鑣。”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說道:“今時不同往日,總要避嫌幾分。”
領他走上賒刀人這條道路的許先生曾經說過,錢與權,若雙方都能純粹,也能是道德君子,節婦烈女。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乾柴烈火,男盜女娼。
董水井直截了當說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國師的威勢了。”
陳平安不以爲意,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爲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說道:“只是在大驪京城這邊稍微注意點,在其它地方,該如何還是如何,不至於愈行愈遠。”
陳平安笑問道:“你跟我見外,我卻不跟你客氣,問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敵,是範先生,還是劉財神?”
在賺錢這件事上,陳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齡人,董水井算一個。
掙錢既靠嗅覺也靠直覺。天底下哪個行當,不需要講究個祖師爺賞飯吃?
董水井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既不想學範先生,當個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也沒有劉財神那種壯大家族的心思,我賺錢,就只是賺錢,喜歡賺錢的過程,期間到底掙了多少,我會計數,一直想着哪天,賬簿上就只躺着能買幾碗餛飩的錢,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
陳平安大口嚼着餅,含糊不清說道:“這種話,聽着就欠揍,誰信吶。”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沒跟誰說過這種心裡話,別人不信,你會信的。”
陳平安問道:“還看書嗎?”
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不過多是些雜書,不涉及經籍義理。”
陳平安勸說道:“別人就算了,讀不讀書,看什麼書,總是興趣爲先。你不一樣,大錢要麼配以大德,至少也要配以強術,還是要多看點書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我每次問先生關於治學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先生耐心聽完,給出的評價,總說好,或是很好,極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陳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麼想的,我當初就是怎麼想的。所以後來有次在城頭,練劍之餘,問左師兄,才知道原因,原來是先生覺得讀書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還是有見解,就是真的好,並不是糊弄我,也並非我是關門弟子,才說好。再者先生見過的人、經歷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讀書讀寬的,也是被人間萬事給強行撐開的。”
董水井默然。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餛飩,細嚼慢嚥,緩緩道:“做學問,既要苦心孤詣,耐得住寂寞,也要殺氣騰騰,就像陋巷遇敵,狹路相逢,從喉嚨處着刀,定要見血,才肯收手。”
“在國師府書桌的一本遊記上邊,看見一番崔師兄親筆的讀書心得。”
“治學要有殺氣,看書要有絕招。好書,一般的書,通殺。書上的聖賢豪傑,奸人賊子,皆斬。”
一個沒有讀過一天學塾的男人,在跟一個從小就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錢的男人,他們在路邊攤吃着餛飩,聊着治學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對面的同齡人,“有自己的心得麼。”
陳平安擡手招呼掌櫃,遞過去手裡邊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餛飩,笑道:“有,怎麼會沒有,琢磨出了個笨法子,先前在心湖書樓裡邊,已經積攢百萬條書摘了,可惜……全沒了。無所謂了,重頭再來便是。總之就是先以量取勝,再求提煉,慢慢來。儒家的經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輔等等,不跟你吹牛,我這些年是好好鑽研過目錄、版本、文獻這類專書的。我這路數,自然是考據多,發明少,抄錄多,歸納少。形容廟大,有跑馬關山門的說法,早年第一次見到這個說法,便一下子給鎮住了,後來又在書上看到龍宮藏書的那樁佛門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讀書門徑,獨家心法,再簡單不過了,在某一時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書讀完了’,嘿,這就是修道的好處了。”
董水井點點頭,“以前就聽老人講過,我們這輩子掙了多少錢,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下輩子的福禍,都是這輩子的功過。”
出了家鄉,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爾,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後悔,當年沒有繼續讀書,想着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
當年他跟嘉春嘉都放棄了那趟註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從此與李寶瓶、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法想象,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欲睡、一下課就活蹦亂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
董水井自嘲道:“說實話,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人各有命,我們都很幸運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笑道:“無妨,學問在書上,也在書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齊先生說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
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
遠處,一座售賣胭脂水粉攤子旁邊,顧璨問道:“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
劉羨陽笑道:“雖然是關係不錯的同鄉,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
一個太會掙錢,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一個太會花錢,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餓着。
劉羨陽雖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
顧璨說道:“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沒臉往董半城身邊湊。”
劉羨陽點頭道:“董水井賺錢的能耐,跟我練劍的天賦,如出一轍,都沒道理可講。”
不得不說,我們家鄉,真是出人才啊。
顧璨說道:“你這個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小氣倒是不小氣,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等到他比你強了,你怕輸,就乾脆碰也不碰這門學問了。”
劉羨陽點頭道:“是有這個臭毛病,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顧璨說道:“那你還練什麼劍?”
劉羨陽只好祭出殺手鐗,“別逼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
顧璨撇撇嘴。
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對那高大男子說道:“這位客官,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耽誤生意好久了。”
劉羨陽只好讓出位置,顧璨跟着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兒,沒說你。”
自認這輩子看得破一個“名”字、卻堪不破一個“錢”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條財源滾滾流淌的財路上邊。
他心湖間響起一個嗓音,“董水井,再多掙點錢,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爭取合夥開個鋪子,我還是當二掌櫃。”
董水井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笑道:“好!”
陳平安走向劉羨陽和顧璨那邊,一起漫無目的閒逛起來。
湊巧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輕女子,剛好跟他們仨碰了頭。
一別多年,再見王朱,也無任何遐想,劉羨陽神色灑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見,想念想念。”
王朱伸出手,“聽說你要辦喜酒了,請帖拿來。”
劉羨陽大笑道:“請帖就免了,份子錢也不必給,以後我與道侶若是路過東海水府,牌面給到就足夠了。”
王朱笑道:“好面兒,老樣子。”
顧璨在旁暗戳戳道:“他鄉遇老鄉,兩眼淚嘩嘩。何況還是被牽過紅線的,即便有緣無分,睡不到一塊去,也該抱頭痛哭一場纔對。”
王朱笑眯眯道:“當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還算乾淨,歸功於某個鼻涕蟲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張臭嘴。”
顧璨故作恍然道:“咱倆約好了的,一條泥瓶巷,狗屎歸我,雞糞歸你,也不曉得是誰最喜歡佔小便宜,非要多吃多佔。”
王朱略作思索狀,笑道:“記得某年夏天,接連十幾天,不知道是誰每天頂着大太陽、撅着屁股趴在田邊,都沒能釣出那條黃鱔,好不好玩?”
顧璨哦了一聲,說道:“那條探頭探腦的黃鱔啊,我把它取名爲宋集薪的,賊是賊了點。”
劉羨陽連忙咳嗽一聲,王朱瞪了顧璨一眼。
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
這類過招,太習以爲常了,還遠遠不至於到紅臉鬧翻的地步。
劉羨陽擡臂招手,嘖嘖稱奇道,“啥日子,出門接連遇貴人,宋搬柴,這邊這邊!”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顧璨扯了扯嘴角,嘖了一聲,“還挺人模狗樣的,學那戲文微服私訪,體察民間疾苦?曉得一個肉包子幾文錢嘛你?”
宋集薪斜眼顧璨,微笑道:“出門前翻過黃曆了,今兒不宜打兒子。”
顧璨問道:“啥時候嗝屁,我好繼承家業。”
劉羨陽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劉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啥時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錢早就備好了的。”
顧璨冷笑道:“曾經都是啞巴吃黃連心裡苦的難兄難弟,大哥就別說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們學學我,少說幾句怪話。”
宋集薪嘖嘖出聲,劉羨陽呸了一聲,王朱哦了一聲,顧璨笑呵呵。
治學之道,立志於學,學問學問,先學後問,再學再問,川流不息,浩蕩百川流。
國師陳平安,劍仙劉羨陽,宗主顧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們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譁熱鬧、但還是很長的寬闊街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