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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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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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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27 11:56:59
第1325章 雪中送炭

日出日落都在人間。

無限金光灑落,大地如披錦衣。

寧姚讓小陌跟謝狗都留下,繼續盯着大驪京城這邊的動靜。畢竟是否今日無事,總要留到深夜才能確定。

回到落魄山,寧姚先去了拜劍臺,在陸芝那邊聽說了孫春王的事蹟,寧姚沒說什麼,在茅屋內坐了會兒,話不多,只是讓這位未來的嫡傳弟子,戒驕戒躁,好好練劍。本就沉默寡言的孫春王,到了寧姚這邊,更是個小啞巴。

陸芝不知是不是送出那把本命飛劍的緣故,她明顯沒有以前那麼冷漠了,身上有了一種柔和的人情味。陪着寧姚一起進了孫春王的茅屋內,她坐在鋪有竹編涼蓆、掛有薄紗蚊帳的牀邊,發現小姑娘好像比較喜歡這邊的瓷器,屋內有很多工藝精巧的青瓷擺設,比如桌上擺有一隻梅子青水仙盆,旁邊堆放一摞書,書頁內露出一些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樹葉、花瓣“書籤”一角,書上邊放着一支冰裂紋的粉青竹瓷笛,陸芝就覺得挺有趣的。

寧姚說既然資質不錯,總要想着去爭一爭同境第一,最終做不做到得到,肯定也要看自身的運和命,卻不能想都不敢想。

孫春王端坐在挨着牆壁的那張小竹椅上邊,兩隻小手攥拳,放在膝蓋上,小姑娘使勁點頭。

陸芝忍住笑,寧姚的開山大弟子,確實是沒有那麼好當的。

寧姚興許是怕孫春王聽進去了,但由於是太較真,鑽了牛角尖,耳朵只聽得“第一”二字,兩眼只看見同境最強,反而導致一顆道心過於心絃緊繃,煉劍容易出岔子,寧姚就另外提醒一句,破境不要一味求快,要一境一臺階,步步走得穩當紮實……說完這些,寧姚便沉默下來,她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講這些修煉的道理,總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些廢話。他在旁邊就好了。

孫春王說道:“曉得了,就跟曹師傅練拳差不多的道理,步步不落空,境境新天地。”

寧姚笑道:“什麼‘曉得了’,‘曉得的’纔對。”

孫春王抿起嘴脣,那張小小的臉龐,就像一朵俯仰人間的春花。

寧姚說道:“你以後爭取去龍象劍宗那邊當個宗主。”

大概前邊都是學他的口氣講道理,現在這個纔是寧姚自己的道理。

孫春王眼睛一亮。

如今還是龍象劍宗首席供奉的陸芝揉了揉眉心,你們師徒也真是不把我當外人。

竹素已經跟落魄山提出要去那座大湖之畔結茅閉關,修士揀選道場,不管是打造洞府的開山,還是竹素這種臨時閉關之地,第一眼有無眼緣,其實很重要。米裕說那座湖泊名爲還劍湖,是無主之地,在那邊結茅而已,想來問題不大,不過還是得跟老廚子打聲招呼,讓竹素稍等片刻,他走趟集靈峰。米裕很快就返回拜劍臺,說沒問題,竹素只管去那邊搭建茅屋,設置山水陣法,茅屋周邊會臨時劃出一片山界水域,限制附近煉氣士和當地山精水怪擅自涉足,朱斂自會跟北嶽披雲山和當地官府報備,就當是先斬後奏了,這片禁地具體囊括多少地界,還可以臨時修改。米裕最後笑着說了句,老廚子讓他幫忙捎句話給竹素劍仙,預祝閉關順遂。

梅龕主動提出去還劍湖那邊結茅修行一段時日,梅澹盪只好跟着一起。竹素自無異議,她是閉關求個劍仙稱呼,梅澹盪已經是仙人境好幾年了,總不能因爲他跟小陌問劍一場,接了一劍就落敗,就覺得人家的仙人境是紙糊的。齊廷濟也說挺好的,相互間有個照應。

邵雲巖作爲龍象劍宗的副宗主,單獨去了趟集靈峰,去見那位在落魄山身居高位的徒弟,韋文龍,韋財神爺。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韋文龍就對於修道練劍興趣一般,志不在此,如今還是金丹境,見着了師父,尊師重道的韋文龍內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不過言談之間,難免神色拘謹,師父隨口一提的話頭,落魄山韋賬房總要習慣性在腦子裡盤算半天才能給出答案,邵雲巖嘴上讓弟子別這麼緊張,內心卻是受用的。

親傳弟子不過是金丹境,卻是浩然天下落魄山的賬房先生,坐着霽色峰祖師堂頭幾把交椅之一,當師父的邵雲巖,能不驕傲嗎?

齊廷濟和金鋯幾個私劍,一起散步在附近溪澗旁邊的山間小徑,齊廷濟有意喊上了青萍劍宗的邢雲和柳水,他們一起聊了些家鄉舊事。劍修們的會心笑聲與溪水潺潺聲作天籟般的唱和。

京城花神廟,國師陳平安離開那棟幽雅私宅之後,齊芳和羅浮夢她們留下來繼續喝茶,實則是越來越多的福地花神降真在此,儼然是一座更換場地的祖師堂議事了。

對於在桐葉洲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花神們都極爲支持。

她們對那位新任大驪國師都是不吝溢美之詞,齊芳當然將陳平安自稱是醜話說在前頭的那場“潑冷水”,稍加潤色一番,齊芳卻也絕對不敢隻字不提。比如“年關”一事就略過了,但是齊芳又自行添補了一番措辭,甚至要比陳平安更爲疾言厲色。所幸這些福地花神命格都很高的女子,與外界都是經常打交道的,她們俱是心領神會,明白一個由不得她們不去理解透徹的道理,將來跟大驪王朝一起做事,不管是在大驪本土國境,還是在桐葉洲大瀆兩岸,跟中土神洲山下王朝、強國是截然不同的。

一位命主花神心情大好,揉了揉身邊鳳仙花神的腦袋,表揚一句,“真是一員福將。”

吳睬豎起大拇指,停頓片刻,見沒誰阻攔,哈哈笑道,“頂呱呱。”

捻芯去了趟火神廟,再返回花神廟,這位縫衣人從封姨那邊帶回一個好消息,封姨說既然陳國師都無異議了,那她就祝賀百花福地在兩洲之地都遂願了。捻芯從頭到尾,也沒有提那枚彩色繩結的事情,何時何地歸還,她都沒提。齊芳這位花主都沒詢問此事,其餘命主花神和十二月花神們自然就不敢隨便開口。

等到捻芯離開花神廟,齊芳沉默片刻,展顏笑道:“盡人事聽天命,不管是我們完成第一個承諾之後物歸原主,還是當真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再歸還繩結,我們都可以等,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諸位姐姐妹妹,懇請耐心些,相信陳國師……”

就在此時,天地間,宛如一場重新迎春的百花齊放,奇光異彩映徹人間,種種鮮花如大道顯化大地山河,真是萬豔同春。

一條條精魄便是一條條花路,來了大驪京城的花神廟,去了中土神洲的百花福地,各自尋找主人。

花神廟內,齊芳領着一衆淚眼朦朧的高位花神,快步走出屋子,來到庭院,撤了障眼法,紛紛施了個萬福,使了一樁福地秘傳的心法,各自點燃一炷心香,與那個男人由衷道謝。

始終守在一側廂房內的廟祝葉嫚,這一刻終於知道她們是誰了。

她攏了攏錦衣領口,大概也猜出那位自稱姓陳的貴客是誰了吧。

————

兩側分別是南薰坊和科甲巷的千步廊,雖非禁地,但是京城老百姓都不會往這邊湊,今天路上走着三位道士,便有些引人注目,

其中一個老道士還逮住個青年官員,詢問怎麼去國師府,原本腳步匆匆的官員便停下來,笑着幫忙指路。

老道士與他道了聲謝,順便說了句看你面相定然官運亨通的漂亮話。年輕人雖然不信這些,卻也是笑臉更濃,就當討個好彩頭。

年輕人重新腳步匆匆趕路,他得去往戶部衙署那邊哭窮,上次的法子不管用,又想了個新招。

三位要拜訪國師府的道人,正是龍虎山外姓天師樑爽,自號臭椿道人的嶽國符,小道童黃裳。

臭椿道人只是會些粗淺的科儀軌範,自家宗門裡邊,倒是有幾個徒子徒孫,精通相面批字。

一路進了國師府後院,樑爽見着了站在臺階底部等候的陳平安,關係熟絡,就不必稽首行禮了,老真人撫須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陳道友,又見面了。”

陳平安拱手笑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真人,恭喜恭喜。”

樑爽輕輕嘆息一聲,百感交集,“若非道友相助,貧道豈能遂願。”

陳平安說道:“天助克己者。”

樑爽擡頭看了眼天,點頭笑道:“天公何其大力,響答人間善心。”

臭椿道人還在醞釀措辭打腹稿,樑爽笑道:“不耽誤你忙正事,這趟登門,主要是臭椿道人要跟你送禮。你們聊你們的,貧道去二進院子那邊逛逛。對了,這邊的規矩多不多?有無必須注意的忌諱?”

陳平安微笑道:“真人履地,百無禁忌。”

樑爽大笑不已,指了指這位年輕國師,“陳道友不去文廟混官場真是可惜了。”

樑爽走去二院,這是年輕隱官跟一位老劍修的“家務事”,老真人自認臉沒那麼大,指手畫腳什麼。

聽說“送禮”一說,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意外,既然出身劍氣長城的臭椿道人來了國師府,總不能是興師問罪,臭椿道人又不是那種喜歡跟人應酬的人物,那就只能是談“買賣”了。

金甲洲北方近海的一處島嶼,上邊有座名字比較古怪的斜封宮,約莫是三百年前躋身的宗字頭仙府,不過斜封宮在金甲洲算不得頂尖勢力,底蘊一般,也無特別出彩的上五境修士,從開山立派到成爲宗門再到如今,只出現過兩位玉璞境。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是斜封宮歷史上有過數次識人不明的“放漏”,錯過了數位事後證明資質、機緣俱佳的“劍仙”,他們原本屬意山上口碑不錯的斜封宮,既有兩位帶藝拜師的中五境劍修,也有一個天賦異稟、出海訪仙的少年劍修,結果都是花落別家了。

山上傳言,如今名動浩然的“劍仙徐君”,就是那個當初被斜封宮傷過心、便再無心當什勞子譜牒修士的少年。

只因爲在開山祖師手上訂立過一條鐵律,不收劍修。

臭椿道人沒有用上心聲,直接說道:“隱官,我想要讓斜封宮轉入落魄山,修士全部更換譜牒。”

猶豫了一下,臭椿道人拗着性子解釋一句,“真不是跟龍象劍宗有樣學樣,我這趟來寶瓶洲,本就是這麼個意思。之所以上次在村妝渡那邊沒說此事,確實是不曉得怎麼開口才算合適。”

本來老人還是挺有信心的,斜封宮再怎麼說,好歹也是個宗字頭門派。只是等到親眼見證這場慶典,聽說齊廷濟竟然已經將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整座龍象劍宗,都送給了陳平安,臭椿道人簡直一顆道心都要崩了。

陳平安能夠通過一連串的線索,推測出臭椿道人創建的那條道統,只是對方說要將整座宗門雙手奉上,依附落魄山,陳平安仍然大爲意外,思量片刻,還是婉拒道:“前輩厚愛,晚輩謝過,只是不能答應此事,手頭事務太多,實在是管不過來了。”

臭椿道人說道:“當然理解,有了新的身份,又在剛剛證道飛昇,換成誰都無暇他顧,恨不得兩腳站在何地何地就是道場。不過斜封宮的人心並不複雜,我在那邊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隱官都不用親臨斜封宮,完全沒必要,隨便派個玉璞境過去,當新任宗主,就可以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是不行。”

臭椿道人慾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從袖中摸出兩張接引符,遞向陳平安,笑道:“本來以爲斜封宮成爲落魄山的下宗,我就厚臉可以省下這兩張接引符。符是從樑老天師那邊得來的,據說能夠幫助持符者引渡至一座上古破碎的洞天、福地,而且洞天福地能夠銜接在一起。一張算我的,一張算高冕的,都跟門派沒關係。”

老人伸手摸了摸身邊小道童的腦袋,既有不捨,也有內疚,自嘲道:“賣徒弟賺來的錢,送出去也好。”

小道童使勁皺着臉,師父也知道是賣徒弟啊。

陳平安接過兩張大符,說道:“前輩跟高老幫主,其實可以去趟落魄山的拜劍臺。”

臭椿道人搖頭道:“不去,隱官什麼都不說,頂多是讓我們多想些有的沒的,心裡邊不痛快,去見了他們,不光是耳朵遭罪,可能還會被打一頓。”

臭椿道人以心聲說道:“我還認識個朋友。她跟我們不一樣,真名叫周頌,如今也在金甲洲,是一位幽居深山的鬼仙,她的道號“清廟”,道場是一處古遺蹟,名爲邙山。金甲洲幾乎沒有人知曉她的存在。完顏老景的叛變,她早就通過占卜預料到了,在那之前徐獬會去斜封宮找我拜師,也是周頌的暗中牽引授意。徐獬會出現在金甲洲戰場,完全就是奔着手刃完顏老景去的,想來都是周頌的安排了。”

陳平安記在心上,點頭道:“等我遊歷金甲洲,有勞前輩幫忙帶路。”

臭椿道人抱拳道:“如果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就飛劍傳信一封至斜封宮祖師堂。”

陳平安沒說話。

臭椿道人非但沒覺得是熱臉貼冷屁股,反倒是有些感傷,早年在家鄉那邊,大多劍修都是如此的脾氣。

小道童黃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邊,壯起膽子問道:“陳山主,甘興在不在這邊?”

先前孩子在那座舊山神廟與甘興見了面,很快就成爲朋友了。下山的時候,師父也跟他說了後到的那對男女,男的是個山主,女的是志怪書上說的那種劍仙,總之他們都是極有擔當的人物,是天作之合。孩子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山主,大概就是擁有一座山的神仙吧。小道童對山是不陌生的,這些年揹着胡琴,跟着師父走南闖北,就一直走在大山裡。師父太老了,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師父還說有些山死了,有些山還活着,不過活着的山可能有一天會死去,死了的山有一天也會活過來。

陳平安笑道:“甘興和他師父去了我家落魄山,你也可以拽着兩位師父去那邊找朋友,他們說不定會答應的。”

黃裳有些心動,只是想了想,還是算了吧,可別一個不小心,舊師父不要自己了,新師父就開始煩自己。

陳平安將臭椿道人送到二進院子,後者笑着說不必送了,國師留步即可。

老真人站在鬆蔭裡,正在旁觀兩位年輕官員的對弈,他們聽見乾瘦道士的話語,立即停下手談,既不敢當場起身返回官屋,也不好繼續落子。等到貴客離去,國師也已經轉身走回三進院子,他們對視一眼,還是決定繼續下完這盤棋。

出了國師府,走出很遠,黃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靈盤踞在地上的雄偉建築,小聲問道:“師父,什麼叫國師啊。”

臭椿道人收起心緒,回過神,輕聲解釋道:“國主平庸,就是帝王師。君王英明,就是帝王友。”

黃裳羨慕不已,由衷讚歎道:“大官!好牛氣!”

枯瘦道人笑了笑。其實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讀書人,是一位朋友的父親。

這個朋友,名叫孟樑,字不炗。喜歡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記得跟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在金甲洲結伴遊歷過一段山水路程,雙方都懂得交淺言深的道理,老道士就說自己在金甲洲,就沒有師父靠山什麼的,都沒個道統。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喝酒從來只喝貴的,容易喝得面紅耳赤,一到結賬的時候就醉眼朦朧,說話含糊不清,一等到老道士把賬結了,立馬就跟還魂似的,縮脖子雙肩一顫,打個激靈,瞬間龍精虎猛起來。

他有次難得聊到自己的家世,說他爹啊,就是個儒生,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這輩子就只是一介書生。

他還感嘆說,我不會教書更不會寫書,但其實我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啊,真不騙人,平生多慷慨,從來無牢騷。

那廝出了酒樓,一邊說着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呲牙咧嘴,嫌棄菜餚鹹了淡了,酒裡邊八成兌水了,連累老哥被殺豬了。

約莫是察覺到身邊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個酒嗝的男人便開始掉書袋,不知道從哪本生僻書籍上邊抄來的言語。

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陰陽。世道說寬不寬說窄不窄,寬窄皆在酒杯裡顛倒乾坤。

後來雙方逐漸混熟了,老道士還陪着他一起走了趟扶搖洲,如今想來,還是後悔的。

雙方最後一次喝酒,酒鋪外邊飄着鵝毛大雪,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嚷嚷着說要遠遊,酒鋪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男人便扯開嗓子,說了句,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命不易哉,敬之惜之。老闆娘是識貨的,一下子對他刮目相看起來,她便問這個才情好像與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有無功名。

漢子可能是臉皮薄,有些赧顏,嚅嚅喏喏,說他是一位雲遊四方的江湖劍客。

外邊天寒地凍,酒過三巡,喝得心腸都是熱的,出了鋪子,大雪尚未停歇,雙方離別之際,視野所及,梅花開了。

他說自己就要去個很遠的地方,去找個名字裡邊帶“熙”字的人,看看他學問到底高不高,看看對方讀書的死活。

順便看看他家有沒有那種既漂亮又溫柔且賢惠的還是待嫁的好姑娘。

老道士調侃一句,若是這般好的女子,偏偏已經嫁人了呢。

阿良扶了扶斗笠,再抹了把嘴,眼睛裡邊有光,嘿嘿笑着。

不再吊兒郎當,與朋友說了聲珍重,獨自走在風雪中的男人,地上積雪簌簌作響,男人背對着老道士,他擡起手臂,握拳作別。

臭椿道人傷感不已。

結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剛好路過附近街巷,大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就去酒鋪,發現那廝背對着門,正一隻腳踩在板凳上,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唱拳喝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舊書。

走在千步廊,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說家鄉那邊,前些年有個說法。

遠看近看各是什麼來着的?

見過了年輕隱官,也不像啊。

————

國師府後院,貂帽少女雙手叉腰,仰着頭,看着個頭很高的宋雲間,還有更高的桃樹,方纔驀然間花開絢爛。

小陌坐在臺階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陳平安在林守一屋子,跟曹晴朗聊了些“家學心法”,不涉聖賢道理,都是些爲人處世如何跟讀書人往來的訣竅,比如要去拜訪一位著作等身的老先生,事先並不瞭解的話,前一天晚上總要仔細翻翻人家的書籍,第二天見了面,纔好聊天。

陳平安放下一本冊子,是林守一閒來無事自己編撰的集“雪”字詩集,也有些註釋批語,“比老廚子差點意思。”

林守一笑道:“怎麼比。”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我去找個攤子,蹭碗餛飩吃,一起?”

一向溫文爾雅的林守一,道:“我不跟廢物坐一桌。”

離開這件屋子,他緩緩走在能夠聽見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的那條抄手遊廊,一間間屋內忙碌公務的年輕官員們,繼續忙碌。

其實陳平安並不如何喜歡冬天的下雪。就像當年他帶着裴錢,曾經路過大泉王朝的京城,在山頂遠看蜃景城,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山與城,其實沒有幾步路,陳平安還是沒有去那邊逛逛。並非只是以這種方式,主動跟姚近之劃清界線,也因爲陳平安對於大雪天,其實是一直怕的,哪怕練拳學劍了,境界越來越高,每逢大雪紛飛的時節,還是會有些難以言說的複雜心緒。

一個國家怕大旱,一個窮人怕雪天。

路邊的早點鋪子,男人落座,要了一碗餛飩和梅乾菜肉餅,細嚼慢嚥起來,街上人來人往,他會留心男人的靴子,女子的佩飾。

鋪子掌櫃也不知道這位不起眼的客人,會是一個大驪王朝數得着的有錢人。

董水井擡起頭,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預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使了一層障眼法的陳平安,他從桌上的竹筒裡邊抽出一雙筷子,要了碗芹菜餛飩。

董水井說道:“祝賀。”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這麼見外。明明走到了國師府,竟然連門都沒進。怎麼,覺得我當了官,便要分道揚鑣。”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說道:“今時不同往日,總要避嫌幾分。”

領他走上賒刀人這條道路的許先生曾經說過,錢與權,若雙方都能純粹,也能是道德君子,節婦烈女。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乾柴烈火,男盜女娼。

董水井直截了當說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國師的威勢了。”

陳平安不以爲意,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爲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說道:“只是在大驪京城這邊稍微注意點,在其它地方,該如何還是如何,不至於愈行愈遠。”

陳平安笑問道:“你跟我見外,我卻不跟你客氣,問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敵,是範先生,還是劉財神?”

在賺錢這件事上,陳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齡人,董水井算一個。

掙錢既靠嗅覺也靠直覺。天底下哪個行當,不需要講究個祖師爺賞飯吃?

董水井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既不想學範先生,當個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也沒有劉財神那種壯大家族的心思,我賺錢,就只是賺錢,喜歡賺錢的過程,期間到底掙了多少,我會計數,一直想着哪天,賬簿上就只躺着能買幾碗餛飩的錢,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

陳平安大口嚼着餅,含糊不清說道:“這種話,聽着就欠揍,誰信吶。”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沒跟誰說過這種心裡話,別人不信,你會信的。”

陳平安問道:“還看書嗎?”

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不過多是些雜書,不涉及經籍義理。”

陳平安勸說道:“別人就算了,讀不讀書,看什麼書,總是興趣爲先。你不一樣,大錢要麼配以大德,至少也要配以強術,還是要多看點書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我每次問先生關於治學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先生耐心聽完,給出的評價,總說好,或是很好,極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陳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麼想的,我當初就是怎麼想的。所以後來有次在城頭,練劍之餘,問左師兄,才知道原因,原來是先生覺得讀書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還是有見解,就是真的好,並不是糊弄我,也並非我是關門弟子,才說好。再者先生見過的人、經歷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讀書讀寬的,也是被人間萬事給強行撐開的。”

董水井默然。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餛飩,細嚼慢嚥,緩緩道:“做學問,既要苦心孤詣,耐得住寂寞,也要殺氣騰騰,就像陋巷遇敵,狹路相逢,從喉嚨處着刀,定要見血,才肯收手。”

“在國師府書桌的一本遊記上邊,看見一番崔師兄親筆的讀書心得。”

“治學要有殺氣,看書要有絕招。好書,一般的書,通殺。書上的聖賢豪傑,奸人賊子,皆斬。”

一個沒有讀過一天學塾的男人,在跟一個從小就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錢的男人,他們在路邊攤吃着餛飩,聊着治學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對面的同齡人,“有自己的心得麼。”

陳平安擡手招呼掌櫃,遞過去手裡邊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餛飩,笑道:“有,怎麼會沒有,琢磨出了個笨法子,先前在心湖書樓裡邊,已經積攢百萬條書摘了,可惜……全沒了。無所謂了,重頭再來便是。總之就是先以量取勝,再求提煉,慢慢來。儒家的經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輔等等,不跟你吹牛,我這些年是好好鑽研過目錄、版本、文獻這類專書的。我這路數,自然是考據多,發明少,抄錄多,歸納少。形容廟大,有跑馬關山門的說法,早年第一次見到這個說法,便一下子給鎮住了,後來又在書上看到龍宮藏書的那樁佛門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讀書門徑,獨家心法,再簡單不過了,在某一時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書讀完了’,嘿,這就是修道的好處了。”

董水井點點頭,“以前就聽老人講過,我們這輩子掙了多少錢,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下輩子的福禍,都是這輩子的功過。”

出了家鄉,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爾,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後悔,當年沒有繼續讀書,想着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

當年他跟嘉春嘉都放棄了那趟註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從此與李寶瓶、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法想象,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欲睡、一下課就活蹦亂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

董水井自嘲道:“說實話,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人各有命,我們都很幸運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笑道:“無妨,學問在書上,也在書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齊先生說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

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

遠處,一座售賣胭脂水粉攤子旁邊,顧璨問道:“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

劉羨陽笑道:“雖然是關係不錯的同鄉,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

一個太會掙錢,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一個太會花錢,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餓着。

劉羨陽雖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

顧璨說道:“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沒臉往董半城身邊湊。”

劉羨陽點頭道:“董水井賺錢的能耐,跟我練劍的天賦,如出一轍,都沒道理可講。”

不得不說,我們家鄉,真是出人才啊。

顧璨說道:“你這個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小氣倒是不小氣,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等到他比你強了,你怕輸,就乾脆碰也不碰這門學問了。”

劉羨陽點頭道:“是有這個臭毛病,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顧璨說道:“那你還練什麼劍?”

劉羨陽只好祭出殺手鐗,“別逼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

顧璨撇撇嘴。

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對那高大男子說道:“這位客官,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耽誤生意好久了。”

劉羨陽只好讓出位置,顧璨跟着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兒,沒說你。”

自認這輩子看得破一個“名”字、卻堪不破一個“錢”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條財源滾滾流淌的財路上邊。

他心湖間響起一個嗓音,“董水井,再多掙點錢,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爭取合夥開個鋪子,我還是當二掌櫃。”

董水井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笑道:“好!”

陳平安走向劉羨陽和顧璨那邊,一起漫無目的閒逛起來。

湊巧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輕女子,剛好跟他們仨碰了頭。

一別多年,再見王朱,也無任何遐想,劉羨陽神色灑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見,想念想念。”

王朱伸出手,“聽說你要辦喜酒了,請帖拿來。”

劉羨陽大笑道:“請帖就免了,份子錢也不必給,以後我與道侶若是路過東海水府,牌面給到就足夠了。”

王朱笑道:“好面兒,老樣子。”

顧璨在旁暗戳戳道:“他鄉遇老鄉,兩眼淚嘩嘩。何況還是被牽過紅線的,即便有緣無分,睡不到一塊去,也該抱頭痛哭一場纔對。”

王朱笑眯眯道:“當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還算乾淨,歸功於某個鼻涕蟲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張臭嘴。”

顧璨故作恍然道:“咱倆約好了的,一條泥瓶巷,狗屎歸我,雞糞歸你,也不曉得是誰最喜歡佔小便宜,非要多吃多佔。”

王朱略作思索狀,笑道:“記得某年夏天,接連十幾天,不知道是誰每天頂着大太陽、撅着屁股趴在田邊,都沒能釣出那條黃鱔,好不好玩?”

顧璨哦了一聲,說道:“那條探頭探腦的黃鱔啊,我把它取名爲宋集薪的,賊是賊了點。”

劉羨陽連忙咳嗽一聲,王朱瞪了顧璨一眼。

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

這類過招,太習以爲常了,還遠遠不至於到紅臉鬧翻的地步。

劉羨陽擡臂招手,嘖嘖稱奇道,“啥日子,出門接連遇貴人,宋搬柴,這邊這邊!”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顧璨扯了扯嘴角,嘖了一聲,“還挺人模狗樣的,學那戲文微服私訪,體察民間疾苦?曉得一個肉包子幾文錢嘛你?”

宋集薪斜眼顧璨,微笑道:“出門前翻過黃曆了,今兒不宜打兒子。”

顧璨問道:“啥時候嗝屁,我好繼承家業。”

劉羨陽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劉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啥時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錢早就備好了的。”

顧璨冷笑道:“曾經都是啞巴吃黃連心裡苦的難兄難弟,大哥就別說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們學學我,少說幾句怪話。”

宋集薪嘖嘖出聲,劉羨陽呸了一聲,王朱哦了一聲,顧璨笑呵呵。

治學之道,立志於學,學問學問,先學後問,再學再問,川流不息,浩蕩百川流。

國師陳平安,劍仙劉羨陽,宗主顧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們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譁熱鬧、但還是很長的寬闊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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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27 11:57:39
第1326章 也姓陳

人生就像一場拼桌吃飯,不斷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在桌上吃好的,有人一直吃苦。有人吃飽就還不走,有人一直眼巴巴看着,有人甚至都沒有凳子坐,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飯,有人端着個大空碗捱餓,有人拿着小碗卻能一直添飯。人們在這張桌上,有粉墨登場,有開場白,有退場詩,有吃撐了的,有餓死的,有醉倒了的,有一言不發就走了的。

樑爽帶着臭椿道人和道童黃裳,離開了這座宅子,先前熱熱鬧鬧的院子,又變成了只有高冕和劉老成這對老朋友。

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從來最怕有外人。

既然沒了外人,高冕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說道:“只要你能夠趕緊證道飛昇,就啥事都沒有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一切隱患都會自行消弭。陳平安是隱官,你是我多年的老友,我誰都不偏幫,只說事實,打鐵還需自身硬,劉老成若是成了飛昇境,大驪王朝和玉圭宗,都要敬你幾分。”

劉老成差點就要蹦出一句他孃的,悶了口酒,憋屈道:“是我不想飛昇嗎?”

玉璞境之前,劉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層層境界,足夠紮實,躋身上五境其實沒幾年功夫,就已經是仙人,足夠快了。

高冕哈哈大笑,好朋友嘛,本就是拿來逗樂解悶的。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沒什麼可說可講的,大概這就是真正的無聊。

高冕抹了把臉,收了收笑意,擡起頭,似乎想起一個地方的一些人,自言自語道:“我比你境界低,但是我最知道‘天資’這東西到底是個啥。”

“修道一事,天賦好,就是登山快,很快,快到一路飛奔到半山腰,身邊就沒有瞧見過幾張熟臉,全都在身後邊吃你的屁了。”

“只要天賦足夠好,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依舊如此,大概只有等到你臨近山巔,才逐漸發現不對勁,周圍皆是強敵,哪個不是驚才絕豔的人物,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身天賦這玩意兒,好像有點不夠看了。”

聽到這裡,劉老成開口說道:“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天資不夠好,不是真正的拔尖。”

高冕說道:“臭椿道人便是如此,經年累月,在玉璞境停滯不前,死活破不開瓶頸,久而久之,他從幾乎絕望變成徹底絕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都是有執念的,臭椿道人尤其是,他就想着走一趟浩然天下,沒有家鄉的那份大道壓制,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驟然一輕?打破藩籬,躋身仙人?此心一起,便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劍氣長城就少了個劍修,浩然天下就多出了個臭椿道人。”

“曾經有個山下的朋友,四十多歲纔開始燒造瓷器,他年輕時候下地插秧,身上是可以不沾一點泥的。農忙閒暇時候,有事沒事就坐在田埂上邊,隨手捏造些小動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到了五十歲,他就已經是行當裡邊的這個了……”

高冕頓了頓,豎起大拇指,“這就叫真正的天賦。”

劉老成便想到一個人,可惜了李摶景。

高冕神色惆悵道:“昔年在倒懸山,信誓旦旦告訴自己,只要躋身了仙人,就返回家鄉殺妖。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用化名騙自己的玉璞。”

劉老成說道:“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貪生怕死,可以理解。”

高冕提了提酒杯,氣笑道:“跟你聊天,就像陪你一起喝馬尿。”

劉老成如今的處境很微妙,上宗那邊沒有過硬的靠山,姜尚真也從沒有把他當自己人。由於上下宗分在兩洲,劉老成手上的真境宗,就像藩鎮割據。雖說真境宗位於大驪王朝境內,前不久還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真境宗這些年在山上的“開疆拓土”,略顯遲緩,但是真要算賬,上宗也挑不出劉老成什麼大的毛病。

約莫是劉老成的出身,實在是很難讓玉圭宗真正放心,天下野修多如牛毛,但是書簡湖的野修,卻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況且劉老成還是書簡湖野修的頭把交椅。

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師堂議事,是很有傳統的,姜尚真已經跑得遠遠的了,總要找個人罵上一罵,劉老成就成了“補缺”之人,這些年有不少的閒言碎語,比如坐過真境宗頭把交椅的,姜尚真,韋瀅,都升任過上宗的一把手,按照這個傳統,玉圭宗下任宗主,莫非就是劉老成?比這更加陰陽怪氣的話,其實還有很多。畢竟劉老成在玉圭宗那邊,也還是有幾個“新朋友”的,暗中可以幫忙通風報信。

劉老成已經是下宗的宗主,再往上,就那麼幾個數得着的座位,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師,可能嗎?玉圭宗還要不要山上的風評了?

高冕放下酒杯,說道:“我去逛一下琉璃廠,看看能不能買着幾本正經書,明天就走,你就別管我了,找誰喝酒談事都隨意。”

劉老成點點頭,猛然間醒悟過來,這一刻終於想明白了,爲何高冕要讓他在大驪京城幫忙找個歇腳地方。

高冕是劍氣長城出身,陳平安是末代隱官。陳平安去村妝渡找過高冕,高冕就來大驪京城觀禮,看似禮尚往來,實則不然!

書簡湖之於新任國師陳平安,就是一個心坎,修道之人,元嬰境最怕心魔,得道之士,飛昇境欲想更進一步,就怕道心有瑕疵。

這就意味着陳平安將來某天,一定會抽出手來,將“整座書簡湖”在心關上邊做個收官!

高冕覺得劉老成逃不掉,就只好來這邊跟陳平安打聲招呼,好像跟既是隱官又是國師的年輕劍仙說一句,劉老成是我的朋友。

這不是高冕的行事風格,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但高冕還是來了。

同樣是見年輕隱官,往那堵城頭南邊走蠻荒的私劍,與過倒懸山往浩然天下這邊的私劍,心情是決然不一樣的。

劉老成終於還是說不出口一個謝字,狠狠悶了一口酒,咽回肚子。

正在反覆掂量那張符籙、到底值幾個錢的門房侍女,再次聽到叩響銅鋪首的敲門聲,她只得將符籙收入袖中,快步走去開門。

她很是納悶,平時多冷清的一座宅子,奇了怪哉,今兒這麼多主動登門的客人?凡俗在正月裡拜年也就這般光景了吧。

開了門,外邊站着個皮囊極好的中年男子,青衫長褂布鞋,他作揖道:“我叫周瘦,道號護花,是位山澤野修,以前在書簡湖受過宮柳島的照拂,故而專程來此拜謁劉老神仙和高老幫主,勞煩姑娘幫忙通稟一聲。”

姜尚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跟着小陌一起原路返回京城。

姜尚真自言自語道:“原來可以這麼談買賣,長見識了。”

她一愣,頭回聽見有人自稱是來自書簡湖的野修。擱以往,也就是約莫二三十年前,若是她這般正經仙府出身的譜牒修士,走在路上,曉得誰是書簡湖走出來的角色,別猶豫,一刀子捅死他也好,一記壓箱底術法砸死他也罷,只管放心,絕不冤枉好人。

好在如今的書簡湖啥貨色都有,唯獨沒有野修了,侍女便收起心中的厭惡,領着他進了宅子,她微微皺眉,突然轉頭望去,只見那位文雅清瘦的男人,卻是左右好奇張望、村婦進城逛名園的模樣,莫非是誤會他了?

她重新轉過頭,卻見劉老成站在不遠處,她趕忙斂了斂心神,剛要開口言語,劉老成擺擺手,示意這邊沒她的事情了。

侍女姍姍離去,重新回到門房,繼續研究那張符籙。

姜尚真搖身一變,雙手負後,逛起了這座宅邸,劉老成倒像是個跟班,姜尚真說道:“呦呵,假公濟私,花宗門的錢拿來金屋藏嬌吶,韋大劍仙要是知道了,可了不得。”

劉老成笑了笑,既不當真,也不搭腔。

已經想到陳平安會收拾書簡湖,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打算拿自己殺雞儆猴?

也對,若是能夠提着劉老成的腦袋,往那書簡湖一丟,到時候再加上劉志茂他們的腦袋做個伴,什麼不能翻篇?

只是讓真境宗前任宗主的姜尚真動手殺個現任宗主,是不是過於誅心了?

劉老成心中殺意瞬間如巨浪翻騰,不過畢竟是仙人境,遮掩得滴水不漏。

見着了那位懶得起身相迎的高冕,姜尚真雙手抱拳晃了晃,笑臉燦爛道:“久聞不如見面,不愧是屁股與椅凳‘合道’的高老幫主,名不虛傳,貨真價實。”

高冕始終坐着,斜眼這位聲名狼藉的浪蕩子,浩然東邊三洲,姜尚真也就在寶瓶洲的口碑稍微好點,這還是沾了落魄山的光。

落座之前,姜尚真神色懇切道:“你們都誤會姜某人了,其實我是心腸滾燙的一號人物。”

高冕怔了怔,忍不住罵道:“真他孃的噁心人。”

劉老成卻不敢附和半句。

姜尚真在真境宗的所作所爲,劉老成是一清二楚的,從桐葉宗叛逃到真境宗的那位,是怎麼死的?劉老成更是幫兇。

姜尚真微笑道:“生平第一能事,就是不讓別人糾結。”

既然對我觀感不佳,那就讓你們見着了我,也覺得是那“名不虛傳”好了,如此一來,便不必計較什麼上五境、老宗主了。

高冕點點頭,還是有點道行的。

當玉圭宗一把手之前的姜尚真,當過玉圭宗宗主之後的姜尚真,判若兩人。

若非剛纔想明白了高冕的用心,劉老成想當然以爲姜尚真是衝着高冕來的。高冕和臭椿道人的身份,已經水落石出,姜尚真若是以落魄山首席供奉的身份來這邊幫陳平安“敘舊”,本來是說得通的。現在劉老成卻是琢磨着如何讓高冕遠離是非之地。

姜尚真一句話就把高冕給打發了,“老幫主,能否借寶地一用,姜某人要跟劉宗主談點宗門事務,涉及隱私,不好有外人在場,見諒個。”

高冕站起身,“你們聊。”

老江湖,都肯講規矩。死板也好,迂腐也罷,他們願意守着那塊名爲“江湖道義”的一畝三分地。

等到高冕離開院子,姜尚真笑呵呵道:“劉老哥,別緊張啊,怎麼,怕我暴起殺人啊?我如今又不是上宗之主,隨便打殺個下宗之主,神篆峰祖師堂那邊豈不是要把我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雲窟福地還要不要了,譜牒身份還要不要了?”

劉老成默然,既是心絃緊繃,確實擔心姜尚真突然翻臉,又鬆了口氣,高冕沒有留在這邊,同時心存僥倖,難道姜尚真來這邊,跟陳平安無關?

只是姜尚真找自己有什麼正事可聊,早年在書簡湖,雙方其實就很少碰頭。

怎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要造韋瀅的反,豈不是太上皇想要重新坐龍椅麼?

果真如此,劉老成還真就來了興致。不成,各自逃命,成了,坐地分贓,姜尚真坐擁玉圭宗,真境宗歸我劉老成!

大概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野修。

姜尚真笑道:“我不比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雲窟福地那麼多人都要靠我賺錢養活呢,他們就是圖個安穩日子,不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求富貴的,對不住,讓劉仙人大失所望了。”

劉老成揉了揉下巴,“可惜鳥。”

在姜尚真這邊,也就不虛僞了。

姜尚真笑眯眯說道:“劉老哥,我打算咬咬牙,改姓換名了。不如你也學學我,下點血本,洗心革面,換個身份耍耍。”

劉老成不是笨人,聽聞此說,心思急轉,仍是疑惑不解,只得詢問道:“怎麼講?”

姜尚真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說道:“雲窟福地從此不姓姜,姓韋。但是姜氏子弟依舊能夠每天躺着收錢,拿分紅。”

劉老成還是一頭霧水,“求個什麼?”

姜尚真說道:“作爲交換,書簡湖的真境宗,從此就得姓姜了,當然,可能會改個宗門名字。”

劉老成神色如常,但是不再開口說話。

姜尚真說道:“沒猜錯,你很快就要從真境宗滾蛋了,如果換個好聽點的說法,就是樹挪死人挪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以前真境宗容得劉老成,以後書簡湖卻無劉老成的立錐之地了。

劉老成直勾勾盯着姜尚真,徑直問道:“敢問周首席,打算讓我去哪裡趴窩?”

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原來是要讓我劉老成主失去一個真境宗的譜牒身份?還是劉老成主動請辭?玉圭宗豈會挽留。

姜尚真說道:“相信我,真不是嚇唬你,劉老成留在書簡湖,就是一條斷頭路。不是肉身消亡,便是道心死。仙人易得,飛昇難求。”

劉老成淡然道:“巧了,我也不是被嚇大的。”

言外之意,姜尚真如何安排退路,打算將他挪到何地,劉老成都懶得聽了。當我三歲孩子好糊弄,在這邊騙鬼呢。

姜尚真滿臉惋惜,嘆了口氣,“難聊。”

牆頭那邊趴着一顆腦袋,笑哈哈,“崩了崩了。”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翻牆而入,耍了個鷂子翻身的把式,飄然落地,攤開雙手,身體晃了晃,“穩當!”

姜尚真面朝少年,擡起一隻手掌,在自己脖子附近,晃了晃。

意思很明顯了,既然談不攏,那咱們就做掉他吧。

少年像個腦子拎不清的,眼神茫然道:“敢問崩了真君,到底啥意思,咱是良善之輩,也看不懂啊。”

一對活寶似的仙人境,一個是昔年能夠從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殺妖族的劍修,一個好像是多寶童子。

劉老成坐在原地,雙指捻動酒杯,輕輕旋轉,杯內酒水漣漪陣陣,如湖心起漩渦。

他這輩子從不肯做賠本的買賣。殺手鐗,自然是有一些的。若是一場無解的必死之局,總要拉上個墊背的。

很好,戰場就在大驪京城,國師慶典纔剛剛結束,今天尚未正午,一天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姜尚真跟崔東山,當然不是一般的仙人境,甚至完全可以說,他們就是整座人間,仙人當中的佼佼者,心智,修爲,後手,皆是翹楚。

可我劉老成,便是仙人境裡邊的軟柿子了?

牆頭那邊,憑空出現一位神色陰冷的少年,正是劉蛻的一副陽神身外身。悄無聲息出現,不愧是飛昇境,道與天地合一的氣象。

劉蛻境界高,言語卻是混不吝中透着一股狠辣無情,“說好了,我來殺人,你們必須負責收拾爛攤子,別牽扯到天謠鄉是最好,我可不想學楊千古,去文廟那邊吃牢飯。書簡湖劉老成是個硬點子,兩位道友在旁壓陣,一旦泄露了什麼風聲,反正都與劉蛻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崔東山腳尖一點,飄蕩去了魚缸上邊站着,撫掌讚道:“說話做事都痛快,果然,對付野修還是需要野修。”

“一飛昇兩仙人。”

劉老成嗤笑道:“不跌份。”

劉蛻低頭看着劉老成,笑道:“老子這輩子最見不得手軟偏要嘴硬的貨色,見一個就要收拾一個,好,很好,記得等會兒千萬別縮卵!”

至於爲何陳平安沒有讓小陌或是白景出手,直接宰掉劉老成,以及陳平安跟書簡湖的那段過往,劉蛻都無所謂,拜碼頭,不得遞交一份投名狀?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劉宗主說話就是硬氣,這輩子就沒慫過誰。”

不遠處就是花神廟,先是花神們齊聚,再是異象橫生,姜尚真感嘆道:“我們山主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那邊的百花旖旎,這邊的劍拔弩張,近在咫尺的數牆之隔而已,就是生與死的分別,人間悲歡果然並不相通。

高冕竟然原路折返了,看了眼院內的景象,說了句到底的話,“就當順便宰個金丹境,諸位別嫌棄髒了手。”

如今只是金丹境修爲,高冕沒有聽到這邊對話內容半個字。但是老江湖的眼力和經驗都還在。

崔東山伸手揉着眉心,笑道:“哪敢吶。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先生又是你們劍氣長城的故鄉人。別說高老幫主是個金丹,便是個全無修爲了的廢物,擋在劉老成跟前,杵在原地伸長脖子讓我殺,我也是萬萬不下不去手的。”

姜尚真笑道:“朋友義氣這杯酒,是滿滿當當的,可惜家鄉是隻空碗。嚯,莫非這就是書上講的牆裡開花牆外香。”

崔東山唉了一聲,埋怨道:“這話說得傷人了。”

劉蛻居高臨下,冷笑道:“原來如此,難怪陳隱官要多跑一趟村妝渡,原來是見同鄉。”

高冕神色黯然,沒有反駁,老人也沒臉反駁。

劉老成二話不說,直接一袖子將高冕抽回原位,後者當場暈厥過去,身形如被一陣大風裹挾,飄去了門房那邊的前院,如醉漢坐階朦朧看花影。

再將手中酒杯輕輕一磕桌面,杯中酒水蕩然一空,卻在高冕那邊結陣,護住了這位老金丹。

接下來一場生死相向,拳腳無眼,術法無情,總不能連累老朋友再跌境。

劉蛻以心聲問道:“崔宗主,周首席,這廝是在做戲,還是真性情使然?”

姜尚真笑答道:“劉老成就沒幾個朋友,高冕能算一個,還真不是演戲給我們看的。”

劉蛻點頭道:“那我就給他一個痛快。”

崔東山埋怨道:“被你們倆這麼一搞,真像反派。”

劉蛻不得不承認,跟陳平安相處,自己是極有壓力的。跟這兩貨色待在一起,卻是無比輕鬆。

崔東山使勁一拍掌,也不知是提醒劉蛻可以出手,還是催促劉老成可以上路了,嚷嚷道:“開工!”

在書簡湖混,野修無論境界高低、師門道統,沒有一兩手絕活水法神通是說不過去的。

比如作爲劉志茂大道根本之一的那部《截江真經》,在青峽島閉關苦修多次,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替他着急,想要現身指點幾句。

崔東山腳底魚缸裡邊的那些金魚,驟然躍出水面,頃刻間天地隨之起幻象,崔東山雙袖下垂,環顧四周,是座小天地。

那些原本手指長短的金魚,在此方境界之內,恍如天地間能夠承載山嶽遊海的巨物,條條魚須飄晃,帶起陣陣金光。

姜尚真同樣身處幻境當中,湖水如鏡面,姜尚真雙腳觸及平鏡,一圈圈漣漪往外擴散,遠處四座島嶼之巔,懸停有四張碧綠顏色的符籙,竟然是於玄鎖劍符的某種旁支?以早年寶瓶洲修士的底蘊,尤其是書簡湖的野修,可買不着這種有價無市的好東西,除非是神誥宗、雲林姜氏這樣的名門正派、豪閥望族,纔有機會珍藏幾張,是劉老成自己仿的?

四張仿冒鎖劍符,材質參差不齊,畫符“筆意”有高下之別,符籙蘊含神意也有強弱之分。姜尚真見過劉老成的字跡,再看那鳥蟲篆的勾畫,雲紋的起伏,確是劉老成的親筆無疑,都可證明劉老成確是一位隱藏符籙修士的事實。

姜尚真不着急破陣,雙指併攏,在身前輕輕一劃,從一處本命竅穴處拽出了一截柳葉,砸了好多的神仙錢,再加上一些秘術手段,它已經無限趨於一片完整柳葉了,姜尚真雙指豎起,輕輕搖晃,柳葉縈繞旋轉起來,喂喂餵了幾聲,“崔老弟,聽得見麼。”

“聽不見啊,周兄聽得見麼。”

“我也聽不見啊。”

“這麼巧啊,真是好心有靈犀的兄弟。”

“劉蛻只是派了一副陽神來這邊對付劉老成,行不行啊?劉老成別的都還說,他是幾千年以來,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野修,身負氣運,跟這種人打架鬥法,很棘手的。可別陰溝裡翻船,害得劉蛻升境又跌境。”

“比氣運?忘了劉蛻是幫助扶搖洲‘天荒解’的修士了?在寶瓶洲,劉蛻有衰減,劉老成有加成,大體上,剛好打個平手。”

“劉蛻這種個性,我很中意啊。以後顧璨跟他爭搶一洲道主的身份,咱們幫誰?”

扶搖洲山上山下都是好勇鬥狠的風俗,桐葉洲的中五境修士是跑光了,扶搖洲卻是幾乎打光了。

“簡單啊,咱們哥倆兩頭押注,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你幫劉蛻,我幫顧璨。”

“我謝謝你啊。”

他們幾乎同時破陣離開幻境,劉蛻那副陽神身外身獨自坐在桌旁喝酒,忍了忍,沒憋住,往酒杯裡吐出一口血水。

整條胳膊都成了焦炭,僅僅是舉杯的動作,便有灰燼簌簌飄落,劉蛻臉上有點掛不住,實在是丟人現眼。

姜尚真疑惑道:“劉老成人呢,化作劫灰啦?”

劉蛻神色陰狠,罵了一句娘,說道:“在京畿邊緣,已經被我真身追上了,放心,跑不了。”

一些個山上攻伐手段,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劉蛻還能對付,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論壓箱底的手段,劉蛻何曾少了。

只是那劉老成故意擺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勢,祭出一件本命寶物,勢必將大驪京城花神廟地界夷爲平地,至於死傷如何,他劉老成命都要沒了,還顧及這個作甚,總要讓劉蛻吃不了兜着走,要麼去文廟功德林讀書,最次也要讓劉蛻這輩子都別想踏足寶瓶洲。

劉蛻便只好轉攻爲守,就只是這麼個轉瞬即逝的空當,便給劉老成抓住機會,憑藉一門類似立地尸解的旁門“蛻殼”遁法,配合縮地法,竟是連魂魄帶肉身一併走脫了。

崔東山察覺到院內的一股玄妙道韻,一卷袖子將那殘餘道意凝爲一粒金光,雙指捻動,金光綻放出絲絲縷縷的浩然正氣,崔東山驚訝道:“這都行?好傢伙,竟然用歪門邪道的路數,學那儒家聖賢,仿造出了兩個本命字。天才,劉老成真是個天才!一定要好好請教請教。”

劉蛻點點頭,將那杯猩紅酒水一飲而盡,“看路數,是先拆字再合字搗鼓出的本命字,很假,但是管用,被他請神降真出來一文一武兩尊金甲神靈,分別矗立於文廟和武廟道場,好像就是你們大驪王朝家家戶戶張貼的那兩位門神。想來這廝不知何時,偷偷煉化了好些破敗不堪的州縣文廟武廟,雙方聯手,威勢不弱,我確實是大意了,不小心便着了道。”

說到這裡,劉蛻強行嚥下一口翻涌至喉嚨的鮮血,“他孃的,稍後老子非要活剝了他!”

劉蛻望向他們,“已經是私人恩怨了,你們可別攔着。”

姜尚真笑了笑,沒說什麼。

崔東山笑眯眯道:“非要攔,又如何?”

劉蛻眯眼道:“那麼朋友情誼就淡了,盟友關係依舊不變。”

就在此時,劉蛻驟然臉色大變,大罵一句我幹他娘,原來劉老成這廝竟然硬扛一記道法,又跑路了,卻不是往別地逃竄,而是直接去了千步廊那邊的……國師府門口!

渾身浴血的劉老成神態自然,徑直坐在門口,一道道身影倏忽間將他圍困起來。與此同時,京城某些隱蔽陣法也已經開啓,劉老成坐在臺階上,雖然那些陣法的凌厲氣息,使得這位狼狽逃竄的仙人境宗主如芒在背,劉老成仍是語氣平靜,撂下一句,“若要我死,勞煩國師親自動手。”

“人死卵朝天,也要留個好聽些的身後名。”

“陳平安,我知道你真身就在此地!”

京城戒嚴,一座座大陣都已開啓,追殺到京畿之地的劉蛻真身,竟是無法跟隨劉老成入城,不敢,也不能。

崔東山輕聲道:“崩了崩了。”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狗日的劉老成,直到這一刻,姜尚真是真起殺心了。

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擺擺手,與那些大驪宋氏秘密供奉說道:“都退回去好了。”

他們豈敢掉以輕心,實在是沒辦法離開。被一個真境宗劉老成跑到國師府門口了,就意味着皇帝陛下一定要問責了。

結果下一刻,一個貂帽少女就掐住劉老成的脖子,驟然將其高高提起,她再以袖中短劍,從後背心刺入,將他捅了個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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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帽少女拔出短劍,又攮了劉老成幾劍,拔劍快出劍更快,頃刻間劉老成便已經身負重傷,最終被她隨手丟了出去。

一路翻滾,劉老成想要起身,他頭頂皇城上空出現了一道雲海漩渦,一股凝爲瀑布狀的濃郁劍意轟然砸向劉老成。

雲海成環,天垂大瀑。

小陌說道:“可以了。”

謝狗咧咧嘴,實在是嘴饞,她的道心有一種食不果腹久矣的飢餓感。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不要半途而廢。”

謝狗點點頭。

已經將朝服換成青衫便服的男人,走出國師府,笑問道:“劉島主,鬧哪出?”

劉老成掙扎着坐着,面朝國師府臺階上邊站着的男人。

等到大驪國師親臨此地,那些皇室供奉就默然離開。

聽到那個已經多年沒聽見的稱呼,劉老成沉默片刻,笑道:“陳賬房,要殺要剮都隨意,何必故意辱人。”

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你擱這兒陰陽怪氣我呢,侮辱你?嚼了你!

小陌只好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貂帽少女好像掙脫不開,朝那邊蹬腿,在京城閒逛還是學了些方言的,“踹死你丫的。”

陳平安問道:“國師府好像比宮柳島好見些?”

劉老成以反問作爲回答,“昔年宮柳島不容易登島,如今國師府就容易進門了?”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

肉身破敗不堪,身上好多個窟窿的劉老成,儘量穩住一副道身,喟嘆道:“若說風水輪流轉是常理,是不是也過於快了點?”

陳平安說道:“也看對誰而言。劉島主變成劉宗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已經是好多人的下輩子了。你我都難辭其咎。”

劉老成不知爲何,竟是驀然大怒,破口大罵道:“老子的書簡湖,關你屁事?!”

謝狗停下動作,覺得劉老成的這句話說得有嚼頭。

小陌心中讚歎不已,不愧是書簡湖坐頭把交椅的,真聰明。

宅子那邊,崔東山將高老幫主一路“扛回”後院,再打散了劉老成設置的那道陣法。

崔東山也沒心情嬉皮笑臉了,正色說道:“書簡一部書,關於劉老成這個章回,算是翻篇了。高冕,你也回吧。”

高冕站起身,將桌上一壺酒喝完,默然拱手抱拳,便轉身離去。

崔東山突然喊道:“高老幫主。”

高冕疑惑轉頭,白衣少年也沒有下文,好像只是打聲招呼而已。

老人卻是豁然開朗,心中塊壘盡消,轉頭離去。

姜尚真看着老人的背影,也有些唏噓,離別之際,崔東山喊他高冕一聲高老幫主,大概意思是說,不談過往,只說至少寶瓶洲的高冕,很不錯吧。姜尚真便難免想起了荀老兒,說走就走,將那些秘密和揪心都一併帶走了,一句話都不與外人言。

崔東山笑望向劉蛻,“劉盟友,還有機會補救補救,當回朋友麼?”

劉蛻笑道:“畢竟虛長几歲,喊我劉老哥便是。”

突然意識到不對,劉老成好像也被姜尚真稱呼爲劉老哥的?劉蛻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晦氣。

崔東山說道:“劉兄只是丟了點顏面,劉老成卻是結結實實吃了大虧的,不如一筆揭過?”

劉蛻說道:“他以後只要走在路上,見了我就繞道走,我就當沒他這個人。”

姜尚真會心一笑,對於他們這種人而言,肯給出這個承諾,已經算是很有誠意了。

崔東山再次飄向魚缸,雙指併攏指天,“老弟一定幫忙把劉兄的話帶到!”

“虛驚一場,雖心有餘悸,總歸是無事了。柳暗花明,即便路途艱辛,終究可歇腳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崔東山站在水缸上邊,一邊唸叨一邊出拳走樁,時不時來個金雞獨立。這種人,出門沒捱揍,沒怕打死,也是奇蹟。

昔年兜兜轉轉鬼打牆一般,哪怕繞再遠的路,窮盡才智人力心力,都註定過不去的奇絕天塹,竟然如履平地。

劉蛻突然說道:“說句不好聽的實話,一座山頭也不是擁有藩屬、飛地越多就越好。多了,人心一雜,容易反成累贅。陳劍仙既然志在十四,絕不會止步于飛升,那就多加要留心了。世事古難全,月忌圓水忌滿,總是缺一點,纔是最好的。”

姜尚真點頭道:“高見。”

崔東山附議道:“誠然。”

一座落魄山,已經擁有了兩座劍道宗門,很快就會擁有第三座現成的宗字頭仙府,就算不是臭椿道人的金甲洲斜封宮,即便不是改姓姜、換名字的那個真境宗,也會有別的宗門頂上。江湖上,有帶藝拜師,然後揚名立萬的。山上,舉宗投靠,也是美談。

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創建,是必然事,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的投靠,也是一樁好事。唯獨第三座宗門的有無,是把雙刃劍。

落魄山到底有無第四座藩屬宗門的家業,就要看第三座宗門在數百年之內的氣數升降了。

上古時代,就有數位大修士通過合縱連橫的大手段,嘗試過打造出一座宗門數量超出四個的道場。

但是除了於玄的桃符山,無一例外,都是暗淡收場的結局。而獨佔符籙二字的於玄,山頂也有個說法,於玄道力再高,一人道心如香爐,載不動無數道心的繁雜香火。那麼多的宗門山頭,數以萬計的譜牒修士,何止是雞肋,完全是於玄在合道路上的拖累。

就像臭椿道人說的,他在斜封宮,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開山祖師……崔東山一愣,咦,怎麼有個“也”字?!

若非如此,臭椿道人能夠一言決之,更換宗門譜牒。落魄山收下一座人心渙散的斜封宮作甚?街頭鬥毆,人一多嗓門就大嗎?

要知道修道之人,在一座山上祖師堂敬過香,名字入了金玉譜牒,可不是什麼簡單事。天地祖師與自己的道心,都在看着呢。

牽扯到自己的命格與整座道場的氣運起伏,錄譜和敬香,就是一種託付大道性命的舉動。

一般而言,越是下宗子弟,越是非嫡傳親傳,在玄之又玄的氣數一事上邊,“分紅”就越少。

無心大道的修士,倒也無所謂了,能夠抱上一條大腿,躺着享福便是,求個修行安穩。

但是任何一位有心登高、甚至是登頂的修士,都會在內心抗拒那種寄人籬下的安排,不自由,懶得察言觀色,把道場混成官場。

這些人,就像上了老天爺坐莊的那張賭桌,求個賭大贏大,這就叫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劉蛻說道:“劉老成這廝,還是有點東西的。”

姜尚真笑道:“跟咱們幾個都是同道中人,弱不了。”

白衣少年在水缸上邊站定,捻起蘭花指,用那戲腔唱道一句,長生不朽猛回頭,卻道只羨鴛鴦不羨仙。

————

不久之前,大驪京畿一個縣城外,路邊有一棵烏桕樹。

有一位雲遊道士在此駐足,仰頭望向高枝。

那中年道人,氣度非凡,頭戴一頂碧玉冠,身穿道袍,腳穿草鞋,手捧麈尾。

道人身邊跟着一位好似婢女的黃衫女子,容貌平常,肌膚白皙,身段尤其出彩,豐胸長腿好生養。

正是來自書簡湖的黃花神,與田湖君。

黃花神是來這邊碰運氣,看看有無機緣見着先生,而他的先生,又恰好是田湖君的昔年師弟。有趣的是,黃花神如今又可算田湖君的半個傳道人。

爲何會拜師於顧璨,也簡單,應了那句老話,惡人自有惡人磨。

任何一位能夠爬到玉璞境的野修,都不容小覷,這是山上的共識。

大宗門裡邊的師門教誨,除了傳授道法、講解秘笈,總會有些不好宣揚的“不傳之秘”。例如姜尚真在北俱蘆洲摸爬滾打、活蹦亂跳了多年,曾經編撰過多部“名著”,撇開那些香豔旖旎的豔本小說不談,其中有一部專書,滿篇黑話和密語,全是姜尚真教野修如何對付譜牒修士的心得感悟,其實不少山上宗門的譜牒修士,在案頭上邊都會放一本,或是曾經放過,再珍藏起來了。

實在是裡邊的內容,太過金玉良言了。

田湖君素無大志,即便是在人吃人的書簡湖,也只是埋頭修行,道場是眉仙島,後來她手上多了座素鱗島。她既不像師父劉志茂那般梟雄心性,城府深沉,也不無法像晏肅那般專心修道,潔身自好,總之就是兩頭不靠,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師父劉志茂嫌她成事不足,從不會將其依爲心腹。田湖君當徒弟,聽話而已。

師父的一位老友,就曾打趣她一句,你是天生的譜牒修士,投錯了胎生錯了地方,成了劉志茂的嫡傳。

嚇得她當場臉色慘白,生怕被師父聽了去,不高興。

先前在素鱗島,黃花神丟了一本秘籍給她。價值連城的秘籍,不收她錢,但是每問一個問題,要給一顆金精銅錢。

修道一事,也看學道人的性格,如果孤僻,幽居於冷冷清清的道場,修到了山巔,就是一路獨悲獨喜,孑然一身的光景。

也有一些大修士,仙府時常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好友知己遍天下,喜好遊戲紅塵,往人堆裡鑽,熱鬧場中求道法,見本心。

不管如何,總有一塊試金石,能夠分辨出真正的摯友還是酒肉朋友,這便是閉關渡劫一事,能不能找到一兩位幫助護關的道友。

閉關之人,即便有十成把握能夠渡劫成功,也會懇請道友相助,畢竟天意難測,修道之人最怕萬一。一旦閉關的修士,扛不住道道天劫,出現肉身消融的跡象,護關之人,可是要出手相助的,不惜消磨道力。若是吝嗇修爲,或是膽小怕事,選擇袖手旁觀,一走了之,那以後在山上的口碑,就算毀了。一方託付性命,一方卻臨危退縮,簡直就是既無半點道義,且害人大道性命。

黃花神擡頭望向那棵烏桕樹,自言自語道:“小時候每年入冬,就要被爹孃喊去爬樹砍枝條,剝出樹籽,要麼使勁拿一根長竹竿敲打樹枝。”

說到這裡,黃花神擡起手,潔白如玉,歷來修道有成之士,被譽爲金枝玉葉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年全是細微的口子。都沒理由假哭訴苦。”

黃花神喃喃道:“實在是恨透了這些烏桕樹。”

“可以榨油,做蠟燭,貧寒之家都可以拿來換錢。後來纔看到古書上有句言之鑿鑿的話,塗頭抹發可以令黑轉白。

“所以後來上了山,成了會點法術的山澤野修,總要學會假冒譜牒修士,隨便取了個道號,就叫‘烏桕’。”

田湖君壯起膽子問道:“前輩是怎麼跟顧宗主走到一塊去的?”

黃花神自嘲道:“顧璨一路追殺我,足足耗時兩年多。他殺不了我,我也擺脫不了他,估計他是腦子有毛病,鬥法廝殺之餘,非要我認錯,一路上就跟掰扯那些狗屁道理。我認了錯,他卻說我心不誠,不作數。第二次我認了錯,他就問我如何改錯,我回答了,他又說不對,第三次回答,他說還不夠好……反正一直耗下去,要麼被他打死,要麼被他逼瘋,我只好認命了。在那之後,我就只好按照約定,私底下相處,需要執弟子禮,喊他一聲先生。”

“你不要覺得有趣。很兇險,說是鬥智鬥勇,各自賭命,都不過分。”

“打個比方,你好不容易喘口氣,在蹲茅坑,便有人從茅坑裡邊冒頭,一柴刀往你屁股戳去。說句難聽的,別說睡個囫圇覺,就是拉屎都只能拉半截。”

“田湖君怕顧璨,其實我更怕。不過你怕的顧璨,跟我怕的,其實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一路廝殺,我修爲不漲,反而受傷不輕。他倒好,各種術法手段,打磨得越來越嫺熟,融會貫通,就像是在拿我練手。後來的顧璨,就不單單是依仗白帝城身份了,他的道力,道心,道理,都在往上走。這纔是顧璨最可怕的地方,好像天地間沒什麼不是可以爲他所用的。”

“否則把我逼急了,我管你是傅噤的師弟,還是鄭居中的嫡傳,便是鄭居中本人,敢要我的命,我也要搏命,天底下哪有明知必死還肯束手待斃的野修!”

一直耐心聽着黃花神言語,田湖君感同身受。

烏桕樹上邊,出現一個氣態陰鷙的冷峻少年。

正是追殺劉老成的劉蛻真身。

少年容貌,卻是扶搖洲道齡最高的那個人,甚至要比後山的楊千古更爲年長。

他舉目眺望,問道:“有沒有瞧見真境宗劉老成?”

黃花神不敢置信,仍是後退幾步,“不敢隱瞞前輩,不曾見過他。”

劉蛻低頭譏笑道:“黃道友真有閒情逸致,擱這兒憶苦思甜呢。”

黃花神剛打好腹稿,劉蛻就已一走了之,身在遠處,當空怒喝道:“跑?!”

三位女子,走在京城一條兩邊鋪子都是售賣胭脂水粉、衣裙頭飾的巷弄。

竹籃堂蕭樸,在國師府繼續擔任廚娘的公孫泠泠,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的簡竹,她們都是、或者曾是櫻桃青衣一脈的刺客。

單看容貌,公孫泠泠並不是那種多美豔的女子,但是她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破碎感。

大概男人看了她,就有兩種油然而生的心態,呵護,或是蹂躪。

公孫泠泠有着豐腴婦人的體態,卻有着一種未諳世事的少女的氣質,眼神永遠略帶幾分茫然和羞澀,想來男子與之對視,總會覺得她是溫婉的,嬌柔膽怯的。這種“神韻”,既是天生的特質,也有後來成爲櫻桃青衣的刻意培養。

若是用上江湖秘傳的易容術,仙家障眼法,終究都是落了下乘。所以從蕭樸,到公孫泠泠,再到簡竹,她們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姿色,不會給人任何驚豔之感。若是長得太漂亮了,姿色過於扎眼,走在路上總是一眼被人看見,還怎麼當刺客。

所以她們是一羣主動選擇儘量被遺忘、被忽略的女子。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待在苻南華身邊那位新侍女。

毫無徵兆的,殺氣驟起,公孫泠泠本能地就要採取防禦措施,只是剎那之間,公孫泠泠便臉色泛白,神色頹然。

反觀少女簡竹,不但察覺到了蕭樸的瞬間殺機和偷襲之舉,而且少女幾乎一瞬間就做出了反殺的姿勢。

簡竹的動作,在出手點到即止的蕭樸意料之中,她只是輕輕按下少女的手刀,再轉頭看了看自知考覈大錯的公孫泠泠,蕭樸搖搖頭,“已經是平常的修士了。”

話不狠,語氣不重,但是對於曾經是櫻桃青衣的刺客而言,卻是最大的否定。

簡竹收回手掌,一下子又變成嬌憨少女,四處張望,挑選心儀的鋪子。

公孫泠泠問道:“我還能回到竹籃堂嗎?”

這一句廢話,讓蕭樸氣不打一處來,“能不能回,是我說了算的?離開竹籃堂,當真是我把你驅逐出去的?!”

簡竹瞥了眼公孫泠泠,少女心中十分費解,這種人,當年真能在竹籃堂排的上名號?

櫻桃青衣一脈,有自己的要求,例如同境廝殺,能夠以傷換命。風燭殘年的老邁之軀,拼死一搏,也能換命。

蕭樸說道:“等消息吧。”

公孫泠泠返回國師府,一路上招惹了好些垂涎視線,只是沒誰敢湊上去揩油。

蕭樸遇到了一個極有貴氣的年輕女子,後者說道:“國師府有請。”

蕭樸點點頭,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對方自稱容魚,是國師府的婢女。

簡竹穿街過巷,買了份糕點邊吃邊走。擡頭看了眼雲和天。

老話說頭頂一片天,芸芸衆生頂着的,真是同一片天嗎?

簡竹是被一個老人帶到大驪京城的,她是多年之後才曉得他的身份,很不簡單,官帽子不大,但是權柄極大。

她先在這邊生活了幾年,讀書識字,好吃好喝,藥膳,還教她習武學拳,之後就被丟到了邱國,在那期間,機緣巧合之下,成爲櫻桃青衣。

朝廷百官不會知道他們,老百姓不會知道他們,除了刑部檔案上邊的記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自己是誰。

簡竹這個名字,還是老人幫忙隨便取的。她有個愛好,就是蒐集那部已經絕版的山水遊記。

到了一間雜貨鋪子,名義上她是這間鋪子掌櫃的表妹,掌櫃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真實身份是簡竹的上司,都是刑部三等供奉。

男人問道:“准許你便宜行事,你就這麼是做事的?彙報內容該怎麼寫,自己想好了?”

簡竹剛剛升任刑部三等供奉,經過刑部勘驗,就可以在內部招徠人手,有個小山頭了。她在邱國那邊,確實做得漂亮。不過距離直接獲得一塊刑部無事牌,好像還差點意思。但是好像是某艘劍舟上邊,有位通天的大人物,看似隨意提了一嘴,刑部勘合司就上心了,經過一場所有言論都必須錄檔的討論,簡竹不但得到了一塊三等無事牌,還被喊回了大驪京城,參與此次國師慶典的秘密收網。

簡竹說道:“那傢伙是王八吃秤砣,我有什麼辦法。”

男人問道:“他生前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你當時有點不對勁。”

那名別國潛伏在大驪京城十數年之久的諜子,心懷死志,完全沒有轉投大驪的想法,心懷死志,他對少女罵了一句。

“幹你孃的大驪蠻子!”

得知此事,男人神色和緩幾分,說道:“無妨,不至於被錄檔記過,至多是沒什麼功勞。”

簡竹問道:“二師父,我能去見一見顧璨嗎?遠遠看一眼就可以。”

男人沉聲道:“不能!”

簡竹不動聲色。

男人說道:“簡竹,聽我一句,別去找死!”

簡竹說道:“我又不是去尋仇的,找啥死。”

男人神色複雜,說道:“當年你孃親所在門派,島嶼被那條……畜生水淹,死傷慘重,顧璨是那畜生的主人,確是一樁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是你再不愛聽,我也要說幾句,我跟你大師父是一般的看法,你孃親的那個門派從上到下,都太……髒了。遲早會跟許多人、很多島嶼門派,一樣會被大驪朝廷清算,會被真境宗那撮修士秘密行事,拿他們的腦袋當作投名狀交給負責帶兵駐守那邊的將軍。就你孃親的脾氣,若是師門被秋後算賬,她豈肯坐視不管,只要她一個衝動行事,在當時的形勢之下,絕對是說死就死了。”

少女默不作聲,趴在櫃檯上,噼裡啪啦打着算盤。

男人說道:“你孃親死之前說了,不許你找顧璨報仇!”

那是一段很曲折的過往,簡竹的孃親並非死於橫禍或是那場戰事,她是在修行路上出了大岔子,但道心的隱患,卻是早就埋下。

少女停下算盤,嫣然笑道:“孃親走了,我還有兩位姨呢,以前她們最疼我了,就是不曉得她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男人鬆了口氣,“肯定有機會跟她們見面的。”

簡竹斜靠櫃檯,呆呆望向門外。

瞭解她過往的男人很清楚,讓諜子沒能活着去刑部大牢的那句話,重點不在大驪王朝,而是最前邊的三個字。

短短三十年間,書簡湖出現了兩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次是被大驪王朝納入版圖,一次是真境宗的選址和創建。

人運永遠大不過國運,國運又小於天下運勢,書簡湖的野修,再無法無天,膽子也變得越來越小了,所有修士都不得不適應新的寶瓶洲形勢,就會被篩掉被淘汰,或是被翻舊賬,可能昨天才一起在桌上喝酒,明兒悄無聲息就沒了。

所以即便是最爲熟諳掌故的書簡湖諸島修士,可能都漸漸忘了,青峽島上邊,曾經有過一撥如花似玉的開襟小娘。

相較於顧璨,截江真君劉志茂,仙人劉老成,姜尚真,韋瀅他們這些高高在天的人物,這些女子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們就像昔年書簡湖的湖面上,十數朵隨水飄零的落花,生死,沉淪。

涉及榮辱生死的人間大事太多了,愈發顯得她們的渺小,無足輕重。

少女抽了抽鼻子,轉過頭,單手支腮,繼續撥弄算盤。

好像誰都是哭着來到世上的,各自讀過一部人間無字書,有些人覺得或精彩或乏味,有些人覺得真苦。

男人猶豫了一下,說道:“也有些跟你孃親類似遭遇的女子,她們會很感激某個人。”

他不敢隨隨便便說出那個名字。

簡竹點頭道:“其實我孃親也說了,他跟顧璨劉志茂他們都不一樣,是個好人。孃親和姨娘們都覺得他不該去書簡湖的。”

男人將信將疑,“當真說過這種話?”

簡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孃親曾是書簡湖素鱗島的島主親傳。兩位姨娘,一位曾是石毫國的宦官之家出身,簡竹記得她性格溫婉,說話嗓音總是細細柔柔的。另外那位葉姨娘,好像是蜀哭島的外門弟子,喜歡栽花種草。再後來,打仗了,她們如陌上塵各自飄零。

花神廟那處別院,廟祝葉嫚攏了攏錦衣領口,她想起了當年一幅畫面,有個身穿棉衣的消瘦男人,經常夜深人靜的時分,走出賬房,在渡口獨自徘徊。他也姓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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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28 14:23:12
第1327章 既然事功何爲回報

說是三進院落,其實佔地極大,形制和規格堪比藩邸,建有鴟尾的廡殿頂,鋪碧綠色琉璃瓦,正堂官廳面闊七間。

進了國師府,到了第三進院子東廂房那邊用以議事待客的偏廳,陳平安移動兩條椅子,分別坐下,相對而視。

他們互換主客身份。當年青峽島難登,陳平安終於是上島了。如今國師府難進,劉老成仍然是落座了。

劉老成已經施展障眼法,臨時罩了一件備用法袍,用以隱藏觸目驚心的傷勢,還要運轉水法,遮掩滿身的鮮血氣。

不可謂不狼狽,自從躋身上五境之後,就再沒有如此遭罪了。

謝狗跟着進了屋子,她也不搬椅子坐下,去了頂天立地的書架那邊抽出本書籍,裝模作樣翻閱起來。

陳平安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留在這邊。謝狗一本正經說道:“若是這廝心懷恨意,暴起殺人,我也好爲國師護駕。”

劉老成眼皮子輕輕抽搐幾下。

陳平安揮揮手,謝狗只好將那部書籍收入袖中,好像是大驪京城欽天監的秘本,是有錢都買不着的珍貴孤本。陳平安瞪眼,謝狗只好將書放回原位。

等到的謝狗走出屋子,陳平安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說道:“劉島主隨意些,我們可以閒聊一刻鐘。”

劉老成默不作聲,伸手捂住心口處,被那貂帽少女從背後攮了幾劍,雖是“外傷”,不致命,卻也傷及了陰神和陽神,再多一劍,恐怕就要影響到大道根本了,就會有跌境之憂,而且絕不會是隻跌一境。

由此看來,這個能夠站在十四境小陌身後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比劉老成預期的飛昇境巔峰劍修,道力還要再高一點。

先是跟劉蛻的陽神身外身鬥法一場,再被劉蛻真身追殺,又被謝狗,劉老成躋身仙人境之後辛苦積攢下來的那份道行,都打了水漂,一些個用來保命和搏命的壓箱底手段,都差點用光了,說不心疼就有鬼了,何況現在的劉老成,還是字面意思的心疼。

其實在逃亡路上,劉老成就已經想明白了,此次設局伏殺自己,是雲窟福地姜氏家主的擅作主張,跟陳平安沒有關係。

劉老成說道:“不要跟高冕惡了關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劉老成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癱靠着椅背,劫後餘生,恍若隔世。

陳平安沒有要殺他的意思,姜尚真也可能是故意敲打他,纔好壓價,得到他心目中最大的利益。但是天謠鄉劉蛻那條瘋狗,是真的想殺他劉老成。如果說在花神廟附近私宅那邊,劉蛻還有掂量掂量他劉老成道行高低的意思,等到在京畿之地,真身露面,雙方算是徹底結下死仇了。

劉蛻確實不俗,在京畿之地鬥法期間,這位扶搖洲的過江龍,渾身散發着一種極爲冷酷極殘忍的道氣,全無譜牒修士瞻前顧後、權衡利弊的做派,絕不講究什麼一洲道主的臉面、風範。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我今天就是要搞死你!

等於是先後被劉老成戲耍了兩次,劉蛻絕不會善罷甘休。劉老成對此倒是沒什麼怨懟和憤懣,既會不怕了劉蛻,從此戰戰兢兢過活,也不恨姜尚真,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

姜尚真本就是個性格難測的多面人。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玉圭宗上任宗主,雲林姜氏家主,不同的身份,姜尚真就會說不同的話,做不同的事。

至於謝狗的出手,大概就像百姓人家裡邊的稚童,生悶氣了,就踢一下桌凳而已?

否則她真想出劍殺人,劉老成再不認命也得認命了。

劉老成從袖中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顆仙家丹藥,往嘴裡一丟,大嚼起來。

對於他這種性格的野修而言,今日風波,老子都能沒死,毫不氣餒,反覺痛快,想要獨自豪飲!

陳平安對花神廟附近宅子的情況,可謂瞭如指掌,不僅僅已是飛昇境,有宋雲間坐鎮國師府,京城風貌一覽無餘,比任何掌觀山河神通都要管用。但是也沒攔着劉蛻的出手,只會在關鍵時刻纔會讓小陌或是謝狗出手。書簡湖是你劉老成的書簡湖,大驪京城便不是我的大驪京城了?

劉老成默默運轉氣機,以秘法縫補人身山河和治療肉身,兩件法袍底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筋血翻動,白骨生肉。

陳平安見劉老成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主動說道:“一座書簡湖,不光是真境宗要換掉,現任湖君也要換人。不過姜尚真做事情,急了點。”

若說姜尚真是放浪行事,那就還真是冤枉了他。姜尚真是想要一鼓作氣,緣於當下的新飛昇陳平安,身上還帶有一股寶瓶洲的氣運。那麼現在做出的決定,對於大驪朝廷或是落魄山,只要是與陳平安牽連越深的,就越容易事半功倍。這等千載難逢的良機,過時不候。一旦錯過了,哪怕是明天做出同樣的決定,也不是不能成事,但是有可能事倍功半。姜尚真是個生意人,怎麼花錢是很隨心所欲的事情,但是具體怎麼賺錢,姜尚真有自己的執念。

凡俗覺知不到虛無縹緲的國運氣數,大修士卻是冥冥之中自有體悟的。

劉老成儘可能快速恢復道力,主動趕來國師府,將劉蛻攔在京城大陣之外,劉老成只是得了一張暫時的保命符。今天等他出了國師府,是什麼光景,能不能走出大驪京城都還兩說。

陳平安笑道:“你的脾氣也燥了點,好歹聽姜尚真把話說完,聽聽看他打算將你貶謫到哪裡去趴窩。”

“這好像不是你的一貫風格。”

“對了,光天化日之下,疑神疑鬼,總是做賊心虛。心裡邊沒有鬼,何必怕天黑。”

聽到這裡,劉老成猶豫了一下,大略解釋道:“我以仿儒家本命字的旁門手段,祭出那兩尊文武廟神靈,其實支撐不了太久,而我見到姜尚真的第一眼,就已經施展這份神通了。既沒心情,也不敢陪着姜尚真一直說廢話。我就怕他既知曉內幕,又清楚我的脾氣,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陳平安點點頭,也沒有就“本命字”去刨根問底,轉移話題問道:“冒昧問一句,那些仿冒張鎖劍符的根腳由來?”

劉老成說道:“我有個徒弟,是雲林姜氏庶出,叫姜韞,國師肯定還記得他。他有一張於老真人的鎖劍符真跡,我悉心鑽研數十年之久,才勉強能夠仿造出來。”

陳平安說道:“劉島主在符籙一道的造詣,稱不上絕頂。”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沉默片刻,“就不問問看,我是如何能夠仿出本命字神通的?不是我自視過高,任你旁觀得再仔細,想要偷學去,終究是徒勞。”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真是羞辱你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笑着補了一句,“我也不與你做這樁買賣。”

在國師府,我強取豪奪,白拿你劉老成一份殺手鐗,是羞辱昔年書簡湖的湖主。但要說你肯主動拿出這份道法,從我這邊換取一張護身符,也是休想。

劉老成轉頭望向外邊院子的一樹桃花和金冠道人,輕聲道:“不管你信不信,門外最後那句話,是我的真心話。”

遙想當年,青峽島的年輕賬房先生,身懷一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才能登島,才能活着離開宮柳島。

陳平安點頭道:“我相信。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都難辭其咎。”

劉老成嗤笑一聲,城府再深,機緣再好,破境再快,到底是書生本色。

容魚站在書房門口,輕聲道:“國師,竹籃堂蕭樸到了。”

陳平安點頭道:“讓她稍等片刻。”

劉老成說道:“給句準話,你打算如何處置我?”

陳平安說道:“先回你的書簡湖繼續待着就是了。”

劉老成皺眉道:“這也算準話?”

陳平安說道:“那就換個說法,明天戌時之前,劉老成必須趕到宮柳島,聽候發落。準不準話?”

劉老成一時語噎。

陳平安說道:“我目前也只是想了個大概,耐心等着吧,放心,你們都不會等太久。”

劉老成嘆了口氣。難以想象,等到眼前男人再次踏足書簡湖,會是怎樣的光景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院內的景象,淡然道:“各照隅隙,鮮觀衢路。”

陳平安站起身,劉老成只好跟着起身,哪怕陳平安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透徹。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就不擔心回去的路上?”

言外之意,你劉老成真不服軟低個頭,請我陪着你一起走到國師府門口,甚至是乾脆拉着我一起走回花神廟那邊?

比如一離開京城就被歸攏了陰神陽神的劉蛻,給堵住去路。又比如不敢出城面對劉蛻,卻先被崔東山和姜尚真逮住,逼問家底。

劉老成笑罵道:“真他孃的記仇。”

陳平安率先跨過門檻,劉老成跟着走出屋外,拱手作別,陳平安雙手籠袖點點頭。

劉老成大步走下臺階,卻被一巴掌打在後腦勺上邊,劉老成一個踉蹌。

劉老成愕然轉頭,隨即恍然,好傢伙,這才叫真正的記仇!

原來當年劉老成就曾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

在那之後,天地茫茫,水波浩淼,一葉扁舟,兩粒芥子。兩頰凹陷、身穿棉衣的年輕人,負責撐蒿划船,劉老成乘船遊覽湖光山色,由着前者狐假虎威。期間小船停在湖心,一起垂釣,各自拿出跑江湖的傢伙什,一起燉了那五條巴掌大小的冬鯽。前一刻還是生死相向的雙方,在舟中一起飲酒笑談。

陳平安說道:“回頭等我去了書簡湖,還給劉島主一尾冬鯽。”

劉老成心中大定,“姜尚真和崔東山那邊?”

陳平安微笑道:“我說了算。”

劉老成繼續問道:“劉蛻呢?”

陳平安說道:“還是我說了算。”

走回屋子,容魚很快帶着木簪布裙如同市井婦人的蕭樸來到這邊。

洗冤人三脈,除了總堂,西山劍隱一脈,以劉桃枝爲首。櫻桃青衣一脈的刺客,魁梧空懸多年,其中掌管竹籃堂的蕭樸一直未能補缺。鋦碗人,不明。

蕭樸說道:“名冊已經交給容魚了。”

陳平安看似玩笑道:“不會有遺漏吧?”

蕭樸本想保證什麼,猶豫了下,還是改口道:“那我再跟總堂聯繫一次,對一下秘檔,免得有什麼誤會。”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允許你們進入寶瓶洲,但是有兩個條件。”

蕭樸精神一震,說道:“國師但說無妨。”

陳平安說道:“第一,你們必須是在大瀆以南秘密活動。第二,要跟大驪刑部保持溝通,比如三年一次的密談。”

蕭樸呲牙,思量片刻,說道:“剛好兩件事一起跟總堂彙報了。國師等我消息?”

陳平安點頭道:“蕭堂主,能否在酉時之前,給我個確切的答覆?”

蕭樸說道:“可以!”

陳平安笑問道:“回報呢?”

蕭樸反問道:“國師的第二個條件,難道不是一種回報?”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回報。然後呢?”

蕭樸無奈道:“這麼快就需要跟總堂彙報三件事了。”

陳平安說道:“看來你們不太習慣跟人談買賣。”

蕭樸覺得自己一直被牽着鼻子,便有些氣悶。

陳平安緩緩道:“事先說好,你們只有一次開價的機會,談得攏,這件事就算敲定了。我們雙方既能在大體上,保持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同時也能互通有無,有利則聚,無利則散,清清爽爽的,既不談什麼道義,也不用談什麼家國天下的情懷。可如果我對你們開的價格不滿意,那你們就別再找我談了。”

“你們很忙,我也不是閒人。”

“你們對我已經再熟悉不過了,但是我對你們其實還是霧裡看花。洗冤人如果覺得我開價太高了,談不攏,就認爲可以繞過大驪王朝去南邊落腳,大驪王朝管不了南邊的事務,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你們偏要偷摸伸手到寶瓶洲南部,到時候起了糾紛,洗冤人總堂認爲這場架,可以吵到中土文廟去都不理虧,那我們就……試試看?”

蕭樸苦笑道:“早知就讓劉師兄來跟你談買賣了,他更會說話,臉皮也更厚。”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也?又來?你們一個個的,早就商量好的。

蕭樸試探性問道:“真不能給我們第二次開價的機會?”

陳平安說道:“能。別說第二次,你們到時候可以在寶瓶洲海邊,開一兩百次價,試試看哪裡風水更好。”

蕭樸非但不覺得是一種威脅或是什麼,她只覺得這話說得有趣,大笑起來,豎起大拇指,“爽利人!”

陳平安輕輕合掌,笑問道:“玉宣國京城道觀那邊,需不需要大驪幫忙護道一場?大忙幫不上,小忙還是可以的。”

蕭樸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你們大驪王朝,尤其是你這位年輕隱官,大忙怎就幫不上了。

竹籃堂蕭樸要去跟總堂溝通,她很快就告辭離開國師府。鳳仙花神也單獨登門做客了,給那位飲食起居作風樸素的年輕國師帶來了一份禮物。

她也沒有想到齊花主會將這種重任交給自己,先前走在肅穆莊重的千步廊街道上,吳睬緊張得手心冒汗。

畢竟大驪王朝能夠擋住蠻荒妖族,就是靠這些衙門裡邊文武官員的出謀劃策啊。

大驪宋氏曾經一國即一洲,浩然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

到了國師府,吳睬跟着那個叫容魚的漂亮姐姐,一進一進院子走過,少女花神眼睛裡充滿了好奇,這就是陳劍仙當官的地方啊。

一件花簪樣式的方寸物裡邊,裝着整整十二套的十二月青花五彩花神杯。還有三套最爲珍貴的百花杯。

吳睬壓低嗓音說道:“陳劍仙,才記起來,花主好像也沒說這件方寸物要不要帶回去,你覺得呢。”

陳平安玩道:“我怎麼記得吳花神這趟登門就沒帶方寸物呢,大包小包扛着,累得氣喘吁吁,國師府覺得誠意很足。”

吳睬一愣,豎起大拇指。門口貂帽少女那邊笑着接話一句,頂呱呱。

謝狗自告奮勇從容魚姐姐那邊討來一份活計,負責送客,一聽說吳睬是七品三命的花神,震驚道這麼高?吳睬,啊,高嗎?

貂帽少女豎起兩根大拇指,必須高啊,好強的。吳睬赧顏,只是讓那個自稱狗子的同齡人,收回一根大拇指,說自己一般強。

陳平安笑着走回屋內,讓容魚搬來一些關於長春宮的檔案,看完一大摞秘錄,巳正三刻了。

慶典一結束,宋雨燒他們就離開京城了。約莫是老人這輩子喝了很多種酒水,唯獨喝不來一罈“麻煩別人”的酒。

北俱蘆洲那邊,除了清涼宗的賀小涼師徒一行人,其實還有一撥同樣出身宗字頭的“觀禮”修士。

他們顯然不缺錢,下榻於大驪京城那座近些年最爲著名的仙家客棧,不是最大的,但肯定是最有“口碑”的。外鄉修士,往往都會慕名而來,若說敗興而歸也不至於。這座據說掌櫃和二掌櫃都是女子的客棧,在大驪王朝的風評還湊合,說不好的,是覺得價格高得離譜,簡直就是殺豬,好的,至少是明碼標價,而且不坑自己人,只坑外地的土財主。客棧那邊會翻看關牒,若是大驪本土修士,便要悄悄提醒一句客人,住咱們這兒,開銷不小,別誤會啊,真不是瞧不起客官們,就是自己人總要替自己人省錢……再加上她們又是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嗓音軟糯,眼神誠摯。反而激起了某些男子的深呼吸,住過之後,離開客棧,便要由衷感慨一句,真他孃的貴!

由於是北俱蘆洲來的修士,客棧也是當作自己人的,偏偏對方根本不領情。

由於對方譜牒有浮萍劍湖,她們就找到了三掌櫃商量價格,回了之後,她們說可以打五折,不曾想那撥客人依舊說不用。

這一行人,便是浮萍劍湖宗主酈採的一撥嫡傳,首徒榮暢,隋景澄,陳李,高幼清。再加上唯一的外人,鬼斧宮杜俞。

榮暢還擔心會不會白跑一趟。

於是捱了酈採一頓訓,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大驪宋氏又不是傻子,不挑隱官當國師,挑你榮劍仙當嗎?

榮暢當然不敢還嘴。只是見師父沒有一起出門的意思。榮暢便問爲何不一起去大驪京城。酈採說如果萬一不是隱官當國師,老孃就等於給個外人捧場了,豈不是晦氣倒竈?

榮暢依舊不敢說什麼,只能連連說有道理。

不虛此行,確實沒花冤枉錢。客棧臨時設置了幾座高樓,也難怪外界都猜這家客棧關係通天,否則豈敢如此“僭越”作爲?

客棧也與所有花錢登樓的客人明說了,只要典禮一結束,就會立即撤掉術法。想要登高望遠,將那場典禮盡收眼底,當然得額外掏一筆錢啊,反正咱們客棧又沒拿刀逼着誰一定要掏錢。你們可不許隨便跟官府告刁狀啊,客棧一向清清白白賺錢,從不做坑蒙拐騙的勾當,咱們跟吏部那位曹侍郎可是半點不沾親帶故的……

一來二去,久而久之,京城這邊就有了些說頭。

以至於有次曹氏家族內部的書房議事,曹耕心他爹劈頭蓋臉問他一句,“你就這麼缺錢花?!”

曹耕心被問得有點懵,關鍵是他也確實心虛。畢竟曹侍郎是敢飛劍傳信到落魄山、給陳山主寄去茶莊分紅的人物。

今天,一個不修邊幅邋里邋遢的漢子,無聊得很,離開了董半城開的那家客棧,就又來這邊的客棧高樓賞景。

趕巧又有一位即將趕赴桐葉洲、只是路過大驪京城的劍修,一早就下榻於這座客棧,於是他們在同一層高樓碰上了。

道士高劍符,神誥宗的宗主候補人選之一。劍修徐鉉,飛昇境劍修白裳的唯一親傳弟子。

雙方見了面,俱是神色複雜,都不知道該是同病相憐,還是惺惺相惜。

徐鉉率先開口道:“懦夫。”

高劍符冷笑道:“莽夫!”

他們也不是看那場國師慶典的,等到遠遠瞧見一撥女冠的婀娜身影離開外城,他們也就各自下樓了。

當時隔壁一棟高樓的頂樓,榮暢笑道:“這般盛況,我們都算耳聞目見了。能不能見着大驪新任國師,就看我們當中,誰的面子更大了?”

反正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陳平安,還是在那家鄉海邊的一座客棧裡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根筋?

高幼清神采奕奕,脫口而出一句,“隱官真威風!”

我們劍氣長城的隱官,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鄉,這樣纔對,如此纔好。

陳李說道:“都是隱官該得的。”

那是一種啞巴吃黃連吃出的人前無限風光。

高幼清一直怕陳李,就不再說什麼話了。

不比白玄老氣橫秋說話,有個“小隱官”綽號的陳李,說話做事,都很穩重。便是酈採這個當師父的,她遇到些不大不小的事了,都會讓陳李幫忙計謀計謀。

啪一聲,極爲清脆。原來是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

榮暢明知故問,“杜道友這是?”

杜俞笑容尷尬,悻悻然道:“我這不是怕做夢麼。”

前些年浪蕩江湖,杜俞隨手買了本仿製粗劣的皕劍仙印譜,驚訝發現上邊拓有一方印章,底款是那“讓三招”。

這等文字緣,曾經讓杜俞覺得世間的巧合真是妙不可言。

當時他還樂呵,猜想哪位了不起的大劍仙?豪傑宗師?竟然能夠讓那位隱官有此靈感?

杜俞到頭來才發現,好傢伙!原來就是我?!

大街上,苻南華和蔡金簡,還有黃鐘侯,他們並肩而行,各懷心思。

老龍城和雲霞山是典型的山上世交,否則當初苻南華和蔡金簡遊歷驪珠洞天,就不會結伴而行,一起走那趟泥瓶巷。他們兩位,離開那座小鎮之後,各有各的機緣造化。苻南華先是迎娶了雲林姜氏的一位嫡女,如今更是成爲老龍城的城主。

蔡金簡也已經是一位元嬰,綠檜峰的峰主。以至於耕雲峰的黃鐘侯,由於不過是金丹境,竟然捷足先登,當上了新任山主。在山外議論紛紛,都爲蔡金簡打抱不平。其實黃鐘侯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先前思來想去,好像都要歸功於自己見着的那兩個傢伙?一個油嘴滑舌、神神道道的年輕道士,一個更油嘴滑舌、沒半句真話的好酒之人?

苻南華笑問道:“作何感想?”

蔡金簡笑道:“還好吧。”

她是在自家道場綠檜峰見過陳平安的。

當年蠻荒妖族率先佔據桐葉洲,跨海攻入寶瓶洲,戰事慘烈,硬生生將一座老龍城打沒了,而且還是字面意思上的蕩然無存。結果等到戰事落幕,苻氏和幾大家族,沒跟大驪王朝討要半點人力財力,又硬生生靠砸錢復原了一座老龍城。

位於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是公然,而不是私底下,至今還跟大驪朝廷、尤其是陪都洛京保持極其緊密的關係。

其實大驪宋氏皇帝從未駐蹕巡幸過老龍城土地,只有藩王宋睦在那邊但是一洲山上山下,都心知肚明,老龍城不是大驪王朝“行在”勝似“行在”。

黃鐘侯帶了一壺耕雲峰的春困酒,想要送給那位幫忙牽紅線的月老,只是雙方身份懸殊,未必能着見面了。

苻南華自言自語:“曾經壯舉,反成笑談。當年糗事,竟成美談。”

如果說繡虎崔瀺,一直是在用最大的理性,去剋制自己內心最大的憤怒。

那麼作爲接任者的陳平安,又是怎樣的真實道心?好像外人無從知曉了,天曉得。

國師府,陳平安突然放下手邊事務,站在門口,看着對面的屋子,大師兄崔瀺的書房。

他從青冥天下返回大驪京城,就一直在思考一個極爲關鍵的問題。

桃花下,宋雲間轉頭問道:“國師,想什麼大事呢。”

沉默許久,陳平安舒展眉頭,擡起雙手呵了口氣。

既然事功,何爲回報?

既然崔瀺開創的事功學問的第一根祇,便是絕不可以吝嗇回報,甚至需要超乎預期。

那麼大師兄必定留給自己一份回報,必然存在。就像個謎題,卻需要他這個小師弟自己去解題,尋找謎底。

可以肯定,只要被陳平安找到了,那個答案,一定會很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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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28 14:23:38
第1328章 開門見了新人間

“是嗎?你確定要打嗎?”一邊的百里滄溟卻是驟然間擡起頭,笑了起來。他笑得如沐春風,可是,眼中卻是帶着幾分冰冷。一雙眼睛,就這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彷彿世界都靜止了,她的世界裡只剩下了他,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指與他的手指交纏、緊扣,目光時不時瞥向他。

秋玄也想過,就算所有的人都不會跟火雲去歷練,那也沒什麼,反正自己現在也沒有打算真正的建立自己的勢力什麼的,所以秋玄一點也不擔心結果如何。

安念楚仰臉,透過樹縫灑落的陽光,他顯得格外的好看,她伸手去觸碰他的臉頰,對着他微微一笑。

秋玄大手一揮,事情就決定了下來。凱恩張了張嘴巴,看着秋玄,最後還沒有拒絕秋玄。黛麗還不知道就在麼一番談話的功夫,她就被秋玄給認命成了這數十隊員之中的二把手了。

包間裡面的佈置也各不相同,每個包間都跟自己的名字相互和着,比如竹韻,推開門就能看見一面繪着竹林的屏風,牆壁上都帶着一股淡淡的綠意,感覺好像真的進入了竹林一樣。

諸事粗定,孫二當家打發趙五哥回去山上,將房契帶回去,再跟李宗樑仔細說了這鋪子的事,又照着孫二當家粗算的數目,又取了些銀子帶回來。

親衛們護着蘇子誠回到營地,親衛頭領長明沒敢讓衆親衛回營,先引到一處溪水旁洗刷乾淨,纔敢回到營地,又細細洗了兩遍,爺是個愛乾淨的,爺的親衛也要比一般軍兵乾淨很多。

尤其是,這股天君的氣息還帶着濃濃的魔道氣息,顯然不是什麼好貨色,一時間,整個玄黃大世界都籠罩在了不安之中。

車長嘗試着再次打火,發現除了發動機在響了一下子後就停了,屢屢打火,每次如此,搞得車長有些氣壘了。炮長則在一旁搗鼓着他的短管炮,看樣子似乎他的火炮這出現了這問題。

越是這種時候,皇上就越是珍惜什麼也不貪,什麼都不圖的姚楚汐,她幸福的很簡單,愛憎分明內心善良,就算身居高位也沒惦記過那些不是她的。

妖之力,與精靈之力,本就有着極其相似的地方,因爲妖族和精靈族,都是生活在原始森林當中,都是從老樹之中提取精華,吸收這綠色的生命體徵,爲己所用。

楊旭也想見見這位那座山來的妖魔鬼怪,不過昨天火候每到,今個算是還差點,楊旭自己也是年輕,心性到底比不上浸淫官場許久的老油條。

兩人就這麼停在臺階上,等姚楚汐要轉頭看皇上時,他正好巧妙的拭掉了眼中的水霧。

做好選擇,他要做的只是好好了解這個能力,多次嘗試使用,瞭解清楚這個能力所有特效,這整整花了他一天時間,三十點時間之力全花在這止面。

林婕妤也覺得委屈,想着這空谷足音的機會就這麼白白浪費了,拋出去的橄欖枝被無情的扔了回來,一時間有點接受不了。

“北荒帝域還真是熱鬧。”即便史諾宇不說,冰蘭也已經能夠確定史諾宇的身份,頗有深意卻又像是不經意般說了這麼一句。

趙河馬上明白,一邊讓吹號警告,一邊和護衛隊大喊:“衝陣者死!”接着開槍打死了四五個,衝過來的人頓時醒悟了些往側邊衝。

隨着龍陽的貼近,蟒蛇的蛇頭豎了起來,蛇信不斷的吞吐。緊接着,蟒蛇突張大口,對着龍陽吐出一陣黑霧。

“那去無名學院當個老師吧,憑你的身手一定能勝任的!”離晗韻馬上接口說道,要是石頭能去學院,那麼就可以一起走一起回。

可放下他們的私心不談,陶北也不得不承認,這二人說的是有道理的。

面對着黑衣人的離去,明軒縱使有心殺敵,也無能爲力了,因爲他的靈力已經隨着剛纔的那一掌全部消耗殆盡,若是黑衣人不顧後果的反撲,那逃的人就是他了。

大殿上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嶽琛環視間發現,就連董邕等人亦在。

“之前爲什麼沒人進去?”悟空很是不解,特別是還在蜀山的地盤上,這不像他們的風格,有東西不拿。

但見,褚蘊藉身後跟着慕容元、澹臺明,傅奇逸身後是元隱、明逸,二脈弟子緊跟其後。太清一脈的九人,則是走在了最後邊,嶽琛偷看一眼陸攸,發覺他也沒什麼表情,反倒是一幅極平常的心態。

袁悅身爲傭兵團的副團長管理和指揮上井井有條,所有人都動了起來,不過好像已經遺忘了石驚天這個搭車的人。

雖然餘青說了好幾次要放宋志武自由,但是宋志武卻不肯聽,一直堅定的要把餘青當做自己的主人。

羅伊斯家族,提供了一種短管火槍,口徑大,威力足,就是射程近。然而森林裡,又要什麼射程,能有一百多米都算高了。

碎玉劍符的來歷,是出自神周世界的一個敵對世界,一個金仙境界的劍仙。

沒有像莫喧曾今的甜言蜜語,說着‘我會娶你’但是從不給予行動。

森林內,信徒們開始向魔法之神祈禱。他們自己不想出兵,脫離森林作戰的話,對他們不利。如果可以輕鬆去冰原,他們早就去了。

“誰說老孃要殺他的?”蘇清歌雙眼微眯,眸中盡是陰森森的冷意。

“嘶——”似乎察覺到了主人出現了意外,馬開始嘶叫不安分了起來,同時隱隱有些狂奔出去的徵兆。

安若趕緊地補充了一句,想着這個傢伙簡直就是聽得煩躁了的樣子嘛,真是的……安若撇了撇嘴,隨即自覺的移開了身體。

他發誓,以前沒有保護好她,那麼他也一定要保護好她的兒子,也就是洛清寒,所以他改姓爲白,叫白未。

他的目的很簡單,那便是再次以食物將暗中的那個存在給引出來,從而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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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6 12:51:09
第1329章 大匠示人以規矩

陳平安伸出手指抵住書桌,輕輕默唸一個字,“煉。”

一粒金光在指尖與桌面相觸處顯現,剎那之間,金光化作數以萬計的細微絲線,如一條條金色遊蛇同時走水化蛟,轟然蔓延開來,覆住國師府所有物件,堪輿圖,牆壁,座椅,地面青磚,廊道樑柱,一片片綠色琉璃瓦,脊獸,懸魚惹草,所有檔案書籍等等……除了小陌謝狗和宋雲間寥寥幾位,都未曾察覺到這份動靜,文秘書郎們依舊提筆寫字,金色光影依舊透過樹枝在地上如水盪漾,林守一還在跟曹晴朗討論治史的取徑。國師府附近瞬間揚起了一陣灰濛濛的塵土似的,皆是凡俗肉眼幾不可見的細微活物。異象轉瞬即逝。

花神廟那邊,劉蛻說要親自送一送劉老成,劉老成是不想證道飛昇嗎?那麼同理,是他不想讓劉蛻滾一邊涼快去嗎?

姜尚真笑道:“好些交情都是不打不相識。”

崔東山賤兮兮道:“打出腦漿當酒喝。”

劉蛻淡然笑道:“年少時便給自己訂立了條規矩,浩然九洲,在每個洲,將來都要結識一兩位地頭蛇,如今只差寶瓶洲和桐葉洲了。”

劉老成說道:“我在寶瓶洲排不上號。”

姜尚真咦了一聲,崔東山一個橫跳,瞠目戟指劉老成,“事功與醇儒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大學與大賈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劍仙與宗師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你看看,我家先生如此厲害,唯獨在書簡湖吃苦頭最多最大,劉島主爲何妄自菲薄?你瞧不起自己,便是瞧不起我先生,瞧不起我先生,便是瞧不起我崔東山,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的摯友、殺人不眨眼的姜老宗師……”

劉老成頭疼不已。

姜尚真微笑道:“瞧不起我沒關係的,習慣了。”

劉蛻說道:“走吧,再聊下去,陳先生就真要起殺心了。”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說的難道只是驟然權貴之人?

劉老成點點頭,再不與那白衣少年糾纏半點。

京師有座仙家渡口,名爲縞素渡。

京城內,只有一副陽神身外身“待客”,等到出了京城,劉蛻真身等候已久,立即收攏了陽神陰神,只是一瞬間,劉老成就覺得此刻的劉蛻,大概纔是真正的扶搖洲道主。明明可以躲在天謠鄉不冒頭,就可以逃過那場席捲一洲的刀兵劫,偏要出山,結果就是跌了一境。

一起走在渡口,既有連綿數裡之長的仙家店鋪,也有遍地包袱齋,真貨假貨全憑眼力了。

劉老成說道:“姜老宗主跟我說了條件,沒問題,以後在路上只要遇到劉蛻,劉老成肯定主動繞道走。”

不曾想劉蛻說道:“不必了。”

劉老成霎時間心絃緊繃起來,幹你孃的劉蛻,說話不作數是吧?!野修忌憚野修,但是野修是真恨譜牒修士入骨。

劉蛻說道:“不用故意示敵以弱,試圖讓我掉以輕心,你是如何看待飛昇境劉蛻的,那我就是如何看待仙人境劉老成的,絕不因爲我比你高一個境界就如何。事實上,在京畿之地沒能將你就地正法,我就已經飛劍傳信天謠鄉,喊了兩位不太拋頭露面的上五境,一位掌律祖師,論輩分,我得喊他一聲小師叔,一位玉璞境劍修,是我的嫡傳,得我真傳七八分,我讓他們分別直奔書簡湖和蜂尾巴巷,尋找機會下黑手,最好是直接找到你的那盞本命燈。”

劉老成默然。

劉蛻說道:“你可能不太瞭解我年輕那會兒在扶搖洲的口碑,不比書簡湖劉老成差半點,當年號稱野修鬼見愁,例如某次下山,三百年間,我就專門收拾那些不長眼的野修。當然,屬於名利雙收,暗中早就與庾謹和那位女子國師商量好了的。如今的黃花神之流,也就是運氣好,晚投胎了三千年,早些時候在道上見了我,呵呵。”

劉老成看了眼少年容貌的劉蛻,刮目相看,原來真是同道中人。

劉老成說道:“我們寶瓶洲有個叫李摶景的劍修,他一直覺得譜牒修士跟山澤野修的身份,應該調換一下。”

劉蛻點頭道:“真知灼見。”

路過一個包袱齋,攤主拿起一件青瓷筆洗狀的靈器,吆喝道:“老人家,給你孫兒買件能夠增添文運的法寶,肯定撿漏,絕對有賺!很快就是咱們大驪京城會試了,若是這位俊官兒果真高中,再來這邊賞點利時錢,如何?”

劉老成黑着臉。真是流年不利,處處觸黴頭?劉老成驀然心中一驚,纔想起劉蛻是扶搖洲天荒解的人物。

劉蛻無動於衷,只是揮揮手,用嫺熟的大驪官話說道:“我爺爺是個老窮漢,兜裡沒錢被你騙。”

那攤主勸說道:“千金難買相逢的緣分,哪有不好商量的價格。”

劉蛻低頭掃了眼攤子的一大堆瓶瓶罐罐、花錢符籙……你孃的,連龍虎山天師劍都有是吧?你怎麼不把包袱齋開到天師府門口?

劉蛻不挪步,劉老成只好坐蠟似的站在原地。

劉蛻以心聲說道:“不要覺得我殺不了你,私宅那邊只有一副陽神,又身處京城,確實道力不濟,且束手束腳,殺你不得。但是在外邊的京畿之地,我隨時可以歸攏出竅遠遊的陰神,殺你是要費點勁,折損道行不淺,但是絕對不至於讓你逃脫,尤其不會讓你跑到國師府那邊去。你有幾手漂亮的殺手鐗,我也有,一方面是不捨得用在你身上罷了,另外一方面,我對你很看好,非常看好,所以纔會順坡就驢,由着你逃入京城。至於我劉蛻的這番言語,到底幾分真幾分假,你可以隨便猜。”

劉老成說道:“前輩是起了招攬之心?”

劉老成自顧自搖頭道:“但是說實話,我不覺得天謠鄉有什麼值得讓我動心的事與物。劉蛻既不可能讓我接任宗主,天謠鄉也無道書、重寶能夠讓我眼饞。”

劉蛻說道:“你不要把話說死了。這世道之兇險,之奇怪,之弔詭,之精彩,可能都要超乎你的想象。”

“比如現在我們天謠鄉終於能夠將整座落寶灘收入囊中了,其中藏着好些我們先前不敢動、也不敢讓外人去動的寶物,如今都可以去大大方方開掘了。又比如流霞洲那邊,我還有一座私人道場的白瓷洞天,內裡蘊藏之靈氣、天材地寶,我先前閉關養傷,揮霍掉了半數,但還是足夠支撐一位仙人的證道飛昇,穩固境界,精進道力。當然前提得是這個人,可以飛昇。”

劉蛻淡然道:“我與寶瓶洲有緣。你也未必不與白瓷洞天無緣。”

那座白瓷洞天,本該是劉蛻預想中的一處合道之地。

劉老成問道:“前輩言下之意,是願意拿出一座白瓷洞天的裡子,換取一位飛昇境的面子?”

劉蛻說道:“老話說十賭九輸是對的,所以我這種人,不輕易賭,但是隻要上了賭桌,就一定要求個賭大贏大。我和劉老成,除了恰好都姓劉,還有一點,至關重要,我們都是氣運不差的人。我賭的,不止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仙人境劉老成,更是賭一個寶瓶洲首位上五境野修的氣數。”

劉蛻嘆了口氣,當年成功飛昇之際,幫助整座扶搖洲破天荒,何等氣盛,只覺得合道一事,別人求而不得,我倒是唾手可得。

結果等到了飛昇境巔峰,才知道虛無縹緲的合道一事,真是竹籃打水撈月一般,最是煎熬道心,消磨意氣。

劉蛻說道:“可以不用着急給我答覆。但是在陳先生回到書簡湖,歸還宮柳島劉老成那條冬鯽之前,你最好已經做出正確的決定了。”

“你我都是骨子裡都是冷的無情之人,跟那些面冷心熱的有情之人,是很難一起走到最後的。”

“如果有了決斷,你就立即舍了譜牒身份,以野修身份進入流霞洲,試試看硬闖一座暫時無主的白瓷洞天,將其佔爲己有,嘗試證道!也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什麼裡子面子的,我都要。”

劉蛻有一種直覺,真正的大爭之世,並未以蠻荒妖族的撤離浩然而落幕,錯了,大錯特錯,好戲纔剛剛開場!

聽到這裡,劉老成點頭道:“心悅誠服喊你一聲前輩。”

劉蛻冷笑道:“我從一介落第書生混到扶搖洲黑白兩道扛把子的時候,你還沒投胎呢。”

劉老成終於問出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跟他明擺着不是一路人,爲何上杆子往前湊。”

“具體緣由,你還是不知道爲妙。”

劉蛻揉了揉太陽穴,倍感無奈道:“有什麼辦法呢。繞又繞不過他,狠又狠不過他,還他孃的聰明不過他。”

劉老成沒說話。只是沒來想起,當年那個神色枯槁的年輕人坐在船中,滿臉淚水,反覆呢喃一句,怎麼捨得呢。

劉蛻無比確信世上有一種人,命硬,記性好,會變通,韌性極其驚人,能夠師法他人與天地萬物,一旦起運,便註定勢不可擋。

活人刀,殺人劍,菩薩心腸,霹靂手段。

這種人一旦決定要殺你,除非境界高過他許多,否則必死。

劉蛻看中了一把花器紫砂壺,蹲在棉布鋪就的攤子旁邊,徑直從一堆“鎮山之寶”當中將它拿在手中,“爺爺,別愣着啊,麻溜的,掏錢結賬。大驪王朝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咱們爺孫倆可不能重操舊業,再做那到處剪徑打劫、隨時殺人越貨的勾當了。”

劉老成與那攤主問了價格,後者報價十六顆雪花錢,劉老成驀的怒目相向,“認不認得我是誰,敢殺我的豬,活膩歪了?”

攤主被嚇了一跳,跟內容沒啥關係,就是對方那個大嗓門,跟被拉上了案板的年豬似的,他沒好氣問道:“你誰啊?”

“老子是真境宗的宗主,仙人境劉老成!”

“劉老成是吧,曉得,書簡湖的湖主嘛,不如將你爹是誰,你師父是誰,一併報上來?老子今天還真就把話撂在這裡,就算他們都來了,老子都是這個價!”

劉老成望向劉蛻,哈哈笑道:“看吧,譜牒修士,果然沒啥鳥意思。”

劉蛻笑了笑,劉老成這個野修,還是挺有意思的。

寶瓶洲已經不合適劉老成了,扶搖洲或是流霞洲,還是很合適的。

劉蛻朝那攤主伸出大拇指,再丟了一顆小暑錢過去,“打包了。”

那攤主猶豫了一下,先確定小暑錢是真品無疑,再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雪花錢,往那棉布上邊一放,火速起身,快步離去,轉頭說道:“道友,就當交個朋友了。”

劉蛻笑着點頭,“道友若是膽子大點,敢於富貴險中求,就立即趕去京畿那處猿蹂棧青玄洞附近,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找着一個道號烏桕的人物,他叫黃花神,身邊帶着個婆姨。你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讓他帶你看看半山腰的風光。”

那包袱齋停下腳步,疑惑道:“道友你是?”

劉蛻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與他形容過我的容貌,他自然曉得輕重利害,不太敢怠慢道友了。”

那位修士點點頭。哪裡是去京畿猿蹂棧找什麼青玄洞,二話不說直奔大驪京城,打定主意,近期絕不離開京城。現在的仙人跳,真捨得下本錢,一顆小暑錢!修士內心小有遺憾,若是還有美人計,就更好了。

劉老成說道:“這樁買賣,做了!我也豪賭一場,賭劉蛻在扶搖洲的正值起運!”

劉蛻擡起手掌,“不必以秘法發毒誓了,你我擊掌爲誓。”

劉老成與之重重擊掌。

那個包袱齋臨近京城大門,放慢腳步,年輕修士從袖中掏出那枚貨真價實的小暑錢,以大拇指輕輕一彈,合掌接住再攤開一瞧,一咬牙,改變主意了,去那猿蹂棧找青玄洞碰碰運氣?

————

杜俞和榮暢他們都已經醒酒了,離開國師府,陳李說要去落魄山看看。

隋景澄好像跟廚娘於磬聊得熱絡。高幼清得了大師兄的反覆叮囑,酒桌上的糊塗話,誰都別當真。

花神廟愈發熱鬧,百餘位花神們紛紛降真,聯翩而至,她們隱匿了氣機和遮掩了真實容貌,一起去到火神廟門口,廟祝老嫗帶路,她們給那位封姨誠心誠意道了歉。綠意蔥蘢的葡萄架下,封姨也沒有爲難她們,不但接受了她們的道歉,還主動讓崔檢來這邊喝酒,聊了些中土神洲秘不示人的山上掌故。

梅花命主羅浮夢用了一門螺螄殼裡做道場的術法手段,開闢出了一座類似洞天福地的秘境,充當百花福地的臨時祖師堂。

她們好像要比陳平安想象中更爲務實些,聚在一起,將那幾件事,按照輕重緩急,分出了先後順序,還分別拆分出了數十個步驟,一一記錄在冊。同時讓所有花神近期都可以建言獻策,暢所欲言,方便隨時都可以查漏補缺。齊芳準備再讓“福將”吳睬多跑一趟國師府,自己這邊立即着手蒐集、整理大驪王朝百餘州、三十二個藩屬國的各類地方誌。再就是跟國師府討要一幅官制的大驪堪輿圖,畢竟這種東西,私藏是禁忌,仙家也不例外。

大概是年輕國師的“年關”一說,讓齊芳過於記憶深刻了,不得不專門叮囑她們一番,切莫將大驪王朝視爲中土神洲的某個王朝,百花福地過往與王朝朝廷官府、將相公卿接觸的經驗,都要作廢!

見那吳睬興高采烈之餘,就是不肯挪步,齊芳疑惑道:“怎麼了,還有事?”

吳睬扭扭捏捏說道:“花主,我覺着吧,總要一件方寸物,纔好裝下那麼多的書。”

齊芳哭笑不得,就你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們不得送出去七件八件的方寸物?

倒不是她吝嗇幾件方寸物,百花福地還是有一些庫藏的。只是買賣不是這麼做的。

羅浮夢之外的幾位命主花神也是揉眉頭,面面相覷,怎的,那位陳國師,名也要,權也要,文廟功德也要,就連寶物也要?

吳睬見她們都誤會了,便着急忙慌解釋道:“陳劍仙可不是貪圖寶物錢財的人,是我自己想要跟祖師堂這邊預支一件方寸物,送給國師府那邊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她叫狗子,說是在那邊當了個清流小官,類似筆帖式之類的,如今官小,但是扛不住以後嗖嗖嗖升官快啊。反正我們聊得非常投緣,跟她的官大官小沒關係哈。”

一位花神忍不住好奇問道:“她叫什麼?”

她們錯過了那場慶典,現在也不敢隨便探究消息,何況單憑“狗子”的稱呼,她們也着實想不出何方神聖,竟然如此……曠達?

吳睬說道:“狗子。”

齊芳也不願意讓花神們追着問什麼,免得弄巧成拙,讓吳睬多想,齊芳笑着點頭,“行,你去庫房那邊挑選一件方寸物。”

吳睬又跑了一趟好像所有外出官員都是腳步匆匆的千步廊,進了國師府便故意放慢腳步,東看看西瞧瞧。

神出鬼沒的貂帽少女站在她身後,一拍吳睬肩膀,嚯了一聲,嚇了吳睬一跳,瞪眼道:“狗子,人嚇人嚇死人的。”

謝狗雙手叉腰,理直氣壯道:“咱們也不是人啊。”

吳睬一琢磨,立即哈哈大笑起來。

在官廳那邊,聽過吳睬的彙報,陳平安點頭笑道:“還挺有章法,難得。不錯不錯,開了個好頭。”

陳平安想了想,對容魚說道:“去跟鴻臚寺那邊借調一名官員,荀趣。讓他近期負責與花神廟對接具體事務,在餘時務那邊的官廳找張桌子給他。再給荀趣一塊國師府玉牌,方便他隨時出入各處衙署。百花福地所需地方誌,就交由荀趣負責打理。”

容魚領命離去。

謝狗主動請纓,帶着吳睬去餘時務那邊的官廳等待荀趣。

一起走向二進院子,謝狗說道:“吳睬姐姐,以後我如果去百花福地遊歷,記得罩着我啊。”

吳睬神采飛揚,信心滿滿,歪着腦袋,伸出大拇指。貂帽少女立即默契跟上一句,頂呱呱!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我雖然有官身,但其實我是混江湖的,打打殺殺慣了,京城這片兒,我說話,賊管用。”

吳睬疑惑道:“狗子還有一塊無事牌?”

少女花神已經聽說了,在寶瓶洲,能夠擁有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何止是護身符,簡直就是一塊免死金牌。

謝狗擡了擡袖子,虛張聲勢道:“一塊?小瞧了我不是,好幾塊呢。”

吳睬震驚道:“這麼牛?”

謝狗板着臉點點頭,伸出手指噓了一聲,“不聲張。”

吳睬摸了摸狗子的貂帽,讚賞道:“深藏不露哈。”

謝狗雙臂環胸,肩膀一晃一晃,驕傲極了。

小陌看着倆“同齡人”少女的並肩散步,竊竊私語,他也是無奈。

桃樹下,宋雲間笑道:“對白景前輩而言,身負氣運的劉老成可是一頓美食。”

小陌站在耳房門口,微笑道:“你更是。”

宋雲間說道:“很好奇,十四境眼中的天地,到底是怎麼樣的景象。”

小陌說道:“到了便知。”

宋雲間笑問道:“小陌先生似乎對我有意見?”

小陌徑直說道:“有點。”

宋雲間不解,問道:“爲何?”

小陌說道:“不爲何。”

宋雲間啞然,滿臉憂愁,“心慌慌。”

小陌懷抱竹杖,意態閒適,躋身了十四境,恰似脫卻一副大枷鎖,確實輕鬆。十四之前,修行如工筆,十四之後,便如寫意。

宋雲間想起一件小事,說道:“花神廟廟祝葉嫚,這位昔年的開襟小娘,當時她分明已經認出了國師的身份,爲何假裝說是認錯人了?”

小陌說道:“萍水聚散,偶然重逢,既然不知道該聊什麼,不如見面故作不相識。”

宋雲間點頭道:“妙。”

這位雌雄莫辨的金冠道人,伸手拂過低矮枝頭的桃花,輕聲道:“在書上見着幾句箴言,說那潑天的富貴,偌大的名聲,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便如園圃中花,豔重一時,終有遷徙興廢之憂患。若是一味以強力豪取者,如瓶鉢中花,其根不植,其枯其萎可立而待矣。”

宋雲間的大道根腳,決定了他必然是畫地爲牢的處境,身不由己的命運。這座大驪京城,既是他的道場,也是他的牢籠。

察覺到宋雲間的魂不守舍,小陌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那棵萬年梧桐樹。

他們身上,好像永遠有一層好似煙籠寒江的愁緒,道心蒙塵,意志消沉。

小陌聽着二進院落鬆蔭底下的嘰嘰喳喳,她就不會,她就像行走人間一輪驕陽,永遠高高仰着腦袋,望着遠遠的地方。

謝狗的“將來”,近得就像明天就會到來。宋雲間和青同們的將來,遠得好像他們自己都不信明天跟今天有何不同。

宋雲間收拾一番紛亂心緒,慚愧道:“讓小陌先生見笑了。”

小陌搖搖頭,“擱在以前,我會覺得你們都是碰巧能夠修行的廢物,現在稍稍能夠體諒幾分。”

宋雲間轉頭望向官廳,宰相巍巍坐廟堂,此間得失費思量。

一部道家大經有云,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髮緩形,以使志生。

好個“發陳”!

位於南薰坊右邊的鴻臚寺,跟關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是鄰居。

臨時從鴻臚寺趕來國師府的年輕官員,當得起丰神俊秀的讚譽。

荀趣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不過功名要比曹晴朗低一大截,名次很靠後的二甲進士出身。荀趣如今的官身是鴻臚寺序班。

在官員多如牛毛的大驪京城,屬於清水衙門裡邊的芝麻綠豆官。

當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跟荀趣一起借住在一座京城寺廟裡邊。兩個同齡人,屬於心跡相契,志趣相投。

所以上次陳平安進京,朝廷就有意安排荀趣陪着“陳山主”遊覽都城。

陳平安離開書房,來到二進院落的一間屋子,跨過門檻,直接走到餘時務桌旁,隨手翻開一部賬簿。

餘時務笑道:“你是行家裡手,看看有無紕漏。”

自從上次見着姜赦,算是因禍得福,得了一樁造化之後,餘時務如今道體趨於無垢,道心更是如卸重擔,再無半點拖泥帶水。

許嬌切詢問隱官需不需要喝茶,蕭形立即嗤笑一句,怎麼不直接幫忙暖被窩呢。許嬌切怒目相向,罵了一句,賤婢休要猖狂。

劍修豆蔻與那仙藻,她們俱是嫣然而笑。餘時務心中嘆息一聲,真真假假的,較真不得了。

門口那邊,荀趣作揖道:“鴻臚寺序班荀趣,拜見國師。”

來時路上,容魚已經跟荀趣介紹過情況,荀趣雖然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既然是國師親自定下的決議,那就規規矩矩,好好做事。

記得上次見面,陳先生還曾打趣自己一句,沒錢是好事,文章憎命達嘛,能夠妙筆生花,你順便當個大官,將來他再來京城這邊,就有官場靠山了……

陳平安笑道:“荀序班,先不忙着着手公務,我帶你去跟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吳睬打個照面,再跟曹晴朗敘敘舊。”

謝狗瞪大眼睛,看了眼山主,這種“人”,真要召入國師府做事啊?不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不過還好,窮神到底不比瘟神,前者說到底還是一尊吉神。

荀趣是寒素出身,除了明面上的京官身份,他還是一位修士,師父正是禮部那位被譽爲“小天官”的祠祭清吏司郎中。此外荀趣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身份,他是神靈轉世之一,鄉土民俗裡邊的“送窮神”,說的就是這位。

陳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祿,怕什麼。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細心聽過了吳睬的講述,輕輕點頭,大致有數了。一擡頭,發現好友曹晴朗笑着站在一旁,吳睬偷偷鬆了口氣,今兒腦袋裡的靈光已經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畢露讓人曉得自己是個笨蛋啦。給狗子丟了個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着吳睬離開石桌,謝狗如今也得了一間耳房,收拾得乾乾淨淨,滿滿當當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書香,吳睬驚歎不已,狗子你牛氣啊,都能在國師府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了。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顯擺學問,搖頭晃腦背誦了一篇陋室銘。

被陳平安攛掇着,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盤棋。

期間先生想要伸手指點棋局一二,卻被學生默默拿手擋開。

悠悠手談至中盤,陳平安還想幫學生下出一記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別幫倒忙了。

陳平安只好雙手籠袖離開。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雙手抱松樹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滿臉驚豔神色,拍手叫好,在那邊怪話連篇,哇,古有彩雲局,今有松濤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壇的壯舉啊……荀趣一頭霧水,曹晴朗置若罔聞,果不其然,小師兄很快就被先生揪着衣領拽去了後院。

陳平安問道:“姜副山主呢?”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生,周首席他啊,去鶯鶯燕燕的花神廟那邊騷包去了,打算拼卻半條命,也要爲一位紅顏知己當回說客,看看能否幫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傷透了心的曹國夫人。”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問道:“他怎麼想的,真要將姜氏祖業的雲窟福地送給韋瀅?以後他有臉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東山說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還是能夠每年收租,躺着享福的好事。周首席說了,劉蛻之流的梟雄,只是敢賭,他則是會賭。”

與那宋雲間招招手,白衣少年賤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還是喊雲間姐姐對啊?”

宋雲間微笑道:“那我該喊你崔宗主好啊,還是……”

崔東山一個金雞獨立,厲色道:“呔!無端措大休要血口噴人!惹惱了小爺,一巴掌把你拍到牆壁上去,撬都撬不下來。”

宋雲間會意,不惱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呂祖,我便不與你饒舌了。”

相傳純陽呂祖曾經留詩於壁,其中有一語,便是無端措大剛饒舌,卻入白雲深處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時不時拿拳頭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見真章。”

宋雲間看了眼陳平安,真不知道當年是怎麼熬過來的,這都能忍?

陳平安說道:“進屋裡邊說點正事。”

崔東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繼續挑釁宋雲間。

進了屋子,陳平安施展一層禁制,問道:“假設,我只是說假設,崔瀺留了東西給你,類似陸絳的手釧,你收不收?”

崔東山一下子無精打采,沉默許久,擡起頭,搖了搖頭。

下任青萍劍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麼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只要崔東山現在點頭,多半就是……他崔東山了。

陳平安問道:“想好了?”

崔東山神色黯然,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先生尊重你的選擇。如果哪天后悔了,再與我說便是,總之不要有任何負擔。”

崔東山瞬間精神起來,只是一下子就又愧疚起來,反正就是挺百感交集的,難得如此既開心又不敢開心。

陳平安擡起手,拍了拍肩膀,笑道:“別人不信,你該相信。先生這裡,一向結實。”

崔東山笑容燦爛道:“爲何不信,必須相信。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嘛!”

陳平安嘖了一聲,笑道:“可不是,三縷劍氣,送了你兩縷。”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曹晴朗怎麼跟我比,差老遠了。”

先生和學生,各自搬了一條椅子,懶懶散散靠着椅背,一起偷個閒,什麼都不想,只是望向屋外笑春風尋劍客的滿樹桃花。

————

洪霽離開御書房之後,並沒有直接去國師府“討罵”,而是先去了趟官衙,靜坐片刻,期間洪霽翻閱了些檔案,其實內容早就爛熟於心,可他還是額外記住了一些名字和數字。早已備好車駕,洪霽深呼吸一口氣,起身離開官廳,坐上馬車,開始閉目養神。

巡城兵馬司統領衙署,不在千步廊兩側,設在皇城最北邊的地界。職掌京師城防門禁、稽查緝捕等衆多事務,是一個極有實權的衙門,簡而言之,京城大街小巷,連同意遲巷和篪兒街在內,兵馬司幾乎屬於什麼都能管。京城百姓也跟兵馬司官吏不陌生,所以被老百姓單拎出來,俗稱爲北衙。

洪霽如今官職是從三品,官品低了,簡單的事情就容易變得複雜。

洪霽內披甲冑,外罩錦衣,准許佩刀列席小朝會。在朝堂上,也是如此。這是一份不小的殊榮,要比從三品官身更有威懾力。

身材矮小精悍,肌膚黝黑,是大驪邊軍出身,祖籍就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

不是實打實的天子心腹,真正意義上的股肱之臣,根本當不了這個官。

崔瀺從不干預兵馬司統領的人選,大概這就是一種必須有的默契。

但是就像皇帝陛下說的,不管是崔瀺,還是陳平安,只要他們想要更換一個從三品的京官,實在是太簡單了。

這還是洪霽第一次登門國師府,被那位自稱容魚的年輕女子領着進了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座極有僭越嫌疑的一字型龍紋照壁,過了這座由彩色琉璃磚瓦砌就的巨大照壁,便是一處漢白玉石鋪就的寬廣庭院,當下並無任何官員在此停歇等候國師的召見。在這之後,纔是京師常見宅邸的三進院落格局,沿着一條窗櫺素雅的抄手遊廊,洪霽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走在前邊的容魚,關於她的身份,洪霽自然是清楚的。

站在門外階下,容魚輕聲稟報道:“國師,兵馬司洪霽到了。”

陳平安點點頭,“領進來。”

年輕國師坐在書桌後邊,正在提筆批註一份冊子,擡起頭,說道:“坐。”

洪霽正襟危坐,喉結微動,偷偷潤了潤嗓子,說道:“國師,我是跟你請罪來了……”

陳平安低頭繼續提筆批註,卻是截住對方的話頭,語氣平淡道:“說重點。”

洪霽稍稍挺直腰桿,立即加快語速,開始解釋爲何會出現那樣的紕漏,由着真境宗劉老成闖入京城,直接來到國師府大門口,在這期間,兵馬司衙署和欽天監在內,三座京城大陣爲何都未能攔住這位仙人境。

陳平安點點頭,好像完全沒有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法,看似隨口問道:“金魚坊那邊,封禁書鋪那幾部邊疆學說專著書籍、涉及影射大驪朝政一事,聽說當時坊間非議不小,主要是因爲國子監和禮部各執己見,最終是怎麼解決的。”

洪霽雖然心中奇怪,爲何國師會詢問這種細枝末節的瑣碎小事,而且兵馬司在這件事上只是負責防止聚衆鬧事,當地縣衙和禮部檢校司纔是真正管事的,不過洪霽仍是朗聲解釋了其中緣由和最終論斷。既不敢添油加醋隨便告誰的一記小刁狀,也不敢有偏向誰、心存賣個好的念頭。

陳平安擡起頭,放下手中的冊子,問道:“洪霽,你若是主事人,會如何處置?”

洪霽心思急轉,迅速打好腹稿,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緩緩說道:“我若是主事人,還是覺得可以管束得適當寬鬆些,將那二十三處文字內容刪減掉便是了,不必追究那兩位文人的過錯,我們大驪當有浩然第一流的強國氣度,讀書人說道幾句,發點牢騷,不算什麼。”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說話。

洪霽硬着頭皮說道:“書籍可以管得寬鬆,但是賣書的大小書坊、文人扎堆的各地書院,卻要管得嚴格。”

陳平安說道:“繼續。”

洪霽一個腦袋兩個大了,繼續?國師,自己已經沒有下文了啊。

陳平安說道:“外鬆內緊是對的,但也要注意分寸,管事衙門既要管得嚴,也要讓書坊與那書院,不至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導致出現兩種極端情況,一種是讓那些著作和文人沒有了立錐之地,書坊爲了不沾麻煩,乾脆就一刀切,書院爲了與官府有個交待,找那些文人看似談心實則警告。另外一種是書坊、書院跟文人同仇敵愾,牢騷不發在書上,在野的,轉去以罵大驪朝政爲邀名養望的捷徑。”

洪霽細細思量一番,覺得在理,只是跟在野的文人打交道,一向是難事,他洪霽實在是不擅長。

陳平安笑道:“你今天不必跟我請罪什麼,我本來也沒打算跟你聊什麼正事,就是隨便聊點說話不用過腦子的題外話。”

洪霽笑容尷尬,國師你可以隨意,我豈敢隨便說話。大概是邊軍出身的緣故,又說不出什麼漂亮的場面話,洪霽就默默等着國師下逐客令、自己就好打道回府、路上好好覆盤哪句話說得差了。

不曾想國師問道:“喝不喝茶?”

洪霽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喝刀子都行,好在忍住了,點頭道:“喝的。”

陳平安問道:“喝什麼茶有沒有講究?”

洪霽說道:“有茶葉有水就行。”

陳平安笑道:“講究還不少。”

洪霽辛苦忍住笑。

容魚很快端來茶水,花神杯,當然是真品。

洪霽算準她的腳步,站起身,雙手接過茶杯,與她道了一聲謝,等到她笑着點頭致意再轉身,洪霽才輕輕落座。

陳平安身體前傾,抽出一本不厚的冊子。

洪霽眼尖,瞥見書桌後邊那張做工簡潔的紫檀椅子,鑲嵌着一塊梅子青色的圓形雲紋瓷片。就是這麼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讓整座本來略顯單調的官廳變得鮮亮起來。

陳平安問道:“洪霽,你在巡城兵馬司統領這個位置上,待了有三年兩個月了吧,覺得意遲巷、篪兒街哪家子弟,最難管束?”

洪霽愣了愣。國師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陳平安笑道:“若是覺得都好管束,那就挑個相對比較難管的。”

洪霽瞬間滿臉漲紅。這哪裡是給個臺階下,分明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摔在臉上了。

陳平安拎起手裡邊的刑部秘錄,“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個醉酒鬧事的公子哥,指着鼻子罵洪霽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當年若不是他爹不計回報的一路提攜,說不定如今洪霽還在邊關當個校尉喝馬尿呢。洪霽,你說他膽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霽欲言又止,擱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緊緊攥起,腦袋嗡嗡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着椅背,說道:“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書生,還有沙場武人,到了表面一團和氣人人搗漿糊、實則殺機四伏、笑裡藏刀的官場,一時半會兒,確實都是很難適應的。有些人一輩子都拐不過彎來,有些人在公門修行學得快些。”

陳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剛剛搬到這邊,看到崔國師書桌上的一部書,算是遊記吧,洋洋灑灑數十萬字,是一位副山長講述幾個書院在戰時如何遷徙、流亡最終聚集在一起的慘淡經歷,雖然艱辛坎坷,但是通篇寫得都很從容,這位夫子有學問,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處理庶務都寫得很詳細,同僚之間的矛盾,學問人之間的文人相輕,都可以稱之爲遊刃有餘,但是其中就有個幾十個字便打發過去的細節,是寫到他極爲欽佩的山長,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與當地雜役起了爭執,大鬧不已。算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既要維護山長的聲譽,又要擺平糾紛,還要讓住在一個大院裡的十幾位學問人,都覺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讀其書,見其字,我完全能夠想象這位老先生,當時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內心積鬱。”

洪霽聽得目瞪口呆,這位粗通文墨的兵馬司統領,確實驚訝國師會有此說。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個位置,很重要,極其重要。陛下願意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會讓你當酷吏,也想讓你處置得當。那麼以後洪霽再遇到類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簡單,由我來當這個惡人,我來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實在沒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讓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內心深處不會覺得這是什麼貶謫。況且朝廷馬上就要並數州爲一省,官升半級,總是不難。”

洪霽聞言說道:“國師,我心裡有數了,之前是我讓陛下爲難了,以後我只管抱定一個宗旨,管你是誰的兒子孫子,誰敢爲難我和巡城兵馬司,我就搬出國師爲難他!”

陳平安一愣,好傢伙,說話這麼直白的嗎?

洪霽喝了一大口茶水,一不小心就見底了,洪霽也不覺尷尬,咧嘴笑道:“國師可以開罵了!”

陳平安笑道:“爲了這場慶典,你們辛苦忙碌了這麼久,今天晚上可以去菖蒲河,敞開了喝頓慶功酒。”

洪霽站起身,拱手道:“有國師這句話,我與同僚們就要敞開了喝花……喝酒!”

陳平安站起身,將洪霽送到門口,突然問道:“聽說你是木匠的兒子?”

剛剛舌頭打結的洪霽頓時神采煥發,使勁點頭道:“當年我爹的木作手藝,是十里八鄉最好的!”

如今回到家鄉見着了爹,也還是既尊敬更怕的。他爹是個悶葫蘆,從不過問自己的事情,唯獨有次喝酒,老人說了幾句實在話,只是讓洪霽必須做到兩件事,當個本分的好官,別犯法。再就是別在外邊討個小的,他這輩子只認一個兒媳婦。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都是一樣的道理,大匠示人以規矩。”

洪霽一怔,第一次快速正視了一眼身邊的年輕國師,隨後大步流星走下臺階。

剛剛過了申時,蕭樸就已經趕來國師府,比雙方預定的時辰要提前很多,她說大驪朝廷開出的條件,總堂那邊都爽快答應了。

投桃報李,陳平安也說玉宣國京城那座道觀附近,很快就會暗中多出兩位修士。再讓蕭樸多跑一趟,去找趙繇和曹耕心兩位侍郎商量細節。蕭樸乾脆利落就告辭離去,庶務繁蕪,千頭萬緒的,累死個人,真是比刺殺誰還要勞心勞力了。

離開那間官廳之前,蕭樸稍加留意了屋內的一切擺設細節,放了什麼文房清供,書架上邊有什麼書,尤其是新書,都是學問,也很快就會是很多有心人悉心鑽研的門道了,例如能否送幅字畫到這邊,擱放一二雅緻器物,有那著作放在案頭,國師曾經過目?

蕭樸去找了“於磬”,後者不知怎麼想的,竟然沒有了重返櫻桃青衣一脈的想法,蕭樸倒是覺得沒什麼,由着公孫泠泠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蕭樸再把她攙扶起身,說這樣蠻好的,公孫泠泠施了個萬福,泫然欲泣,蕭樸打趣一句,真是可憐見兒的。

蕭樸獨自走出國師府,她默默回望一眼照壁。

好像先前大驪京城街道上,先後離開驪珠洞天的幾位同鄉,他們一起重逢,又各奔前程,東西南北。

哪怕她只是旁觀者,都會由衷覺得人生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就像一位算命先生在三十年前路過槐黃縣城的那條泥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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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0章 雲深處

麗日晶然,碧色如洗,山花粲然。這撥劍修,走入深山雲生處,漸履無人之境。一路石路嶙峋,草木蒙密,偶見人力痕跡。

羣峰迤邐,龍脊蜿蜒,卻也肯爲溪澗讓出一條出山的道路來。

溪澗上橫木板爲渡橋,劍仙們依次過橋,咯吱作響。

橋下便是輕聲細語的細流,石上菖蒲叢叢,溪中游魚似爲橋上腳步聲所驚,擺尾倏忽不見。

橋是劈痕醒目的新木,顯然是有人搭建不久,果然,被高爽發現了一塊石碑,銘文是一句“此橋爲郭盟主督造、謝狗箜篌合力出工打造而成,過客須知,切記切記。”

郭盟主是誰?怎麼看碑文口氣,白景好像還要論資排輩一番,告訴所有人自己是在郭盟主之後,箜篌之前?

但這還不是最出奇之處,石碑旁邊放着許多的鵝卵石,高爽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這是驪珠洞天的本地風俗?

齊廷濟笑道:“箜篌是落魄山的編譜官,郭盟主就是郭竹酒,她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如今還是陳平安的親傳弟子。”

至於那些鵝卵石是什麼意思,齊廷濟也不敢確定,猜是那位右護法巡山路過此地的計數?聊表謝意?只是這種猜測,齊廷濟覺得稚氣可愛,不好開口說什麼。

齊廷濟說道:“隱官安排你們的祖師堂座椅位次,是很有講究的。邵雲巖目前境界還是太低,又是劍氣長城的外人,肯定不能當宗主。於公於私,陳平安都不適合把他放在宗主的位置上,否則你們只會更加一盤散沙,邵雲巖自己也會坐立難安。但是邵雲巖有一點比你們都強,他是真心對龍象劍宗有着最大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所以他來當這個副宗主,對他自身劍道修煉,以及對龍象劍宗的未來,都是好事。”

齊老劍仙的一句境界太低,一句你們對龍象劍宗不夠認同,真是言語如棍棒一掃一大片。

“陸芝好當宗主,卻當不好宗主。”

“出了問題,你們爭執不下,去找她談事情,陸芝只會用眼神反問你們,找我這個宗主談事作甚。你們到時候怎麼辦?”

“竹素資質好,功名心也重。宗主副宗主之外,祖師堂的高位,不外乎掌律、首席供奉、管錢的三把座椅,她能夠躋身其一,給足面子了。”

“梅龕精明,看重實利,不求虛名。一座福地的天材地寶山川機緣,跟一家門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其實沒什麼兩樣。由她經營一座懸弓福地,最是適宜。換成高爽、黃陵你們去操持家務,會不會虧錢不好說,但一定掙不着大錢。你們別忘了,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成名戰’,一是跟蠻荒老祖嫡傳離真的生死戰,二是春幡齋跟那些船主管事的談買賣。你們只會看重前者,梅龕卻是更爲在意後者,所以梅龕得此身份,心裡邊是快意的,因弟子梅澹盪妖族劍修身份而起的戒備心,也就弱了幾分。”

“金鋯表面上不求名不求利,但是打小就有個好爲人師的臭毛病,當年就跟個小學究似的。宣陽一直有個習慣,最喜歡跟資質好的劍胚一起喝酒聊天打屁,見着了他們就心癢難耐,非要傳授幾手劍術才肯罷休。出城殺妖之外,其實高爽極不豪爽,宣陽喝酒纔是真喝酒。”

這些話,還真就只能是齊廷濟來說才合適。

唯一吃虧的,好像就只有被梅澹盪頂替了首席、只得轉爲次席客卿的酡顏夫人。

不過女人心海底針,酡顏夫人自有一本賬簿,比如內心失落、抱怨之餘,也會沾沾自喜,有個柳條抽芽似的念頭。

隱官倒是也沒把我當外人。

劍仙們忽見一條窄卻長的瀑流從山腋懸空處垂落,界羣碧間,如玉龍百丈附山而歇。

他們駐足賞景,黃陵突然伸手接住一把流光溢彩的秘製傳信飛劍,密信鈐印有一枚龍象劍宗的宗主印章。

原來是陳平安讓他秘密走一趟金甲洲,去一個叫邙山的地方,找一個名叫周頌的私劍,至於找到這位女子鬼仙之後,聊什麼,都讓黃陵隨意。

齊廷濟爲他們泄露天機,解釋道:“周頌就是燕國之前的那位祭官,她跟斜封宮臭椿道人是熟人。”

其實私劍們都不清楚“燕國”是誰。不過劍氣長城的祭官,幾乎沒什麼存在感,別說跟隱官比,就是刑官都比不了。

黃陵思量一番,“那我說話謹慎點。”

遙見那處山頂巨木數棵,勢若劍戟直指天幕,皆有薔薇攀援枝幹而花,殷紅鮮豔異常。郭渡立即御風去返,折花一朵送給道侶,凌薰也不扭捏,學那大驪京師仕女簪花而行,女子笑顏勝花。

隨後他們視野豁然開朗,只見田壟盤錯,種滿水稻,高下旋疊,形狀極似漆器雕紋。

其中一處韭畦蔥圃旁,插有一塊木牌,上寫兩行文字: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私人道場之一。

此處一切珍貴出產,特供集靈峰朱老先生竈房,外人與鳥獸皆不可擅自涉足,違者或斬斃或燒烤。

金鋯與宣陽對視一眼,俱是覺得無語,看來這白景,是真把落魄山當家了?

齊廷濟說道:“在劍氣長城當劍修,跟在浩然天下的宗門裡邊當劍仙,是兩回事。你們要學會適應。”

“寧姚選擇陳平安作爲道侶,老大劍仙挑選陳平安擔任末代隱官,我齊廷濟選擇退位讓賢給陳平安當宗主,既然如此,你們就上點心,還以陳平安這位給予你們足夠敬意的末代隱官最大的尊重。”

“先前在拜劍臺,小姑娘的那幾句話,確實不好聽,不過沒有冤枉你們,還是罵你們罵得輕了。”

齊廷濟有句話沒說出口,虧得孫春王沒有去過避暑行宮,不然有得你們好受。

“我既然不是龍象劍宗的宗主了,今天的閒聊,該提醒的都已經提醒,該說不該說的也都說完了。”

“我在這裡最後撂幾句話給你們好了,就當是臨別贈言。將來誰因私廢公,不管是跟龍象劍宗還是陳平安鬧翻臉,在金玉譜牒上邊一筆勾銷,還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言,只是一走了之。”

“很好,那你們就算落在我手裡了。”

“不管你們到時候是逍遙自在散修,還是去了哪座宗門當座上賓,齊廷濟自會找你們理論理論。”

齊廷濟的言外之意,就是他會親自送你們一程。

米裕跟邢雲柳水兩位劍修走一塊,就沒有跟着齊廷濟他們那個山頭一起閒逛,選了一座暫時沒有開闢任何道場洞府的高山,青竹連綿成海,竹林間並無道路,三位劍修便腳踩竹海,飄然舉形,漸次登高,若裹挾雲朵而捲雲霧,腳下滿是青翠,來到大山之巔,三面皆是陡峭崖壁,壁間藤樹虯絡,猿升蹂引之路。

他們登高下眺,俯矚塵界。山頂週迴雲霧繚繞,再被大日照耀得熠熠生輝,便教人覺得此地灝氣上通帝座。

米裕雙手負後,怔怔出神。邢雲瞥了眼米大劍仙,不得不承認,這位後生委實有副好皮囊,可惜道心不堅,否則前途不可限量。

柳水輕聲道:“米裕,你是頂聰明的人,我也不與你嘮叨些你早就想明白的事情,我問你一件事,你有沒有想過,當年爲何老大劍仙爲何要安排你負責新任隱官的安危,之後更是讓你進入避暑行宮,除了愁苗是帥才,如果不是有陳平安,就該是他來擔任隱官。那麼你呢?用意何在?”

邢雲點點頭,柳水這兇婆娘的這番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米裕在城頭之上暴怒出手,當場劍斬好友列戟一事。最讓邢雲刮目相看。

出劍殺人,不過腦子。看似是句貶語,但是在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都很清楚這句話的含金量,絕對是一種極大的褒獎!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比如柳水突然失心瘋了刺殺陳平安,那麼邢雲的出劍,自認絕對做不到米裕那種境界。

米裕說道:“在劍氣長城的時候,覺得老大劍仙認爲我是廢人一個,不過再繡花枕頭,畢竟是個玉璞,既然在戰場上不濟事,總要給我找點事情做做,算是給我哥一點面子?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關於這件事,我反正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都是無所事事的大閒人一個,其實想了很多,唯獨不敢去想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既能夠寬慰人心,卻又是無比殘酷的。

老大劍仙,對我米裕是寄予希望的。

大概是米裕躋身上五境之後,名聲實在是太臭了,讓很多年輕劍修根本無法想象,在金丹境和元嬰境之時,米裕是劍氣長城上五境劍修之外,甚至可能都沒什麼“之外”,他就是劍氣長城所有劍修當中,最敢跟老大劍仙扯閒天的劍修,可能都沒有之一。

每次收劍,米裕都會去找老大劍仙聊幾句,或是受傷不輕,必須立即回去養傷閉關,卻也會咧咧嘴,遙遙看一眼城頭茅屋那邊的身影。

年輕劍修好像在詢問陳清都一事。

如何?!

不曾有過這些履歷和壯舉,當年納蘭彩煥她們,豈會崇拜愛慕米裕?

齊廷濟單獨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此地。

邢雲酸溜溜腹誹一句,也是個好皮囊的。

齊廷濟沒好氣道:“齊狩的姑姑,當年被你害慘了。”

米裕心虛低聲道:“她最後不還是嫁了個好人家。”

齊廷濟斜眼看去。

齊老劍仙以眼神示意米大劍仙,大點聲說。

米裕硬着頭皮說道:“我也勸過她好多次,她不聽,我有什麼辦法。”

米裕倒是不敢說那句“我越勸她越覺得我心裡邊有她”。

他怕齊廷濟送自己上路。

齊廷濟笑了笑,“到底還是臉皮薄了點,只有浪蕩風流沾花惹草的本事,沒有打死不認賬你能拿我咋樣的能耐。”

米裕覺得好生熟悉,恍然道:“跟當年隱官說得差不多,不過齊老劍仙說得直白了點,不如隱官含蓄,綿裡藏針。”

人間話如人間酒,若非實在是嘴饞得不行,一壺劣酒,不喝就不喝了。一壺好酒兌點水,哪怕皺着眉頭,喝還是要喝的。

沉默片刻,齊廷濟笑問道:“米裕,不如陪我走一趟蠻荒?”

米裕笑着點頭,“米大劍仙正有此意。”

齊廷濟問道:“去了,意欲何爲?”

米裕揮手聚攏雲霧作雪白長劍,雙指併攏抹過劍身至劍尖,再輕輕一彈劍尖,雲霧散去,“洗劍!”

————

大驪京城內城,申時初刻。

一間屋子,器物精潔,牆上懸掛的字畫俱是值錢貨,可以瞧見窗外的旖旎湖景,偶有白鷺嫋嫋破空,點綴天色。

中年男人盤腿坐在榻上,正在翻看一封沒能成功寄出去的諜報,大驪這邊截取了一把傳信飛劍,諜報當然不是原稿,是已經被術家修士解謎破解了內容的抄本。男人搖搖頭,敢在今天往外傳遞諜報,不是自投羅網是什麼。在飛劍傳信這件事上,大驪朝廷確實沒有下達禁令,但是你們這些諜子,以爲那些數以千計的傳信飛劍,有哪一把沒有被拆閱錄檔?絕大多數情況,飛劍都會依舊暢通無阻離開大驪京城,只有屈指可數的飛劍,纔會被截留下來,一旦如此作爲,就意味着送信人很快就可以見着刑部官員了。

男人擡了擡眼簾,看着那個枯坐在椅子上的諜子,是個年近四十的消瘦男子,該稱呼爲死士纔對了。

收信方是繼承舊白霜王朝大部分疆域的雲霄王朝。

男人對雲霄王朝當然不陌生,記得當初大驪鐵騎長驅直下,一路打到老龍城,期間有些小國是跟大驪王朝死磕過的,也有朱熒王朝這樣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強國,舊白霜王朝則是屬於那種早早伸長脖子,好讓大驪刀子趕緊砍下去的那種大王朝。也難怪後來大驪抽調各地精銳補充騎軍,從舊白霜王朝選中的,數量甚至還不如一些人口不足千萬的小國。

國師府兩位侍女之一的符箐,她就是舊白霜王朝的皇族宗室女,比起如今坐龍椅的雲霄朝皇帝,她纔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

不過男人覺得以陳平安的性格,不太可能讓她南下故國重遊吧。不過卻不是什麼貪戀美色之類的緣由。

他笑了笑,譏諷道:“史家都說舊白霜王朝是因爲治國過寬,纔會斷掉國祚。真是個很溫情的說法。不過你們還真信啊?還不是連續幾任皇帝都碌碌無爲,不得不與文官、士紳、胥吏共治天下的結果?還有這個口口聲聲繼承正統的雲霄王朝,當真不怕自個兒是隻秋後的螞蚱嗎?”

雖然屋內角落擱放有幾盆冰塊,那個諜子仍然汗流滿面,頭髮打結一綹綹的,他慘然笑道:“這世道,總是贏家寫史,你們大驪宋氏既然贏了,自然是怎麼說都是對的。”

男人笑道:“我也不跟傻子吵,當你說的都是對的,但凡你有一點不對的地方,就是我宋集薪錯了。”

那諜子本來有一肚子的腹稿可講,此刻竟是一時無言。

因爲這場京城慶典沒有啓動鏡花水月,也不准許任何修士擅自動用山上手段進行“摹拓”。

所以全憑看客的眼力和記憶了。比如這封諜報上邊的內容,可謂詳細至極,御道上邊每位劍仙的相貌,位次,神態,服飾,眼神等等,都有極爲傳神的描繪。見字如賞畫,好文采。

在諜報的末尾,還有一番建言或者說是勸誡,大意是說如今大驪王朝國勢鼎盛,氣勢如虹,不可力敵。所以至少在十年之內,最好是先避其鋒芒,與之虛與委蛇,靜待其變。

宋集薪看了兩遍,抖了抖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笑道:“不可力敵,便可智取了?”

眼前的寫信人,是個在南薰坊一處衙署當差的大驪官員,本以爲是會落在刑部手裡,不曾想會是藩王宋睦直接審訊自己,已經心生絕望,也不打算說什麼。

畢竟眼前這個男人,如今依舊是大驪陪都的主人,曾經替寶瓶洲守國門的洛王宋睦!

宋集薪從果盤裡拿起一隻柑橘剝開了,取出一瓣丟入嘴裡細細嚼着,問道:“你也不是雲霄王朝本土人氏,從一個北邊藩屬國的寒素子弟,參加宗主國大驪王朝的科舉,成功進士及第,二甲的名次還不低,都已經做到大驪王朝的六品官了,一旦返回藩屬國家鄉的小朝廷,按例是要官升兩級的,四品,這還只是明面上的,不用三五年,至少是從三品,何必做這種殺頭的勾當。”

那人苦笑道:“這就是條斷頭路,不是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宋睦,你是天潢貴胄,不會懂的。”

宋集薪挑眉道:“不對吧,我記得前些年,大驪朝廷刑部接納了陪都柳尚書的建議,准許你們這些底子不乾淨的官吏,自己立即去跟兩都刑部秘密自首,錄檔過後,一律既往不咎,也會幫你們遮掩污點。京城官場的真實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但是至少陪都那邊,此事就是我親自抓的,可都是按照規矩走的,好些個大驪本土官員,甚至別國的死士和諜子,之後日子都過得還算不錯,不少都升官了。而且這條規矩一直沒有過時不候的說法,只要手上沒有直接的命案,至多是早說早點得個清白身份,晚說就會收到不同程度、卻絕對不至於讓誰仕途斷絕的責罰,你曾燾又不是舊白霜人氏,家族親眷都在藩屬國好好的。若說國仇,自然是有的,家恨卻是沒有半點,當年選擇投靠大驪,就數你們這十幾個地方郡望大族最會審時度勢,何況你這種人,我先前仔細翻過履歷檔案了,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捨得殉國的仁人義士啊,真正的義士,我確實見過很多,也殺了不少,至於你,還是算了吧。”

宋集薪自顧自點頭道:“記起來了,雲霄王朝有個頗爲隱蔽的衙門,喜歡專門盯着大驪各州地方上的七品官出手,用各種方式,幫着你們鋪路升官。檔案記錄你的嫡長子在十六歲的時候暴斃了,他好像還是個公認的神童,怎的,是你兒子有修行資質,卻不高,於是雲霄王朝那邊承諾一定會讓他躋身中五境?”

曾燾神色頓時慌張起來。

宋集薪嚼着柑橘,神色玩味,等到瞧見曾燾如喪考妣似的泄了氣,宋集薪才拍拍手,笑道:“演技真差。逗你玩呢。”

宋集薪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死死盯住曾燾,“你那看似弱不禁風的續絃妻子,是來自雲霄王朝的一位修道之人,對吧?”

曾燾駭然擡頭,望向藩王宋睦。

宋集薪緩緩說道:“我猜她是以山上術法,秘密鳩佔鵲巢了一位當地女子,她除了名字和麪皮是真的,其餘都是假的。”

曾燾額頭青筋暴起。

宋集薪微笑道:“那你猜猜看那個被譽爲神童的嫡長子,如今到底是在雲霄王朝穩當修行呢,還是早就真的暴斃在了路上呢?”

曾燾愕然。

宋集薪斜靠擱放果盤的茶几,轉頭看了眼窗外美景,嗓音含糊小聲嘀咕幾句,那就打啊,一次不長記性,再來一次,看他們還敢不敢如此蹦躂?還有沒有這麼多無謂的糟心事了?你這新任國師,莫非是全無信心,能夠讓繡虎那樣掌控一洲局勢?

曾燾失魂落魄,膽怯問道:“洛王想要如何處置我……我們?”

宋集薪重新拿起那份抄本諜報,“知不知道你今天爲何必死?”

曾燾茫然。

宋集薪將紙張攥成一團,在掌心碾成粉碎。

諜報上邊有個細節,與寧姚有關。記錄着一件看似極其不重要的瑣碎小事。

那句話的內容,是“寧姚是先眯眼再擡頭看天,而非擡頭看日再眯眼,奇怪。”

宋集薪扯了扯領口,扭了扭脖子,冷不丁罵了一句,“真是找死!”

好像猶不解氣,宋集薪開始用鄉言土話罵了一通。

早知道如此,老子就不該吃飽了撐着趟渾水,果然人一閒下來就容易自己找罪受。

他媽的要是被那傢伙曉得這份諜報落在自己手上……

就他那種記仇的德行,不得新賬舊賬一起算?我是敢還手啊,還是打得過他啊?

越想越惱火,宋集薪繼續破口大罵那曾燾的祖宗十八代。

曾燾倒是想要跟那藩王宋睦搏命,換命都在所不惜,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曾燾問道:“姓宋的,既然必死,爲何跟我廢話這麼多?”

宋集薪微笑道:“我跟皇帝陛下是君臣,有什麼可聊的,奏對問答而已,你看我連朝會都沒參加。跟那個打小就是鄰居的新任國師大人,見了面也就只能稍微聊幾句,真要聊多了,他想打我我也想罵他,犯不着嘛。”

屋內一位堪稱尤物的美婦人,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不錯不錯,看來跟着宋集薪混,不會悶的。自己是不是也與水君說一聲?

婦人叫宮豔,閨名阿嫵。這場“審訊”,她就坐在曾燾後邊的一張椅子上。

除了曾燾第一眼誤以爲是王妃的宮豔,還有一個把門的魁梧青壯漢子,九境巔峰武夫,名叫溪蠻,大道根腳是陸地蛟。

既然身爲東海水君的王朱來了大驪京城,宮豔在內的四位水府扈從,就跟着主人一起遊山玩水一場。剛好有其中兩位,道人李拔和武夫溪蠻,他們都想要投靠洛王宋睦,可不敢說什麼扶龍、問藩王要不要戴一頂白帽子之類的。

對於李拔和溪蠻的更換門庭,王朱並無任何芥蒂,這次王朱讓他們從桐葉洲大瀆那邊趕來大驪京城,剛好可以引薦給“宋睦”,也算是她對宋集薪一種聊勝於無的補償吧。

其實李拔他們是有些尷尬的,他們早就知道,昔年那條泥瓶巷,“稚圭”曾經是“宋集薪”的婢女。

如此說來,按“輩分”算,宋睦豈不是是他們主人的主人?

曾經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一個男人,姿容竟是不比宮豔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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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欣賞牆上的字畫。反而是李拔那傢伙,沒有跟過來見宋集薪,獨自在湖邊散步,矯情。

在金甲洲創建青章道院的李拔,道號焠掌,他其實也是“國師”出身。可惜交友不慎,倒了八輩子黴,跟那完顏老景是好友。

門口那邊,溪蠻不耐煩這些彎來繞去的陰謀詭計,魁梧漢子習慣性掏了掏褲襠,甕聲甕氣問道:“洛王,交給我來毀屍滅跡?”

宋集薪點頭,溪蠻便走向椅子,將那曾燾如提起小雞崽兒似的一把拽起,擡起法袍的袖子,再往裡邊一丟。

溪蠻問道:“洛王來這邊其實是……”

宮豔咳嗽一聲,提醒溪蠻別多問些有的沒的。

宋集薪默不作聲,只是看着溪蠻。

溪蠻點頭道:“曉得這條規矩了。”

黃幔笑道:“洛王,不如讓我去趟曾燾所在藩屬,會一會那個婦人?看她的行事風格,說不得我還能多出個不記名弟子。”

宋集薪搖頭道:“你就別插手了,交由大驪京城刑部處置。”

黃幔有些遺憾,見過了這場對於大驪王朝來說興許連朵水花都算不上的小小漣漪,玉道人一時間竟有去陪都當差吃皇糧的興趣。

宋集薪突然說道:“捎句話給王朱,就說我昔年在志怪書上曾見一句類似青詞的殘詩,‘四海磨成照膽寒’,這些年始終搜尋不到全篇,聽聞龍宮藏書多,問她能不能幫忙補齊,若是找見了,就讓人抄錄一份寄往陪都藩邸。”

宮豔見屋內倆老爺們都不吱聲,她只好硬着頭皮點頭道:“好的,洛王。”

溪蠻是不解真意,他實在是懶得多跑一趟。黃幔卻是道心震動,後悔自己不如李拔明智了,緣由?磨海成鏡!

————

西邊羣山之中,那座搬山一空造就出來的還劍湖,確是美景,碧波淵沉,羣魚之宮,此湖屬於處州郡府之禁澤,漁網不敢入。

搭建茅屋是隨手爲之的簡單小事,打造閉關的山水陣法,竹素耗費精力不少,不過有梅龕和梅澹盪這對師徒結廬爲鄰,竹素就沒有太過講究那座陣法的精密。湖邊茅屋後邊,就是一片青翠竹林,在大驪京城和拜劍臺,竹素確實都比較心急,想要速速閉關速速破境,此刻走在竹林小徑上,她反而心靜了,這條小路多半是昔年當地百姓燒炭伐木取竹覓筍所踐,棕竹密翳,大者可以手製行山杖,小者可以爲筷箸。

也許是這位女子劍修的姓氏就是“竹”,女子走在竹林幽徑,伸出潔白如玉的纖纖玉手,摩挲着竹節。柔和得日光透過竹葉,有一種朦朧的空靈美好,想來月色佳時,也宜夜遊?

竹素逐漸生起一種澄澈通靈的心生歡喜之感,她猛地轉身走向茅屋,時辰已到,機緣已至,此時不閉關更待何時?!

一條兩旁古鬆參天的黃泥小路,鬆幹如龍鱗。有兩位拜劍臺地界的訪客。烏江雙手環臂,懷抱一把烏鞘長刀,身邊是一起“飛昇”到上界仙班的江湖摯友,袁黃。

烏江說道:“山中仙子確實比江湖女俠要耐看些。你覺得呢?”

袁黃心不在焉道:“都一樣吧。”

烏江嘆了口氣,“你就是還沒開竅,哪天開竅了,肯定比我還要猴急。”

袁黃說道:“那就到時候再說。將來娶妻生子,只要要求別太高,非要找那種如花似玉的美眷,想來總是不難的。”

烏江氣惱道:“這話你也就只敢跟我放屁,有本事跟大風兄、溫仔細、道士仙尉他們說去?!”

袁黃一笑置之。

先前跟着羅敷媚他們一起離開藕花福地,遊歷過桐葉洲,到了落魄山這邊,一路飽覽山河,刀客烏江覺得十分過癮。一心想要跟陳平安拜師既學拳法也學劍術的袁黃,卻一直未能瞧見那位山主,好在袁黃耐心不錯,千辛萬苦尋明師,得授一句真傳,哪有那麼簡單,最怕提着豬頭也找不到廟,如今他袁黃都算進了廟的,怕什麼。

花影峰那位甘供奉的傳道,他們也會跟着溫仔細去站在窗外旁聽,不過溫仔細是一門心思奔着偷師去的,他們卻是實打實的純粹武夫,長點見識,聽個熱鬧罷了。

先前見到那些聲勢驚人的劍光,他們兩個就想要來拜劍臺這邊碰碰運氣,看看能否與傳說中的劍仙們打個照面。

劍氣之盛,使得周邊光線扭曲起來,讓碧空萬里的天幕都像是一塊微皺的水藍色綢緞。

烏江看過就算,只當是一份玄之又玄的仙家風采。袁黃卻瞧得心神搖曳,不知自己這種江湖劍客,將來僥倖躋身大宗師境界,自己能否以純粹武夫的身份,覆地遠遊,與山上鍊師一般御風,傲視五嶽若土垤。能否像陳先生那麼風神瀟灑,根本不必言語,自有一種全無敵手我即道的氣度。

所以袁黃內心深處,真正想要與陳先生學的,不是拳不是劍,是人間武學的大道。

反觀烏江的志向就很簡單了,保證每天吃頓飽的,再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有很多的紅顏知己。到了浩然天下,就多出一條,還要打得過神仙。

烏江猶豫了一下,說道:“袁黃,別覺得我是潑冷水,我聽大風兄提過一嘴,陳山主在武學拳法一道,已經有關門弟子了。”

袁黃點頭道:“我早就知道此事。”

烏江說道:“那你就不怕吃閉門羹,自討沒趣?要我說啊,你還不如直接拜大風兄爲師呢,我還可以幫你說說情。大風兄別看人是長得醜了點,但他是有真本事傍身的,就說這些天我們看他教拳喂拳,都能看出不少門道來,對吧?要不然他怎麼說自己教過陳山主拳法和劍術呢。”

袁黃微笑道:“鄭師傅當然是那種有修爲、藏都藏不住的高人,但是我反正只認準了拜師陳先生,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況且我也覺得自己與落魄山有緣。”

檐下竹椅並排坐,溫仔細剛剛從甘供奉那邊偷學來一門掌觀山河的偏門神通,不但可以瞧着古鬆小徑那邊的景象,甚至可以聽清楚對話內容,溫仔細嗑着瓜子,嘖嘖稱奇道:“烏江這小子心底不壞,袁黃更是”

鄭大風一邊摳腳一邊說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山主就喜歡這種會說話的。只說甘一般自從跟賈老神仙聊過天,不就功力暴漲?以前是飛昇境的修爲,下五境的話術,如今怎麼都有地仙的聊天水準了。說到底,還是咱們山頭,風氣使然。”

溫仔細深以爲然,“還是我們陳山主帶了個好頭。進山的人,總是走着開山者的道路。”

鄭大風說道:“這兩句好話,你可以當面跟陳平安說啊。”

溫仔細試探性說道:“當真適合當面說?我怕咱們山主誤會是什麼溜鬚拍馬。”

鄭大風拍了拍溫仔細的肩膀,“吃頓宵夜,再喝點小酒,還怕什麼,酒酣胸膽尚開張嘛,保管陳平安會心,與你點頭微笑。”

溫仔細拍了拍肩頭,將信將疑,“大風兄,自家兄弟可不能坑自家兄弟啊,我畢竟是進山晚了,如今在這邊根基不厚,說話做事底氣不足,你可別害我。”

溫仔細已經打定主意,在躋身上五境之前,就把自家光陰全盤託付給這座跳魚山了。不趕人是最好,趕人我也不走。

鄭大風從溫仔細手上拿過一把瓜子,剛要埋怨幾句,瞧見黑衣小姑娘的身影,立即將瓜子歸還溫仔細,還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跑去跟小米粒聊天。極有潔癖的溫仔細只好又拍了拍衣衫,低頭看了眼掌心那把瓜子,猶豫再三,還是磕起瓜子來,磕的是兄弟情誼好不好。

晚上山的,相對好騙些。所以鄭大風自稱字玉樹,別號臨風。他還要專門強調一點,以字行。所以你們直呼其名,喊我鄭玉樹。

這套不着調的措辭,整座落魄山,估計也就小米粒肯當真且奉行了。

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路飛奔過來,驀的站定,腦袋微微歪着,拱手慢悠悠搖晃幾下,“鄭玉樹,有事商量,不小嘞。”

心裡邊暖洋洋的鄭大風神色嚴肅,拱手還禮,“周護法但說無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若是事情爲難,鄭某人絕不點頭。”

溫仔細雙手抱住後腦勺,伸長雙腿,癱靠着椅背,這股懶散勁兒,早就忘了是跟誰學來的了。他看着一大一小在那邊交頭接耳起來。

正在演武場內教拳的岑鴛機黑着臉,與幾位心生好奇的少年少女喝道:“專心走樁,不許分心!”

小米粒立即停下話頭,撓撓臉。

岑鴛機轉頭與小姑娘笑了笑,臉色柔和起來,輕輕擺手,示意你繼續聊天便是,不妨事的。

小米粒與鄭大風說過正事,從袖子裡掏出一把山果給鄭大風,小聲嘀咕幾句,她再踮起腳尖,與岑師傅揮揮手,便轉身一溜煙跑下山去了。

輪到溫仔細喂拳了,岑鴛機走向檐下那把專屬於她的竹椅,鄭大風遞過去幾顆山果,岑鴛機笑問一句,我也有份?鄭大風笑罵一句什麼混賬話,山果數目都是有定額的,跟我一樣多,比溫師傅還要多一顆。岑鴛機端坐在竹椅,低頭輕輕咬着甘甜的山果,可把她愧疚壞了。

正在給一位少年喂拳的溫仔細轉頭笑道:“我也有啊?”

岑鴛機怒道:“好好教拳!”

溫仔細哦了一聲,一腳將那少年挑飛,少年在演武場墜地翻滾,迅速起身姿勢倒是有幾分行雲流水的意味,少年呲牙咧嘴扶腰怒罵一句幹你孃的溫老三,打人別打腎,小爺還要娶好幾個媳婦的……溫仔細笑嘻嘻來到那個一向最皮實的少年身邊,伸手捂住小兔崽子的那張臭嘴,往演武場牆壁那邊一丟,拍拍手,說換一個。至於那少年一時氣悶,癱坐在牆角,看溫老三給一個娘們喂拳就格外有分寸了,他孃的,重女輕男!

少年咬咬牙,搖搖晃晃站起身,肝兒疼,他想起先前那個表面看上去奇奇怪怪的“黑衣小姑娘”,他們這撥習武的同齡人,私底下都會猜測幾分,得出的結論,就是她必然是一尊道力深厚、返老還童的大妖,否則當年如何會被陳山主親自邀請上山,當那座落魄山的護山供奉?!

少年嘆了口氣,說來真是英雄氣短,他們這撥鶯語峰學武的,再加上花影峰那撥狗屁修仙的,都還沒去過落魄山呢。

溫老三這人品行不端,整天色眯眯的,有句話卻是說到他們心坎上了。

咱們練武的,同樣是嘴硬,拳低了,就是死鴨子嘴硬。拳高了,便是一番豪言壯語。

溫仔細其實還有句暫時沒說的話,在等着那些少年少女。

你們要去真正的落魄山,何止是隔了一個溫仔細,還隔了個鄭大風,再有一個裴錢,大概才能見到真正的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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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21 10:00:50
第1331章 天壤間

陳平安走出屋子,望向那位站在桃樹下那位由龍運顯化而生的金冠道人,詢問道:“有多少朵桃花了?”

宋雲間說道:“目前數量穩定在六百五十朵左右,距離八百朵不算遠了。”

浩然天下不是皇帝都是道官的青冥天下,人間王朝國祚延續八百年是一個大坎。相傳過了這道坎,就有一場驚人的魚龍變化。

牽涉到了人道之主,歸根結底,禮聖在上古歲月裡的勵精圖治,謀篇佈局,例如設置真人治所等,所求之事,無非就是確定人間到底該不該出現一位人道之主,由他來打破禮聖親手打造出來的那條大道根祇之一,絕天地通!

宋雲間如今跟年輕國師是一種主次跟主賓顛倒的盟友關係。

陳平安是主他是輔,但是道人陳平安之於好似一座逆旅的大驪王朝,終究是一位暫作休歇的過客,而宋雲間卻是跟大驪王朝國祚緊密相連的存在,簡而言之,大驪國勢強盛,宋雲間道力就高,大驪國師衰弱,宋雲間就要折損道力。

先前陳平安跟崔東山有過估算,宋雲間如今相當於一位準飛昇,如果大驪國力接下來繼續往上走,宋雲間就有機會變成弱飛昇,若是大驪能夠成爲浩然天下最大的那個王朝,宋雲間甚至可以達到飛昇境圓滿,再往後會如何,宋雲間自己都不敢奢望,他豈敢去類比中土文廟的經生熹平。

當然,宋雲間的所謂境界,都是一種紙面實力。在京城地盤略好些,出了京城,哪怕是京畿之地,都是不穩妥的。若說大驪京城是宋雲間的大道場,整座大驪王朝反而是座小道場。那麼站在國師府這棵桃樹旁邊,準確說來,是站在大驪皇帝陛下和年輕國師附近,宋雲間就是最安全的。

一隻鶯雀兒,翩躚桃花間,自由不自由?若以生死論,便是大自由,若以身心論,即是大牢籠。

其實宋雲間起先不是沒有想要外出遊覽京師風貌一番的念頭,比如離開國師府,去千步廊南薰坊、那座用以祈雨大高玄殿看看,去花神廟、琉璃廠逛逛?

結果陳平安只用兩句話,就讓宋雲間知曉輕重利害,徹底斷了念想。

“半年之內,我已經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刺殺過,還與兩位十四境修士做過生死相向的搏命廝殺,我沒死。”

“類似事情,肯定還有。”

言外之意,如今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幫你提升道行,你躺着享福不說,還要橫生枝節拖後腿,這就是不講江湖道義了。

一旦宋雲間遭受災厄橫禍,首先大驪王朝的國運就會遭受重創,其次就是陳平安,飛昇境還捂熱呢,恐怕就要當場跌境。至於具體跌幾個境界,還要看宋雲間承受了多大的傷勢。

不過若說宋雲間就是雞肋,毫無臂助之功,也不盡然,有宋雲間坐鎮京師,還是可以幫陳平安省去許多人力和心力。

宋雲間笑道:“我誕生之時,做過一番推衍演算,在你答應陛下擔任國師前,是八十七朵桃花,上下誤差不會超過五朵。”

他近期一直待在桃樹下,總不能是這邊能夠撿錢吧。

陳平安皺眉道:“你確定?”

這豈不是說大驪國祚一度短到只能延續八十七年?

宋雲間收斂笑意,“大致可以確定。”

貂帽少女斜靠廊柱,說道:“攖寧道友,你要把舌頭捋直了說準話,不要跟喝醉了人似的暈乎乎說酒話,我可是精通文學、近期還開始轉去鑽研小學訓詁的讀書人,頭回聽說有‘大致可以確定’的說法。”

宋雲間無奈道:“術算出這個‘大概’,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謝狗揉了揉下巴,“真該從白玉京那邊偷抓幾個會算命的老道士回來。”

小陌搖搖頭,“註定做不成的。”

謝狗笑哈哈道:“在我心裡,已經成了。”

聽到“心裡”二字,陳平安會心一笑。

畢竟陳平安跟白玉京,其實已經用一種硬碰硬的方式交過手了。絕不是外界所想像的那種打個照面,混個熟臉,罵街幾句,各回各家。

來而不往非禮也,陳平安造訪青冥天下俯瞰白玉京,那撥精通演算的道官們就拜訪陳平安的道心,陳平安就以“周密”還禮。

謝狗揉了揉貂帽,有些焦躁情緒。那座白玉京就像個極堅韌極難敲碎的烏龜殼,需知謝狗的殺手鐗之一,便是那把袖中短劍。

結果一趟玉京山之行,真是應了她自己說過的話,自慚攜短劍,只爲看山來。而且近期謝狗明顯有些道心不穩,沒有嚼了劉老成,都是她在剋制再剋制了。其實何止是劉老成,劉蛻?宋雲間?

自恃有氣運在身便覺得不會死翹翹是吧?哪個不是白景在遠古歲月裡吃慣了這類大補之物的大道資糧?!

小陌說道:“不能急。”

別說謝狗單憑一己之力偷抓道官,就是他跟謝狗聯手,都絕對攻不破餘鬥坐鎮上清閣的玉京山。還得多幾位強手。

比如,只說比如,以共斬一役的三位盟友作爲核心,自家公子,鄭居中,吳霜降。山主夫人,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再帶上他跟謝狗,爲一翼。齊廷濟,陸芝和刑官豪素,加上崔東山,姜尚真和所有落魄山一脈的劍修,再作一翼。再有僞十五境的姚清遙遙配合……不過如此一來,就不是簡單的問劍了,是要不要將連同白玉京在內的青冥天下十四州一起天崩地裂了。

道術將爲天下裂。

道喪五百年得陳。

萬年之前,小陌沒有參加登天一役,萬年之後,小陌想要試試看。

關於當年小陌爲何沒有共襄盛舉的緣由,是貪生怕死?小陌仗劍獨行人間,怕過誰?只說一事,萬年之前的小夫子是什麼脾氣,白景他們一清二楚,如今的禮聖脾氣有多好,當年的小夫子脾氣就有多差。小陌不也與好友碧霄洞主喝過酒,便撂下一句,頂天了也是個人,怕個卵。然後他就直接去找小夫子問劍了。

之所以沒有跟姜赦、白景他們一起登天,只因爲小陌曾經見過那個“人”。

小陌轉頭看了眼貂帽少女,若真有機會,就一起並肩在玉京山之巔看看人間。

謝狗發現小陌的視線,她有些羞赧,哇,小陌此刻眼神真溫柔,想睡我。

陳平安笑呵呵道:“不愧是鑽研小學的讀書人。”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山主,咱們纔是一夥的,莫要胳膊肘往外拐向個廢物,寒了衆將士的心。”

宋雲間也不惱火,白景跟小陌,都是道齡萬年的遠古大妖,他們這些遠古道士,何止是說話直截了當,修道煉劍生死不都是?

宋雲間笑道:“桃花數量有增有減,只要一直保持增多減少的形勢,就真是天下太平了。”

陳平安說道:“大驪只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大驪世道變得更好些,還談不上天下太平。”

謝狗雙手叉腰,“聽聽,這纔是措辭精準,攖寧道友啊攖寧道友,你可長點心吧你。”

宋雲間一笑置之。他已經琢磨出跟謝狗的相處之道了,只要不將其視爲正常的修道之人,那麼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合理的。

陳平安突然自言自語道:“我上次來京城,就跟荀趣無意間提到了‘妙筆生花’一語,現在荀趣就開始跟百花福地對接具體事務,算不算是一種心有靈犀的言出法隨。”

宋雲間說道:“這不是好事嗎?道人求道,何等艱辛,自古到今,難在印證。得道之士,心誠則靈,應驗言語,有感必孚。這纔是證道飛昇該有的嶄新境地吧?”

小陌不擅長這些籠統道語,別說跟誰清談打機鋒,就是想多了,就跟喝了劣酒假酒差不多。謝狗則是不敢隨便言語。

陳平安也只是隨口一提,返回屋子,桌上鋪了許多州郡堪輿圖,用硃筆畫出了幾條路線,既如人身經絡,也似大地龍脈。

除此之外就是讓容魚列一份名單、整理出三本冊子,分成京官、地方文官和駐地武將三個類別,將近三屆大驪京察大計當中考覈優異的官員檔案都做個簡單的彙總,可以適當側重正值青壯的中層官員的檔案履歷。容魚做事情是極有章法的,很快就給到了第一份名單,還說明天申時就可以給到第二份更爲詳實、準確的檔案。陳平安坐在那張鑲嵌有圓形青瓷片的椅子上,開始翻閱一本京察冊子。在天子腳下當官,便更能知根知底?不好說。

陳平安已經將整座國師府都給煉化。

小陌和謝狗又先後增補了層層禁制。小陌是天賦神通使然,謝狗則是手握道脈極多,陣法一道,皆非弱手。

陳平安手中的這支毛筆,是一件在大驪千步廊諸多衙署早已通行的仙家器物,使用者根本不必使用硯臺墨錠,筆鋒不必蘸墨,提筆呵氣就能書寫。類似這樣的物件,大驪朝廷還有不少。大瀆南邊的各國,就是稀罕物了,估計只能是中樞重臣才能接觸到,由朝廷內府定期供應,並未推廣開來,是他們不知道這類物件的好處嗎?當然不是,是他們國庫沒錢。

刑部侍郎趙繇來到國師府,進了官廳落座,容魚很快端來茶水,趙繇快速喝過一口茶水,也沒有任何客套寒暄,徑直說道:“剛剛去了趟兵部衙署,跟吳王城談過正事,沈老尚書就出現了,託我問國師啥時候去那邊坐坐,提醒你不要言而無信,反正一天不去,也是可以的,他就一天不跟陛下遞交辭呈,一天不交出兵部堂印。”

到底是自家文脈道統裡邊的師侄,同樣是三品官,雖然也有個正、從之分,不過人家洪霽好歹是整座京師北衙的一把手。趙侍郎是不見外的。

趙繇擡起胳膊轉了轉,說道:“你總要給我一句準話,給個確切的期限,明天,後天?兵部堂官更換一事,誰來接任,何時接任,上報御書房討論,如何控制廷議,尚書一換,整座兵部必然都要跟着動一動。這些都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我也學一學沈沉,你今天不給我個日期,我就在這邊打地鋪了。衙門點卯,禁中夜值,我都在國師府通宵達旦忙碌公務了,還跟我計較這些個?”

陳平安說道:“呦,火氣還挺大。”

趙繇喝了一大口茶,將茶杯放在手邊的花几上,不對,趕緊又提起來細細端詳一番,問道:“莫非是真品?”

陳平安說道:“只要別順手牽羊,真假你說了算。”

趙繇愛不釋手,問道:“上次文廟議事順手牽羊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刑部跟兵部兩位侍郎大人聊什麼正事,我很好奇,說說看,商量着如何造反啊?”

趙繇氣笑道:“國師大人在大殿上一站,再去御書房一坐,就大搖大擺打道回府了,莫非京城戒嚴一事就結束了?四艘大驪劍舟帶着軍用渡船浩浩蕩蕩南下一事,就不管了?是誰說的,此次京察分明暗兩條線,慶典籌備本身就是京察的一部分,要不要檢查檔案勘驗一番?今天的大驪京城,奇人異士何其多也,除了刑部自家的供奉,要不要地方上諸州將軍的隨軍修士,配合着刑部幫忙盯一盯他們的行蹤?”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趙侍郎跟我訴苦不着,我又不是吏部尚書。想升官,轉遷吏部當侍郎之類的,多跑跑長孫茂那邊。”

趙繇說道:“說回正事,一是餘氏祠堂那邊給出的結果,你覺得夠不夠,需不需要再拎出幾個,能夠放到邸報裡邊去的那種。二是關於大瀆牽扯到那麼多涉事官員,是繼續由刑部單獨辦案,還是國師府另有方案?三是百花福地跟我們大驪結盟,我剛剛聽說了,需不需要讓禮部那邊稍微露個面,弄一場締結山上盟約的簡單儀式?”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夠了,但是你必須再找出一條線,能夠讓朝廷邸報寫滿的那種。刑部單獨辦案,如果需要額外人手只管跟我提。盟約典禮儀式,暫時不需要。”

趙繇點點頭,將那花神杯往袖子裡一放,起身道:“那我就當你明天大駕光臨兵部衙署,這就去給沈老尚書帶話。”

陳平安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道:“趙侍郎,類似的試探,就沒有再來一次的必要了。”

趙繇說道:“總得有一次,讓我看到了結果,我才肯誠心誠意與國師說一句保證下不爲例。”

是你陳平安說一查到底、上不封頂的,你總得在事實上讓我信服,如果只是嘴上說幾句輕飄飄的漂亮話,騙我,還是騙你自己?

陳平安點點頭,“說得通。”

趙繇拱手作別,再不給陳平安“挽留”的機會,大步跨過門檻,真是下了臺階就往二進院落那邊跑啊。

剛好與懷捧一隻錦盒的容魚擦肩而過,她神色古怪,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趙侍郎,國師說將那隻花神杯送你了?”

趙繇腳步不停,轉頭笑道:“容魚姑娘,他沒說這話,我自己拿的。”

容魚問道:“確定了?”

趙繇點頭道:“確定。”

容魚忍住笑道:“趙侍郎倒也是真心替國師着想的,不愧是文聖一脈的師叔師侄。”

趙繇停下腳步,疑惑道:“容魚姑娘,此話怎講?”

容魚拍了拍錦盒,說道:“國師方纔讓我去取來一整套的花神杯,說既然要送就乾脆點,送十二隻杯子得了。是福地花主齊芳親自讓人送來的,想來不是贗品。”

趙繇從袖中摸出自己那隻花神杯,再瞧瞧容魚的那隻錦盒,若是臨時改口,趙繇沒那臉皮,轉念一想,重新將花神杯丟入袖中,笑道:“無妨,能夠從他手上拿走一隻花神杯,還是值得開心的事情。”

容魚笑着點點頭。

趙繇只覺得神清氣爽,剛要轉身離去,認爲還是要與容魚致歉一句,“可惜連累容魚姑娘盒子裡邊,缺了一隻花神杯。”

容魚笑眯眯道:“沒有啊,錦盒裡邊是十二隻。”

趙繇愣在當場。

陳平安站在臺階那邊,嘖了一聲,笑道:“趙侍郎,咱們是同鄉人啊,家鄉就是出瓷器的地方,我不過是當了幾年窯工學徒,你可是自家有私人龍窯的,結果連瓷器鑑賞的半點眼力都沒有,這就有點不像話了,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這輩子就沒有拌過泥料拉過坯吧?以後出門最好別跟人說你是處州龍泉郡人氏。”

趙繇也懶得再跟他絮叨半句,想起一事,就去找林守一抽空閒聊幾句。

在林守一那邊稍作片刻,趙繇離開國師府,發現容魚就在門口等着,將那隻錦盒遞給趙繇,“趙侍郎,拿走便是。”

不曾想趙繇搖搖頭,“他白送我一套真品花神杯,都不如我自己拿走一隻贗品花神杯。”

容魚有些不解,既是同鄉同齡人,還是同一文脈,你跟國師較什麼勁吶。

趙繇前腳才走,便又有一位侍郎大人健步如飛,往國師府這邊趕,與捧着錦盒站在原地的容魚打過招呼,此人便衝入大門,一進國師府地界就驟然停步,容魚見曹耕心舉起那隻紫皮酒葫蘆就開始仰頭喝酒,很豪邁,跟喝水似的。容魚啞然失笑,敢情是曹侍郎偷跑這兒喝酒來啦?

曹耕心打了個酒嗝,拍了拍肚子,舒坦,今年大驪察計一事,管得嚴啊,可把他憋壞了,就找藉口來國師府商量事情,過過癮。

曹耕心眼尖,早就瞧見趙侍郎跟容魚姐姐的眉來眼去了,呸,是趙侍郎眼神炙熱,心懷不軌,容魚姐姐不爲所動,厲色呵斥。

曹耕心問道:“容魚姑娘,這盒子裡邊是?”

容魚笑道:“是十一隻花神杯。”

曹耕心疑惑道:“咋個缺了一隻?”

容魚笑着不說話。

其實趙繇取走的那隻花神杯正是真品。

曹耕心試探性問道:“容魚姑娘,不如咱們一起去跟國師打個商量,連杯子帶盒子一併送我唄?”

容魚笑着搖頭。

曹耕心一跺腳,提起酒葫蘆就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藏好酒葫蘆之後,使勁拍打衣袖,急急返回吏部衙門。

————

已是酉正初刻。

京城內城最東邊,有一處將整座老鶯湖圈起來的私人園林,據說如今京城最大的仙家客棧,最早就想要選址此地,可惜價格沒談攏。有小道消息,園林的主人,是個身份晦暗不明的世家子,只需要曉得他家的祖宅不是在篪兒街就是意遲巷,這就足夠了。都說買賣不在仁義在,他就沒有這樣的講究,與那幫忙談價格的說客,當面罵了一句很狠的髒話,給那姓董的鄉巴佬帶句話,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幾個臭錢,充什麼大爺,再來煩人,小心我直接讓他捲鋪蓋滾出京城。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生而富者驕,生而貴者傲。

沈蒸已經在這邊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在等一個名叫柳�4�8、綽號“渠帥”的男人。他真正等待的,是權勢。

準確說來,是一塊能夠幫自己通往更大權勢的敲門磚。因爲柳�4�8終於肯將他引薦給神通廣大的“六爺”了。

大日炎炎,即便是酉時了,沈蒸依舊覺得有些煩悶,整座京城就跟個蒸籠似的,他站在一棵柳樹蔭涼裡邊,時不時望向大門那邊,即便已經站了將近半個時辰,沈蒸依舊耐心等待柳的現身。猜測那位手眼通天的六爺,極有可能在酒足飯飽之後,纔會見自己,怎麼都該酉時末甚至是戌時吧,等着便是,至於雙方見了面,能夠說上幾句話,沈蒸心裡也沒底。

他也很好奇那個姓董的,到底是什麼人物,到底是有錢到什麼份上,纔敢數次提價,想要盤下整座老鶯湖園林。

更好奇此事不成,竟然就直接換了個更好的地方,聽說還是一座仙家客棧。

在沈蒸看來,這不是打那位世家子的臉麼,不料後者好像就沒有使絆子,那座做着神仙錢買賣的客棧,

沈蒸這輩子打過交道的官,最大的,就是縣尉了,他根本不懂裡邊的門道。

都說官場跟了誰比什麼都重要。像他們這些混底層江湖的,不是一樣的道理?

百無聊賴,沈蒸伸手摺了一片柳葉叼在嘴裡,其實剛到這邊的時候,他還擔心這座園子門房雜役之類的人物會過來趕人,還好,從頭到尾就根本沒人搭理他。

沈蒸是從外城宅子一路徒步走來的,私人車駕,馬匹自然都是有的,而且那匹馬還是從大驪邊軍裡邊淘汰下來的。但是沈蒸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走路,主要是怕鬧笑話,不小心在柳那邊就惡了印象。

此刻沈蒸浮想聯翩,很想知道自己十年,二十年?之後,會不會也有個名聲鵲起、混得還行的年輕人,爲了見自己一面,也會有這般……操蛋的心境?

天上的事情,他不會仙術,蹦起來都夠不着那麼高的,大驪京城地面,一國首善之地,百衙林立,魚龍混雜,也輪不到他管什麼,絕不敢隨便伸手,但是在“地面”以下,見不得光的角角落落,那些讓大人物們嫌髒的腌臢地界,他自認還算有點能耐,有些見識。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

各有各的活路和活法。

他是大驪京畿嘉魚縣人氏,嘉魚縣是一個出了很多武將的地方,都說是個魚躍龍門的風水寶地,同時也有很多個江湖幫派。

沈蒸今年二十七歲,十二歲就開始混幫派,二十四歲的時候,帶着百來號兄弟們進了京城地面,在外城站穩了腳跟。打拼了幾年,終於有了點名氣。但是剛剛被柳的幫派給兼併了,就在前一晚,沈蒸親手做掉了兩個死活不肯與柳低頭的兄弟,從軍師兼賬房先生的身份,變成了幫主。

他想要賺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想睡至少得是當朝三品官的女兒,想要成爲渠帥柳那樣呼風喚雨的人物,黑白兩道都混得開,

沈蒸覺得自己命裡只缺一個貴人。

今天他就要去見這個人。

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緩緩駛向那處私人園林,車伕是個精悍青壯,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兩個男人各自靠着車壁相對而坐,其中體型跟一座小山似的胖子,使勁扇動一把描金扇子,額頭和脖子裡邊依舊滿是油膩汗水,胖子不停埋怨道咋回事,好像往年這個時節可沒這麼熱啊,韓六兒,該乘坐我那輛馬車的,貼上一張仙家售賣的驅暑符,嚯,足足一旬都是涼爽的,就是價格貴了點,對了,韓六兒,問你個事兒,這些近些年在各州坊間都能買的符籙,真是那姓董的財路之一,你消息靈通,說說看,回頭我好跟那些姐姐妹妹們吹個牛,就說符籙是姓董的送我……

另外那個差不多歲數的男人,此時是一副文士裝束,但是身上官氣頗重。

聽着胖子碎碎唸了一路,男人幾乎不搭話,此刻終於開口調侃道:“韋赹,那些跟了你的女子,她們圖什麼?你也說道說道。”

胖子哈哈笑道:“還能圖什麼,她們又從我這邊掙不了幾個錢,估計只能是貪圖我的美色了?”

男人掃了一眼胖子,搖搖頭說道:“她們偶爾拿到手一點,也算是掙着辛苦錢。”

眼前這個蓄鬚的中年胖子,怎麼都有兩百多斤肥肉了,他這輩子唯二能夠拿出來炫耀的事情,出身意遲巷,是曹侍郎的發小。

胖子這些年經常帶着各色女子乘坐馬車,去意遲巷、篪兒街那邊長長見識。

此事在相熟的同齡人當中,是一樁笑談。

胖子在菖蒲河那邊開了家生意不錯的酒樓,當然不撈啥偏門,一來胖子自己膽子小,再者家裡規矩嚴,他怕三條腿都給打斷,爲了幾個錢,不值當。

其實前個三十幾年,家裡還是有人有資格參加御書房小朝會的。

需知意遲巷和篪兒街那麼多的宅邸,別看曾經祖上如何如何,若說當年咋樣咋樣,能否列席小朝會,就是一道天大的門檻。

如果能夠有把椅子,就啥都不用說了,沒把椅子放屁股,也一樣啥都甭講了,扯些老黃曆,有勁麼。

問題是到了胖子他父親這一輩,不提了,他爹如今還只是個禮部的精膳清吏司郎中,之一。兩個叔伯,混得還不如他爹呢,都是那種典型做人很好做官不行的,在各自衙署,因爲資歷老,持身正,油鹽不進,所以說話特別衝。胖子就曾聽說過他大伯的一樁趣事,一個在工部趴窩了將近三十年的員外郎,有次右侍郎大人喊他去官廳談事情,他大伯在半刻鐘之內,足足半刻鐘,就只是直愣愣看着那位侍郎大人,一言不發。

導致侍郎拿這員外郎也沒轍,只好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既然你覺得這件事不妥當,就再議。

大概侍郎還是有些惱火,就補了兩句話,一句是按照規矩,最遲明天你就要給我拿來一份詳實的勘驗文書。一句是侍郎大人伸手指了指員外郎,十分無奈說你這同年唉,就知道在我這邊橫,有本事你跟尚書大人橫去……與侍郎大人是科舉同年的員外郎已經起身走人了。

胖子聽聞此事,覺得這是壯舉是美談啊,就去當面詢問大伯此事真假,可能是大伯當時心情不太好,直接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後來乾脆連胖子的老子、自個兒的弟弟都一併罵了,說家族裡邊,就數你爹最會做官,半點讀書人的風骨都沒有的,你個兔崽子也不差,好死不死在菖蒲河那邊開酒樓,你怎麼不直接穿戲服賣唱呢,生意豈不是更好……後邊的話,就真的有些難聽了,胖子已經忙不迭跑遠了。

實在是讀書不開竅,罵人做啥子嘛。再說我當年送的那件螭龍紋青瓷筆洗,不也擱在大伯你書桌上用了好多年了。

所以胖子的出身,嚇唬嚇唬不熟悉京城官場的外人,當然沒問題,真回到了意遲巷,就是個笑話。

胖子叫韋赹。赹字諧音“窮”。

朋友們總是拿他的名字開涮,投了個好胎,取了個不太好的名字。

韋赹也不以爲意。他這一輩所謂的撈偏門,跟父輩祖輩們眼中的撈偏門有些不一樣,比如韋赹覺得自己不撈偏門,是因爲好些差不多出身的同齡人,早就把生意做到了大瀆以南,甚至還有小道消息,據說有幾個都乘坐跨洲渡船,去過桐葉洲那邊了。韋赹是沒出息,但他不是傻子,清楚這裡邊的生意,肯定不會太乾淨。

當然,在他叔伯看來,家族子弟,或者參加科舉,靠自己考出個清流正途出身,或者去邊軍,馬背上賺取功名,只有這兩種,才叫走正道。

韓六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韋二伯當了很多年的禮部郎中,官是不大,雖說在京城官場也沒實權,但是風評好。還是有些機會往上走的。”

韋赹無所謂道:“就算我爹再跨個臺階,不也還是在清水衙門裡邊打轉,說不定官帽子大了點,管我就更嚴了,跟我說那門風啊做人啊。”

韓六兒不再言語。

韋赹合攏摺扇,笑道:“不談這些煩心事了,今晚算我給你辦一場慶功宴,要不是你那邊規矩多,直接喊上衙門同僚,甭管官大官小的,喊上一起去我家酒樓多省事,還熱鬧些。你還不清楚我?讀書是不行,酒桌上交朋友,一絕!尤其是給自家朋友撐面兒,更是一絕!”

韓六兒掀起車窗簾子,皺眉道:“韋胖子,就算我不去你酒樓吃頓飯,來這邊做什麼,繞遠路不說,價格還貴。”

見好朋友直皺眉頭,韋赹便有些發憷,嚅嚅喏喏,說不出個屁來。難怪父親和叔伯都說韓六兒是塊天生當官的料。

韓六兒也察覺到韋赹的異樣,笑道:“你被殺豬當然是不怕的,我才幾斤肉,經得起宰?”

韋赹搓手笑道:“這裡門檻高啊,在這邊請客吃飯,顯得有誠意。再說了,我請客,又不要你掏腰包,你那點俸祿才幾個錢。”

韓六兒扯了扯嘴角,放下簾子,“見着那傢伙的嘴臉就晦氣。”

韋赹說道:“肯定見不着他魏大公子的,那傢伙一年到頭也來不了這邊幾次。”

魏浹家世不錯,關鍵是他們家跟上柱國曹氏是世交姻親,所以魏浹見着了吏部侍郎曹耕心,他是可以大大方方喊一聲曹叔叔的。

這個打小就一肚子壞水的傢伙,也開酒樓,不過是副業裡邊的副業了。

這些年總喜歡跟人炫耀,曹叔叔跟他姑姑當年差點就訂了一樁娃娃親的。

他們這些個在家族父輩眼中不成材的所謂大家子弟,逐漸形成了默契,各有各的門路和地盤。

韓六兒到底不忍心跟朋友說重話,如今正處於朝廷察計期間,官衙內外,做什麼事情都得悠着點。

只是再一想,自己這小小六品官,跟朋友吃頓好的,而且也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若是也會被誰算賬,那就算去。

韓六兒終於不再始終坐姿端正,癱靠着車壁,踢了靴子,“這段日子連軸轉,可把老子累壞了。他孃的,終於能夠喘口氣吃頓踏踏實實的飽飯了。”

韋赹哈哈笑道:“混公門就是這點不好。上邊嘴皮一句話,下邊手腳百件事。我捱罵是自找的,你們累點,也是自找的。”

韓六兒搖搖頭,使勁扯了扯領口,雖然神色疲憊,卻是雙眼炯炯,“這回忙前忙後,都是值得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這官當的,恨不得連路邊的野狗姓啥都要親自去問一下,經常大半夜的,實在睡不着,就要起牀,親自去大街小巷走動走動,才肯放心。但是我心不累,等會兒,咱們哥倆好好喝頓,既然來都來了,到了那邊,就喝……貴的!”

韋赹很少看到韓六兒流露出這樣的神態,韓六兒這傢伙,從小就穩重,其實跟袁正定挺像的,不過韓六兒卻是跟自己一樣,喜歡跟在曹侍郎屁股後頭一起闖禍。不同的是,曹侍郎回到家裡,啥事都沒有,韓六兒頂多捱罵,自己卻要捱揍。

韓六兒正色說道:“說吧,怎麼開竅的,終於知道找我幫忙辦事情了。”

韋赹猶豫了一下,嬉皮笑臉道:“神女託夢。”

韓六兒一腳踹向韋胖子,笑罵道:“去你孃的。”

韋赹豎起手指,“對天發誓!”

韓六兒揉了揉眉心,道:“行了行了,嘴巴把門還挺嚴實,其實耕心早就跟我打過招呼了,他孃的,這個王八蛋還給我定了個期限,你要是一直不找我,我就只好去主動找你了。”

韋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先前在意遲巷那邊湊巧遇到獨自散步的曹耕心,韋赹就趕緊停下馬車,閒聊了幾句,曹耕心說在菖蒲河這地兒,韓六兒的六品官能當三品官用。

曹侍郎確實沒說假話。

韓六兒輕聲說道:“能辦的,做朋友的肯定力所能及幫忙,不能辦的,你找我就是……算了算了,就你這點芝麻綠豆大小的膽子,也做不了什麼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勾當。所以你也別覺得我幫了這次,我們的交情就算到頭了,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情……”

韓六兒停頓片刻,說道:“韋赹,你記好了,我韓禕從不跟誰說虛頭巴腦的假話,跟你更犯不着裝什麼大爺。誰覺得你好欺負,隨便就敢噁心你,拿你開涮。好,在長寧縣,我就讓他知道誰纔是真正的爺。”

韋赹愣了愣,瞬間紅了眼睛,趕忙哈哈笑起來,故意揉了揉眼睛,“這話說的,大老爺們都要落淚了。”

韓禕輕聲道:“下次我介紹洪霽給你認識。”

韋赹伸手指了指北邊,壓低嗓音說道:“北衙那位?”

韓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韋赹當然不會多問。

韓禕自顧自笑起來,“我就納了悶了,咱們小時候那會兒,你每天跟着耕心走街串巷,不是賣春宮圖,就是調戲小姑娘,不然就是吭哧吭哧去跟篪兒街幹仗,次次傻了吧唧衝在第一個,就不曉得轉頭看看我站在哪裡,耕心站在哪裡的?那會兒你膽子也不小啊,怎麼年紀越大膽子越小了?”

韋赹擡起掌心使勁揉臉,“那不是跟在曹……耕心的屁股後邊,我肯定拎着磚頭就往前衝啊。”

“再說了,耕心的膽子比我們大多了,我們只敢跟同齡的女孩子嘴賤幾句,他倒好,只調戲比咱們大上好多歲的姐姐。”

“你說奇怪不奇怪,不管耕心怎麼說,她們竟也不生氣,我當年偷偷去篪兒街試過一次,就是馬沅他們家那個,瞧着文文氣氣一姐姐,耕心調戲過好多次了,她次次都是紅透耳根子,從不還嘴的,對吧,你記得吧?輪到了我,你猜怎麼着,她只是看了我眼,然後後退幾步,拉開一個架勢,武把式啥的?反正當場就給了我一個過肩摔,好傢伙,那一下,把我給摔懵了,躺地上半天都沒能坐起來,臨走之前,她還威脅我別說出去,否則見我一次就揍我一次。”

韓禕大笑不已。

韋赹揉着下巴嘿嘿說道:“這還不算,等我偷摸回到家裡,被我娘發現不對勁了,塗抹藥膏的時候,一直追問怎麼回事,哪家崽子下手這麼沒輕沒重的,哈哈,我就說是韓六兒,是咱們跟着曹耕心一起賺了錢,結果我們分賬不均,你就把我打了頓,我孃親心疼壞了,說肯定要讓你爹孃好好管教你。”

韓禕笑得合不攏嘴,不得不伸出手指揉了揉臉頰,“我還奇怪呢,當年爲何我爹孃都莫名其妙勸我一通,說些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道理,我心裡邊還在盤算呢,那幾個不順眼的王八蛋,自己近期好像都沒找他們的麻煩,幫他們開瓢啊。我娘說能不打架就別打架,一起玩的朋友,犯不着動手啊。我爹稍微好點,私底下還跟我補了幾句,說真要打架也就打了,千萬別吃虧,總要撈點實惠。尤其是跟篪兒街那邊對上了,必須至少要保證自己輸人不輸陣,否則在外邊被人揍了都不敢還手,回到家老子再揍你一頓。”

韋赹嘖嘖道:“我爹哪有你爹的見識氣魄唉。”

韓禕笑了笑,“還是耕心說得對,你啊,趕緊找個正經姑娘娶回家,只要生了孩子,韋二伯隔代親,把孩子往懷裡一抱,再看你就要順眼了。”

韋赹眼神黯然,“就我這副尊容,哪家好姑娘瞧得上眼。”

韓禕說道:“倒也未必。”

韋赹點點頭,“那我就聽你們的,好好收收心,再也不用笑話掩蓋笑話了,確實是傻了點。”

韓禕重新穿好靴子,擡頭笑道:“這就對嘍。”

韋赹問道:“那個綽號渠帥的傢伙,好像叫柳來着,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好像幾條道上都很混得開?”

韓禕淡然道:“就是個小混子。”

韋赹也就只是隨口一問。京師有意思沒意思的事情多了去。好些人物和趣事,無非是提一嘴,聽一耳朵。

大驪京城有兩個縣,其中長寧縣又是更爲重要的那個,而韓禕就是上任沒多久的新任縣令,不過暫時還有個署理身份。

比如整條菖蒲河以及金魚坊、花神廟在內,就都在長寧縣轄境之內。

但如果不是曹耕心主動提起,韋赹就沒打算去找韓禕幫忙,也想過,但是過不了自己的心關,就不去了。

長寧縣的縣令,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難當的官之一,官諺不是說了,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州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

但越是如此,整座大驪王朝,百餘州,又有多少個縣令?有幾個縣令,皇帝陛下是知道的,諸州地方上封疆大吏都是要留意的?

韓禕如今的這個官身極爲特殊,也被官場習慣稱之爲天下第一縣令。

韓禕是家族他們這一輩的排行老六,就有了韓六兒的綽號,兩個姐姐,一個嫁人嫁得很近了,真就幾步路,反正孃家婆家都在意遲巷。一個嫁得很遠,嫁去了山水迢迢的東嶽地界一個偏遠府郡,說是遠嫁,其實也跟私奔差不多了。前些年在意遲巷、篪兒街也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能夠當上長寧縣的縣令,韓禕又豈會是庸碌之輩?

只要不是個瞎子,都知道韓禕在官場後勁會很足。

好像應該說點什麼,可是韋赹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什麼話來,這個熱汗直流的胖子就只好狠狠抹了把臉,重新打開摺扇。

滾下了馬車,韋胖子領着韓禕一起走向大門,眼角餘光瞥見柳樹底下站着個青年,韋赹記憶力極好,確定自己不認得此人。

兩位俗稱大把事、二把事的臨時門房都已經現身,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和一位妝容淡雅的豐腴婦人,只因爲他們認出了韓禕的身份,但是極有分寸的攀談言語之間,半點不提此事。至於韋赹,在這邊勉強算是個熟客,以前胖子帶客人來的時候,至多就是當下留在門房內的那位三把事露個面,與之閒聊幾句而已。

京城官員極多,大官也很多,韓禕雖說單論品秩,暫時頂多只能算是中層官員,還是隔壁長寧縣的父母官,但是他們哪敢掉以輕心,別說是他們,便是東家魏浹曉得了韓禕登門,都是一定要找個機會,主動拎着酒壺去敲開門敬個酒的。不過今天真不湊巧,可能是例外了,魏浹不但在,而且他真不一定能夠抽身去見這位韓縣令,即便韓禕是當之無愧的大驪王朝縣令第一人。

韋赹走在路上,瞧見湖邊一位古貌道人,便有幾分好奇,不曉得是哪家仙府的高人,是否地仙?

韓禕看了眼老者,不動聲色。

進了丁字號房,韓禕跨過門檻,看着寬敞到能夠容納二三十號人吃飯的那張大桌子,當着兩位門房的面,氣笑道:“韋胖子,你自己瞅瞅,說好了簡單請我吃頓飯,結果就要剁掉你一層秋膘?你自己說,等會兒我到底是喝酒,還是喝你的血啊?”

方纔這一路走來,韓禕跟兩位門房還是有說有笑的,並沒有端着架子冷着臉。

韋赹笑道:“氣派嘛。”

韓禕呵了一聲,說道:“等會兒你坐我對面,看我怎麼給你夾菜。”

兩位門房都有些驚訝,韋赹這種上不得檯面的廢物,怎麼能跟韓禕這麼熟絡的?

東家不是說韓禕這種官運好到擋不住的人物,但凡跟韋胖子在路上說句話都算跌份嗎?

韓禕落座,環顧四周,再望向韋赹,笑眯眯道:“韋胖子,在今天能夠訂到這麼間大屋子,老費勁了吧?”

韋赹哈哈笑道:“不會不會。”

那位婦人立即說道:“韋公子是我們這裡的貴客,東家親自叮囑我們,不管今兒如何緊張,都一定要爲韋公子騰出地兒。”

韓禕看着她,微笑道:“這就好。”

婦人內心打鼓不停,仍是帶着那張天然嫵媚的笑臉道:“韋公子是貴客,若是咱們園子有款待不周的地方,肯定是我怠慢了。”

她擡起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怪我。”

有一雙桃花眸子的婦人,她不笑便端莊,一笑便尤物。

韋赹膩歪笑道:“不怠慢,怎麼會怠慢,別打別打,我最見不得這種情形了。”

婦人其實一直在小心觀察韓禕臉上的細微處,與那韋胖子笑言幾句,她就和園子大把事一起先退出去,她輕輕關上門,幽幽嘆息一聲,貴逼人來不自由。這個韓禕,真是個厲害人物。

方纔她面朝屋內,低頭彎腰,雙手關門的一瞬間,衣領口便有些略顯擁擠的白膩風光。

韋赹沒好意思直勾勾瞧,狠狠剮了一眼,便立即做賊似的收回視線。

韓禕卻是自然而然的,順便就看了一眼,不急不緩的收回視線,僅此而已。

關上門後,老者以心聲說道:“這邊就給你了。小心些,韓禕不是個善茬,你也別想要敬幾杯酒就含糊過去,尤其不要想着耍那些狐媚伎倆,切記一定要敬而遠之。我立即去找東家說韓禕到了,來不來這邊敬酒或者落座陪酒,就讓東家自己看着辦了。”

婦人以心聲答道:“我嚇都嚇死了,哪敢借着酒醉往他身上靠呀,放心吧,等會兒我從頭到尾親自端菜送酒,肯定比那花神廟的廟祝葉嫚,都要像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老者點點頭,輕輕離開廊道。外城有外城的好,一些個喜歡清靜的官員反而喜歡來這邊。

婦人其實這些年見過的大官,品秩不高卻身份清貴的,出身平平卻手握實權的,當然也有既是頭等豪閥出身、又能夠身居高位的,都是爲數不少的,在任的二品官還真沒見過一個,曾經當過二品從二品的,倒是見了一些。不過又有些人,婦人至今都不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都是東家魏浹從頭到尾親自接待的。

不管見過多少世面,在婦人印象中,韓禕都是一個很特殊的官員,具體爲何有這種感覺,她也說不上來。

最早她還有些建議來着,是不是可以稍微帶點“葷”?東家魏浹給氣得不輕,直接甩了一耳光過來,大罵她一句,當我這裡是個窯子啊。

園子其實是想要讓那葉嫚過來管事的,魏浹一開始對此頗有信心,後來就不提這茬了,只是憤懣說了句,請不動那娘們。

屋內,韋赹剛想要開口說句謝了,再聊一聊那婦人的身段來着。不曾想韓禕搖搖頭,擡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之後韓禕面色極冷,卻是笑聲道:“韋胖子,說說看,你那酒樓何時倒閉,最後一頓飯,打算請誰?”

韋赹心領神會,就開始陪着韓禕扯閒天,哪怕是不犯忌諱的官場消息,以及好朋友的私人情誼,今兒是別提半個字了。

————

陳平安換去堂屋那邊,此地既可以是議事的正廳,又是一處空曠異常的秘境。

陳平安以觀想之法,臨時懸掛起了一幅嶄新的浩然九洲堪輿圖。

再以術法打造出一條椅子,落座之後,擡起雙手,手指互敲。

謝狗坐在門檻上,轉頭看了眼山主的背影,問道:“小陌小陌,山主又要搞啥子哦?”

小陌站在一旁,說道:“不清楚。”

謝狗說道:“感覺山主越來越像他師兄繡虎了。”

小陌笑道:“你見過崔先生啊?”

謝狗撓撓臉頰,“是哦。說話又不嚴謹了,都是跟宋雲間聊天聊的。”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都說飛昇境分三種,弱飛昇,強飛昇,十四境候補。你們覺得我屬於哪種?”

謝狗脫口而出說道:“必須是強飛昇啊。”

小陌幾乎同時說道:“弱飛昇。”

謝狗捱了雷劈一般,呆呆轉頭,小陌小陌,你是被鬼附身了麼,怎麼說這種話。

小陌補充道:“公子,躋身十四境之前,看待公子當下境界,就是介於弱飛昇和強飛昇之間。如今,就是弱飛昇。”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轉過頭去,繼續神遊萬里。

謝狗小聲道:“小陌,山主好像被你傷到心了,你瞅瞅,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也不願意多看我們一眼。”

停頓片刻,謝狗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可別是偷偷流淚了啊。”

小陌無奈說道:“看待修行一事,不能有任何虛妄心。求道之心堅定一事,公子並不比你我弱了絲毫。”

從玉璞境到仙人境,就已經是一種極大的脫胎換骨。山上也有“洗心革面”一說,是當之無愧的褒語,只說躋身仙人境之時,便能夠任意更換容貌,市井坊間忌諱“破相”一事,躋身仙人境,卻是破而後立,可以將一切人身由內而外的蕪雜都剔除出去,除了道身更加趨於金身無垢,道心也會接近無缺漏,故而仙人一境,就像爲飛昇境打了兩層厚底子,不斷夯實如黃土的道體,用以承載萬物,一顆道心似日月星辰,牽引肉身飛昇。

彷彿修道之人的飛昇本身即是一種天地交通的雛形。

躋身飛昇,眼中所見景象,跟仙人之時看天地,簡直就是翻天覆地。

確實,陳平安曾經與陸沉暫借過十四境,以十四境修士遊覽過寶瓶洲各地。

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那只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看待天地的“視角”。

如果陳平安不是被姜赦逼得不得不將人身天地打成混沌一片,說不定就會有些隱患,至於是大是小,終究是無法考證的事情了。

人間飛昇境見着了十四境,好像都會下意識想要詢問一句十四境的風景。

道號青秘的馮雪濤是如此,自號攖寧的宋雲間也是如此。

對啊,飛昇境至十四境,又是怎樣的別樣人間呢?

陳平安站起身,轉頭說道:“小陌,狗子,你們誰陪我練練手?”

謝狗眼神炙熱,躍躍欲試,嘴上卻說道:“我哪敢吶。”

小陌說道:“公子,我尚未真正穩固境界,暫時還無法精準掌控分寸。”

謝狗一抹嘴,從袖中掏出短劍。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掌,“狗子,你先把短劍收回去。”

謝狗歪着貂帽,她眼神茫然,山主你雖然只是個新飛昇,但是你從來不是啥慫包啊。

陳平安正色道:“又不是什麼着急的事情,我可以等小陌完全穩固好了境界,再來掂量我這飛昇境的斤兩。”

謝狗勸說道:“山主,你可不能因爲咱們都是飛昇境就瞧不起人啊,我要是認真起來,能耐不小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此事休要再提。”

謝狗猶不死心,“這場切磋,劍術對劍術,道法對道法,神通對神通,符籙對符籙,要啥有啥,咱倆過過招練練手,合適的。山主你反正都是必輸的,能有啥壓力呢,我纔是有壓力的那個人,山主,你別慫啊。

陳平安換了個稱呼,“謝次席?”

謝狗立即說道:“好嘞。”

小陌笑道:“也別慫啊。”

謝狗雙手一扯貂帽,去耳房繼續寫山水遊記去了。

————

這棟私人園林裡邊,除了各種稀罕的美食,這裡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昔年驪珠洞天、如今處州龍泉郡龍窯出產的青瓷。一切文房清供和日用器物,花瓶香爐果盤等,對外只說是民仿官的瓷器,但是真正識貨的行家都心裡有數,至少是官仿官。

一個相貌木訥的年輕男人,正在擡頭欣賞牆上嵌着許多枚老瓷片的掛屏,四扇屏形制。據說宅子主人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初,就跑去那邊撿漏了,果然趁着大驪朝廷尚未封禁老瓷山,跑去那座破碎瓷器堆積成山的地方,撿來了一大堆當年還無人問津的珍貴瓷片,四幅掛屏將大驪王朝的所有年號都湊齊了。

附近角落的花几上邊,擱放着一盆蘭花。男人挪步到這邊,彎曲手掌,輕輕揮動,嗅了嗅。

屋內其實還有魚龍混雜的一堆人,但是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好像不善應酬,始終沒有說話。

大爲出乎沈蒸的意料,他很就見着渠帥柳了,領着他進了園子,顯然熟門熟路,不用誰帶路。

柳在園子外邊,有意放慢腳步,聚音成線以密語叮囑了沈蒸幾句。

沈蒸跟着柳走過一條光線略顯昏暗的廊道,兩邊窗櫺雕刻有仙桃葫蘆、梅花喜鵲,地上鋪着一幅出自綵衣國的地衣。

柳站在門外,輕聲道:“六爺,人已經帶到了。”

開了門,柳帶着沈蒸一起跨過門檻,還是柳關了門。

沈蒸進門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失神。

一張榻上,有人支頤斜坐。

他手裡拎着一支玉芝如意。

那是個眉眼細長、肌膚白皙的英俊青年,嘴脣纖薄而鮮紅,他身着一件雲彩錦衣,外罩一件竹紗素衣,腰繫白玉帶。書上所謂的貴公子,不過如此。

案几上邊擱放着一隻博山香爐,香菸嫋嫋,還有一些時令瓜果,京城特色小吃。

屋內還坐着六個人,都是背對着柳和沈蒸的,當他們敲門再進門,沈蒸發現只有兩人轉頭看了眼,其餘幾位,都在喝酒。

看那幾只酒壺,好像是傳說中的長春宮酒釀?

柳低頭抱拳,歉意道:“六爺,今兒比較特殊,跟魏浹溝通過了,實在是沒辦法清場。”

“我無所謂。”

貴公子抿了抿嘴,擡了擡下巴,懶洋洋道:“倒是他們幾個,比較嬌貴,剛剛趁着你去領人的時候,就開始嫌棄抱怨你不會辦事,比如孫衝說還渠帥呢,結果就找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說不對,這兒是湖邊,鳥拉屎的,說不定就拉在咱們屋頂,他們一個個笑得不行。”

柳連忙低頭彎腰,與其中一個背影,抱拳道:“小侯爺,恕罪個。”

那人轉過頭來,陰惻惻說道:“侯爺個屁,早就滅國了。你噁心誰呢。”

貴公子唉了一聲,“怎麼跟自家兄弟說話呢,小肚雞腸的肚量,難怪你會在桐葉洲那邊每天吃掛落。”

黃衝立即轉頭,提起一杯酒,“六爺說的是,我必須自罰一杯。”

貴公子拿玉芝如意指了指黃衝身邊的男人,“柳,魯宥就厚道多了,只有他幫你打圓場來着。不愧是昔年盧氏王朝的頭等學閥出身,涵養就是要好一些。”

柳連忙躬身致謝。魯宥也已經轉過身來,是個面如冠玉的英俊男子,他笑着拱手還禮,“渠帥不必客氣。”

沈蒸始終面無表情。

學閥?

他孃的,還真是頭回聽說這個詞語。

黃衝抹了一把嘴,再次轉身,“喂,渠帥身邊杵着的,你小子姓沈,對吧?你叫什麼名字來着,算了,聽說你是個武把式,挺能打的,耍套拳來看看。”

柳微微變色,沈蒸卻是依舊神色如常,還真就開口報了自己會哪幾種拳法,再問他想要看哪種把式。

如此一來,反而是搞得黃衝有些興致闌珊了,總不能真讓這小子在那邊噼裡啪啦砸袖子跺地板吧。就算他樂意,六爺樂意嗎?

黃衝便換了一個法子,笑問道:“剛纔聽渠帥說了關於你的一些事蹟,咱們個個刮目相看,姓沈的,你們混江湖的,是不是都得這麼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才能出頭?”

沈蒸說道:“爹孃還是要認的。至於昨天歃血爲盟的兄弟,明天還是不是,得看情況。”

黃衝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

又有一張面孔轉過來,嘖嘖道:“狗咬狗?”

沈蒸說道:“找一條好使喚的狗,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柳有些着急,你這小子,才勸過你別亂說話,怎麼一句句都如此夾槍帶棒的,真不知道惹惱了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你都有可能就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找人殺你,肯定不敢,畢竟是鬧出人命的事情,但要說讓你今晚就少條胳膊斷條腿,還可以讓你主動閉嘴,都不敢去官府說三道四……是多簡單的事?

那張偏陰冷的年輕臉龐,言語也跟冰窖裡拎出來的冰塊似的,“理解,出身不好,想要出頭,總是富貴險中求。”

“你這種人,我還算熟悉,比如你的眼睛裡邊,女人永遠就像沒穿衣服,男人值幾個錢,你也能通過觀察和聊天,很快就有個大略的判斷。沈蒸,原名深蒸籠,因爲你覺得名字不好聽,十四歲就自己去掉了個籠字,湊合着用‘沈蒸’了,是想要討個好兆頭,蒸蒸日上,前程似錦?”

“那你是不是不該留在京城這邊,至少離京城和陪都遠一點,例如挑選一個偏遠些的州郡?在那邊拉起一個幫派,我覺得你離鄉越遠,可以混得越好。既然如今投名狀也遞了,鐵了心要跟着柳混,沈蒸,也該謀劃謀劃要走什麼路了。比如找塊飛地,求柳讓你去那邊混,花個三五年光陰,證明一下自己的本事?或是讓渠帥單獨給你某一條線的財路,不必大,只要這條線都屬於你一個人管就可以了。”

“大驪京城是什麼地方,你沈蒸每天提心吊膽,小心自己不要陰溝裡翻船?”

“你沈蒸也能算是什麼船嗎,別說小舟啥的,你們就是那條臭水溝嘛。”

沈蒸微微訝異,這傢伙肚子裡有貨!黃衝什麼狗屁侯爺的,給他提鞋都不配。

若是性格軟綿一些的,跟開口說話的這種人同處一室,簡直就是遭罪。

沈蒸反而覺得極有意思,習慣性拇指搓動食指,點頭道:“有道理,記住了。”

貴公子問道:“沈蒸,知道爲什麼讓柳把你喊過來嗎?”

沈蒸先拱手,沉默片刻,再說道:“六爺是註定一輩子都不會踩到爛泥巴的天生貴人,偶爾悶得慌,總要找點樂子耍,就像每天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嘗一嘗醃菜,能解膩。”

“六爺,我只上過幾天村塾,不會說話。但是我可以保證一件事,話可能會說錯一兩句,但只要是六爺吩咐下來的任何事情,我都肯豁出性命去做,做好了,我就厚着臉皮討個賞,哪天做錯事了,六爺也不必把杯中酒灑在地上。”

“相信六爺肯定聽得出我說的每句話,是不是真心話。我至多在一些小事上與渠帥抖機靈,絕不敢在六爺這邊說錯一個字!”

貴公子扯了扯嘴角。

黃衝率先打破沉默,譏笑道:“難怪柳說你是條好狗。看家護院的本事一般,放出去偷偷咬人幾口,是完全沒問題的。”

柳神色尷尬。

沈蒸收斂微妙心緒,倒是全不在意。

魯宥暗自點頭,舉起手中酒杯,喝了一口酒。沈蒸確是狠人。

貴公子驀然笑道:“他孃的,真是個妙人。”

沈蒸眼神恍惚,世上真有人物,不用是武學宗師,也不必是神仙中人,單憑一句話,好像就可以讓整間屋子變換天地?

不過貴公子還是搖了搖頭,“你有句話確實說岔了。什麼鞋底板不踩泥巴之類的,不就是暗諷我時人不識農家苦?說黃衝他們幾個是可以的,我則不然,我是勉強曉得民間疾苦的,比如你十二歲就開始胡亂拿刀砍人了,我比你更早就開始擺攤賣東西了,賺的錢,不是金子銀子,更不是神仙錢了,是一顆一顆銅錢賺的,掙着了點錢,才能吃頓飯,還未必可以吃飽,吃好?想啥呢,做夢吧。”

坐直身體,綽號六爺的貴公子,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黃連,綽號是隨便取的。我既喜歡賺錢,也很喜歡江湖,更喜歡跟不同的人結交不同的朋友。”

貴公子以玉芝如意敲打手心,微笑道:“行了行了,你們都消停點,就別一個個輪番上陣,嚇唬我們沈幫主了。”

黃衝立即垮了肩頭,委屈道:“六爺,爲啥是我裝惡人啊,憑啥是魯宥跟竇昱擱那兒裝學問人吶。”

屋內頓時鬨然大笑,柳終於回過神來,也跟着笑起來,他使勁拍了拍沈蒸的肩膀,“他們都是在開玩笑。”

黃衝轉身抱拳,“沈蒸兄弟,跟你道歉個。今兒除了你被矇在鼓裡,就屬我最慘了,估計你這會兒已經記恨上我了,沒事,處久了,你就知道我這個人不壞的。”

竇昱同樣轉身,微笑道:“爲了配合黃衝演好惡人,我可是打了好久的腹稿,多有得罪,等會兒我與你自罰三杯。”

沈蒸愣在當場,既有如釋重負的神色,又明顯有些尷尬,好像先前氣氛肅殺,他還能夠面對,絕不認慫,現在這般融洽,反而手足無措起來,沈蒸只好撓撓頭。

站在角落花幾那邊的木訥男人,卻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

他不是練氣士,更不是武夫,但是他明顯感受到了沈蒸轉瞬即逝的那種巨大憤怒,以及一縷極其淺淡的殺意。

這是一種直覺,更像是靠猜。

不過真正讓男人對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還是後者明顯進屋子之前,就想到屋內極有可能有藏着修道中人,所以除了那個搓動手指的細節,就一直在刻意調動各種情緒,竭力控制自己的內心。

只是不知爲何,男人並沒有提醒那位六爺。

得了六爺的眼神授意,柳搬來兩條繡凳,讓沈蒸坐在黃衝身邊,自己坐在了最外邊。

黃衝給沈蒸和柳分別遞過去一隻幫忙倒滿的酒杯,笑道:“沈蒸,漸漸習慣就好,我當年都被嚇尿褲子了。”

沈蒸長呼出一口氣,咧嘴笑道:“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虧得剛纔不敢靠近園子大門,就在柳樹底下撒了一泡。”

黃衝差點一口酒水噴出來,哈哈笑道:“爽快人!你先不着急認我這個朋友,我先認你做朋友就是。”

接下來一起喝着酒,沈蒸很不自在,只不過聽着他們東拉西扯就是了,比如魯宥提到了南方某國的兵部庫存私賣器械一事,黃衝提及了桐葉洲某個仙家門派的生意經,以及祖師堂內部的一場鬥毆。沈蒸低頭喝了口酒,以前總覺得再天壤之別,也有個限度,如今才曉得是自己井底之蛙,不知真實的“天高”與“地厚”了。

喝了個微醺臉微紅,貴公子一看就是個好酒的,豎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我哥提醒過幾件事,首先,離開家門,到了外邊,不要跟任何當官的來往。我哥說就我這漿糊腦子,是絕對聰明不過他們的,所以呢,不可與官親,更不與官鬥,躲着他們便是。”

他翹起食指,“其次,不可以跟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仙們攀交情,套近乎。別看他們臉上多熱情,嘴上如何客套,總是假的,他們看待我們這些凡俗夫子,內心總是瞧不太起。何況騰雲駕霧的仙家,誰沒有幾手稀奇古怪的術法,比如點石成金,穿牆術啊,站在他們面前,就跟沒穿衣服差不多,藏不住什麼事情,說不得連心聲都要被聽了去。”

他伸出中指,“第三,不要被認出是誰。萬一在外邊被人揍了,回到家也別跟他訴苦,他說不定還會再罵我一通,就此禁足在家別想出去撒野了。”

他抖了抖手腕,撇撇嘴,輕輕嘆息,眼神幽怨道:“攤上這麼個規矩多、死腦筋的哥,長兄如父,也是沒法子的事。”

沈蒸極爲震驚,這位六爺,竟然還能被誰管着?

他確實在骨子裡怕了這位近在咫尺的六爺,看似喜怒無常,心思不定,偏偏,沈蒸甚至開始後悔今天來見他。

沈蒸覺得這位六爺,絕對不止戴了一張面具,其“真實面容”,恐怕自己這輩子都瞧不真切了。

但是可以確定,六爺只要心狠手辣起來,他沈蒸一定怎麼死都不知道。

一位中年男子敲開門,輕聲道:“六爺,乙字房那邊有場風波,真相暫時不明,總之魏浹被打得不輕,摔進湖裡了。”

貴公子大笑不已,樂不可支,“魏浹這個狗東西總算給人打了?好事啊,哥幾個,都提一杯,好好慶祝慶祝。”

中年男人繼續說道:“六爺,真相如何,不太好說。不過我也去那邊瞭解了一些皮毛,動手的,好像是從中土神洲那邊某個大王朝來的一撥修士,護着個神色倨傲的少年。大概他們喝了點馬尿,就有點找不着北了,說着一些咱們聽不太懂的鳥語,約莫是不知怎麼就聊到了這場慶典,估計是說了些很難聽的話,毫不在意還有兩位園子裡邊的侍女在那邊伺候着,其中一個,興許是實在沒忍住,不知是聽明白了什麼,反正她就還嘴了幾句。小姑娘這會兒半邊臉腫成了個饅頭,瞧着可憐極了,都站不穩了,正蹲在地上,給嚇得哭都不敢呢。”

沈蒸覺得這傢伙說話怎麼如此怪,聽聽他的措辭,好像,大概,約莫,估計,興許?

黃衝幾個當然不敢隨便表態,都在小心翼翼看着六爺的臉色。

聽了個大概,黃連眼睛一亮,“如此說來,魏浹這個狗東西是受委屈啦?”

中年男人搖搖頭,“魏浹是腆着個臉去賠不是的,對方不領情而已。我猜的。”

沈蒸愈發納悶,魏浹是怎麼招惹到你了,給你戴過帽子嗎?這麼往死裡坑他?

黃連晃了晃玉芝如意,自言自語道:“中土神洲那邊來的過江龍?我猜猜看,多半是那個牛氣哄哄的大綬王朝了。聽說這次悄悄來了個最受寵的皇子殿下,有點棋術,跟誰學過棋來着,給忘了。”

魯宥幾個,心情各異,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而且位居前列,亦是國力鼎盛。

黃連臉色瞬間陰冷起來,罵罵咧咧,“啥玩意,一幫外地佬,就敢在咱們大驪京城砸場子,哥幾個,都別愣着了啊,趕緊的,幹他們娘去!”

黃連突然問道:“魏浹那邊報官了沒有?”

中年男人說道:“沒呢,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長在腦門上邊的,所以他眼裡肯定就沒幾個當官的。當然他經常唸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

黃連小心翼翼道:“曹侍郎不會貓在園子某個地方盯着那邊吧?”

這座園子的甲乙丙字房,都是臨湖的獨棟院子,但是黃連故意讓柳要了一間普通的屋子。

中年男人搖頭道:“魏浹他家曹叔叔好像還在吏部衙署忙呢。”

黃連有點急眼了,“別‘好像’啊,給句準話。”

中年男人說道:“六爺,我是你的貼身扈從,又不是吏部衙門的門房,上哪給你找句準話去。”

黃連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也是個靠不牢的狗東西。”

中年男人霎時間也急眼了,“六爺,罵我是條路邊找屎吃的土狗都沒關係,罵我跟魏浹是一樣的狗東西,就太羞辱人了吧。我這個人一般不記仇……”

黃連無奈,“好好好,小爺給你誠心誠意認個錯,求你擡擡手,別記仇了,行不行?”

中年男人點頭道:“魏浹這個狗東西被打了,我心情不錯,便不記仇了。”

沈蒸如墜雲霧,還能這麼跟六爺聊天的?

就在此時,始終站在屋子角落那邊的木訥男人,朝黃連搖搖頭。

黃連走上前幾步,背對着衆人,用一種略帶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

木訥男人終於開口說話,“說了不許去。”

黃連一發狠,就要轉身,

木訥男人也不攔着他,只是淡然道:“有些事,你可以由着性子,有些事,你不可以越界半點。”

這是祖宗家法。

已經走到門口的黃連立即停下腳步,嘴脣顫抖,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背對着那個男人。

不知道是不願意看他,還是不敢看他。

別說是沈蒸,柳,甚至是魯宥黃衝他們這撥人,全都呆若木雞。

中年男子嘆了口氣,勸說道:“六爺,聽你哥的。”

黃連快速轉身,將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邊。

男人紋絲不動,玉芝如意在他臉龐邊上疾速飛過,狠狠砸在牆上,不是砰然碎裂後一塊塊摔在地上,而是瞬間化作齏粉。

沈蒸內心巨震,六爺絕對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

男人問道:“消氣了?”

黃連點點頭。

男人說道:“好,你現在可以去湊熱鬧了。記住了是湊熱鬧,不要讓自己變成個熱鬧。”

黃連訝異,試探性問道:“當真?”

男人只是說道:“記得關門。”

————

大驪京城的外城牆頭,憑空出現三道身影。

城頭校尉霎時間如臨大敵,明處的鐵甲錚錚作響,暗處的陣法漣漪微動。

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將便擡臂做出幾個手勢,所有人都瞬間恢復如常,退回原位。

那三位不速之客,玉樹臨風的金冠道人,黃帽青鞋的清逸青年,居中者,是個青衫男子,新任國師。

職責所在,披甲武將快步走向陳國師,只是拱手便默不作聲。

其實這就是一條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規矩,在某些特定地界,不要隨便與某些重臣言語。

陳平安點頭致意,後者便離開此地。

宋雲間心情舒暢,舉目遠眺城外的京畿景象,人煙稠密,田疇豐饒,一派生機勃勃的太平景象。

他有所感悟,慨然說道:“這就是身國共治。”

道家一部典籍的《地真篇》有言,一人之身一國之象也。

陳平安點頭道:“人天一體,身國同構。”

宋雲間猶豫了一下,“那麼道家的地統學說,國師何曾精研?”

土王四季,羅絡始終。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稟中宮,戊巳之功。

陳平安說道:“略懂皮毛。”

宋雲間小心翼翼說道:“我先前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多深賊地,故多不壽,何也,此劇病也。’雖然說的只是起土,可若是往大了說……”

小陌皺眉不已。你說話不過腦子不挑場合的?

陳平安主動說道:“我師兄在寶瓶洲開鑿出一條齊渡,我在桐葉洲也在開鑿大瀆,的確有‘妄鑿大地,妨礙地統’的嫌疑。”

宋雲間問道:“國師事先就想到這種弊端了?早就有過一番權衡利弊,才決意要如此行事?”

陳平安說道:“是事後纔想起的。當時做決定比較急,誰來勸都不管用。不過就算事先就有計較,也無非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雲間訝然無言,可能是想要找補,輕聲說道:“做小事多商量,做大事少商量,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業不商量。”

陳平安笑道:“你適合做官。”

宋雲間爽朗大笑。

此刻陳平安站在這裡,很想知道崔師兄當年站在城頭上,在想些什麼。

人居天壤間,大牆上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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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21 10:03:08
第1332章 小花簪

一座外城的老鶯湖私家園林,今天可謂魚龍混雜。

一個頭戴碧玉冠的黃衣少年故作驚訝神色,哇了一聲,用浩然雅言讚歎道:“真是美人出浴。哦,看錯了,是個帶把的。”

魏浹跟落湯雞似的被大把事從水中撈出,不提家世,他就只是個在凡俗當中可算身強體健的年輕人,既吃不了習武的苦頭,也沒有修煉仙法的福分。幸好不是大冬天,要不然只會更遭罪。魏浹擺擺手,既不要老者攙扶,也不去換一身乾淨衣衫,對方出手,還算講了點分寸,只是腹部傳來一陣陣絞痛,翻江倒海一般,不過魏浹還能咬咬牙扛住。

魏浹死死盯住黃衣少年身邊一個魁梧漢子,挎一把碧綠鞘長刀,此人就是突然動手的王八蛋。

對方只是斜睨魏浹,魁梧漢子勾了勾嘴角,“怎麼,你們大驪京城的凡夫俗子,僅憑眼神便能殺人嗎?”

魏浹怒極反笑。

黃衣少年根本不將魏浹放在眼裡,趁着魏大公子當那野鳧的空當,他折了幾支柳條編織成圓環,晃動手指,輕輕轉圈起來,笑呵呵問道:“你們這邊,除了這位魏大公子,有沒有會說浩然大雅言的?我們可不會講大驪官話,也怕魏大公子胡編亂造潑髒水。大夥兒都別藏了,想看熱鬧,就只管出了屋子,膽子只要夠大,別說去水榭待着,沿着湖邊柳蔭路,只管來這邊湊近了瞧瞧。”

四周寂然。

黃衣少年撇撇嘴,不是都說大驪王朝民風彪悍,極其崇武嗎?

站在對面湖邊柳蔭中的一位古貌道人,向黃衣少年這邊投來視線。

魁梧漢子聚音成線提醒道:“殿下,這道人至少是位玉璞境。”

黃衣少年微微皺眉,“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攏共就那麼些,莫非是靈飛宮的道士?這倒是有些麻煩。”

寶瓶洲南方舊白霜王朝境內,有座靈飛宮,天君曹溶如今是飛昇境了,關鍵曹溶好像還是白玉京那位陸掌教的嫡傳弟子。

黃衣少年笑問道:“高弒,先別管那老道人的道統根腳,你若是跟他捉對廝殺,勝算有多少?”

名爲高弒的魁梧漢子,以掌心抵住刀柄,五指張開,輕輕擰轉手腕,冷笑道:“如果道士不是仙人,那麼分不分得出生死,就得看老道的遁法如何了。”

道號焠掌的李拔,並不在意那個少年,甚至都對那位身爲武學宗師的挎刀男子不上心,他最在意的,是個雙目無神的女子。

她站在隊伍最後邊,卻依舊引人矚目,只因爲她生得有些異相,身材高大,盤靈蛇髻,宮妝大袖。

雙袖垂落過膝,是一種鬆鬆垮垮的站姿。

這女子臉色異常雪白。若是說句難聽的,她這張臉龐,與那吊死鬼差不多。如果不談近乎病態的肌膚,她卻是個容貌出彩的。

李拔雖然臉色如常,心中也是吃驚不小,如果真是她的話?她怎麼可能會出山?

至於那個挎刀漢子的山巔境,李拔還談不上如何忌憚,只說同爲主人扈從的溪蠻,他就經常找人用術法砸他,黃幔不愛搭理溪蠻,宮豔更不樂意,溪蠻就只好找李拔,所以對付九境武夫,李拔自認還是有些心得的。

真正讓李拔駐足停步的,還是那女子,他始終想不明白,她爲何肯現身。

如今李拔最受詬病的,便是他跟完顏老景是好友。以至於既是國師又是青章道院的創建者,李拔依舊不得不卸任國師,黯然離開家鄉,正因爲李拔與紅塵俗世牽涉過深,他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衆口鑠金,積羽沉舟。由不得李拔不離開金甲洲,選來選去,最終選擇投奔東海水府,李拔剛好精通一門上古道家秘傳的扶龍術。

正因爲如此,李拔能夠看出那黃衣少年是個皇室子弟,身上龍氣不薄,即便有高人以秘術掩藏了氣象,依舊難以完全遮蔽。

她總不至於是奔着自己這撥人來的吧?

先前跟劉羨陽、顧璨打過照面的一對先生學生,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是上柱國袁氏卻叫許謐的“少年”,他們剛好也在這邊,一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許謐就立即走出屋子來到水榭“觀景”,眉眼陰柔的許謐,作少年裝束,騙不過顧璨和劉羨陽,騙一騙京師少女卻是綽綽有餘。

洪崇本坐在鵝頸靠椅上,許謐望向乙字號院子那邊,冷笑道:“這少年說話陰陽怪氣的,真是面目可憎,不知道從哪來的過江龍,竟然敢來我們大驪京城擺闊。”

她跟着先生在山中治學修行有些年月了,自然聽得懂大雅言。

袁崇本提醒道:“用心聲言語。”

不遠處,園子沒有專門構造水榭,有處相對簡陋的觀景臺,一位極美豔的婦人,她手持紈扇,趴在欄杆上,輕輕扇風。

宮豔看了眼許謐,朝那少女嫵媚一笑。許謐微微臉紅,自己竟然被調戲啦?

許謐收了收心神,以心聲說道:“先生,猜得出那撥人的真實身份嗎?”

袁崇本是大驪王朝治邊疆學的開山之人,浸淫將近百年,自然有其眼力,說道:“看裝束,沒什麼線索,不過聽他們說話,略帶古西羌音,再加上那少年膽子這麼大,而且他身邊一撥扈從,官氣,沙場氣,仙氣皆有,我猜極有可能是大綬王朝的皇室宗親子弟了。”

許謐問道:“是中土神洲大綬殷氏子弟?”

袁崇本點點頭,“只要別往皇城那邊鬧事,這少年就可以算是條過江龍了。”

許謐心中疑惑,大綬王朝來我們這邊做什麼。袁崇本笑道:“你且算算看,推演一番,就當是今天的課業好了。”

許謐縮手在袖,笑道:“好!第一算,我先算算看意遲巷魏浹會不會惱羞成怒,跟他們大打出手。”

洪崇本突然一拍掌,“好傢伙,那書生竟是劉羨陽。”

老人繼而又是恍然大悟,快意而笑。之前還納悶,他怎麼會認得繡虎。原來他的朋友,不是崔瀺,而是當今國師,陳平安。

洪崇本起身去屋內拎了一壺酒、拿了只酒杯過來,坐在水榭中自飲自酌。許謐神色專注,正在心中演算,袖中掐指不停,作那先生私下傳授的“籠中對”。

洪崇本點點頭,這個弟子,可造之材。

韓禕沒有去屋外水榭,只是跟韋胖子並肩走到屋子窗戶那邊。

喝酒喝得滿臉漲紅的韋赹抹了把嘴角的油漬,低聲說道:“魏浹今兒算是丟盡面子了。”

韓禕眯起眼,迅速將那撥人的容貌、裝束細節都給掃了一遍,閉上眼睛,默默記在心中,睜眼後就要轉身。

挎刀男子瞬間望向這邊,韋赹下意識就背脊發涼,汗毛倒豎,立即後退幾步。

韓禕依舊紋絲不動。

身量雄偉的挎刀男子笑了笑,似乎小有意外,只是迅速確定了韓禕並非武道中人或是修士之後,立即就收回視線。

被嚇了一跳的韋赹擡起胳膊,擼起袖子,訝異道:“高手,絕對是高手,他孃的汗毛真豎起來了!”

韓禕坐回原位,夾了一筷子魚肉,細細嚼着。韋赹不敢再看那邊的景象,一路小跑回座位,喝了一杯酒,“壓壓驚。”

韋赹突然放下酒杯,“韓六兒,那少年嘰裡咕嚕的說了啥?”

韓禕只是說道:“浩然雅言。”

韋赹一下子就跳起身,罵罵咧咧起來,重新走向窗口那邊,“幹他孃的外鄉佬啊,這麼囂張嗎?”

胖子也顧不得跟魏浹關係一般了,既然不是說北俱蘆洲的雅言,那就都是外人了!

浩然九洲,只有三個洲,雅言即一洲通用的官話,中土神洲即是所謂的大雅言,北俱蘆洲修士出門也方便,官話統一,而寶瓶洲在大驪宋氏一洲即一國之後,大驪官話就自然而然成爲了一洲雅言。其餘那幾個洲,各個王朝都有自己的官話。這對那些喜好外出遊歷的修士而言,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韓禕在猶豫要不要給王涌金通風報信,他這個六品官,還是有些取巧的仙家手段,能夠讓不是修士的韓禕都可以做些仙家功夫。

京師兩縣的長寧縣跟永泰縣,後者知縣是王涌金,跟韓禕年紀相仿,但是卻已經在知縣位置上幹滿了將近四年。

而且雙方性格截然不同,除了職務讓他們必須頻繁往來之外,他們沒有任何私交可言。出身意遲巷的韓禕,務實幹練,在官場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王涌金是市井底層出身,在將近四年光陰的京師知縣任上,做事卻是極爲果決,得罪權貴極多,也說過很多公開放出的狠話。像韓禕最多就是跟韋胖子這樣的發小,加上心情好,纔會先前在車廂裡邊,說句“讓誰知道是爺”的狠話。那個王涌金卻是個毫不手軟的狠人,京城官場關於他的“官箴”就有好些,比如“搗漿糊的各打五十大板?落我手裡,都打一百大板!”

當然,這也跟永寧縣的“貴”,永泰縣的“富”,有着極大關係。

不管怎麼說,永泰縣王涌金是天時地利人和都佔盡了,大驪王朝在崔國師手上,就開始有意提攜寒素出身的科舉正途和沙場軍功官員,王涌金是進士出身,官聲也好,在永泰縣這個位置上更是積攢了足夠多的聲望。

一旦魏浹那邊跟他們私底下談攏,韓禕卻把王涌金喊過來了,那將會是一個極爲尷尬甚至可以說是兇險的境地。

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魏浹,忍氣吞聲了,結果作爲父母官的知縣王涌金帶着衙役捕快衝進了老鶯湖,王涌金到底是管,還是不管?永泰縣衙門這邊要不要秉公行事,刨根問底?一旦追究起來,整個永泰縣會不會因此被吏部、刑部一併追責?即便不會,王涌金都會記恨他韓禕,魏浹就更不要說了,他大伯近些年是一門心思想要往上走的,一旦泡湯了,不光是魏浹,整個意遲巷魏氏都會記恨韓禕,以及韓家。

提不提醒王涌金尚且如此猶豫,韓禕就不更敢隨便傳信給北衙洪霽了。

洪霽身爲從三品的巡城兵馬司統領,是真正的天子心腹,先前書簡湖劉老成鬧了那麼一出,結果外城又來一場風波?韓禕是隔壁縣的,洪霽卻要擔負起整座京師的治安巡防。洪霽既然被皇帝陛下極爲信賴,那麼洪霽與國師府是不是就要注意保持距離了?

韓禕突然把筷子放桌上重重一摔,罵了一句娘。

若我們大驪王朝還是繡虎當國師,若不是今天日子極爲特殊,老子還管這些個烏煙瘴氣狗屁倒竈的?!

韓禕頹然背靠椅背,揉了揉太陽穴,他知道那個人,即便進了官場,定然不是俗手,可問題是他韓禕不敢賭啊,不敢意氣用事。

韋赹哪裡知道韓六兒在這麼短的時間,腦子裡邊就已經轉了那麼多個彎。

韓禕自己收拾好筷子,擡頭看了眼韋赹。

韋赹毛骨悚然,只覺得韓六兒在這一瞬間極爲陌生。

韓禕扯了扯領口,神色有些疲憊,伸手點了點韋赹,“韋胖子,這頓飯,竟然還是‘我花’錢更多啊。”

韋赹小心翼翼問道:“韓禕,是不是我給你惹大麻煩了?”

韓禕笑着搖搖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遠遠看個熱鬧而已,能惹什麼麻煩,喝酒。”

內心卻是不停勸慰自己,不會有麻煩的,就魏浹的德行,只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今天的事情絕不會泄露出去半點……希望吧。

韋赹有些惶恐,因爲他在韓禕身上看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韋赹雖然自己不混公門,但是耳濡目染,對官場人物的氣息實在是太熟悉了。

魁梧漢子咦了一聲,密語說道:“殿下,手持紈扇的婦人,也是個玉璞。”

“管她是玉璞還是仙人,只要不下場趟渾水,是飛昇又如何。”

黃衣少年與扈從心聲一句,他見無人敢來拉偏架的樣子,便覺得有些無趣了,只好退而求其次,看那魏浹,開口問道:“公了還是私了,都隨你們,這就叫客隨主便。”

少年開口說話,看似嗓音尋常,實則老鶯湖附近都能聽個真切。

魏浹臉色陰沉道:“公了是怎麼個了法,私了又是怎麼個說法?”

“公了還不簡單,你趕緊去衙門擊鼓鳴冤啊,求爺爺告奶奶,你是地頭蛇,總歸是有點門路的。讓衙役把我們抓起來吃牢飯。”

黃衣少年說道:“私了嘛,說頭就多了,比如我賠你幾兩銀子,你去隨便找家估衣鋪可以買一堆衣服靴子了。”

“或者劃出道來,你我各自調兵遣將,打擂臺,訂立生死狀都沒關係。”

“又或者乾脆來一場雙方羣毆,能喊來多少人,各憑本事,反正我這邊就這麼多人,你那邊隨便喊,一個時辰之內,多多益善。時間再久,真不行,我們還要去花神廟和琉璃廠那邊逛逛。誰站着誰是大爺,被打趴下的,也就不必起身了,一起磕頭幾個,就算一筆揭過了。”

魏浹有苦自知,去衙署擊鼓鳴冤?那他魏浹明天就是整座京城的最大笑話了。問題還不止是這個,今天是新任國師的慶典,還沒到明天呢,外城的老鶯湖園子就鬧了個滿城風雨,魏浹都怕被回到意遲巷府邸就被爺爺直接拿柺棍打個半死,再拖去祠堂跪着!如今正值大驪察計,他大伯將來能不能列席御書房小朝會,在此一舉,只要這次察計順利,成功邁上一個臺階,得以從工部轉遷至禮部,再熬個五六年的資歷,就有些希望了。

魏浹當然心知肚明,老鶯湖一帶的刑部、兵馬司暗哨,在今年年初就突然多了起來,當時他還納悶且心驚,自己被盯上了?等到後來有個小道消息傳出來,他才鬆了口氣。

他爲何當初沒有跟那個狗屁董半城繼續計較什麼?由着他另外買地創建仙家客棧?一個是有要好的朋友私底下告訴魏浹,董水井可能跟關翳然搭上線了。其實這就已經很棘手了。但是再一個,當時就差點讓魏浹嚇破膽了,朋友過了一段時日,又說董水井跟關翳然之所以可以走到一塊,可能,只是個可能,是“那個人”最早牽線搭橋的。

黃衣少年說道:“呵,這就是大驪王朝的世家子弟?聽說魏大公子還是從意遲巷那邊出來的俊彥人物?”

一位中年文士笑了笑,“一個家族內部尚且良莠不齊,更何況是意遲巷篪兒街這麼大的地方。話雖如此,這麼品資懸殊,還是超乎我的預期。以小見大,對大驪王朝當權者而言,好像需要注意了。”

這位文士看向遠處,看架勢,莫非是這座園子的正主來了?只是瞧着除了其中一個武夫還湊合,其餘都不是什麼強橫之輩?

原來終於出現了一支隊伍,大搖大擺沿着湖邊道路,走向乙字號院子這邊。

黃連領頭,摔碎了那柄靈芝如意,沒關係,碎碎平安嘛。

黃連嘖嘖稱奇,“魏浹這個狗東西,還算硬氣,刮目相看。也不曉得這傢伙啥時候學的大雅言。”

他轉頭望向魯宥、柳他們,笑道:“渠帥,沈幫主,我們當中,就你們倆是練家子,打不打得過?”

柳是一位剛剛破境的金身境武夫,苦笑搖頭道:“六爺,對方除了那個少年,幾乎全是硬點子。”

大綬王朝,沈蒸這個土包子沒有聽說過,柳卻是如雷貫耳,浩然天下十大王朝裡邊,只比大驪王朝低一個名次。

如果最爲消息靈通的六爺沒猜錯,果真是大綬殷氏的一位皇子殿下,跑來大驪京城,不管是湊巧參加慶典,還是遊山玩水,那麼這位少年皇子身邊的貼身扈從,實力如何,可想而知。

唯一勉強能算是個好消息的,就是大綬殷氏皇帝,子嗣頗多。而且大綬王朝早就立了太子,年紀不小,所以絕對不可能是那黃衣少年。

不像我們大驪皇帝陛下,暫時只有二子一女。不知爲何,始終沒有立太子,不過這件事沒有引發任何朝野波瀾,畢竟皇帝陛下還很年輕。

柳這輩子遇到最爲兇險的一件事情,就是前些年不清楚哪個挨千刀的,竟然說他跟某位大驪皇子是知己?知你媽的己!

柳甚至覺得貴如六爺,他再身份神秘,都未必能夠遠遠見過一眼大皇子。

畢竟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再權勢熏天,甚至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出身,怎麼去見那位大皇子宋賡?只有曹耕心、袁正定和關翳然這樣的人物,靠本事掙了個顯赫官身,纔有些機會?至於二皇子宋續,更是從不現身。

黃連當然不會真的爲難渠帥和沈幫主,習慣性又玩笑一句,“竇昱,武鬥是不濟事了,換你上?”

竇昱說道:“文鬥,我還是擅長的,頗有幾分自信。問題是對方也不像是個只肯文斗的主兒,六爺,你想看我鼻青臉腫的樣子,你自己動手就好了。”

黃連大笑不已,肆無忌憚。嘖嘖,大綬殷氏的少年皇子,必須會一會他。

中年男人沉聲密語道:“六爺,點子扎手。”

黃連嗤笑道:“褚蟠,說說看,怎麼個扎手?”

褚蟠說道:“一不小心就要被扎心窩的那種。”

黃連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哥這次出門,真沒有帶隨從?當真明裡暗裡都沒有?”

褚蟠無奈道:“六爺,是誰吵着嚷着陪你清清爽爽吃頓飯的?再說了,你哥出趟門容易嗎?本來你們家裡就規矩重,除了我這麼個好像是絕頂高手的人物,約莫是真沒人暗中護着你哥了。”

黃連神色晦暗道:“那你去陪我哥,這邊別管了。”

黃連臉色劇變,驚覺道:“這會兒那間屋子裡就我哥一人?!”

褚蟠反問道:“不然呢?”

黃連臉色微白,“褚蟠你個王八蛋,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你留在那邊也好啊……”

這位六爺竟是連耍威風都顧不上了,就要立即趕回去。

褚蟠笑道:“行了,是你哥自己想要一個人待在那邊的,我們就別管了。”

黃連驀的滿臉殺氣騰騰,“褚蟠,這不是能夠兒戲的事情!你趕緊回去,如果進不了門,守在廊道也好!”

褚蟠稍稍心驚,哪怕跟在六爺身邊混吃混喝也好些年了,但是他偶爾流露出的這種氣息,還是讓人覺得彆扭。

褚蟠只好苦澀道:“六爺,你自己說說看,我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你哥的?你拿個主意!”

黃連怒道:“這件事,你得聽我的!”

褚蟠深呼吸一口氣,點點頭。

黃連掉頭就走,衆人只好跟隨。

柳他們雖然不清楚六爺在跟自己扈從“聊”什麼,但是瞎子都看得出六爺的失態。

莫非是六爺單獨聽到了那撥外地佬的“心聲提醒”,選擇知難而退了?

黃衣少年依舊旋轉手指間的柳環,微笑道:“我叫殷邈,尚未有字。把你丟到老鶯湖裡邊的,叫高弒。”

挎刀的魁梧漢子打了個哈欠,真是無聊。就因爲這邊只是外城的緣故?

等了片刻,黃衣少年看着魏浹的臉色,搖搖頭,“果然是意遲巷篪兒街裡邊的末等廢物,除了撈偏門真是幹啥啥不行啊。”

殷邈喂了一聲,“魏大公子,別發呆啊,聽不懂人話啊?”

魏浹將嗓音壓倒極低極低,苦笑道:“貴客,你們不該隨便編排陳……編排他的,有些話,說得實在是難聽了些。”

殷邈疑惑道:“哪裡難聽了?勞煩魏公子幫我解惑,若是你說的在理,我與你誠懇道歉都可以。”

魏浹悶不做聲,心中煩躁至極。狗日的,真是黃泥巴糊了一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魏浹以眼角餘光看了眼附近,一個瑟瑟發抖的清秀少女,梨花帶雨,臉頰紅腫,抿着嘴脣。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乙字號院子的客人,能是一般人?不管說了什麼,你就讓他們說去,怎麼獨獨是你捱了一巴掌?

園子是有規矩的,她們這些侍女丫鬟,必須擦亮眼睛嘴巴甜,唯獨不要帶耳朵!屋子裡的客人無論說了什麼,別聽,也別記。

少女身邊還站着個體態豐腴的年輕女子,她真是恨死了這個小蹄子!方纔自己都扯了好幾次你的袖子,甚至都擰你胳膊了,偏要多嘴!現在好了,惹出禍事來了,連累東家都給人打了,怎麼沒直接打死你這個惹禍精呢?難道就你聽得懂浩然雅言?!

少女簪花,是她自己的主意,把事們瞧見了也沒管,她今天很開心,專門託朋友從花神廟那邊買來的,別在髮髻間。

她雖然害怕異常,但是她依舊倔強看着那些宛如天上一樣的大人物,好像在泥地裡卻也能安安穩穩好好活着的她,就是覺得,我沒有錯!

殷邈不耐煩道:“趕緊搬救兵啊,演義小說上邊不都說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嘿,你們大驪鐵騎不是號稱冠絕浩然嗎?”

魏浹臉色唰一下就白了,在聽到“大驪鐵騎”的時候,就立即讓自家園子的大把事,用上仙家術法。老者其實不用東家提醒,就會幫忙遮掩這邊的對話。

水榭那邊,許謐伸手出袖,笑道:“先生,怎樣,被我算中了吧?魏浹這種人是極難給出意外的。”

洪崇本神色淡然道:“再算。”

那邊,殷邈好似渾然不覺,譏諷道:“一看魏大公子就是個頤指氣使慣了的貴家子,怎麼,只有你說得氣勢凌人的話,外人便做不得佔理就不慌的事了?”

魏浹苦不堪言。一般都是過江龍在地頭蛇那邊捅了個馬蜂窩。今兒倒好,給這個小王八蛋坑慘了。

不知爲何,剛有這個念頭,就被那少年閃電出手,狠狠摔了一記耳光在魏浹臉上。

不光是魏浹呆住,身邊那個觀海境老者的大把事也是措不及防。

殷邈懊惱不已,剛擡起手,身邊便有一位年輕侍女遞過帕巾,殷邈擦了擦手,將那帕巾直接丟掉。

瞧見這一幕,魏浹瞬間額頭青筋暴起,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殷邈說道:“我不就是私底下跟朋友們說了幾句心裡話嘛,注意,是屋子裡邊,飯桌上,是外城,不是大街上,不是在什麼意遲巷篪兒街!當年書簡湖,某位賬房先生,就是個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的貨色,不過就是個看着長大的鄰居,就不殺了啊?他殺別人的時候可從不含糊吧,怎麼,是想要顯得自己有情有義,哦,之前在酒桌上是我說錯了,才發現跟‘義’字不沾邊……”

只是聽了這幾句話,魏浹就跟白日見鬼一般,眼睛裡露出巨大的驚恐,顫聲道:“閉嘴。”

魏浹暴喝道:“你給我閉嘴!”

一旁的觀海境大把事亦是頭皮發麻。

殷邈卻是老神在在說道:“幸好我們中土文廟沒有給他什麼君子頭銜,不然真就有意思了。如果再因爲功業直接給到‘正人君子’,哈哈,就更有趣了。”

魏浹兩次出聲,好像就已經耗盡了膽識和心氣,面無人色,喃喃道:“算我求你了,別說了,別再說了。”

殷邈笑道:“唉,魏大公子,我還是看錯了,本來以爲你是個帶把的,結果不是。是不是確定打不起來了?”

魏浹搖頭如撥浪鼓,“本來就沒什麼事情,誤會都沒有,打什麼架呢。”

殷邈恍然道:“原來如此。這就對了嘛,當時我不也補了句,那個賬房先生,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梟雄卻是板上釘釘的。退一萬步說,我也沒指名道姓啊,是你們園子裡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惱了,她就跟點了爆竹似的,你魏大公子有侍女,我也有丫鬟,各爲其主唄,於是她就跟小姑娘吵了幾句,小姑娘比你膽子大多了,她非要堅持說那個誰來着,姓……”

魏浹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不由分說,跨出幾步,就一耳光狠狠摔在那清秀少女的臉上。

力道極大,耳光清脆,少女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半張臉瞬間變紅轉爲青紫色。

攢了好久、才捨得花銷一點、買來的花簪也隨之摔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少女好像被打傻了,晃了晃腦袋,回過神來,卻不是跟魏東家說什麼,只是想要去撿起那支地上的花簪。

殷邈細眯起眼,好像有些憤怒,他擡了擡下巴,摔出一耳光便不再看少女的魏浹,順着黃衣少年的視線望去,瞧見了攥着花簪的少女。

魏浹怒極,滿臉煞氣,大步走向那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少女攥着花簪的手,繞到身後,兩頰紅腫的她,滿臉淚水,望向魏浹,使勁搖頭。

魏浹說道:“鬆開!”

少女只是搖頭。

魏浹怒吼道:“給我鬆開!”

少女還是搖頭。

魏浹狠狠一腳將她踹翻在地,再挪步,擡起一腳就是踩下去,恨不得連那隻手帶花簪一併踩爛。

都是賤貨,人也低賤,手裡邊的物件更是低賤,你怎麼不去死?!

魏浹發瘋了似的,眼眶通紅,只是一腳一腳重重踩下去。

少女身體蜷縮起來,咬緊牙關,她也不知再堅持什麼,苦出身的少女,就是不肯哭出聲。

殷邈咳嗽幾聲,看似好心好意提醒道:“魏公子,魏大公子,可以,可以了,再踩下去,小姑娘的手腕都要被你踩斷了,別這樣,真心犯不着。”

魏浹停下腳,見那賤貨的手背裸露白骨,滿手鮮血,花簪也碎了。

氣喘吁吁的魏浹走回黃衣少年那邊,殷邈伸出手臂,攤開手。

魏浹疑惑之時,中年文士笑着掏出一顆雪花錢,拍在少年手上,“你贏了,我願賭服輸。”

將那柳環往手腕上邊挪了挪,雙指捻住這顆雪花錢,高高舉起,黃衣少年笑容燦爛瞧着它。

少女蜷縮在泥地上,臉頰貼着大地,手實在是疼的她細細嗚咽着,仍是輕輕攏了攏破碎的花簪。

阿爹阿孃曾經說過,如果不是大驪王朝打退了那些妖族,我們活不下來的。暖暖,你去了京城,一定可以過上更好的日子。

閨名暖暖的少女,來到了有無數新鮮事、有趣事的京城,比如她在閒暇時,就聽說了好多高高在天上的人,有那位綽號繡虎的國師,有大驪陪都的藩王宋睦,也有好多帶兵打仗的將軍,然後她今天還從朋友那邊聽說了一個姓的名字,而且他的身份可多了。

聽說他很年輕唉,哇,那他也太厲害了吧,這麼年輕,就又多了個了不得的身份,跟繡虎崔瀺一樣的大官呢。哈哈,她剛到京城那會兒,還跟人請教崔瀺的瀺字怎麼寫來着……

在地上蜷縮起來的清秀少女,此時此刻,就只是想着這支花簪,還能修補麼?

殷邈快速瞥了眼院門那邊,心中暢快至極,哈哈,曹略啊曹略,這就是你心心念唸的大驪王朝,這就是你極力推崇的大驪王朝!

我逗弄的,只是個魏浹?

是整座老鶯湖園子裡邊的京城貴人們。

殷邈將那顆雪花錢拋入老鶯湖中,呵,一年國師俸祿就是一顆雪花錢?

繡虎自然當得起,但是你個連小小書簡湖都混不明白的泥腿子,配嗎?

“魏大公子管教無方有方,都給我弄糊塗了,沒事,你家廚子的私房菜,相當不錯,說不定我明天還來你這邊吃喝一頓。”

殷邈收起些許思緒,笑道:“尤其是那盤醉蝦,聽說好像是走龍道那邊運來的稀罕物?確實好吃,連我……家長輩都覺得滋味極好。”

殷邈指了指少女身邊的那個豐腴女子,“就是你說的,我沒記錯吧?”

她施了個萬福,笑容嫵媚,使勁點頭。

殷邈環顧四周,伸了個懶腰,尤其多看了幾眼那棟甲字號院子,“真沒意思。本來還以爲跟大端王朝一樣有趣的。走了走了。”

水榭那邊,許謐瞪大眼睛,氣得臉色鐵青,再也管不得第三算了,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麼。

老夫子以心聲說道:“忍着。”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忍不了……”

洪崇本問道:“忍不了又如何?這夥外鄉人在酒桌上關起門來的議論幾句,是大事,還是小事?魏浹不是已經給出答案了?”

許謐紅着眼睛,一拳砸在水榭樑柱上。

洪崇本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那句話。

百年間,我們大驪王朝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

洪崇本沒來由想起自己先前與好友袁崇的一番書房密談。

溫文爾雅,優柔少斷。雖有瑕疵,終究是瑕不掩瑜,到底是可以成爲一位寬厚之君的。

何況所謂缺少決斷,實在是因爲他的父親,祖父,他們過於雄才偉略,過於耀眼了。

再者如今天下形勢初定,即便再有大的反覆,也不可能是發生在近十幾年之內。

宋賡不管是不是太子,大驪王朝有無儲君,其實意義不大,陛下如今才四十歲出頭,那你袁崇等不了什麼?等不了也得等吧?

袁崇既是上柱國袁氏家主,也是大驪王朝都察院一把手,老人當時給愚廬先生的回覆很簡單,他是等不到了,但是晚輩可以。

洪崇本嘆了口氣,小題大做也好,借題發揮也好,總要有個人站出來才行。

就在此時,甲字號院落,同樣走出一個少年,卻是青衫布鞋的樸素裝束,他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那個殷邈,“姓殷名邈的,你嘴巴這麼臭,跟誰學的,剛纔魏大公子給你端去了一桌子屎尿屁?所以纔會這麼作妖作死的?”

腳穿布鞋的少年,身邊只跟着一位道袍裝束的中年人,顯得不如殷邈那邊有排場了。

他笑嘻嘻道:“殷邈,聽不懂人話對吧?”

原來這個少年是用大驪官話在罵人。

殷邈眼睛一亮,他當然也會說寶瓶洲雅言,如果說魏浹就是盤開胃小菜,這個大驪官話說得很順暢的同齡人,就有嚼頭了。

他身邊的中年文士以心聲提醒道:“他來自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具體什麼身份,殿下自己猜。”

殷邈以心聲說道:“蔡玉繕,別賣關子啊,他到底是不是姓盧,我可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把大源盧氏也給牽扯進來。到目前爲止,盡在掌控中。你知道我最煩意外兩個字了。”

蔡玉繕說道:“他叫盧鈞。”

殷邈想了想,說道:“竟然是大源王朝的太子?他來這邊做什麼?既然是盧鈞,那麼身邊的傢伙,就肯定是崇玄署雲霄宮的道士了。最好別是兼任大源國師的楊清恐,老真人畢竟是參加過中土文廟議事的。沒事沒事,只要有甘青綠在,就算天塌下來,都出不了半點紕漏。”

蔡玉繕沒有轉頭去看那個異常高大的女子。她化名甘青綠,她的道號只有一個字,蜆。

殷邈以北俱蘆洲雅言說道:“我認得你,你認得我麼?”

盧鈞眨了眨眼睛,“那你算是找着爹了。”

殷邈瞬間臉色陰沉如水,“你再說一遍?”

殷邈的貼身侍女剛要動手,卻被高弒以心聲攔住,挎刀漢子向前走出兩步,卻不是看盧鈞,而是盯着那個大源崇玄署的中年真人,“你姓楊,對吧?既然我們雙方都知曉身份了,你家小主子還這麼口無遮攔的,怎麼說?總得給個說法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沒那麼複雜,跟盧鈞這邊其實很清爽,路上偶遇,隨口閒聊,殿下這邊沒有任何問題,是盧鈞這小子管不住嘴巴。

任你崇玄署說破天去,打官司打到中土神洲,也是你大源王朝半點不佔理。

那位“中年道士”乾脆撤掉了數層障眼法,露出真相,是青年容貌,他淡然道:“貧道楊後覺,道號摶泥,資質魯鈍,只是玉璞境。”

高弒說道:“說正事。”

他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即便放在整座浩然天下,楊後覺都是極爲年輕的玉璞境,真正意義上的修道天才。

大源王朝那邊一直有個說法,盧氏的崇玄署,楊氏的雲霄宮。

由此可見,崇玄署楊氏的地位之超然。而且楊後覺必定會是下一任大源國師兼崇玄署領袖真人。

據說楊後覺是一個極雅緻的清逸道士……

結果楊後覺開口說道:“殷邈找着了爹,你這個狗腿子也找到了,巧了不是,雙喜臨門。”

盧鈞捧腹大笑。

布鞋少年的笑聲悠悠迴盪在湖邊,又有白鷺數只,點綴青天。也有柳條兒在風中晃悠悠。

老鶯湖,大多數人覺得稍稍痛快些了,但是也有極少數人,反而覺得是一種最大的諷刺。

韓禕猛然起身,“韋胖子,敢不敢陪着我賭一場?!放心,是我賭,你是必然穩賺不賠的,說不定明天,甚至可能就在今晚,整個京城,但凡是個消息靈通的,都要知道韋赹是個人物,以後魏浹之流,酒桌上見了你,就會主動給你韋赹敬酒!”

“但是你必須跟我保證,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要說,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

“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你就站着,給我死死的站在原地!”

韋赹毫不猶豫說道:“這有啥難的,韓六兒,陪你走一個!”

韓禕大步走出屋子,徑直去往乙字號房那邊,韋胖子快步跟上,突然更快轉身,拎起酒壺,一口喝光剩下的小半壺酒水,擡起袖子擦了擦嘴,跟上韓六兒,韓禕!

韓禕臉色有幾分猙獰,爺今天就算豁出去不當這個長寧縣令了,就算這輩子仕途就此止步,到頭了!也要看你看們這幫狗雜種,敢不敢跟我橫?!

看見那嬉皮笑臉的布鞋少年現身,再有一位青年道士與那挎刀壯漢對峙,許謐又是一拳砸在樑柱上,就沒一個大驪本土人氏?!

她突然一愣,看到了一個還算熟悉的身影。洪崇本點點頭,站起身,不愧是韓禕。這小子終於捨得、敢於不穩重一次了。

附近,一直斜靠着欄杆揮動紈扇的美婦人,以心聲笑道:“溪蠻,李拔好像被誰鎮住了,半個屁都沒有的。你呢,同樣是九境武夫,手癢不癢?”

溪蠻密語道:“洛王又看了眼我,我就沒敢動。比李拔好不到哪裡去。”

宮豔疑惑道:“他爲何改變主意了?不是說好了,讓你一拳接連打穿幾堵牆壁,去假裝刺殺那個黃連嗎?”

溪蠻答道:“阿嫵,你算是問對人了。”

宮豔啞然。

溪蠻沉默片刻,說道:“方纔洛王讓黃幔寫了封信,通過大驪獨有的秘密渠道,寄給了永泰縣衙那邊。”

宮豔納悶道:“什麼意思?”

溪蠻說道:“還問?”

宮豔拿扇子一拍額頭。

就在韓禕帶着韋胖子快步那邊走去的時候。

一支騎軍竟是直接策馬衝進了老鶯湖園子。

看得出來,除了衙役捕快,還有數位外罩官服的精悍甲士。

爲首一騎正是永泰縣令王涌金,他臉色陰沉,遠遠看了眼故作訝異的長寧縣令韓禕,騎隊從湖另外那邊就近抄道衝去。

到了乙字號院外,王涌金翻身下馬,明明是從未去過沙場的清流文官出身,卻是異常騎術熟諳。

他腳步沉穩,走向殷邈那邊,提起手中的腰牌,說道:“永泰縣令王涌金,魏浹,說話。”

魏浹如遭雷擊,一下子就雙腿發軟,虧得身邊大把事扶了東家一把,魏浹頭腦一片空白,誰傳出去的消息,誰!

王涌金淡然道:“魏浹,說話。”

魏浹既汗流浹背,又肝膽欲裂,嘴巴顫抖,幾次欲言又止,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王涌金不再看他,望向殷邈一行人,既無疾言厲色,也無半點笑臉,平靜道:“你們這邊,誰可以解釋事情首尾?”

盧鈞卻是率先開口說道:“那小子姓殷名險,好像就是叫殷險來着,他喝了點酒,就開始說我師……議論你們大驪國師。”

楊後覺突然開口道:“殿下,可以了。”

盧鈞哦了一聲,耷拉着臉,無精打采起來。

王涌金心頭一震,議論國師?!韓禕不是在密信上說這邊有人打架鬥毆,持械傷人?

因爲這裡是永泰縣,他剛好跟朋友在這邊吃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必要提個醒?

王涌金笑了笑,好傢伙,敢在今天,敢在我的地盤上,議論新任國師?!

老子真是謝謝你們祖宗十八代了!

少女一手攥着破碎簪子,一手捧着肚子,她幾次嘗試着站起身,都沒辦法做到,只好艱難坐起身。

她的一雙眼眸霎時間明亮起來。

蔡玉繕拿出關牒,開口笑道:“我們來自中土神洲大綬王朝,我叫蔡玉繕,是大綬朝官員。”

大驪王朝跟大綬王朝,在蠻荒戰場那邊,雙方是極不對眼的,已經有過好幾次衝突了,但是都被壓下來了,文廟那邊的申飭責罰也不算輕,之所以被壓下來,無非是兩座朝廷的朝野上下,知曉此事的,暫時爲數不多。

王涌金不但接過了蔡玉繕的關牒,親自勘驗對方身份真僞,其餘連同殷邈在內所有人,都有隨行的戶房胥吏負責一一查閱。

王涌金有意無意語氣緩和幾分,遞還關牒,“蔡學士,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他孃的,竟然還是個殿閣學士!

蔡玉繕便說了大致過程,王涌金面無表情,盧鈞聽得目瞪口呆,什麼叫一肚子壞水的讀書人,眼前這哥們就是啊!

楊後覺微微皺眉,蔡玉繕的闡述,可謂九真一假,麻煩就麻煩在那一個假上邊。再加上魏浹這種軟蛋,等下自有一套話術……

楊後覺不易察覺地輕輕搖頭,這個永泰縣的親民官,分明也有了息事寧人的跡象。

蔡玉繕作揖道:“我們殿下確實是不勝酒力,多有得罪,至於那位少女的醫藥費,我們剛剛就已經跟魏東家商量好了。”

一旁殷邈雙手負後,面帶微笑。

少女張了張嘴,剛想要說話,魏浹挪步,擋在少女跟王涌金之間,不用東家吩咐,大把事已經讓那少女無法開口了。

魏浹低頭彎腰,拱手抱拳道:“王縣令,我們確實商量好了,會賠償她一百兩銀子。”

殷邈笑問道:“不是一千兩銀子嗎?”

魏浹一拍腦袋,笑道:“確實是一千兩。”

一顆雪花錢而已,算個屁。

王涌金盯着殷邈,黃衣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扯了扯嘴角,“王縣令說什麼,我們照做便是了。”

王涌金沉默不語,片刻之後,“是誰動的手?”

殷邈無動於衷,置若罔聞。

蔡玉繕說道:“是侍女崔佶動的手。”

王涌金朗聲道:“殷邈,本官在問你話,不是問什麼蔡學士!”

殷邈忍住笑,有趣,有趣極了,立即假裝畏畏縮縮幾分,甚至故意後退半步,說道:“回稟王縣令,確是崔佶動的手。”

高弒翻了個白眼,殿下,戲過了啊,怎麼不乾脆說話再帶點顫音呢。

王涌金說道:“那就讓崔佶去給陳溪道歉。”

侍女在關牒上邊記錄的“崔佶”,名字當然是假的,不過園子這邊的侍女名叫陳溪,肯定是真的。

一個姓崔,一個姓陳?無巧不成書了不是?

蔡玉繕心中嘆息,其實是昨天晚上,殷邈殿下臨時起意,花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來佈置今天的“巧合”。

殷邈一揮手,“打人不得跟人賠禮道歉啊?去。”

侍女崔佶便不急不緩走向那個已經“閉嘴”的少女那邊,背對着王涌金和一衆永泰縣官吏,她拱手低頭,用嫺熟的大驪官話說道:“陳溪姑娘,是我錯了,跟你道歉,你若是實在生氣,還我一個耳光便是。”

但是少女卻看見那人的眼睛裡,充滿了譏諷的笑意。

她使勁搖頭。

她不要錢!

她就想還回去一個耳光!

魏浹卻是已經說道:“陳溪,接受道歉就好,很好。”

王涌金貌似開始蓋棺定論了,“殷邈,蔡學士,就算酒喝多了,還是要慎言!”

殷邈點頭說道:“我對隱官自然是極爲欽佩的,只是人無完人,我越是佩服誰,就越是不覺得天地間有誰是毫無瑕疵的,恰恰相反,如此一來,此人才有真正的人味,不只是那種泥塑的神像。”

這等官面文章嘛,誰是高手還兩說呢。

王涌金揮揮手,皺眉道:“喜歡喝酒,就回酒桌上說去。”

殷邈笑了笑。

高弒最是熟悉這位殿下的脾氣,立即以心聲說道:“這個縣令,可真不能動了。”

魏浹走向少女那邊,蹲下身,將她攙扶起來,和顏悅色之餘,帶着濃重的愧疚,輕聲道:“陳溪,對不住了,你今天收到了不少驚嚇,我還要跟王縣令按例勘合文書,就讓大把事先帶你回去休息,園子裡邊有藥膏,很快就會養好傷的……”

少女滿臉淚水,望向那個身穿官服的王縣令,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所以始終是在使勁搖頭,她死死攥着碎簪子,鮮血滴落在泥土上。

王涌金看了她一眼。

他便轉頭與魏浹詢問起來,總不能聽信蔡玉繕他們這邊的一面之詞。還好,魏浹的口供,都是對得上的。

少女一下子就頭暈目眩起來,好像整座天地都是雪白的。

不知不覺的,她鬆開了手,那支早就破碎不堪的花簪,輕輕墜落在地,真的破碎了。

一間屋子,廊外站着柳�4�8他們,不斷有人來這邊講述乙字號院那邊的情況。

沈蒸並沒有什麼感受,世道不就是這樣的。

他更多的興趣所在,低頭看着被自己踩在腳底下的綵衣國地衣,不曉得能賣多少錢?

柳�4�8心驚肉跳,只因爲關着門的屋內,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摔東西的劇烈響動。

一開始好像是低聲言語,後來有了些爭執,六爺的嗓門就越來越大了。不過那位木訥男子確實讓人佩服,從頭到尾,好像幾乎沒有說幾個字。

黃連終於沒有東西可以砸了,怒喊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木訥男人盤腿坐在先前“六爺”坐的位置上,低頭剝着一隻柑橘,擡了擡眼簾。

黃連從小就怕這個大哥,所以一下子就給震懾住了,但是滿臉漲紅的他,這次決定什麼都不管了,什麼家法什麼規矩……他再次提高嗓門,重複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木訥男子點點頭,慢慢嚼着柑橘。

黃連帶着哭腔說道:“既然知道,爲什麼要怕那個狗屁大綬的殷邈啊,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沈蒸拇指搓動食指。

果然,“六爺”是個女人!

不知爲何,接下來屋內就沒有任何聲音了。柳�4�8知道是有人用上了仙家術法,隔絕天地的通玄手段。

被說成是學閥出身的竇昱斜視沈蒸,文弱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竟是以心聲說道:“沈蒸,悠着點,有些念頭,會害死人的。”

沈蒸悚然。

水榭中,許謐咬牙切齒道:“先生,我回屋子了!我再看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剮出來……”

已經坐回長椅的老夫子嘆了口氣,站起身,“一起。”

說是那麼說,許謐卻忍不住轉頭望向那邊,突然說道:“韓禕衝上去了。”

不曾想洪崇本淡然道:“無關大局的,回了吧。”

許謐不再挪步,老人卻已經回了屋子,落座原位,默默夾了一筷子冷菜放進嘴裡,實在是味同嚼蠟。

韓禕快步走向王涌金那邊,問道:“王縣令,怎麼回事?”

王涌金斜了一眼,“結案。”

韓禕說道:“怎麼結的案?”

韋赹在心中反覆提醒自己別說話,別說話,站在韓六兒身後就可以……

王涌金問道:“有這樣的條例?”

韓禕忍了忍,“王縣令,我覺得還是需要慎重一點。”

王涌金反問道:“怎麼就不慎重了?”

韓禕怒道:“王涌金,你自己心裡沒點數?!要我教你?!”

王涌金說道:“你可以通知巡城司洪統領過來,你也可以繼續吵吵嚷嚷,總之你不要逾越行事。”

韓禕指了指王涌金,再點了點魏浹,最後盯着那幫大綬王朝的傢伙,他伸手入袖,“好,都等着。”

一瞬間。

除了甘青綠依舊呆呆站在原地之外,連同高弒和蔡玉繕在內,殷邈身邊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一股濃重的殺機。

一陣馬蹄聲以一種奇異的韻律響起,在遠處響起,然後在近處響起,最終轟然殺入老鶯湖。

這支百餘人的精騎悉數披甲佩刀負弩,他們身上鮮亮的鎧甲毫無遮掩。

牆頭上,屋脊上,皆有甲士身影。其中大部分都是巡城兵馬司的隨軍修士。

統領洪霽一馬當先,斜提長戟,他這一騎距離殷邈等人不過五六步,才驟然而停。身後百餘騎瞬間隨之停馬。

洪霽高坐在馬背上,並不翻身下馬,居高臨下,撥轉馬頭,轉了一圈,最終眯眼盯着他們,“王涌金,讓開。韓禕,走開。”

洪霽瞥了眼那個體態臃腫的胖子,視線重新轉到殷邈那邊,面無表情道:“你們都隨我走一趟北衙。”

王涌金心中震撼不已,卻依舊一言不發,帶着縣衙官吏讓出位置。

韓禕和韋赹同樣離開,不過跟王涌金是相反的方向。

殷邈扯了扯嘴角。

蔡玉繕笑道:“這位北衙的將軍,好像沒有這樣的規矩吧?”

“規矩?什麼規矩?”

洪霽提了提長戟,指向他,“在大驪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我洪霽的規矩,就是你們的規矩!”

蔡玉繕好像被氣笑了,伸出手指,叱問道:“洪霽?那你知不知道擅自拘捕一國皇子,意味着什麼?”

洪霽以戟尖撥開那根娘們唧唧的手指,嗤笑道:“意味着你們要吃頓牢飯!至於摻不摻尿,還得看老子的心情!”

蔡玉繕搖搖頭,“既然你都來了,那麼你們大驪禮部和鴻臚寺也不管管?”

事實上,與此同時,禮部和鴻臚寺那邊聞訊趕來的一撥官吏,同樣是策馬而來,只比兵馬司將卒稍晚趕到老鶯湖。

但是被一位年輕校尉同樣是騎在馬背上,按照統領的吩咐,問了他們幾句,答案都不對,就讓他們在外邊等着,別進去了。

宮豔背靠欄杆,望向屋內那邊,以心聲笑問道:“洛王,洪霽也是你喊來的?”

“不是。”

宮豔愈發奇怪了,“不該來得這麼快纔對。北衙距離這邊可不算近。”

另外一間屋內,自稱黃連的“六爺”,她嗓音尖銳,“你是宋賡!是大驪王朝的大皇子,是皇帝陛下的嫡長子!”

宋賡丟了手上的柑橘皮,輕聲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乙字號院子,除了門外的殷邈,還有誰?”

黃連,或者說是公主宋連呆呆無言,“是他?”

宋賡嘆了口氣,看着亂七八糟的屋子,沉默片刻,說道:“他是親自跨洲遠遊,來跟陛下商量兩國結盟的。”

宋連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全身氣力,背靠着牆壁,伸手捂住心口,只覺得空落落的。

敲門聲響起,宋連瞬間收拾好情緒,以心聲問道:“褚蟠,怎麼回事,不是說了……”

房門打開,宋連使勁揉了揉眼睛。

宋賡出現一瞬間的失神,立即下榻。

宋連怯生生喊了一聲,“二叔。”

宋賡卻是拱手道:“宋賡拜見洛王。”

宋集薪竟是懶得擡腿邁過門檻,淡然道:“難怪宋和一直不立儲君。”

宋賡極快擡頭又更快低下頭。

宋集薪說道:“大驪王朝的大皇子不敢管的事,我這個當二叔的,幫你們管管看。”

宋連想要替大哥說句話,宋集薪斜眼看她,“你那也叫混江湖?小孩子過家家,鬧呢。”

宋連委屈得一下子滿臉淚水。

上次見面,二叔也不這樣啊。

宋集薪徑直去了乙字號院子,看也不看殷邈他們,只是對院內說道:“出來說話。”

其實院內三人已經走出來了。一個約莫半百歲數的男人,身後有個頭髮雪白的高大老者,還有個叫曹略的年輕人。

男人笑道:“我姓殷績,見過洛王。”

宋集薪說道:“怎麼個說法?”

殷績竟是同樣的口氣同樣的話語,微笑道:“怎麼個說法?”

洪霽猶豫了一下,仍是翻身下馬。

如果這不是“魚龍混雜”,怎樣纔算?

若非藩王宋睦現身,洪霽還不怕捅婁子,捅破天都無所謂,當我下午那頓茶水是白喝的?!

宋集薪眯眼道:“既然你管不好,那我幫你管管兒子?謝就不用謝了,都快是盟友了。”

殷績說道:“是不是盟友,你一個陪都藩王說了能作數?能作數,那即刻起,大綬王朝跟大驪宋氏就是盟友了。”

宋集薪一時語噎。

黃幔,宮豔和溪蠻這幾個臨時扈從,都覺得長見識了。唯有李拔,始終留心那個盤靈蛇髻的高大女子。

路過一處距離乙字號院落那邊挺遠的水榭,韓禕皺眉低頭,心事重重。胖子韋赹是個心寬的,左右張望,確實眼尖,按照約定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偷偷扯了扯韓禕的袖子,韓禕擡起頭,順着韋赹的伸手指向望去,發現水榭裡邊,那兩個“熟人”竟然還在,其實也就是剛剛認得,在韓禕拿官帽子去換一個說法的時候,由於王涌金帶着人馬衝進老鶯湖了,他就暫時停步,帶着韋胖子在這處水榭,結果碰到了一個好像腦子有點拎不清楚的男人。

當時韋赹跟着韓禕走入水榭,見韋胖子緊閉嘴巴的樣子,韓禕無奈說道:“我們又沒到那邊,可以稍微隨意點。”

韋赹長呼出一口氣,但胖子仍然不敢隨便說話。他已經是驚弓之鳥了,今天的見聞,他孃的真刺激,更惱火。

韋赹看到水榭裡邊有個坐着的男人,站着的漂亮女子,是真漂亮,他之前見過的女子,跟她一比,全是庸脂俗粉。

韓禕默不作聲,盯着遠處。

天底下哪有不喜歡湊熱鬧的人,韋胖子不敢多看那位女子,但是看個大老爺們,沒啥負擔,青衫男子好像心情也不太好的樣子。

也對,太糟心了。韋赹便覺得這哥們肯定不是個壞人,而且還是個有錢人。

青衫男子主動開口,笑問道:“你叫?”

韋赹見他氣度不俗,便壯着膽子反問道:“你是?”

那人想了想,說道:“我認得意遲巷的曹侍郎,關係不錯。”

韋赹一下子就給逗樂了,“巧了不是,我也認得曹侍郎,我跟他還是發小呢。這位兄弟,不如我了吧。”

外城牆頭,宋雲間緊張萬分,顫聲道:“小陌先生?”

有那麼幾個瞬間,宋雲間簡直就像整個人如墜冰窟,自己竟是道心凝滯,尤其是從頭到尾沉默不語的年輕國師,縮地山河之時。

宋雲間就像剛剛從鬼門關返回陽間。

小陌說道:“等着就是。”

宋雲間內心惴惴,心湖始終無法平靜。

他依舊站在大驪京城地界,但是他這位準飛昇之所以如此,道心爲何如此異樣?很簡單,道心完全被牽引使然!

水榭那邊,韋胖子見那男人點點頭,身邊的漂亮姐姐,好像笑了笑。韋赹何等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胖子便更加來勁了,將心中憋着憋着差點把他給憋死的鬱悶之氣,給壓了壓,韋胖子故作輕鬆,樂呵呵說道:“哥們,我一看你就覺得投緣,報個名兒?我叫韋赹,走字底加個勻稱的勻,不是窮光蛋的窮。在菖蒲河那邊開了個酒樓,得空兒,兄弟去捧個人場?我可以打八折。”

男人雙手籠袖,他始終背對着乙字號院落,笑了笑,“價格打了八折的話,一顆雪花錢,能吃喝幾頓?”

韋赹使勁一拍掌,說道:“呦,瞧不出來,恕我眼拙了,兄弟還是位出門在外慣用神仙錢開銷的仙師吶?”

男人搖頭道:“跟你身邊這位一樣,我也是在衙門裡邊吃皇糧的。”

皇城,國師府內,謝狗破天荒滿臉肅容,她那袖中短劍,蠢蠢欲動。

青衫男子繼續說道:“我叫曹沫,江湖化名。”

韋赹也算是酒局無數的人物,竟還是被這哥們的“實誠”給整不會了。

韓禕看了眼男人,終究是沒說話。

落魄山,拜劍臺地界,清氣升騰宛如直登帝座的那處山巔,米裕道心一震,轉頭望向齊廷濟。

齊廷濟淡然說道:“既然寧姚都沒有過去,我們就不必畫蛇添足了。”

韓禕準備離開水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提醒道:“這位朋友,你就別摻和了,現在還只是永泰縣衙趕過來,你們趁着園子還沒有被封門,能走就趕緊走,我猜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馬趕過來。今天當然是個值得喝酒的大好日子,但是沒必要爲了多看點熱鬧攤上事情,看過了這些熱鬧,你也算賺回本了。”

青衫男子沒說話。

賺回本了嗎?

那位女子趕緊說道:“沒事,我家公子在刑部都有熟人的。謝過好意。”

韓禕微微皺眉,一個個的,這麼拎不清的?是半點不懂官場的外地人?

容魚再不開口說點什麼,感覺都快要被自己的心情給悶死了。

之後韓禕便帶着韋赹去了那邊。

現在再回到水榭這邊,青衫男子和錦衣女子都還在,依舊是一坐一站,但是換了人,換成了女子坐着,男人站起身。

韓禕立即在水榭之外停步,韋赹一個沒留神就撞了一下韓禕的後背。

只因爲水榭裡邊多出了一個人,是那個叫陳溪的少女,她蜷縮在長椅上。年輕女子動作輕柔,輕輕揉着少女的腦袋,細語呢喃。

少女的臉頰跟手掌、手腕都已經塗抹上了秘製藥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骨生肉,一般來說,修士和武夫都可以忍受,但是少女只是個普通人,她卻沒有任何臉色變化,先前眼神空空的,這會兒已經有一丁點兒的色彩了,少女好像竭力想讓自己與那個姐姐道個謝,但是又無法開口,她便一直沉默。

落魄山附近,仙都峰開闢私人道場的陸神,這位陰陽家陸氏家主,飛昇境圓滿三千載的大修士,竟是有幾分神色緊張。

還劍湖那邊,竹素差點道心崩潰了,她只得再次退出閉關,走出茅屋。

韓禕和韋赹突然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那個園子的大把事老者去了哪裡?

韋赹泛起了嘀咕,難道這對男女跟魏浹那個狗東西是一夥的?只是胖子再看那年輕女子的神色,又覺得不像啊。

青衫男子,雙手籠袖,整座水榭,就是一座天地。

衣袖微微顫抖着。

不是練氣士的韓禕甚至有一種錯覺,整座天地,整個人間,就是他的。

寧姚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

外城的城頭,小陌望向那處老鶯湖,若說之前因爲本命物蕩然一空,人身之內是那天地鴻蒙混沌初開的景象,纔會是十四境劍修小陌眼中的弱飛昇。

那麼接下來,可能就不一樣了。

容魚輕聲道:“莫怕莫怕,會好好的,我家公子是……我們都會保護好你的,相信我。”

少女看向容魚,好像恢復了一點生氣,眼神也稍微明亮了些許,她儘量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姐姐,我沒事的,你放心好了。這點小傷,沒什麼的。以前跟着阿爹阿孃一起往北走的時候,一路走得可苦了。”

容魚紅了紅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揉着少女的腦袋,“會好起來的。”

青衫男子轉了轉脖子,轉過身。

容魚立即停下言語。

青衫男子蹲下身,望向少女,她下意識有些畏懼,男人立即往後挪了挪,猶豫了很久很久,好像終於纔想了個儘量不犯錯的開場白,嗓音略微沙啞,說道:“我也姓陳。”

陳溪默不作聲。

男人緩緩說道:“我家鄉那邊……有條龍尾溪,後來改名成龍鬚河了……”

陳溪看着那張緊緊皺着的陌生臉龐。

少女不太明白,你又在傷心什麼呢。

男人輕聲道:“你是對的,他們是錯的。”

停頓片刻,男人說道:“崔瀺,我,都不夠好。”

少女眨了眨眼睛。

大概這個男人不經常跟人說話?所以難得跟人聊天,就總是磕磕碰碰的?

男人繼續說道:“可能我們不止是不夠好。對吧?”

陳溪掙扎着坐起身,容魚趕緊幫忙,她說道:“掙了一千兩銀子呢,你們幹嘛這樣?”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那支簪子還要嗎?”

陳溪搖搖頭。

剎那之間,少女感覺有些眼花,發現那個男人的整張臉龐,就像一件轟然碎開迸濺的瓷器一般,卻被又強行將數以千計的碎片拽回原位。

陳溪再看他,好像真是自己眼花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突然清醒過來,着急說道:“你們快點走,別跟我待在一起,會有麻煩的。”

韋赹驚訝發現不知何時,韓禕低頭彎腰,朝那水榭裡邊,保持拱手的姿勢。

韋赹再看到那個青衫男子走向他們這邊,說道:“韓禕,你就看着這邊。”

韓禕始終低頭拱手,說道:“屬下遵命。”

陳平安走出水榭的一瞬間,再縮地山河,到魚龍混雜的那邊。

身形就像跨過了一條光陰長河的……大道屏障,數以百萬計的細微金光漣漪在他身上掠過。

弱飛昇。

介於強飛昇和弱飛昇之間。

強飛昇。

陳平安一巴掌將那蔡玉繕的嘴巴打得粉碎,再將那殷邈掐住脖子,單手將其提起。

卻是看着大綬王朝的皇帝殷績,“你叫什麼名字來着,不如再說一遍?給我說得大!聲!一!點!”

不等殷績神色劇變,就要出聲讓這位大驪國師停手,晚了,咔嚓一聲,殷邈已經被他當場擰斷脖子。

陳平安問道:“怎麼樣,還當不當盟友了?”

那個單字道號“蜆”的高大女子,已經站在皇帝殷績身前,她那靈蛇髻突然散開,滿頭青絲肆意飄蕩,襯托得本就身材高大的女子,宛如一頭縊死無數年的厲鬼。

那個九境武夫的挎刀漢子,如遭雷擊,看了眼瞬間斃命倒地的殷侯,高弒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爲何還在?

幾乎是同一時刻,整座大驪京城,或者說是整個寶瓶洲北嶽地界,都被這位女子渾厚無匹的道力籠罩成了夜幕。

但是。

在更高處的青天,裂開一個巨大的窟窿,一條無比精粹的金色劍光筆直一線墜地,頃刻間破開厚重的夜幕,青絲,重寶,以及她的……頭顱,脖頸,人身!勢如破竹。

一線劍光,便讓天地接壤。

陳平安緩緩向前,在他跟女子之間,猶有無數青絲如細微飛劍,劍尖直指陳平安,但是每當陳平安向前一步,它們便如雪被大日曝曬一般的拳罡給瞬間消融殆盡,陳平安橫臂一掃,將被那道劍光釘死在原地的女子整個人都給拍飛,期間脖頸直接砰然打斷,腦袋與身軀分離。

陳平安面無表情,五指如鉤,掐住殷績的脖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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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21 10:04:54
第1333章 大江流

寶瓶洲北嶽地界,大夜彌天的昏暗異象,只是一閃而逝,瞬間就重見光明。

老鶯湖湖邊,被死死掐住脖子的大綬王朝皇帝殷績,瞬間滿臉漲紅,很快轉爲鐵青色,“陳國師,都是誤會。”

皇子殷邈是位武夫,他這個皇帝卻是尋常人。殷績每次喉結微動,如觸刀刃,疼痛難當,煎熬至極,生平受辱之大無以復加。

陳平安說道:“殷績,我在問你名字。事不過三,悠着點。”

宋集薪繃着臉忍住笑,這位大驪藩王內心的某個死結,不曾想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解開。

殷績,被人掐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想來更不好受的,還是被人一邊喊着你的名字,一邊問你叫什麼?

宮豔手持那柄紈扇掩了半張嬌豔如花的臉龐,哎呦,此刻的年輕隱官,瞧着英俊極了。

雖然殷績當下處境尷尬得……能讓一般人都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李拔卻是對殷績評價不低,先前跟洛王宋睦說的那幾句話,真是誅心。

如果藩王宋睦就此想要更進一步?皇帝宋和就此有了什麼想法?最厲害之處,即便宋睦自己沒有生出這種藩王戴白帽的僭越念頭,宋和也堅信自己應該繼續放權給陪都,可以讓宋集薪在叔叔宋長鏡那邊待着,本就不錯的叔侄關係變得更好也無妨。但是至少他們相互間恐怕都要猜測對方,我是這麼想的,但是他內心深處到底有沒有想法?

需知大驪京城和陪都洛京之間的關係,何等微妙。同父同母的一雙同胞兄弟,皇帝“宋和”和藩王“宋睦”,又是何其微妙?

任你藩王宋睦權勢再大,在寶瓶洲山上口碑再好,在大驪民間威望再高,你終究只是一位藩王,而非皇帝。

李拔心知肚明,殷績一旦返回大綬王朝,大綬殷氏跟大驪王朝的這個樑子就算結下了。本是結盟而來,卻是結仇而返?

一次次被羞辱的殷績,無比艱難介紹自己,略顯含糊不清,“我叫殷績,現任大綬王朝皇帝。”

皇帝眼眶充血,臉色已經從青轉紫,呼吸都是一種奢望。

陳平安疑惑道:“誤會?酒桌上誤會,院外湖邊是誤會,現在你落在我手上,又是誤會,殷績,你們大綬王朝開誤會鋪子的?”

確實是字面意思上的落在他“手上”了。

殷績已經說不出話來,奄奄一息。當然不是假裝,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還可以跌幾境或出山或走江湖,他殷績一副肉體凡胎,有什麼可作僞的。

遠在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所有爲殷氏扶龍、或是附龍的山巔修士,都是道心一震再震,紛紛心驚開始推衍起來,整座欽天監更是嚇傻了,原本氣勢如虹、穩如山嶽的一國氣運長柱,爲何頃刻間搖搖欲墜?!

陳平安有意無意看了眼皇宮那邊,好像有些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了。

宋集薪也是有些煩躁,雖然他們倆隔壁鄰居,在泥瓶巷那邊從小就關係一般,但是至少知根知底,真是那種誰在自家院子放個屁隔壁就能聽着的。

皇帝殷績身後不遠處,那個始終雲淡風輕的曹略,他是大綬王朝唯一的外人。在桌上就坐在殷績身邊的曹略,此次來到寶瓶洲,是個人喜好。

他剛想要開口說什麼。

卻被年輕隱官眯眼斜睨,好像在說個道理,這裡有你說話的份?

你一個大端王朝的外人,此刻就只是寶瓶洲的遊客,確定自己分量足夠,有從中斡旋當和事佬的資格?

曹略只好暫時把話咽回肚子。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說道:“國師,最好別給他殉國的機會。君王殉國,在史書上和百姓心目中,總能加分不少,可以按罪減一等算。不如要他當一個隔三岔五就下罪己詔的著名皇帝。”

國仇與私怨,能分開算就分清楚,分不開就忍着。宋集薪自認當了這麼多年的陪都藩王,涵養修心這塊,還是有點長進的。

宋集薪提醒道:“陳平安,再掐下去,這哥們就真死了。”

陳平安斜眼看藩王。

宋集薪惱火道:“你斜眼個什麼勁兒,我是有切身體會的過來人,比你有經驗!”

陳平安好像一愣,隨之斂了斂心緒。他啞然失笑,只是略微鬆了鬆力道,依舊不肯放手就是了,落我手上還想跑?

宮豔和黃幔只覺得這話說得有趣,李拔則是立即高看藩王宋睦一眼。

宋集薪心中卻是大爲鬆了口氣,他倒不是捨不得殷績死,說實話,論私心,他巴不得陳平安把這個老東西的脖子捏碎了,陳平安從小就記仇,他宋集薪便大度了?只是陳平安也好,藩王宋睦也罷,欲想預謀大事,畢其功於一役,現在,至少此刻,還不是你我的最佳時機。

蔡玉繕竟是位仙人,被年輕國師隨手打爛了嘴巴,他沒有還手之力,更沒有銜恨的想法,只是一手藏在袖中掐訣,運轉家學秘法,再擡臂伸手遮掩面龐,很快就有細密血絲在傷口處蠕動,以經絡生髮白骨,繼而白骨生肉,肌膚恢復如初,很快就補上了一張嘴巴,但是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陳平安稍微轉移視線,望向那個化名崔佶的殷邈貼身侍女。

她察覺到大驪國師的視線,心懷巨大怨懟的崔佶立即藏好眼中恨意,心思急轉,“陳國師,我錯了。”

大概是崔佶覺得自己僅是嘴上道歉誠意不夠,一邊說了句我真的錯了,一邊就要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陳平安此刻一手掐住殷績的脖子,還有一隻手是閒着的,就朝她做出個遙遙一巴掌摔耳光的手勢。

約莫是一個不小心,沒掌握有力道,就將崔佶的腦袋都給拍掉了,她當場斃命。砰一聲,女子嬌軀如花瓶,腦袋開了花。

那就下輩子好好改錯。

先前崔佶走去給少女“道歉”,陳溪終究是凡俗少女,她只能看出崔佶眼中的濃重譏諷,不屑,還有一種惋惜。

但是修道之人,或者是公門中人,卻都知道崔佶,當時是在告訴少女一個不必她說出口的真相,這件事沒完。

崔佶之所有流露出惋惜的眼神,當然不是她有什麼憐憫之心,只是這位皇子殷邈身邊的貼身侍女兼死士扈從,因爲她實在是太熟悉一些“規矩”了,說不得你們東家魏浹和園子大把事,他們自己就會用一種很乾淨的方式,把你“送走”。一片無根浮萍之沉淪稀爛,誰會追問,誰跟在意?但是如此一來,讓“崔佶”如何感到滿意,如何抵消心頭之恨?

侍女崔佶身邊杵着的高弒被濺了一臉鮮血。

這位既是武學宗師、又有一件仙家重寶的九境瓶頸武夫,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擦拭臉上的血跡。

高弒腰間挎着的那把綠鞘長刀,曾經殺過一個半的玉璞境。

“半個”是因爲對方憑藉遁法跑掉了,半死的下場,沒死透而已。

陳平安問道:“蔡玉繕,你不是很會說話嗎,怎麼不說幾句大義凜然的公道話,例如不分青紅皁白,濫殺無辜?”

“永泰縣知縣王涌金信了,你再看看我會不會信?”

“蔡玉繕,蔡大學士,可能性不大,總要試試看。”

別說是知縣王涌金,多年以來被譽爲大驪縣官裡邊的文膽、脊樑骨的他身體如篩子抖着。

所有跟着知縣來這邊辦差的永泰縣官吏,覺得天塌了。

蔡玉繕戰戰兢兢,哪敢提這茬,趕忙作揖勸說道:“陳國師,不如先把我們陛下放下來?一起進了屋子好好聊?”

陳平安說道:“蔡玉繕,我再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記得想好了再說。”

蔡玉繕硬着頭皮,以心聲說道:“陳國師,終究是各爲其主,斗膽懇請體諒幾分……”

砰一聲。

蔡玉繕當場肉身粉碎。

高弒又見血了,這次是被濺了滿身鮮血。

先前眼睛都沒眨一下,現在高弒眼皮子微顫。

他作爲殷邈的貼身扈從,當然曉得這位皇子肚子裡邊的那點小九九。

而大學生蔡玉繕是鐵了心要扶小皇子殷邈作龍、當那下任真龍天子的。

殷績是一頭老謀深算的老狐狸,未必沒有想要將兒子們當蠱養的想法。

勝出者,光明正大也好,不擇手段也罷,就是大綬皇帝!

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排在第六,現任國師極爲年輕,他叫林君璧,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出身。

有個編過棋譜的棋壇名宿,邵元王朝的第一國手,曾經教過林君璧下棋,也教過別國一位天才少年如何下棋,後者就是大綬王朝最受寵的小皇子,殷邈。

大綬王朝如今是浩然第四。

但是自從林君璧從他先生晁樸手上接任國師之後,原本關係不錯的邵元王朝與大綬王朝就漸行漸遠,漸漸無國書往來了。

至於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在十大王朝當中墊底。

但是墊底,終究還是十大王朝之一,況且盧鈞已經是大源朝的太子,所以殷邈先前纔會那麼“客氣”,不肯節外生枝。

作爲北俱蘆洲唯一登榜的王朝,殷邈除非真是個傻子,纔會去撩撥幾下。那可是讓無數山上過江龍都隕落沉底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驟然鬆開手。

殷績雙腳落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中土神洲的一國之君,面對寶瓶洲一國國師,好像不得不低頭。

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尾剛剛從老鶯湖甩到岸上的土鯽魚。

陳平安問道:“那我宰掉殷邈,是不是誤會?”

殷績以眼角餘光瞥了眼一個方向,伸手只敢輕輕揉着火辣辣疼的脖子,擡起頭,沙啞開口道:“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依舊不是,做掉你,總該是誤會了吧?”

殷績無奈道:“陳國師,我方纔說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擡了擡下巴,示意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崔佶認錯了嗎?既然她沒有,你說不是誤會,算個屁?那我做掉你,有何不妥?

殷績因爲劇痛而臉龐扭曲,一隻手始終捂着脖子,艱難說道:“陳國師,我是來與你們大驪王朝締結盟約的。”

宋集薪滿臉奇怪道:“國師,還有這種密事要商量?如果今晚有御書房討論此事,我第一個反對。”

陳平安說道:“你一個被殷績認作無權促成結盟的廢物藩王,反對有鳥用。”

宋集薪笑道:“我當然是成事不足,但是我敗事有餘啊。”

陳平安說道:“我在跟殷績商量正事,你少打岔。死了個殷邈是誤會,能不能活着返回大綬王朝纔是大事,結不結盟是小事。”

殷績被氣得熱血翻涌,頓時頭暈目眩起來,卻仍然不敢說什麼你陳平安當真敢殺人之類的,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宋集薪冷笑道:“你們大綬王朝膽子不小,假借締結盟約的名義,竟敢暗中勾連青冥天下白玉京,坑害大驪國運,不怕貽誤蠻荒戰機?”

宋集薪繼續說道:“相較之下,想要讓大驪王朝新任國師當天飛昇當天跌境,鬧個笑話給人看,確實是小事了。”

殷績身形踉蹌,伸手捂住腦袋,瞠目怒視宋集薪,“洛王宋睦,你休要血口噴人!”

宋集薪嗤笑道:“裝,繼續裝,不就是在拖時間,想要等那頭被分屍的女鬼,來救你一救嗎?”

就你跟殷邈的這點道行的演技,擱我們家鄉那邊,別說末流,根本不入流好不好。若說吵架,簡直就跟還沒投胎差不多。

陳平安轉頭看向高弒。

高弒嚥了口唾沫。陳隱官,真的只是咽口水,我可沒動!

陳平安問道:“知道我沒有第一個宰掉你嗎?”

高弒搖搖頭。我命大?

陳平安皺眉不言。

有殺氣!高弒立即說道:“意遲巷魏浹欠揍,跟外人合起夥來欺負自家人,打他一頓丟入老鶯湖,都是輕的了。”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嗎?”

高弒立即答道:“不該由我這種外人動手!”

高弒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腦子轉得快,如此聰明過。

不夠武學宗師,不夠鐵骨錚錚,不夠忠肝義膽……換你來試試看?

我高弒甚至可以跟任何一個王朝的國師嘴硬幾句,可我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橫個什麼勁兒?!

陳平安眯眼問道:“接下來怎麼說?”

高弒立即說道:“立刻離開大綬王朝,轉投大驪王朝,我可以去大瀆附近的邊境某州投軍,衝鋒陷陣,立功贖罪,絕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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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蠻荒,真不敢。國師若是將我丟到那邊去,我今天點頭也會點頭,但是肯定一有機會就跑路,偷溜回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底子乾不乾淨?想要進入大驪邊軍,按例需要勘驗履歷,可別讓我去刑部或是北衙大牢去撈你。”

高弒嗓音如雷道:“肯定不太乾淨,但是絕非爲非作歹之輩。我是公認的武癡,喜歡問拳,也喜歡對付神仙,檔案好查的。”

陳平安說道:“一邊站着去。”

高弒大步離開,果真去牆邊站着去了。

直到這一刻,高弒纔敢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

劫後餘生的高弒百感交集,終於活下來了。

水榭裡邊,貌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的少女,她已經蹦跳上了長椅,翹首伸手扶住樑柱眺望那邊的景象。

許謐眉眼飛揚,真是痛快!

如同炎炎夏日酷暑難當的時節,一股腦兒喝了大碗冰鎮梅子酒。

關於她家清風城許氏,跟落魄山,還有龍泉劍宗之間的恩怨糾葛,她是一清二楚的。之前她還覺得落魄山行事風格,既是太霸道了,手段也過於陰險了,竟然直接就在許氏的眼皮子底下撬走了整座狐國。

許謐此時想來,若她是清風城許氏家主,能夠被這種人物欺負得那麼慘,也認了。雖敗猶榮麼。

我們好歹與他實打實掰過手腕,旁人敢嗎?

哦,今天的大綬王朝殷氏也是同道中人,結果就是死了一個又一個。

看那先前神色居高顧盼自雄的武學宗師,挎刀的壯漢,這會兒去牆角根站着,跟學塾犯錯的蒙童差不多……許謐掩嘴嬌笑不已。

洪崇本提醒道:“別光顧着感嘆和幸災樂禍,這就是事功學問根祇之一,兼用王霸。”

許謐疑惑道:“先生,霸道得無以復加了,王道何在?”

洪崇本說道:“在你,在我,在我們,在大驪王朝看不見摸不着、但是又比什麼都更要實實在在的民心。”

老夫子輕輕握拳,卻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幾下,“都在我們的這裡了。”

方纔如果不是國師府容魚搶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國袁氏客卿身份,去從魏浹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個小姑娘,將她帶回山中,保護起來。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話,只要不是待在意遲巷袁氏府邸之內,就都是不穩當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牽涉過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邊怎麼辦,家族祠堂議事一場?他就不讓袁崇爲難了。

就算剛纔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驪王朝境內,百餘州外加二十餘藩屬,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時此刻,有多少個“她”?是苦出身,卻不敢哭出聲?

你陳平安身爲大驪王朝的新任國師,你該怎麼做?你會怎麼做?!

老夫子自言自語道:“我年輕那會兒,其實也是這樣的暴脾氣,就是跟陳國師相較之下,我能耐小了點,說話沒那麼到門?”

許謐轉頭笑道:“先生,你總說一個人不要有口頭禪,顯得學識不夠,還一口一個‘到門’,不是驪珠洞天的方言麼?”

洪崇本笑道:“活學活用罷了。如今世道不都說讀書人說的話你也信啊?”

許謐輕聲道:“爲何不信呢。”

洪崇本嘆了口氣,“總歸是不對的。”

就像今天的這場風波,作爲國師,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題大做,就必須以小見大,以小見多。小姑娘要救,國勢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對於正值青壯年齡的官員韓禕、王涌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裡邊的大驪年輕人來說,你們是慢不得啊。

許謐說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麼算,接下來的大勢,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熱鬧就行了。”

許謐搖頭晃腦,這熱鬧,終於不憋屈窩囊了,着實好看呀!

李拔始終站在藩王宋睦和那頭女鬼的“屍體遺骸”之間。

方纔李拔想要以心聲提醒這位年輕國師,結果他驚駭發現竟是完全無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別。

李拔以心聲說道:“洛王,要小心這頭女鬼,她來頭極其厲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經提醒過我一次了。”

李拔說道:“我說不定等會兒還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說道:“別了,我是能挪步離場還是能撒腿跑路啊?”

宮豔捂嘴嬌笑不已,此時此景她當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只是由衷覺得洛王說話確實好聽,可解乏,能解膩。

至於那位年輕隱官,她可不敢湊到跟前去,這種男人,實在是太危險了。只說此時,好像他一顆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廣袤無垠卻殺機四伏的天地,旁人膽敢觸之即碎。這只是一種女子獨有的直覺。

當過國師的李拔,他太知道衆口鑠金的厲害之處了,太知道了。

因爲關起門來的酒桌上被罵了幾句,見着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憤而出手,你是打他們幾個耳光好,還是打斷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請他們一起去刑部吃牢飯更解氣?

更何談後邊的接連殺掉一國皇子殷邈,貼身侍女,學士蔡玉繕?你當你是誰?你大驪王朝當自己是誰?

這就是大驪王朝的廟堂?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驪鐵騎幕後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腦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績先引出來,京師巡城兵馬司洪霽先聲奪人,藩王宋睦後邊跟上,終究是做到了。

但是隻要皇帝殷績現身了,那就“對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關涉到了兩大王朝的國體!

不曾混過官場,是很難體會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讀書在官場一路青雲直步的王涌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浹已經癱軟在地,他已經完全可以想象意遲巷家族祠堂那邊的場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個確切的說法。

藩王在等小朝會那邊議論出來的最終結果。

皇帝宋和的種種舉措,哪怕是在崔瀺離去、陳平安尚未繼任的國師空懸期間。

大有一種“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該是你來坐龍椅”的氣魄。

你是叔叔宋長鏡親自從驪珠洞天帶到大驪京城的,我不但讓你當陪都藩王,讓你在山上和軍中、民間不斷積累戰功和聲望!

陳平安與你是鄰居,我依舊請他當我們大驪王朝的國師!

宋集薪,或者準確說來是被大驪宋氏宗人府改名爲“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這樣了,我還有臉翻什麼案?你繼續當你的皇帝,當你的兄長。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個極爲關鍵的轉機,宋集薪確實被那殷績的那句話,給“說動”了。

如果大驪皇帝宋和御書房朝會接下來給出的迴應,也讓宋集薪覺得“不過爾爾”,將來如何,恐怕就要兩說了!

殷績恢復了幾分皇帝威嚴,說道:“陳國師,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還可以商量。”

陳平安問道:“否則?”

殷績說道:“否則就是從此兩國交惡,絕無第二種可能性了。”

陳平安看似默不作聲。

大概只有面對面的皇帝殷績,能夠看到對方眼中的巨大嘲諷,以及那種極爲剋制了依舊難以完全掩飾的不耐煩。

宋集薪看了眼陳平安。

已經擰斷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腦袋,摧毀學士蔡玉繕的肉身,連殺大綬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當下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小時候自己好像沒有說錯,他就是註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選擇了這條飛昇道路,那他就會承載着所有大驪百姓、舉國生靈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宋集薪一個衝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陳平安,我若是換個位置,你繼續當國師,只管放開手腳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當年繡虎能做的,你能做,繡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

藩王宋睦總算是忍住了衝動,將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外城的城頭那邊,宋雲間已經不止是道心無法控制,就連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飄蕩起來。

虧得是小陌以劍氣強行將其“釘在”城頭這邊,否則宋雲間就會被強行拖拽向老鶯湖。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場規格高到不能再高的臨時議事。

不光是住持浩然文廟事務的文聖,還有正副三位文廟教主,各大學宮祭酒、司業,也都在場。

就連負責蠻荒戰事的亞聖都以秘法現身中土文廟。

甚至連在天外盯着那條青道軌跡的禮聖都“現身”此地。

從頭到尾,老秀才不吵不鬧,沒有說什麼。

但是誰都知道,死皮賴臉撒潑打滾的老秀才,別看他氣呼呼罵這罵那,其實還是好商量的,但是一言不發的老秀才,就是文聖!

當然,他們聚在一起,也沒有過多說誰說事情,甚至沒有提及具體的人名。

這撥浩然天下功名最高的讀書人,他們現在的看的景象,也不是寶瓶洲大驪王朝京城的那座老鶯湖。

而是一張書桌。

上邊堆放着一些抽調而來的諸洲地理檔案秘錄,和兩大摞早就準備好了、卻依舊經常塗抹、修改文字的親筆手稿。

手稿分兩份,一份是受扶搖洲淶源書院副山長、大君子高玄度的邀請,要去那邊講解劍氣長城攻守戰的得與失,細節的對與錯。

另外一份是某人即將去一趟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他要以大驪新任國師的身份,要爲在那邊求學的儒生們親自講課。

他要講一講自家文聖一脈的學問,與亞聖一脈的異同。

手稿的主人,開篇講什麼的內容編撰好了,但是以括號圈起來,顯然他還在猶豫這麼開場白,合不合適,故而暫時並未作定論。

身爲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開篇竟然不是說自己的文脈,不是自己的先生文聖,而是與亞聖有關,更竟然不是貶低之言語。

他要詢問那些在春山書院治學的儒生們一個問題。

“假若撇開可以修行的煉氣士不談,你們覺得最驕傲的讀書人,他們是如何看待富貴功名的,醇儒的心境,理該如何?”

“一介書生,當以一身所學橫行天下,帝王昏庸,我即帝王師,帝王英明,我便是帝王友!”

“我的先生,學問當然極高極高,唯獨在‘年少立志’這件事上,就比亞聖遜色多了。”

“先生在場,我也會這麼說的。反正他不在場。”

在這之後,便是手稿的正文了。

期間有許多內容之外的批註旁白,何時該停頓,該怎麼詢問學子,以及假設他們會詢問什麼,自己該如何作答。

手稿的最後一句話。沒有加以括號,顯然是沒有任何猶豫心情的。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吾善養浩然氣,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藉此聖賢語,與諸君共勉。”

此刻中土文廟這邊,既有看老秀才的,也有看亞聖的。

他們都清楚了,

手稿的主人,他是想要試試看,至少是嘗試一下,他要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去縫補昔年那場三四之爭結束過後、就再沒有緩和過來“兩家”裂痕,那是中土文廟、乃至於整個儒家道統內部的巨大割裂。

陳平安願意作那個跨出第一步的人。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默然。

就算給小師弟什麼君子頭銜,陳平安也不會要的。

這何止是他一個人的想法,事實上,就連酈老夫子都看得很清楚了,甚至就連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百花福地的護花者崔檢等等,他們都心知肚明。

所以先前在臺階上,酈老夫子纔會抽着旱菸,看似與老秀才說了句“客氣話”。

因爲“文廟副教主”的說法,其實是一個用意頗深的提法,只要你那關門弟子在中土文廟的位置足夠高,那他就不止是你們文聖一脈的讀書人而已了。他就反而可以更加自由,宛如一座廣袤高原之上,再起高峰,終究依舊在那片學問道統的大地之上,但是已經不需要你老秀才去替他遮風擋雨了,因爲他自身就是一座大嶽!

跟隨花主齊芳一起來到大驪京城花神廟的崔檢,同樣有過一番看似玩笑的話語。

“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之後到了火神廟,在封姨那邊,崔檢還是一樣的說法。

崔檢除了這趟遊歷,出乎爲百花福地護道的私心考慮,何嘗不是一種一種拐彎抹角的旁敲側擊,算是對陳平安善意提醒的私心?

只要你陳平安進了武廟,哪怕跟文廟、與你先生都保持適當距離,那麼就可以大大方方,既保持文聖一脈的道統身份,同時也再不至於過於束手束腳了,誰跟你好好聊,你就與之進道理。誰不跟你好好講道理,喜歡以所謂的大義來壓你,那你陳平安就換個身份,用武廟陪祀聖人的身份,跟對方講一講符合身份的道理!

崔檢開創的中土神洲大雍王朝,雖然如今沒有躋身十大王朝之列,卻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一流強國,可以稱之爲候補之一。

老秀才淡然道:“你們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那幾位學生當中,從小就最想要讀書的人,是被關在閣樓的崔瀺嗎?是從小憧憬江湖的齊靜春嗎?是左右嗎?是劉十六嗎?

好,現在他鐵了心要當一個窮兵黷武的王朝國師了,極有可能要一條道走到黑只走崔瀺的事功道路了。

這就是你們文廟的願景,文廟的初衷,對吧?是也不是?!

老秀才嘿了一聲,自顧自笑了起來,小齊啊小齊,也許你不該代師收徒的……是也不是呢。

殷績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微笑道:“天下大勢都不管了?”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嘴巴。

天下大勢?

劍氣長城,文廟議事,還有“天上”,有你殷績的份?

既然雙方明擺着談不了什麼大勢,才只好跟你聊點“小事”了。

陳平安再次將殷績的脖頸高高提起,不打算再等了。

關於殷績你,真就是人間最不值得計較的一件小事。

一間屋子,宋連輕聲試探性問道:“哥,不跟着出去看看?”

宋賡重新盤腿坐回榻上,“既然剛纔沒膽子露面,現在走出去做什麼?除了只會被二叔和陳國師看得更輕,沒有其它用處了。”

宋連神色黯然。

二叔你再生氣,那句當着宋賡的面說“不立儲君是對的”,說得也太重了些。

宋賡重新剝開一隻柑橘,笑道:“你卻是可以去看看的。去吧,記得關門。”

宋連輕聲問道:“哥,你沒事吧?”

宋賡指了指屋子的滿地狼藉,笑道:“也不曉得留幾件東西給我砸,現在好了,我還能摔什麼?”

宋連愧疚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拉着你來外邊散心,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宋賡搖搖頭,“一個看似措手不及的偶然出現,必然事先就有其無數個必然造就而來。”

慢慢嚼着柑橘,宋賡此刻的心境,當然沒有臉色這麼平靜。

我以前覺得自己已經很明白這個道理,吃透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懂個什麼呢。

水榭。

好像有意不想讓少女看到那邊的血腥場面,那個方向的湖面始終霧濛濛的,教人看不真切。

容魚與少女肩並肩坐在水榭長椅上。

陳溪已經稍微緩過來了,她現在只是有些擔心那個自稱姓陳的青衫男人,會不會因爲她而惹事。

再偷偷想着,若是真能拿到一筆醫藥費用?一千兩銀子是絕對想都不敢想的,五十兩,三十兩?已經夠多啦,那她就可以將積蓄一併寄給在學塾讀書的弟弟、學女紅添補家用的妹妹了,還能有些閒餘的零錢呢。

容魚也沒跟少女說些腌臢事,不願提起。

不用魏浹親口發話,他這種熟諳官場內幕的意遲巷子弟,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落下什麼把柄,老鶯湖園子的大把事,自會動手。

當然,後者已經死了。

容魚望向水榭那邊,輕聲笑道:“都進來坐吧,站在外邊有點不像話。”

韓禕搖搖頭,不敢。

韋赹更不敢,他直到現在還摸不着頭腦,那“曹沫”是吃皇糧的,肯定不假,否則韓禕方纔也不會自稱屬下。

莫非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可他韋家別管是不是家道中落,總被魏浹之流的同齡人,私底下嘲諷爲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韋赹他們家畢竟家底還是有些的。別的家族不好說,曹氏子弟有誰發跡了、去哪個衙門哪個州當官了,韋赹還是比較清楚的。

容魚一直輕輕攥着少女的手,收回視線,不再看他們,只是淡然說道:“我讓韓縣令和韋掌櫃進來坐。”

韓禕一下子頭皮發麻,再不廢話半句,快步進了水榭,默然坐在臨近臺階的最角落位置。

宰相門房三品官,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更何況國師府兩位侍女之一的容魚,她父親是誰?一個只要在戰場上活下來就可以獲封巡狩使的功勳武將!

意遲巷和篪兒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意遲巷的文官老爺們誰敢說她一句不是,篪兒街肯定就要同仇敵愾,如果佈滿將種子弟的篪兒街誰敢說她一句什麼,那就叫清理門戶!

大驪邊軍近些年私底下流傳着一個說法。巡狩使蘇高山之戰死,是爲大驪底層寒素子弟開闢出了一條通往廟堂的青雲大道。

只要稍微變通一點、便完全可以不死的徵字頭大將容驛,一位驛丞之子,讓一輩子難入清流的全國胥吏,都敢有了個念想。

巡狩使蘇高山已經爲我們開道,容驛好像留下一句遺言給整座大驪朝堂。

讓那條我們人人憑藉功勳往上走的升官路登山道,給老子變得再寬闊一些!

我容驛反正是看不見了,我們大驪朝,不管文官武將,你們都莫要讓人失望。

容驛在妻子去世之後就再沒有續絃,所以他死了,就只留下一個孤女,她就是容魚,被崔瀺帶去了國師府,她在那一天天長大。

沒敢跟着挪步的韋赹看了眼韓禕,我當真合適進去嗎?韓禕輕輕點頭,韋赹這才躡手躡腳進了水榭,挨着韓禕落座。

容魚指了指對面正襟危坐的韓禕,轉頭柔聲與少女陳溪笑着解釋道:“先前那個王涌金,是永泰縣知縣,這位叫韓禕,是長寧縣的署理知縣,品秩是一樣的,當官卻是不一樣的當,韓禕要好些。剛纔你被園子大把事強行帶走,韓禕卻是衝上去了,冒着丟了官帽子的風險,也想要爲你討要個公道。”

少女驚訝不已,她先將那隻受傷的手往身後繞去,慌慌張張就要起身與這位韓縣令致謝,卻被容魚輕輕往回拉了拉,大概是讓少女不用這麼做。

陳溪卻是執意要站起身,掙扎了一下,容魚便立即鬆開了手。

容魚鬆開手,看着韓禕。

少女畢竟在這園子做着伺候人的活計,平時接觸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貴,所以她聽說過官場上那個天下第一縣令的說法。

她施了個萬福,與韓縣令道謝。

見到這一幕,韓禕的腦殼都快炸了。

趕緊站起身,韓禕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陳溪姑娘,我若是個白身,不當官,那我今天可以大大方方,當得起你的一聲謝。但我既然是長寧縣的署理知縣,受之有愧。”

陳溪茫然。

唉,當官的,說話就是這麼彎彎繞繞的,老百姓總是聽了也聽不明白。不過她感覺這位韓縣令,與那王縣令確實不太一樣。

大概,真是個好官吧?

容魚說道:“韓禕,可以坐下說話了。”

韓禕不敢有任何如釋重負的心情,只是依舊揪着心落座,如坐鍼氈。

容魚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決定說道:“陳溪,其實……我們公子很快就看到這邊的事情了,很早就看到了。至於爲何沒有立即現身,這裡邊的緣由,我有必要跟你解釋……”

陳溪聞言有些慌張,趕緊搶過話頭說道:“容魚姐姐,我曉得的,常聽人說貴人語遲的說法,說話慢些,聲音也不大,做事情更是要多想想的。”

說實話,現在的處境,讓少女迷迷糊糊的,可能感覺就像是小時候跟着爹孃正月裡去走親戚,家族裡邊在縣衙裡邊,最有出息的

對他們很客氣,也很好,但是親戚長輩們的熱情,會讓她也覺得有些緊張,比如打了個一兩銀子的大紅包給她,她眼饞,爹孃卻都是不敢收的。因爲收下了,都不知道將來該怎麼還禮。

容魚苦笑着搖搖頭,竟是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纔好了。

好像被少女的說法給歪打正着了,其實對,也不對。這裡邊牽扯到事務,實在是太複雜了。

即便是韓禕這種意遲巷豪門出身的大驪朝第一縣令,他所知道的,也不過是一幅長卷的一角,序都未必算得上。

韋赹總覺得“容魚”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意遲巷同齡人就沒誰喜歡帶他一起玩唄。比如韓六兒當上了長寧縣的署理知縣,他還是去自家酒樓給人敬酒的時候,從那張桌上聽來的消息。不過當時敬酒之後,那天韋赹還是自個兒把自己喝高了,只要朋友混得牛氣了,混得越來越好,他就真心覺得高興,哪怕他們跟自己肯定會變得越來越沒得聊。

韋赹試探性問道:“容姑娘,你家公子在千步廊哪座衙門高就啊?”

韓禕倒抽一口冷氣,一腳就踩在韋胖子的靴子上,實在是過於着急,沒心思掌握什麼力道。韋胖子吃疼不已,悶哼一聲,憋着,穩了穩肩頭,到底還曉不得不能在這邊大呼小叫的,可別連累韓六兒難做人。可實在是忍不住,韓禕那一腳疼是真疼啊,韋赹破功了,殺豬似的喊出聲,然後胖子趕緊伸手捂住嘴巴,只敢提起那隻靴子,偷偷蹭了蹭小腿。

少女看得目瞪口呆,臉上有些笑意。好像這樣的場景,她纔是比較熟悉的,能夠稍微安心的。

容魚敏銳察覺到少女的心境變化,看那韋赹就順眼幾分,她主動笑着開口道:“聽說你在菖蒲河開酒樓,生意比較一般?”

韋赹可憐兮兮看了眼韓禕,韓禕不動聲色,韋赹再看,韓禕只好硬着頭皮小聲道:“容魚姑娘問你話,你就照實說。”

韋赹還真就放心了,說道:“生意比不得老鶯湖園子哦,差老遠了,我那大伯就擔心酒樓會不會開不下去,估計是怕我回家啃老本,沒法子,說實話,咱們家祖上真是積德卻不攢錢啊,我那大伯就幫忙出了個餿主意,讓我穿戲服去唱戲,我臉皮自然是夠的,就身段差了點,不然老老實實掙錢,唱戲咋了,清清白白靠真本事討個賞錢,不磕磣!”

少女不敢笑話那個說話有趣的胖子,她只好眯起雙眼,使勁點頭。

韋胖子挑了挑眉頭,丟了個眼神給那少女,姑娘你懂的,得空兒去我酒樓捧個人場就成,吃飯喝酒,哥哥我不收你一文錢……

汗流浹背的韓禕已經快崩潰了。韋胖子,韋大爺,韋祖宗,你就給我閉嘴吧你。

你知不知道整個意遲巷、篪兒街極有可能就在今晚,就都要翻天了?!街坊鄰居之間,要少掉好些舊面孔,多些新面孔?!

韋胖子當然不知道。

容魚始終輕輕握着少女的手,拍了拍手背,“他叫韋赹,也是意遲巷出身的公子哥。看着不像個好人,良心跟體重一樣多?”

國力強弱如何,終究是沙場上見生死,分勝負。這是誰都可以瞧得真切分明的,打了個勝仗還是敗仗,老百姓都能大致知曉。

沙場上朝敵國軍伍捅刀子。除了比拼誰的刀子多,出刀子自然還要快準狠。

此外,刀尖也要朝內。而這一點,恰恰老百姓是很難清除內幕、其中曲折的。

老鶯湖園子的大門外邊。

年輕校尉騎在馬背上,冷冷看着那些熱鍋上螞蟻一般的兩衙官員,文官嘛,遇到點事情就跟火燒屁股似的。

鴻臚寺和禮部的兩撥官員,確實急得團團轉了。但是沒奈何,碰上了北衙的將卒,沒轍是真沒轍。

北衙“官吏”,既是京師地面什麼都能管上一管的“親民官”,除了衙門裡邊數量不多的那撥文書胥吏,其餘更是當之無愧從沙場抽調過來的驕兵悍將,當然,若是說得刻薄一點,也可以說成是天子鷹犬。

寧在千步廊罵街,也別去三個地方喝茶。這是大驪官場的共識。

這三個地方,就是連天上神仙事務都可以一併管了的刑部,還有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再就是洪霽的北衙。

這支騎軍衝出巡城兵馬司衙署之前,洪統領就說了,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尿性,肯定要扯些大道理給你聽,只管先把門堵住。

他們這些文官老爺,終究是不咋的

到時候你小子就直接問他們,進了園子做什麼,如果是配合北衙一起抓人,就放行。如果是東拉西扯的,就賞他們個閉門羹。

有個鴻臚寺中年官員顯然是氣急了,“司徒校尉,裡邊只要大鬧起來,尤其是一旦鬧出了人命,就從械鬥糾紛上升無數個臺階,直接變成兩國糾紛,如何是好?你們既然是北衙的,就給皇帝陛下省省心吧……”

旁邊禮部一位年輕官員也是火氣不小,“就算北衙要抓人,按照大驪規章制度走個流程,總是要走的吧?我們只要在場,北衙還能省去許多文書記錄。”

年輕校尉伸手抵住北衙制式腰刀,“跟我說不着這些繁文縟節,我只聽洪統領的吩咐,現在就是個看大門的。看不住,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明兒就要滾出北衙。”

那位鴻臚寺官員怒極反笑,“司徒殿武,那我給你磕個頭?求求你這個大爺高擡貴手,給我們放行?”

司徒殿武攥緊手中那根裹有一段明黃雲紋錦緞的北衙特製馬鞭,面無表情道:“磕。”

這位年輕校尉隨即扯了扯嘴角,補了一句,“磕了也不給進。”

那人怒道:“司徒殿武,你個小兔崽子,我跟你爹一起在鄆州剿匪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

年輕校尉殺氣騰騰,眯眼道:“滾你媽的。逢年過節,陪着我爹走門串戶,喊你一聲世伯,佔了便宜差不多點就得了,你擱這兒跟誰攀親戚呢?!”

老鶯湖大門外,一時間鴉雀無聲。

司徒殿武不擔心這位“世伯”的秋後算賬,年輕校尉只是既期待又憂心忡忡,遙遙看了眼皇城國師府那邊。

你個剛剛當上了大驪國師的人,可千萬別當縮頭烏龜,跟這些文官似的喜歡搗漿糊啊!

北衙將卒,除了極少數文官,幾乎都是大驪邊軍出身,像他司徒殿武自己,就是從死人堆裡走出來的,還有更多沒能走出來的。

附近有一騎,年齡稍長司徒殿武幾歲,叫秦驃。是一名給司徒殿武擔任副手的同秩校尉,秦驃就是從大瀆以南的地方來的,來了就沒走的那種,不但他自己沒走,甚至還將家眷都一起帶到了大驪京城,在這邊安家了。這傢伙可是是洪統領身邊的大紅人,跟在外邊偷摸相認的私生子差不多了。就連秦驃的媳婦,都是洪霽一位沙場好友、過命兄弟的家中晚輩,洪霽親自當的牽線月老,之後秦驃購置宅子,當證婚人,都給包辦了……仗打完了,我們都是大驪王朝人氏了。

秦驃一直沒有說話,跟司徒殿武一比,好像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北衙陪襯。

我們認大驪邊軍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也認你們治國有方、能夠抵禦妖族的大驪宋氏,

但是這些年來,你們大驪官場自己都有本土和外地的說法,那也就別奇怪我們爲何會不得不抱團。北衙內部還好,都是生死兄弟,別的衙門呢,地方上的諸州郡府呢?

秦驃這些年也認識了些北衙外邊比較投緣的朋友,他們幾乎都會問個共同的問題,你爲何不留在家鄉那邊,這會兒估計別說官升好多級,肯定都可以每天朝會見着坐龍椅的皇帝了,類似咱麼這兒的小朝會,有你秦驃的一把椅子。

秦驃每次總說既然他媳婦是這邊的人,就怕她去了自己的家鄉,會吃不慣住不慣待不慣,沒法子的事情嘛。

真正的原因,是秦驃喜歡大驪王朝骨子裡的那股子勁,就像最烈的好酒!

帶兵的武將,不賣自家的崽兒,將軍不捅沙場的刀,文官不會在朝堂、衙署用筆刀捅武將的後背。

我秦驃若是哪天在沙場戰死了,那就是我帶兵打仗的本事不濟,我不會問那些亂七八糟的“爲什麼”,不擔心身後的朝廷,忘記我和我的兵,不擔心我的長輩無人養老,不擔心我的子女,會沒了爹之後,反而被人瞧不起。

我秦驃喜歡這樣的大驪王朝!

但是就在去年的年底,他試探性詢問媳婦一句,要不要去他家鄉那邊看看,就只是去那邊遊覽山川。媳婦呆了很久,說好的。

司徒殿武瞬間眼眶通紅。

沙場殺敵也好,京師巡城也罷,都是我們該做的!但是你們,總得講點爲人的道理,不要只顧着當官,當大官!

就在陳平安即將掐斷殷績脖子的那一刻。

一位背劍的年輕人出現在牆頭,“國師。陛下說了,可殺。”

劍修宋續,地支一脈修士的領頭人,大驪王朝皇帝陛下的二子。

他還有十一位同道和同僚,其中唯獨周海鏡是九境武夫,大驪王朝四大武評宗師之一,雖是暫時墊底,但她還年輕。等她做掉魚虹那個老匹夫,他孃的好像還是墊底。

宋集薪幽幽嘆息一聲,好,皇帝陛下,你贏了。

宋續神采奕奕,加重語氣說道:“可以殺!”

宋續繼續說道:“陛下說了,一旦宣戰,那就連同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在內,一起跟大綬王朝打,往死裡打!”

殷績這一刻好像終於徹底絕望了。

咔嚓一聲。

大綬王朝的皇帝脖子就這麼斷了。

雲深處多神仙,天壤間全是悲歡離合,碎了猶肯補、掉了再不肯要回來的一支小花簪,也許就是大驪王朝的一份民心,它既可以大浪滔天洪澇翻涌,也可以浩浩蕩蕩大江流。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就這麼結束的時候。

陳平安大袖飄搖,劍氣瞬間瀰漫天地間,淡然道:“地支修士聽命,隨我白日斬鬼。”

逃遁便是,只管跑。

也不欺負你一頭大綬鬼物,就只以大驪實力殺大綬十四境於大驪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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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21 10:06:16
第1334章 凜然氣

陳平安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間青光大作,異彩奪目,劍光之浩蕩盛大,劍意之渾厚沛然,足可驚駭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

大驪京城國師府書房劍架之上,扶搖麓私人道場牆壁之上,各有一把佩劍,在鞘內鏗鏘作響龍鳴已久。

以仙劍之一太白劍尖煉爲長劍、龍君法袍煉爲劍鞘的“夜遊”,以半截劍氣長城遺址蛻變爲一把長劍的長劍“浮萍”。

俱是自動追隨主人陳平安,跟隨一襲青衫劍遊青天。

寶瓶洲上空再次雲海翻涌,最終出現了不斷移動的七個巨大的漩渦。一把本命飛劍“北斗”,化作七道金色劍光,在天外劍指人間,伺機而動。

大驪地支一脈,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隨大驪年輕國師,飛昇境劍修陳平安,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他們以遁法依循陣法,各自就位於寶瓶洲某處山河。

除此之外,寶瓶洲五嶽亦是有所動作。

先前,按照大驪刑部和欽天監的演算,地支一脈只要補缺完整,就可以擊殺一位劍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可惜陣眼卻是那位一直空懸的純粹武夫,這就導致只有十一煉氣士的大驪地支在殺力上,始終大打折扣。

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哪怕僅僅是缺了一隻,品相和價格就會相差一大截。

同理,只有十一人的大驪地支,跟有了周海鏡補缺的大驪地支,雲泥之別。

一洲疆域之內,天才修士好尋,武學宗師難覓,在周海鏡之前,大驪朝廷就有想過落魄山裴錢,甚至是北俱蘆洲那個叫繡孃的女子武夫。

前者其實是最合適的,“鄭錢”在陪都一役戰場,大放異彩,在大驪邊軍中和寶瓶洲山上都是聲望極高。

但是大驪王朝這邊沒誰合適去當說客,京城那邊暗示過洛王宋睦,藩王當場發了一通火,只是負責遞話的遊俠許弱只好作罷。

宋集薪,那傢伙在劍氣長城那邊依舊生死未卜,我在寶瓶洲這邊挖他的牆腳?就算他沒辦法掐死我,老子也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少他孃的跟我談寶瓶洲大勢,談什麼足可影響到戰場走向。我一個從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替天子守國門,住持戰事至今,從老龍城戰場一路且戰且退到了中部大瀆……所以當時藩王就臉色陰森,讓許弱捎句話給京城,不如讓皇帝陛下直接來這裡跟我面議此事!

相對來說,繡娘更好商量,但是京城那邊覺得一來這位女子武夫本非寶瓶洲本土人氏,二來她當時武學境界還不夠高,最終一番權衡利弊,也就算了。

而有沒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驪地支十二人,就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地支”了。

這位統率衆人的主心骨,如果只是境界高,道齡長,依舊不管用,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學宗師,是肯定會口服心不服的,況且他們甚至未必口服。

但是有個人,絕對是例外,他們對此人不僅僅是心服口服,簡直就是怕到了骨子裡,既敬且畏,就是將他們十一人先後兩次玩弄於鼓掌之間的“陳平安”,曾經的落魄山陳山主,如今的大驪新任國師。

那麼陳平安是不是飛昇境的嶄新地支一脈,就又有了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能夠調動仿白玉京十二把飛劍的陳平安,他的運籌帷幄,居中調度,就是一場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尤其是除了陳平安之外,大驪王朝京城之內,還多出了一位可謂是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準飛昇,道號攖寧的宋雲間。

既然萬事俱備矣,那就只欠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只欠某人送死了。

在今天之前,負責大驪京城慶典暗中戒嚴的他們,還曾抽空聚在一起閒聊,聊到最後,總是繞不過一個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他們都想要知道答案,若是陳先生肯露面,親自指揮他們地支一脈,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邊發號施令做些盯梢的雜務。

那我們地支一脈十二人,殺得一位擅自越界、挑釁我們大驪的飛昇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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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宋續和袁化境沒有開口表態,各有各的說法,答案卻是大致一致的,好殺。隨便殺。這不是砍瓜切菜麼。

但是宋續拋出一個問題,讓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

既然你們都覺得飛昇境好殺。

殺得十四境嗎?!

沒有人敢說行或是不行,說行,好像有點過於自負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說不行,誰都不肯開口。

說實話,飛昇境之下,想要見一個十四境就已經比登天還難了。

要想打傷一個十四境,公認只有兩類人能夠做到,整座人間除了屈指可數的飛昇境之外,唯有十四境,必須同樣是十四境!

既然如此,殺十四境?

他們確實都很好奇的同時,誰也都不敢打包票,但是他們無比期待這種機會的出現。

不過他們當時都覺得宋續的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卻沒啥意義,畢竟近期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誰想就在今天,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而且陳先生說了,是隨他在寶瓶洲境內,“白日斬鬼”,這就是給他們地支一脈的大考!

即便成功斬鬼,可只要是過了時辰,那你們就是一幫不堪大用的酒囊飯袋,都是廢物!

壓力大不大?極大!那麼有無信心?必須更大!

我們又不是跟陳先生爲敵,怕個卵?!

必殺之!

城頭之上,宋雲間得了陳國師的一道密令,或者準確說來是一道敕令,如獲大赦,身形長掠至寶瓶洲大瀆上方的仿白玉京。

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竟是在天地間拉伸出了一條極長的虹光,經久不息,如架橋,如鋪路,如大蛟走水,如天龍升空。

小陌依舊留在原地,遠遠看着國師府那邊的貂帽少女。

不管因爲他是末代隱官也好,是山主、宗主也罷,只要是與陳平安牽涉越深的得道之士,越是能夠感知到那份不同尋常的道心起伏和殺機騰騰。

落魄山地界一衆藩屬山頭,其中又以拜劍臺地界最爲感受清晰,齊廷濟笑罵一句,劉蛻真賊。心中感嘆一句,給你劉蛻說中了。

米裕問道:“齊廷濟,你總要給句準話,真不用我們出手,幫點小忙也好啊?”

齊廷濟搖頭道:“小忙不必幫,大忙幫不上,何況這是陳平安和大驪王朝的家務事,你我外人,何必插手。”

米裕疑惑道:“怎就是外人了。你齊廷濟是,我米裕卻不是啊。我雖然從沒有在霽色峰祖師堂‘升官’的想法,卻也不願意因爲今天沒有出手而後悔,否則白玄孫春王他們下次連我一起罵,我怎麼還嘴?”

齊廷濟說道:“笨人肯聽聰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

米裕一時語噎,糾結萬分,終於還是說道:“且信你一回。”

暫時恢復平靜的老鶯湖,宋集薪看到同爲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續竟然沒有離開,藩王微微皺眉。

宋續從牆頭飄落在地,以心聲解釋道:“洛王,我留在這邊,不是在保護誰,而是職責所在,因爲大驪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陣的樞紐之一,我剛好負責坐鎮此地。”

宋集薪點點頭,臉色和緩幾分,笑問道:“你小子出現得這麼及時,是陛下算好了的?”

李拔當然已經施展道法隔絕了天地,防止“隔牆”有耳,玉道人黃幔也被李拔拉上,額外增添了一層山水禁制,別看宮豔手持紈扇笑臉如花,實則她心裡緊張得很吶,至於陸地蛟裔出身的溪蠻,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弒之間,這傢伙,確有一把好刀,能夠如虎添翼,難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種“老道士不太夠看”的氣勢。

可惜了,這廝缺了點宗師風範,不夠嘴硬,你怎麼不跟隱官大人幹一架呢?否則這把神兵利器,不就是無主的了?

腰間挎綠鞘長刀的高弒已經算是身材魁梧,不曾想碰到個更爲壯碩的硬點子,高弒站在牆根那邊,察覺到這位藩王宋睦身邊的扈從眼神不善,高弒心一緊,捉對廝殺倒是不怕,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貨色,宋睦明顯不是個好相與的,絕非好鳥,那兩句話一說出口,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驪的大帽子一扣,宋睦就是當面糊了皇帝殷績一臉黃泥巴,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

他孃的,之前只是聽說從那座驪珠洞天走出的年輕一輩,一個比一個會說話,今兒算是真正領教過了,確實不弱,功力深厚!

溪蠻到底是眼饞那把挎刀,便以眼神示意對方,哥們,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劃出道來,找塊空地,咱倆練練手?

高弒立即以眼神回頂過去,練你媽的練呢,老子現在是大驪邊軍之一,有官身的,正忙公務呢,誰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

宋集薪對此對而不見,見侄子宋續一臉壞笑就是不肯開口說話的模樣。宋集薪不怒反笑,果然是咱們老宋家的種,焉兒壞。

宋續在這個二叔這邊是比較隨意的,昔年還是少年時,就以地支一脈劍修身份,在陪都就跟洛王宋睦有過一些公事往來。

宋續發自肺腑的敬重二叔,宋集薪也很喜歡這個侄子,內心親近這個晚輩頗多。

剛纔有那麼一瞬間,就在宋續來到這邊說“可以殺”的那一刻。

宋集薪內心其實是暴怒的,就只是“可以殺”?大驪朝廷,你皇帝宋和,不還是將殺與不殺的難題,交給陳平安?

好,你今天是贏了。

但是我宋集薪也沒有輸。

等我回到蠻荒戰場,哪天打完仗了,下次再返回寶瓶洲,坐鎮洛京藩邸,那條大瀆依舊是姓宋,卻未必是你的了。

因爲我會恢復“宋和”這個真名,你要麼承認自己是宋睦,要麼就與我爭搶看看,誰纔是真正的先帝嫡長子?!

只是宋集薪沒有想到皇宮那邊,皇帝竟然能夠說服所有參加小朝會的大驪重臣,不但可殺殷績,還要同大綬王朝兩地同時開戰!

直到這一刻,宋集薪才徹底沒有了“先劃瀆而治,再來統一大驪王朝和整個寶瓶洲”的心思。

宋集薪問道:“焠掌道友,那頭鬼物是什麼根腳?捱了那麼一劍,都能不死透?”

李拔答道:“洛王,我只是聽朋友說過,中土神洲有一頭道力極高的飛昇境鬼物,單字道號‘蜆’,行蹤極爲隱蔽,只是長久遊蕩在大綬王朝境內,很奇怪,文廟也不約束她,她也不打攪陰間,不過知曉她存在的山巔修士,始終寥寥無幾。”

宋集薪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是寥寥無幾,她真不是滿大街都曉得的存在?你是山巔修士嗎?”

李拔無所謂洛王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道:“我那朋友,早年遊覽中土,期間偶然路過大綬王朝,他還是憑藉一件傍身的遠古功德重寶,才能夠察覺到這頭女鬼的細微氣息,就想要……積攢一份斬鬼而來的陰德,多次挑釁,鬼物終於現身,雙方鬥法一番,完全不敵,我那朋友慘敗,連那件仙兵品秩的功德重寶都毀了,只好認輸,本以爲肉身連同魂魄都會淪爲對方的大道資糧,但是對方竟然也就隨意放過他了,甚至將那些破碎的重寶殘片都任由他取回,只是警告他這輩子再不要踏足大綬國土半步。”

宋集薪笑道:“焠掌道友,你那位踢到鐵板、腿都瘸了的朋友,就是你們金甲洲的老飛昇,完顏老景完顏老神仙吧?”

李拔點點頭,“洛王,完顏老景當然是金甲洲的罪人,但他待我確是不薄,當年我既不會助他,一起投靠蠻荒,如今要我如何罵他恨他,我卻也做不出。”

宋集薪說道:“李拔,你倒是個實誠人。”

溪蠻密語道:“洛王,這個‘蜆’,定然極其厲害,感覺就像……我當初第一次見着王府君差不多,怕得好沒道理。”

宋集薪問道:“玉道人,宮豔,你們見着‘蜆’,有沒有這種感覺?”

玉道人搖頭,今天這場風波,即便是在他這位老字號仙人看來,也能算是雲詭波譎、險象環生了,黃幔愈發堅定了不來大驪王朝趟渾水的決心。

當年去海上釣個魚、搶個釣位而已,就被張條霞打了頓,此次不過是陪着府君王朱來這邊見一下藩王宋睦,就親眼見證了那位年輕國師的暴虐手段,連殺數人不說,還要斬草除根,讓等於死了一遭的殷績等人的魂魄,與那頭鬼物一併乖乖留在寶瓶洲境內?

黃幔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這傢伙,真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讀書人?先前中土文廟鴛鴦渚那邊,也發生過類似風波,當時浩然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就覺得他們大致有數了,相較於文脈身份,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好像更看重末代隱官的身份?現在黃幔很想告訴他們,不,你們心裡還是不夠有數。

陳平安這個狠人,是了是了,玉道人終於想明白了一個最重要的關節……陳平安絕對是極爲看重文脈道統的,但恰恰因爲如此,你們若是覺得有機可乘,是陳平安的軟肋所在,就敢主動招惹他,陳平安肯定不會心慈手軟,而且次數多了,文廟那邊就會越來越尷尬,他們可能這些年來,一直想要用“某種最爲合適的方式”招徠他,結果你們一個個的,將這位年輕人拼了命往文廟之外拽是吧?

宮豔說道:“完全不會啊。”

李拔說道:“完顏老景有過猜測,‘蜆’既是鬼物,而且她極有可能還是一種類似大道顯化而生的悠久存在。”

宋集薪問道:“她是十四境候補,還是已經十四境?”

李拔搖頭說道:“無法確定。”

宋集薪陷入沉思。

宮豔手持紈扇揮了揮,將那些刺鼻的血腥氣驅散。

侍女崔佶的無頭屍體躺在血泊中,腦袋好像去了老鶯湖,先前殷邈不就丟了顆雪花錢在湖裡,腦袋約莫是找錢去了。

大綬朝的學士蔡玉繕更是當場化作一團稀碎的血肉,本該是徹底魂飛魄散卻被死死拘押在老鶯湖園子裡邊的下場,好像方纔被那“蜆”瞬間收攏起來一併帶走了。果然是一手匪夷所思的好神通,這都能將稀爛魂魄修補起來,在陳國師的眼皮子底下逃遁。若是一頭十四境鬼物,寶瓶洲如何留得住她呢?

宮豔瞥了眼地面,皇子殷邈的屍體不見了,但是皇帝殷績那具屍體還留在原地,是她帶不走更多的肉身了,必須二選一?

還是由於皇帝的屍體距離陳國師太近了,生怕功虧一簣,連累她都要被截留在大驪京城地界,被陳平安佔盡了天時地利?

宮豔心有餘悸,山上兇險吶。

宋續開口說道:“洛王,如果第二座大陣開啓,我恐怕就要離開老鶯湖了。”

宋集薪笑問道:“御書房小朝會那邊,吵了沒有?”

宋續點點頭。

宋續趕來這邊之前,皇宮臨時緊急召開了一場御書房小朝會,人有點多,以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把所有椅子都撤掉了。

連耄耋之年的兵部老尚書沈沉都沒有椅子可坐。但是這場議事,缺了兩位重要人物,國師陳平安,洛王宋睦。

宋續和司禮監掌印太監站在門口那邊。

宋和的第一句話,就不是以往御書房商量事情的態度了,“寡人已經決定了,與大綬王朝正式宣戰。皇帝殷績可殺,必須殺!”

平地起驚雷的一句話,讓屋內所有還不明就裡的大驪文武重臣都是面面相覷。之後宋和才大略解釋了老鶯湖那邊的經過和緣由。

宋集薪問道:“最終還是成功力排衆議?算是皇帝陛下一錘定音?”

宋續還是點頭。

宋集薪看了眼二皇子宋續。

宋續心領神會。

有異議的,有哪些人,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立場,他們各自說了哪些道理,宋續都記住了。

“出題的,是繡虎崔瀺,閱卷的,是新國師陳平安。”

宋集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問道:“這張考卷答題,連同你我在內,誰都不能是例外,明白了嗎?”

宋續欲言又止,本想說一句二叔,其實我是例外。只是這位二皇子還有個地支一脈身份,好像確實無法置身事外,宋續就沉默。

兩座水榭,既然先生說了她這得意學生算不得更多大勢,那她就算一算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眼前事唄。

算着算着,少女許謐便是臉色蒼白起來。

洪崇本嘆了口氣,說道:“終於算明白了?”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該怎麼辦?”

洪崇本說道:“你能怎麼辦,你不能怎麼辦。這些年跟着我這個糟老頭子的無用腐儒,躲在山中讀書治學,僅此而已。”

老夫子說道:“大驪京城,三座誰都不想打交道的衙門,其中兵馬巡城司管京師一切雜務,統領洪霽一不貪二不佔,實打實的戰功在身,這些年只領取一份乾乾淨淨的俸祿,絕大部分還都寄送給了別人。而且洪霽把巡城司管得不錯,既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出身籍貫,又是天子倚重的心腹武將,他怕什麼?只要跟新任國師沒有私怨,就像他自己在馬背上說的,在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他只要看誰不順眼,誰都能管上一管。這就是無私心則持身正,持身正便膽氣足,膽氣足就能夠做事爽快。”

“但是,兵馬司做事情再跋扈,比如一名年輕校尉就敢將禮部和鴻臚寺擋在門外,

終究是治小病於明眼處。”

“刑部掌管一國刑罰政令和審覈刑名,這些年重心還需要偏向山上,約束脩道之人,如今大驪境內,有哪位山上修士敢明目張膽濫殺凡俗?刑部頒發的三塊無事牌,別說大驪境內,就是大瀆以南,甚至是桐葉洲,誰敢故意視而不見,不是捏着鼻子主動退避三舍?那他刑部既然有了這份底氣,還怕什麼?”

“但是,刑部不負責行醫救人,他們更多是負責給人定罪,負責奪官入獄,甚至是殺人。”

“大理寺跟刑部很像,只負責大案要案的審訊、審理和複覈。”

“就像刑部尚書馬沅自己說的,他這衙門,更像是告訴某些人,你們已經沒救了。”

說過了巡城兵馬司和刑部,那就只剩下大驪京城都察院了,而且是上柱國袁氏家主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

許謐愈發心驚,一股恐懼從內心深處慢慢滲出來,讓少女瞬間手腳冰涼,就像接連灌了好幾大碗的冰鎮梅子湯。

洪崇本說道:“不需要算什麼的,都察院的職責,就是監察大驪百官,簡而言之,就是繡虎當年對你爺爺所說的那麼個道理。”

“都察院是治病於未病之時,且必須如此!”

許謐聞言剎那之間如墜冰窟。

她爺爺袁崇的書房是一處“禁地”,很多袁氏子弟至今都沒有資格進去一次,袁崇也幾乎從不在這裡款待貴客,多是在廳屋那邊跟朋友或是同僚聊事情,許謐卻是沒有這種忌諱的,經常去那邊翻書看,書房不大,

牆上掛着一幅極小的斗方字畫,也沒有署名落款,許謐小時候就問了好多次是誰寫的,爺爺只是笑着卻不告訴她。

“既有活人劍,亦藏殺人刀,不言不語震懾百僚,可救人於必死之前。”

許謐淚眼朦朧,怎麼辦呢。她不知道,管着整座都察院好多年了的爺爺,和擁有一個上柱國姓氏的家族那邊?

大綬皇帝殷績、皇子殷邈這些外人已經死了,接下來就要死多少個不是外人的人了?意遲巷魏浹註定逃不掉了,永泰縣王涌金死不死不好說,丟官總是必然的,那麼未曾做到“救人於必死之前”的大驪都察院,當真可以置身事外,能像那大驪外人的武夫高弒一般,僥倖逃過一劫嗎?

洪崇本嘆了口氣,興許除了聽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大驪王朝的所有官員,這個“之”,誰都難辭其咎?

老人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山中看着大驪朝野的沿革變遷,每次出山遊歷,都是在地方州郡觀察各類朝廷政策的落地結果,憑此精研、勘驗書上大傳統和書外小傳統的相互轉變一事。

若說那幾部邊疆學著作是肉眼可見實在國境線,那麼這些年來“自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老人所看所思所記錄的,便是大驪王朝虛的、無形的國境。此事絕非一個迂腐老夫子皓首窮經鑽在故紙堆裡研究的無用學問,恰恰相反,兩份國境“堪輿圖”的偏差,不可不察,要知道這份肉眼不可見的“虛實轉換”,既是經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結果,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換了國姓,斷了國祚,只在一瞬間,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讓天地變色!

韓禕覺得若是繡虎崔瀺還是大驪國師,他就毫不猶豫衝上去了,因爲他毫不擔心因爲此事,自己會丟了官帽子,或是連累家族。

年輕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馬背,擋住了禮部和鴻臚寺官員進入老鶯湖園子,憂心忡忡,年輕人看那一眼國師府方向。

一旁同僚秦驃看着那些文官毫不讓人意外的按規矩行事,有章可循,滴水不漏的……秦驃其實早就有了決定。這才幾年?再過十年後,二三十年之後又會如何?既然如此,還不如回到家鄉,撈個高官厚祿,說不定自己還能照顧好親眷們。

一旦京城都是永泰縣王涌金這樣的官,而且他們的官註定會當得越來越大,秦驃覺得就憑自己那點腦子,要麼跟他們一起混,否則遲早有一天,怎麼被玩死的都不知道。在家鄉,那些不幹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惡名昭彰的奸臣也罷,秦驃自認好歹曉得他們做壞事大致是什麼路數,大驪官員則不然,他們一個個的,實在是太聰明瞭,國師崔瀺主持朝政百年,尤其是在戰前戰後,已經教給了他們太多的眼界、能耐和手腕。

幾年前,秦驃還覺得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諸國,你們理當覺得我們大驪鐵騎可怕。

時間久了,秦驃便覺得連他這個當年主動選擇留在大驪京城的兵馬司校尉,覺得大驪王朝可怕在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中。

水榭內,少女心中所想的“韓縣令大概是個好官”,其中“大概”二字,就是一種答案。

巡城兵馬司校尉秦驃的媳婦,京城本土人氏的婦人,聽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議,她“呆了呆,說好的。”也是一種答案。

這些,還有大驪王朝,官場和民間,還有山上,更多的人心,言語,行爲。

都是他們在繡虎崔瀺離開大驪、陳平安來到京城接任國師之間的……答案!

老夫子站起身,雖然愁容滿面,依舊憂心,但是眼神熠熠光彩。不怕你雷霆震怒,就怕你含糊略過,更怕你殺雞儆猴,雷聲大雨點小,現在就很好,再好不過了!卻依舊不夠,遠遠不夠,接下來纔是你身爲大驪國師、是否及格的考驗所在。

繡虎,果然是我錯了,你纔是對的!

當年以故意贈送“愚廬”的一塊文房匾額給我,罵得好,一罵就罵了我這麼多年,算你狠!

只希望接下來在大驪京城,在整座廟堂整個官場,乃至於大驪邊軍,你都敢下刀子,敢於讓整個朝廷都別再誤會一事了,你肯出任國師,不是什麼大夥兒在一條船上了,而是你要讓他們明白一個最結實的道理,到底何爲“舟中敵國”!

————

殷邈帶出院子的一幫扈從,除了高弒站在牆邊,其實還有三個活人,不過他們沒有說話的份,此刻反而是還能站着,活着。

他們當下都很嫉妒“走一邊去涼快”的高弒。

曹略猶豫了一下,覺得他一個既是大綬王朝又是大驪宋氏的外人,站在原地不像話,思來想去,就去跟高弒作個伴,躲是非。

高弒用眼神阻止這位大綬王朝的頭等貴客,無果,曹略轉身,靠着牆壁,高弒無可奈何。

曹略笑問道:“高宗師,當真底子乾淨?”

高弒沒好氣道:“曹公子,你也別跟我說些風涼話。在那烏煙瘴氣的大綬王朝,我是什麼身份?大綬殷氏的頭等客卿!好歹是個九境瓶頸的山巔境,關鍵年紀還不大,他皇子殷邈又是什麼身份,真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髒活,輪得到我去親自動手?蔡玉繕不就是專門安排誰誰誰去做這些個的?”

曹略點頭道:“書上不寫這些學問,倒是聽說過一些門道。”

高弒一邊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跡,一邊疑惑問道:“曹公子,你來這邊趟渾水做什麼?”

曹略說道:“我是跟着來遊山玩水的,事先哪裡猜得到是趟渾水。”

高弒說道:“我還以爲你們這身份的聰明人,除了蹲茅坑坐馬桶,在其它地方,放個屁都是有目的、有心計的呢。”

曹略笑道:“我可不是殷邈這種聰明人,膽子更沒有懷潛這種神仙大。”

高弒聽說過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摔過一個大跟頭,點燃了祠堂本命燈才得以續命,換了一副肉身,勉強重新修行。

至於身邊這個曹略,高弒對他的印象還行,年輕人對大驪王朝和那位年輕隱官頗爲推崇,若說言語可以作假,神態卻難作僞。

高弒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來自大端王朝的“曹略”。他的命很好。

真名曹焽,焽是個不太常見的生僻字,據說是他爺爺翻了好幾宿的字典才挑選出來的。

他從小就被爺爺帶在身邊,什麼都教,做人做事讀書拳法,前三者,爺爺都是極有見地的,唯獨拳法,實在是……不堪入目。

由於爺爺格外喜歡看江湖俠義小說的緣故,曹焽也很嚮往那些只有刀光劍影沒有騰雲駕霧的精彩故事。

所以爺孫倆經常一起看某本香豔的山水遊記,總之就是各有各的喜好和見解了。比如爺爺總是埋怨主人公陳憑案太膽小了,這女子如此絕色,那女子那般妖冶,收啊,爲何不全都收了,何必弱水三千只取幾瓢飲呢,害得更多的佳人們傷心落淚。

小時候曹焽就跟着嚮往江湖起來,也想要認得幾位江湖女俠,爺爺說想要闖蕩江湖,不會喝酒可不行。曹焽覺得在理,但是他實在喝不來酒,少年時就狠狠練過,除了大吐了幾回,毫無用處,賊他孃的難喝。

他有個同姓的朋友,叫曹慈,比曹焽年紀剛好大一輪。

爺爺以前總騙曹焽,說曹慈其實是他的私生子,還故意讓曹焽猜誰是曹慈的孃親……曹焽一想到那位氣態凜然、姿色無雙的女子國師,少年便覺得答案好猜極了,呦呵,竟然跟好朋友的曹慈,原來是有血緣關係的!難怪投緣,親上加親!

曹慈好像是那種天生就可以讓所有人都放心的人。曹焽跟着“自家小叔”曹慈外出,隨便逛都無妨,爺爺是放心的。

但是跟着曹慈外出遊歷一趟,總需要跟人解釋一番自己的名字。所以這趟出門,就乾脆用了曹略這個化名。

大端王朝是浩然天下第二大王朝,姓曹。

女子國師裴杯,浩然天下的武道第一人。

曹慈是她的嫡傳弟子。

而曹慈又跟“陳憑案”是武學道路上的宿敵,年齡相差不過三個月的同齡人,俱是少年時,在劍氣長城問過拳,前不久的不惑之年,又在中土文廟也問拳過。

曹焽只是年少好騙,可終究不是什麼缺心眼的人,很快就清楚他爺爺跟國師裴杯,沒啥。估計爺爺倒是想要有點啥,不敢罷了。

他爺爺死了,對於大端王朝而言,是叫先帝駕崩。

曹焽就從大端曹氏的皇孫,順勢成爲大端王朝的太子殿下了。當了太子,開心有一點,傷心卻是傷透了心。曹焽很想念爺爺。

就在前不久,大綬王朝殷氏的一位皇室女子,與大端王朝的某個頂尖豪閥聯姻。皇帝殷績親自出席了,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殷績是想要藉機跟大端曹氏皇帝見個面,聊些兩國在蠻荒天下那邊戰場的佈置,看看能不能求個同氣連枝。

沒有外人的酒席上,他父親也就看似微醺,順勢勸說殷績不如跟大驪王朝緩和一下關係,沒必要鬧得那麼僵,真正的大仗硬仗就快要來了,你們兩家的精騎都是極負盛名的,難道還要在戰場上相互提防對方,會不會一方死戰不退,一方故意遲遲不去馳援?

曹焽當然在場,只是他年紀輕,沒有說話的份。

至少大綬皇帝殷績表面上是聽進去了的,坦言可以藉助大驪國師慶典的機會,親自來跟大驪宋氏皇帝密談,爭取雙方摒棄前嫌,締結盟約。

是大綬殷績早有此心,還是臨時起意,曹焽不好確定。帝心難測,曹略自己就是出身於帝王人家,再清楚不過。

只說大端王朝皇帝,也就是曹略的父親,那頓酒局的尾聲,可不是什麼偶然提及此事,拉家常的。

你來大端做客,我就客客氣氣請你喝頓好酒,那我跟你殷績喝過酒交過心了,你總要當場給我個答案。

曹焽靠着牆壁,顯得無所事事。

高弒密語問道:“太子殿下,接下來咋個辦?”

曹焽笑道:“你好辦,我難辦了。”

高弒問道:“可你看着一點不着急上火啊。”

曹焽說道:“高宗師也說了是‘看着’啊。”

今天的老鶯湖園子裡邊,除了大綬皇帝,大驪新任國師,大端王朝的太子曹焽,還有大驪藩王宋睦,還有身形落在牆頭上邊的年輕劍修,他不會是大皇子宋賡,那就是宋續了。好像還可以加上先前那個急匆匆往返……少女?大驪宋氏的三公主殿下,黃連?

高弒試探性問道:“你們大端曹氏也想要跟大驪宋氏結盟?”

曹焽說道:“這裡邊比較複雜,幾句話說不太清楚。”

高弒樂呵道:“太子殿下,你看咱們倆現在像個忙人嗎?”

曹焽忍俊不禁,“也對,那就陪你多聊幾句閒天?”

高弒說道:“聊啊,幹嘛不聊,不聊天就容易胡思亂想,越想越後怕,我能夠忍住趁着陳隱官外出殺敵的空當,不翻牆跑路都算極有定力了。”

曹焽說道:“除了陳隱官跟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你有沒有聽說過其它的內幕?”

高弒點頭道:“有次從殷邈跟蔡玉繕擱那兒指點江山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好像陳國師在跟曹慈問拳之前,是他先去找了馬癯仙幾個,狠狠幹了一架,打得馬癯仙跌了境,徹底害他斷了武道登頂的念想?”

高弒使勁甩了甩手,摔掉手上的鮮血,揉了揉下巴,“所以大端王朝是絕不會主動跟大驪宋氏結盟的,面子上過不去嘛,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的面子不值錢,皇帝和朝廷的顏面卻是國體,大將軍馬癯仙剛剛被人家的新任國師打了個半死,你爹新帝登基還沒幾天呢,如果一穿上龍袍,就讓你這個太子公開身份,主動跑來寶瓶洲,確實不像話了,總要考慮一下朝野上下的議論紛紛。”

曹焽笑道:“有理有據,刮目相看。就是高宗師的‘咱們平頭百姓’這句話,好像說得有點欲蓋彌彰的嫌疑了?”

高弒重新密語道:“曹焽,你能不能讓我去大端王朝投軍,當個領兵的將軍之類的?”

曹焽點頭說道:“當不當得上武將,我只是太子,不敢保證。帶你離開大驪京城和寶瓶洲,卻是可以的。”

高弒說道:“這就足夠了!”

“在我帶着高弒的屍體,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之前。”

曹焽笑道:“高宗師你不妨先說說看,有沒有挑好一塊墳地?喪葬費用我可以幫忙出。”

高弒愣在當場,罵了一句娘,你們這些個與國同姓的天潢貴胄,全都不是啥好鳥!

曹焽問道:“還聊不聊了?”

高弒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曹焽自顧自笑道:“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算缺心眼,高弒你既然明明是借我的勢,言語中與我耍心機,那我自然要讓你長點記性。高弒,看在你底子還算乾淨的身份,這一路還算是客客氣氣的,就聽我一句勸,跟那些比你聰明十倍一百倍的人打交道,還是笨點好。”

高弒嘆了口氣,使勁揉搓着臉頰,“真是怕了你們。”

曹焽笑問道:“把我們加在一塊,都不如怕陳國師一個人吧?”

高弒想了想,以密語說道:“對你們,我是先怕再敬你們幾分。對陳隱官,我是先敬他再有畏懼。不一樣的。”

曹焽笑了笑,“確是真心話,確實不一樣。”

只要生在帝王家,別人說話,我們都是用來看的。別人做事,我們都是用來猜的。

只不過這種“家學”,也未必是所有的皇親國戚、金枝玉葉都能聽得見,想得明白了。

三個正值國力鼎盛的王朝,都是浩然十大王朝裡邊名次極爲靠前的。

三個強國,如果真的能夠在文廟沒有說什麼的前提下,主動締結盟約,還是比較能夠提升士氣的。

相信中土文廟那邊,肯定樂見其成。

曹焽來寶瓶洲之前,父皇讓他多看少說,最好是裝聾作啞什麼都不講,跑去喝花酒都可以,但是在外邊別有私生子私生女之類的,真要有了,他可是一定會認的。

聊着聊着就逐漸跑題了,大端皇帝還說你爺爺太狠了,我總不能學他,給你將來同樣也說句“你爺爺太狠了”的機會。我是說,你小子,估計到時候是用罵的。

其實在國師陳平安現身之前,曹焽就已經有了決斷,看來大端王朝沒有必要跟大驪宋氏結盟了。曹氏沒必要既丟面子更沒裡子。

本來身爲大端皇帝的父親,在那個酒局上,是給了大綬王朝一個機會,你大綬殷氏只要跟能夠與大驪宋氏結盟,那麼我們大端曹氏就會考慮跟你殷氏結盟。至於殷邈是怎麼想的,殷績又是怎麼盤算的,曹焽這個外人都不在意,他只看結果,結果就是跟這樣的大驪宋氏結盟,還不如直接跟大綬王朝合作,後者好歹做事直來直往,前者卻是個花裡花哨的空架子。一旦結盟對象錯了,在蠻荒戰場那邊是要死人的,而且會白白死很多人。

但是現在,靠牆站着的曹焽,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看看。要不要直接跳過大綬殷氏不說,兩國直接結盟之外,同時對大綬宣戰?!

高弒畢竟是位只差半步就是止境的武夫,瞬間察覺到身邊的大端太子殿下,好像心中殺氣也不輕啊。

————

道士楊後覺早就將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自家太子殿下,給拉回到了甲字號院子的臺階上,大門沒關,也能看到外邊的景象。

帶着盧鈞遊歷寶瓶洲之前,有過一場人數不超過一隻手的密談,楊後覺即將繼任大源王朝國師,不過楊清恐依舊暫時保留崇玄署雲霄宮的領袖真人頭銜。

皇帝盧渙,太子盧鈞。楊清恐,楊後覺。兩個姓氏,二對二。

由此可見,大源王朝盧與楊共治天下,倒不是什麼假話。

楊後覺帶着盧鈞去大驪王朝京城,沒什麼可討論的,無非是讓盧鈞收着點脾氣,不要跟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這個自家人傷了和氣,萬一遇到什麼鬱鬱不平的事情,彆着急,可以去找你師父商量商量,既然他馬上就是大驪王朝新任國師了,你這個不記名弟子,只要佔着理,沒道理偏袒外人。

盧鈞問了個關鍵問題,如果我佔理,那個師父還是偏袒大驪某人某事,怎麼辦?

皇帝盧渙好像被問住了,便伸手指了指楊後覺,“這種屁大小事,你找國師商量去。”

御書房真正的談話重點,還是大源王朝的“位次”問題。

盧渙問道:“楊老真人,楊國師,咱們大源王朝作爲北俱蘆洲的第一強國,短時間內爭取前五,估計有難度,至少得要超過那個排在第六的邵元王朝吧?”

老真人就跟睡着了似的,坐在椅子上邊閉目養神,這種要了老命的軍國大事,陛下你跟新任國師說去,他還年輕。

楊後覺倍感無奈,“陛下,任何一個位次的差距,都是一種十分顯著的國力差距,陛下要說爭取坐十望九,我還敢說點大話。”

盧渙說道:“摶泥,你看看他們邵元王朝的國師,林君璧才幾歲,你楊後覺楊國師多大歲數了,着實是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啊。朕自己是無所謂的,只是要替你和崇玄署都覺得顏面無光啊。”

老真人也沒睜眼,只是呵呵笑着。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家族,一向是北俱蘆洲公認的念恩極重,報恩極久,同樣的,記仇極久,報仇極恨。

喜歡問劍祖師堂,是北俱蘆洲劍修的家常菜,沒問過別家的祖師堂,你這劍修就當得沒滋沒味了,

但是大源王朝境內的仙家府邸,大小道場,雖然也被問劍過,但是約莫半數,都會有一場崇玄署楊氏道士的還禮。

剩餘半數,雲霄宮瞭解過事情經過,全不搭理,被拆了祖師堂就花錢修繕,反正經驗豐富,熟門熟路。其中一座仙府,楊後覺甚至瞭解過內幕之後,又去親自補了一場問劍,只拆了一半的祖師堂,這下好了,可以徹底重建了。

盧渙說道:“你們是不知道我的鬱悶啊,比如那幾個平時關係不錯、也是當皇帝國君的傢伙,近期書信往來,總是拿話氣我,還給我取了個綽號,你們猜是啥,‘盧墊底’!”

“你們聽聽,這是人話嗎?我一開始還提筆回罵幾句,說你們有本事也撈個浩然第十,少在那邊陰陽怪氣,你們再猜怎麼着,他們不但腆着個臉說自己真沒那本事,但是你盧渙也還是盧墊底,其中有個最王八蛋的,還說我窩裡橫個什麼呢,浩然墊底!”

“都說主辱臣死,算了算了,我沒那麼大本事,能決定你們兩位志在飛昇的神仙如何,可是我這個當皇帝當的,都快憋屈死了,你們不是國師便是雲霄宮楊氏家主,總要幫我稍微掙點面子回來吧?反正我現在就兩點要求,要麼就是你們誰今年明年的,速速證道飛昇,要麼就幫助大源王朝掙來個第八!第七也行,第六不錯,第五是最好了,第四我也不太敢想,第三就算了,咱們跟大驪宋氏都是自家人,不傷和氣……”

盧鈞發現那位上了歲數的楊老真人竟然都打鼾了。

年輕國師楊後覺微笑道:“那貧道就爭取早點證道飛昇。”

盧渙一拍茶几震天響,“外人合起夥來氣我也就算了,你們也這麼氣我,當着一國太子的面子,如此不給當今天子的面子?!”

聽得盧鈞直翻白眼,盧渙讓他先離開屋子,盧鈞樂得跑出去,耍那套自認越來越純屬、幾乎可算爐火純青的絕世拳法。

盧渙說道:“剛纔盧鈞在,有些事情不好多說,事實上,這次讓盧鈞去大驪京城,是要讓後覺捎個口信給陳先生,我這邊就仨字,沒問題!”

楊老真人終於不瞌睡了,睜眼開口問道:“當真想好了?”

盧渙疑惑道:“都能算到是什麼事情?”

楊清恐搖搖頭,“陛下不必跟我說什麼事情,貧道只問陛下一個問題,確定想好了?”

盧渙點點頭。

楊清恐閉上眼睛,“那就行了。讓後覺陪着太子殿下走趟大驪京城便是。”

盧渙說道:“是我連累真人不得飛昇了。”

楊清恐淡然道:“兩家人不說三家話。”

盧渙啞然。

當年有一場決定國運的大仗,身爲國師的楊清恐在戰場上出手了,雖然只是斷後,卻依舊誤了道心,至今無法證道飛昇。

需知皇帝盧渙是庶出的皇子,甚至都不是長子。但是老皇帝毫不掩飾自己最看好他,一心想要扶他作儲君。

老皇帝也是個狠人,當年跟一個極爲難纏的鄰居,起了一場各自賭上國運的兩國交戰,邊境硝煙四起,戰事膠着,誰輸誰贏都有可能。

他先是假裝病重,一看就是活不了幾天的那種。之後他喊來所有宗親老人、一堆皇子和十餘位廟堂重臣,老皇帝當時給了他們兩個選擇,要麼他親自披掛上陣,御駕親征去邊關戰場,讓盧渙留在京城監國。要麼就讓盧渙帶着一支精銳大軍去邊關,主持大局,若是輸了,他身爲主帥理當受罰,贏了,另當別論,你們到時候就可以商量着來,自行定奪了。

這他孃的也叫選擇?就老皇帝當時躺在病榻上,那副出氣多於吸氣、已經病入膏肓的模樣,真要披掛一副甲冑,別說走到邊關,能不能活着走出京畿之地都不好說吧?到時候還不是誰監國誰說了算?是不是太子重要嗎?監國之後,老皇帝只要在半道成了先帝,誰是皇帝都能說了算。

當場就有個功勳卓著的國舅爺,他既是皇后娘娘的親弟弟,也是跟老皇帝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患難兄弟,他就發飆了。

“姓盧的,你也別跟我們玩這套,直接讓盧渙當太子監國,不就完事了。你大可以放心,我雖然是大皇子二皇子的親舅舅,但我更是大源王朝的官,每個月拿俸祿吃皇糧,誰當了皇帝,我就替他賣命!好,一輩子的過命交情了,還信不過我,到頭來跟我整這麼一出,是吧?”

大概他也確實是被老皇帝給噁心到了,一個沒忍住,直接蹦出一句,“你咋個不直接禪讓呢?!啊?”

把病榻上的老皇帝氣得伸出一根手指,顫顫巍巍指向那個傢伙,含糊唸叨着混賬東西,混賬東西……看上去差點就要當場駕崩。

在這種時刻,老國師楊清恐第一個開口說此事,其實可行,但是要把話事先說好,如果皇子盧渙吃敗仗了,這輩子就別帶兵了。

國舅爺沉默片刻,看了眼那位迴光返照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老皇帝,點頭說就這麼辦,姓盧的,你要再嘰嘰歪歪,我就讓他們都退出去,掐死你得了。

老皇帝當場就給氣暈過去了。老真人趕忙快步走去病榻那邊,雙指併攏在老皇帝鼻孔那邊停留片刻,說放心,還有氣。

當時皇子盧渙整個人都跟酒蒙子似的,迷迷糊糊走出那間充滿藥味的屋子,披掛甲冑,代替皇帝去邊關用兵。

但是那場仗,打輸了。害得大源邊軍傷筋動骨,折損頗多,朝野上下,口誅筆伐,義憤填膺,連無用的皇子盧渙和昏聵的老皇帝一起罵。偶有一些不同看法的議論,終究是被洶洶議論給掩蓋得悄無聲息。

本來實力相當的兩國,大源王朝從此稍稍落了下風。那天的御書房內,好像再不是父子,而只是君臣,老皇帝披衣硃批奏摺,頭也不擡,就是不去看一眼長久跪在御書房裡邊的盧渙。

到最後,老皇帝終於記起屋內還有個敗軍之將,擡起頭,緩緩說道:“這筆賬,你自己回去想清楚,哪天想明白了,再來跟朕解釋清楚。盧渙,記住了,你這輩子只有一次機會。”

老皇帝當時沒有說出一句,大概朕也是了。

皇子盧渙就此心灰意冷,熬了三年,又熬了三年,再他孃的熬了三年,始終是朝堂最邊緣的人物,既然這輩子都無法領兵,出京就藩去了,屬於在地方當了個太平王爺。還好,老皇帝並沒有一病不起,約莫是覺得他這個自己選定的儲君人選都靠不住,其餘幾個,就更不行。事實上,到了最後幾年,老皇帝當真是硬撐着的,盧渙被突然召回到京城的那晚,他眼中的那個老人,幾乎油盡燈枯的大源皇帝,更老了,真的老了,那個確實忠心爲國的國舅爺也已經死了。大皇子二皇子耐心太差,都被貶爲庶民了。

都說三皇子總算熬出頭了。盧渙本人是卻無所謂了。

夜幕中,風燭殘年的老皇帝最後一次踏入御書房,讓盧渙進宮覲見。

去接盧渙,陪着這位皇子一起走入御書房的,正是國師楊清恐。

老皇帝咳嗽不已,氣喘吁吁,但是眼神極爲有神,說道:“盧渙,你知不知道,你當年就算下了那道軍令,朕也會讓所有人都閉嘴,讓你順順利利繼位的。因爲朕再清楚不過了,既然讓你去用兵邊關,你就一定會捱罵,無非是當官的罵,或是換成被楊清恐他們這些個山上神仙罵,反正都無所謂,朕是大源王朝的皇帝,都可以幫你擺平!”

盧渙只是沉默不語。

老皇帝問道:“結果就是讓你多熬了九年。是你自找的。後不後悔?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也算得償所願,高不高興?”

盧渙搖頭道:“不後悔,如果後悔,我早就來跟陛下認錯了。高興,倒也談不上,反正我這輩子都高興不起來。”

原來當年那場戰事的關鍵一役,敵國的一大撥劍修,都毅然決然去了劍氣長城,只留下極小部分劍修在戰場。

敵國那兩撥數量懸殊的劍修,前者可能是去異鄉送死,後者也可能是在家鄉等死。

反觀大源王朝,大概是氣運都被崇玄署給佔據了大半,道門劍仙也有相當數量,由於修道志在長生不朽,所以極少趕赴戰場。

此消彼長,戰場形勢立即出現了變化,使得大源王朝邊軍突然間就有了一種意料之外的優勢,完全可以一鼓作氣,衝殺敵軍。

盧渙卻猶豫了,一而再再而三猶豫,最終就是貽誤戰機,敵國在私底下花了巨大代價,以最快速度從別國請來了一大撥修士和武夫宗師。其實對峙雙方在戰場依舊是均勢,但是大源王朝卻被皇子盧渙的決定,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導致軍心渙散,一敗塗地。

如果不是護國真人楊清恐負責斷後,說不定大源王朝的撤退邊軍,十不存三。一場唾手可得的登基之戰,硬生生被盧渙打成了一場幾乎是滅國之戰的敗仗。

老皇帝拍了拍椅把手,“那筆賬,你繼續算去,過不過得去,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現在把這把椅子,雖說晚點交給你來坐,寡人就算今晚就嗝屁,還是很放心了。很放心!”

盧渙大概是一下子就腰桿硬了,回了一句,“早不跟我說這些肺腑之言,早點去當太上皇頤養天年不好嗎?”

老皇帝爆了句粗口,草你媽。

尚未是新皇帝、至少當晚依舊是皇子的盧渙,黑着臉。

老皇帝悻悻然道,也不是什麼罵人的話,不這樣,怎麼會有你呢,是不是這個道理?

盧渙臉色更黑了。

不管如何,盧渙終究是當上了大源王朝的皇帝陛下,絕大部分事情,都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還是想不明白,算不清帳。

所以盧渙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跟那位陳先生當面聊一聊,沒有外人,就他跟他,與那位賬房先生請教請教,好讓自己心裡好受。

那天御書房,當了多年皇帝、都有了太子的盧渙,看着兩位道士,說道:“記住,以後史書提起這件事,是太子盧鈞的建議!”

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情況的兩位崇玄署道士,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

在我們北俱蘆洲,面子比天大!

絕不是酒桌上初次見面就好好好,離了酒桌便難難難,最後把事情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你們劍氣長城獨獨不把我們北俱蘆洲當外人是吧?

那我們北俱蘆洲就絕不給你們把我們當外人的機會!

這就叫北俱蘆洲的面子。

盧渙將兩位道士送出御書房。

你陳平安即便當了大驪國師,也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吧?

院內臺階上,盧鈞咧嘴笑道:“國師,怎樣,我這個不記名弟子,當得如何?大源有我這個太子,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楊後覺說道:“你們盧氏的家務事,貧道不作評價。”

盧鈞說道:“別介啊,國師你這麼年輕,我也是個天真爛漫的活潑少年,你想啊,以後咱們怎麼都該有小百年的共事光陰呢,找個好姑娘娶了當太子妃,把我爹熬走,坐龍椅穿龍袍當皇帝,給崽兒取名字,教他們讀書識字,再盯着他們一個個成材,他們再娶妻生子或是嫁了人相夫教子,先在心中選定太子,還有可能廢幾個太子呢,對吧,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家務事,國師你都得操心的,多擔待啊。”

楊後覺默然,頭疼。這是一個少年太子能說的話?臭小子,貧道暫時還是你爹的國師!

其實皇子盧鈞,性情還是比較穩重的,可自從認了陳先生作那武學師父之後,這小子就徹底……活潑起來了,跟脫繮野馬似的,等到當上太子,更是跟他爺爺年輕那會兒一個德行。跟他爹,當今天子是半點不像。

見國師楊後覺可能是被自己的肺腑之言給感動到了。

這就對了,師父的落魄山,不就一向講個以誠待人?

盧鈞便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起卷的冊子,蘸了蘸口水,翻了幾頁,自言自語道:“這可是一本能夠讓我直接變成絕頂高手的秘籍啊。”

楊後覺實在忍不住,提醒道:“太子殿下,那就是一部稍作修改的撼山拳譜。你去隨便哪座仙家渡口,都能買到初版,花不了幾個錢。”

盧鈞搖搖頭,“楊國師你是修道之人,不懂我們純粹武夫的拳腳路數,不曉得這部被師父修改文字的拳譜,到底有多可怕。”

楊後覺揉了揉眉心。

盧鈞看了幾頁拳法口訣,覺得自己的武學造詣又精進幾分了,自顧自點點頭,小心翼翼放回袖子,問道:“現在可以走出院子了吧?”

楊後覺點點頭。

盧鈞便出了院子,四處張望一番,最後選擇走到靠牆罰站的兩位跟前,問道:“宗師兄,你叫什麼名字?”

高弒頭皮發麻,他現在一聽到這句話就跟被戳心窩似的。更過分的是曹焽這王八蛋,竟然挪步走開了,怎的,怕濺我一身血嗎?

盧鈞朝那走開的“曹略”擡了擡下巴,笑道:“別緊張,我跟他一樣,都是外人。”

高弒立即朗聲說道:“我也是外人!”

盧鈞好奇問道:“這把刀叫什麼名字?賣不賣?啥價格?”

高弒眯起眼,微笑道:“怎麼,大源王朝買得起?”

盧鈞擺擺手,“小瞧人了不是,我跟殷邈那種貨色能一樣?他們啊,小聰明,做買賣,都是既買刀也買人的,我卻不然,就真的只是好奇這把刀的價格,你開個價,我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就拉倒。”

高弒問道:“一萬顆穀雨錢,買不買得起?”

盧鈞反問道:“你這人說話有點搞笑啊,我要是有一萬顆穀雨錢,還當什麼太子?買個皇帝噹噹好了嘛,勸我爹趕緊禪讓啊。”

高弒愣住,立即挪步走開,這小子腦子鐵定有坑。

中土文廟。

學宮祭酒司業們都在看兩份手稿,三位正副教主卻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輿圖檔案。但是好像被禮聖施展了禁制。

亞聖面帶笑意看着文聖。

老秀才什麼都不看,我火大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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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宋和邀請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次是在大驪京城,陳平安參加同鄉石嘉春他們家的婚宴,是第一次。

當時作爲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不可謂不神色倨傲,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露出一雙布鞋,好像等着皇帝陛下求他。

後來皇帝和皇后餘勉出京,在那個陳平安擔任學塾先生的小村子,是第二次,而且這次雙方聊得比較多。

要比起雙方第一次在大驪京城見面,氛圍已經好很多,不過要說他們是朋友或者知己了,好像還遠遠夠不着。

宋和跟陳平安曾經一起散步,走在兩個村落間的小路上,他們既有聊到軍國大事,也聊一些各自的趣聞,總之就是百無禁忌,都很真誠。

最後他們坐在村頭一條樹幹底下墊石板的“長椅”上邊,繼續聊,聊了很久。

旁邊就是端着碗吃飯、或是抽着旱菸的老人青壯婦孺們,正在聊着年景,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孩子們遠遠近近嬉笑打鬧着。

由於村莊地處偏遠,大驪官話還是勉強能聽懂一些,說是不會說的,陳平安偶爾還要幫皇帝解釋一下當地鄉言說了什麼,纔會引來轟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對罵起來吵了個什麼。

宋和是很感興趣的,還讓陳平安幫忙“解釋”,轉爲當地方言去發表意見,或是詢問村民們一些問題。

宋和看得出來,若非他們在意陳平安那個村塾先生的身份,都不稀罕搭理自己,懶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所以他很羨慕陳平安跟他們待在一起的那種……融洽氛圍。於是皇帝覺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時日,肯定也可以。

結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這點小心思,陳平安說他想多了,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你至少要能夠幫忙去豬圈裡邊拽住豬蹄,會去下地幹活插秧割稻,會揹着籮筐去茶園裡邊摘茶葉,會笑着罵人和被人罵了就頂嘴,會跟潑辣的婦人們調侃,也要能躲着不被她們撓花臉,會在酒桌上跟他們划拳喝酒,跑出去吐完了回來繼續喝反正就是不能慫……否則你至多就是個可以當學塾夫子、能夠幫忙寫對聯的讀書人,所以說你離我差得遠吶。

“外地的鄉野讀書人”當時大笑不已,側身抱拳說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當地的學塾夫子”得意洋洋,拱手還禮,笑着說承讓承認,一般一般。

村頭百姓們陸續散去,最後就只剩下陳平安和宋和繼續坐在那邊閒聊。

陳平安說了一句,“天底下沒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宋和,你要想好了。”

宋和說道:“我至少現在就可以保證一點,大驪朝廷察計一事,永遠交由國師處置,宋和絕不過問半句,絕無半點異議!”

陳平安擺擺手,“別急。‘耐煩’二字,與‘制怒’二字,總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認得自己。”

宋和剛要說話,陳平安轉頭笑問道:“那我就讓大驪皇帝吃點苦頭?宋和也可以順便掂量掂量我當官的斤兩?”

宋和伸出一隻手掌,傾向身邊的青衫男子,說道:“那我宋和,現任大驪國君,就懇請陳國師讓大驪百姓多享福了!”

陳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笑道:“君無戲言,書生亦然。天地作證,一言爲定。”

皇帝使勁攥住陳先生的手掌,“陳先生,一言爲定!”

大概正是從那一刻起,陳平安就真正答應赴任大驪新任國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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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劍臺檐下竹椅坐着的寧姚站起身,卻不是去大驪京城,而是一步縮地到了集靈峰之巔,她背劍站在臺階頂部,看着山腳。

山門牌坊那邊有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早已將書籍收起,雙手插袖,這位落魄山的看門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陣陣從山水田疇間掠過的清風,過了山門,沿着那條直通山巔一座舊神祠新廟子的神道臺階,清風如煙似霧嫋嫋高升。

卻被一股磅礴劍意所阻,在無形中如撞牆,清風停滯不前,不斷凝聚,越來越濃郁,神道臺階中央地界,愈發霧濛濛一片。

寧姚眯眼,神色淡漠。

別說是五彩天下如何,與我何關?

我只是一位劍氣長城的純粹劍修。

就算是整座人間如何,又與我寧姚何干?!

我只是陳平安尚未娶過門而已的道侶。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誰,是不是昔年遠古歲月的人間第一位道士轉身。

你只要今天敢壓勝陳平安,我就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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