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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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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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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5章 雪中送炭

日出日落都在人間。

無限金光灑落,大地如披錦衣。

寧姚讓小陌跟謝狗都留下,繼續盯着大驪京城這邊的動靜。畢竟是否今日無事,總要留到深夜才能確定。

回到落魄山,寧姚先去了拜劍臺,在陸芝那邊聽說了孫春王的事蹟,寧姚沒說什麼,在茅屋內坐了會兒,話不多,只是讓這位未來的嫡傳弟子,戒驕戒躁,好好練劍。本就沉默寡言的孫春王,到了寧姚這邊,更是個小啞巴。

陸芝不知是不是送出那把本命飛劍的緣故,她明顯沒有以前那麼冷漠了,身上有了一種柔和的人情味。陪着寧姚一起進了孫春王的茅屋內,她坐在鋪有竹編涼蓆、掛有薄紗蚊帳的牀邊,發現小姑娘好像比較喜歡這邊的瓷器,屋內有很多工藝精巧的青瓷擺設,比如桌上擺有一隻梅子青水仙盆,旁邊堆放一摞書,書頁內露出一些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樹葉、花瓣“書籤”一角,書上邊放着一支冰裂紋的粉青竹瓷笛,陸芝就覺得挺有趣的。

寧姚說既然資質不錯,總要想着去爭一爭同境第一,最終做不做到得到,肯定也要看自身的運和命,卻不能想都不敢想。

孫春王端坐在挨着牆壁的那張小竹椅上邊,兩隻小手攥拳,放在膝蓋上,小姑娘使勁點頭。

陸芝忍住笑,寧姚的開山大弟子,確實是沒有那麼好當的。

寧姚興許是怕孫春王聽進去了,但由於是太較真,鑽了牛角尖,耳朵只聽得“第一”二字,兩眼只看見同境最強,反而導致一顆道心過於心絃緊繃,煉劍容易出岔子,寧姚就另外提醒一句,破境不要一味求快,要一境一臺階,步步走得穩當紮實……說完這些,寧姚便沉默下來,她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講這些修煉的道理,總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些廢話。他在旁邊就好了。

孫春王說道:“曉得了,就跟曹師傅練拳差不多的道理,步步不落空,境境新天地。”

寧姚笑道:“什麼‘曉得了’,‘曉得的’纔對。”

孫春王抿起嘴脣,那張小小的臉龐,就像一朵俯仰人間的春花。

寧姚說道:“你以後爭取去龍象劍宗那邊當個宗主。”

大概前邊都是學他的口氣講道理,現在這個纔是寧姚自己的道理。

孫春王眼睛一亮。

如今還是龍象劍宗首席供奉的陸芝揉了揉眉心,你們師徒也真是不把我當外人。

竹素已經跟落魄山提出要去那座大湖之畔結茅閉關,修士揀選道場,不管是打造洞府的開山,還是竹素這種臨時閉關之地,第一眼有無眼緣,其實很重要。米裕說那座湖泊名爲還劍湖,是無主之地,在那邊結茅而已,想來問題不大,不過還是得跟老廚子打聲招呼,讓竹素稍等片刻,他走趟集靈峰。米裕很快就返回拜劍臺,說沒問題,竹素只管去那邊搭建茅屋,設置山水陣法,茅屋周邊會臨時劃出一片山界水域,限制附近煉氣士和當地山精水怪擅自涉足,朱斂自會跟北嶽披雲山和當地官府報備,就當是先斬後奏了,這片禁地具體囊括多少地界,還可以臨時修改。米裕最後笑着說了句,老廚子讓他幫忙捎句話給竹素劍仙,預祝閉關順遂。

梅龕主動提出去還劍湖那邊結茅修行一段時日,梅澹盪只好跟着一起。竹素自無異議,她是閉關求個劍仙稱呼,梅澹盪已經是仙人境好幾年了,總不能因爲他跟小陌問劍一場,接了一劍就落敗,就覺得人家的仙人境是紙糊的。齊廷濟也說挺好的,相互間有個照應。

邵雲巖作爲龍象劍宗的副宗主,單獨去了趟集靈峰,去見那位在落魄山身居高位的徒弟,韋文龍,韋財神爺。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韋文龍就對於修道練劍興趣一般,志不在此,如今還是金丹境,見着了師父,尊師重道的韋文龍內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不過言談之間,難免神色拘謹,師父隨口一提的話頭,落魄山韋賬房總要習慣性在腦子裡盤算半天才能給出答案,邵雲巖嘴上讓弟子別這麼緊張,內心卻是受用的。

親傳弟子不過是金丹境,卻是浩然天下落魄山的賬房先生,坐着霽色峰祖師堂頭幾把交椅之一,當師父的邵雲巖,能不驕傲嗎?

齊廷濟和金鋯幾個私劍,一起散步在附近溪澗旁邊的山間小徑,齊廷濟有意喊上了青萍劍宗的邢雲和柳水,他們一起聊了些家鄉舊事。劍修們的會心笑聲與溪水潺潺聲作天籟般的唱和。

京城花神廟,國師陳平安離開那棟幽雅私宅之後,齊芳和羅浮夢她們留下來繼續喝茶,實則是越來越多的福地花神降真在此,儼然是一座更換場地的祖師堂議事了。

對於在桐葉洲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花神們都極爲支持。

她們對那位新任大驪國師都是不吝溢美之詞,齊芳當然將陳平安自稱是醜話說在前頭的那場“潑冷水”,稍加潤色一番,齊芳卻也絕對不敢隻字不提。比如“年關”一事就略過了,但是齊芳又自行添補了一番措辭,甚至要比陳平安更爲疾言厲色。所幸這些福地花神命格都很高的女子,與外界都是經常打交道的,她們俱是心領神會,明白一個由不得她們不去理解透徹的道理,將來跟大驪王朝一起做事,不管是在大驪本土國境,還是在桐葉洲大瀆兩岸,跟中土神洲山下王朝、強國是截然不同的。

一位命主花神心情大好,揉了揉身邊鳳仙花神的腦袋,表揚一句,“真是一員福將。”

吳睬豎起大拇指,停頓片刻,見沒誰阻攔,哈哈笑道,“頂呱呱。”

捻芯去了趟火神廟,再返回花神廟,這位縫衣人從封姨那邊帶回一個好消息,封姨說既然陳國師都無異議了,那她就祝賀百花福地在兩洲之地都遂願了。捻芯從頭到尾,也沒有提那枚彩色繩結的事情,何時何地歸還,她都沒提。齊芳這位花主都沒詢問此事,其餘命主花神和十二月花神們自然就不敢隨便開口。

等到捻芯離開花神廟,齊芳沉默片刻,展顏笑道:“盡人事聽天命,不管是我們完成第一個承諾之後物歸原主,還是當真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再歸還繩結,我們都可以等,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諸位姐姐妹妹,懇請耐心些,相信陳國師……”

就在此時,天地間,宛如一場重新迎春的百花齊放,奇光異彩映徹人間,種種鮮花如大道顯化大地山河,真是萬豔同春。

一條條精魄便是一條條花路,來了大驪京城的花神廟,去了中土神洲的百花福地,各自尋找主人。

花神廟內,齊芳領着一衆淚眼朦朧的高位花神,快步走出屋子,來到庭院,撤了障眼法,紛紛施了個萬福,使了一樁福地秘傳的心法,各自點燃一炷心香,與那個男人由衷道謝。

始終守在一側廂房內的廟祝葉嫚,這一刻終於知道她們是誰了。

她攏了攏錦衣領口,大概也猜出那位自稱姓陳的貴客是誰了吧。

————

兩側分別是南薰坊和科甲巷的千步廊,雖非禁地,但是京城老百姓都不會往這邊湊,今天路上走着三位道士,便有些引人注目,

其中一個老道士還逮住個青年官員,詢問怎麼去國師府,原本腳步匆匆的官員便停下來,笑着幫忙指路。

老道士與他道了聲謝,順便說了句看你面相定然官運亨通的漂亮話。年輕人雖然不信這些,卻也是笑臉更濃,就當討個好彩頭。

年輕人重新腳步匆匆趕路,他得去往戶部衙署那邊哭窮,上次的法子不管用,又想了個新招。

三位要拜訪國師府的道人,正是龍虎山外姓天師樑爽,自號臭椿道人的嶽國符,小道童黃裳。

臭椿道人只是會些粗淺的科儀軌範,自家宗門裡邊,倒是有幾個徒子徒孫,精通相面批字。

一路進了國師府後院,樑爽見着了站在臺階底部等候的陳平安,關係熟絡,就不必稽首行禮了,老真人撫須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陳道友,又見面了。”

陳平安拱手笑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真人,恭喜恭喜。”

樑爽輕輕嘆息一聲,百感交集,“若非道友相助,貧道豈能遂願。”

陳平安說道:“天助克己者。”

樑爽擡頭看了眼天,點頭笑道:“天公何其大力,響答人間善心。”

臭椿道人還在醞釀措辭打腹稿,樑爽笑道:“不耽誤你忙正事,這趟登門,主要是臭椿道人要跟你送禮。你們聊你們的,貧道去二進院子那邊逛逛。對了,這邊的規矩多不多?有無必須注意的忌諱?”

陳平安微笑道:“真人履地,百無禁忌。”

樑爽大笑不已,指了指這位年輕國師,“陳道友不去文廟混官場真是可惜了。”

樑爽走去二院,這是年輕隱官跟一位老劍修的“家務事”,老真人自認臉沒那麼大,指手畫腳什麼。

聽說“送禮”一說,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意外,既然出身劍氣長城的臭椿道人來了國師府,總不能是興師問罪,臭椿道人又不是那種喜歡跟人應酬的人物,那就只能是談“買賣”了。

金甲洲北方近海的一處島嶼,上邊有座名字比較古怪的斜封宮,約莫是三百年前躋身的宗字頭仙府,不過斜封宮在金甲洲算不得頂尖勢力,底蘊一般,也無特別出彩的上五境修士,從開山立派到成爲宗門再到如今,只出現過兩位玉璞境。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是斜封宮歷史上有過數次識人不明的“放漏”,錯過了數位事後證明資質、機緣俱佳的“劍仙”,他們原本屬意山上口碑不錯的斜封宮,既有兩位帶藝拜師的中五境劍修,也有一個天賦異稟、出海訪仙的少年劍修,結果都是花落別家了。

山上傳言,如今名動浩然的“劍仙徐君”,就是那個當初被斜封宮傷過心、便再無心當什勞子譜牒修士的少年。

只因爲在開山祖師手上訂立過一條鐵律,不收劍修。

臭椿道人沒有用上心聲,直接說道:“隱官,我想要讓斜封宮轉入落魄山,修士全部更換譜牒。”

猶豫了一下,臭椿道人拗着性子解釋一句,“真不是跟龍象劍宗有樣學樣,我這趟來寶瓶洲,本就是這麼個意思。之所以上次在村妝渡那邊沒說此事,確實是不曉得怎麼開口才算合適。”

本來老人還是挺有信心的,斜封宮再怎麼說,好歹也是個宗字頭門派。只是等到親眼見證這場慶典,聽說齊廷濟竟然已經將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整座龍象劍宗,都送給了陳平安,臭椿道人簡直一顆道心都要崩了。

陳平安能夠通過一連串的線索,推測出臭椿道人創建的那條道統,只是對方說要將整座宗門雙手奉上,依附落魄山,陳平安仍然大爲意外,思量片刻,還是婉拒道:“前輩厚愛,晚輩謝過,只是不能答應此事,手頭事務太多,實在是管不過來了。”

臭椿道人說道:“當然理解,有了新的身份,又在剛剛證道飛昇,換成誰都無暇他顧,恨不得兩腳站在何地何地就是道場。不過斜封宮的人心並不複雜,我在那邊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隱官都不用親臨斜封宮,完全沒必要,隨便派個玉璞境過去,當新任宗主,就可以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是不行。”

臭椿道人慾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從袖中摸出兩張接引符,遞向陳平安,笑道:“本來以爲斜封宮成爲落魄山的下宗,我就厚臉可以省下這兩張接引符。符是從樑老天師那邊得來的,據說能夠幫助持符者引渡至一座上古破碎的洞天、福地,而且洞天福地能夠銜接在一起。一張算我的,一張算高冕的,都跟門派沒關係。”

老人伸手摸了摸身邊小道童的腦袋,既有不捨,也有內疚,自嘲道:“賣徒弟賺來的錢,送出去也好。”

小道童使勁皺着臉,師父也知道是賣徒弟啊。

陳平安接過兩張大符,說道:“前輩跟高老幫主,其實可以去趟落魄山的拜劍臺。”

臭椿道人搖頭道:“不去,隱官什麼都不說,頂多是讓我們多想些有的沒的,心裡邊不痛快,去見了他們,不光是耳朵遭罪,可能還會被打一頓。”

臭椿道人以心聲說道:“我還認識個朋友。她跟我們不一樣,真名叫周頌,如今也在金甲洲,是一位幽居深山的鬼仙,她的道號“清廟”,道場是一處古遺蹟,名爲邙山。金甲洲幾乎沒有人知曉她的存在。完顏老景的叛變,她早就通過占卜預料到了,在那之前徐獬會去斜封宮找我拜師,也是周頌的暗中牽引授意。徐獬會出現在金甲洲戰場,完全就是奔着手刃完顏老景去的,想來都是周頌的安排了。”

陳平安記在心上,點頭道:“等我遊歷金甲洲,有勞前輩幫忙帶路。”

臭椿道人抱拳道:“如果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就飛劍傳信一封至斜封宮祖師堂。”

陳平安沒說話。

臭椿道人非但沒覺得是熱臉貼冷屁股,反倒是有些感傷,早年在家鄉那邊,大多劍修都是如此的脾氣。

小道童黃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邊,壯起膽子問道:“陳山主,甘興在不在這邊?”

先前孩子在那座舊山神廟與甘興見了面,很快就成爲朋友了。下山的時候,師父也跟他說了後到的那對男女,男的是個山主,女的是志怪書上說的那種劍仙,總之他們都是極有擔當的人物,是天作之合。孩子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山主,大概就是擁有一座山的神仙吧。小道童對山是不陌生的,這些年揹着胡琴,跟着師父走南闖北,就一直走在大山裡。師父太老了,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師父還說有些山死了,有些山還活着,不過活着的山可能有一天會死去,死了的山有一天也會活過來。

陳平安笑道:“甘興和他師父去了我家落魄山,你也可以拽着兩位師父去那邊找朋友,他們說不定會答應的。”

黃裳有些心動,只是想了想,還是算了吧,可別一個不小心,舊師父不要自己了,新師父就開始煩自己。

陳平安將臭椿道人送到二進院子,後者笑着說不必送了,國師留步即可。

老真人站在鬆蔭裡,正在旁觀兩位年輕官員的對弈,他們聽見乾瘦道士的話語,立即停下手談,既不敢當場起身返回官屋,也不好繼續落子。等到貴客離去,國師也已經轉身走回三進院子,他們對視一眼,還是決定繼續下完這盤棋。

出了國師府,走出很遠,黃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靈盤踞在地上的雄偉建築,小聲問道:“師父,什麼叫國師啊。”

臭椿道人收起心緒,回過神,輕聲解釋道:“國主平庸,就是帝王師。君王英明,就是帝王友。”

黃裳羨慕不已,由衷讚歎道:“大官!好牛氣!”

枯瘦道人笑了笑。其實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讀書人,是一位朋友的父親。

這個朋友,名叫孟樑,字不炗。喜歡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記得跟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在金甲洲結伴遊歷過一段山水路程,雙方都懂得交淺言深的道理,老道士就說自己在金甲洲,就沒有師父靠山什麼的,都沒個道統。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喝酒從來只喝貴的,容易喝得面紅耳赤,一到結賬的時候就醉眼朦朧,說話含糊不清,一等到老道士把賬結了,立馬就跟還魂似的,縮脖子雙肩一顫,打個激靈,瞬間龍精虎猛起來。

他有次難得聊到自己的家世,說他爹啊,就是個儒生,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這輩子就只是一介書生。

他還感嘆說,我不會教書更不會寫書,但其實我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啊,真不騙人,平生多慷慨,從來無牢騷。

那廝出了酒樓,一邊說着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呲牙咧嘴,嫌棄菜餚鹹了淡了,酒裡邊八成兌水了,連累老哥被殺豬了。

約莫是察覺到身邊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個酒嗝的男人便開始掉書袋,不知道從哪本生僻書籍上邊抄來的言語。

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陰陽。世道說寬不寬說窄不窄,寬窄皆在酒杯裡顛倒乾坤。

後來雙方逐漸混熟了,老道士還陪着他一起走了趟扶搖洲,如今想來,還是後悔的。

雙方最後一次喝酒,酒鋪外邊飄着鵝毛大雪,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嚷嚷着說要遠遊,酒鋪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男人便扯開嗓子,說了句,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命不易哉,敬之惜之。老闆娘是識貨的,一下子對他刮目相看起來,她便問這個才情好像與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有無功名。

漢子可能是臉皮薄,有些赧顏,嚅嚅喏喏,說他是一位雲遊四方的江湖劍客。

外邊天寒地凍,酒過三巡,喝得心腸都是熱的,出了鋪子,大雪尚未停歇,雙方離別之際,視野所及,梅花開了。

他說自己就要去個很遠的地方,去找個名字裡邊帶“熙”字的人,看看他學問到底高不高,看看對方讀書的死活。

順便看看他家有沒有那種既漂亮又溫柔且賢惠的還是待嫁的好姑娘。

老道士調侃一句,若是這般好的女子,偏偏已經嫁人了呢。

阿良扶了扶斗笠,再抹了把嘴,眼睛裡邊有光,嘿嘿笑着。

不再吊兒郎當,與朋友說了聲珍重,獨自走在風雪中的男人,地上積雪簌簌作響,男人背對着老道士,他擡起手臂,握拳作別。

臭椿道人傷感不已。

結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剛好路過附近街巷,大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就去酒鋪,發現那廝背對着門,正一隻腳踩在板凳上,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唱拳喝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舊書。

走在千步廊,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說家鄉那邊,前些年有個說法。

遠看近看各是什麼來着的?

見過了年輕隱官,也不像啊。

————

國師府後院,貂帽少女雙手叉腰,仰着頭,看着個頭很高的宋雲間,還有更高的桃樹,方纔驀然間花開絢爛。

小陌坐在臺階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陳平安在林守一屋子,跟曹晴朗聊了些“家學心法”,不涉聖賢道理,都是些爲人處世如何跟讀書人往來的訣竅,比如要去拜訪一位著作等身的老先生,事先並不瞭解的話,前一天晚上總要仔細翻翻人家的書籍,第二天見了面,纔好聊天。

陳平安放下一本冊子,是林守一閒來無事自己編撰的集“雪”字詩集,也有些註釋批語,“比老廚子差點意思。”

林守一笑道:“怎麼比。”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我去找個攤子,蹭碗餛飩吃,一起?”

一向溫文爾雅的林守一,道:“我不跟廢物坐一桌。”

離開這件屋子,他緩緩走在能夠聽見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的那條抄手遊廊,一間間屋內忙碌公務的年輕官員們,繼續忙碌。

其實陳平安並不如何喜歡冬天的下雪。就像當年他帶着裴錢,曾經路過大泉王朝的京城,在山頂遠看蜃景城,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山與城,其實沒有幾步路,陳平安還是沒有去那邊逛逛。並非只是以這種方式,主動跟姚近之劃清界線,也因爲陳平安對於大雪天,其實是一直怕的,哪怕練拳學劍了,境界越來越高,每逢大雪紛飛的時節,還是會有些難以言說的複雜心緒。

一個國家怕大旱,一個窮人怕雪天。

路邊的早點鋪子,男人落座,要了一碗餛飩和梅乾菜肉餅,細嚼慢嚥起來,街上人來人往,他會留心男人的靴子,女子的佩飾。

鋪子掌櫃也不知道這位不起眼的客人,會是一個大驪王朝數得着的有錢人。

董水井擡起頭,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預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使了一層障眼法的陳平安,他從桌上的竹筒裡邊抽出一雙筷子,要了碗芹菜餛飩。

董水井說道:“祝賀。”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這麼見外。明明走到了國師府,竟然連門都沒進。怎麼,覺得我當了官,便要分道揚鑣。”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說道:“今時不同往日,總要避嫌幾分。”

領他走上賒刀人這條道路的許先生曾經說過,錢與權,若雙方都能純粹,也能是道德君子,節婦烈女。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乾柴烈火,男盜女娼。

董水井直截了當說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國師的威勢了。”

陳平安不以爲意,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爲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說道:“只是在大驪京城這邊稍微注意點,在其它地方,該如何還是如何,不至於愈行愈遠。”

陳平安笑問道:“你跟我見外,我卻不跟你客氣,問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敵,是範先生,還是劉財神?”

在賺錢這件事上,陳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齡人,董水井算一個。

掙錢既靠嗅覺也靠直覺。天底下哪個行當,不需要講究個祖師爺賞飯吃?

董水井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既不想學範先生,當個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也沒有劉財神那種壯大家族的心思,我賺錢,就只是賺錢,喜歡賺錢的過程,期間到底掙了多少,我會計數,一直想着哪天,賬簿上就只躺着能買幾碗餛飩的錢,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

陳平安大口嚼着餅,含糊不清說道:“這種話,聽着就欠揍,誰信吶。”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沒跟誰說過這種心裡話,別人不信,你會信的。”

陳平安問道:“還看書嗎?”

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不過多是些雜書,不涉及經籍義理。”

陳平安勸說道:“別人就算了,讀不讀書,看什麼書,總是興趣爲先。你不一樣,大錢要麼配以大德,至少也要配以強術,還是要多看點書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我每次問先生關於治學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先生耐心聽完,給出的評價,總說好,或是很好,極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陳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麼想的,我當初就是怎麼想的。所以後來有次在城頭,練劍之餘,問左師兄,才知道原因,原來是先生覺得讀書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還是有見解,就是真的好,並不是糊弄我,也並非我是關門弟子,才說好。再者先生見過的人、經歷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讀書讀寬的,也是被人間萬事給強行撐開的。”

董水井默然。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餛飩,細嚼慢嚥,緩緩道:“做學問,既要苦心孤詣,耐得住寂寞,也要殺氣騰騰,就像陋巷遇敵,狹路相逢,從喉嚨處着刀,定要見血,才肯收手。”

“在國師府書桌的一本遊記上邊,看見一番崔師兄親筆的讀書心得。”

“治學要有殺氣,看書要有絕招。好書,一般的書,通殺。書上的聖賢豪傑,奸人賊子,皆斬。”

一個沒有讀過一天學塾的男人,在跟一個從小就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錢的男人,他們在路邊攤吃着餛飩,聊着治學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對面的同齡人,“有自己的心得麼。”

陳平安擡手招呼掌櫃,遞過去手裡邊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餛飩,笑道:“有,怎麼會沒有,琢磨出了個笨法子,先前在心湖書樓裡邊,已經積攢百萬條書摘了,可惜……全沒了。無所謂了,重頭再來便是。總之就是先以量取勝,再求提煉,慢慢來。儒家的經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輔等等,不跟你吹牛,我這些年是好好鑽研過目錄、版本、文獻這類專書的。我這路數,自然是考據多,發明少,抄錄多,歸納少。形容廟大,有跑馬關山門的說法,早年第一次見到這個說法,便一下子給鎮住了,後來又在書上看到龍宮藏書的那樁佛門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讀書門徑,獨家心法,再簡單不過了,在某一時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書讀完了’,嘿,這就是修道的好處了。”

董水井點點頭,“以前就聽老人講過,我們這輩子掙了多少錢,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下輩子的福禍,都是這輩子的功過。”

出了家鄉,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爾,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後悔,當年沒有繼續讀書,想着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

當年他跟嘉春嘉都放棄了那趟註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從此與李寶瓶、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法想象,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欲睡、一下課就活蹦亂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

董水井自嘲道:“說實話,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人各有命,我們都很幸運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笑道:“無妨,學問在書上,也在書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齊先生說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

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

遠處,一座售賣胭脂水粉攤子旁邊,顧璨問道:“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

劉羨陽笑道:“雖然是關係不錯的同鄉,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

一個太會掙錢,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一個太會花錢,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餓着。

劉羨陽雖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

顧璨說道:“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沒臉往董半城身邊湊。”

劉羨陽點頭道:“董水井賺錢的能耐,跟我練劍的天賦,如出一轍,都沒道理可講。”

不得不說,我們家鄉,真是出人才啊。

顧璨說道:“你這個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小氣倒是不小氣,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等到他比你強了,你怕輸,就乾脆碰也不碰這門學問了。”

劉羨陽點頭道:“是有這個臭毛病,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顧璨說道:“那你還練什麼劍?”

劉羨陽只好祭出殺手鐗,“別逼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

顧璨撇撇嘴。

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對那高大男子說道:“這位客官,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耽誤生意好久了。”

劉羨陽只好讓出位置,顧璨跟着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兒,沒說你。”

自認這輩子看得破一個“名”字、卻堪不破一個“錢”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條財源滾滾流淌的財路上邊。

他心湖間響起一個嗓音,“董水井,再多掙點錢,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爭取合夥開個鋪子,我還是當二掌櫃。”

董水井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笑道:“好!”

陳平安走向劉羨陽和顧璨那邊,一起漫無目的閒逛起來。

湊巧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輕女子,剛好跟他們仨碰了頭。

一別多年,再見王朱,也無任何遐想,劉羨陽神色灑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見,想念想念。”

王朱伸出手,“聽說你要辦喜酒了,請帖拿來。”

劉羨陽大笑道:“請帖就免了,份子錢也不必給,以後我與道侶若是路過東海水府,牌面給到就足夠了。”

王朱笑道:“好面兒,老樣子。”

顧璨在旁暗戳戳道:“他鄉遇老鄉,兩眼淚嘩嘩。何況還是被牽過紅線的,即便有緣無分,睡不到一塊去,也該抱頭痛哭一場纔對。”

王朱笑眯眯道:“當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還算乾淨,歸功於某個鼻涕蟲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張臭嘴。”

顧璨故作恍然道:“咱倆約好了的,一條泥瓶巷,狗屎歸我,雞糞歸你,也不曉得是誰最喜歡佔小便宜,非要多吃多佔。”

王朱略作思索狀,笑道:“記得某年夏天,接連十幾天,不知道是誰每天頂着大太陽、撅着屁股趴在田邊,都沒能釣出那條黃鱔,好不好玩?”

顧璨哦了一聲,說道:“那條探頭探腦的黃鱔啊,我把它取名爲宋集薪的,賊是賊了點。”

劉羨陽連忙咳嗽一聲,王朱瞪了顧璨一眼。

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

這類過招,太習以爲常了,還遠遠不至於到紅臉鬧翻的地步。

劉羨陽擡臂招手,嘖嘖稱奇道,“啥日子,出門接連遇貴人,宋搬柴,這邊這邊!”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顧璨扯了扯嘴角,嘖了一聲,“還挺人模狗樣的,學那戲文微服私訪,體察民間疾苦?曉得一個肉包子幾文錢嘛你?”

宋集薪斜眼顧璨,微笑道:“出門前翻過黃曆了,今兒不宜打兒子。”

顧璨問道:“啥時候嗝屁,我好繼承家業。”

劉羨陽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劉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啥時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錢早就備好了的。”

顧璨冷笑道:“曾經都是啞巴吃黃連心裡苦的難兄難弟,大哥就別說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們學學我,少說幾句怪話。”

宋集薪嘖嘖出聲,劉羨陽呸了一聲,王朱哦了一聲,顧璨笑呵呵。

治學之道,立志於學,學問學問,先學後問,再學再問,川流不息,浩蕩百川流。

國師陳平安,劍仙劉羨陽,宗主顧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們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譁熱鬧、但還是很長的寬闊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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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6章 也姓陳

人生就像一場拼桌吃飯,不斷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在桌上吃好的,有人一直吃苦。有人吃飽就還不走,有人一直眼巴巴看着,有人甚至都沒有凳子坐,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飯,有人端着個大空碗捱餓,有人拿着小碗卻能一直添飯。人們在這張桌上,有粉墨登場,有開場白,有退場詩,有吃撐了的,有餓死的,有醉倒了的,有一言不發就走了的。

樑爽帶着臭椿道人和道童黃裳,離開了這座宅子,先前熱熱鬧鬧的院子,又變成了只有高冕和劉老成這對老朋友。

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從來最怕有外人。

既然沒了外人,高冕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說道:“只要你能夠趕緊證道飛昇,就啥事都沒有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一切隱患都會自行消弭。陳平安是隱官,你是我多年的老友,我誰都不偏幫,只說事實,打鐵還需自身硬,劉老成若是成了飛昇境,大驪王朝和玉圭宗,都要敬你幾分。”

劉老成差點就要蹦出一句他孃的,悶了口酒,憋屈道:“是我不想飛昇嗎?”

玉璞境之前,劉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層層境界,足夠紮實,躋身上五境其實沒幾年功夫,就已經是仙人,足夠快了。

高冕哈哈大笑,好朋友嘛,本就是拿來逗樂解悶的。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沒什麼可說可講的,大概這就是真正的無聊。

高冕抹了把臉,收了收笑意,擡起頭,似乎想起一個地方的一些人,自言自語道:“我比你境界低,但是我最知道‘天資’這東西到底是個啥。”

“修道一事,天賦好,就是登山快,很快,快到一路飛奔到半山腰,身邊就沒有瞧見過幾張熟臉,全都在身後邊吃你的屁了。”

“只要天賦足夠好,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依舊如此,大概只有等到你臨近山巔,才逐漸發現不對勁,周圍皆是強敵,哪個不是驚才絕豔的人物,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身天賦這玩意兒,好像有點不夠看了。”

聽到這裡,劉老成開口說道:“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天資不夠好,不是真正的拔尖。”

高冕說道:“臭椿道人便是如此,經年累月,在玉璞境停滯不前,死活破不開瓶頸,久而久之,他從幾乎絕望變成徹底絕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都是有執念的,臭椿道人尤其是,他就想着走一趟浩然天下,沒有家鄉的那份大道壓制,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驟然一輕?打破藩籬,躋身仙人?此心一起,便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劍氣長城就少了個劍修,浩然天下就多出了個臭椿道人。”

“曾經有個山下的朋友,四十多歲纔開始燒造瓷器,他年輕時候下地插秧,身上是可以不沾一點泥的。農忙閒暇時候,有事沒事就坐在田埂上邊,隨手捏造些小動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到了五十歲,他就已經是行當裡邊的這個了……”

高冕頓了頓,豎起大拇指,“這就叫真正的天賦。”

劉老成便想到一個人,可惜了李摶景。

高冕神色惆悵道:“昔年在倒懸山,信誓旦旦告訴自己,只要躋身了仙人,就返回家鄉殺妖。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用化名騙自己的玉璞。”

劉老成說道:“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貪生怕死,可以理解。”

高冕提了提酒杯,氣笑道:“跟你聊天,就像陪你一起喝馬尿。”

劉老成如今的處境很微妙,上宗那邊沒有過硬的靠山,姜尚真也從沒有把他當自己人。由於上下宗分在兩洲,劉老成手上的真境宗,就像藩鎮割據。雖說真境宗位於大驪王朝境內,前不久還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真境宗這些年在山上的“開疆拓土”,略顯遲緩,但是真要算賬,上宗也挑不出劉老成什麼大的毛病。

約莫是劉老成的出身,實在是很難讓玉圭宗真正放心,天下野修多如牛毛,但是書簡湖的野修,卻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況且劉老成還是書簡湖野修的頭把交椅。

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師堂議事,是很有傳統的,姜尚真已經跑得遠遠的了,總要找個人罵上一罵,劉老成就成了“補缺”之人,這些年有不少的閒言碎語,比如坐過真境宗頭把交椅的,姜尚真,韋瀅,都升任過上宗的一把手,按照這個傳統,玉圭宗下任宗主,莫非就是劉老成?比這更加陰陽怪氣的話,其實還有很多。畢竟劉老成在玉圭宗那邊,也還是有幾個“新朋友”的,暗中可以幫忙通風報信。

劉老成已經是下宗的宗主,再往上,就那麼幾個數得着的座位,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師,可能嗎?玉圭宗還要不要山上的風評了?

高冕放下酒杯,說道:“我去逛一下琉璃廠,看看能不能買着幾本正經書,明天就走,你就別管我了,找誰喝酒談事都隨意。”

劉老成點點頭,猛然間醒悟過來,這一刻終於想明白了,爲何高冕要讓他在大驪京城幫忙找個歇腳地方。

高冕是劍氣長城出身,陳平安是末代隱官。陳平安去村妝渡找過高冕,高冕就來大驪京城觀禮,看似禮尚往來,實則不然!

書簡湖之於新任國師陳平安,就是一個心坎,修道之人,元嬰境最怕心魔,得道之士,飛昇境欲想更進一步,就怕道心有瑕疵。

這就意味着陳平安將來某天,一定會抽出手來,將“整座書簡湖”在心關上邊做個收官!

高冕覺得劉老成逃不掉,就只好來這邊跟陳平安打聲招呼,好像跟既是隱官又是國師的年輕劍仙說一句,劉老成是我的朋友。

這不是高冕的行事風格,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但高冕還是來了。

同樣是見年輕隱官,往那堵城頭南邊走蠻荒的私劍,與過倒懸山往浩然天下這邊的私劍,心情是決然不一樣的。

劉老成終於還是說不出口一個謝字,狠狠悶了一口酒,咽回肚子。

正在反覆掂量那張符籙、到底值幾個錢的門房侍女,再次聽到叩響銅鋪首的敲門聲,她只得將符籙收入袖中,快步走去開門。

她很是納悶,平時多冷清的一座宅子,奇了怪哉,今兒這麼多主動登門的客人?凡俗在正月裡拜年也就這般光景了吧。

開了門,外邊站着個皮囊極好的中年男子,青衫長褂布鞋,他作揖道:“我叫周瘦,道號護花,是位山澤野修,以前在書簡湖受過宮柳島的照拂,故而專程來此拜謁劉老神仙和高老幫主,勞煩姑娘幫忙通稟一聲。”

姜尚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跟着小陌一起原路返回京城。

姜尚真自言自語道:“原來可以這麼談買賣,長見識了。”

她一愣,頭回聽見有人自稱是來自書簡湖的野修。擱以往,也就是約莫二三十年前,若是她這般正經仙府出身的譜牒修士,走在路上,曉得誰是書簡湖走出來的角色,別猶豫,一刀子捅死他也好,一記壓箱底術法砸死他也罷,只管放心,絕不冤枉好人。

好在如今的書簡湖啥貨色都有,唯獨沒有野修了,侍女便收起心中的厭惡,領着他進了宅子,她微微皺眉,突然轉頭望去,只見那位文雅清瘦的男人,卻是左右好奇張望、村婦進城逛名園的模樣,莫非是誤會他了?

她重新轉過頭,卻見劉老成站在不遠處,她趕忙斂了斂心神,剛要開口言語,劉老成擺擺手,示意這邊沒她的事情了。

侍女姍姍離去,重新回到門房,繼續研究那張符籙。

姜尚真搖身一變,雙手負後,逛起了這座宅邸,劉老成倒像是個跟班,姜尚真說道:“呦呵,假公濟私,花宗門的錢拿來金屋藏嬌吶,韋大劍仙要是知道了,可了不得。”

劉老成笑了笑,既不當真,也不搭腔。

已經想到陳平安會收拾書簡湖,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打算拿自己殺雞儆猴?

也對,若是能夠提着劉老成的腦袋,往那書簡湖一丟,到時候再加上劉志茂他們的腦袋做個伴,什麼不能翻篇?

只是讓真境宗前任宗主的姜尚真動手殺個現任宗主,是不是過於誅心了?

劉老成心中殺意瞬間如巨浪翻騰,不過畢竟是仙人境,遮掩得滴水不漏。

見着了那位懶得起身相迎的高冕,姜尚真雙手抱拳晃了晃,笑臉燦爛道:“久聞不如見面,不愧是屁股與椅凳‘合道’的高老幫主,名不虛傳,貨真價實。”

高冕始終坐着,斜眼這位聲名狼藉的浪蕩子,浩然東邊三洲,姜尚真也就在寶瓶洲的口碑稍微好點,這還是沾了落魄山的光。

落座之前,姜尚真神色懇切道:“你們都誤會姜某人了,其實我是心腸滾燙的一號人物。”

高冕怔了怔,忍不住罵道:“真他孃的噁心人。”

劉老成卻不敢附和半句。

姜尚真在真境宗的所作所爲,劉老成是一清二楚的,從桐葉宗叛逃到真境宗的那位,是怎麼死的?劉老成更是幫兇。

姜尚真微笑道:“生平第一能事,就是不讓別人糾結。”

既然對我觀感不佳,那就讓你們見着了我,也覺得是那“名不虛傳”好了,如此一來,便不必計較什麼上五境、老宗主了。

高冕點點頭,還是有點道行的。

當玉圭宗一把手之前的姜尚真,當過玉圭宗宗主之後的姜尚真,判若兩人。

若非剛纔想明白了高冕的用心,劉老成想當然以爲姜尚真是衝着高冕來的。高冕和臭椿道人的身份,已經水落石出,姜尚真若是以落魄山首席供奉的身份來這邊幫陳平安“敘舊”,本來是說得通的。現在劉老成卻是琢磨着如何讓高冕遠離是非之地。

姜尚真一句話就把高冕給打發了,“老幫主,能否借寶地一用,姜某人要跟劉宗主談點宗門事務,涉及隱私,不好有外人在場,見諒個。”

高冕站起身,“你們聊。”

老江湖,都肯講規矩。死板也好,迂腐也罷,他們願意守着那塊名爲“江湖道義”的一畝三分地。

等到高冕離開院子,姜尚真笑呵呵道:“劉老哥,別緊張啊,怎麼,怕我暴起殺人啊?我如今又不是上宗之主,隨便打殺個下宗之主,神篆峰祖師堂那邊豈不是要把我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雲窟福地還要不要了,譜牒身份還要不要了?”

劉老成默然,既是心絃緊繃,確實擔心姜尚真突然翻臉,又鬆了口氣,高冕沒有留在這邊,同時心存僥倖,難道姜尚真來這邊,跟陳平安無關?

只是姜尚真找自己有什麼正事可聊,早年在書簡湖,雙方其實就很少碰頭。

怎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要造韋瀅的反,豈不是太上皇想要重新坐龍椅麼?

果真如此,劉老成還真就來了興致。不成,各自逃命,成了,坐地分贓,姜尚真坐擁玉圭宗,真境宗歸我劉老成!

大概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野修。

姜尚真笑道:“我不比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雲窟福地那麼多人都要靠我賺錢養活呢,他們就是圖個安穩日子,不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求富貴的,對不住,讓劉仙人大失所望了。”

劉老成揉了揉下巴,“可惜鳥。”

在姜尚真這邊,也就不虛僞了。

姜尚真笑眯眯說道:“劉老哥,我打算咬咬牙,改姓換名了。不如你也學學我,下點血本,洗心革面,換個身份耍耍。”

劉老成不是笨人,聽聞此說,心思急轉,仍是疑惑不解,只得詢問道:“怎麼講?”

姜尚真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說道:“雲窟福地從此不姓姜,姓韋。但是姜氏子弟依舊能夠每天躺着收錢,拿分紅。”

劉老成還是一頭霧水,“求個什麼?”

姜尚真說道:“作爲交換,書簡湖的真境宗,從此就得姓姜了,當然,可能會改個宗門名字。”

劉老成神色如常,但是不再開口說話。

姜尚真說道:“沒猜錯,你很快就要從真境宗滾蛋了,如果換個好聽點的說法,就是樹挪死人挪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以前真境宗容得劉老成,以後書簡湖卻無劉老成的立錐之地了。

劉老成直勾勾盯着姜尚真,徑直問道:“敢問周首席,打算讓我去哪裡趴窩?”

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原來是要讓我劉老成主失去一個真境宗的譜牒身份?還是劉老成主動請辭?玉圭宗豈會挽留。

姜尚真說道:“相信我,真不是嚇唬你,劉老成留在書簡湖,就是一條斷頭路。不是肉身消亡,便是道心死。仙人易得,飛昇難求。”

劉老成淡然道:“巧了,我也不是被嚇大的。”

言外之意,姜尚真如何安排退路,打算將他挪到何地,劉老成都懶得聽了。當我三歲孩子好糊弄,在這邊騙鬼呢。

姜尚真滿臉惋惜,嘆了口氣,“難聊。”

牆頭那邊趴着一顆腦袋,笑哈哈,“崩了崩了。”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翻牆而入,耍了個鷂子翻身的把式,飄然落地,攤開雙手,身體晃了晃,“穩當!”

姜尚真面朝少年,擡起一隻手掌,在自己脖子附近,晃了晃。

意思很明顯了,既然談不攏,那咱們就做掉他吧。

少年像個腦子拎不清的,眼神茫然道:“敢問崩了真君,到底啥意思,咱是良善之輩,也看不懂啊。”

一對活寶似的仙人境,一個是昔年能夠從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殺妖族的劍修,一個好像是多寶童子。

劉老成坐在原地,雙指捻動酒杯,輕輕旋轉,杯內酒水漣漪陣陣,如湖心起漩渦。

他這輩子從不肯做賠本的買賣。殺手鐗,自然是有一些的。若是一場無解的必死之局,總要拉上個墊背的。

很好,戰場就在大驪京城,國師慶典纔剛剛結束,今天尚未正午,一天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姜尚真跟崔東山,當然不是一般的仙人境,甚至完全可以說,他們就是整座人間,仙人當中的佼佼者,心智,修爲,後手,皆是翹楚。

可我劉老成,便是仙人境裡邊的軟柿子了?

牆頭那邊,憑空出現一位神色陰冷的少年,正是劉蛻的一副陽神身外身。悄無聲息出現,不愧是飛昇境,道與天地合一的氣象。

劉蛻境界高,言語卻是混不吝中透着一股狠辣無情,“說好了,我來殺人,你們必須負責收拾爛攤子,別牽扯到天謠鄉是最好,我可不想學楊千古,去文廟那邊吃牢飯。書簡湖劉老成是個硬點子,兩位道友在旁壓陣,一旦泄露了什麼風聲,反正都與劉蛻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崔東山腳尖一點,飄蕩去了魚缸上邊站着,撫掌讚道:“說話做事都痛快,果然,對付野修還是需要野修。”

“一飛昇兩仙人。”

劉老成嗤笑道:“不跌份。”

劉蛻低頭看着劉老成,笑道:“老子這輩子最見不得手軟偏要嘴硬的貨色,見一個就要收拾一個,好,很好,記得等會兒千萬別縮卵!”

至於爲何陳平安沒有讓小陌或是白景出手,直接宰掉劉老成,以及陳平安跟書簡湖的那段過往,劉蛻都無所謂,拜碼頭,不得遞交一份投名狀?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劉宗主說話就是硬氣,這輩子就沒慫過誰。”

不遠處就是花神廟,先是花神們齊聚,再是異象橫生,姜尚真感嘆道:“我們山主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那邊的百花旖旎,這邊的劍拔弩張,近在咫尺的數牆之隔而已,就是生與死的分別,人間悲歡果然並不相通。

高冕竟然原路折返了,看了眼院內的景象,說了句到底的話,“就當順便宰個金丹境,諸位別嫌棄髒了手。”

如今只是金丹境修爲,高冕沒有聽到這邊對話內容半個字。但是老江湖的眼力和經驗都還在。

崔東山伸手揉着眉心,笑道:“哪敢吶。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先生又是你們劍氣長城的故鄉人。別說高老幫主是個金丹,便是個全無修爲了的廢物,擋在劉老成跟前,杵在原地伸長脖子讓我殺,我也是萬萬不下不去手的。”

姜尚真笑道:“朋友義氣這杯酒,是滿滿當當的,可惜家鄉是隻空碗。嚯,莫非這就是書上講的牆裡開花牆外香。”

崔東山唉了一聲,埋怨道:“這話說得傷人了。”

劉蛻居高臨下,冷笑道:“原來如此,難怪陳隱官要多跑一趟村妝渡,原來是見同鄉。”

高冕神色黯然,沒有反駁,老人也沒臉反駁。

劉老成二話不說,直接一袖子將高冕抽回原位,後者當場暈厥過去,身形如被一陣大風裹挾,飄去了門房那邊的前院,如醉漢坐階朦朧看花影。

再將手中酒杯輕輕一磕桌面,杯中酒水蕩然一空,卻在高冕那邊結陣,護住了這位老金丹。

接下來一場生死相向,拳腳無眼,術法無情,總不能連累老朋友再跌境。

劉蛻以心聲問道:“崔宗主,周首席,這廝是在做戲,還是真性情使然?”

姜尚真笑答道:“劉老成就沒幾個朋友,高冕能算一個,還真不是演戲給我們看的。”

劉蛻點頭道:“那我就給他一個痛快。”

崔東山埋怨道:“被你們倆這麼一搞,真像反派。”

劉蛻不得不承認,跟陳平安相處,自己是極有壓力的。跟這兩貨色待在一起,卻是無比輕鬆。

崔東山使勁一拍掌,也不知是提醒劉蛻可以出手,還是催促劉老成可以上路了,嚷嚷道:“開工!”

在書簡湖混,野修無論境界高低、師門道統,沒有一兩手絕活水法神通是說不過去的。

比如作爲劉志茂大道根本之一的那部《截江真經》,在青峽島閉關苦修多次,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替他着急,想要現身指點幾句。

崔東山腳底魚缸裡邊的那些金魚,驟然躍出水面,頃刻間天地隨之起幻象,崔東山雙袖下垂,環顧四周,是座小天地。

那些原本手指長短的金魚,在此方境界之內,恍如天地間能夠承載山嶽遊海的巨物,條條魚須飄晃,帶起陣陣金光。

姜尚真同樣身處幻境當中,湖水如鏡面,姜尚真雙腳觸及平鏡,一圈圈漣漪往外擴散,遠處四座島嶼之巔,懸停有四張碧綠顏色的符籙,竟然是於玄鎖劍符的某種旁支?以早年寶瓶洲修士的底蘊,尤其是書簡湖的野修,可買不着這種有價無市的好東西,除非是神誥宗、雲林姜氏這樣的名門正派、豪閥望族,纔有機會珍藏幾張,是劉老成自己仿的?

四張仿冒鎖劍符,材質參差不齊,畫符“筆意”有高下之別,符籙蘊含神意也有強弱之分。姜尚真見過劉老成的字跡,再看那鳥蟲篆的勾畫,雲紋的起伏,確是劉老成的親筆無疑,都可證明劉老成確是一位隱藏符籙修士的事實。

姜尚真不着急破陣,雙指併攏,在身前輕輕一劃,從一處本命竅穴處拽出了一截柳葉,砸了好多的神仙錢,再加上一些秘術手段,它已經無限趨於一片完整柳葉了,姜尚真雙指豎起,輕輕搖晃,柳葉縈繞旋轉起來,喂喂餵了幾聲,“崔老弟,聽得見麼。”

“聽不見啊,周兄聽得見麼。”

“我也聽不見啊。”

“這麼巧啊,真是好心有靈犀的兄弟。”

“劉蛻只是派了一副陽神來這邊對付劉老成,行不行啊?劉老成別的都還說,他是幾千年以來,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野修,身負氣運,跟這種人打架鬥法,很棘手的。可別陰溝裡翻船,害得劉蛻升境又跌境。”

“比氣運?忘了劉蛻是幫助扶搖洲‘天荒解’的修士了?在寶瓶洲,劉蛻有衰減,劉老成有加成,大體上,剛好打個平手。”

“劉蛻這種個性,我很中意啊。以後顧璨跟他爭搶一洲道主的身份,咱們幫誰?”

扶搖洲山上山下都是好勇鬥狠的風俗,桐葉洲的中五境修士是跑光了,扶搖洲卻是幾乎打光了。

“簡單啊,咱們哥倆兩頭押注,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你幫劉蛻,我幫顧璨。”

“我謝謝你啊。”

他們幾乎同時破陣離開幻境,劉蛻那副陽神身外身獨自坐在桌旁喝酒,忍了忍,沒憋住,往酒杯裡吐出一口血水。

整條胳膊都成了焦炭,僅僅是舉杯的動作,便有灰燼簌簌飄落,劉蛻臉上有點掛不住,實在是丟人現眼。

姜尚真疑惑道:“劉老成人呢,化作劫灰啦?”

劉蛻神色陰狠,罵了一句娘,說道:“在京畿邊緣,已經被我真身追上了,放心,跑不了。”

一些個山上攻伐手段,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劉蛻還能對付,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論壓箱底的手段,劉蛻何曾少了。

只是那劉老成故意擺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勢,祭出一件本命寶物,勢必將大驪京城花神廟地界夷爲平地,至於死傷如何,他劉老成命都要沒了,還顧及這個作甚,總要讓劉蛻吃不了兜着走,要麼去文廟功德林讀書,最次也要讓劉蛻這輩子都別想踏足寶瓶洲。

劉蛻便只好轉攻爲守,就只是這麼個轉瞬即逝的空當,便給劉老成抓住機會,憑藉一門類似立地尸解的旁門“蛻殼”遁法,配合縮地法,竟是連魂魄帶肉身一併走脫了。

崔東山察覺到院內的一股玄妙道韻,一卷袖子將那殘餘道意凝爲一粒金光,雙指捻動,金光綻放出絲絲縷縷的浩然正氣,崔東山驚訝道:“這都行?好傢伙,竟然用歪門邪道的路數,學那儒家聖賢,仿造出了兩個本命字。天才,劉老成真是個天才!一定要好好請教請教。”

劉蛻點點頭,將那杯猩紅酒水一飲而盡,“看路數,是先拆字再合字搗鼓出的本命字,很假,但是管用,被他請神降真出來一文一武兩尊金甲神靈,分別矗立於文廟和武廟道場,好像就是你們大驪王朝家家戶戶張貼的那兩位門神。想來這廝不知何時,偷偷煉化了好些破敗不堪的州縣文廟武廟,雙方聯手,威勢不弱,我確實是大意了,不小心便着了道。”

說到這裡,劉蛻強行嚥下一口翻涌至喉嚨的鮮血,“他孃的,稍後老子非要活剝了他!”

劉蛻望向他們,“已經是私人恩怨了,你們可別攔着。”

姜尚真笑了笑,沒說什麼。

崔東山笑眯眯道:“非要攔,又如何?”

劉蛻眯眼道:“那麼朋友情誼就淡了,盟友關係依舊不變。”

就在此時,劉蛻驟然臉色大變,大罵一句我幹他娘,原來劉老成這廝竟然硬扛一記道法,又跑路了,卻不是往別地逃竄,而是直接去了千步廊那邊的……國師府門口!

渾身浴血的劉老成神態自然,徑直坐在門口,一道道身影倏忽間將他圍困起來。與此同時,京城某些隱蔽陣法也已經開啓,劉老成坐在臺階上,雖然那些陣法的凌厲氣息,使得這位狼狽逃竄的仙人境宗主如芒在背,劉老成仍是語氣平靜,撂下一句,“若要我死,勞煩國師親自動手。”

“人死卵朝天,也要留個好聽些的身後名。”

“陳平安,我知道你真身就在此地!”

京城戒嚴,一座座大陣都已開啓,追殺到京畿之地的劉蛻真身,竟是無法跟隨劉老成入城,不敢,也不能。

崔東山輕聲道:“崩了崩了。”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狗日的劉老成,直到這一刻,姜尚真是真起殺心了。

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擺擺手,與那些大驪宋氏秘密供奉說道:“都退回去好了。”

他們豈敢掉以輕心,實在是沒辦法離開。被一個真境宗劉老成跑到國師府門口了,就意味着皇帝陛下一定要問責了。

結果下一刻,一個貂帽少女就掐住劉老成的脖子,驟然將其高高提起,她再以袖中短劍,從後背心刺入,將他捅了個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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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帽少女拔出短劍,又攮了劉老成幾劍,拔劍快出劍更快,頃刻間劉老成便已經身負重傷,最終被她隨手丟了出去。

一路翻滾,劉老成想要起身,他頭頂皇城上空出現了一道雲海漩渦,一股凝爲瀑布狀的濃郁劍意轟然砸向劉老成。

雲海成環,天垂大瀑。

小陌說道:“可以了。”

謝狗咧咧嘴,實在是嘴饞,她的道心有一種食不果腹久矣的飢餓感。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不要半途而廢。”

謝狗點點頭。

已經將朝服換成青衫便服的男人,走出國師府,笑問道:“劉島主,鬧哪出?”

劉老成掙扎着坐着,面朝國師府臺階上邊站着的男人。

等到大驪國師親臨此地,那些皇室供奉就默然離開。

聽到那個已經多年沒聽見的稱呼,劉老成沉默片刻,笑道:“陳賬房,要殺要剮都隨意,何必故意辱人。”

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你擱這兒陰陽怪氣我呢,侮辱你?嚼了你!

小陌只好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貂帽少女好像掙脫不開,朝那邊蹬腿,在京城閒逛還是學了些方言的,“踹死你丫的。”

陳平安問道:“國師府好像比宮柳島好見些?”

劉老成以反問作爲回答,“昔年宮柳島不容易登島,如今國師府就容易進門了?”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

肉身破敗不堪,身上好多個窟窿的劉老成,儘量穩住一副道身,喟嘆道:“若說風水輪流轉是常理,是不是也過於快了點?”

陳平安說道:“也看對誰而言。劉島主變成劉宗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已經是好多人的下輩子了。你我都難辭其咎。”

劉老成不知爲何,竟是驀然大怒,破口大罵道:“老子的書簡湖,關你屁事?!”

謝狗停下動作,覺得劉老成的這句話說得有嚼頭。

小陌心中讚歎不已,不愧是書簡湖坐頭把交椅的,真聰明。

宅子那邊,崔東山將高老幫主一路“扛回”後院,再打散了劉老成設置的那道陣法。

崔東山也沒心情嬉皮笑臉了,正色說道:“書簡一部書,關於劉老成這個章回,算是翻篇了。高冕,你也回吧。”

高冕站起身,將桌上一壺酒喝完,默然拱手抱拳,便轉身離去。

崔東山突然喊道:“高老幫主。”

高冕疑惑轉頭,白衣少年也沒有下文,好像只是打聲招呼而已。

老人卻是豁然開朗,心中塊壘盡消,轉頭離去。

姜尚真看着老人的背影,也有些唏噓,離別之際,崔東山喊他高冕一聲高老幫主,大概意思是說,不談過往,只說至少寶瓶洲的高冕,很不錯吧。姜尚真便難免想起了荀老兒,說走就走,將那些秘密和揪心都一併帶走了,一句話都不與外人言。

崔東山笑望向劉蛻,“劉盟友,還有機會補救補救,當回朋友麼?”

劉蛻笑道:“畢竟虛長几歲,喊我劉老哥便是。”

突然意識到不對,劉老成好像也被姜尚真稱呼爲劉老哥的?劉蛻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晦氣。

崔東山說道:“劉兄只是丟了點顏面,劉老成卻是結結實實吃了大虧的,不如一筆揭過?”

劉蛻說道:“他以後只要走在路上,見了我就繞道走,我就當沒他這個人。”

姜尚真會心一笑,對於他們這種人而言,肯給出這個承諾,已經算是很有誠意了。

崔東山再次飄向魚缸,雙指併攏指天,“老弟一定幫忙把劉兄的話帶到!”

“虛驚一場,雖心有餘悸,總歸是無事了。柳暗花明,即便路途艱辛,終究可歇腳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崔東山站在水缸上邊,一邊唸叨一邊出拳走樁,時不時來個金雞獨立。這種人,出門沒捱揍,沒怕打死,也是奇蹟。

昔年兜兜轉轉鬼打牆一般,哪怕繞再遠的路,窮盡才智人力心力,都註定過不去的奇絕天塹,竟然如履平地。

劉蛻突然說道:“說句不好聽的實話,一座山頭也不是擁有藩屬、飛地越多就越好。多了,人心一雜,容易反成累贅。陳劍仙既然志在十四,絕不會止步于飛升,那就多加要留心了。世事古難全,月忌圓水忌滿,總是缺一點,纔是最好的。”

姜尚真點頭道:“高見。”

崔東山附議道:“誠然。”

一座落魄山,已經擁有了兩座劍道宗門,很快就會擁有第三座現成的宗字頭仙府,就算不是臭椿道人的金甲洲斜封宮,即便不是改姓姜、換名字的那個真境宗,也會有別的宗門頂上。江湖上,有帶藝拜師,然後揚名立萬的。山上,舉宗投靠,也是美談。

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創建,是必然事,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的投靠,也是一樁好事。唯獨第三座宗門的有無,是把雙刃劍。

落魄山到底有無第四座藩屬宗門的家業,就要看第三座宗門在數百年之內的氣數升降了。

上古時代,就有數位大修士通過合縱連橫的大手段,嘗試過打造出一座宗門數量超出四個的道場。

但是除了於玄的桃符山,無一例外,都是暗淡收場的結局。而獨佔符籙二字的於玄,山頂也有個說法,於玄道力再高,一人道心如香爐,載不動無數道心的繁雜香火。那麼多的宗門山頭,數以萬計的譜牒修士,何止是雞肋,完全是於玄在合道路上的拖累。

就像臭椿道人說的,他在斜封宮,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開山祖師……崔東山一愣,咦,怎麼有個“也”字?!

若非如此,臭椿道人能夠一言決之,更換宗門譜牒。落魄山收下一座人心渙散的斜封宮作甚?街頭鬥毆,人一多嗓門就大嗎?

要知道修道之人,在一座山上祖師堂敬過香,名字入了金玉譜牒,可不是什麼簡單事。天地祖師與自己的道心,都在看着呢。

牽扯到自己的命格與整座道場的氣運起伏,錄譜和敬香,就是一種託付大道性命的舉動。

一般而言,越是下宗子弟,越是非嫡傳親傳,在玄之又玄的氣數一事上邊,“分紅”就越少。

無心大道的修士,倒也無所謂了,能夠抱上一條大腿,躺着享福便是,求個修行安穩。

但是任何一位有心登高、甚至是登頂的修士,都會在內心抗拒那種寄人籬下的安排,不自由,懶得察言觀色,把道場混成官場。

這些人,就像上了老天爺坐莊的那張賭桌,求個賭大贏大,這就叫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劉蛻說道:“劉老成這廝,還是有點東西的。”

姜尚真笑道:“跟咱們幾個都是同道中人,弱不了。”

白衣少年在水缸上邊站定,捻起蘭花指,用那戲腔唱道一句,長生不朽猛回頭,卻道只羨鴛鴦不羨仙。

————

不久之前,大驪京畿一個縣城外,路邊有一棵烏桕樹。

有一位雲遊道士在此駐足,仰頭望向高枝。

那中年道人,氣度非凡,頭戴一頂碧玉冠,身穿道袍,腳穿草鞋,手捧麈尾。

道人身邊跟着一位好似婢女的黃衫女子,容貌平常,肌膚白皙,身段尤其出彩,豐胸長腿好生養。

正是來自書簡湖的黃花神,與田湖君。

黃花神是來這邊碰運氣,看看有無機緣見着先生,而他的先生,又恰好是田湖君的昔年師弟。有趣的是,黃花神如今又可算田湖君的半個傳道人。

爲何會拜師於顧璨,也簡單,應了那句老話,惡人自有惡人磨。

任何一位能夠爬到玉璞境的野修,都不容小覷,這是山上的共識。

大宗門裡邊的師門教誨,除了傳授道法、講解秘笈,總會有些不好宣揚的“不傳之秘”。例如姜尚真在北俱蘆洲摸爬滾打、活蹦亂跳了多年,曾經編撰過多部“名著”,撇開那些香豔旖旎的豔本小說不談,其中有一部專書,滿篇黑話和密語,全是姜尚真教野修如何對付譜牒修士的心得感悟,其實不少山上宗門的譜牒修士,在案頭上邊都會放一本,或是曾經放過,再珍藏起來了。

實在是裡邊的內容,太過金玉良言了。

田湖君素無大志,即便是在人吃人的書簡湖,也只是埋頭修行,道場是眉仙島,後來她手上多了座素鱗島。她既不像師父劉志茂那般梟雄心性,城府深沉,也不無法像晏肅那般專心修道,潔身自好,總之就是兩頭不靠,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師父劉志茂嫌她成事不足,從不會將其依爲心腹。田湖君當徒弟,聽話而已。

師父的一位老友,就曾打趣她一句,你是天生的譜牒修士,投錯了胎生錯了地方,成了劉志茂的嫡傳。

嚇得她當場臉色慘白,生怕被師父聽了去,不高興。

先前在素鱗島,黃花神丟了一本秘籍給她。價值連城的秘籍,不收她錢,但是每問一個問題,要給一顆金精銅錢。

修道一事,也看學道人的性格,如果孤僻,幽居於冷冷清清的道場,修到了山巔,就是一路獨悲獨喜,孑然一身的光景。

也有一些大修士,仙府時常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好友知己遍天下,喜好遊戲紅塵,往人堆裡鑽,熱鬧場中求道法,見本心。

不管如何,總有一塊試金石,能夠分辨出真正的摯友還是酒肉朋友,這便是閉關渡劫一事,能不能找到一兩位幫助護關的道友。

閉關之人,即便有十成把握能夠渡劫成功,也會懇請道友相助,畢竟天意難測,修道之人最怕萬一。一旦閉關的修士,扛不住道道天劫,出現肉身消融的跡象,護關之人,可是要出手相助的,不惜消磨道力。若是吝嗇修爲,或是膽小怕事,選擇袖手旁觀,一走了之,那以後在山上的口碑,就算毀了。一方託付性命,一方卻臨危退縮,簡直就是既無半點道義,且害人大道性命。

黃花神擡頭望向那棵烏桕樹,自言自語道:“小時候每年入冬,就要被爹孃喊去爬樹砍枝條,剝出樹籽,要麼使勁拿一根長竹竿敲打樹枝。”

說到這裡,黃花神擡起手,潔白如玉,歷來修道有成之士,被譽爲金枝玉葉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年全是細微的口子。都沒理由假哭訴苦。”

黃花神喃喃道:“實在是恨透了這些烏桕樹。”

“可以榨油,做蠟燭,貧寒之家都可以拿來換錢。後來纔看到古書上有句言之鑿鑿的話,塗頭抹發可以令黑轉白。

“所以後來上了山,成了會點法術的山澤野修,總要學會假冒譜牒修士,隨便取了個道號,就叫‘烏桕’。”

田湖君壯起膽子問道:“前輩是怎麼跟顧宗主走到一塊去的?”

黃花神自嘲道:“顧璨一路追殺我,足足耗時兩年多。他殺不了我,我也擺脫不了他,估計他是腦子有毛病,鬥法廝殺之餘,非要我認錯,一路上就跟掰扯那些狗屁道理。我認了錯,他卻說我心不誠,不作數。第二次我認了錯,他就問我如何改錯,我回答了,他又說不對,第三次回答,他說還不夠好……反正一直耗下去,要麼被他打死,要麼被他逼瘋,我只好認命了。在那之後,我就只好按照約定,私底下相處,需要執弟子禮,喊他一聲先生。”

“你不要覺得有趣。很兇險,說是鬥智鬥勇,各自賭命,都不過分。”

“打個比方,你好不容易喘口氣,在蹲茅坑,便有人從茅坑裡邊冒頭,一柴刀往你屁股戳去。說句難聽的,別說睡個囫圇覺,就是拉屎都只能拉半截。”

“田湖君怕顧璨,其實我更怕。不過你怕的顧璨,跟我怕的,其實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一路廝殺,我修爲不漲,反而受傷不輕。他倒好,各種術法手段,打磨得越來越嫺熟,融會貫通,就像是在拿我練手。後來的顧璨,就不單單是依仗白帝城身份了,他的道力,道心,道理,都在往上走。這纔是顧璨最可怕的地方,好像天地間沒什麼不是可以爲他所用的。”

“否則把我逼急了,我管你是傅噤的師弟,還是鄭居中的嫡傳,便是鄭居中本人,敢要我的命,我也要搏命,天底下哪有明知必死還肯束手待斃的野修!”

一直耐心聽着黃花神言語,田湖君感同身受。

烏桕樹上邊,出現一個氣態陰鷙的冷峻少年。

正是追殺劉老成的劉蛻真身。

少年容貌,卻是扶搖洲道齡最高的那個人,甚至要比後山的楊千古更爲年長。

他舉目眺望,問道:“有沒有瞧見真境宗劉老成?”

黃花神不敢置信,仍是後退幾步,“不敢隱瞞前輩,不曾見過他。”

劉蛻低頭譏笑道:“黃道友真有閒情逸致,擱這兒憶苦思甜呢。”

黃花神剛打好腹稿,劉蛻就已一走了之,身在遠處,當空怒喝道:“跑?!”

三位女子,走在京城一條兩邊鋪子都是售賣胭脂水粉、衣裙頭飾的巷弄。

竹籃堂蕭樸,在國師府繼續擔任廚娘的公孫泠泠,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的簡竹,她們都是、或者曾是櫻桃青衣一脈的刺客。

單看容貌,公孫泠泠並不是那種多美豔的女子,但是她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破碎感。

大概男人看了她,就有兩種油然而生的心態,呵護,或是蹂躪。

公孫泠泠有着豐腴婦人的體態,卻有着一種未諳世事的少女的氣質,眼神永遠略帶幾分茫然和羞澀,想來男子與之對視,總會覺得她是溫婉的,嬌柔膽怯的。這種“神韻”,既是天生的特質,也有後來成爲櫻桃青衣的刻意培養。

若是用上江湖秘傳的易容術,仙家障眼法,終究都是落了下乘。所以從蕭樸,到公孫泠泠,再到簡竹,她們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姿色,不會給人任何驚豔之感。若是長得太漂亮了,姿色過於扎眼,走在路上總是一眼被人看見,還怎麼當刺客。

所以她們是一羣主動選擇儘量被遺忘、被忽略的女子。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待在苻南華身邊那位新侍女。

毫無徵兆的,殺氣驟起,公孫泠泠本能地就要採取防禦措施,只是剎那之間,公孫泠泠便臉色泛白,神色頹然。

反觀少女簡竹,不但察覺到了蕭樸的瞬間殺機和偷襲之舉,而且少女幾乎一瞬間就做出了反殺的姿勢。

簡竹的動作,在出手點到即止的蕭樸意料之中,她只是輕輕按下少女的手刀,再轉頭看了看自知考覈大錯的公孫泠泠,蕭樸搖搖頭,“已經是平常的修士了。”

話不狠,語氣不重,但是對於曾經是櫻桃青衣的刺客而言,卻是最大的否定。

簡竹收回手掌,一下子又變成嬌憨少女,四處張望,挑選心儀的鋪子。

公孫泠泠問道:“我還能回到竹籃堂嗎?”

這一句廢話,讓蕭樸氣不打一處來,“能不能回,是我說了算的?離開竹籃堂,當真是我把你驅逐出去的?!”

簡竹瞥了眼公孫泠泠,少女心中十分費解,這種人,當年真能在竹籃堂排的上名號?

櫻桃青衣一脈,有自己的要求,例如同境廝殺,能夠以傷換命。風燭殘年的老邁之軀,拼死一搏,也能換命。

蕭樸說道:“等消息吧。”

公孫泠泠返回國師府,一路上招惹了好些垂涎視線,只是沒誰敢湊上去揩油。

蕭樸遇到了一個極有貴氣的年輕女子,後者說道:“國師府有請。”

蕭樸點點頭,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對方自稱容魚,是國師府的婢女。

簡竹穿街過巷,買了份糕點邊吃邊走。擡頭看了眼雲和天。

老話說頭頂一片天,芸芸衆生頂着的,真是同一片天嗎?

簡竹是被一個老人帶到大驪京城的,她是多年之後才曉得他的身份,很不簡單,官帽子不大,但是權柄極大。

她先在這邊生活了幾年,讀書識字,好吃好喝,藥膳,還教她習武學拳,之後就被丟到了邱國,在那期間,機緣巧合之下,成爲櫻桃青衣。

朝廷百官不會知道他們,老百姓不會知道他們,除了刑部檔案上邊的記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自己是誰。

簡竹這個名字,還是老人幫忙隨便取的。她有個愛好,就是蒐集那部已經絕版的山水遊記。

到了一間雜貨鋪子,名義上她是這間鋪子掌櫃的表妹,掌櫃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真實身份是簡竹的上司,都是刑部三等供奉。

男人問道:“准許你便宜行事,你就這麼是做事的?彙報內容該怎麼寫,自己想好了?”

簡竹剛剛升任刑部三等供奉,經過刑部勘驗,就可以在內部招徠人手,有個小山頭了。她在邱國那邊,確實做得漂亮。不過距離直接獲得一塊刑部無事牌,好像還差點意思。但是好像是某艘劍舟上邊,有位通天的大人物,看似隨意提了一嘴,刑部勘合司就上心了,經過一場所有言論都必須錄檔的討論,簡竹不但得到了一塊三等無事牌,還被喊回了大驪京城,參與此次國師慶典的秘密收網。

簡竹說道:“那傢伙是王八吃秤砣,我有什麼辦法。”

男人問道:“他生前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你當時有點不對勁。”

那名別國潛伏在大驪京城十數年之久的諜子,心懷死志,完全沒有轉投大驪的想法,心懷死志,他對少女罵了一句。

“幹你孃的大驪蠻子!”

得知此事,男人神色和緩幾分,說道:“無妨,不至於被錄檔記過,至多是沒什麼功勞。”

簡竹問道:“二師父,我能去見一見顧璨嗎?遠遠看一眼就可以。”

男人沉聲道:“不能!”

簡竹不動聲色。

男人說道:“簡竹,聽我一句,別去找死!”

簡竹說道:“我又不是去尋仇的,找啥死。”

男人神色複雜,說道:“當年你孃親所在門派,島嶼被那條……畜生水淹,死傷慘重,顧璨是那畜生的主人,確是一樁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是你再不愛聽,我也要說幾句,我跟你大師父是一般的看法,你孃親的那個門派從上到下,都太……髒了。遲早會跟許多人、很多島嶼門派,一樣會被大驪朝廷清算,會被真境宗那撮修士秘密行事,拿他們的腦袋當作投名狀交給負責帶兵駐守那邊的將軍。就你孃親的脾氣,若是師門被秋後算賬,她豈肯坐視不管,只要她一個衝動行事,在當時的形勢之下,絕對是說死就死了。”

少女默不作聲,趴在櫃檯上,噼裡啪啦打着算盤。

男人說道:“你孃親死之前說了,不許你找顧璨報仇!”

那是一段很曲折的過往,簡竹的孃親並非死於橫禍或是那場戰事,她是在修行路上出了大岔子,但道心的隱患,卻是早就埋下。

少女停下算盤,嫣然笑道:“孃親走了,我還有兩位姨呢,以前她們最疼我了,就是不曉得她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男人鬆了口氣,“肯定有機會跟她們見面的。”

簡竹斜靠櫃檯,呆呆望向門外。

瞭解她過往的男人很清楚,讓諜子沒能活着去刑部大牢的那句話,重點不在大驪王朝,而是最前邊的三個字。

短短三十年間,書簡湖出現了兩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次是被大驪王朝納入版圖,一次是真境宗的選址和創建。

人運永遠大不過國運,國運又小於天下運勢,書簡湖的野修,再無法無天,膽子也變得越來越小了,所有修士都不得不適應新的寶瓶洲形勢,就會被篩掉被淘汰,或是被翻舊賬,可能昨天才一起在桌上喝酒,明兒悄無聲息就沒了。

所以即便是最爲熟諳掌故的書簡湖諸島修士,可能都漸漸忘了,青峽島上邊,曾經有過一撥如花似玉的開襟小娘。

相較於顧璨,截江真君劉志茂,仙人劉老成,姜尚真,韋瀅他們這些高高在天的人物,這些女子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們就像昔年書簡湖的湖面上,十數朵隨水飄零的落花,生死,沉淪。

涉及榮辱生死的人間大事太多了,愈發顯得她們的渺小,無足輕重。

少女抽了抽鼻子,轉過頭,單手支腮,繼續撥弄算盤。

好像誰都是哭着來到世上的,各自讀過一部人間無字書,有些人覺得或精彩或乏味,有些人覺得真苦。

男人猶豫了一下,說道:“也有些跟你孃親類似遭遇的女子,她們會很感激某個人。”

他不敢隨隨便便說出那個名字。

簡竹點頭道:“其實我孃親也說了,他跟顧璨劉志茂他們都不一樣,是個好人。孃親和姨娘們都覺得他不該去書簡湖的。”

男人將信將疑,“當真說過這種話?”

簡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孃親曾是書簡湖素鱗島的島主親傳。兩位姨娘,一位曾是石毫國的宦官之家出身,簡竹記得她性格溫婉,說話嗓音總是細細柔柔的。另外那位葉姨娘,好像是蜀哭島的外門弟子,喜歡栽花種草。再後來,打仗了,她們如陌上塵各自飄零。

花神廟那處別院,廟祝葉嫚攏了攏錦衣領口,她想起了當年一幅畫面,有個身穿棉衣的消瘦男人,經常夜深人靜的時分,走出賬房,在渡口獨自徘徊。他也姓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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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7章 既然事功何爲回報

說是三進院落,其實佔地極大,形制和規格堪比藩邸,建有鴟尾的廡殿頂,鋪碧綠色琉璃瓦,正堂官廳面闊七間。

進了國師府,到了第三進院子東廂房那邊用以議事待客的偏廳,陳平安移動兩條椅子,分別坐下,相對而視。

他們互換主客身份。當年青峽島難登,陳平安終於是上島了。如今國師府難進,劉老成仍然是落座了。

劉老成已經施展障眼法,臨時罩了一件備用法袍,用以隱藏觸目驚心的傷勢,還要運轉水法,遮掩滿身的鮮血氣。

不可謂不狼狽,自從躋身上五境之後,就再沒有如此遭罪了。

謝狗跟着進了屋子,她也不搬椅子坐下,去了頂天立地的書架那邊抽出本書籍,裝模作樣翻閱起來。

陳平安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留在這邊。謝狗一本正經說道:“若是這廝心懷恨意,暴起殺人,我也好爲國師護駕。”

劉老成眼皮子輕輕抽搐幾下。

陳平安揮揮手,謝狗只好將那部書籍收入袖中,好像是大驪京城欽天監的秘本,是有錢都買不着的珍貴孤本。陳平安瞪眼,謝狗只好將書放回原位。

等到的謝狗走出屋子,陳平安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說道:“劉島主隨意些,我們可以閒聊一刻鐘。”

劉老成默不作聲,伸手捂住心口處,被那貂帽少女從背後攮了幾劍,雖是“外傷”,不致命,卻也傷及了陰神和陽神,再多一劍,恐怕就要影響到大道根本了,就會有跌境之憂,而且絕不會是隻跌一境。

由此看來,這個能夠站在十四境小陌身後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比劉老成預期的飛昇境巔峰劍修,道力還要再高一點。

先是跟劉蛻的陽神身外身鬥法一場,再被劉蛻真身追殺,又被謝狗,劉老成躋身仙人境之後辛苦積攢下來的那份道行,都打了水漂,一些個用來保命和搏命的壓箱底手段,都差點用光了,說不心疼就有鬼了,何況現在的劉老成,還是字面意思的心疼。

其實在逃亡路上,劉老成就已經想明白了,此次設局伏殺自己,是雲窟福地姜氏家主的擅作主張,跟陳平安沒有關係。

劉老成說道:“不要跟高冕惡了關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劉老成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癱靠着椅背,劫後餘生,恍若隔世。

陳平安沒有要殺他的意思,姜尚真也可能是故意敲打他,纔好壓價,得到他心目中最大的利益。但是天謠鄉劉蛻那條瘋狗,是真的想殺他劉老成。如果說在花神廟附近私宅那邊,劉蛻還有掂量掂量他劉老成道行高低的意思,等到在京畿之地,真身露面,雙方算是徹底結下死仇了。

劉蛻確實不俗,在京畿之地鬥法期間,這位扶搖洲的過江龍,渾身散發着一種極爲冷酷極殘忍的道氣,全無譜牒修士瞻前顧後、權衡利弊的做派,絕不講究什麼一洲道主的臉面、風範。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我今天就是要搞死你!

等於是先後被劉老成戲耍了兩次,劉蛻絕不會善罷甘休。劉老成對此倒是沒什麼怨懟和憤懣,既會不怕了劉蛻,從此戰戰兢兢過活,也不恨姜尚真,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

姜尚真本就是個性格難測的多面人。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玉圭宗上任宗主,雲林姜氏家主,不同的身份,姜尚真就會說不同的話,做不同的事。

至於謝狗的出手,大概就像百姓人家裡邊的稚童,生悶氣了,就踢一下桌凳而已?

否則她真想出劍殺人,劉老成再不認命也得認命了。

劉老成從袖中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顆仙家丹藥,往嘴裡一丟,大嚼起來。

對於他這種性格的野修而言,今日風波,老子都能沒死,毫不氣餒,反覺痛快,想要獨自豪飲!

陳平安對花神廟附近宅子的情況,可謂瞭如指掌,不僅僅已是飛昇境,有宋雲間坐鎮國師府,京城風貌一覽無餘,比任何掌觀山河神通都要管用。但是也沒攔着劉蛻的出手,只會在關鍵時刻纔會讓小陌或是謝狗出手。書簡湖是你劉老成的書簡湖,大驪京城便不是我的大驪京城了?

劉老成默默運轉氣機,以秘法縫補人身山河和治療肉身,兩件法袍底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筋血翻動,白骨生肉。

陳平安見劉老成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主動說道:“一座書簡湖,不光是真境宗要換掉,現任湖君也要換人。不過姜尚真做事情,急了點。”

若說姜尚真是放浪行事,那就還真是冤枉了他。姜尚真是想要一鼓作氣,緣於當下的新飛昇陳平安,身上還帶有一股寶瓶洲的氣運。那麼現在做出的決定,對於大驪朝廷或是落魄山,只要是與陳平安牽連越深的,就越容易事半功倍。這等千載難逢的良機,過時不候。一旦錯過了,哪怕是明天做出同樣的決定,也不是不能成事,但是有可能事倍功半。姜尚真是個生意人,怎麼花錢是很隨心所欲的事情,但是具體怎麼賺錢,姜尚真有自己的執念。

凡俗覺知不到虛無縹緲的國運氣數,大修士卻是冥冥之中自有體悟的。

劉老成儘可能快速恢復道力,主動趕來國師府,將劉蛻攔在京城大陣之外,劉老成只是得了一張暫時的保命符。今天等他出了國師府,是什麼光景,能不能走出大驪京城都還兩說。

陳平安笑道:“你的脾氣也燥了點,好歹聽姜尚真把話說完,聽聽看他打算將你貶謫到哪裡去趴窩。”

“這好像不是你的一貫風格。”

“對了,光天化日之下,疑神疑鬼,總是做賊心虛。心裡邊沒有鬼,何必怕天黑。”

聽到這裡,劉老成猶豫了一下,大略解釋道:“我以仿儒家本命字的旁門手段,祭出那兩尊文武廟神靈,其實支撐不了太久,而我見到姜尚真的第一眼,就已經施展這份神通了。既沒心情,也不敢陪着姜尚真一直說廢話。我就怕他既知曉內幕,又清楚我的脾氣,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陳平安點點頭,也沒有就“本命字”去刨根問底,轉移話題問道:“冒昧問一句,那些仿冒張鎖劍符的根腳由來?”

劉老成說道:“我有個徒弟,是雲林姜氏庶出,叫姜韞,國師肯定還記得他。他有一張於老真人的鎖劍符真跡,我悉心鑽研數十年之久,才勉強能夠仿造出來。”

陳平安說道:“劉島主在符籙一道的造詣,稱不上絕頂。”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沉默片刻,“就不問問看,我是如何能夠仿出本命字神通的?不是我自視過高,任你旁觀得再仔細,想要偷學去,終究是徒勞。”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真是羞辱你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笑着補了一句,“我也不與你做這樁買賣。”

在國師府,我強取豪奪,白拿你劉老成一份殺手鐗,是羞辱昔年書簡湖的湖主。但要說你肯主動拿出這份道法,從我這邊換取一張護身符,也是休想。

劉老成轉頭望向外邊院子的一樹桃花和金冠道人,輕聲道:“不管你信不信,門外最後那句話,是我的真心話。”

遙想當年,青峽島的年輕賬房先生,身懷一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才能登島,才能活着離開宮柳島。

陳平安點頭道:“我相信。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都難辭其咎。”

劉老成嗤笑一聲,城府再深,機緣再好,破境再快,到底是書生本色。

容魚站在書房門口,輕聲道:“國師,竹籃堂蕭樸到了。”

陳平安點頭道:“讓她稍等片刻。”

劉老成說道:“給句準話,你打算如何處置我?”

陳平安說道:“先回你的書簡湖繼續待着就是了。”

劉老成皺眉道:“這也算準話?”

陳平安說道:“那就換個說法,明天戌時之前,劉老成必須趕到宮柳島,聽候發落。準不準話?”

劉老成一時語噎。

陳平安說道:“我目前也只是想了個大概,耐心等着吧,放心,你們都不會等太久。”

劉老成嘆了口氣。難以想象,等到眼前男人再次踏足書簡湖,會是怎樣的光景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院內的景象,淡然道:“各照隅隙,鮮觀衢路。”

陳平安站起身,劉老成只好跟着起身,哪怕陳平安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透徹。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就不擔心回去的路上?”

言外之意,你劉老成真不服軟低個頭,請我陪着你一起走到國師府門口,甚至是乾脆拉着我一起走回花神廟那邊?

比如一離開京城就被歸攏了陰神陽神的劉蛻,給堵住去路。又比如不敢出城面對劉蛻,卻先被崔東山和姜尚真逮住,逼問家底。

劉老成笑罵道:“真他孃的記仇。”

陳平安率先跨過門檻,劉老成跟着走出屋外,拱手作別,陳平安雙手籠袖點點頭。

劉老成大步走下臺階,卻被一巴掌打在後腦勺上邊,劉老成一個踉蹌。

劉老成愕然轉頭,隨即恍然,好傢伙,這才叫真正的記仇!

原來當年劉老成就曾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

在那之後,天地茫茫,水波浩淼,一葉扁舟,兩粒芥子。兩頰凹陷、身穿棉衣的年輕人,負責撐蒿划船,劉老成乘船遊覽湖光山色,由着前者狐假虎威。期間小船停在湖心,一起垂釣,各自拿出跑江湖的傢伙什,一起燉了那五條巴掌大小的冬鯽。前一刻還是生死相向的雙方,在舟中一起飲酒笑談。

陳平安說道:“回頭等我去了書簡湖,還給劉島主一尾冬鯽。”

劉老成心中大定,“姜尚真和崔東山那邊?”

陳平安微笑道:“我說了算。”

劉老成繼續問道:“劉蛻呢?”

陳平安說道:“還是我說了算。”

走回屋子,容魚很快帶着木簪布裙如同市井婦人的蕭樸來到這邊。

洗冤人三脈,除了總堂,西山劍隱一脈,以劉桃枝爲首。櫻桃青衣一脈的刺客,魁梧空懸多年,其中掌管竹籃堂的蕭樸一直未能補缺。鋦碗人,不明。

蕭樸說道:“名冊已經交給容魚了。”

陳平安看似玩笑道:“不會有遺漏吧?”

蕭樸本想保證什麼,猶豫了下,還是改口道:“那我再跟總堂聯繫一次,對一下秘檔,免得有什麼誤會。”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允許你們進入寶瓶洲,但是有兩個條件。”

蕭樸精神一震,說道:“國師但說無妨。”

陳平安說道:“第一,你們必須是在大瀆以南秘密活動。第二,要跟大驪刑部保持溝通,比如三年一次的密談。”

蕭樸呲牙,思量片刻,說道:“剛好兩件事一起跟總堂彙報了。國師等我消息?”

陳平安點頭道:“蕭堂主,能否在酉時之前,給我個確切的答覆?”

蕭樸說道:“可以!”

陳平安笑問道:“回報呢?”

蕭樸反問道:“國師的第二個條件,難道不是一種回報?”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回報。然後呢?”

蕭樸無奈道:“這麼快就需要跟總堂彙報三件事了。”

陳平安說道:“看來你們不太習慣跟人談買賣。”

蕭樸覺得自己一直被牽着鼻子,便有些氣悶。

陳平安緩緩道:“事先說好,你們只有一次開價的機會,談得攏,這件事就算敲定了。我們雙方既能在大體上,保持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同時也能互通有無,有利則聚,無利則散,清清爽爽的,既不談什麼道義,也不用談什麼家國天下的情懷。可如果我對你們開的價格不滿意,那你們就別再找我談了。”

“你們很忙,我也不是閒人。”

“你們對我已經再熟悉不過了,但是我對你們其實還是霧裡看花。洗冤人如果覺得我開價太高了,談不攏,就認爲可以繞過大驪王朝去南邊落腳,大驪王朝管不了南邊的事務,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你們偏要偷摸伸手到寶瓶洲南部,到時候起了糾紛,洗冤人總堂認爲這場架,可以吵到中土文廟去都不理虧,那我們就……試試看?”

蕭樸苦笑道:“早知就讓劉師兄來跟你談買賣了,他更會說話,臉皮也更厚。”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也?又來?你們一個個的,早就商量好的。

蕭樸試探性問道:“真不能給我們第二次開價的機會?”

陳平安說道:“能。別說第二次,你們到時候可以在寶瓶洲海邊,開一兩百次價,試試看哪裡風水更好。”

蕭樸非但不覺得是一種威脅或是什麼,她只覺得這話說得有趣,大笑起來,豎起大拇指,“爽利人!”

陳平安輕輕合掌,笑問道:“玉宣國京城道觀那邊,需不需要大驪幫忙護道一場?大忙幫不上,小忙還是可以的。”

蕭樸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你們大驪王朝,尤其是你這位年輕隱官,大忙怎就幫不上了。

竹籃堂蕭樸要去跟總堂溝通,她很快就告辭離開國師府。鳳仙花神也單獨登門做客了,給那位飲食起居作風樸素的年輕國師帶來了一份禮物。

她也沒有想到齊花主會將這種重任交給自己,先前走在肅穆莊重的千步廊街道上,吳睬緊張得手心冒汗。

畢竟大驪王朝能夠擋住蠻荒妖族,就是靠這些衙門裡邊文武官員的出謀劃策啊。

大驪宋氏曾經一國即一洲,浩然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

到了國師府,吳睬跟着那個叫容魚的漂亮姐姐,一進一進院子走過,少女花神眼睛裡充滿了好奇,這就是陳劍仙當官的地方啊。

一件花簪樣式的方寸物裡邊,裝着整整十二套的十二月青花五彩花神杯。還有三套最爲珍貴的百花杯。

吳睬壓低嗓音說道:“陳劍仙,才記起來,花主好像也沒說這件方寸物要不要帶回去,你覺得呢。”

陳平安玩道:“我怎麼記得吳花神這趟登門就沒帶方寸物呢,大包小包扛着,累得氣喘吁吁,國師府覺得誠意很足。”

吳睬一愣,豎起大拇指。門口貂帽少女那邊笑着接話一句,頂呱呱。

謝狗自告奮勇從容魚姐姐那邊討來一份活計,負責送客,一聽說吳睬是七品三命的花神,震驚道這麼高?吳睬,啊,高嗎?

貂帽少女豎起兩根大拇指,必須高啊,好強的。吳睬赧顏,只是讓那個自稱狗子的同齡人,收回一根大拇指,說自己一般強。

陳平安笑着走回屋內,讓容魚搬來一些關於長春宮的檔案,看完一大摞秘錄,巳正三刻了。

慶典一結束,宋雨燒他們就離開京城了。約莫是老人這輩子喝了很多種酒水,唯獨喝不來一罈“麻煩別人”的酒。

北俱蘆洲那邊,除了清涼宗的賀小涼師徒一行人,其實還有一撥同樣出身宗字頭的“觀禮”修士。

他們顯然不缺錢,下榻於大驪京城那座近些年最爲著名的仙家客棧,不是最大的,但肯定是最有“口碑”的。外鄉修士,往往都會慕名而來,若說敗興而歸也不至於。這座據說掌櫃和二掌櫃都是女子的客棧,在大驪王朝的風評還湊合,說不好的,是覺得價格高得離譜,簡直就是殺豬,好的,至少是明碼標價,而且不坑自己人,只坑外地的土財主。客棧那邊會翻看關牒,若是大驪本土修士,便要悄悄提醒一句客人,住咱們這兒,開銷不小,別誤會啊,真不是瞧不起客官們,就是自己人總要替自己人省錢……再加上她們又是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嗓音軟糯,眼神誠摯。反而激起了某些男子的深呼吸,住過之後,離開客棧,便要由衷感慨一句,真他孃的貴!

由於是北俱蘆洲來的修士,客棧也是當作自己人的,偏偏對方根本不領情。

由於對方譜牒有浮萍劍湖,她們就找到了三掌櫃商量價格,回了之後,她們說可以打五折,不曾想那撥客人依舊說不用。

這一行人,便是浮萍劍湖宗主酈採的一撥嫡傳,首徒榮暢,隋景澄,陳李,高幼清。再加上唯一的外人,鬼斧宮杜俞。

榮暢還擔心會不會白跑一趟。

於是捱了酈採一頓訓,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大驪宋氏又不是傻子,不挑隱官當國師,挑你榮劍仙當嗎?

榮暢當然不敢還嘴。只是見師父沒有一起出門的意思。榮暢便問爲何不一起去大驪京城。酈採說如果萬一不是隱官當國師,老孃就等於給個外人捧場了,豈不是晦氣倒竈?

榮暢依舊不敢說什麼,只能連連說有道理。

不虛此行,確實沒花冤枉錢。客棧臨時設置了幾座高樓,也難怪外界都猜這家客棧關係通天,否則豈敢如此“僭越”作爲?

客棧也與所有花錢登樓的客人明說了,只要典禮一結束,就會立即撤掉術法。想要登高望遠,將那場典禮盡收眼底,當然得額外掏一筆錢啊,反正咱們客棧又沒拿刀逼着誰一定要掏錢。你們可不許隨便跟官府告刁狀啊,客棧一向清清白白賺錢,從不做坑蒙拐騙的勾當,咱們跟吏部那位曹侍郎可是半點不沾親帶故的……

一來二去,久而久之,京城這邊就有了些說頭。

以至於有次曹氏家族內部的書房議事,曹耕心他爹劈頭蓋臉問他一句,“你就這麼缺錢花?!”

曹耕心被問得有點懵,關鍵是他也確實心虛。畢竟曹侍郎是敢飛劍傳信到落魄山、給陳山主寄去茶莊分紅的人物。

今天,一個不修邊幅邋里邋遢的漢子,無聊得很,離開了董半城開的那家客棧,就又來這邊的客棧高樓賞景。

趕巧又有一位即將趕赴桐葉洲、只是路過大驪京城的劍修,一早就下榻於這座客棧,於是他們在同一層高樓碰上了。

道士高劍符,神誥宗的宗主候補人選之一。劍修徐鉉,飛昇境劍修白裳的唯一親傳弟子。

雙方見了面,俱是神色複雜,都不知道該是同病相憐,還是惺惺相惜。

徐鉉率先開口道:“懦夫。”

高劍符冷笑道:“莽夫!”

他們也不是看那場國師慶典的,等到遠遠瞧見一撥女冠的婀娜身影離開外城,他們也就各自下樓了。

當時隔壁一棟高樓的頂樓,榮暢笑道:“這般盛況,我們都算耳聞目見了。能不能見着大驪新任國師,就看我們當中,誰的面子更大了?”

反正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陳平安,還是在那家鄉海邊的一座客棧裡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根筋?

高幼清神采奕奕,脫口而出一句,“隱官真威風!”

我們劍氣長城的隱官,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鄉,這樣纔對,如此纔好。

陳李說道:“都是隱官該得的。”

那是一種啞巴吃黃連吃出的人前無限風光。

高幼清一直怕陳李,就不再說什麼話了。

不比白玄老氣橫秋說話,有個“小隱官”綽號的陳李,說話做事,都很穩重。便是酈採這個當師父的,她遇到些不大不小的事了,都會讓陳李幫忙計謀計謀。

啪一聲,極爲清脆。原來是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

榮暢明知故問,“杜道友這是?”

杜俞笑容尷尬,悻悻然道:“我這不是怕做夢麼。”

前些年浪蕩江湖,杜俞隨手買了本仿製粗劣的皕劍仙印譜,驚訝發現上邊拓有一方印章,底款是那“讓三招”。

這等文字緣,曾經讓杜俞覺得世間的巧合真是妙不可言。

當時他還樂呵,猜想哪位了不起的大劍仙?豪傑宗師?竟然能夠讓那位隱官有此靈感?

杜俞到頭來才發現,好傢伙!原來就是我?!

大街上,苻南華和蔡金簡,還有黃鐘侯,他們並肩而行,各懷心思。

老龍城和雲霞山是典型的山上世交,否則當初苻南華和蔡金簡遊歷驪珠洞天,就不會結伴而行,一起走那趟泥瓶巷。他們兩位,離開那座小鎮之後,各有各的機緣造化。苻南華先是迎娶了雲林姜氏的一位嫡女,如今更是成爲老龍城的城主。

蔡金簡也已經是一位元嬰,綠檜峰的峰主。以至於耕雲峰的黃鐘侯,由於不過是金丹境,竟然捷足先登,當上了新任山主。在山外議論紛紛,都爲蔡金簡打抱不平。其實黃鐘侯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先前思來想去,好像都要歸功於自己見着的那兩個傢伙?一個油嘴滑舌、神神道道的年輕道士,一個更油嘴滑舌、沒半句真話的好酒之人?

苻南華笑問道:“作何感想?”

蔡金簡笑道:“還好吧。”

她是在自家道場綠檜峰見過陳平安的。

當年蠻荒妖族率先佔據桐葉洲,跨海攻入寶瓶洲,戰事慘烈,硬生生將一座老龍城打沒了,而且還是字面意思上的蕩然無存。結果等到戰事落幕,苻氏和幾大家族,沒跟大驪王朝討要半點人力財力,又硬生生靠砸錢復原了一座老龍城。

位於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是公然,而不是私底下,至今還跟大驪朝廷、尤其是陪都洛京保持極其緊密的關係。

其實大驪宋氏皇帝從未駐蹕巡幸過老龍城土地,只有藩王宋睦在那邊但是一洲山上山下,都心知肚明,老龍城不是大驪王朝“行在”勝似“行在”。

黃鐘侯帶了一壺耕雲峰的春困酒,想要送給那位幫忙牽紅線的月老,只是雙方身份懸殊,未必能着見面了。

苻南華自言自語:“曾經壯舉,反成笑談。當年糗事,竟成美談。”

如果說繡虎崔瀺,一直是在用最大的理性,去剋制自己內心最大的憤怒。

那麼作爲接任者的陳平安,又是怎樣的真實道心?好像外人無從知曉了,天曉得。

國師府,陳平安突然放下手邊事務,站在門口,看着對面的屋子,大師兄崔瀺的書房。

他從青冥天下返回大驪京城,就一直在思考一個極爲關鍵的問題。

桃花下,宋雲間轉頭問道:“國師,想什麼大事呢。”

沉默許久,陳平安舒展眉頭,擡起雙手呵了口氣。

既然事功,何爲回報?

既然崔瀺開創的事功學問的第一根祇,便是絕不可以吝嗇回報,甚至需要超乎預期。

那麼大師兄必定留給自己一份回報,必然存在。就像個謎題,卻需要他這個小師弟自己去解題,尋找謎底。

可以肯定,只要被陳平安找到了,那個答案,一定會很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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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8章 開門見了新人間

“是嗎?你確定要打嗎?”一邊的百里滄溟卻是驟然間擡起頭,笑了起來。他笑得如沐春風,可是,眼中卻是帶着幾分冰冷。一雙眼睛,就這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彷彿世界都靜止了,她的世界裡只剩下了他,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指與他的手指交纏、緊扣,目光時不時瞥向他。

秋玄也想過,就算所有的人都不會跟火雲去歷練,那也沒什麼,反正自己現在也沒有打算真正的建立自己的勢力什麼的,所以秋玄一點也不擔心結果如何。

安念楚仰臉,透過樹縫灑落的陽光,他顯得格外的好看,她伸手去觸碰他的臉頰,對着他微微一笑。

秋玄大手一揮,事情就決定了下來。凱恩張了張嘴巴,看着秋玄,最後還沒有拒絕秋玄。黛麗還不知道就在麼一番談話的功夫,她就被秋玄給認命成了這數十隊員之中的二把手了。

包間裡面的佈置也各不相同,每個包間都跟自己的名字相互和着,比如竹韻,推開門就能看見一面繪着竹林的屏風,牆壁上都帶着一股淡淡的綠意,感覺好像真的進入了竹林一樣。

諸事粗定,孫二當家打發趙五哥回去山上,將房契帶回去,再跟李宗樑仔細說了這鋪子的事,又照着孫二當家粗算的數目,又取了些銀子帶回來。

親衛們護着蘇子誠回到營地,親衛頭領長明沒敢讓衆親衛回營,先引到一處溪水旁洗刷乾淨,纔敢回到營地,又細細洗了兩遍,爺是個愛乾淨的,爺的親衛也要比一般軍兵乾淨很多。

尤其是,這股天君的氣息還帶着濃濃的魔道氣息,顯然不是什麼好貨色,一時間,整個玄黃大世界都籠罩在了不安之中。

車長嘗試着再次打火,發現除了發動機在響了一下子後就停了,屢屢打火,每次如此,搞得車長有些氣壘了。炮長則在一旁搗鼓着他的短管炮,看樣子似乎他的火炮這出現了這問題。

越是這種時候,皇上就越是珍惜什麼也不貪,什麼都不圖的姚楚汐,她幸福的很簡單,愛憎分明內心善良,就算身居高位也沒惦記過那些不是她的。

妖之力,與精靈之力,本就有着極其相似的地方,因爲妖族和精靈族,都是生活在原始森林當中,都是從老樹之中提取精華,吸收這綠色的生命體徵,爲己所用。

楊旭也想見見這位那座山來的妖魔鬼怪,不過昨天火候每到,今個算是還差點,楊旭自己也是年輕,心性到底比不上浸淫官場許久的老油條。

兩人就這麼停在臺階上,等姚楚汐要轉頭看皇上時,他正好巧妙的拭掉了眼中的水霧。

做好選擇,他要做的只是好好了解這個能力,多次嘗試使用,瞭解清楚這個能力所有特效,這整整花了他一天時間,三十點時間之力全花在這止面。

林婕妤也覺得委屈,想着這空谷足音的機會就這麼白白浪費了,拋出去的橄欖枝被無情的扔了回來,一時間有點接受不了。

“北荒帝域還真是熱鬧。”即便史諾宇不說,冰蘭也已經能夠確定史諾宇的身份,頗有深意卻又像是不經意般說了這麼一句。

趙河馬上明白,一邊讓吹號警告,一邊和護衛隊大喊:“衝陣者死!”接着開槍打死了四五個,衝過來的人頓時醒悟了些往側邊衝。

隨着龍陽的貼近,蟒蛇的蛇頭豎了起來,蛇信不斷的吞吐。緊接着,蟒蛇突張大口,對着龍陽吐出一陣黑霧。

“那去無名學院當個老師吧,憑你的身手一定能勝任的!”離晗韻馬上接口說道,要是石頭能去學院,那麼就可以一起走一起回。

可放下他們的私心不談,陶北也不得不承認,這二人說的是有道理的。

面對着黑衣人的離去,明軒縱使有心殺敵,也無能爲力了,因爲他的靈力已經隨着剛纔的那一掌全部消耗殆盡,若是黑衣人不顧後果的反撲,那逃的人就是他了。

大殿上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嶽琛環視間發現,就連董邕等人亦在。

“之前爲什麼沒人進去?”悟空很是不解,特別是還在蜀山的地盤上,這不像他們的風格,有東西不拿。

但見,褚蘊藉身後跟着慕容元、澹臺明,傅奇逸身後是元隱、明逸,二脈弟子緊跟其後。太清一脈的九人,則是走在了最後邊,嶽琛偷看一眼陸攸,發覺他也沒什麼表情,反倒是一幅極平常的心態。

袁悅身爲傭兵團的副團長管理和指揮上井井有條,所有人都動了起來,不過好像已經遺忘了石驚天這個搭車的人。

雖然餘青說了好幾次要放宋志武自由,但是宋志武卻不肯聽,一直堅定的要把餘青當做自己的主人。

羅伊斯家族,提供了一種短管火槍,口徑大,威力足,就是射程近。然而森林裡,又要什麼射程,能有一百多米都算高了。

碎玉劍符的來歷,是出自神周世界的一個敵對世界,一個金仙境界的劍仙。

沒有像莫喧曾今的甜言蜜語,說着‘我會娶你’但是從不給予行動。

森林內,信徒們開始向魔法之神祈禱。他們自己不想出兵,脫離森林作戰的話,對他們不利。如果可以輕鬆去冰原,他們早就去了。

“誰說老孃要殺他的?”蘇清歌雙眼微眯,眸中盡是陰森森的冷意。

“嘶——”似乎察覺到了主人出現了意外,馬開始嘶叫不安分了起來,同時隱隱有些狂奔出去的徵兆。

安若趕緊地補充了一句,想着這個傢伙簡直就是聽得煩躁了的樣子嘛,真是的……安若撇了撇嘴,隨即自覺的移開了身體。

他發誓,以前沒有保護好她,那麼他也一定要保護好她的兒子,也就是洛清寒,所以他改姓爲白,叫白未。

他的目的很簡單,那便是再次以食物將暗中的那個存在給引出來,從而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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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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