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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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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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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7 21:50:51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4-11-7 21:54 編輯

第1315章 人間劍氣近矣

一座常年雲霧繚繞的大山,周邊土民都說山裡有神仙。

陳平安和寧姚在山腳附近落腳,見那山頂有位古貌道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邊,正在吐納煉氣,道人境界不高,尚未結丹,但是道氣不淺,竟是能夠影響到一地山水的氣運流轉。

陳平安收回視線,難免有些感慨,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何人無事宴坐空山?好個無事真神仙。

他們也不去打攪那位棲真隱者的清修,各自捏了一記法訣,縮地脈至黃泥阪渡,跨山越水如摺紙。

好不容易單獨相處了。可以暫時不管天不管地,不用去管山上的恩怨,不必管人間的大勢。

所以陳平安與寧姚並肩走在仙家渡口,他還是施展了一層障眼法,青衫挎刀,意態閒適。

身材修長是真,至於能否算得上玉樹臨風,估計得看在不在落魄山。

至於寧姚,還是寧姚。身穿一件翠綠長袍,背劍。

浩然天下這邊,清楚寧姚真實容貌的修士,暫時還不多,而且幾乎都在山巔。

黃泥阪渡口位於大瀆北岸附近,附近的村妝渡,卻在南邊,兩座仙家渡口的名字,都土氣。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村妝渡屬於一個叫漁歌山的仙家門派,道場不大,女修居多,修習水法,所以比較駐顏有術,跟青梅觀相仿,擅長鏡花水月這門營生,不過掙來的錢都是用來周邊的修繕山根水脈,在山上口碑很好。她們覺得村妝渡實在是不好聽,就改名爲綠蓑渡,只是山上修士哪裡會認這個,畢竟漁歌山的‘村姑’,與那無敵神拳幫的‘宗師’,當然還有正陽山的劍仙,書簡湖的道德君子,都是早年寶瓶洲的金字招牌。”

要說如今的光景,自然都被披雲山的夜遊宴搶去了風頭。

寧姚莞爾一笑,“夠損的。正陽山那邊也樂意,不計較?”

陳平安憋着壞,一本正經說道:“當年看不慣正陽山劍仙做派的仙府、道場,多了去,我跟劉羨陽上次做客正陽山,多少修士覺得大快人心,等於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若是好人能以惡法磨惡人,磨得他們半點脾氣都沒有,旁觀者瞧了,總是痛快的。”

寧姚說道:“關於那塊界碑?陸沉好像說過一句類似讖語、預言的話?”

陳平安點頭道:“拭目以待。說句真心話,我比正陽山更希望撤掉那塊碑文。”

寧姚笑了笑,“你就沒有享清福的命。”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誰說不是呢。”

上次做客十萬大山,老瞎子聊起寧姚,順便提醒了陳平安一句“爲學日增,爲道日損。”

陳平安不笨,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要多學學寧姚,畢竟自古修道都在求真求簡,登山證道之路,山下的十八般武藝傍身,反成累贅,就像一個人的籮筐裡揹着再多的金銀,又有何益。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聽顧璨提了一嘴,他是從柴伯符那邊得來的小道消息,漁歌山主攻水法,其道統發軔,好像跟柳赤誠的那部《截江真經》有些淵源。只是劉志茂不說,柳赤誠自己忘性大,外人就沒辦法去考據了。”

那柴伯符也真是個妙人。能屈能伸,既能狠也能慫,跌境破境起起落落,家常便飯了。

就是不知道鄭居中能否憑此觀道,爲金丹、元嬰兩境別開一番天地?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座黃泥阪渡,其實歸屬大驪軍方,只不過朝廷找了個臺前的傀儡。類似的地盤,還有很多,只是都不能公開。”

寧姚訝異道:“大驪王朝豈不是很有錢?”

陳平安一愣。大驪王朝到底多有錢,陳平安如今也只是有個粗略答案,只是寧姚竟然談“錢”,可能就像當年她在鐵匠鋪子那邊煮藥差不多?

寧姚笑道:“學你說話。”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崔師兄其實一直想要吃掉寶瓶洲的那個‘山’字。”

寧姚有些疑惑。陳平安伸手虛點,寫了個“仙”字。寧姚瞭然,山上修道的仙家,被吃掉了“山”,好像也就成了人。

寧姚問道:“要延續你師兄的想法,而且不單單是山下人管山上人那麼簡單?”

陳平安搖搖頭,無奈道:“恐怕要比躋身十四境還要難。”

翻書人能夠真正看懂歷史,已然不易。要想“親筆”寫好歷史,何其難也。

歷史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永遠處於下游的人,能夠記住幾座上游的山?

寧姚餘光瞥見陳平安的臉色變化,好奇問道:“樂呵什麼?”

陳平安忍住笑道:“大驪刑部的三種無事供奉牌,我各自準備了一塊。”

寧姚問道:“然後?”

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笑道:“比如之後在路上碰到不長眼的傢伙,我就拿出三等無事牌,嚇不住他,就換成二等,等到他們搬來救兵,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再拿出頭等無事牌……只是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不過黃泥阪渡屬於大驪王朝邊疆地界,又是大驪邊軍秘密持有,這就意味着此地必然會有一位擁有一塊無事牌的大驪諜子坐鎮幕後。故而陳平安設想的場景,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往南走,過了大瀆,纔有可能。

寧姚的想法和思路,總是異於常人的,問道:“就不怕對方誤會你是大驪刑部官員,在衙門裡邊專門負責頒發無事牌的?”

陳平安有些吃癟,興許是自己也覺得有趣,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容燦爛,放聲大笑起來。

寧姚很少看到這樣的陳平安,自從認識他,就很少見到陳平安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聲。

好像他的人生道路上,這樣那樣的失望都不至於讓他絕望,也不知是真的想要告訴別人,還是用以提醒自己,許多的故事,大大小小的,末尾就兩個字,“還好”。而“還好”的註解,大概就是“希望”。

於是寧姚也抿嘴笑起來。

陳平安閒聊起一些沒有寫在遊記上邊的事情,說第二次出遠門,去找她的途中,遊歷期間,曾經聽一個老人在酒桌上邊說過,他這輩子就沒見過一個壞人變好過。

醉醺醺的少年,在錯愕震驚之餘,偏不信如此。

老人也不生氣,說那就賭一頓火鍋,誰輸了誰請客。

寧姚問道:“分出輸贏了嗎?”

陳平安說道:“不好說。可能宋老哥就只是想要吃頓火鍋,誰請客都一樣。”

曾幾何時,白天遠遠看着紙鳶,遠遠聽着讀書聲。曾幾何時,高大少年舉着火把進山,大聲喊着草鞋少年的名字。

東西南北的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的喜怒哀愁,人鬼神仙的貧富窮通,天地間,真有那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渡口剛好有一艘去往村妝渡的仙家渡船,小半個時辰就能到,陳平安就買了兩塊登船竹牌,類似山下的短途路引,約莫是見他也不像個有錢的,掌櫃額外叮囑一句,木牌上邊表明了下船地點,若是過了村妝渡還沒有下船,一經查實,要罰很多錢的。

等了船,他們憑欄而立,足下雲海青山,一起遠眺那座懸浮在寶瓶洲中部上空的“秋風祠”。

寧姚境界更高,將那香火鼎盛的秋風祠看得了然分明,如同一座循環不息的大陣,將那香火自行凝爲粉色的氤氳氣運,再分出無數條虛無縹緲的紅色絲線,散落在地上的人煙稠密處。只是祠廟氣象堂皇,絕非旁門左道的紅粉陣、胭脂場之類。

秋風祠地界,位於一座懸浮的湖泊,湖心島嶼上建造有一座類似祠廟的古老建築羣,三字匾額,完整秋風二字,最後一字只剩下半個“司”字,想來是失去了個豎心旁,所以就被命名爲秋風祠,這些年來,山上訪客多如過江之鯽,都想要一探究竟,看看能否將此地收入囊中,變成一處私人道場。

可惜至今依舊是一處不可力取的無主之地。

前些年一起參加過落魄山的宗門觀禮,謝松花帶着陳李和高幼清,還有鬱狷夫和林君璧,一起走了趟秋風祠,之後陳清流和辛濟安,也曾遊歷過秋風祠。

寧姚好奇問道:“這麼個地方,還是沒有主人?”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進我秋風祠,入我相思門。必須是一雙天作之合的癡情種,纔有些許機會入主其中。但是好像需要付出代價,需要補缺神位,就地成神,職掌一部分人間姻緣。”

緣於此地是吳霜降和柳七,聯手驪珠洞天那位開喜事鋪子的蔡道煌,也就是胡灃的爺爺,他們秘密打造出來的一座定婚店,姻緣司。

它與夜航船,還有金甲洲的山市觀海樓,以及桐葉洲那處據說藏有一樁服丹飛昇大機緣的秘境,都是差不多時候出現的。秋風祠是一處極爲特殊的山水秘境,並無仙法禁制,修士進出無礙,不似尋常遺址,不是機關便是陣法,層層障礙阻攔訪客。

陳平安問道:“想去看看?”

寧姚說道:“不已經看過了。”

秋風祠內異象橫生,社鼓神鴉,有那美人長袖折腰翩翩起舞的長生殿,明明散落滿地、修士卻無法拾取的桃花扇,一條飄滿了題詩紅葉的溝渠,掛滿了同心鎖的白玉長橋……使得寶瓶洲的山上道侶,俗世情侶,犯了單相思的癡男怨女,都願意去那邊燒香,求一份美滿姻緣。

如今就有幾艘仙家渡船專門去往秋風祠,可謂生財有道。

陳平安說道:“遠觀近看還是不一樣的。”

寧姚搖頭說道:“沒多大意思。”

劉蛻的流霞舟,到了大瀆附近,就開始兵分幾路,除了陳平安和寧姚率先下船,聶翠娥和華清恭他們四個,趕去那座據說姻緣籤很靈的秋風祠,湊個熱鬧之後,再直接去落魄山,至於陳劍仙就任大驪國師的那場慶典,他們合計一番,覺得還是不去大驪京城了,尤其聶翠娥有師命在身,要趕緊拜會一下那位景清祖師。

她實在無法想象,怎樣的修道之人,何等的功德圓滿,才能讓師尊如此敬重?

劉蛻和齊廷濟很快也下了船,他們要去觀覽那處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海上遺址,繡虎曾經將兩洲版圖合二爲一。

劉蛻竟是將流霞舟隨手贈送給了捻芯,下船跟齊廷濟御風趕路,捻芯也不客氣,她便駕馭流霞舟,帶着那撥龍象劍宗劍仙,來到大驪京城外的渡口,停泊靠岸,她手持一塊頭等無事牌,去往京城國師府。

御風途中,齊廷濟笑道:“倒是出手闊綽。”

他可從沒有跟劉蛻介紹過捻芯的身份。

劉蛻自有其理由,說道:“女子,並非劍修,還是從飛昇城裡邊走出來的,她哪怕跟寧姚站在一起,竟能不落下風,弱不了。”

齊廷濟稱讚道:“你真是天生的買賣人。”

劉蛻自嘲道:“有卵用。”

在京城那邊,一路勘合身份無誤,捻芯進了與她想象有些出入的府邸,第一感覺,就是個夏夜宿直的好地方。

一進院落桐蔭涼爽,二進有松子落階聲,三進桃花香滿院,眼耳鼻,都有福了。

除了出面接待她的容魚,捻芯也見到了林守一,自古舉子進京趕考,有錢的住客棧,沒錢的借住寺廟,像林守一這樣直接借住在國師府讀書備考的,不多見。

捻芯還看到了餘時務他們這撥隱官“心腹”,都在這邊當差,在不同的官廳處理公務。蕭形比較沉默寡言,公孫泠泠還兼着廚娘,被逐出櫻桃青衣一脈的她,還是用那個於磬的化名。此外少女容貌的豆蔻,與仙藻,給捻芯一種不適的微妙感覺,類似“假人”,卻生機盎然。

渡船在村妝渡靠岸,陳平安很快找到了小陌和趙著師徒,在渡口附近羣山中的一座舊山神廟,廟祝是位婦人,不曾修道,她年紀不小了,花甲高齡,依舊望之如四十許人。

當時謝狗先行下了夜航船,她趕去書簡湖,要將那半百號女鬼交予曾掖和馬篤宜的五島派。小陌走了趟天幕,陳平安還交代了一件事,找一找趙著,如果沒有靠近落魄山,就帶來村妝渡這邊碰個頭。青虎宮道士趙著,是極少數在落魄山祖師堂有座位的客卿,趙著這次北行,是爲了徒弟甘興,一聽說陳山主有了解決隱患的法子,趙著就立即啓程趕赴寶瓶洲,走得倒不是太着急,更像是帶着徒弟雲遊四方,增長見聞。上次陳平安路過桐葉洲清境山,就已經在甘興的掌心畫下一道符,寫了個“敕”字,用以壓勝那股來歷不明的“死氣”,不過到底是治標不治本,陳平安回到扶搖麓私人道場,對待此事便上了心。

小陌在一艘跨洲渡船上邊尋見了趙著師徒,便將他們帶來村妝渡,在此等待陳平安和寧姚。

雖然謝狗沒有明說,但是陳平安和小陌,都知道她已經明確了自己的那條合道之路。

劍修白景立下宏願,要在人間傳下三十六條道脈,爲“遠古”續香火,損有餘而奉不足,行天道。

事實上,在十萬大山,白景問那之祠兩個問題,來得及嗎?有用嗎?

老瞎子說話一貫不好聽,反問兩句,來不來得及誰說了算?有沒有用,結果一到,不就清楚?

除了小陌和趙著、甘興,還有兩張生面孔,其中有個跛腳老道士,手持一根萬年藤製成的行山杖,揹着個木牌,上邊畫着一位三綹雪白鬍須的道家神仙。身邊跟着個裹纏綁腿的矮瘦小道童,揹着一把胡琴,跟着師父一起走南闖北。在那山水間,師父唱道情,徒弟便拉胡琴。師父總說想要當好道士,就得有一副好嗓子,這輩子纔有機會攢下錢,蓋一座廟。

兩個道童年齡相仿,就有的聊,他告訴甘興這個新認識的朋友,爹孃想要他無病無災,長命百歲。便在附近觀道里邊,尋了一尊神仙老爺的塑像,磕了頭寄了名,逢年過節,便要帶他去那邊敬香。

老道士身材瘦長,一擡眉,額頭便有細密的皺紋。一雙手,瘦得露骨,全是筋。

約莫是背神仙背久了,顯得有些駝背。

陳平安看着那個略顯拘謹的背胡琴小道士,總覺眼熟。

閒聊之下,得知老道士是來這邊找朋友敘舊的。

齊廷濟和陳緝,都說了幾個姓名和門派,包括無敵神拳幫的高冕在內,總計五位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修,明確在世。他們或是閉關多年,隱世不出。或是遊戲紅塵,雲遊四海。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選擇隱瞞,或者說捨棄了劍修身份。按照齊廷濟的猜測,是老大劍仙的要求。

爲朋友,爲江湖道義,高冕兩次從玉璞境跌回元嬰境,上次在大瀆戰場,更是直接跌到了金丹境,堪堪保住了一顆金丹沒有徹底崩碎,一來此生註定升境無望,再者也想要給年輕人挪挪位置,高冕便辭去了幫主身份,也由着那幫小王八蛋改了幫派的名字。

一個山上門派,終於有了個符合仙家氣派的名稱。

對此高冕倒是不反對,只是覺得可惜,泯然衆矣。

遙想當年,風雪廟魏晉,身爲山上劍仙,偏喜歡騎驢醉酒走江湖。

寶瓶洲女修當中,也有一個極有名氣的,便是無敵神拳幫的赫連寶珠,鄭大風就對她情有獨鍾。之前寶瓶洲山上的鏡花水月,要比桐葉洲甚至是北俱蘆洲更出彩,只說落魄山那邊,陳靈均他們幾個,都是好這一口的。想當年陳平安第一次接觸鏡花水月,就要歸功於陳靈均。

不過根據大驪諜報顯示,赫連寶珠除了是高冕的親傳弟子,還有一層隱蔽身份,她實則出身竹籃堂,跟公孫泠泠一樣,都是櫻桃青衣一脈。

陳平安便有些猜測,老道士正是五位“私劍”之一。果不其然,那老道士也猜出了陳平安的身份,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寧姚,撫須笑道:“正好。見不見高冕倒是其次了。”

陳平安終於想起爲何看到那個道童,會有一種熟悉感,因爲與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樑爽有關。

老道士確實灑脫,自曝其短一句,“說實話,我跟高冕,哪裡配與你們面對面說話,得了便宜便不賣乖,就此作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道長,你這位徒弟,恐怕有一樁宿緣,與龍虎山道士樑爽有關。”

老道士愣了愣,看來是聽說過“樑爽”這個名字的,笑道:“果真有緣,自會相見。”

老道士帶着徒弟飄然下山,那道童與甘興依依惜別。

在舊山神廟內,陳平安開始着手解決甘興的隱患,辦法很簡單,讓已經躋身十四境的小陌負責遞劍,將甘興體內那些死氣逼迫到一處氣府之內,再由他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吃掉”!如今的陳平安,天地混沌一片,最宜煉化此物不過。人身如廟宇,神不在鬼就來。頃刻間,那些與小道童甘興魂魄糾纏不休的死氣,便被陳平安轉移到自身天地。甘興其實並無任何知覺,不過陳劍仙說無礙了,便跟着師父一起與他稽首道謝。

陳平安受了一禮,提醒道:“甘興,這處荒廢的山神廟,與你有道緣,以後等到你自己攢了些錢,記得重新修繕一番。”

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附近隱居於村野的高冕。

高冕身材矮小,貌不驚人。老人更像個落草爲寇的劫匪,上了年紀,劫不動道了,便找個地方退隱養老了。平日裡有事沒事,就喜歡拿個雞毛撣子,撣那青衫長衣,噼裡啪啦亂拍一通。

今天見着了陳平安跟寧姚,高冕當時正蹲在院子裡兜着一捧花生,看着滿地走的毛茸茸小雞崽子。難得有客登門,站起身,高冕神色複雜,醞釀片刻,笑呵呵說道:“扶搖洲那邊,有個老朋友,早先每隔十幾年都會通個信,後來就是打那場仗了,他沒走。”

“也曾當面勸荀淵不要捨命不捨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荀老兒不聽,沒法子的事。”

“就不問問看,我當年爲什麼要離開劍氣長城,躲來寶瓶洲這邊?”

“也不問既然知曉了你的身份,爲何不與你這位劍氣長城隱官相認,拜個碼頭?攀個親戚?”

“我來寶瓶洲,是半個同鄉,你去劍氣長城,還是半個同鄉。呵,我們真是一整個的同鄉了。”

大概有些人生宛如喝快酒。

聽到這裡,陳平安終於開口笑道:“就只是跟一個金盆洗手的江湖前輩,曬曬日頭,扯扯閒天,順便跟前輩說句,還在江湖裡邊的晚輩們,人都不錯,出息不小,以後會越來越好,讓他不要擔心。”

“後生,喝得酒麼?”

“我一個在劍氣長城賣酒賣出天大名頭的,前輩這話問得過分了,是醉了還沒醒麼。”

————

越多越多的劍仙,出現在大驪京城。

芒種日。天矇矇亮,陳平安走出人云亦云樓,獨自走在寂靜的小巷中。

一國首善之城,早已萬人空巷,所有人都在耐心等待他的現身,都想要親眼目睹大驪王朝新任國師的容貌。

當他走出小巷的那一刻,附近人羣先是屏住呼吸片刻,隨後霎時間轟然雷動,響聲連綿不絕,彷彿整座京城都在震動,好像整座寶瓶洲都醒了。

道路兩側,大驪武卒依次排開,鐵甲錚錚。

一輛馬車停在小巷外。

附近一個少女揉了揉眼睛,兩位哥哥滿臉漲紅,她則有些迷糊,啊?真像!

馬車在轉入御街主道之前緩緩停下。

兩撥劍仙在此等候,一起走向皇宮。

爲首者,陳平安。

寧姚,十四境。小陌,十四境。謝狗,飛昇境圓滿。裴錢。米裕,仙人境。邢雲,柳水。柴蕪。姜尚真。

齊廷濟,飛昇境。陸芝,飛昇境。邵雲巖。高爽,仙人境。郭渡,道侶凌薰。金鋯,竹素。黃陵,仙人境,佩劍三窟。宣陽。梅龕,弟子梅澹盪,道號震澤,仙人境。

就像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

今日人間劍氣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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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
匿名  發表於 2024-11-9 22:20:59
第1316章 太陽和野草

靈魂契約,契合靈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對方手段通天,都無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黃雞,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樣沒辦法解決這種約定。

爲了防止這傢伙變卦,出現反噬的現象,名師大陸就曾專門定下,即便對方可以脫離天道之冊,也無法掙脫靈魂間的約定啊!

“靈魂契約,的確無法從識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連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氣體,將這種契約化解掉,並不難……只要有足夠力量,轟擊契約所在之處,就能做到!”

狠人道。

靈魂契約,是建立在天道基礎上的,特殊力量連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個靈魂契約,只要處理得當,又有何難?

“原來如此……”張懸目光一閃。

“和你說這麼多,也算感謝將我帶到神界了!”

解釋完,狠人不再多說,身上的氣息愈發的亙古悠遠,身後的黑洞變得更加巨大,顯然說話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補。

“張懸,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實力越強……”

洛若曦也發現了不對勁,急忙傳音過來。

“準備動手吧!”心中疑惑盡消,張懸深吸一口氣,手中長劍,陡然揚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

轟隆!

最強大的劍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攔?

這一招劍法,雖然是沒達到帝君領悟的,卻蘊含了心中的一切執念,將體內的天若有情功法,發揮到了極限。

呼!

一劍將狠人的攻擊,斬成兩半。

同一時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滾,劍芒如雪。

她的劍法和劍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和大道自然的瀟灑。

“你們的招數是很厲害,但對比我,還是差了些……”

輕輕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來。

一瞬間,遮天蔽日,手掌將天地都籠罩了,空間碎裂,日月星辰都彷彿要被硬生生打下來。

噗!噗!

張懸和洛若曦同時倒飛而出,人在空中鮮血狂噴。

以二人的實力,竟然抵擋不住!

這傢伙到底達到了何種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來,每走一步,就有蓮花綻放,虛空中帶着流水的聲音。

遠遠看去,逼格十足。

煉化九天混沌金蓮,他的修爲比起張懸,絲毫不弱。

一拳揚起,力量衝上九天。

和狠人對碰,同樣倒飛而出,擋不住一招。

張懸捂住額頭。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舊不改裝逼的本性……

這麼絢麗的裝逼,還不如將力量集中起來,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們死了,我們都會死……”

小黃雞一聲大喝,赤紅的的火焰燃燒,天空都像被點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聯合,毀天滅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擋不住,但對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擊來到跟前,黑洞陡然變大,眨眼功夫就將力量吞噬乾淨,緊着着反擊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張懸等人一樣,倒飛而出。

十大帝君,聯合在一起,竟然都沒擋住對方一招!

這傢伙,怎麼會這麼強大?

“你們可以死了……”

一招擊潰衆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來。

“鼠輩敢爾!”

伴隨一聲大喝,之前劍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現,擋在面前,手中長劍化作銀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實力?”

張懸瞳孔一縮。

這位老者當初跟在青年身後,本以爲只是個隨從,最多封號神王,施展出力量才發現,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強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麼?

“他本身就是劍神天的帝君……”掙扎站着身來,洛若曦咬牙道。

“那……傳我劍法的青年呢?”張懸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剛想回答,空間一陣扭曲,隨即看到劍神天的這位帝君,同樣倒飛了出去,落在不遠處,砸出一個大坑。

張懸現在的實力,和對劍道的領悟,遠超過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爲不弱,劍術高明,依舊不是對手。

“哈哈,帝君,一羣土雞瓦狗而已!今天我就滅了九天,滅了這神界,將一切規則踏平!”

將劍神天的帝君擊敗,狠人瘋狂大笑,四周的空間不停坍塌,襯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麼辦?”張懸拳頭捏緊。

剛纔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強戰鬥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將最強招數使用了出來,都沒擋住對方的一招……

難道神界,真的沒人能夠擋住眼前這位?

任由他將世界毀滅?

“唯一的辦法……是將你的天道有缺,迴歸天道本身,讓天道將他鎮壓……”洛若曦秀拳捏緊,眼眶泛紅。

“迴歸天道本身?”張懸知道她的意思。

腦海中的圖書館,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迴歸,天道就等於徹底完整了,或許就可以修復漏洞,自我將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體的免疫系統。

免疫系統完整,病毒來了,輕易驅趕;壞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強壯的人,也會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強大了,即便天道恢復完整,也無法鎮壓吧!”張懸搖頭。

病毒,免疫系統是可以斬殺,但……猛虎呢?

再強的免疫系統,又有什麼辦法?

眼前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號,天道都可以輕易殺死,可比帝君都要強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這……”洛若曦停頓了一下,潔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沒辦法鎮壓,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過來,斬殺這位,並不難!”

“他?”張懸皺眉。

“我帶你去見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氣,洛若曦一咬牙,轉身就向前飛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從空中墜落。

“你……”張懸劍法再次施展出來,劍意輝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擋住。

“你們快走,我來擋住他……”

知道他們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聲大喝擋在前面,洛七七也搖身一變,迴歸靜空珠本體。

四周的空間凝固起來。

“走!”

見衆人奮不顧身擋在後面,無畏懼死亡,張懸眼眶一紅,不過,也知道現在不是多說的時候,一拉洛若曦,身體一晃,劃破空間,下一刻已經出現在了自在天的範圍。

自在天現在已經沒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處一片混亂。

“你說的他,在哪裡?”

沒空去觀察普通人的生活,張懸看向懷中的女孩。

如果她說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犧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親,你吊墜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獸寵……”洛若曦調息了一下,解釋道。

“父親?”

張懸恍然大悟。

難怪一直覺得吊墜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卻又不同,原來是她父親的。

這樣也就解釋了,爲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墜後,立刻認自己爲主。

“你父親也是帝君?或者擁有超越帝君的實力?”

忍不住道。

圖書館混亂,是吊墜中的血液,讓自己恢復清醒,難不成,不僅她是帝君,父親也是,甚至更加強大?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爲何會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讓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緊。

“天道?你父親……是天道?”張懸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親抵擋不住那隻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進入空間亂流,我代爲掌控天道自然,維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讓他恢復,只有將散開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決絕,不能失敗!才專門進入名師大陸,研究春秋大典,想辦法戰勝孔師!和孔師戰鬥的時候,拜託他的事,也是這個。”

洛若曦道。

張懸恍然。

名師大陸剛認識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講述過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親,自己當時還不明白,現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親,而且還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夠化成人形,並且生兒育女嗎?

“代爲掌控天道自然……你體內,沒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識到她語言中的不對勁,張懸看過來。

代爲掌控,和自己這種融合在體內,是兩種概念。

“我只是掌控,並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張懸鬆了口氣。

這樣說起來,只需要自己將天道有缺剝離出來就行了,並不需要她也死亡。

儘管這種命運,不願意接受,卻也不願意眼前的女孩,受到傷害。

“我將體內的天道有缺剝離出來,你父親就能活過來,甚至將狠人擊殺是吧?”張懸看來。

“這……我也不確定……”

擡頭看了看已經崩塌的神界,洛若曦遲疑。

神界是父親的根基,現在根基都這樣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夠將那個強大的狠人擊敗嗎?

真不好說!

“看來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們只有自己想辦法!”張懸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聯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師,未必不能獲勝!”

“孔師?他……”洛若曦皺眉。

“孔師已經死了是吧!他並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沒錯,他被你斬殺,只是用來脫離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應該和魏長風一樣,是【先天胎魂體】!”

張懸道。

看到魏長風,就明白過來,孔師所謂的保持靈智,應該和他一樣,是先天胎魂體。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後手,復活,只是時間問題。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沒想到,會是這樣。

“過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錯,他應該已經恢復,不然,他的那些學生,不可能連潮汐海都沒去……”張懸道。

孔師的那些學生,子淵古聖等人,個個實力強勁,就算沒有帝君幫助,也必然有辦法進入潮汐海,可卻一個都沒見。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無暇顧及的時候去做!

而這種重要的事,明顯就是讓孔師恢復。

“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釋,單手一劃,張懸重新來到孔師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個老者盤膝懸浮在空中,見他們來到,微微一笑:“來了!”

不是孔師,又是何人!

這位萬世之師,果然沒讓自己失望!

和猜測的一樣,趁着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時候,重新復活了。

“你……”洛若曦嬌軀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復活,不死帝君也活過來了,但……沒想到速度這麼快!

“我隱瞞天道,提前就準備了後手,幽魂池中的那個沒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當日被你斬殺,我藉機擺脫了天道的束縛,重新凝聚肉身,現在也剛剛恢復罷了!”

孔師微微一笑。

他精通時間能力,看起來神界只過了一、兩天,實際上爲了恢復力量,經歷了不知多久。

幾十年的時光,都有了。

“我們三人的實力,是很強,但想要勝過狠人,也沒那麼容易……”

見孔師果真恢復,洛若曦依舊搖頭。

不是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而是事實。

剛纔這麼多人聯合,都沒擋住對方,即便增加一個孔師,又能如何?

同樣改變不了局面!

“我們單個的實力,甚至聯合在一起,的確不是對方的對手,但……如果將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呢?”

孔師笑着看過來。

“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這次不光洛若曦皺眉,張懸也滿是疑惑。

“那個手掌能夠撕裂神界,將天道都打散,實力之強,不容置疑,狠人將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靈氣,單憑實力,我們十幾位帝君,單個拿出來,的確不是對手……”

孔師道:“但聯合在一起,將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過來。

說的簡單,做起來難。

帝君已經站在神界最巔峰了,如果這麼容易吸收別人的力量,她也不至於這麼多年,停滯不前。

“很簡單……我們將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張懸身上,一旦他能衝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師道。

“我?”張懸一愣:“爲什麼是我?”

“靈犀帝尊修煉的是自由自在,超脫自然!但有了父親和天道的制約,有了牽掛的人,就永遠沒辦法真正超脫!如果我沒看錯,當初和我戰鬥的時候,你也曾放棄過,打算被我斬殺吧!”

孔師道。

洛若曦說不出話來。

戰鬥的時候,的確有過這種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剛開始的時候,各自留着後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鬥。

“無法超脫,自然也就發揮不出最強力量,即便給與再多的真氣,同樣無法衝擊那至高的境界!至於我……”

孔師點頭道:“心懷蒼生,想要普度天下,卻不願意別人爲我犧牲,仁慈太多,也是缺點!如果心狠一些,將異靈族滅族,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面……”

當初如果能將異靈族人全部滅殺,狠人就不可能復活,也不會有現在的情況。

“所以,我也不適合!而張懸,功法順心,沒有缺陷。講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無愧,就心中坦蕩。這種人擁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發展空間,只有這樣,才能走的更高,更遠!”

孔師繼續道。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連死亡都不在乎,又怎麼會被其他事情所羈絆?

“這……”張懸皺眉,正想說些什麼,就見孔師目光炯炯的看過來:“不用推辭了,先說時間來不及,去培養其他人,就算來得及,我也覺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靈犀帝尊體內雖沒有天道碎片,卻常年掌控天道,對天道有着屬於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們將力量灌輸給你,你體內就會擁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蓮,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戰九霄,滅萬物!”

“好吧!”

見對方已經做出決定,自己解釋再多也無用,張懸點了點頭。

轟隆!

盤膝做好,一眨眼功夫,兩股雄渾的力量,就從兩側灌涌而來。

張懸全身一僵,整個人彷彿剎那間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靈魂、肉身、真氣,都在瞬間得到了洗禮,越來越強,越來越雄渾。

……

“你們也想攔我?也好,殺了你們,再去將張懸斬殺……”

將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飛,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諸多帝君聯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確很強大,不過,和他比,依舊弱了一些。

潮汐海將神界出了城市外的靈氣,幾乎全部吞噬乾淨,現在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養,舉手投足,帶着毀滅天地的能力,這些帝君、神王,儘管代表了神界最巔峰,依舊不堪一擊。

此時的狠人,彷彿代表了整個神界,無人能擋。

“神界滅亡,我們活着也沒意義,我雲螭,與你同歸於盡……”

雲螭大帝變化出本體,一頭巨大的五爪金龍,凌空向他撲了過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龍就掛在掌心,無論如何掙扎,都逃脫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聲大吼,變化出白虎本尊,凌空來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鳳本尊顯示出來,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頭大龜,宛如託舉着諸天。

四大神獸,鎮守神界四極,同時變化本體,崩塌的神界,都變得緩慢下來。

乾坤彷彿在瞬間定住。

嘭嘭嘭嘭!

連續四掌,狠人將四獸鎮壓下來,眼中閃過一道濃烈的殺意:“既然你們找死,我就成全你們……”

咆哮聲中,正想下死手將衆人全部抹殺,就感到揚起的手臂一緊,在空中停了下來。

“想要殺他們,問過我沒有……”

隨即,衆人震驚的目光中,一個人影從空中緩步走了出來。

正是張懸!

此時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剛纔強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來,宛如整個人就是一個世界。

“進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來,目光凝重。

他顯然也沒明白,爲何短短几分鐘的光景,對方的實力有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不過,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擋不住,我不信,你能擋得住我……”

一聲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張懸長劍揚起,迎了上來。

雙方戰鬥在一起,空間一道道撕裂,氣流四處亂竄。

“張懸能不能獲勝?”

自在天孔師駐地,洛若曦滿是擔憂的看過去。

她和孔師將力量傳遞給張懸,自身修爲,已經降低到只有神王級別,不如之前那麼輝煌了。

不過,級別在哪裡擺着,只要力量足夠,終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復。

“憑藉現在的實力,想要勝過……很難!除非……他能領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師道。

十幾個帝君聯合,都無法勝過狠人,即便他們將力量全部傳遞給對方,想要勝過,也沒那麼容易。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爲……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纔有可能觸碰到頂點,纔有可能真正超越極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遠。

父親還清醒的時候,曾和她說過同樣的話,但……她無法做到,自己心愛的男子,能夠做到嗎?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顆不屈的心!和對這個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問,孔師笑道。

……

嘭嘭嘭!

連續幾招下來,張懸虎口開裂,胸口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傷痕,猙獰可怖。

和孔師說的一樣,即便融合了他們二人的力量,體內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舊不是對手。

“哈哈,還以爲多厲害,不過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對手,早晚都會被殺,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強的攻擊之下……”深吸一口氣,張懸停了下來,不在進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給你最強的攻擊……”

聽他這樣說,狠人愣了一下,隨即冷哼一聲,手掌揚起。

嘩啦!

一道青光出現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強攻擊,整個神界都發出轟鳴,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個巨大的坑洞。

雙眼緊閉,張懸並未躲避。

嘭!

腦袋炸裂開來,靈魂四處潰散。

“張懸……”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臉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發瘋。

雲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這一幕的孔師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讓他突破桎梏,衝擊超越帝境境界的,怎麼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這樣,豈不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好心?

“不對,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師突然開口。

衆人隨即看到,腦袋炸開,甚至靈魂碎裂的張懸,胸口的吊墜陡然炸開,一滴血液懸浮而起,燃燒起來,形成了一團炙熱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無損的身影,緩步而出。

“他……藉助對方的力量,和吊墜中的血液,將天道有缺和靈魂分離了?”

洛若曦瞳孔收縮。

浴火重生後的張懸,體內竟然沒了天道圖書館,沒了天道的干擾,脫離了天道!

“他怎麼做到的?”

孔師也滿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靈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爲了擺脫,他不得不魂飛魄散,藉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這位,只被斬殺了一下,就徹底擺脫,用了什麼辦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擺脫靈魂契約的辦法……”洛若曦反應過來。

靈魂契約綁定主人和僕人,主人不解除,僕人就永遠受制……天道圖書館也是這樣,可以說是一種增強版的契約。

綁定了靈魂,不死不會脫離。

但……狠人藉助那種特殊力量擺脫了靈魂契約,具體方法,張懸之前詳細詢問過,恐怕那時就動了心思。

這才故意拼死,讓其施展出最強力量對他攻擊。

藉助這種力量,浴火重生,沒想到,果然大獲成功!

“原來如此,這纔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從火焰中走出的張懸,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麼,突然一招手,一側的分身,立刻重新變成一朵蓮花,飛了過來。

剎那間,與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衆人感覺,眼前的張懸,像是變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腳掌在地上輕輕一踏。

混亂的九天,立刻穩定下來。

九天混沌金蓮,九天誕生時出現,能夠穩定九天,此時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於他掌控了這種力量。

不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蓮的修爲,他本就達到巔峰的境界,出現了鬆動,似乎隨時都會突破。

“主僕情、兄弟情、師生情、父母情、愛情……融合在一起,原來就是世間萬物,這纔是人!”

面帶微笑,張懸喃喃自語。

天道圖書館脫離靈魂的剎那,他明白過來。

是人看了世界,纔有了世界,還是先有世界,後有了人?

是風動,還是心動!

這個問題,亙古不朽的困擾着無數人。

當然,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沒有生命,沒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義?

所以,突破愛情之後,是衆生情!是交織天下的情感。

世間萬物皆有情感,有情纔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續生命。

愛,是情。

憎,是情。

高興,是情。

痛苦,是情。

離別,是情。

相聚,也是情!

“萬千情意,爲我所用……”

一聲低呼,張懸體內禁錮的境界,瞬間破開。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間,彷彿觸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和大門,靈魂得到了快速的滋養。

無數混沌之氣,涌了過來,肉身也飛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靈力,才能進步,而現在空間亂流、混沌之氣,哪怕是對方的青光,都可以爲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沒想到,自己的全力攻擊,非但沒將其斬殺,反而成全了他,氣的“哇哇!”亂叫,一聲怒喝,再次攻擊下來。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沒在空間亂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覺得曾是我的僕人,蘊含卑微和憤怒,是情;想要毀滅神界,發泄憤怒,是情;想要變得更加強大,同樣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勝得過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張懸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響亮,手掌輕輕一抓。

原本縱橫無敵的狠人,就被無數情感細線,禁錮在一起,束手束腳,無法動彈。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滿是惶恐:“張師,我是你的僕人,不要殺我……我願意靈魂獻祭……”

“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晚了……”微微一笑,張懸搖了搖頭。

掌控天下之情,僕人之類對於他來說,已經沒任何意義了。

殺了神級這麼多人,傷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這麼多朋友,今天,又怎麼可能寬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決,狠人瞳孔收縮,話音未結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陣劇烈的疼痛。

嘭!

一剎那間,爆炸開來,化作無數靈氣,向神界各處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時全部反哺回來,已經枯竭的荒野,重新煥發生機。

“這……”

“這樣就殺了?”

雲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瓏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剛纔他們和狠人交過手,知道可怕,這麼強大的人,竟然隨手覆滅,這位張懸……到底達到了何種地步?

難道帝君之上,真的還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師和洛若曦,鬆開捏緊的拳頭。

“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現在就歸還天道……”

看到剛纔從自己體內,被分離出來的“天道有缺”,依舊在空中懸浮,張懸輕輕一笑,屈指一彈。

嗡!

從重生就伴隨他的圖書館,轟然鑲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鐘般的鳴響,不斷崩潰的神界,肉眼可見的緩慢恢復,混亂的氣流,也重新聚攏起來。

崩塌的神界,終於停了下來,乾枯的靈氣,也伴隨狠人的死亡,慢慢復甦。

“看來,神界要重新迎接靈氣復甦時代了……”張懸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隨天道的補全,已經恢復,神界恢復以前的盛況,只是時間問題。

“張懸,這邊來……”

剛做完這些,腦中響起一個聲音,張懸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這一步,不知飛了多遠,隨即看到一個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傳授自己劍法的那位。

“前輩,你……”

看到是他,張懸一愣。

之前就覺得這位,深不可測,現在才發現,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絲而已,已然達到了帝君的最巔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強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聶銅!”青年身上散發出一往無前的劍意,淡淡道。

“聶銅?”張懸皺了皺眉。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跟我來,帶你見我哥哥!”叫做聶銅的青年莞爾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張懸緊跟在身後,不知飛了多遠,在一個山峰前停了下來。

隨即看到了另外一個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雙眉上揚,給人一種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這實力……”張懸一顫。

眼前這位青年的實力,竟然比他還要強大,同樣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爲更加深遠厚重!

“在下,聶雲!”青年淡淡一笑,看了過來:“也就是……聶靈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親!”

“若曦的父親?”

張懸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說過,自己的父親,是天道,怎麼都想不到,是這樣一個年輕人。

“我一氣化三清,一部分靈魂,變成了天道!再說,這個世界,是我創造的,說我是天道也無不可!”聶雲淡淡一笑。

張懸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這人創造的?

那他的實力,該有多強?

“不對,如果神界是你創造的,你又是天道,爲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張懸看過來。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極有可能徹底崩塌,爲何眼前這人,不管不問?

甚至連女兒的生死,都關心?

沒回答他的問題,聶雲淡淡的看過來:“你認爲……神界之上,還有更加強大的生命嗎?”

“這……”張懸停頓了一下:“應該有吧……”

雖然沒見過,但既然他能修煉到這種境界,或許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強。

就好像眼前這位。

“我曾懷疑,神界之上會有更強大的生命,所以用盡全力窺視,最終引來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個手掌破空而下!”

聶雲看過來:“當時如果我躲閃,極有可能整個神界都會被抹平,再沒有半個生命……所以,擋下了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這種情況,我想恢復,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脫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來,神界之外,又有什麼……單靠我一人很難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沒有生命,能夠突破帝君桎梏,達到和我平齊的地步!”

“所以,就將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層的世界……分別賜予原本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和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而你,最終沒讓我失望!”

聶雲笑道。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這樣說來,我穿越,也是因爲你?”張懸心中一震。

難怪,能夠穿越過來,沒想到都是眼前這位所爲。

“呵呵!”聶雲輕輕一笑,道:“本身屬於這個世界,就有着對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難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動,並沒想到,你真的能夠成功……”

“我……”張懸臉色一紅:“如果不是孔師,我根本不可能達到這種地步……”

沒有孔師的無私奉獻,想要達到現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機會我給他了,沒把握住而已。和靈犀的比鬥,其實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機會,可惜,他選擇了退避,以爲自己留了後手,可以全身而退,實際上卻是失去了勇猛精進,面對超越我們的人,如果連這點精神都沒有,又如何能夠與之抗衡?”

聶雲道。

張懸沉默不語。

當時二人的戰鬥,他都看在眼裡,孔師的確在果決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願意斬殺洛若曦吧。

可惜,就這一念之間,錯過了晉級的機會。

“如果孔師獲勝,若曦就會死……”片刻後,張懸看過來,眉毛皺起。

難不成,眼前這位連女兒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會死……”聶雲淡淡一笑:“你現在的實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覺得二人的實力,生死關頭,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這……”張懸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兩個概念,如果他真的願意出手,的確可以在最後關頭將人救下,而且保證,一點傷都受不了。

“靈犀,是我另外一個妻子洛傾城所生,所以她僞裝的名字,姓洛……爲了能讓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現在一直以爲我還陷入昏迷……”

聶雲苦笑一聲:“我這個爹也算做得夠狠了……這樣吧,這件事還是你和她解釋吧,畢竟,她現在的心思,已經轉移到你身上了,我這個老爹,估計都想不起來了……哈哈,我暫時就不出現了,躲避上一段時間再說,不然,真怕她鬧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這位如此不靠譜的老爹,麪皮一抽,張懸只好答應:“好吧……”

不答應也沒辦法,誰讓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兒……

“天道圖書館,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說明了能力和潛力,將來前途無量,我女兒能和你在一起,做父親的,也算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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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12 19:39:29
第1317章 任你萬山圍欄

御道上的劍仙隊伍,穿過千步廊,真有人間浩蕩百川流的氣概。

走在小陌和謝狗這邊的劍修,都喜歡調侃柴蕪幾句,不是米裕勸她別緊張,就是姜尚真問她出門前有沒有喝酒。

柴蕪確實緊張,早知道出門前就喝個二三兩小酒了。

寧姚眯眼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

按例皇帝陛下參加朝會,會先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稱爲金鑾殿後邊的大殿休歇片刻。

但是今天皇帝宋和卻是早早等在作爲宮城和皇城界線所在的大門前,他要打破朝廷常例,與新任國師一起走入那座大殿。

說是萬人空巷,卻也有習慣晚起的懶漢,被那震天響的喊聲給吵醒,翻了個身,捲了被單矇住腦袋,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幾句。

也有那故意閉門的宅邸,或是讀書人在私自修史,不飲一盅酒,提筆不精神。

或是對朝廷始終不滿的白身文人,眼不見心不煩,管他是誰當國師,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吃皇糧的官。

還有一些身份特殊的別國人氏,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相對無言,他們這些暗線都準備撤出京城地界了,大驪刑部的收網,已成定局,說不定就是今天,至遲不過明後天?

不少恰好遊歷至此的別洲修士,以前他們外出雲遊,都不會將寶瓶洲考慮在內,更別提首選。他們要比大驪京城的百姓更清楚那場“唱名”的分量。

因爲他們知道老黃曆,中土神洲之外,一洲能夠同時擁有兩位飛昇,例如扶搖洲的劉蛻和楊千古,就已經足夠讓人側目,此外火龍真人之於北俱蘆洲,劉聚寶之於皚皚洲,青宮太保荊蒿之於流霞洲,杜懋之於桐葉洲,哪個老飛昇,不是一洲山河曾經的頂樑柱?再看寶瓶洲,一座大驪京城,幾個十四境,幾個飛昇?

更何況劍氣長城的仙人、玉璞,分量跟浩然天下這邊能一樣?

也難怪劉蛻要說一句只要不是造文廟的反,他跟天謠鄉

劉蛻得了那塊無事牌,隱蔽身形,斂了氣息,在京城街坊、各座私宅巡視起來,管你是什麼家世、府邸姓什麼,路子很野,百無禁忌。他略作思量,還出陽神遊陰神,去往京畿之地。

通衢鬧市中,一位遠道而來的老人,看着街上幾乎完全不動的人流,離着御道還很遠。從朝廷下發給山水神靈的特殊邸報那邊,得知這場慶典的消息,老人就立即往京城這邊趕了。卻沒有跟落魄山那邊詢問什麼,新任國師若是陳平安那小子,還好。若不是,算怎麼回事。

老人正是早就退出江湖的宋雨燒。而他的孫子宋鳳山,孫媳婦柳倩,他們也跟着爺爺一起進京。柳倩最早的表面身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實則是大驪諜子出身,因緣際會之下,如今她已是梳水國竟陵山的山神娘娘。

只是他們也沒有想到今天的大驪京城會如此擁擠,人山人海,書上所謂的衣袂連雲、揮汗成雨,以前讀了總覺誇張,今天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柳倩實在是不願老人白跑一趟,哪怕明知可能性不大,仍是硬着頭皮說道:“爺爺,我與刑部幾位官員有些關係,看看能否幫我們換一個地方?”

若是別人擔任大驪國師也就算了,只能聽個熱鬧,不也是熱鬧。話說回來,若真是他,就算今天瞧不見他,將來某頓酒桌上不一樣見?老人豁達,笑着擺擺手,“大可不必。”

柳倩還是猶豫,宋鳳山握住她的手,笑着搖搖頭,確實沒必要,就聽爺爺的。

就在此時,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不露痕跡穿過人羣,以心聲問道:“可是竟陵山神柳倩?”

柳倩點點頭。

他先遞給柳倩一塊刑部頭等無事牌,再以心聲自報姓氏、身份。柳倩不露聲色,心中卻是震驚,竟是一位大驪頭等供奉?她輕聲問道:“不知趙供奉找我是何事?”

她這次離開山神祠廟,是經過層層審覈、勘驗的,最終得以手持一枚大驪禮部特製、中嶽巡檢司頒發的符籙玉牒,篆刻“涉水”。沒辦法,水神越境登山,山神涉水,便是如此程序繁瑣的,都要照規矩走。那位趙供奉態度極好,神色溫和道:“若是宋老先生願意登高,我可以帶着你們登上皇城的城頭。”

宋鳳山倍感意外,看來還是爺爺有面子。一般人別說皇城頭,登上外城頭都是癡人做夢吧?

宋雨燒有些猶豫,難不成是陳平安從哪裡得知自己的行蹤了,專門讓朝廷這邊破例行事?

老人總是怕爲難別人。

就像竟陵山在上次山水考評中得了個比較罕見的甲等,評語極好,老人高興之餘,總是難免有些犯嘀咕,終於還是不忍心開口詢問一事,甚至都不願與孫子宋鳳山旁敲側擊,真不是因爲陳平安的緣故?到頭來還是柳倩和宋鳳山發現老人有心事,主動提及此事,真不是。老人這才放心。當然也與他們說了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肺腑之言。當時老人稍微喝了點酒,微醺,說你們將來若是真碰到了難事難關,我這個當爺爺的,豁出臉皮,也會跟陳平安說道說道。除此之外,爺爺還是希望你們能夠與陳平安,是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關係,可以一輩子不用求他幫忙辦事,你們就只是朋友……

那名趙供奉,其實不但是刑部頭等供奉,還是一位大驪宋氏的皇室供奉,不過完全沒必要搬出這層身份,他笑道:“宋老先生無須擔心,邀請你們登上城頭,是陛下的意思,不但親自圈畫出來,還額外做了硃批文字的。陛下還讓我捎話給老先生,今日實在事務繁忙,招待不週,還望海涵。”

宋雨燒只是與那位趙供奉抱拳,老人也沒說什麼客套話,場面話。趙供奉笑着點頭致意。

柳倩跟宋鳳山對視一眼。能夠登上城頭觀看慶典,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陛下如此厚待他們,更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趙供奉由於是皇室宗親身份,所以知曉一些更多的內幕,比如皇帝陛下不但知道“宋雨燒”這個名字,還對這位梳水國的江湖老人,心存一份感激之情,只因爲新任國師,昔年的少年遊俠,曾經在老人身邊,在那沙場對峙期間,公開說過一句話。

也正因爲那句話,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當年皇帝陛下的決策走向。

登上城頭,走了一段路程,趙供奉停步處,已經擺有一張案几,放了幾盤新鮮水果、京城糕點吃食,與豪奢無關,但是此間寓意如何,哪怕宋雨燒只是一位江湖中人,也是體味頗多。

宋雨燒抱拳說道:“趙供奉只管忙去,我們絕不會擅自走動。”

趙供奉也不客氣,點點頭,他確實還有很多事務要親自盯着,抱拳笑道:“怠慢宋老先生了。”

宋雨燒站在城頭,眺望御道那邊,老人想起很多舊事,最後想起的,恰好就是那句話。

“大驪陳平安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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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第二大的仙家客棧,位於內城的崇德坊,在此置辦宅邸的人物,多是大驪中層官員,或是頗有財力的富豪。客棧其實是董水井的產業,幕後的真正東家。客棧內建造有一座設置有陣法、掩人耳目的高樓,與幾個京城豪門世族的家族藏書樓差不多高。據說大驪京城,已經多年不曾允許私人建造高樓了。

若說大錢都是上輩子帶來的,董水井上輩子肯定做了許多好事。

劉羨陽和從扶搖洲趕來的顧璨,相約在此,都是同鄉,董半城總不好意思收他們的錢。

事實上,人在京城的董水井,昨天確實是親自接待的他們,安排了最好的房間,下館子逛廟會,董水井都是全程陪同。但是劉羨陽驚奇發現,客棧上下,竟然完全不認得董水井,劉羨陽倒是不心疼財大氣粗的董半城花了一筆冤枉錢,只是惋惜不已,若是誰都認得董水井,自己在客棧不就能橫着走了,等於額頭刻着一行字,你們掌櫃跟我是摯友!

顧璨卻說這就是董水井比較聰明的地方。劉羨陽也懶得問怎麼就聰明瞭,什麼叫比較聰明。

此時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坐在欄杆上,遠遠看着御道的景象。

顧璨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站在一旁,沒有像劉大劍仙那樣不拘小節。

能夠出現在這一層高樓廊道的,註定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貴,不然就是寶瓶洲山上有頭有臉的。

他們都對劉羨陽多有側目,不管認沒認出他是誰,反正誰都沒有說什麼,更無主動攀談。

顧璨認出了絕大部分人的身份,比如無敵神拳幫的赫連寶珠,她身邊有位玉樹臨風的貴公子,一個江湖門派的幫主,身世神秘,據說富可敵國,有傳言他與大驪大皇子是知己。還有那個鬍子拉碴的漢子,是神誥宗的高劍符,神色萎靡,落拓異常。此人跟賀小涼曾經是寶瓶洲公認的金童玉女,可惜造化弄人,有緣無分。老龍城的一位苻氏子弟,正在與一位雲林姜氏的老夫子聊某本小學著作的心得。

劉羨陽的後腳跟輕輕磕着欄杆,嘖嘖道:“看把他神氣的,酸死我了。”

顧璨淡然說道:“夏日炎炎,如履薄冰。你酸個什麼勁。”

劉羨陽撇撇嘴,“往前推個三十年,誰能想吶。咱仨兜裡的銅錢加在一起,能?”

顧璨緩緩說道:“富有清濁新老,窮也分三六九等,你其實這輩子就沒真正窮過,跟我們不一樣。”

劉羨陽笑道:“我只是覺得自己明天一定有錢花,肯定餓不着,所以不怕。”

顧璨還是重複那句話,“你跟我們不一樣。”

劉羨陽氣笑道:“你心眼多,他心思重,我這叫眼睛不窮心不窮,你們倆財迷學都學不來。”

顧璨笑呵呵道:“沒道理的人說起道理往往顯得最有道理。”

劉羨陽說道:“你現在就很有道理。”

小時候,顧璨的眼睛裡,看見的世道里邊,全是壞人。反觀劉羨陽的眼睛裡,好像全是小事。

至於陳平安所見所想,大概就是個老說法,人生無常。

不遠處有位眉眼陰柔的少年,冷笑不已,伸手扶住欄杆,輕聲道:“朝廷如此調度繁瑣,上到六部中樞,下到地方縣衙,明裡暗裡,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真不是勞民傷財虛耗國庫嗎?至於嗎?當真需要嗎?”

一旁的老夫子搖搖頭,捻鬚道:“兩部賬本,一虛一實,你只說實在的紙上賬簿,道理是有些道理,卻是失之偏頗了。”

劉羨陽耳尖,朝那邊擡了擡下巴,顧璨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少年依舊堅持己見,“朝廷必須要講的體面嘛,兼顧震懾屑小之輩,先生,道理我懂的。”

老夫子笑了笑,“有理沒理,總是外人看法更在理,沒理有理,總要自己有數才作數。”

少年撇撇嘴,“反正無所謂,我就是發發牢騷而已。朝廷的軍國大事,總是他們那些當權者在位者說了算。嘿,先生辭官以前說了好像也能算。”

老人啞然失笑,沒有反駁什麼。

讀書人看慣了白紙黑字,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容易非黑即白。

他自己也是從年少氣盛一步步走過來的。也曾環顧四周,瞧得起幾個人?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鼻涕蟲,說說看,哪家姑娘,說話這麼衝?”

顧璨說道:“她姓許。”

劉羨陽說道:“廢話一句,說了等於沒說,天底下姓許的多了去,大驪姓許的達官顯貴……”

顧璨扯了扯嘴角,道:“劉大劍仙慢慢猜。”

劉羨陽好奇道:“那位老先生呢,什麼身份?不像是小姑娘的長輩,西席先生,家族幕僚?”

顧璨說道:“我也在猜。”

劉羨陽疑惑道:“你都不清楚?”

顧璨冷笑道:“我離開寶瓶洲幾年了?你待在寶瓶洲幾年了?”

劉羨陽扭屁股轉身,跳下欄杆,徑直走到那一老一少跟前。

顧璨有些奇怪,難道劉羨陽其實已經知曉那少女的身份?她姓許,實屬特殊,其實她的家族是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姓氏之一,袁!她還有個哥哥,自然是要跟隨父姓的,否則就太過驚世駭俗了。她叫許謐,是袁氏家主、如今大驪都察院一把手袁崇的心頭愛,傳言這位不苟言笑、積威深重的上柱國回到家中,只有在許謐這邊纔會有笑臉,許謐小時候,就坐在袁崇的腿上,老人看書,孩子揪鬍子玩耍,袁崇也從不生氣。

許謐的許,當然就是清風城的許了。

許氏夫婦經營狐國多年,暗中蒐集各種氣運,仙家許氏以嫡與大驪袁氏之庶聯姻,即便如此,外界還是覺得清風城高攀了。年輕夫婦很快就有了一男一女。女孩,便是許謐。傳言京城裡邊有些精通相面的官員,都說許謐未來貴不可言。

不過許謐沒有認出劉羨陽,讓顧璨有些奇怪,只是細想之下,倒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來家醜不可外揚,那場問劍正陽山,劉羨陽讓許氏家主吃足了苦頭,從玉璞境跌爲元嬰。再者上柱國袁氏跟清風城許氏,都是要臉的頭等豪閥、一流仙家,估計都不想讓家族各自年輕一輩知道太多的細節。何況龍泉劍宗的上任宗主,阮邛至今還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比如當時狐國國主沛湘,她就在觀禮隊伍之中,你看清風城許氏敢去落魄山討要個說法嗎?

劉羨陽作揖道:“南婆娑洲陳氏書院儒生,姓劉。見過愚廬先生。”

齋號“愚廬”的老人頗爲訝異,作揖還禮之後,笑問道:“這位仙師,認得老夫?”

劉羨陽咧嘴笑道:“愚廬先生的六部著作,還有散論合集,晚輩都悉心讀過幾遍,一遍有一遍的心得體會。”

老人神色和藹,笑問道:“敢問第一次翻書,劉先生是什麼感受?”

劉羨陽大大方方說道:“看得我昏昏欲睡,目眩神煩,如在學塾,碰到個自說自話全然不管蒙童聽不聽得懂的老學究,只是翻書,便覺得寫書之人定然是個峨冠鐵面的端方之士,我甚至能夠想象他在寫書的時候,必然是正襟危坐,板起臉孔的,要替古人講書說教,所以實不相瞞,我翻第一遍的時候,既煩書上的內容,也煩寫書的那個人。”

“少年”許謐覺得這人說話還挺有趣,對胃口。

老人點頭不已,笑眯眯道:“第二遍又是怎樣的觀感?”

劉羨陽笑道:“略微讀進去一點了,寫得好是真的好,可我還是不喜歡。”

許謐辛苦繃着臉不讓自己笑出聲,她很想朝此人豎起大拇指。

她前些日子一直在山中跟隨老夫子校勘古書,苦不堪言吶。

老人好奇問道:“一般而言,讀書總計不過是增長修養、科場制藝、快目自娛三條路徑而已,我那些舊作,好像都不沾邊,劉先生何必爲難自己?”

劉羨陽說道:“繞不過去。”

許謐驀的瞪大眼睛,好像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老人沉默片刻,問道:“何解?”

劉羨陽笑道:“我雖然在南婆娑洲遠遊求學,但還是大驪出身。”

老人點點頭。

他已經山居多年,來京城的次數屈指可數,也從不摻和朝政,到了京城,只與二三好友敘敘舊而已。只是這些老友,漸漸的,一個個都走了,比如吏部的關老爺子,還有如今兵部沈沉的先生。

百年前,還是盧氏藩屬之一的大驪宋氏,內憂外患,從皇帝到官員,沒有任何開疆拓土的志向,也不敢有。偏偏在此時,朝廷出現了一個治學爲官兩不誤的讀書人,自稱所學是小道,卻有大用處。

他硬生生將一門生僻學問發揚成了大驪王朝的顯學,被譽爲是舊邊疆學說的集大成者,新邊疆學的開山。

大驪官場百年以來,有過兩次邊疆學問的熱情高漲,以至於官員不談邊疆便是不識時務。若談邊疆事務,自然而然便繞不過這位最具慧眼的愚廬先生,

老人笑道:“劉先生,恕我孤陋寡聞,敢問如今在何處高就?”

劉羨陽說道:“老夫子一心閉門研學,確實有些孤陋寡聞了。”

老人大笑不已,抱拳道:“慚愧。”

許謐忍俊不禁,終於如願以償,她朝這傢伙豎起大拇指,姓劉的,是條英雄好漢!

劉羨陽說道:“我有個朋友,讀先生的書要更用心,比我更有體悟。”

老人好奇道:“願聞其詳。”

劉羨陽說道:“他說在一百年前,隨時都有亡國憂患的大驪,就能在霧濛濛的世道里,衝出一個獨樹一幟的讀書人,致力於發明邊疆學說,學力和眼光自然都是極好。但是他最佩服的,猶不在此,他說他很難想象,一個人到底需要對正值最爲疲弱不堪的國家,懷揣着多大的熱忱,才能夠寫下那些願意、敢於對國家給予最大希望的文字。”

老人默然。

許謐愕然。

顧璨轉頭看着劉羨陽。

老人思緒飄搖,記得很久以前,有人邀請他手談一局,對方告訴他,有兩條路可走,僅供參考,如何選,還是看他自己的志趣。

要麼在朝堂,從未來的清流領袖轉爲當那君王心腹的孤臣,追贈美諡唾手可得,但是再往後推移,身後名就未必好了。要麼在書齋苦心孤詣治學,發揚一門繞不過去的顯學,遺澤後世,給寶瓶洲打點底子。

當時尚未而立之年的年輕官員一邊落子在棋盤,一邊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

只是那會兒他也很奇怪,爲何是寶瓶洲,而不是大驪王朝?

不過老人直到這一刻,亦有百思不得其解之處,繡虎崔瀺,爲何會對眼前這位分明屬於亞聖一脈的讀書人,說出這番話?好像不符合繡虎的性格?印象中,崔國師確實會時常找人談心,但是誰敢說崔瀺是在與誰交心?

至於眼前這位姓劉的讀書人,自稱與崔瀺是朋友……以對方敢當面說自己不認得他、確實孤陋寡聞,老人便沒覺得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反而認爲真正的讀書人,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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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府門口,容魚看着那個名叫董水井的國師同鄉,她有些疑惑,自己都說清楚了,由自己領着他進去,沒有任何逾越,董水井爲何還是要執意等林守一出門?這位年紀輕輕的財神爺,總不會是想着在門口閒聊幾句就打道回府吧?難道諜報有誤,其實董水井與國師關係一般,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心結?

林守一卷着本書,走出大門,嘖嘖道:“不愧是董半城,架子真大,要不要放個爆竹迎接你?”

董水井笑道:“不如林玉璞架子大,都能在國師府備考,不拿個狀元,說不過去。”

林守一與容魚說道:“容姑娘不用管我們,這種廢……客人交給我打理就可以了。”

容魚笑着告辭離去。

董水井問道:“這邊的臺階可以坐吧?”

林守一氣笑道:“毛病!”

董水井說道:“‘錢’進‘權’門,何止矮一頭。我是找你,又不是找陳平安,真要找他談事情,就不來這邊了。”

林守一陪着董水井坐在門口臺階上,說道:“有屁快放。”

董水井說道:“我近期要去趟別洲談點買賣。以後你當了官,如果是京官,我也不找你。如果是地方官,提前通個氣,要去什麼州什麼府縣,我可以幫點小忙。”

林守一皺眉道:“好傢伙,公然行賄到國師府門口了?什麼意思?說明白點。”

史書上和地方上的疆臣,誰沒有幾個用來斂財的錢袋子?只是他還不至於把董水井看成是那種“財靠官發財、官靠錢升官”的腌臢貨色。

董水井說道:“錢太多了,沒地方花。這些年總想要做點不求名的好事,我信得過你,能當個好官,可以把一顆銅錢都花在刀刃上。”

林守一說道:“再說吧。”

董水井起身說道:“反正就這麼點事,聊完了,我賺我的錢,你讀你的書。”

林守一跟着站起身,說道:“真不進去看看?”

董水井搖搖頭,“以後有機會的。”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察計其實早就開始了。”

董水井笑道:“確實是陳平安的一貫作風。算賬算不過他。”

林守一揮揮手中書籍,“不送。”

董水井笑着轉身離去。

結果後腦勺捱了一記“書刀”,董水井轉頭望去,你有病?

林守一覺得神清氣爽了,罵了句“窩囊廢”,也不給董水井還嘴或是還手的機會,已經大搖大擺走回國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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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州落魄山,山路那邊,來了一撥面生的訪客,等他們鄰近山門牌坊,仙尉立即從小竹椅起身相迎,打了個稽首。

他們各自還禮,聶翠娥已經撤去了兩重障眼法,畢竟此次造訪落魄山,客人得有客人的禮數,她率先自報家門,“我是流霞洲青宮山譜牒修士,名爲聶翠娥,道號滿魄。家師道號青宮太保,是當代山主。”

華清恭也立即跟上,只是內容相對簡略,“我叫叫華清恭,祖籍果州。”

田仙則說自己來自芮城龍王堂的繁峙公主廟,是劍修。

晏後道最後開口,微笑道:“我與田仙是道侶。”

仙尉是出了名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正經書,當下他便有些自慚形穢,確實是孤陋寡聞了,只聽說過青宮山,還要歸功於陳靈均在這邊的扯閒天,經常說他與一位流霞洲山上的扛把子是酒友,老神仙是位道齡悠悠的飛昇境,名爲青宮山的道場,在流霞洲那邊牛氣大發了!

由於田仙自稱劍修,華清恭也是背劍,仙尉便誤會她們一行人是慕名而來的別洲劍仙,想要找誰切磋劍術,只好解釋道:“諸位仙師,如今咱們落魄山還處於封山期間,恕不待客,見諒。”

聶翠娥看了眼華清恭他們幾個,你們都是落魄山的自己人了,還藏掖什麼?若是被當做外人攔在山門外邊,他們無所謂,還能當作一筆談資,問題是唯獨她這個外人,偏偏有師命在身。

田仙笑道:“這位道長,我和晏後道剛剛成爲青萍劍宗的客卿,華清恭更是你們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我們幾個可不是外人。”

仙尉一愣,倒是不懷疑他們的身份,就算是膽子再大的山澤野修,也不敢跑到山門口冒充客卿供奉吧。可龍象劍宗怎麼就是我們落魄山的了?

聶翠娥比較心急,鬼使神差的,忍不住問道:“道長,敢問景清祖師此刻可在山中清修?”

作爲看門人的年輕道士,貌似被她問得有些懵,一邊指路,指向右手邊的那座跳魚山,一邊犯嘀咕,說道:“景清……祖師剛剛下山,去了隔壁跳魚山的鶯語峰。冒昧問一句,滿魄道友找他是爲了?”

一問出口便後悔了的聶翠娥,只好連忙編了個自認最不出錯的由頭,找補了一句山上的場面話,“久聞大名,對景清祖師十分仰慕。”

仙尉本來就有點將信將疑,等到頭回聽說有人對陳靈均如何仰慕的,仙尉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這夥人,裝得挺像啊,不是傾國傾城的漂亮仙子,就是氣態出塵的劍仙,真捨得下本錢!怎的,想錢想瘋了,就整這麼一出仙人跳,跳貧道頭上來了?不知道貧道恰好是從江湖中來?!

一個白髮童子摔着袖子飛奔下山,先與仙尉心聲言語一句,“我幫他們帶路,讓鄭大風負責待客便是,保管出不了岔子。”

一路攀談,白髮童子自稱是落魄山的編譜官,當過雜役弟子,是正兒八經的寶瓶洲本土人氏,修道勤勉,奈何資質差了點,莫要因爲自己境界不高便看輕了山頭,咱們這山上的奇人異士茫茫多……所謂攀談,其實也就是白髮童子在那邊絮絮叨叨。

方纔華清恭莫名其妙的,動心起念,回頭看了眼那位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已經坐回竹椅,開始看書。

山上是有些小道消息的,但是往往諱莫如深。比如陳劍仙跟道門的關係,由於當年驪珠洞天的那場變故,一直不算好?相傳陳平安幾次遊歷,途徑文武廟城隍廟,山水神靈的祠廟,佛家的寺廟,都會禮敬,唯獨道家宮觀,幾乎從不涉足?

那麼作爲落魄山的門臉人物,爲何恰恰是一位道士?

仙尉好似察覺到那邊的視線,他擡起頭,溫煦而笑。

華清恭點點頭,仙尉心虛不已,至少手上拿着的這本,是正經書啊。

看似人來瘋的白髮童子笑了笑,難怪吳霜降上次在山中,會說那句看似跑題的怪話。

“山腳的道士有登壇的跡象。”

白髮童子還是心寬,不小心天塌下也好,無意間地起法壇也罷,自有隱官老祖扛着。

耍了一招白蛇抖鱗的樁架,白髮童子晃了晃胳膊,就咱這小胳膊細腿的,不幫倒忙不拖後腿,只管給隱官老祖吶喊助威便是。

田仙一向心直口快,以心聲與道侶說道:“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厚道,可我總覺得這個編譜官,好像腦子有點不正常,言行舉止都很奇怪,你不覺得嗎?”

晏後道笑着解釋一句,“自古奇人配異事,歷來異士自怪誕,我們見怪不怪就好了。”

田仙想了想,“也對。”

到了鶯語峰演武場那邊,聶翠娥他們看見了正在走樁練拳的少年少女們,然後就看到茅屋檐下的竹椅板凳上邊坐着一溜兒人物,有蹺二郎腿的,有叼牙籤拍肚子的,有兩眼放空神遊物外的,尤其還有個青衣童子,獨獨站着,正在給一個邋遢漢子揉肩敲背,拿手肘抵住肩頭,詢問大風兄弟,老弟力道如何,輕了重了必須知會一聲……

聶翠娥的注意力自然在那青衣童子身上,看他穿着,法袍顏色,莫非是那位景清老祖……的座下童子?!

白髮童子雙手叉腰,朝檐下那邊喊道:“這位滿魄道友,聶姐姐,要見一見景清祖師。其餘幾位,都是貨真價實的自家人,咱們山主欽點的客卿供奉,不得怠慢了。景清祖師何在?!”

那邊頓時面面相覷,然後只見那位青衣小童,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快要蹦出來了。

陳靈均被鄭大風擡手一拍腦袋,“貴客登門,還是指名道姓的,有點正形!”

鄭大風瞧見了聶翠娥,便有些挪不開眼了,竹椅燙屁股似的,火速站起身,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發現捱了一巴掌的陳靈均還在傻了吧唧大笑不已,鄭大風急啊,便是一板慄敲下去,打得陳靈均抱頭,鄭大風壓低嗓音說道:“我有直覺,喝不喝得喜酒,全靠兄弟你這次肯不肯搭把手了!”

陳靈均立即挺直腰桿,收起笑聲。畢竟他馬上就要帶着小米粒下山遊歷了,這不就趕來這邊跟見多識廣的鄭大風請教請教,至於溫宗師跟鍾第一的江湖經驗,聊勝於無吧。

不知爲何,剎那之間,聶翠娥竟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萬萬想不到眼前這位“青衣童子”,便是師尊要她小心再小心“覲見”的那尊景清祖師。

她無法想象,多高的境界,多深的道力,才能做到如此嬉笑怒罵,遊戲紅塵,皆是合乎自然,心外全無一物?

陳靈均以心聲詢問白髮童子,這夥人是什麼來路。白髮童子只說不清楚,瞧着點子扎手。

陳靈均雙手負後,裝模作樣問了一句,“敢問滿魄道友,找我何事?”

莫非是北俱蘆洲那邊嬰兒山雷神宅修士,興師問罪,登門討債了?可那筆賬不是結清了嗎?

他帶着聶翠娥走出演武場,說是我們邊走邊聊。主要還是怕在鄭大風他們跟前出糗,鬧笑話。

本該先跟隨華清恭他們幾個登山落腳,再假裝山中與景清祖師偶遇一場,搬出師尊,邀請對方去青宮山做客……全因爲她的道心不濟給搞砸了,聶翠娥心情惴惴,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打了一番腹稿,以心聲說道:“晚輩的師尊青宮太保,從貴地回到山中,師尊對景清祖師甚是想念,不過師尊覺得若只是飛劍傳信遞請帖,顯得過於輕浮了,所以此次晚輩下山歷練,師尊便讓我邀請景清祖師得閒時做客青宮山……”

陳靈均聽得直皺眉頭,心想我也沒欠荊老神仙一顆神仙錢啊,先前在山上,好吃好喝供着他老人家呢,每天早酒就沒斷過吧?難道是自己在酒桌上哪句話說得不妥當了?只是思來想去,使勁琢磨一番,陳靈均覺得好像以荊老神仙的年紀身份地位,也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費了老大勁把自己騙過去,到了青宮山見了面,是能打一頓還是罵一頓啊?可要說荊蒿如何看重自己,什麼一見投緣,忘年交啊……陳靈均覺得這種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信啊。

難怪陳清流那窮光蛋在酒桌上,幾乎從不跟荊蒿喝酒划拳,敢情是酒品見人品,早就看出荊蒿的不着調?當然荊老神仙也從不與陳清流敬酒就是了。

把陳靈均愁得不行。

不答應,顯得矯情,真把自己當大爺了。答應了,單槍匹馬赴約,倒還好說,問題是這次是與小米粒一起遊歷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先嘴上答應下來,面子總要給到的,再幫荊老神仙節省幾壇仙家酒釀?

陳靈均緩緩說道:“好,我只要有空就去青宮山喝酒。”

聶翠娥如釋重負,還好,這位景清老祖終究是要賣幾分薄面給自家師尊的。

是啊,尋常人物,根本不入師尊的法眼。誠然,如果真是一個受到邀請便會面露喜色的修士,師尊又何必如此高看。

陳靈均暗自打定主意,這趟遊歷,流霞洲就不要去了吧。打死不去!

演武場,鄭大風搓手問道:“覺得你們未來嫂子如何?”

溫仔細睜開眼說道:“說不定是你的弟媳婦纔對。”

陳靈均不曉得“滿魄”這個道號,溫仔細這種百花叢中過的風流人物,又豈會認不出撤掉障眼法、豔重三洲的聶翠娥?

鄭大風怒道:“何必爲了一個女子與兄弟反目成仇?”

溫仔細揉了揉下巴,“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熟悉。”

鍾倩彈飛牙籤,雙手插袖,挪了挪屁股,斜靠着竹椅,白眼道:“一個個的想屁吃呢。”

溫仔細伸了個懶腰,翹起二郎腿,冷不丁來了句,“想來天底下最能蠱惑人心的神女豔鬼,還是大道長生。”

說實話,如今的溫仔細,男女情愛之心已經很淡了,不過是故意調侃鄭大風而已。到了落魄山,好像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才知武道的天高地厚。時不時去花影峰那邊聽課,聽老聾兒傳授劍術道法,便又曉得了何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此等機緣,可遇不可求,要珍惜!

落魄山那邊,暖樹幫着小米粒準備行禮,如果不是京城這場萬衆矚目的慶典,山主要當大驪國師,右護法就已經跟着景清一起闖蕩江湖去啦。

一隻斜挎棉包,裝有符籙和神仙錢,還有幾本美其名曰兵書的小冊子。掌律長命去京城參加慶典之前,打算送一袋子金精銅錢給小米粒當禮物,右護法盛情難卻,仍然只收了一顆,將其收入“祖師堂”內,嚯,愈發兵強馬壯了!

還有一隻稍大的包裹,裝瓜子和小魚乾,小巧的果脯、糕點盒,針線包等雜物,以及那金葉子和碎銀子滿滿當當的錢袋子。小米粒先前的積蓄,一點都沒有調兵遣將,不必跟着主帥一起外出。因爲都是鍾倩、溫仔細他們幾個送來的“兵力”,言之鑿鑿,說是行走江湖,錢是英雄膽,可惜他們如今也窮,手頭委實是不寬裕,所以只能略盡綿薄之力了。

這場當面送禮,把小米粒樂得合不攏嘴,連連抱拳晃動,感謝感謝。鍾倩和溫仔細也抱拳還禮,禮輕情意重,右護法客氣客氣。

當天那頓夜宵格外豐盛,只因爲是小米粒親自帶路去的老廚子那邊,大概這就叫江湖兒女的禮尚往來,得講個面兒!

今天暖樹又往包裹裡邊添補了幾樣物件,比如兩雙新縫製的布鞋,稍薄一些,夏天也能穿。

暖樹輕聲問道:“米粒,真不要攜帶一件方寸物?”

小米粒坐在一條雙腳剛好可以踩在地面的嶄新竹椅上邊,是裴姐姐前不久親手打造的,先前那條椅子,就養老去嘞,不忘封了它一個響噹噹的名號。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咧嘴笑道:“家當夠多了,剛好裝下,我要那玩意兒做啥子麼。誰借給我用了,擱我手上,就是虛頭巴腦的擺設唉。”

小米粒正色說道:“暖樹姐姐,別皺眉頭啦,好人山主說過每個人的兩條眉頭,都是風水哩。放心,景清可是連北俱蘆洲那麼遠的地方都去過的,到了外面,我們倆相互幫襯,處處與人爲善,哈,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暖樹有些無奈,柔聲道:“好好好,你們都是老江湖。”

心情大好的青衣小童噼裡啪啦摔着兩隻袖子,走出花影峰,一路晃盪到集靈峰的山門口那邊。

見那道士低頭看書又看得入神了,陳靈均說道:“仙尉啊,又看書吶,你這是要科舉趕考啊。”

仙尉剛要說話,陳靈均說道:“荊蒿荊老神仙,還記得吧,要請我去他山頭喝酒呢。”

仙尉立即一驚一乍,道:“嚯,好大牌面!竟然能夠讓一位老飛昇主動邀請做客?景清你別是吹牛不打草稿吧?”

陳靈均唉了一聲,埋怨道:“你跟荊老神仙只是打過照面,畢竟不熟,也不知道酒桌上邊皆兄弟的江湖學問。有些事情說出來,你只會更不信了,桌上划拳,我贏多輸少,荊老神仙都說我划拳功夫是一絕,這次不就讓那親傳弟子親自出面邀請,跨洲至此呢,盛情難卻,我這次出山遊歷,定要去流霞洲,與老神仙好好喝上一頓。”

仙尉捧場道:“那必須啊。”

陳靈均頓時啞然,一下子氣焰全無,過了牌坊,拾級而上,撓臉不已,咋辦,剛下定決心不去流霞洲和青宮山的,這會兒牛皮都跟仙尉吹出去了,去還不是不去?一路愁到了山頂,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呆呆無語。

白髮童子更早一步回到這邊,與小米粒通風報信,個頭差不多的倆耳報神,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什麼?這還沒出門遊歷呢,流霞洲江湖上都有景清老祖的震天響名號啦?啥?因爲一位漂亮的仙子姐姐,溫宗師已經跟鄭師傅打起來了,鍾第一想要勸架,攔都攔不住?哦豁,咱們好人山主出門一趟,就當上龍象劍宗的新任宗主了?

小米粒突然一跺腳,光顧着跟矮冬瓜聊天,要耽誤巡山了!

到了神道山路那邊,看見景清在那邊發呆,小米粒飛奔過去,“景清,想啥呢。”

陳靈均回過神,指了指那條山路,笑道:“當年我和暖樹,就是跟着老爺走這條路上山的。”

小米粒哇了一聲,高高舉起大拇指,“善!”

大驪京城,陳平安走到皇帝宋和身邊。

年輕國師轉頭看了一眼,來時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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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8章 師兄弟的序和跋

中土文廟。

臺階上,酈老夫子忙裡偷閒,抽着旱菸。

天氣有些悶,夏日的陽光拋灑在人間如溫酒。

一個瘦小的老人在廊道那邊一溜煙跑過來,路上的君子賢人瞧見了老人,都要稱呼文聖,老人每次都會使勁點頭,不耽誤腳步就是了,坐在臺階一旁,朝酈老夫子豎起大拇指,笑道:“仗義!謝了。”

酈老夫子揮了揮煙霧,“在聖賢扎堆的文廟裡邊,不過講句公道話,還要得句感謝,什麼道理。”

老秀才嘿嘿笑道:“你是出了名悶葫蘆,難打交道,我這不是沒話找話麼,怎麼還當真了呢。”

酈老夫子疑惑道:“這麼大的好事,怎麼就沒趕過去湊個熱鬧?”

老秀才呵了一聲,沒說什麼緣由。

酈老夫子沉默片刻,煙桿磕了磕臺階,說道:“大夏天的,文聖先生想不想聽幾句冬天話?”

老秀才立即豎起一隻手掌,“別講!不聽!”

酈老夫子自顧自說道:“無依無靠,兩手空空,硬生生劈開的嶄新境界,別有天地,不容易。”

老秀才趕忙勸阻道:“可以了可以了。後邊的半截話,且餘着。大好日子,酈老兒你休要說啥晦氣話,壞我心情,你敢壞我的心情,我就敢去糟踐你的私藏菸草。我們讀書人說話,一口唾沫一顆釘!”

酈老夫子繼續說道:“越往上走,越要站得穩。”

“兩個空拳握古今,掌生死,遞劍光,得手了還須肯放手。”

“一條竹杖挑風月,扛名利,擔時勢,系肩時也要會息肩。”

原來如此。老秀才悠悠然笑道:“這個順序好,好啊。我總說酈老兒你對我的學問推崇備至,只是臉皮薄,藏得深,那些年輕人總不相信。”

畢竟順序不同,就會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老秀才拍打膝蓋,是啊,有所爲是爲了將來底氣十足的無所謂,無所謂是因爲曾經問心無愧的有所爲。

酈老夫子說道:“我對你這脈學問推崇還是不推崇,公道自在人心。反正我很清楚,你的幾個學生,對我的學問都比較看重。”

老秀才剛想口吐芬芳,卻聽酈老夫子說道:“君子賢人的頭銜,或是當個掛名的書院副山長,甚至是學宮的司業,就算文廟這邊要給,你也要勸關門弟子別收,沒有半點意思,只會白白增添好些負擔。”

老秀才啊了一聲,一時間竟是不好接話了,君子賢人副山長啥的,確實沒啥意思,可這學宮司業還是要考慮考慮的吧?

不曾想酈老夫子吐出菸圈,手持旱菸杆,接下來那句話,讓見過大風浪的老秀才都要目瞪口呆。

“要我看說,文廟還是太小家子氣了,禮聖也不對,真要給個儒家身份,扭捏什麼,大方點,直接給個文廟副教主。”

老秀才愣了愣,趕忙伸手一巴掌拍在酈老夫子嘴巴上邊,慌慌張張嘀咕道:“不興說,這個可不興說啊!”

幾個想要與酈老夫子請教學問的文廟儒生,他們看到這一幕更是嚇了一跳,就算沒聊好,文聖怎麼還上手了?!

————

京城規格最高的一門五道,過了這道門,就是宮城了。最爲高大寬闊的居中券門,按例只有皇帝可以通行,但是今天皇帝宋和與陳平安就是一起走在這條門道。想要走兩側稍矮的券門,也不容易,要麼投個好胎,一生下就是皇親國戚,要麼官運足夠好,能夠文上柱武巡狩,真正做到位極人臣。

後邊皇城御道兩邊的看客們,都猜測兩撥劍仙就是走這兩道門,朝廷確實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結果大驪宋氏又破例了,兩撥劍仙沒有改變路線,而是徑直跟着皇帝陛下和新任國師,一起走在了這條門道上。

天子重英豪。

整座京城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瞬間爆發出一陣陣更爲熱烈的呼喊,大驪,大驪!

置身其中,光線略微昏暗幾分,明顯也要比外邊蔭涼幾分,郭渡轉頭與道侶輕聲問道:“還好吧?”

凌薰赧顏笑道:“頭回見到這麼多的人,確實緊張得不行。不過還好,只管盯着你的背影,心中默唸幾篇道訣就是了。”

只因爲凌薰有個奇怪的習慣,只要人一多,她就緊張。而且只要到了某個臨界點,凌薰就會變成性格極端的另外一個人,出劍極其暴虐,她的殺力也會高出一大截,接近於仙人境。

蠻荒天下那邊也有些王朝的雄城巨鎮,有大量修煉成人形的妖族修士,到處走動,凌薰就從不涉足。記得當年郭渡第一次見到凌薰,便是在一座徹底淪爲廢墟、屍山血海的仙家道場,仙府百來號修士,就沒有全屍的,只見滿身煞氣、一尊殺神似的女子劍修,滿臉淚水,悔恨不已,擺出橫劍自刎的架勢……已經恢復理智的凌薰還不忘勸阻郭渡遠離此地,不要靠近她。那會兒的郭渡想法也簡單,在蠻荒這邊殺誰不是殺,好事啊。

不管是離開蠻荒來到浩然,還是進入南婆娑洲成爲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或是莫名其妙就加入落魄山,參加這場慶典,凌薰都是夫唱婦隨,沒有任何異議。凌薰沒有去過戰場,跟道侶郭渡在蠻荒俱是名聲不顯,一直以尋幽探勝、涉足遺址秘境爲煉劍修行之外的“道餘”樂事。

但是不知爲何,那幅耗費數百年光陰、精心繪製出來的堪輿圖,郭渡至今還沒有交給齊廷濟。郭渡不說原因,凌薰也就不問。

郭渡以心聲說道:“我信不過不求虛名、只重實在的齊廷濟。所以我要進入龍象劍宗,親眼看一看齊廷濟的爲人處世,再做決定。怕就怕齊廷濟迫於形勢當一回英雄,是爲了將來好做成一番掀翻天地功業的梟雄。”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攻守戰,三位戰功顯赫的刻字老劍仙,只有齊廷濟全身而退,董三更戰死,陳熙兵解轉世。此外納蘭燒葦靠一盞長命燈續命,甚至就連老聾兒都跌了一境。

凌薰不諳世情,好奇問道:“那竹素和金鋯他們幾個,也都是存了與夫君一般的心思?”

郭渡無奈解釋道:“不一樣,他們是真心投靠齊廷濟。只說一層文聖關門弟子的身份,就嚇退了高爽、黃陵幾個,誰願意跟文廟牽涉過深?一層隱官身份,又讓梅龕心生戒備,再加上竹素跟竹庵的關係,以及蕭愻跟左右的恩怨,陳平安既是隱官又是左右的師弟,設身處地,換成我是竹素,也要心裡打鼓。”

在郭渡眼中,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修士,要比浩然更爲重視師門道統,它們卻幾乎沒有任何家國的概念,既然家國觀念都極爲淡薄,何談“天下”?浩然天下到底還講究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說荀淵與完顏老景截然不同的身後名,仍是成王敗寇的路數,那麼對於醇儒陳淳安的苛責,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至於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看法很簡單,反正兩邊都不是好鳥,關我屁事。若是蠻荒大軍能夠繞過劍氣長城,直接入侵浩然九洲,你看郭渡他們管不管?蕭愻,張祿他們幾個,還有那位據說在城頭刺殺過新任隱官陳平安的劍修,也不見得郭渡就會視他們若仇寇。事實上,相當一部分私劍,能夠活着離開蠻荒,或是至今還隱匿在那邊,都要歸功於蕭愻這位上任隱官的知情不報,她是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等到感知到竹素的那顆道心趨於穩定,齊廷濟笑着以心聲詢問竹素,“效果如何?”

竹素穩了穩心神,神采奕奕,道:“極佳。效果比起磨盡一大塊斬龍臺還要好。”

原來竹素的本命飛劍之一,名爲“三籟”,飛劍的淬鍊,與天地間的一切聲音都有關係。歸功於陸沉率先提出了天地人三籟,竹素早年在劍氣長城,爲了提升這把本命飛劍的品秩,曾經先是專門精研音律之學,只是裨益有限,無法支撐她打破元嬰瓶頸,她就再轉去戰場,最終更是主動要求擔任私劍,潛入蠻荒,算是公私兼顧,對於一位暢遊人間的玉璞境劍修而言,天籟好求,地籟常見,唯獨人籟,反成難事。要知道竹素曾經一發狠,決意要舍了一副肉身,差點就轉去當神靈了,但是被勸阻了。

方纔整座京城,山呼海嘯一般的“唱名”,高爽他們只是各懷心思,對浩然、對大驪、對陳平安都有更深的認知和感受,竹素卻是獨享機緣,坐擁天時地利人和,實實在在閉關煉劍一場了。關鍵是大道坦途,旱澇保收,劍修竹素坐享其成!將近百萬人,幾乎人人心無雜念,同時高呼“竹素”真名,這若還不是一份人籟,怎樣纔算?

況且在齊廷濟的提議之下,當然他有意無意選在陳平安和寧姚之後,幫着解釋了幾句,提議劍修們各自分出一縷心神將名字附着在竹素的飛劍之上,此舉形若撰文在紙、銘刻於碑,如僧人住錫講法,似道士借廟歇腳,一起“讓名”於主人。那麼擁有這把本命飛劍的竹素,宛如祠廟裡的山水神靈,獨自消受着最爲精粹的香火。

竹素激動得不可抑制,顫聲道:“破境有望了。”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境的執念,超乎外界的想象。

齊廷濟提醒道:“提議是我說出口的,這座不是道場勝似道場的‘神龕’,卻是陳平安打造的,當然,第一個毫不猶豫答應此事的,是小陌先生。”

如果當時被唱名的小陌保持沉默,選擇置若罔聞,那麼謝狗肯定就會跟上,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之後米裕、姜尚真他們這撥落魄山老人的選擇,就顯而易見了。即便齊廷濟率先寄名於三籟,站在他之後的陸芝,以她的一貫性格,也未必會照做。就算高爽他們都念舊,算上梅澹盪,還是會大打折扣,估計能有目前這個最佳結果的三成,竹素就該燒高香了。

竹素點頭道:“我心裡有數!”

謝狗以心聲讚歎道:“哇,用不了多久,以後就不能喊竹素姐姐,要喊竹劍仙啦。”

米裕笑道:“好事成雙,我也跟着沾光,以後再被稱呼爲‘米劍仙’,終於聽着不像是罵人的話了。”

齊廷濟微笑道:“金丹於家鄉,元嬰於戰場,玉璞於蠻荒,仙人於浩然?”

竹素說道:“希望如此。”

陸芝說道:“之後飛昇於五彩?”

陳平安說道:“飛昇于飛升城,就更切題應景了。”

寧姚笑道:“期待。”

謝狗說道:“果真如此,竹劍仙的履歷,就是一部傳奇吶。竹素姐姐,有無付梓刊印的興趣,我可以操刀幫你寫傳記。”

小陌點點頭,“確實值得一書。”

竹素赧顏。

梅龕跟徒弟走在最後邊,她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幾句,“隱官,必須承認,今天隊伍裡邊,我是私心最重的那個人,沒有之一。陸芝他們幾個,對我觀感實在是很一般,我也清楚,我理解,怨不得他們。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我從不出口,就只是跟隱官保證一點,只要不壞梅澹盪的大道,讓他能夠穩步證道,在這期間,必須有人來承擔罵名的事情,或是見不得光的髒活累活之類,我也好,弟子梅澹盪也罷,都沒有二話,隱官只管私底下吩咐下來,做不好,就是我們的問題,做得好,只是我們師徒的本分!”

山下凡俗人各有志,當了神仙,機緣、性情使然,往往也是各走一邊,還要小心起了大道之爭。

梅龕有種直覺,若是說得再晚一些,就可能變成餿飯了。

陳平安耐心聽完梅龕的心裡話,笑道:“師父對徒弟的愛護之心,我自己既是給人當學生,又是給人當師父的人,淑儀很能理解並且接受。能夠收取梅澹盪這樣的弟子,是個人,恐怕都要額外珍惜幾分。我雖非正人君子,卻也不是小人,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以後我們宗門的規模會越來越大,山上恩怨在所難免,需要前輩和震澤劍仙暗中出力的地方,肯定會有,那我們就做個口頭約定,三次爲限?覺得三次多了,可以商量。”

梅龕毫不猶豫笑道:“那就約定好了,三次出手!隱官不是道貌岸然、愛惜羽毛的君子,也不是翻臉無情、毫無底線的小人,好,如此纔好!那我就徹底放心了。我先前怕就怕落魄山的陳山主處處事事被聖賢書、大道理拘着,也怕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所有妖族痛恨不已,寧肯錯殺一百也不肯錯放一個,我若是帶着梅澹盪上了落魄山,豈不是自投羅網。”

陳平安點點頭。

梅龕小心翼翼說道:“梅澹盪能不能與小陌先生認個二師父,若是爲難,當個不記名的弟子也行?”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見好就收。”

梅龕說道:“那這件事我以後都不提了,想都不想。也請隱官放心,保證說到做到。”

“如此最好。”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落魄山不是一言堂,我理解你們,並不意味着你們可以忽視大多數人的觀感。既然當了譜牒修士,就要懂得入鄉隨俗。我也不會讓你們學一學米裕,但是你們可以看一看老聾兒,再加上小陌和謝狗,相信總能琢磨出一條最適合你們師徒的登山之路。”

梅龕點頭道:“在理!”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作爲師父,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梅澹盪只是一位心向劍道的純粹劍修,蠻荒妖族只是個天生的身份。但在我這邊,只要找到一個理由,他就得死。”

梅龕悚然無言。

陳平安這句話,既是說給梅龕聽的,也沒有隱瞞梅澹盪。

故而梅澹盪聞言說道:“找個機會,時間地點都由隱官說了算,我可以攤開道場心湖,讓隱官跟小陌先生、或是白景一起,一探究竟,確定真僞。”

陳平安眯眼道:“確定?”

梅澹盪說道:“確定無疑!”

陳平安微笑道:“小陌跟謝狗已經早就探究過了。”

梅澹盪瞬間緊張萬分。

梅龕如釋重負的同時,忍不住埋怨一句,“隱官,嘴上才說了自己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此舉不是僞君子跟真小人兼而有之?”

陳平安唉了一聲,笑呵呵道:“我也就是度量大,聽得進別人的真心話。”

梅澹盪忍俊不禁,之前想象了一百種年輕隱官的形象,不曾想竟是這麼一號人物。

陳平安同時單獨以心聲詢問梅澹盪,“想好了沒有,什麼時候放棄師徒名分,改拜小陌爲師?”

梅澹盪有些心虛,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答道:“等我成了飛昇境再說吧。”

陳平安說道:“那就抓點緊。”

梅澹盪也是混不吝,“靠我練劍自悟,猴年馬月才能證道,估摸着還是需要小陌先生和白景前輩多多提點。”

陳平安嘖了一聲,打趣一句,“不會因爲缺了一句‘多有得罪’,梅劍仙你便臉上掛不住,從此心懷怨懟吧?”

梅澹盪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給問倒了,只是搖搖頭,思來想去,還是以誠待人,“我又不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不興這套。”

齊廷濟即將走一趟蠻荒天下,大概那才叫真正的送人上路,多有得罪?

謝狗以心聲笑道:“梅龕也是個狠人,她方纔心中所想之事,若是真被我們確定了梅澹盪的死士身份,她會親自動手殺人,絕對不肯假手於人。”

小陌附和說道:“刮目相看。”

陸芝說道:“如此看來,到底不失劍修本色。”

宣陽試探性說道:“寧姚,我跟黃陵可以自己出錢,能不能在飛昇城那邊重新修建金剛坡和白毫庵兩座私宅?可惜當年的營造圖紙,我們這邊都沒有保存,無所謂了,只要匾額上邊的三個字,沒有錯字別字就可以。”

說到這裡,宣陽自顧自樂呵起來。

黃陵笑道:“只要建好了,誰去住都無妨。”

寧姚說道:“這件事不成問題。避暑行宮那邊有座檔案庫,陳平安早就將這些文獻專門單獨歸檔爲‘營造’條目,保存完好。先前飛昇城議事,已經通過了一項議程,所有已經戰死和外出未歸的私劍,只要有道統傳下的,都可以自行挑選地址,重新建造私宅,除了掛匾,還可以立碑紀事。不過如今管錢的泉府高野侯,說你們既然投奔了齊老劍仙,納入龍象劍宗譜牒,就只能算是飛昇城的半個自己人了,宅邸重建一事,肯定沒問題,但是錢得你們自己出。”

宣陽笑道:“不愧是算賬的泉府,打得一手好算盤。”

寧姚一笑置之。

泉府一脈的作風,等你們去了,只會更加大開眼界。只說各個“賬房”各有自己的堂號牌匾,一個個的,十分通俗易懂。

聽說那邊的年輕人,都奉某人爲開山祖師。

黃陵問道:“寧姚,聽說隱官當年爲了積攢戰功,偷摸離開避暑行宮出城殺妖,隱藏身份,不惜覆麪皮、穿着如女子?”

寧姚沒好氣道:“胡說八道!”

宣陽要更識趣些,是問的米裕,結果米大劍仙頓時急眼了,“道聽途說的混賬話,你也當真?休要聽信謠言!誰說的,讓他出來跟我當面對質!”

黃陵跟宣陽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得嘞,必然是真。

陸芝看了眼米劍仙。米裕愣了愣,怎的,陸芝她也氣不過?

高爽突然開口,問道:“高酒蒙子?這都忍得住不灌幾口馬尿?”

黃陵說道:“着實難熬,一直忍住不拿出酒壺喝兩口。”

眼睛一亮,黃陵暗戳戳以心聲問道:“柴蕪,想不想喝酒?”

柴蕪說道:“想啊,不敢。”

聽說皇帝老兒的地盤,規矩多着呢。她以前的師父,現在的義父,魏羨就說他曾經是宮裡當差做官的,皇帝一不高興,就拖誰出去砍頭。

黃陵說道:“我先喝,你跟着?”

柴蕪想了想,“算了吧,這麼多人瞧着呢,我可不想被人誤會成酒蒙子。”

年幼時在那井底,只有竹籃陪着她,她就一直看着井口,想要重新見到爹孃,或者哪怕只是一個路過的活人也好。

但是她漸漸知道了,爹孃不會回來了,人間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她的。

後來,她莫名其妙學會了呼吸,活了下來,再後來,在那座白事鋪子掙點錢,之後遇到了愛喝酒、自稱海量的師父。

師父說她的爹孃是好人,只是世道太亂了,由不得他們做更多的事情而已。師父還說,你爹孃還願意將所有的食物留給你,有些爲人父母的,不是這樣的,他們其實很自私,一輩子只愛自己。比如一路逃難走到了救災的粥鋪那邊,他們不會先想着給孩子喝,也可能得了個饅頭,就會背地裡藏好、偷偷吃掉。

天地人間只在一口井中。

小姑娘眼睛酸酸的,抽了抽鼻子。

她腦袋上多出一隻手,不用猜,是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周首席。

柴蕪輕聲說道:“我沒事。”

姜尚真笑道:“想喝酒就喝,山主追究起來,就說我給你的酒。”

柴蕪到底還是講義氣的,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陳先生,我可以偷偷喝點酒嗎?”

陳平安轉過頭,笑容和煦,開口說道:“隨便喝。皇帝陛下要是生氣了,我替你擔着。”

皇帝宋和也笑着轉頭,“柴蕪,只管喝,在我們大驪境內,你以後喝酒不必花錢,可以賒賬在宋和頭上。”

柴蕪一臉茫然,啊?真的假的,這都行?

即將走上大殿外的臺階,陳平安在此刻好像有意無意放緩了腳步。

皇帝宋和也就順勢停步,深呼吸一口氣,轉身抱拳道:“諸位劍仙!願飲酒者只管痛飲,大驪朝廷與有榮焉!”

————

皇宮東北角,太后居所,庭院深深,綠蔭蔥蘢,南簪要親自接見一位來自處州仙都峰的貴客。

陸神進京覲見太后娘娘,是跟大驪朝廷通報過的,司禮監掌印親自帶領陸神穿過重重大門,步行至此,停步宮外,再由一位太后娘娘的貼身宮女領着陸神跨過宮門。

終於再次見到這位祖師,南簪不可謂不心情複雜,憑藉手釧,南簪已經恢復上輩子的記憶,宛如翻書。

最爲鮮明記憶畫面中,那是一座極爲高峻寬敞的大堂,鋪有纖塵不染、異常堅硬的潔白地磚,站在最前邊擔任主祀的陸氏家主,陸神,就像一尊背對人間衆生的神靈,那一刻,光陰彷彿是凝固不動的。

南簪心思急轉,驀的跪倒在地,“陸絳拜見祖師。”

南簪泣不成聲,伏地不起,不敢擡頭,哽咽道:“陸絳有負所託,是家族罪人,懇請祖師責罰。”

面對陸絳的跪拜禮,陸神坦然受之,聽過她那番表明心志的言語,陸神等了片刻,輕聲道:“可以起身了。”

南簪猶豫許久,還是乖乖站起身,側過身擦拭眼淚。

陸神突然打了個稽首,“中土陸氏,陸神,見過大驪太后。”

南簪愕然,隨即釋然,然後心中驚喜萬分,終於,終於與中土陸氏徹底劃清界線了!

陸神微笑道:“早就聽聞太后祖籍洪州豫章郡,鍾靈毓秀,大木參天,有機會是要去看看。”

南簪聞言好像吃了一顆天大定心丸,相信從今往後,陸氏祠堂譜牒上邊就再無“陸絳”,世間只有大驪太后娘娘南簪了!

陸神卻是極爲熟稔南簪之流的心性,微笑道:“稟太后,就在前不久,我已經主動拜會過落魄山,與陳國師面對面,將誤會解釋清楚了。如今我就在仙都峰隱居,與落魄山可謂近鄰。我未必會去豫章郡遊覽山水,太后也不必非要去仙都峰賞景散心,你我都隨緣。”

言語內容,可謂極爲客氣,但是陸神的氣態,眼神,又是何等毫不掩飾的疏離冷漠。

桌旁石凳,鋪有明黃色的墊子,雙方看似平起平坐……南簪聞言,倍感驚悚,立即收斂些許心緒,低眉順眼一句,“曉得了。”

陸神默不作聲,只是一笑置之。南簪便是如坐鍼氈,直到陸神起身告辭離去,南簪還是魂不守舍,久久心緒難平。

————

林守一在國師府的讀書處,是第三進院落東廂房六間屋子之一。書桌臨窗,一套文房清供,正是家鄉那邊燒造的青瓷,窗戶外邊有種植有紫竹數竿,瀟瀟灑灑,風吹竹葉,桌上的竹影也隨之晃動起來。林守一正在抄書,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偶爾擡頭,天光下射,碧空如洗,竹影婆娑,宛如置身於清涼世界,趕考的讀書人,恰似碧紗籠中人。

這間廂房門口那邊,出現一位眉眼細長的道人,容貌俊美,雌雄難辨。時常在桃樹下徘徊。

名爲宋雲間,道號攖寧,自稱跟林守一相同,都是在這座府邸寄人籬下。

宋雲間笑道:“林公子,聽說能不能考中進士,主要看科舉制藝的本事,還要講究座師房師的閱卷口味,但要說能不能一甲三名,得看命,文運多寡,有無祖蔭庇護?”

林守一停筆,擱放在青花纏枝靈芝的三峰筆架上邊,轉頭笑道:“不太清楚。年少時先生有教誨,讀書一事,有志於學正心誠意而已。”

宋雲間恍然道:“原來如此,是我俗了。”

林守一笑道:“我若清高,何必科舉。”

宋雲間疑惑問道:“林公子,恕我矇昧,修道之人,往往記憶力出衆,如果明知大道無望,轉爲有志於功名,隨便讀個幾年書,撇開我們大驪王朝不談,去參加小國科舉,想要一份金榜題名,說是探囊取物都不誇張吧?但是願意參加科舉的修士,好像依舊不多?”

林守一解釋道:“早先寶瓶洲風俗,大體上第一等還是修道求仙,第二等書齋治學,三等的功名,末流的武夫。我們大驪王朝之所以被罵作北方蠻子,就在於民風彪悍,崇尚武德,不是馬背上求功名,就是習武練拳。所以譜牒修士考取功名,在山上的口碑不太好,很容易被視爲自甘墮落,況且真考中了,當了官,拿着那麼點官俸,難不成是想要充實宦囊?考中了卻不當,身爲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不是擺設,是要追責的。就算在某個小國當了大官,大貪特貪,中飽私囊,瘦一國而肥自身,也還要是要過觀湖書院這一關,自然還不如直接當個護國真人、皇室供奉來得省心省力。”

昔年的觀湖書院,在當時大驪王朝還偏居一隅的寶瓶洲,可謂是什麼都可以管上一管,尤其是君子賢人,邪祟作亂,仙家枉法,流寇犯案,江湖人士的犯禁……只要落在他們手上,動輒申飭仙府、皇帝國君,禁絕淫祠破山伐廟,也難怪修士將書院賢人比作小國的國君,君子就是強國的皇帝。只說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就碰到了書院賢人周矩?

只不過書院的這種約束,終究都只是“人力”,如石子投湖,漣漪也好,波濤也罷,某地人心和民風習俗,總會水波復平。

宋雲間點點頭,深以爲然。

林守一問道:“宋先生是想要引出書簡湖的話題?”

宋雲間點頭道:“我很好奇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才能夠讓國師如此難以切割。”

林守一微笑道:“我要繼續讀書了。”

既然下了逐客令,宋雲間就告辭離去。

捻芯來到這邊之後,她是閒不住的,剛好補上符箐的空缺,這位縫衣人如今跟容魚職務類似,巡視國師府,檢閱各類檔案。

餘時務、蕭形他們幾個被放出來望風一般的“籠中雀”,暫時在二進院子西廂房的一間屋子落腳,允許他們自行查閱某部司的檔案,各有分工。但是陳平安沒有提出任何具體要求。

今天蕭形正在憤憤不平於公孫泠泠的外出,然後她就看到了那個站在捻芯身邊的“許嬌切”。

許嬌切剛剛從桐葉洲來到大驪京城,主公讓她以後進入大驪刑部當差,暫無官身,從底層的濁流胥吏做起。

眼見那粗劣的贗品,竟敢堂而皇之走到自己眼前,蕭形頓時火冒三丈,怒斥道:“賤婢!”

許嬌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記起”這個蕭形是主公以大神通幫忙斬卻的三尸,嗤笑道:“道之渣滓。”

捻芯也沒興趣看倆娘們揪頭髮撓臉,看見攖寧道號典出於陸沉內篇大宗師的宋雲間,站在樹下,伸手摘下一瓣桃花夾在書頁中。

“相信大驪王朝在未來百年之內,一定會成爲浩然天下文治武功皆是第一的強國。”

宋雲間一手托起書籍,一手輕輕拍打封面,微笑道:“只要皇帝敢想,國師敢做。”

師兄作序,師弟寫跋,紙爲大驪,筆名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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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21 11:30:47
第1319章 君從故鄉來

蘇秦雖然沒能得到那把雷神狙擊步槍,不過卻得到了一個好好把玩的機會,於是,他把雷神分解了又組裝,組裝了又分解,不但弄明白了每一個部件的構造和作用,而且還跟喀秋莎打聽了這些部件是如何手工打造出來的。

場間一下又沉默了起來,大家都不說話,一片鴉雀無聲的,只有遠處負責警戒的學員和藍軍不停交火的聲音。

“既然如此,不用你上場,原本想讓,你和傳說中的神奇寶貝一較高下,看看你們都是神級之間的戰鬥。沒有想到機會錯過了。”白月說道。

但是因爲這次只有九人通過測試,洛金煌最後加大了招收弟子的力度,培養了更多外院,似乎是覺得這樣,就可以多一些可用之人。

終於到家了。“喜喜,渴了沒?媽媽把水涼好了。”

妻子的話音還在空中,兒子已衝到茶壺邊咕嘟咕嘟的喝了起來。“

你看把娃娃渴成什麼樣,少吃了,還是少穿了,一天不管孩子的學習就受這個罪。爲了啥?”妻子說。

突如其來的吼聲讓某老頭反應不過來,不是應該是歡歡喜喜的接受他,含情脈脈的看着他,然後再把他給掰直嗎?

現在這是……什麼回事?

“阿古,你陪卓雅到處走走,我們還有點兒事兒。”

墨星晨授意阿古帶着卓雅在院子裡逛逛,培養培養感情。

秋民走過去抹了一把欄杆坐了下來,還是之前的感覺,他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他下意識一扭頭,發現已經是物是人非了,臉上的笑容變爲了尷尬,或許他還想喝上一筒酒,只可惜現在沒有了。

秋民卻說:以寡擊衆,你再能打還能打退多少人?

我爹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

就在秦天絕在梧桐樹上忙碌的時候,涅槃聖殿的人,也陸續到來,這些人看到第一個到達這裡的居然是千焱界的人,而且居然只有魏宏長老一個超靈期長老,全都吃了一驚。

前廳是李家家主招待客人的地方,主要招待和家主同等級的存在,是李家的顏面所在,爲了保持尊重,每個前往前廳的李家弟子,在到前廳的範圍當中,都應該步行。

金聖哲每每想到這一點,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做出點實際行動來,趁早阻止調查部得逞。

那個地方可能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不是第一次見到彩虹時那種深深烙在視網膜中的美妙感覺,而是被燒得火熱的尖針刺在稚嫩皮膚上的感覺。

旁邊的金昂聽了,心癢難耐,他要是能得到神引術就好了,他現在就差一條龍運。

提起一腳,他一面陰沉地說着,一面重重跺下,啪嚓一聲,踏碎了一方斷裂的青磚。

倒下來的棘龍有些部位還能動,但是肯定活不了多久了。

它的脖子正在大流血,它將在劇痛的折磨下死去,難怪它倒地之前出的那聲悲鳴那麼的驚天動地,淒厲刺耳。

從現在直到嚥氣,它都不能再出那樣的聲音了。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杜如晦最先應允,房玄齡、魏徵也紛紛表態。

深憋一口氣,一個翻身下潛,葉言衝着漩渦中央急俯衝,鑽入漩渦就開始查看起來。

斷法玄把秦陽的事先放下,眼下蠻荒即將有動亂髮生,地底世界的平衡極有可能被打破,他不能分心。

看到三輪車上,那些大爺大媽拿着各式各樣武器,殺氣騰騰的樣子,陸楓張了張嘴。

這時候的葉痕沒有看到念雪眼中的掙扎,還在爲這種兩全其美的辦法滿意的點頭。

飯還沒吃完,周雲海他們四位就回來了。

地甲招呼也過來吃吧,說已經吃過了,這麼晚回來就是因爲留在乙隊吃飯了。

那匆忙集合起來的東門守軍,在一員偏將的帶領下,象徵性的應付了一下管亥的軍隊,隨即向西南撤走。

就在這一聲驚呼過後,眼前場景再次變幻,重新回到了原來的樹林旁邊,朱八和龍九正一起笑望着他。

一路無話,大家就到了李一刀的住所,沒有人想着先回去洗漱換衣服之類的。

見阿基琉斯望向自己手中的羽翼,阿瑞斯輕輕挑動手指,那精巧的青銅羽翼自動飛了起來,在阿基琉斯的注視下,長大到了兩米多長。

這已經是公園遺蹟的最北角,隱約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波動,擠壓着遺蹟的虛空。那虛空之牆受到重壓,不斷變幻着形狀,張力卻是驚人,怎麼也壓不爆。

一套連續拳過後曾陽動也沒動,經驗不足的少年那裡知道這會讓矮人下不來臺。

雖然她想低調,不過身邊的男伴是斯睿蕭,還是受到了不少的關注。

“對了,蕭市長調去京城了之後,誰調來上宣市?”

顧子安想到了什麼,又忽然問道,簫慎倫被調任京城她倒是一點兒都不意外,畢竟上宣市已經是省會城市了,再往上除了京城還真找不到第二個比上宣市好的地方了。

陣法碎裂後,王墓的大門自動打開,穆大少見此,一閃身化作了一道流光鑽進王墓之內,而敖天行也是緊隨其後的進入了王墓之內。

顧子安下意識地擡頭,只見六子正在棺槨四周四處打量,臉上隱隱帶着笑。

飯桌上的碗筷都已經擺放好了,我一坐下就開始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怎麼?欠人錢了?”高浩天好笑地看着她,她不喜歡自己來公司接她,往常他來的時候都是停在對面的停車場裡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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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0章 定場詩

大殿上,年輕國師獨自站在最前邊的位置,雙手負後,擡頭望向極其華美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皇宮大殿外,丹陛兩側的白玉臺階上邊,高高低低的位置,劍仙們或站或坐或憑欄,或閒聊或飲酒。

寧姚和陸芝站在臺階頂部,聊了些劍道大關隘的修煉心得,寧姚順便讓陸芝幫忙看着點孫春王。

小陌和謝狗坐在丹陛那一側的臺階上邊,聊午飯在哪裡吃,能不能喝上一壺大名鼎鼎的長春宮酒釀。

齊廷濟雙手籠袖,斜靠欄杆,在跟郭渡和凌薰這雙道侶談心,得知郭渡私藏了那幅蠻荒地理圖,齊廷濟一笑置之。

梅龕發現弟子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她也沒有多想,只當梅澹盪沒有見識過這種場面,道心震動使然。

竹素縮手在袖,竟是掐起了劍訣,悄然坐忘,煉劍“三籟”,旁邊幾位劍修,一邊喝酒,一邊幫她護關。

姜尚真和米裕,坐在底下的臺階,剛好將柴蕪護在中央。

小姑娘正在端碗喝酒,暗自下定決心,要好好練劍,不白喝大驪宋氏皇帝的酒水,以後大驪宋氏若是遇到麻煩,不管百年千年,她只要還是劍修,定會出手,幫忙平了。

姜尚真沒來由說道:“我打算找點事情做做,比如跟山主討要一門生財的活計,保證能掙錢。”

米大劍仙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這種正經事,跟我說不着。”

姜尚真說道:“我準備拉你一起入夥。”

米裕皺眉道:“周首席若是嫌錢多,找我米裕幫忙開銷,好說。可要說一起做掙錢的營生,免了,米裕就不是那塊料。”

柴蕪抿了一口酒水,忍不住看了眼米劍仙。學到了,謝師父前不久剛剛說過,懂得拒絕別人,是一種本事。

米裕察覺到小姑娘的視線,自嘲笑道:“不要臉是天生的,學是學不來的,當然柴蕪你也千萬別跟我學這個。”

若是不小心帶偏了柴蕪這個寶貝疙瘩,別說隱官肯定要發飆,還有謝次席這個給小姑娘當師父的,非要拿他是問,米裕自己也沒臉。

說句大實話,十來歲的玉璞境劍修,擱在哪裡,不是驚世駭俗的……怪物,不是驚駭,便是驚豔。

一個年幼時全憑自悟掌握吐納煉氣之法、小小年紀便靠自己熬過了生死關,在柳筋境一步登天躋身的玉璞境,十來歲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修的修道天才。資質,機緣都是極好,這就是命硬且命好,即便是這一代天才輩出的驪珠洞天,甚至是萬年以來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能夠被說成是兩者兼備的人物,又有幾個?

姜尚真臉皮是真厚,轉頭笑問道:“齊老劍仙,陸先生,小陌,我問你們,跟劍仙談錢,俗不俗?”

齊廷濟笑道:“大雅。”

劍氣長城收官戰,若說落幕於老大劍仙的一劍遞出舉城飛昇,那麼揭幕於春幡齋議事,而這場議事,求個什麼,不就是錢?

陸芝說道:“雅不雅不好說,反正不俗。”

小陌說道:“山主說過,讀書人一味恥於談錢,極有可能會被錢羞辱。”

謝狗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哈哈笑道:“若說酡顏夫人在這裡,保證腹誹一句,好好好,你們都雅,都清高。”

姜尚真笑問道:“誰的錢最好掙?”

米裕答道:“女爲悅己者容。”

一件雲霧縹緲的龍女仙衣湘水裙,一雙百花福地清靈署縫製售賣的繡花鞋,一整套增豔司製作的胭脂水粉。十二顆淥水坑特產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釧。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流霞洲青宮山秘法燒造的玉春瓶。還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只送不賣的竹簪。百花福地的生花筆,別說浩然天下,它都能在青冥天下賣出天價。

除了落魄山、龍象劍宗這樣的新興宗門,浩然九洲哪座稍微大一點的仙府門派,寶庫裡邊沒有類似的幾件存貨?

畢竟它們既好看,還實用,是真能裨益修行的。大概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價格貴了點,又或者乾脆是買不着,只能眼饞。

姜尚真以心聲問道:“你清不清楚,咱們落魄山庫房裡邊,堆放着多少顆虯珠?”

米裕說道:“具體數目不清楚,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不過好像上次爲了提升蓮藕福地的品秩,用掉了不少?”

姜尚真說道:“庫房還剩下約莫三千顆虯珠,品秩都很好。”

米裕震驚道:“這麼多?”

姜尚真笑道:“大海何等廣袤,淥水坑雄踞一方,也沒有陸地上那麼多盤根交錯的複雜關係,澹澹夫人的家底能差到哪裡去。”

如今文廟封正的四海水君,以後只會越來越有錢的,連姜尚真都要羨慕。如果不是文廟條條框框的規矩束縛,名正言順管轄四海的水君想要掙錢,每天躺着數錢就可以了。

風靡天下的虯珠手釧,近些年來已經近乎絕跡,原因就在於被落魄山全部截胡了。

虯珠是淥水坑轄境水域獨有之物,而淥水坑那位道號青鐘的澹澹夫人,她體態臃腫,本身就不是什麼美人,所以她既無脂粉氣,也不想沾染過多的銅臭氣,否則她還如何邀請白也先生做客淥水坑?只看道場的名稱,以及她自取的道號,就知道她是何等仰慕白也了。所以她任由那些年年進貢到淥水坑的虯珠,在倉庫內堆積如山,需知人會老,珠也會黃,幾乎每過幾年都會報銷一批虯珠。

其實千年以來,在浩然九洲市面上流通的手釧,都是在淥水坑內部銷檔廢棄的次品廢珠,諸多衙署官吏,可以偷偷做些手腳,但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導致手釧的成品數量,依舊十分有限。對此澹澹夫人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着她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日子總不能過於清苦了。

米裕疑惑道:“先前雖然好奇,但是一直懶得問,淥水坑虯珠怎麼被我們收入囊中的。”

姜尚真笑道:“過程曲折,理由很多。歸根結底,還是一句‘善善相續’。”

當年李柳走過一趟淥水坑,澹澹夫人就搖身一變,成了前者身邊的一位粗使丫鬟。

再後來,澹澹夫人跟隨李柳造訪蓮藕福地,她被那個好像會讀心術的崔姓白衣少年一說兩說,便腦子一熱,將淥水坑大幾千年積攢下來的庫藏,所有虯珠,都一股腦送了出去。其中一部分虯珠,準確說來是五千多顆品秩相對最普通的,悉數化作了一場水運濃郁的磅礴大雨,落在福地人間,使得水運漲了一倍。

當時崔東山的言語暗示,幾乎就是明示了。你不是這輩子最是仰慕白也,卻始終緣慳一面嗎?好辦啊。

“我家先生的先生,跟白也先生關係如何?鴻蒙混沌的五彩天下,是哪兩位好友聯袂開闢出來的?這種事,我總不好胡謅。”

“我家先生的師兄,劉十六與白也關係又如何?遙想當年,白也一次次入山訪仙,是與誰作伴?我們文聖一脈,誰是小師弟?”

“哪怕不談這些,只說我家先生,爲何會獲得白也那把仙劍的一截劍尖?澹澹夫人,你自己掰掰手指數數看,這都幾層關係了?我家先生將來與白也面對面閒聊,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是也不是?但是他們雙方聊什麼內容,聊到了誰,就得看緣分了,對吧?我家先生有一點,好也不好,最怕欠人情,欠了人情,就要睡不着覺,非要趕緊找機會投桃報李,還了人情才甘心……”

聽到這裡,澹澹夫人已經豁然開朗,以心聲道:“別說了,我都懂!”

於是,三言兩語,足足八千顆虯珠就換了主人,從淥水坑變作了落魄山。

送禮的人開心,收禮的人高興,皆大歡喜。

需知品秩最次的虯珠,也能賣出一兩顆小暑錢,而一顆上等虯珠,能夠點綴龍女仙衣湘水裙,可算畫龍點睛之筆,缺了虯珠的湘水裙,便如瓷器裡邊的民仿官,差了太多意思,兩者價格懸殊。而一串仙家精心煉製的虯珠手釧,便是上五境女修都願意常年戴在手上,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姜尚真說道:“我打算近期拉着你先走一趟彩雀府,估計那些紡織娘,接下來有的忙了。我們山主的有些話,還是很到門的,比如做人總不能一直虧着錢講道義,也該她們掙點錢了。”

米裕在浩然天下首先落腳的道場,不是落魄山,而是北俱蘆洲彩雀府。以姜尚真在北俱蘆洲“金字招牌,雷打不動”的口碑,他若是獨自登門,結局如何,可想而知。

原來姜尚真準備將掌上明珠手釧和龍女湘水袍的兩門大生意,都交給她們編織,一方面她們的修行路數和立身之本,本就是吃這碗飯,從事這個行當的。加上之前陳平安從嫩道人那邊得手了一部蠻荒金翠城編織法袍的秘籍,早就轉交給了彩雀府。

姜尚真說道:“再就是柳赤誠那邊,也要談談看。”

只因爲閣主柳道醇失蹤了千年之久,梳妝鏡的價格一直往上漲,等到那位喜穿粉色道袍、在山上招搖過市的柳城主,重新露面,最開心的,當然是那些道齡不長的年輕女修,不料很快柳赤誠就放出話來,搬出白帝城的琉璃閣,還是琉璃閣嗎?不是了。那還燒製鑄煉什麼梳妝鏡。

姜尚真笑道:“有了這三件東西作爲鎮店之寶,還有穩定的貨源,桐葉洲的包袱齋買賣,就穩當了,有機會討個開門紅。”

按照山主跟包袱齋祖師爺張直的約定,將來的桐葉洲,不僅限於那條大瀆兩岸的每座仙家渡口、客棧,而是可以理解爲整座桐葉洲有山上買賣的地方,屆時都會出現一座包袱齋。

米裕說道:“彩雀府可以接,但是最好拉上浮萍劍湖一起,免得出現意外。”

酈採在北俱蘆洲,人緣極好,彩雀府有浮萍劍湖幫襯,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姜尚真點頭笑道:“我就說米劍仙是有經商天賦的。”

米裕笑了笑,不當真。

姜尚真緩緩說道:“除了你跟董水井,我還選中了幾個爭取可以長遠合作的對象,比如柳赤誠,天謠鄉劉蛻,扶搖宗劉幽州,騾馬河家主柳勖,雨龍宗納蘭彩煥,雲霞山的蔡金簡,老龍城的苻南華。此外還有流霞洲青宮山,中土神洲的玄密王朝和九真仙館,北俱蘆洲大源王朝,以及一撥去過春幡齋的船主,具體怎麼談,我還要好好謀劃謀劃。”

米裕聽着一大串的人名、道場,咋舌不已,“搞這麼大陣仗?”

姜尚真微笑道:“我要讓落魄山在三五百年之內,成爲浩然天下最富有的宗門,沒有之一。”

米裕讚歎道:“志向高遠!”

姜尚真沉默片刻,說道:“米裕,既然我們是朋友,我就要提醒你一句難聽的話了。”

米裕說道:“你說。再難聽的話我都聽過。”

過倒懸山,來到浩然天下這邊,趕赴老龍城戰場也好,在破境一事開始上心也罷,其實米裕目的都只有一個。

不想讓別人覺得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劍修,是個劍術平庸的沒膽廢物。

米裕不怕捱罵,不怕家鄉的冷眼嘲諷,只怕什麼都不懂的外人們,因爲自己而看輕了年輕隱官,看輕了隱官一脈和劍氣長城。

到了落魄山,一個人和一件事,都讓米裕如釋重負,人,正是姜尚真,原來竟然真有人在山上的口碑,能比米繡花更差。

再就是正陽山某位老劍仙的閉關,竟然能耗時幾十年之久,也才辛辛苦苦熬出個玉璞境。這件事讓米裕大開眼界,此外落魄山有“姜賊”當首席供奉,米裕的一顆道心就沒那麼沉重了,所以米裕對姜尚真還是十分心生親近的。

曾經認爲遙不可及的飛昇境,如今的米大劍仙,偶爾也敢想一想了。

姜尚真說道:“不要始終帶着巨大的愧疚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練劍,不要把在浩然天下的每一次破境,視爲米裕對劍氣長城的背叛。”

米裕默不作聲。

柴蕪給米裕遞過去一碗倒滿的酒水,“喝酒。”

大地之上,佈滿言語和文字,大概所有的沉默,都是一條地下河,河中流淌着無法言說的哀傷,不爲人知的遺憾。

謝狗揉了揉貂帽,以心聲詢問凌薰,“臨濟四賓主,曹洞五君臣,曉得麼?”

凌薰一頭霧水,下意識詢問道侶郭渡,“白景前輩在說什麼?”

郭渡便與她大概解釋了一番,不過郭渡自己也是聽說過幾個名詞,只知道是佛家的說法,真意如何,全無理解。

謝狗說道:“回到落魄山,記得找我談一次。”

她早就看出了凌薰脩道癥結所在,不趕緊解決個主次之分,凌薰想要躋身仙人,呵,難如登天。

謝狗手邊剛好有一門斷了香火的遠古道法,可以傳授給凌薰,還算對症下藥,至於成與不成,還得看凌薰的造化。

凌薰有些猶豫,不覺得自己跟白景能聊什麼,最重要的,還是她對“白景”這個道號就很發怵。

郭渡大喜過望,搶先答應下來,與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連連道謝。說實話,白景當供奉,總覺荒誕。

謝狗大手一揮,“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身爲祖山次席,善待下宗供奉,是題中之義,你們不必道謝。”

凌薰不知如何接話,郭渡是老江湖,一樣

謝狗打官腔,讓郭渡和凌薰感到彆扭,其實也正常,別說是他們,便是姜赦和五言這雙道侶,也覺得莫名其妙。

梅龕詢問弟子,“如果有一天,隱官要求你去蠻荒戰場,你會怎麼回答?”

梅澹盪思索片刻,說道:“只要隱官不是故意讓我去送死,都可以答應下來。”

梅龕突然說道:“你覺得竹素如何?”

梅澹盪看了眼她,梅龕自顧自笑起來,“不着急。”

梅澹盪也重複了一句不着急。

梅龕似有所悟,感慨道:“隱官說得好,修行一事,總是先聞法才知道,去踐行再證道,最終得道,得大自由。”

梅澹盪說道:“小陌先生和白景前輩,願意那麼信任隱官,自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

花神廟內出現了一位氣態清冷的女子,身邊帶着一位怯生生的嬌憨少女,先前得到封姨的“感召”,她們手忙腳亂,臨時開啓了一場祖師堂議事,實在是不敢耽誤封姨太多光陰,擔心被封姨誤會她們架子大,所以匆匆忙忙下了決斷,便讓她們兩位女子花神,手持福地印璽,一起以花神廟神像作爲渡口,跨洲“降真”於此。

不曾想除了封姨,還有擁有新晉水君、新十四、唯一真龍三重身份的王朱。兩位花神的壓力一下子就更大了。

她們不敢缺了禮數,主動與封姨和東海水君施了個萬福。封姨無動於衷,王朱也只是點頭致意,就當回禮了。

氣氛明顯有幾分凝重,封姨率先開口,笑眯眯道:“福地花主親臨,很給面子了,不錯不錯,很有誠意,看來可以談。”

王朱似笑非笑。

眼前女子,道號玉霄,化名羅浮夢,是百花福地的四位命主花神之一,品秩很高,卻還不是花主。

梅花花神無奈道:“封姨不必故意說這些,你我心知肚明,不是花主不想來,而是不敢來。”

封姨故作驚訝問道:“不敢來?怎麼講,是我在山上的口碑太差,兇名赫赫,她怕着了道,有來無回?”

梅花花神只好多餘解釋一句,“花主怕她來了,若是還沒談妥,就當真沒有半點回旋餘地了。”

封姨嘖了一聲,搖頭說道:“你們啊,還是老樣子。”

王朱扯了扯嘴角,百花福地處處被竹海洞天壓一頭,不是沒理由的。修行畢竟不是街頭鬥毆,人多勢衆就能佔優。

不過福地那邊還是知曉分寸的,封姨對福地素無好感,唯獨對職掌人間梅花的羅浮夢觀感不錯,想來百花福地那邊對於近日的會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或者這就是所謂典型的先談感情再談生意?

羅浮夢確實不知如何開口,她性格孤傲,不善言辭,如果不是尊重祖師堂議事的結論,她此次絕對不會外出,真身降臨這座大驪京城的花神廟,而封姨也不想隨隨便便就讓步,一時間花神廟這邊便徹底冷場了。

王朱是無事一身輕的局外人,隨意瞥了眼鳳仙花神,少女一直在偷看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真龍水君,與王朱視線對上,她做賊心虛似的,環顧四周起來。

百花福地開闢於上古時代,距今已經悠悠四千載,要遠遠晚於青神山夫人的竹海洞天。

福地四位命主花神,包括羅浮夢在內,她們道齡極長,都是仙人,始終無法證道飛昇。

而且她們的仙人境界,都是空架子,再加上她們大道根腳使然,天生厭惡鬥法廝殺,出了福地,很容易發生意外,歷史上就有多次花神外出遊玩,被山上採花賊獲悉消息、精心設局俘獲的慘淡案例。

福地如今的花主,卻是後來者居上,地位和境界皆是,成爲百花福地唯一一位飛昇境,當真是劉蛻之於扶搖洲一般的天荒解。

早年曾有一位不知名的高人,幫她算了一卦,批語是“後起之秀”。

一語中的。

就在此時,在城頭觀看典禮的酡顏夫人和在國師府當差的捻芯,不約而同來到花神廟。

酡顏夫人是因爲感知到花神廟的氣息,想來這邊與玉霄姐姐敘舊,捻芯卻是得到了陳平安的暗中授意,來此秉公行事。

酡顏夫人不認得這位昔年劍氣長城牢獄內的縫衣人,捻芯卻對酡顏夫人知根知底,自報身份,說明來意。

酡顏夫人鬆了口氣,看來年輕隱官,還是講江湖道義的。果然跟他做買賣,確實是可以放心的。

在劍氣長城老聾兒管着的牢獄裡邊,捻芯曾經與陳平安說過一段故事,她曾經僥倖抓到過一位元嬰境的山上“採花賊”,在百花福地那邊按例換取“領賞”,得到了一件至爲關鍵的法寶。如果不是歸功於此物,她註定無法活着走到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

百花福地當時給出法寶的時候,明明看出她身爲縫衣人的大道根腳,是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估計也知曉了她單憑一己之力覆滅一座仙府的血腥事蹟?

但是百花福地至始至終,並未泄露半點,故而這麼多年以來,捻芯始終很念百花福地的好。

對捻芯來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辛苦修行一場,除了漸次登高,能夠領略大道風光之外,不外乎有恩報恩,有債討債。

所以捻芯在聽到年輕隱官的心聲之後,明說自己一定會偏袒福地,國師府如果真想公事公辦,追求最大的利益,可以換容魚去花神廟。陳平安卻只是笑着說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至於酡顏夫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的主人,她當年能夠一路險象環生逃到倒懸山,也要歸功於百花福地的暗中相助。

在那之後,等到酡顏夫人在倒懸山發跡,百花福地便從未提及此事,也沒有要與梅花園子攀關係的想法,君子施恩不圖報,莫過於此。

等到捻芯她們步入主殿,打過招呼,封姨眼神幽怨道:“呦,代爲斡旋緩頰的人物,這麼快就到場了。我都快要搞混了,大驪到底是誰的地盤。”

如今龍象劍宗都是落魄山的下宗,酡顏夫人當然也就順勢成爲了落魄山的譜牒修士,捻芯,更是年輕隱官的自己人,她在飛昇城還坐過刑官一脈的二把交椅,將來當個落魄山的候補掌律,都沒問題。

王朱微笑道:“封姨,花神廟什麼時候不是花神們的主場了。”

封姨恍然。

羅浮夢倍感無奈,據說驪珠洞天走出的年輕一輩,怪話都多。

鳳仙花神是最爲心思單純的一個,她其實察覺不到這裡邊的針鋒相對,暗流涌動,少女花神只是想着能否藉此機會,與那位家在寶瓶洲的陳劍仙當面致謝幾句。她跟酡顏夫人很熟了,上次在中土文廟,就虧得酡顏夫人牽線搭橋,才從陳劍仙那邊用極低的價格“買”來一份錦囊妙計。與酡顏夫人見了面,她眨了眨眼睛,心思都不在大事上邊,本就是迷迷糊糊來這邊的,她偷偷以心聲說道:“酡顏姐姐,我總算見着王朱的真人啦,就是暫時還沒能聊上天,容我再壯壯膽子,今兒總要與她說句話的,纔算不虛此行,回去之後好跟姐姐們吹牛……”

酡顏夫人曉得王朱性格執拗,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別說是出海的修士,便是作爲同僚的幾座水府主人,好像都不願意跟東海水府打交道。

酡顏夫人不敢繼續由着少女說下去,只好硬着頭皮以心聲提醒一句,“王水君境界夠高,聽得見你的心聲。”

鳳仙花神一臉茫然,“啊?豈不是這就聊上天啦。”

王朱故意板着臉說道:“誰說不是呢。”

少女立即望向王朱,雙指併攏劃過嘴邊,算是表明態度,自己絕不多說一個字了。

王朱眯眼而笑,也有樣學樣,雙指併攏輕輕一劃,酡顏夫人不明就裡,還懵懂着呢,小心揣摩王朱這個動作的用意,是不是提醒少女莫要禍從口出……反而是鳳仙花神一下子心中瞭然,開心不已,王水君是說關了的門可以重新開門,不妨多聊幾句!王朱見她識趣,臉上的笑意便濃了。

來來往往遊覽花神廟主殿的香客,也只當她們是京城豪閥世族的婦人家眷。

王朱內心深處小有感慨,不知是誰說過,境界一高,天地就小,昔年道友,皆成晚輩。

她看待鳳仙花神,不就像看個孩子?見少女天真有趣,自己便要心生好感?

曾經難以割捨的恩怨情仇,再做回顧,都像是小孩子過家家,哈哈笑,哇哇哭,哭過就又笑,今天的哀愁和,鬧過的彆扭,永遠留不到明天。

王朱幽幽嘆息一聲,收拾好心緒,與那一見投緣的少女笑着邀請道:“有空去水府頑,我親自作陪。”

鳳仙花神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她的字典裡就沒有“客氣”倆字。

先有俠肝義膽的陳劍仙,再有平易近人的王水君,寶瓶洲,好人多啊!

對了,他們倆好像就是一條巷弄的隔壁鄰居?這就說得通了。

王朱察覺到少女的所思所想,大概是更覺有趣,王朱大笑不已。

封姨笑問道:“既然我已經將繩結交予陳平安,福地也登門了,捻芯姑娘,就由你來代替陳平安,我們一起商議此事?”

捻芯點點頭,“可以的。”

羅浮夢微微皺眉,徑直問道:“敢問陳劍仙何在?”

王朱打了個哈欠,隨口道:“忙着當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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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13 17:10:19
第1321章 飛昇見餘鬥

甲辰年的芒種日,今天朝會上,頭頂掛着那塊異常精美的盤龍藻井,龍椅上坐着那位正值壯年的大驪皇帝宋和,大殿上站着不同官補子的百官羣臣。新任國師所站位置,跟當年崔瀺幾乎是一樣的,與皇帝一樣面對着大驪最有權勢的那撥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掌心託着一方印章,邊刻有五嶽真形,以及齊渡和江河,書簡湖這樣的湖泊當然也在其中,可謂一國山河盡在“壁上”。

底款是“大驪國師陳平安之印”。

皇帝親手給出這方朝廷新制的國師印,這場典禮就算完畢。

這意味着大驪王朝的一國命脈所繫,就掌控在他手裡了。

舊印尚未銷檔,新印就已經給出。

陳平安一言不發,並沒有參與到任何一項議程的商討。

但是宋和很清晰發現,今天這些足可稱爲國之棟樑的文武官員,都很緊張,開口說話的,往往需要故意提高音量,隊列裡邊沉默的,也在屏息凝神,還有很多假裝不緊張的官員,用眼角餘光快速打量一眼那位身穿朝服的新任國師,希冀着從他臉上的細微神色,找尋出更多的秘密。

陳平安默默感受着那種靈感通神的玄妙感應,就像他自己形容的,大驪王朝即是一幅飛昇合道圖,國即人身。等到他用最是名正言順的方式,擁有了這方印章,幾乎一瞬間,從京城內的帝王廟,欽天監,城隍廟,祈雨的大高玄殿,火神廟……再到京畿之地,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大瀆的流水,五嶽的矗立,不同城池的,道號攖寧的宋雲間,盤踞在大驪京城上空的龍運顯化,一座建在雲海之上的仿白玉京,所有在大驪版圖上流轉的天地氣運,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一陣陣的脈搏跳動。

好像都在賀喜,都在欣喜,都要低頭。

以朝堂作道場,恰似一場玄之又玄的合道。

陳平安的一粒心神芥子,驀的宛如一尾小魚躍出綠萍中,也似一輪大日猛然升出海面,剎那之間,寶瓶洲上空,就像出現了歷史上第……二尊法相巍峨的神靈,如青天張開一目,俯瞰大驪王朝的人間版圖。

一瞬間,陳平安心相天地之內,剛剛從混沌一片變成鴻蒙初開的景象,一下子就分出了天地和清濁,開天闢地,那條龍捲隨之轟然散開,無數的金光迸濺開來,就像鑄劍師在鋪子裡邊,高高掄起一錘子狠狠砸下去,使勁捶打一條通紅的劍條胚子,火星滿室,既有數以千萬計的金色文字,也有數以百計法寶靈器煉化再熔合之後的天地靈氣,更有渾厚綿長的武道氣運,如一粒粒種子撒在人身天地間,在心相天地之內顯化出無數的建築,人物,山河草木。

雙目皆張,心相一眼看己,寶瓶洲雲海一眼看天地,道人的人身小天地與外在大天地,就此架起了一座天人感應的金色長生橋。

皇帝宋和偶爾會稍稍轉頭,輕聲詢問一句國師有無意見,或是以視線徵詢陳平安的看法,後者都是搖頭。

朝廷即將幷州設道,吏部尚書長孫茂的察計結果,重定陪都六部的官員品秩,從各州抽調二十餘萬兵力增援蠻荒戰場等,一件件一樁樁,都不是什麼小事。

過於安靜沉默的新任國師,若是全不知情的人,都要誤以爲他是大驪宋氏的牽線傀儡,就像個聾啞的木頭人杵在朝堂上。

絕大部分官員都覺得陳平安既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朝會的第一次公開露面,肯定要有一些霹靂手段,大動干戈的舉措。

其餘一小撮,相對了解陳平安行事作風的,例如吏部曹耕心,刑部趙繇,禮部董湖,或是已經在小朝會見過那張椅子迎來新主人的大驪重臣,他們雖然不認爲陳平安需要藉機立威,但是覺得作爲新任國師,極有可能會在今日朝會的尾期,說一兩句讓人記憶深刻、甚至是足夠震懾百官的言語?

可能是第一次身穿官服,略微不自在,陳平安輕輕扯了扯領口,肩頭微動。

所站位置使然,將那殿內官員的相貌神色,一覽無餘。

曹侍郎心再大,也不敢在上朝的時候帶着那枚紫皮酒葫蘆。

趙繇這個連童生功名都無、卻被破格擢升爲一部侍郎的文脈師侄,瞧着還是有幾分老成持重的。

如果不是當年那場變故,按照崔瀺的既定安排,大驪的吏部尚書,本該是兼任披雲山林鹿書院山長的馬瞻。

今天出現大殿上的,還有一撥大驪宋氏皇族宗親的老人。當中有幾個,這幾年裡邊一直有些小動作,想要在朝堂上邊謀求實權。估計現在已經徹底死心了。在崔瀺手上,宋氏宗親一脈就被打壓得很慘,曾經偶有幾個富有才情的幹練人才,始終在官場邊緣衙門裡邊蹉跎歲月,要麼就是在藩邸養花逗鳥,然後就成了現在的老人。結果新任國師,竟然又是崔瀺的師弟,上哪說理去?

能夠走出來的,大概就只有上一輩的宋長鏡,和這一代的洛王宋睦。至於外戚,太后南簪這邊,家族連個六品官都沒有,皇后餘勉略好點,還是隻因爲餘氏本就是上柱國姓氏,即便如此,就在前幾天的餘氏家族內部,名義上是皇后省親,風光無限好,實則秘密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一位悄然現身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一道聖旨。烏壓壓一片跪地接旨,期間餘勉的一位大伯和一個堂弟,都是有官身的,被當場帶走,至於被帶去哪裡,可能是詔獄,也可能是在刑部大牢那邊先過一手,天曉得。

餘勉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她只是記起那場心有餘悸的對話,皇帝陛下親口對她說的,如果只是刑部趙繇查到的那兩個案子,他還能幫點忙,但是國師府內部竟然都有姓餘的人有膽子勾結外人,試圖矇混過關,太后那邊剛剛還問起了此事。最後神色溫和的皇帝陛下問她,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所以那場祠堂議事開了一宿,可謂愁雲慘淡,等她起身走出祠堂的時候,天已經矇矇亮,皇后餘勉知道從這一天起,與大驪邊軍關係極深的上柱國餘氏就要在兩三年之內,開始“有序”退出廟堂,被迫離開邊軍和官場了。二十年,需要再等二十年。大驪官場或明或暗的幾條升官圖之一,這條“官道”就此斷了。但至少皇帝陛下,或者準確說是國師府那邊,給了餘氏一份體面。

作爲餘氏家主的老人,當時就站在餘勉身邊,老人有些感慨,宦海沉浮何等雲詭波譎,沙啞開口道:“想起了一位老朋友,以前總喜歡跟崔國師對着幹,後來他還算全身而退了,跟我說,走在那種涉及一國大勢走向的有些道路,就像喝酒,他喝了半杯酒,知道是毒酒,落了個半死不活,就不喝了。但是也有些人,嚐出了是毒酒,就乾脆把剩下的都喝完。”

之後老人說了個比喻,讓餘勉哭笑不得。

“後者是不肯回頭的,比年豬還難拉。”

最後老人看了眼她,笑道:“換桌子換杯酒喝,我是等不到那天了,你們還可以,還有機會。”

這些內幕,趙繇都是有數的,他看了眼陳平安。他果然說到做到了,一查到底,上不封頂。

而且趙繇現在手上還有一樁大案子要辦。原來昔年陪都尚書柳清風的書童,如今已經是落魄山修士的柳蓑,私底下交給了陳平安一本冊子,涉及當年寶瓶洲中部大瀆開鑿一事,都是柳清風這個當過大瀆督造官……這個狠人的秘密記錄,牽連到了數十個大小家族的兩百多號王公貴族、官宦子弟,僅僅是與之關聯的京城、陪都權臣和地方疆臣的三品官,就有二十多個,此刻大殿之上,就站着八個,他們可能知情,也可能全不知情。但是趙繇無比確定,國師崔瀺是一清二楚的,與不知爲何選擇故意長久瞞報的柳清風,也是心照不宣的。

在禮部侍郎這個位置上趴窩很多年的董湖,一邊聽着議事內容,一邊熟門熟路開起了小差,參與朝會一事,竅門還是很多的。

此次大典,朝廷就根本沒有邀請誰觀禮,由此亦可見大驪王朝之自負。

禮部負責事先確定國師印的字體,通行一洲的館閣體是肯定不行的,模仿前任國師崔瀺的字體,即便陳平安是崔瀺的師弟,禮部這邊仍然難免要犯嘀咕,思來想去,終於琢磨出個比較穩妥的法子,就是從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當中去找這幾個字!

即便確定了字體,禮部這邊還有個難題,比如先前那方“大驪國師崔瀺之印”,底款剛好是八個字,所以是能工整對仗的。

新印底款文字的“排兵佈陣”,就讓董湖他們頭疼不已,反覆思量,最好只好在“之”字上邊做文章了。

此間艱辛,甘苦自知吶。不管怎麼說,此次慶典總算是圓滿收場。禮部大小官員,疲憊之餘,深感與有榮焉。

陳平安再次擡頭看向藻井。

不知爲何,總覺得存在着一層隔閡,天地間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大門,他還差一把鑰匙。

沉思片刻,陳平安憑空取物,將那舊國師印攥在手中,直接將其碾爲齏粉。

遙想當年,崔瀺在一處山頂,就曾將一方印章,師弟齊靜春贈予學生趙繇的春字印,當場銷燬。

殿外丹陛一側的女子劍仙竹素,她突然臨時退出那場“閉關”。

齊廷濟和陸芝都覺得有些意外,謝狗也覺得摸不着頭腦,她是絕不肯將疑惑藏在心裡的,以心聲詢問道:“竹素姐姐,咋回事,只差臨門一腳的事情了,幹嘛將心神退出來,此番煉劍差了點火候,毫釐之差便是天壤之別,雖說不至於功虧一簣,只是下次閉關再煉,可就要事倍功半,白白耗費好些天材地寶了。”

竹素苦笑說道:“也不知怎的,直覺告訴我必須離開心齋,暫停煉劍。”

只有寧姚跟小陌兩位十四境,最早察覺到與天地靈氣毫無關係、卻與大驪國運和一洲氣數緊密銜接的那份異象。

竹素的直覺是對的,她是不得已而爲之,因爲她必須給更大的“道”,讓路。

執意不讓,就是……爭道遠遠算不上,就像一種螳臂當車的擋道,竹素必須避其鋒芒,順從大勢。

卯正三刻,大驪早朝結束,官員們各自返回衙署辦公,有資格參與小朝會的,三三兩兩,各自結伴走向皇帝陛下的御書房。

那些劍仙們已經提前離開京城,御劍去往落魄山,大驪京城的上空,劍氣如虹,碧空如洗的青天響起一陣震雷的聲響。

在殿外的官員們幾乎都擡頭看了那幅劍仙御風青天的仙家長卷,久久不肯收回視線。相信今晚回到家中,少不得要被家族晚輩們一番盤問。

路上的耗時,加上稍作休歇,辰時初刻,一國黃紫公卿齊聚的御書房小朝會開始了。

不知爲何,新任國師陳平安沒有陪同皇帝一起率先走出大殿,也沒有與那撥自家劍仙敘別幾句,而是單獨留在了大殿。

在這座異常空曠的大殿之內,陳平安獨自徘徊,好像在自家門戶之內的閒庭信步,散步期間,偶爾還搖頭晃腦,蹦跳幾下。

————

花神廟,捻芯開門見山說道:“百花福地與封姨道歉一事,不用討論,若是需要爭這個,就不用聊了。”

羅浮夢點點頭,“犯了錯自然需要認錯,齊花主與我們,都願意離開福地,具體的時間地點,都由封姨說了算。”

封姨笑道:“萬事開頭難,這不就一下子豁然開朗了。”

捻芯轉頭望向那位司職人間風的封姨,說道:“不過隱官思來想去,他還是打算婉拒擔任福地太上客卿一事,趁着羅花神在這裡,有請封姨更換個其它的條件,我們三方開誠佈公,聊聊看?”

封姨皺了皺眉頭,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抵住下巴,沉思不語。

羅浮夢也有點措手不及,陳平安擔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可以聊啊,爲何婉拒?是皆大歡喜的好事纔對。

只是再一想,羅浮夢驟然心一驚,從水君王朱那邊剛剛得知,陳平安剛剛就任大驪國師?這就有點麻煩了。

跟王朱差不多,酡顏夫人也是個局外人,只是她的心情卻也不算輕鬆。

酡顏夫人先前陪着交友遍天下的邵雲巖一起遊歷中土神洲,期間造訪百花福地,她已經轉述了那個好消息,陳平安親口答應,下次做客百花福地,會帶上那枚封姨暫時託付給他看管的“繩結”。不過陳平安也明確給出“歸還一事需要面議”的說法。

但即便如此,福地花神們依然是面面相覷,不敢置信的表情,甚至有花神雀躍不已,喜極而泣。總之全是真情流露。

畢竟數千年了。這個“心結”,或者說是“把柄”,一直操控於他人之手,她們甚至不敢去找那位“封姨”。就算去了,苦苦哀求,只要對方不肯相見,她們又能如何?

封姨讓老秀才帶給陳平安的錦囊裡邊,裝着的那枚彩色繩結,它由百花福地一條條花神命脈、各自一縷精魄煉化而成。

當時封姨提出的兩個條件,是讓福地花神來這邊跟她這位“封家婢子”道個歉,再讓陳平安藉機成爲福地的太上客卿。

封姨也挑明一事,如果她們不肯低頭認錯,就要反過來輪到陳平安充當護道人了,需要護住山上採花賊不被趕盡殺絕。

封姨笑眯眯道:“羅花神,我這個人臉皮最薄了,實在不擅長跟人主動開價提條件,不如你來替齊芳開個價,我若是覺得價格合適,就翻篇,今天就敲定了,以後我們作朋友就免了,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當互相給對方一點面子。價格不合適,也可以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價格偏低,但是可以繼續談,一種價格過低,就是等於再次羞辱我了,而且還是當面,那我可就要新仇舊恨一起結算了。”

酡顏夫人內心惴惴。連她自己在內,人間百花,誰不是對這位封姨仰其鼻息?

捻芯說道:“羅花神,可以談談看?”

羅浮夢心中糾結萬分,這次“降壇”於大驪京城花神廟,花主的本意,就是順水推舟,邀請年輕隱官擔任福地客卿,但是陳平安竟然就在今天正式擔任了大驪國師,反而是天大的意外了,有了這類官身,權勢再顯赫,對於百花福地來說,反而是一種不尷不尬的雞肋。

羅浮夢是命主花神之一,也是有苦自知,福地這麼多年以來,不是不想要繞過封姨,不要與她硬碰硬,去尋求解開死結的破局之法,例如能否積攢功德,通過文廟那邊幫忙求情,取回繩結。又比如邀請某位大修士擔任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到時候再結伴走趟大驪王朝,既給足封姨面子,也不至於仇上結仇。

所以上次文廟議事,百花福地的花主,就曾單獨設宴款待柳七郎。

她的意思很簡單,是想要邀請從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先生,擔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

可惜柳七婉拒了。

修爲境界,才情文章,容貌氣度,名聲清譽,功德無瑕,缺一不可!

白也當然都是符合的,實在是請不動這位人間最得意。

事實上,白也擔任牡丹的太上客卿,也是她們“自封”的,白也先生當年不計較罷了。

柳七不白喝酒,微醺離開宴席之前,他還是笑着說了句“解鈴還須繫鈴人”。

因此酡顏夫人帶回的消息,纔會讓她們那麼激動,至少至少,在這件事上,竟是封姨主動開口了。

羅浮夢小心翼翼說道:“能否讓我與花主商量一下?”

封姨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如今就待在火神廟那邊,你們商量出了個確切消息,再去那邊找我聊?捻芯姑娘,那就勞煩你多跑一趟了?”

捻芯笑道:“好說。”

之後封姨帶着王朱率先一起走出花神廟,王朱說自己再在京城到處隨便逛逛,在廟外門口,封姨停下腳步,婦人再無殿內的冷漠氣息,眼神寵溺,伸手覆住年輕女子的臉龐,輕聲道:“別把這一遭活得太苦了。將來遇到了煩心事,就來找我喝喝酒,聊聊天,未必幫得上你什麼大忙,封姨陪着你一起罵人還是可以的。”

王朱咧嘴笑道:“次數一多,可別煩啊。”

婦人捻指輕輕掐了掐王朱的臉頰,“就怕你不煩封姨。”

王朱娉娉婷婷施了個萬福,告辭離去,走遠了,在街道拐角處,她回頭望去,封姨還面帶笑意站在原地。

王朱揮揮手,做了個鬼臉,婦人點點頭,回了個笑臉。

封姨走了一條與老車伕蘇勘差不多的道路,也會路過歷代大驪皇帝國君祈雨的大高玄殿,好像如今兵部有個在千步廊之外最重要的衙署就設置在這邊。封姨是親眼見識過大驪宋氏國勢的潮起潮落的,繡虎擔任國師之前,作爲盧氏王朝藩屬之一的國家,內憂外患不止,封姨曾經親眼看着一個垂簾聽政多年的老婦人,牽着個還不到六歲的小皇帝,一起跪在陰惻惻大殿內的蒲團上邊,孩子大概是又餓又冷又困的緣故,哭得稀里嘩啦……早年的菖蒲河,哪有如今的熱鬧繁華光景,封姨也曾親耳聽到,一位作爲宗主上國的盧氏官員,大驪禮部和鴻臚寺的兩位主事官員一起在此宴請對方,結果對方非但不領情,他還指着鼻子罵一句,就這麼待客的,你們是真不會做人,這麼個鬼地方,再來就真是有鬼了……這位盧氏王朝不過從五品的官員,只因爲沒有喊來幾位長春宮仙子陪酒,就罵過了兩位藩屬的三品官,揚長而去。

兩位官員一個站在河邊,漲紅了臉,雙手插袖,肩頭微顫。

一個剛剛在酒宴上自罰三碗作爲賠罪的青壯官員,蹲在河邊嘔吐不止,眼眶通紅,大罵一句草他媽。

不但是封姨清楚,寶瓶洲山上和所有列席小朝會的大驪重臣,都是心知肚明,整個大瀆以南的大王朝,諸國都在等待着、期望着大驪王朝的分崩離析,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飽餐一頓。只要一有機會,就要將那個得位不正的北方蠻子,至今還佔據着一洲半壁山河的大驪宋氏,如分屍一般,蠶食殆盡。

先前的卯時初刻,大驪南方邊境的大瀆北岸,那些劍舟開始南下。

分別以一到兩艘大驪劍舟作爲中樞、數十條大驪邊軍渡船作爲輔助的巨大船隊,分出三條路線,緩緩掠過大瀆。

矗立有一杆大纛的劍舟,率領着一衆軍方渡船,浩浩蕩蕩,劈開重重雲海,以筆直一線的航道,越過諸多仙府的道場。

它們會在大日居中的白天,往異國的大地山河、城池甚至是別國京城,投下一道道巨大的陰影。

等到了夜幕,天地沉沉,到了寶瓶洲的更南邊,它們依舊光彩熠熠,宛如一顆顆觸手可及的星辰。

————

大瀆公侯之一的楊花秘密走了一趟皇宮,面見太后娘娘。

南簪好像變了一個人,拉着楊花喝了點糯米酒釀,雙方第一次不談任何公務,只是與楊花聊了些舊時趣事,臨別之際,太后娘娘不與楊花不兜圈子,只是明明白白告訴她一件事,既然大瀆侯府事務繁忙,那她以後就不用再來自己這邊了。

楊花走出皇宮,一時間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就這樣簡簡單單與她撇清了關係?

退朝之後,作爲光祿寺卿的晏永豐,還是紫照晏氏的當代家主,他有意無意走到了光祿寺丞邊文茂的身邊,一起閒聊了幾句,晏永豐是需要趕去參加御書房議事的,所以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動作,在有心人眼中就很有嚼頭了。光祿寺是小九卿衙門之一,下轄六署,冷板凳算不上,當然熱竈更算不上,但是當了光祿寺卿,畢竟就是這條線的頂點位置了,此外少卿是副職,寺丞是佐官,鴻臚寺跟禮部職權有一定的重疊,寺卿調任太常寺卿居多,幾乎成爲定例,轉任某部侍郎極少。此次朝會,重新釐定了大小九卿衙門的權限界線,明眼人都猜到晏永豐馬上就會升官了,關鍵是極有可能會破格提拔。

理由很簡單,甚至是有些荒誕,緣於新任國師一直心不在焉似的,好像一直在神遊萬里,唯獨在論及光祿寺的時候,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總之的的確確,是投了視線在百官公卿的人堆那邊的。

晏永豐隨口問道:“文茂,在幾個衙門任過職了?”

光祿寺畢恭畢敬答道:“先在翰林院編修,隨後去了國子監當過律學助教、主薄、國子學直講,之後轉任太常寺奉禮郎,然後就到了我們光祿寺。”

邊文茂這次參加早朝,是以處州學政的清貴身份破例列席的,他的本職官還是光祿寺丞。

晏永豐嗯了一聲,“再加上處州學政,已經在多處衙門都歷練過了。你的性子,還是穩重的。”

邊文茂壓下激動的心情,微微顫聲道:“已經在光祿寺學到了很多,不過還需要再磨練。”

晏永豐淡然說道:“各州學政都是四年一屆,記得藉此機會,在地方上多做點實在的事情。能夠在務虛的位置上做出最務實的事情,就是能耐。”

邊文茂使勁點頭。

晏永豐輕聲說道:“記得崔國師曾經私下跟我開玩笑,疆臣是可以不要名聲而求利益的,清流和言官是絕對不能求利卻可以得名的。”

邊文茂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心中快速檢點一番,確認並無任何不符合身份的舉動,自己這個處州學政,當得可謂清瘦至極。

晏永豐笑了笑,道:“京官有京官的門道,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陋習,文茂,切莫自誤了前程,記得眼光看得長遠些。當官沒個定力,總會被財和色帶入偏門。我也不是嚇唬你,只不過我在地方上待過,拖人下水的路數,五花八門,多了去。你馬上就要離京,勸勉幾句,給你提個醒。”

邊文茂說道:“下官銘記在心!”

先前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親臨婚宴,邊文茂和妻子石嘉春,他們所在的兩個家族,就已經驚喜萬分,人人總覺得是在做夢。

只是哪裡敢想,那個坐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的青衫男人,如今就是大驪國師了。

臨近火神廟,封姨耳畔響起王朱的嗓音,“齊芳也到了,身邊還跟着個鬼仙,他們一起見了觀湖書院的崔明皇。”

封姨聞言笑道:“那鬼物,是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當年就是他立起了一杆幡子,差點落了個形銷骨立的下場,拼死護着百花福地,纔沒有被我一怒之下摧殘殆盡。人不壞的,就是風流多情,天生的。”

百花福地,只有一位花主,她名爲齊芳,不過知曉她閨名“向秀”的修士,屈指可數。

曾經躲在百花福地的落難之人,後來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與她有過一段淺淡的情緣。

外界對竹海洞天的說法,往往聚集在青神山夫人和山神宴一人一事之上。

但是關於百花福地那類豔而不俗的事蹟,可就多了。

比如白帝城鄭居中的首徒傅噤,便有一位命主花神,心儀於這位姿容氣度、劍術棋術皆是絕頂的“小白帝”。可惜有緣無分,不能成爲道侶。而中土大龍湫,那位被尊稱爲龍髯仙君的司徒夢鯨,另外一位命主花神,便是他的紅顏知己,雙方曾經一起結伴遊歷西北三洲山河。

一年四季十二月,便有了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月令花神。命主花神的法袍,可以繡一季之花。唯有花主,才能夠繡滿百花。

每一位月令花神,都可以邀請一位男子客卿,他們就被譽爲男子花神,甚至能夠在此之上,再虛設一位太上客卿。但是此人想要擁有這個頭銜,就不是某位月令花神可以一言決之了,必須獲得整座百花福地的認可,例如牡丹的太上客卿,便是白也先生。

當然,福地最負盛名的,還是整套的十二花神杯。這簡直是人間所有好酒之人的第一等心頭好。

各有司署分別燒造,所以每隻酒杯都會有不同的詩文和落款,如同官窯,若有花主和命主花神的私人花押,更是御製。

按照白髮童子私底下的個人說法,當年隱官老祖在刑官豪素的道場葡萄架下,看着了那些花神杯,就瞧得兩眼放光,虧得讀過聖賢書,曉得君子不奪人所好的老理兒,纔沒有硬搶。

上次文廟議事,某位列席湊數的,也厚着臉皮到處討要,湊齊了好幾套的花神杯,等到出了文廟,轉手一賣,立即還清了好幾筆酒債。

龍虎山天師府內也有一座極負盛名的百花園。

見封姨並不當回事,王朱便不再言語,此刻街道已經不那麼擁堵,但是整座京城還沉浸在一種無以言表的熱烈情緒當中。

曾幾何時,天寒地凍時節,夜幕沉沉時分,一條積雪厚重的陋巷,有人蜷縮在門外,有人在屋內點亮了油燈。

後者睡覺淺,聽聞門外的動靜,貧寒瘦弱的孤兒,既擔心是隔壁鄰居遭了翻牆賊,也擔心是不是哪位醉漢倒在了巷弄裡邊。

王朱至今還是不願意承認,人間天籟不過是個“誰”字。

外城一座小而精巧的官邸花園,齊芳來了大驪京城這邊,當她得知陳平安已經是大驪國師,反倒是猶豫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個世俗身份,而是在文廟那邊,追求三不朽。比如有朝一日,當那學宮祭酒?該有多好。

有小道消息說文廟即將在一個叫營丘的地方,增設一座稷下學宮,要做誰的學問,顯而易見。

那麼將來稷下學宮的祭酒和司業,花落誰家?文聖一脈的護犢子,是幾座天下都公認的,陳平安又是文聖的關門弟子。

坐鎮避暑行宮調兵遣將,爲浩然天下多贏得了三年時間,再以末代隱官身份,獨自鎮守半截劍氣長城,如果這還不算立功,怎麼纔算?

一襲青衫在山巔敲鼓,爲天下迎春。

此後僅憑一己之力補缺桐葉洲地利。

在中土文廟那邊都是有功德記錄的。

那麼是不是說,這位文聖一脈的續香火者,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就只差“立言”一事了?

擔任了稷下學宮的祭酒,是不是就可以立言了?

比如百花福地的護道人,崔檢就曾開了一句玩笑話,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齊芳身邊,坐着喝酒的這個中年容貌的男人,雖然穿着素雅,但是無法掩飾他身上那股雍容華貴的天然氣質,男人來自中土神洲的大雍王朝,舉國簪花的習俗,便源於他這位開國皇帝,姓崔名檢。

他跟桌對面的崔明皇,兩人都姓崔,不過大雍崔氏跟寶瓶洲崔氏並無淵源。雖說各國科舉都有探花郎,但是沒有任何一個王朝,會像大雍王朝這麼重視新科探花郎,以至於變成了崔氏的祖宗家法,每一位探花的年紀,相貌,以及才情,能否作詩,都有嚴格的要求。

崔明皇是現在崔氏的頂樑柱,未來家族的家主不二人選,早就擁有君子頭銜了,剛剛升任觀湖書院副山長。

寶瓶洲崔氏,是一個世代簪纓的豪閥大族。但是不知爲何,寶瓶洲只有寥寥無幾的山巔人物,才能知道繡虎崔瀺跟崔氏家族的關係。至於崔誠,就算是如今崔氏內部的年輕子弟們,都已經不太清楚這位老人是誰了,好像這位百年前的家主,只在族譜上邊,有個孤零零的名字。

先前那場聲勢浩大的中土文廟議事,期間舉辦過三場雅集。發起人,分別是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鬱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齊芳。

其中花主齊芳便邀請到了鄭居中,蘇子,淥水坑青鍾夫人,懷蔭,韋瀅,吳殳等貴客。

白帝城鄭居中就不去說了。

只說蘇子如今已經躋身十四境,當時青鍾夫人很快就一舉榮升爲陸地水運之主,前不久又傳出消息,吳殳已經在蠻荒戰場之上,躋身神到一層。

修士,神靈,武夫,各有大機緣。

不愧是百花福地花主做東的雅集。真是一處福地!

如果不是封姨臨時改變主意,主動“翻舊賬”,在花神廟喊來羅浮夢她們,陳平安確實是打算走一趟百花福地的,只說朱斂得知自家山主以後肯定要走一趟百花福地,可能會送出那枚形若花錢的彩色繩結,老廚子就讓山主幫忙求證一事,志怪書上的某些說法,真假如何,比如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真的能夠掌管花信,福地內有無男子仙官。

附庸風雅?朱斂和風雅,誰附庸誰還不好說呢。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陳平安終於站定。

官道驛路和大瀆江河就像人體的經絡,城池和湖泊便是大驪境內各條龍脈的結穴所在。

氣血雄壯,精神昂然,身強則體健,一國民心如一。觀道者憑此證道,正是道法如龍,飛昇在天。

年少時便最能體會人生無常一事,所以極少有那種意氣風發的時候,得手的,總怕留不住,未曾得到的,也不敢如何憧憬。

好像人生的每個明天總是灰濛濛的,很難有那種書上所謂天光眛爽的感受。

但是陳平安也確實有過寥寥幾次眉眼飛揚、直抒胸臆的場景,比如少年遊俠時與宋雨燒並肩作戰。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頂替寧姚,與離真捉對廝殺。在牢獄內口出狂言,與觀想而出的白玉京問拳兼問劍。返回浩然,夜航船中,陣斬兵家初祖的姜赦。

霎時間整座京城微微震動,只是片刻之後便恢復平靜。

巨大的氣數漣漪一閃而過,“淹沒”整座大驪版圖,甚至猶有餘力,往寶瓶洲南邊涌去,只是在大瀆那邊明顯停頓了。

花神廟的不遠處私宅內,劉老成察覺到不對勁,高冕如今纔是金丹境,對待天地異象便遲鈍了,並無感知。

老真人樑爽咦了一聲,硬着頭皮掐指一算,指尖很快便呲呲作響,冒青煙了,使勁晃了晃手,讚歎道:“好大氣魄。”

一人之輕身舉形在即,尚未真正證道,竟然就已經帶得動一國半洲的氣運了?

如果誰來當國師,都有這等天大的好處,那貧道不得趕緊多當幾個王朝的國師?

國師府,桃樹下,宋雲間擡頭望向天幕,撫掌而笑,“良辰美日上升地,證道結果見青天。”

已經將新舊兩方印章都煉化,陳平安收斂心神,對劉饗直呼其名。

身爲浩然天下大道顯化的存在,隱居於一處鄉野的劉饗,立即給予最大的迴應。

但是還不夠。

已經登天的老瞎子,恢復真實容貌道身的之祠,往遙遠的人間伸手一抓,再往上猛地一提。

好像強行拖拽了誰一把。

與此同時,半座劍氣長城開始轟隆隆震動不已,如平地驚雷滾動,頃刻間半座城頭竟然拔地而起,轉瞬間就與光陰長河衝撞在一起,激盪起一陣陣無與倫比的輝煌光彩,半截長城如世間最爲巨大的一把飛劍,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洗劍煉劍,脫胎換骨,這把長劍不斷粉碎,化作塵埃,紛紛散落在無垠的大海之上,最終凝練爲一把真正意義上的長劍。

劍至寶瓶洲,至大驪京城,至皇宮大殿,陳平安伸手接劍。

持劍在手。

一名劍修三尺氣概千古風流萬年凜然豪傑氣。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一尊縹緲法相,一衝而起,飛昇境飛昇青天。

竟是直接跨越了兩座天下,遊歷青冥天下。

任你白玉京再高,總還有青天在上。

整座天下的大道都要隨之震動,極高處,天幕響起一陣如絲帛撕裂的刺耳聲音,只見一雙巨手好似硬生生掰開了青天。

那人探出頭來,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俯瞰整座白玉京。無數道官仰頭見天,這位背劍遠遊者,低頭與擡頭的餘鬥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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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2章 天下見陳

這簡直就是一位劍修與一座天下的對峙。

白玉京對青冥天下的管轄和治理,遠比中土文廟對浩然天下的約束更爲嚴格。

所以當那尊法相單槍匹馬,以一種無比強橫的姿態,雙手撕破天幕,做客青冥,俯瞰白玉京。

白玉京內,有位職掌一城、高權重的飛昇境道官,故意將那位年輕劍仙誤作十四境,譏笑道:“好大陣仗,好大聲勢,不意人間竟然又多出了一位嶄新十四境?”

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眼眸的巍峨法相,竟是正眼都不看此人一眼。

陳平安只是看着坐鎮白玉京最高處上清閣的餘鬥。

這位身量雄偉的中年道士,已經從蒲團上起身,來到屋外欄杆處,他的隨便一次呼吸,便會引來白玉京周邊萬里雲海的聚與散。

只因爲他是置身於僞十五境的餘鬥。

八千年以來,青冥天下多少道士對此人始終敢怒不敢言。天下苦餘鬥久矣。

可即便是那位孫道長,不管他如何跟白玉京不對付,老觀主也要說一句,我們恨餘鬥,罵餘鬥,什麼都可以,但是餘鬥無私心。

陳平安看遍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這裡就是孫道長的落劍處。

整座白玉京議論紛紛,如蚊蠅聚雷。

事實上,整座天下的大修士都看見了這一幕,絕大多數都是不敢置信,覺得匪夷所思。這是要單挑整座白玉京的意思?

只是更多的山巔大修士,還是不約而同詢問一二事,這傢伙到底是誰?此人與白玉京多大仇,至於用這種姿態現身青冥天下?

玉皇城。

別稱青翠城,在白玉京的最北面。

曾是道祖首徒寇名的上升地和傳道地,此城管轄着數量衆多的洞天福地。

玉皇城也是白玉京歷史上的第一座城池,與道祖親手建造的紫氣樓“同齡”。

在青冥秘史當中,它們分別是古玉京山的第一城和第一樓,也可以說是道祖早年親創的道教之初始“家業”。

新任城主,是稚童容貌的姜雲生,剛剛閉關成功,躋身飛昇境。

按照傳統定例,繼任了城主,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靈蓍洞天,就成了姜雲生的私人道場。

不過姜雲生剛剛從斧柯洞天那邊遊歷歸來,

當年那個寶瓶洲的泥腿子少年,通過倒懸山大門,去往劍氣長城。

姜雲生和劍仙張祿就是看門人,當然是見過陳平安的。

不但見過陳平安,姜雲生後來還見過陳平安的學生崔東山,弟子裴錢。

姜雲生輕輕嘆氣一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本以爲雙方只是擦肩而過的人間過客,不曾想落了個相互敵對的田地。

只是不知爲何,姜雲生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陳平安那尊氣象雄偉的巨大法相,一雙眼眸,好像格外注意自己?

也就是如今當上了城主,境界也上去了,否則就他那暴脾氣,擱在以前,“小道童”非要跳腳罵一句,冤有頭債有主,你要登門尋仇,先找我家老祖或是龐城主啊,撿軟柿子拿捏算怎麼回事!

若是陳平安此次登門,是要直接跟餘掌教問劍,姜雲生是打死都不信的。萬一果真如此,只能解釋爲陳平安失心瘋了。

差了將近兩個大境界。問劍一場?尋死纔對。

好在陳平安的視線只是一掃而過。

姜雲生不由自主抖了抖袖子,自己其實也是一位嶄新飛昇,說起來境界相當,直面陳平安,卻是難掩緊張。

紫氣樓。

位於白玉京最東邊,位置既好且高。

紫氣樓姜氏,赫赫有名。

樓主姜照磨,字潮生,道號“垂象”。飛昇境圓滿久矣。

姜照磨要比餘鬥稍晚進入白玉京,他的前身便是自號垢道人的劉長洲。

而他們與後來陰魂不散對餘鬥糾纏不休的鬼仙寶鱗,都曾是摯友,曾經結伴遊歷,橫行天下。

劉長洲早年曾經說過一句大逆不道卻也膾炙人口的的名言,“我們是青冥天下的道士,青冥天下也會是我們的道場。”

在白玉京道官當中,姜照磨劍術之高,僅次於餘鬥。此外姜照磨還是武學宗師,與林江仙有過數場不爲人知的問拳。

一位得道之士單獨站在最高樓,雙袖飄搖。他正是姜照磨。

遙想當年,他曾在層層雲海之上的天,齊靜春的法相只是懸在寶瓶洲的半空。

後者的身死道消,姜照磨跟龐鼎都是出過手的。

姜照磨笑了笑,風水輪流轉?自己竟然被一個小輩“低看”“小覷”了?

終於。

兩兩對視。

姜照磨懶得言語,看得出來,此人剛剛證道,裹挾一洲天地之力,佔了天大的便宜。只是徒然逞一時意氣,這尊只能用來嚇唬人的法相,又能支撐多久?

有位老真人走出閉關的道場,好奇萬分,以心聲詢問道:“不到百年道齡,如此年輕便躋身飛昇境,何方神聖,姓甚名甚?”

身邊便有晚輩替他講解此人的來歷。老真人喟嘆不已,本以爲張風海就已是生平僅見的修道胚子,不料浩然也有這般年輕俊傑。

至於此人與白玉京的淵源,爲何要如此咄咄逼人,主動趕赴青冥天下挑釁整座白玉京,也聽了個大概,老真人既沒有着急下定論,心中也沒有什麼憤懣,修行結善緣,便是道力所在。一味躲避孽緣,絕對不是好手。

有滿身金光、層層暈染的仙官一揮拂塵,冷笑道:“好個趁虛而入,真會挑時辰,不愧是在劍氣長城當過隱官的梟雄,確實擅長審時度勢,捨得押重注,賭大贏大。”

天下亂矣。

當下是昔年天魔作祟、道化一洲的“白玉京道官斬魔”之役過後,白玉京處境最爲兇險的時刻,即便是最爲自負的道官,也不敢說三五年就能讓世道重歸太平。道祖已經散道,大掌教寇名尚未返回白玉京主持大局,二掌教餘鬥被迫煉化整座白玉京,以下乘之法“合道”,躋身僞十五境。三掌教陸沉落在了蠻荒天下腹地,以己身作爲牢籠,煉化且困住了那頭化外天魔。

青冥十四州,如大火燎原,諸州皆有叛賊站在了白玉京的對立面,大大小小的道派,紛紛自立門戶,多如雨後春筍。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不惜跨越天下,選擇此時與白玉京公然撕破臉皮,不是與那賊窟似的歲除宮遙相呼應,是什麼?

有道官手持玉如意,直指天幕,怒斥道:“豎子大膽!還不速速退下!”

隔壁高度幾乎持平的一座仙城內,有那天仙憑欄而立,偏要與某些大人物唱反調似的,目露激賞神色,撫掌讚歎道:“藝高人膽大。真劍仙也。”

膽子不大,哪敢問禮白玉京。道心不堅,何必修行當神仙。

就說陳平安的這份膽識,便配得上當世豪傑一說。

碧雲樓一位隱世多年的老真人一揮拂塵,點頭附議道:“道高不在道齡,令我輩慚愧。”

駕馭一朵五彩祥雲,冉冉升起,竟是飄然離開了仙城的道場,要去天上瞻仰劍仙風采。

自古就被譽爲芝玉遍地、金玉道場的琳琅樓,兩位樓主並肩而立。

樓主王洞之,神色鬱郁,擡頭望着那尊“雪上加霜。”

副樓主謝宣,憂心忡忡,看了眼白玉京之外的廣袤天地,“火上澆油。”

前者是說白玉京目前的險峻形勢,後者是說青冥天下如今的亂局。

靈寶城一位青年容貌的老道官,已經提前做了蓋棺定論,“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單憑一位飛昇境,就想要問劍白玉京?

先前玄都觀孫懷中,老觀主的十四境,道力何等渾厚,劍術何等卓絕,在距離白玉京極遠之地,跨數州遞出一劍,長劍倚青天!孫觀主與餘掌教捉對廝殺,不也落敗了?

後有吳霜降聯手紫衣僧人姜休,以及地肺山高孤,三位十四境大修士,兵釋道三家的宗師人物,他們聯袂問道整座白玉京,結果如何?皆死!

在這場問道中,身爲飛昇境圓滿的女子劍仙寶鱗,她就像只是個添頭,湊數的。被坐鎮白玉京的餘掌教一劍便斬殺了。

紫氣樓兩位好友,正在閒談,都是不以爲然的臉色和語氣,“意氣用事,貽笑大方。”

“到底是個驟然得勢的年輕人,忘乎所以,全然不知天高地厚。”

玉樞城。

城主郭解心情複雜,“人間真是個多事之秋,這纔多久,白玉京又見劍光。”

副城主邵象笑道:“陸掌教說此人若是哪天偷溜進白玉京,肯定要在我們玉樞城逗留很久,當那不必搬書的偷書賊。”

郭解嘆息道:“以前嫌陸沉煩人,如今總算不煩人了,反覺天地寂寥。”

邵象亦是心有慼慼然。

郭解和邵象,他們都是道門劍仙,尤其前者還被視爲是註解訓詁陸沉“外篇”的第一人。

陸沉的書齋,不是建在南華城,而是跟玉樞城討要了一塊地盤,名爲觀千劍齋。

據說陸掌教的理由是離得近,方便跟兩位城主討教學問。

可問題是郭、邵都是注書的,陸沉纔是那個著書的。

兩位城主都將很大的心力放在了註解陸沉那部書上。

傳聞私底下,陸沉十分得意洋洋,摔着袖子,到處跟人說,貧道本來是不曉得自己寫書到底有多厲害的,聽他們那麼一講再說三訓詁四傳佈的,哈哈,貧道便有點飄了。

看遍天下,這種事情,這種混賬話,估計也就陸沉做得出來了。

邵象問道:“如果真有一場問劍?”

郭解笑道:“還能如何,既然同是劍修,接劍便是。”

靈寶城。

掌教餘鬥得道之地。

跟師兄寇名一樣,餘鬥擔任掌教之後,就離開了道場。

靈寶城八千年歷史,卻只有兩位城主,餘鬥之後,便是龐鼎。

龐鼎,道號“虛心”,精通雷法,兼修五行。

老道士對龍虎山天師府一脈被譽爲雷法正宗的五雷正法,頗有微詞。

此時龐鼎身邊站着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後者身邊還有一位手捧紅拂的中年婦人,她笑問道:“藥師,覺得怎樣?”

李藥師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手製靈壽木杖。他是死而成靈,承受人間香火祭祀久矣。

論道齡,他跟浩然天下的白也是差不多時代的人物。

老人在靈寶城的身份,與神霄城的劍修豪素類似,地位超然,屬於整座白玉京的重要客卿,絕無寄人籬下的可能性。

靈寶城有座止戈宮,止戈宮下轄三十六道觀,放馬觀就是其中之一,而放馬觀又管着一衆道觀,其中就有座籍籍無名的顯靈觀。

李藥師與身邊這位道侶就在顯靈觀內修行,他編寫兵書,她紅袖添香。

李藥師說道:“不愧是吳宮主精心選中的盟友。”

婦人笑道:“看來吳霜降願意將道侶託付此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龐鼎以心聲問道:“藥師道友,願意出山了嗎?”

李藥師說道:“我們近期就會離開白玉京,先到處看看。”

龐鼎不會得寸進尺,有了這個答覆,已經心滿意足,點頭道:“足矣。”

這位被說成“一生無敗績,從無神仙仗”的兵家修士,攜手道侶返回顯靈觀。

在不久的將來,白玉京之外的十四州戰場,某種程度上,就是以吳霜降爲首的那撥兵家逆賊,與李藥師他們的“內鬥”。

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座註定硝煙四起、兵家修士各顯神通的戰場。

龐鼎爲那對夫婦行了個稽首禮,等到他們離開此地,老道士再轉頭望向天幕,再不壓着一身道氣,嗤笑一句,“當師兄的都不敢還手,你這個作師弟的,倒是敢來自投羅網,你們這一脈,不愧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陳平安卻是再次看向紫氣樓那邊,眯眼笑道:“姜照磨,你這回做事就不太敞亮了,鬼鬼祟祟躋身的十四境?好事啊,搖搖欲墜的白玉京又多出一位頂樑柱,何必藏藏掖掖呢,怎的,是要找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倒戈一擊,好做掉前世結了死仇、今身依舊必須向其低頭的餘掌教麼?”

姜照磨微微皺眉,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

別說是紫氣樓子弟,饒是龐鼎這樣的老飛昇,聞言都要驚訝萬分,姜照磨何時悄悄躋身十四境的?

龐鼎穩了穩心神,就要去會一會這位新飛昇。

不曾想那尊法相聲若洪鐘,大笑道:“龐鼎,老廢物休要呱噪,用屁眼說話!”

龐鼎愕然,老道士本想說上一句,休要逞口舌之快,有本事就下來切磋一場,打一架。

此言一出,導致整座白玉京瞬間寂靜無聲。

白玉京的道官,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是真沒見識過這種“陣仗”啊。

龐鼎惱羞成怒,就要當場出手,這句話,既然整座白玉京聽見了,不就等於整座青冥天下都曉得了?就算修道之人,有道之士,再不計較虛名和身外物,但是稍稍設想,德高望重的老道士只要一出門,與誰一開口說話,便有旁人眼神古怪,臉色玩味的,

但是好像得了個提醒,龐鼎冷哼一聲,“口無遮攔,只會惡語相向,也配當個學道人?!”

那廝搖搖頭,說道:“龐老廢物又用腚吃飯、屁眼燻人了。”

龐鼎涵養再好,道力再深,也快要忍不住破口大罵了,那廝一而再,若有再而三,真會讓白玉京之外的敵對道官們當個樂子說上幾百年的。

碧雲樓。

鎮嶽宮煙霞洞門口,站着個老人,他道號“玄黃”,很大的意思了。

黃界首跟靈寶城龐鼎都是一個輩分的,在白玉京是當之無愧的老人了。

黃界首百感交集,卻始終一言不發。白玉京當有此劫。

直到龐鼎被那個年輕劍仙在言語上戲耍,黃界首以心聲說道:“龐鼎,大敵當前,形勢晦暗不明,不可自亂陣腳。”

龐鼎只得忍住動手的衝動。

先前那場共斬兵家初祖的天大變故,由歲除宮吳霜降昭告天下。數座天下的人間最山巔,已經有所耳聞。

龐鼎當然一清二楚。當時他就陰惻惻給出一句,“賊子亂我青冥之心不死。”

作爲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好好讀你的聖賢書,竟然與那歲除宮吳霜降勾搭上了。

如今青冥天下的亂局,罪魁禍首,主謀就是吳霜降。

但是最讓龐鼎忌憚的,還是那份詔書上邊的第三個“名字”,穩居魔道第一人的那位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天魔已經被陸沉鎮壓。

鄭居中這尊可謂行事百無禁忌的魔頭,又該誰來處置?

龐鼎其實早已暗中反覆確認,陳平安那尊法相周邊的那道“天門”附近,並無鄭居中藏在某地。

否則掌教餘斗的提醒,黃界首的勸說,都攔不住這位靈寶城城主的出手。

紫氣樓一位副樓主,身形佝僂的老嫗,細眯起一雙眼眸,以心聲說道:“丫頭,瞪大眼睛,好好瞧仔細了,心中牢牢記住,這大概就是你們這條道路的極致了。再不要走在路上表面恭敬,返回道場實則目中無人,覺得白玉京境界高的,只是佔了年齡大的便宜,姓陳的這傢伙不就比你更年輕?”

老嫗身邊站着一位出類拔萃的姜氏子弟,名爲姜玉微,道號“危心”。她既是劍修,也是武夫。所以老嫗纔會有這番叮囑。

姜玉微仰頭望向那位整座天下的不速之客,心神震動,她若非親眼見,絕對不會相信人間會有這麼年紀輕輕的劍仙兼宗師。

老嫗打趣道:“是要你勝過他,在大道上追趕他,不是要你仰慕他,一門心思想要結爲道侶,想睡他。”

姜玉微收回視線,無奈道:“沒有這份男女情愛的心思。”

老嫗說道:“好不容易終於證道飛昇了,來這邊耀武揚威的急迫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惜過於年輕氣盛了,完全不懂養氣收神的道理。”

姜玉微不敢妄下定論。

老嫗搖搖頭,“確實年輕,年輕得讓人嫉妒。問題是不到五十年間,短短半百歲月,任你再是苦出身,又能吃多少苦呢?這傢伙,還是不曉得遭了天厭受天殛的可怕之處,不出意料的話,這廝遲早要栽個大跟頭,不是浩然便是在蠻荒。也不知道我們白玉京能不能再見着這張臉龐。”

姜玉微知道這是這位老人家的一貫論調,天下道術的潮水,總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人間多少天驕的新鮮面孔,只是見過一兩次,說沒就沒了。

等到那位劍仙與靈寶城龐鼎的一番言語對話,老嫗臉色陰沉起來。

姜玉微也有幾分惱火,“都是這樣的身份和境界了,說話怎麼如此粗鄙不堪。”

老嫗厲色道:“不對!”

姜玉微疑惑不解,老嫗欲言又止,終於還只是含糊一句:“這廝此次露面,明裡暗裡所求甚多,你以後會知道的。”

比如龐鼎今天若真是出手了,大概只會被那傢伙“偷拳”?

雲水樓。

白雲生處是仙鄉,其道統隸屬於大掌教一脈,擁有兩位女子樓主,她們專門負責爲天下各國、大小道觀打造道士度牒。

此地常年雲霧繚繞,水波瀲灩,最適宜飲酒夜遊賞明月。

一位身穿湘水龍女裙、手戴明珠手串的女子天仙,頭戴金步搖,略施脂粉,她嗓音軟糯,輕聲埋怨道:“陸掌教不濟事,若是當年手腳利落些,在那驪珠洞天,直接將這位尚未發跡的年輕隱官給打悶棍套麻袋,捲來白玉京,當了四掌教,哪有如今一團亂麻的恩怨糾葛。”

另外那位樓主女仙極有英氣,素面朝天,腰懸長刀,她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是該如此,我第一眼瞧見那傢伙,就覺得德不配位。”

道號山青的那位年輕道士,如今還在五彩天下,是陸沉代師收徒,成爲了道祖名義上的關門弟子。

但是白玉京道官們心知肚明,不管是人望還是修爲,山青距離“四掌教”還很遠。況且在五彩天下,在寧姚手上吃過一次大虧。

如今掌教陸沉已經身在蠻荒,白玉京的道童們若是提及陸掌教,都會被長輩訓斥一句,提醒慎言。怕就怕被天魔盯上。

只是她們兩位,相信陸掌教總會沒事的。

儀態萬方的女子樓主感慨道:“日月更迭幾千回,人間君名萬遍呼。”

英氣勃發的女仙點點頭,“賺大發了。”

“相貌還是挺周正的。”

“志在與天地通的修道之人,講求這副皮囊作甚。”

她們之所以會聊到這個話題,歸功於陸掌教的幫忙揚名。

貧道是比陳隱官年紀略大一些,但是貧道比他英俊一百倍啊。

關於陳平安,白玉京這邊,幾乎是年年有說法,月月增事蹟,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在劍氣長城那邊成名,竟然能夠讓寧姚心有所屬。一個不是劍修的外鄉人,竟能坐鎮避暑行宮,隨便調遣劍仙。

等到活着返回浩然天下,與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便有了個“白衣曹青衫陳”的說法,好像武道之路的日月同輝。

約莫是白玉京的老人們,實在是見過太多的修道天材了,相對比較釋然。畢竟多少萬衆矚目的橫空出世,都成曇花一現。

年輕道官們,心思和看法各異,就聊得比較多了。

不過那些持否定態度的年輕人,就算他們再眼高於頂,也說不出口那句“時無英雄豎子成名”,畢竟浩然天下道學高度如何,白玉京的學道之人,大可以隨便評價,唯獨對於劍氣長城,他們在說話之前,還是要過一過腦子的。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近代”。

能夠在白玉京修道的最年輕一輩,繞得過整座天下的年輕天才,卻好像怎麼都繞不過浩然天下那個姓陳的。

故而有人笑言,近些年來,想要親自掂量掂量“末代隱官”到底有幾斤幾兩的白玉京道官,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現在機會來了。

於是他們慫了。

偶有幾個沉默寡言的年輕道官,見過了天邊的那尊巨大法相,他們非但沒有氣餒,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激起了更大的信心,自然是好事。

一位雍容華貴的道家元君,身上道袍光彩耀目,她縮地山河,離開南華城道場。

她帶着一位司職人間百花的嫡傳弟子,一起來到書齋門口。

她便是南華城第一副城主,被尊稱爲魏夫人,道號“紫虛”。

魏夫人是青冥天下元君第一人,還是黃庭觀一脈的開山祖師。如今的青冥天下候補之一。

魏夫人以心聲問道:“方纔陳劍仙是與你說了什麼?”

那位女弟子搖搖頭,也很納悶,“回稟師尊,不敢隱瞞,對方不曾有任何言語,他只是看了眼我。”

魏夫人微笑道:“不必緊張,他擁有百花福地的那枚繩結,尚未歸還花主齊芳,故而算是與你有緣。”

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如今神霄城高度與玉樞城堪堪持平,不過是從位置墊底,變成了墊底之一。況且近五百年來,還被兩樓超越。

舊城主,是那位道號擬古的姚可久,老真人便是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去了異鄉,便不再返鄉了。

如今兩位副城主,王勍,道號金磬。蕭飛白,道號墨斗。他們是道侶,皆是仙人境,也都是姚可久的親傳弟子。

天生異象,那幾位劍氣長城出身的年輕劍修不約而同喊道:“隱官!”

他們也無所謂各自身邊的白玉京道官是什麼感想。

獨自在桃林裡邊結茅練劍的董畫符,他的稱呼不太一樣,二掌櫃。

與董黑炭住處不遠的舊刑官豪素,仰頭與那位年輕隱官對視一眼。

豪素緩緩起身,自嘲不已,真是一條喪家之犬,奔波勞碌的命。

剛到神霄城練劍沒幾天,敢情自己又要搬家了?

當豪素站起身,王勍立即趕來此地。

豪素淡然笑道:“攔又攔不住,何必自討苦吃,還不如假裝不知情。”

王勍的答案卻是讓豪素大爲意外,“攔不住,也不想攔,只是過來跟一見如故的好友豪素,說句話,道個別。”

豪素神色複雜,揉了揉臉頰,“早知道就不來神霄城趴窩了。”

但是天上的那尊法相,只是看了眼神霄城內的千里桃花,自顧自點頭,陳平安微笑道:“姚老仙長誠不欺人,神霄城桃林確可動人心魄。”

這不是那種山上的訪仙閒遊,稀拉平常的客氣話。

這就像兩軍對壘,雙方即將短兵相接,生死相向,一方主將與那敵軍陣營中的某位武將,抽空說上一句,某某真豪傑也。

一樹樹桃花,如獲敕令,也如嬌豔女子,願爲悅己者容,綿延千里的神霄城桃林,剎那之間,花開絢爛,仙境奇景,天下獨絕。

豪素說道:“還好,我們隱官大人,還算講點道義,暫時沒有讓我當那裡應外合的賊人。”

王勍笑道:“希望不是‘暫時’,是永遠纔好。”

豪素問道:“隱官鬧出這麼一出,不會讓你們成爲例外的神霄城爲難吧?”

王勍環顧四周,笑道:“不爲難。師尊走了,師尊教給我們爲人處世的大道理還在。”

黃界首站在鎮嶽宮煙霞洞外,眺望遠處,老人傷感不已,大好河山,竟成疥壁。

白玉京的外患,何止是各州道官的人心浮動,何止是今日年輕劍仙的這場“問禮”?

牽一髮而動全身。

白玉京有餘掌教以僞十五境坐鎮天地中央,震懾十四州羣雄。

但是也別忘了,如今青冥天下,還有一位修士,同樣躋身了僞十五境。

青神王朝的那位雅相,姚清分明已經躋身十四境,卻選擇進入某座武廟,轉爲兵家修士,殿內神像高居第二,且同時擁有了一條劍道和一條龍脈。

武廟姚清與白玉京餘鬥,雙方在天地間,遙遙對峙。

各自都在等待一個能夠畢其功於一役的機會。

姚清要求不高,與餘鬥兌子。

餘鬥當然也在找合適的機會,將連姚清帶武廟一起斬草除根。

除了寥寥無幾的道人,沒有誰能夠想得明白,爲何分明大道無限高遠的姚清要如此作爲。

只因爲他們並不清楚,後來的雅相,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昔年就只是一位混跡底層市井的浪蕩少年。

是一位誰敢惹他、他就要捲袖子提刀去陋巷捅誰的……花臂郎!

白玉京某地,一羣道官正在演算大道。

若說那尊劍仙法相是一場來者不善的問禮,那這些道官也是來而不往非禮也。

結果一位位道士先後都遭了反噬,或是臉色慘白,嘔血不已,或是目眩神搖,跌坐在地,甚至還有道官差點直接跌境。

源於他們看到的大道景象,實在是太過詭異和兇險了。

歷來單提某人來演算天機一事,都是越行家越小心,猶勝雙方在臺面上捉對廝殺的鬥法。

即便他們不惜消耗道力,各類玄妙手段迭出,繞過了陳平安一座迷宮似的古怪天地,接下來的景象,還是讓他們差點道心崩潰。

最前邊,秉拂佩劍的中年道士,單手掐劍訣,背後有一輪大日寶輪,正是昔年主動從十四境退回飛昇境的純陽呂喦。

再後邊,星河璀璨,一位身穿繪陰陽魚圖案的紫袍老道士,盤腿坐在一隻巨大葫蘆上邊,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

一片孤城萬仞山,白帝城彩雲間有位身形模糊的男人,雙手負後,站在一杆大纛下邊,上書“奉饒天下先”。

尤其是最高、最遠處,有位頭戴蓮花冠的無臉道士,站在一條宛如光陰長河的水畔,腦袋微微傾斜,“笑望向”他們這些窺探天機的。

一位位亦真亦假的修士,一層層難以逾越的關隘,一次次阻礙白玉京道官們的合力推衍。

當一位老飛昇,終於,終於快要遇見了陳平安的“真相”,最終一幕,讓老道士踉蹌後退,七竅流血,差點當場碎了道心。

只見一條通天接地的道路,緩緩走下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人,無數的星辰渺小如一粒粒“珠子”,飛旋環繞在他四周。

“他”看着那位身形小如螻蟻的飛昇境,微笑道:“找我何事?”

當下,老飛昇聽不見身邊道士的詢問聲音,他也顧不得擦拭滿臉血污,只是反覆喃喃道:“是周密,是周密……”

相較於天幕“大門”的法相,驟然間掠過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影,懸在肩頭一側的空中。

道力足夠的白玉京道官,都看得見那是一個頭戴貂帽、雙頰紅彤彤的少女。

她伸手擋在嘴邊,輕聲道:“山主,我不但勸住了小陌別來,還勸住了山主夫人,這趟單獨前來助陣,救駕有功是不奢望了,搖旗吶喊而已,山主放心,我做事情,有譜的。”

陳平安無奈道:“有譜沒譜你說了不算。”

落在白玉京眼中,貂帽少女雙手叉腰,大聲問道:“先前是哪幾個王八蛋,大言不慚說我家山主壞話的?有膽的,就站出來!”

便有一位中年道士,朗聲道:“這裡!”

謝狗看了眼他,揮揮手掌,“你退回去。”

他給整懵了。

謝狗滿臉嫌棄,還是耐着性子解釋一句,“換一個站出來,別是這麼弱不禁風的,提醒一句,必須是飛昇境起步,哈,別是什麼玉璞的阿貓阿狗就瞎叫喚。”

還真有不信邪的道官,各自境界有高有低,他們都主動向前走出一步,其中有幾個還自報名號了。

謝狗眯眼道:“哎呦喂,牛氣啊,名字都記住了。惹惱了本次席,別說啥阿貓阿狗的,人,我都吃!”

剎那之間,貂帽少女擡起手,便有數以萬計的劍光,在碧空如洗的青天驟然亮起,潑水似的砸向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掌教餘鬥無動於衷,對此視而不見。

白玉京便沒有開啓任何一座陣法。

靈寶城那邊,龐鼎一卷袖子,將速度驚人、瞬間便要衝入白玉京千里之內的小半劍光打散。

也有數位仙官各自施展術法神通,將剩餘的幾乎所有劍光都摧破殆盡,偶有幾條“漏網之魚”的凌厲劍光,歪歪斜斜的,不成氣候,剛有一位仙人境祭出本命飛劍,就要將那兩條劍光斬碎,心湖間卻有師門長輩讓他停手,與此同時,距離白玉京百里之外,兩條瞧着纖細如繩索的劍光驀然炸開,又是數以萬計的劍光轟然散開,分別直奔紫氣樓和靈寶城。

一位在白玉京聲名不顯的青年道士,面無表情,出手將其中“一把飛劍”生髮而起的三萬餘道劍光,一併牽引入了一座憑空出現的光陰漩渦。

但是針對靈寶城的那撥繁多劍光,在飛掠過程當中再次異象橫生,眨眼功夫便衍生出了數十萬條劍光,一場滂沱大雨,籠罩靈寶城。

龐鼎只好再次出手,施展出一道雷法,將那場瓢潑大雨驅散。

但是別處一座樓內,一位玉璞境道官背脊發寒,因爲樓主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邊,雙指捏住了一縷劍氣,重重將其碾碎。

差點,只差一點,若非樓主攔阻這縷劍氣,就要穿透他的眉心了,一劍刺穿頭顱?!

貂帽少女拍了拍手掌,罵罵咧咧,“他媽的,忍你們很久了,敢對我家山主不敬,一個個活膩歪了,找削。”

那位道力驚人的青年道官好奇問道:“你是?”

謝狗雙手叉腰,“記住了,我是落魄山次席供奉。”

只是下一句話,謝狗卻是沒有看他,而是偏移視線,死死盯住了龐鼎,說給這個老廢物聽的,“劍修白景!”


龐鼎神色自若,卻是心中一驚,真是她?

少女揉了揉貂帽,眼神極冷,咧嘴笑道:“姓龐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下次再來白玉京做客,我啥也不管,第一個攮你。”

只是當她轉頭望向陳平安,立即換了一副近乎諂媚的嘴臉,試探性問道:“山主,屬下這麼跟人說話,還算得體吧?”

陳平安沒搭理她,只是以心聲遙遙與餘鬥說了句,“姜雲生那邊看牢了,千萬別讓陸沉前功盡棄。”

餘鬥點點頭,這才淡然開口道:“等你再高一境半,再來與我問劍不遲。”

陳平安眼神炙熱,也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好說。”

記得帶上個不蹚渾水的局外人,好幫忙收屍。

在我找你問劍之前,別死翹翹了,不上墳的。

餘鬥說道:“下次問劍之前,請你喝頓酒。敢喝?”

陳平安獰笑道:“沒理由敢問劍,不敢喝酒。”

餘鬥轉身走回道場。

青冥天上兩輪明月之一的皓彩。

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坐在門口臺階上,臨時離開煉丹房,出來看戲。

擔任護山供奉的古鶴便移了移位置,走去臺階底部,捧鐗而立。

古鶴小心翼翼問道:“洞主,莫非那位年輕人,便是先前陸掌教跟劍修黃鎮閒聊提起的,那個脾氣暴躁、睚眥必報、最會記仇的陳道友了?”

果不其然,姓陳的後生,脾氣真差,罵人真狠……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怎麼回事,說話做事,是不是也太不講武德了點?

古鶴愈發打定主意,假設以後在道上見着了姓陳的,瞅都不要瞅一眼,必須主動繞道走。

老道士笑呵呵道:“總算逮着個機會罵貧道了?”

古鶴慌張道:“天地良心,此話怎講,洞主可別冤枉人,怪傷感情的。”

老道士笑了笑,在白景現身那一刻,他便起身返回道觀。萬一真打起來,自個兒關起門來沒瞧見,在小陌那邊還有個說法,若是一直坐在這邊,總是要出手幫上一幫的。

古鶴也遠遠瞧見了那邊貂帽少女抖摟的那一手劍術,讚歎不已,“小姑娘好霸道的劍術。有機會倒是要見她一見。”

老道士冷笑道:“見她?不是早就見過面了?”

古鶴疑惑道:“哪位道友?”

明月皓彩距離白玉京還是太遠了,古鶴既看不穿那貂帽少女的真身,也聽不見那邊的言語內容。

老道士跨過門檻,道觀門自行關閉,卻有嗓音滲出木門,“就是嫌你道號不好聽、你才躲過一劫的那位。”

古鶴眼神呆滯,如遭雷擊,回過神來,慌忙起身,開了門再關了門。

古鶴跟上碧霄洞主,問道:“她都來了,豈不是真要大打出手?”

老道士搖頭道:“打不起來。”

古鶴問道:“爲何?”

老道士說道:“陳平安來這邊,另有所圖。至於爲何會現身白玉京天幕那邊,不過是提前打個招呼,跟姜照磨、龐鼎之流先混個熟臉罷了。”

也是一種比較高明的障眼法。

古鶴還是不太理解,“這傢伙真是個怪人。”

老道士笑道:“你若是與之生死相向,便曉得他更是個狠人了。”

古鶴嘿嘿一笑,“不結仇,跟他結仇作甚。他都見不着我。”

老道士一笑置之。

汝州,靈境觀,還不是常駐道士的少年陳叢,正在聽常伯講一個很長的山水故事。

說好了主角是陳平安,護道人姓崔名瀺,結果在一個叫書簡湖的烏煙瘴氣的地方,偏是崔瀺算計陳平安最狠,好慘的。

少年越聽越是憤憤不平,使勁一拍桌子,實在是氣不過了,大罵道:“崔瀺這個狗東西,怎麼當的大師兄!”

常伯從碟子裡捻起一粒花生,細細嚼着,斜看了眼少年,笑道:“故事是你要我編的,怎麼還生氣罵人了。”

陳叢鬱悶道:“我不要當這種憋屈的主角了,常伯,換個故事吧,嗯,可以適當香豔些。”

常伯搖頭說道:“做事情要善始善終。只是聽個故事,能費多大勁。”

性格活潑的少年想了想,驀然笑道:“也對,去茅廁拉屎不能只拉半截。”

常伯說道:“話糙理不糙。”

陳叢搖頭晃腦道:“我可不喜歡跟人講道理,以後出去闖蕩江湖,啥人都要見,啥話都敢說,就是不講道理,老費勁了。走江湖嘛,囊中羞澀,就先將就將就,買頭小毛驢,挎把木劍,到了江湖裡邊,簡單得很,講道理的人不需要我去講理了,不講道理的人也不必我跟他講理了。”

常伯微笑道:“簡單?靈境觀不也是一座江湖,你小子就混得開了,不還是要敲鐘掃地刷馬桶?”

陳叢唉了一聲,“總說這些糗事做啥子麼。”

少年以拳擊掌,憧憬道:“常伯,你只管好好在道觀裡邊養老,我去了江湖,只要掙着錢,一定會寄給你的。”

少年沒來由有些傷感,靈境觀再小,外邊天大地大的,可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常伯就在這裡啊。

常伯笑道:“財迷好,出門在外餓不着。”

陳叢說道:“常伯,繼續講故事唄。”

常伯說道:“且餘着,書接下回了。”

陳叢看了眼花生米所剩不多的碟子,少年便沒有伸手去拿。

老人站起身,雙手負後,踱步走出屋子,看了眼青天。

陳平安的法相回頭,好像隨意看了眼青冥天下的人間。

大驪王朝先後兩任國師,文聖一脈的大師兄和小師弟,崔瀺和陳平安,就此無聲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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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3章 錦上添花

這一掌柳鷹風用了五成功力,要是用十成,張鴻鈞躺下就起不來了。

柳鷹風倒不是心慈手軟,他可不是一人,張鴻鈞的徒弟徒孫朋友要報仇,孔秀和吳霸是走不了的。

“前面亭子裡的便是曹寶和蕭升。”喬坤說着,指了指山腰上的一座亭子。

其中,李歌手的一排消息在最上端,顯得很醒目,讓她眼神一凝。

本源鼎是神農傳承之核心,這些年,宋山也算是費盡無數,才集結了五尊本源鼎,已經五鼎合一,重現了本源世界。

桃山並非全部都是桃樹,楊戩三人一路走來,見到的更多的卻是一些不知名的蕨類和灌木,在山麓下的那處禁制的入口,還長着許多的鳶尾和睡蓮,寂寞的綻放着。

而且對於一個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年輕人,突如其來的金錢不見得是好事。

“劇本兩位應該看過了,我們是很有誠意的。”王奈傑神情坦然,語氣誠懇。

“行,亂七八糟的活動,我也叫上你了,倒是過幾天,我有一個朋友,弄了一個遊艇爬,這香江不少富家子弟都參加,你要不要去玩一玩!”許盛想要盡一下地主之誼,便說道。

這巴圖顯然屬於這一類罕見的飛頭之人,仗着一手飛頭的特異本領,成爲方圓之內,人們以爲的神。

湖人進攻,費舍爾右翼停球,與加索爾做擋拆配合,前者弧頂跑,後者往籃下空切。

秦漸這個時候雖然稍微經過休息,恢復了一點內力,但是想要打敗他,確實還有些困難。

也不得說這個傢伙的防禦相當強悍,連腹部的肌肉組織都那麼變態,周焱的刀只刺進去三分之一。

白延應好,一手虛按着可樂的背,帶着可樂來到樓下餐廳,被叫起來的廚娘,將儲存在冰箱裡的點心給他們加了下工。

猛然心中一驚,太后拐着彎抹着角,不是要我的命……是要我的這一雙眼睛?可是爲什麼?

景塵羞愧不已,聽到胭脂要跟着李錫一起去災區,他更是無地自容,此時再聽到蕭飛燕的話,他再也按捺不住,立刻推開門跑了進來。

楊安皺眉,說他今天看到那襁褓裡的孩子,居然勾着嘴角在跟他笑。

明白是遮眼,可又感覺自己穿越了一回,看了一場雖然畫質很差,但極其觸動的大片兒。

“你就這點能耐!天使族,不過如此!”周焱單手持刀,渾身一乾二淨,根本就跟對面的天使族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知道是連晉集團的事,可真的沒辦法像他幫我那樣的幫他,能做的,就是握緊他的手。

非得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這完全不像公子爺的作風,更何況,公子爺溫潤無雙,計謀天下無敵,楚長洵完全屬於坑謀拐騙,他還很流氓,哪有一點公子爺的特質?

“幻流,多管閒事。”稚嫩的童音帶着幾分鄙夷,明顯對於某隻鳥太過敬業而不齒。

提示接連響起,只見寶箱底部,一根樹枝靜靜躺在那裡。沒有葉片,晶瑩剔透宛如水晶,表面有着溫和的流光。

只是這卻是一個十分耗人的事情,不論是上官飛還是樂冰,都得一百二十分的注意才行,唯恐功虧一簣。

“怎麼了,星兒?”僞善孃親南宮茹察覺她的異樣,回過頭慈愛的道了一句。

兩人點了一盤烤雙足飛龍裡脊,一盤油炸星界蝦,一份咕嚕獸肉腸,一盤亞特蘭蒂斯水果沙拉,一籃子精靈麪包,以及一盤天知道是什麼的肉製成的肉排,當然,也少不了來自亞特蘭蒂斯世界的精靈美酒。

寶塔的下方,雖是茂林如蓋,枝繁葉盛,但是,卻沒有半點生的氣息,周遭靜謐異常,淺灰色的瘴氣瀰漫在空氣之中,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來攻擊他們的獸類雖多,絕大部分卻都是靈力低弱的靈獸,依照獸類天生對於威脅的察覺,如果沒有契約人身的情況下,是絕不可能攻擊比自己能力大的多的獸類。

中年警察再次往桌上攤着的記錄白紙掃了一遍,類型:交通意外,牽涉人數較多。

朱達還是拿起了木棍,自從他練武開始,一直是拿着這木棍,還真沒怎麼用過真刀,周青雲也是如此。

而且最要命的是,氣運不帶在身邊,如何凝聚金蓮分身,如何操縱周天星斗大陣?

盞茶之後,這粒靈丹才完整的煉製完畢了,只見雲浩丹火一收,這裡靈丹緩緩地掉落在他的手心內。

傍晚回到公寓後先是檢查了一遍鬍匪的狀態,發現沒有什麼意外之後她便將那些買來的雞,魚剖洗乾淨放到了廚房裡。

蒼天愣了下,神色呆木,這孫飛燕,竟然有如此手段,要知道,這爆裂出的殘暴氣息,可不是任何人能夠指揮的,就算實力達到仙王境界,也不行。

見王荌要走,錚也沒有刻意的挽留,畢竟時候不早,該好好休息了,再說了王荌這幾天爲了招安的事情,應該沒少忙活,所以,他已經挺勞心勞累的,早點回去休息也好。

無花宮主雖然對冥界及鬼修瞭解不多,但是她還是知道鬼修的詭異的,所以在聽到雲浩的提醒之後,一手輕點遠處空中的由她那髮簪變化而來的朱雀,隨後那朱雀在空中一聲長鳴,瞬間便轉回到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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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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