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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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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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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7 21:50:51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4-11-7 21:54 編輯

第1315章 人間劍氣近矣

一座常年雲霧繚繞的大山,周邊土民都說山裡有神仙。

陳平安和寧姚在山腳附近落腳,見那山頂有位古貌道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邊,正在吐納煉氣,道人境界不高,尚未結丹,但是道氣不淺,竟是能夠影響到一地山水的氣運流轉。

陳平安收回視線,難免有些感慨,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何人無事宴坐空山?好個無事真神仙。

他們也不去打攪那位棲真隱者的清修,各自捏了一記法訣,縮地脈至黃泥阪渡,跨山越水如摺紙。

好不容易單獨相處了。可以暫時不管天不管地,不用去管山上的恩怨,不必管人間的大勢。

所以陳平安與寧姚並肩走在仙家渡口,他還是施展了一層障眼法,青衫挎刀,意態閒適。

身材修長是真,至於能否算得上玉樹臨風,估計得看在不在落魄山。

至於寧姚,還是寧姚。身穿一件翠綠長袍,背劍。

浩然天下這邊,清楚寧姚真實容貌的修士,暫時還不多,而且幾乎都在山巔。

黃泥阪渡口位於大瀆北岸附近,附近的村妝渡,卻在南邊,兩座仙家渡口的名字,都土氣。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村妝渡屬於一個叫漁歌山的仙家門派,道場不大,女修居多,修習水法,所以比較駐顏有術,跟青梅觀相仿,擅長鏡花水月這門營生,不過掙來的錢都是用來周邊的修繕山根水脈,在山上口碑很好。她們覺得村妝渡實在是不好聽,就改名爲綠蓑渡,只是山上修士哪裡會認這個,畢竟漁歌山的‘村姑’,與那無敵神拳幫的‘宗師’,當然還有正陽山的劍仙,書簡湖的道德君子,都是早年寶瓶洲的金字招牌。”

要說如今的光景,自然都被披雲山的夜遊宴搶去了風頭。

寧姚莞爾一笑,“夠損的。正陽山那邊也樂意,不計較?”

陳平安憋着壞,一本正經說道:“當年看不慣正陽山劍仙做派的仙府、道場,多了去,我跟劉羨陽上次做客正陽山,多少修士覺得大快人心,等於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若是好人能以惡法磨惡人,磨得他們半點脾氣都沒有,旁觀者瞧了,總是痛快的。”

寧姚說道:“關於那塊界碑?陸沉好像說過一句類似讖語、預言的話?”

陳平安點頭道:“拭目以待。說句真心話,我比正陽山更希望撤掉那塊碑文。”

寧姚笑了笑,“你就沒有享清福的命。”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誰說不是呢。”

上次做客十萬大山,老瞎子聊起寧姚,順便提醒了陳平安一句“爲學日增,爲道日損。”

陳平安不笨,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要多學學寧姚,畢竟自古修道都在求真求簡,登山證道之路,山下的十八般武藝傍身,反成累贅,就像一個人的籮筐裡揹着再多的金銀,又有何益。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聽顧璨提了一嘴,他是從柴伯符那邊得來的小道消息,漁歌山主攻水法,其道統發軔,好像跟柳赤誠的那部《截江真經》有些淵源。只是劉志茂不說,柳赤誠自己忘性大,外人就沒辦法去考據了。”

那柴伯符也真是個妙人。能屈能伸,既能狠也能慫,跌境破境起起落落,家常便飯了。

就是不知道鄭居中能否憑此觀道,爲金丹、元嬰兩境別開一番天地?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座黃泥阪渡,其實歸屬大驪軍方,只不過朝廷找了個臺前的傀儡。類似的地盤,還有很多,只是都不能公開。”

寧姚訝異道:“大驪王朝豈不是很有錢?”

陳平安一愣。大驪王朝到底多有錢,陳平安如今也只是有個粗略答案,只是寧姚竟然談“錢”,可能就像當年她在鐵匠鋪子那邊煮藥差不多?

寧姚笑道:“學你說話。”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崔師兄其實一直想要吃掉寶瓶洲的那個‘山’字。”

寧姚有些疑惑。陳平安伸手虛點,寫了個“仙”字。寧姚瞭然,山上修道的仙家,被吃掉了“山”,好像也就成了人。

寧姚問道:“要延續你師兄的想法,而且不單單是山下人管山上人那麼簡單?”

陳平安搖搖頭,無奈道:“恐怕要比躋身十四境還要難。”

翻書人能夠真正看懂歷史,已然不易。要想“親筆”寫好歷史,何其難也。

歷史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永遠處於下游的人,能夠記住幾座上游的山?

寧姚餘光瞥見陳平安的臉色變化,好奇問道:“樂呵什麼?”

陳平安忍住笑道:“大驪刑部的三種無事供奉牌,我各自準備了一塊。”

寧姚問道:“然後?”

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笑道:“比如之後在路上碰到不長眼的傢伙,我就拿出三等無事牌,嚇不住他,就換成二等,等到他們搬來救兵,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再拿出頭等無事牌……只是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不過黃泥阪渡屬於大驪王朝邊疆地界,又是大驪邊軍秘密持有,這就意味着此地必然會有一位擁有一塊無事牌的大驪諜子坐鎮幕後。故而陳平安設想的場景,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往南走,過了大瀆,纔有可能。

寧姚的想法和思路,總是異於常人的,問道:“就不怕對方誤會你是大驪刑部官員,在衙門裡邊專門負責頒發無事牌的?”

陳平安有些吃癟,興許是自己也覺得有趣,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容燦爛,放聲大笑起來。

寧姚很少看到這樣的陳平安,自從認識他,就很少見到陳平安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聲。

好像他的人生道路上,這樣那樣的失望都不至於讓他絕望,也不知是真的想要告訴別人,還是用以提醒自己,許多的故事,大大小小的,末尾就兩個字,“還好”。而“還好”的註解,大概就是“希望”。

於是寧姚也抿嘴笑起來。

陳平安閒聊起一些沒有寫在遊記上邊的事情,說第二次出遠門,去找她的途中,遊歷期間,曾經聽一個老人在酒桌上邊說過,他這輩子就沒見過一個壞人變好過。

醉醺醺的少年,在錯愕震驚之餘,偏不信如此。

老人也不生氣,說那就賭一頓火鍋,誰輸了誰請客。

寧姚問道:“分出輸贏了嗎?”

陳平安說道:“不好說。可能宋老哥就只是想要吃頓火鍋,誰請客都一樣。”

曾幾何時,白天遠遠看着紙鳶,遠遠聽着讀書聲。曾幾何時,高大少年舉着火把進山,大聲喊着草鞋少年的名字。

東西南北的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的喜怒哀愁,人鬼神仙的貧富窮通,天地間,真有那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渡口剛好有一艘去往村妝渡的仙家渡船,小半個時辰就能到,陳平安就買了兩塊登船竹牌,類似山下的短途路引,約莫是見他也不像個有錢的,掌櫃額外叮囑一句,木牌上邊表明了下船地點,若是過了村妝渡還沒有下船,一經查實,要罰很多錢的。

等了船,他們憑欄而立,足下雲海青山,一起遠眺那座懸浮在寶瓶洲中部上空的“秋風祠”。

寧姚境界更高,將那香火鼎盛的秋風祠看得了然分明,如同一座循環不息的大陣,將那香火自行凝爲粉色的氤氳氣運,再分出無數條虛無縹緲的紅色絲線,散落在地上的人煙稠密處。只是祠廟氣象堂皇,絕非旁門左道的紅粉陣、胭脂場之類。

秋風祠地界,位於一座懸浮的湖泊,湖心島嶼上建造有一座類似祠廟的古老建築羣,三字匾額,完整秋風二字,最後一字只剩下半個“司”字,想來是失去了個豎心旁,所以就被命名爲秋風祠,這些年來,山上訪客多如過江之鯽,都想要一探究竟,看看能否將此地收入囊中,變成一處私人道場。

可惜至今依舊是一處不可力取的無主之地。

前些年一起參加過落魄山的宗門觀禮,謝松花帶着陳李和高幼清,還有鬱狷夫和林君璧,一起走了趟秋風祠,之後陳清流和辛濟安,也曾遊歷過秋風祠。

寧姚好奇問道:“這麼個地方,還是沒有主人?”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進我秋風祠,入我相思門。必須是一雙天作之合的癡情種,纔有些許機會入主其中。但是好像需要付出代價,需要補缺神位,就地成神,職掌一部分人間姻緣。”

緣於此地是吳霜降和柳七,聯手驪珠洞天那位開喜事鋪子的蔡道煌,也就是胡灃的爺爺,他們秘密打造出來的一座定婚店,姻緣司。

它與夜航船,還有金甲洲的山市觀海樓,以及桐葉洲那處據說藏有一樁服丹飛昇大機緣的秘境,都是差不多時候出現的。秋風祠是一處極爲特殊的山水秘境,並無仙法禁制,修士進出無礙,不似尋常遺址,不是機關便是陣法,層層障礙阻攔訪客。

陳平安問道:“想去看看?”

寧姚說道:“不已經看過了。”

秋風祠內異象橫生,社鼓神鴉,有那美人長袖折腰翩翩起舞的長生殿,明明散落滿地、修士卻無法拾取的桃花扇,一條飄滿了題詩紅葉的溝渠,掛滿了同心鎖的白玉長橋……使得寶瓶洲的山上道侶,俗世情侶,犯了單相思的癡男怨女,都願意去那邊燒香,求一份美滿姻緣。

如今就有幾艘仙家渡船專門去往秋風祠,可謂生財有道。

陳平安說道:“遠觀近看還是不一樣的。”

寧姚搖頭說道:“沒多大意思。”

劉蛻的流霞舟,到了大瀆附近,就開始兵分幾路,除了陳平安和寧姚率先下船,聶翠娥和華清恭他們四個,趕去那座據說姻緣籤很靈的秋風祠,湊個熱鬧之後,再直接去落魄山,至於陳劍仙就任大驪國師的那場慶典,他們合計一番,覺得還是不去大驪京城了,尤其聶翠娥有師命在身,要趕緊拜會一下那位景清祖師。

她實在無法想象,怎樣的修道之人,何等的功德圓滿,才能讓師尊如此敬重?

劉蛻和齊廷濟很快也下了船,他們要去觀覽那處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海上遺址,繡虎曾經將兩洲版圖合二爲一。

劉蛻竟是將流霞舟隨手贈送給了捻芯,下船跟齊廷濟御風趕路,捻芯也不客氣,她便駕馭流霞舟,帶着那撥龍象劍宗劍仙,來到大驪京城外的渡口,停泊靠岸,她手持一塊頭等無事牌,去往京城國師府。

御風途中,齊廷濟笑道:“倒是出手闊綽。”

他可從沒有跟劉蛻介紹過捻芯的身份。

劉蛻自有其理由,說道:“女子,並非劍修,還是從飛昇城裡邊走出來的,她哪怕跟寧姚站在一起,竟能不落下風,弱不了。”

齊廷濟稱讚道:“你真是天生的買賣人。”

劉蛻自嘲道:“有卵用。”

在京城那邊,一路勘合身份無誤,捻芯進了與她想象有些出入的府邸,第一感覺,就是個夏夜宿直的好地方。

一進院落桐蔭涼爽,二進有松子落階聲,三進桃花香滿院,眼耳鼻,都有福了。

除了出面接待她的容魚,捻芯也見到了林守一,自古舉子進京趕考,有錢的住客棧,沒錢的借住寺廟,像林守一這樣直接借住在國師府讀書備考的,不多見。

捻芯還看到了餘時務他們這撥隱官“心腹”,都在這邊當差,在不同的官廳處理公務。蕭形比較沉默寡言,公孫泠泠還兼着廚娘,被逐出櫻桃青衣一脈的她,還是用那個於磬的化名。此外少女容貌的豆蔻,與仙藻,給捻芯一種不適的微妙感覺,類似“假人”,卻生機盎然。

渡船在村妝渡靠岸,陳平安很快找到了小陌和趙著師徒,在渡口附近羣山中的一座舊山神廟,廟祝是位婦人,不曾修道,她年紀不小了,花甲高齡,依舊望之如四十許人。

當時謝狗先行下了夜航船,她趕去書簡湖,要將那半百號女鬼交予曾掖和馬篤宜的五島派。小陌走了趟天幕,陳平安還交代了一件事,找一找趙著,如果沒有靠近落魄山,就帶來村妝渡這邊碰個頭。青虎宮道士趙著,是極少數在落魄山祖師堂有座位的客卿,趙著這次北行,是爲了徒弟甘興,一聽說陳山主有了解決隱患的法子,趙著就立即啓程趕赴寶瓶洲,走得倒不是太着急,更像是帶着徒弟雲遊四方,增長見聞。上次陳平安路過桐葉洲清境山,就已經在甘興的掌心畫下一道符,寫了個“敕”字,用以壓勝那股來歷不明的“死氣”,不過到底是治標不治本,陳平安回到扶搖麓私人道場,對待此事便上了心。

小陌在一艘跨洲渡船上邊尋見了趙著師徒,便將他們帶來村妝渡,在此等待陳平安和寧姚。

雖然謝狗沒有明說,但是陳平安和小陌,都知道她已經明確了自己的那條合道之路。

劍修白景立下宏願,要在人間傳下三十六條道脈,爲“遠古”續香火,損有餘而奉不足,行天道。

事實上,在十萬大山,白景問那之祠兩個問題,來得及嗎?有用嗎?

老瞎子說話一貫不好聽,反問兩句,來不來得及誰說了算?有沒有用,結果一到,不就清楚?

除了小陌和趙著、甘興,還有兩張生面孔,其中有個跛腳老道士,手持一根萬年藤製成的行山杖,揹着個木牌,上邊畫着一位三綹雪白鬍須的道家神仙。身邊跟着個裹纏綁腿的矮瘦小道童,揹着一把胡琴,跟着師父一起走南闖北。在那山水間,師父唱道情,徒弟便拉胡琴。師父總說想要當好道士,就得有一副好嗓子,這輩子纔有機會攢下錢,蓋一座廟。

兩個道童年齡相仿,就有的聊,他告訴甘興這個新認識的朋友,爹孃想要他無病無災,長命百歲。便在附近觀道里邊,尋了一尊神仙老爺的塑像,磕了頭寄了名,逢年過節,便要帶他去那邊敬香。

老道士身材瘦長,一擡眉,額頭便有細密的皺紋。一雙手,瘦得露骨,全是筋。

約莫是背神仙背久了,顯得有些駝背。

陳平安看着那個略顯拘謹的背胡琴小道士,總覺眼熟。

閒聊之下,得知老道士是來這邊找朋友敘舊的。

齊廷濟和陳緝,都說了幾個姓名和門派,包括無敵神拳幫的高冕在內,總計五位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修,明確在世。他們或是閉關多年,隱世不出。或是遊戲紅塵,雲遊四海。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選擇隱瞞,或者說捨棄了劍修身份。按照齊廷濟的猜測,是老大劍仙的要求。

爲朋友,爲江湖道義,高冕兩次從玉璞境跌回元嬰境,上次在大瀆戰場,更是直接跌到了金丹境,堪堪保住了一顆金丹沒有徹底崩碎,一來此生註定升境無望,再者也想要給年輕人挪挪位置,高冕便辭去了幫主身份,也由着那幫小王八蛋改了幫派的名字。

一個山上門派,終於有了個符合仙家氣派的名稱。

對此高冕倒是不反對,只是覺得可惜,泯然衆矣。

遙想當年,風雪廟魏晉,身爲山上劍仙,偏喜歡騎驢醉酒走江湖。

寶瓶洲女修當中,也有一個極有名氣的,便是無敵神拳幫的赫連寶珠,鄭大風就對她情有獨鍾。之前寶瓶洲山上的鏡花水月,要比桐葉洲甚至是北俱蘆洲更出彩,只說落魄山那邊,陳靈均他們幾個,都是好這一口的。想當年陳平安第一次接觸鏡花水月,就要歸功於陳靈均。

不過根據大驪諜報顯示,赫連寶珠除了是高冕的親傳弟子,還有一層隱蔽身份,她實則出身竹籃堂,跟公孫泠泠一樣,都是櫻桃青衣一脈。

陳平安便有些猜測,老道士正是五位“私劍”之一。果不其然,那老道士也猜出了陳平安的身份,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寧姚,撫須笑道:“正好。見不見高冕倒是其次了。”

陳平安終於想起爲何看到那個道童,會有一種熟悉感,因爲與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樑爽有關。

老道士確實灑脫,自曝其短一句,“說實話,我跟高冕,哪裡配與你們面對面說話,得了便宜便不賣乖,就此作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道長,你這位徒弟,恐怕有一樁宿緣,與龍虎山道士樑爽有關。”

老道士愣了愣,看來是聽說過“樑爽”這個名字的,笑道:“果真有緣,自會相見。”

老道士帶着徒弟飄然下山,那道童與甘興依依惜別。

在舊山神廟內,陳平安開始着手解決甘興的隱患,辦法很簡單,讓已經躋身十四境的小陌負責遞劍,將甘興體內那些死氣逼迫到一處氣府之內,再由他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吃掉”!如今的陳平安,天地混沌一片,最宜煉化此物不過。人身如廟宇,神不在鬼就來。頃刻間,那些與小道童甘興魂魄糾纏不休的死氣,便被陳平安轉移到自身天地。甘興其實並無任何知覺,不過陳劍仙說無礙了,便跟着師父一起與他稽首道謝。

陳平安受了一禮,提醒道:“甘興,這處荒廢的山神廟,與你有道緣,以後等到你自己攢了些錢,記得重新修繕一番。”

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附近隱居於村野的高冕。

高冕身材矮小,貌不驚人。老人更像個落草爲寇的劫匪,上了年紀,劫不動道了,便找個地方退隱養老了。平日裡有事沒事,就喜歡拿個雞毛撣子,撣那青衫長衣,噼裡啪啦亂拍一通。

今天見着了陳平安跟寧姚,高冕當時正蹲在院子裡兜着一捧花生,看着滿地走的毛茸茸小雞崽子。難得有客登門,站起身,高冕神色複雜,醞釀片刻,笑呵呵說道:“扶搖洲那邊,有個老朋友,早先每隔十幾年都會通個信,後來就是打那場仗了,他沒走。”

“也曾當面勸荀淵不要捨命不捨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荀老兒不聽,沒法子的事。”

“就不問問看,我當年爲什麼要離開劍氣長城,躲來寶瓶洲這邊?”

“也不問既然知曉了你的身份,爲何不與你這位劍氣長城隱官相認,拜個碼頭?攀個親戚?”

“我來寶瓶洲,是半個同鄉,你去劍氣長城,還是半個同鄉。呵,我們真是一整個的同鄉了。”

大概有些人生宛如喝快酒。

聽到這裡,陳平安終於開口笑道:“就只是跟一個金盆洗手的江湖前輩,曬曬日頭,扯扯閒天,順便跟前輩說句,還在江湖裡邊的晚輩們,人都不錯,出息不小,以後會越來越好,讓他不要擔心。”

“後生,喝得酒麼?”

“我一個在劍氣長城賣酒賣出天大名頭的,前輩這話問得過分了,是醉了還沒醒麼。”

————

越多越多的劍仙,出現在大驪京城。

芒種日。天矇矇亮,陳平安走出人云亦云樓,獨自走在寂靜的小巷中。

一國首善之城,早已萬人空巷,所有人都在耐心等待他的現身,都想要親眼目睹大驪王朝新任國師的容貌。

當他走出小巷的那一刻,附近人羣先是屏住呼吸片刻,隨後霎時間轟然雷動,響聲連綿不絕,彷彿整座京城都在震動,好像整座寶瓶洲都醒了。

道路兩側,大驪武卒依次排開,鐵甲錚錚。

一輛馬車停在小巷外。

附近一個少女揉了揉眼睛,兩位哥哥滿臉漲紅,她則有些迷糊,啊?真像!

馬車在轉入御街主道之前緩緩停下。

兩撥劍仙在此等候,一起走向皇宮。

爲首者,陳平安。

寧姚,十四境。小陌,十四境。謝狗,飛昇境圓滿。裴錢。米裕,仙人境。邢雲,柳水。柴蕪。姜尚真。

齊廷濟,飛昇境。陸芝,飛昇境。邵雲巖。高爽,仙人境。郭渡,道侶凌薰。金鋯,竹素。黃陵,仙人境,佩劍三窟。宣陽。梅龕,弟子梅澹盪,道號震澤,仙人境。

就像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

今日人間劍氣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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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
匿名  發表於 2024-11-9 22:20:59
第1316章 太陽和野草

靈魂契約,契合靈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對方手段通天,都無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黃雞,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樣沒辦法解決這種約定。

爲了防止這傢伙變卦,出現反噬的現象,名師大陸就曾專門定下,即便對方可以脫離天道之冊,也無法掙脫靈魂間的約定啊!

“靈魂契約,的確無法從識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連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氣體,將這種契約化解掉,並不難……只要有足夠力量,轟擊契約所在之處,就能做到!”

狠人道。

靈魂契約,是建立在天道基礎上的,特殊力量連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個靈魂契約,只要處理得當,又有何難?

“原來如此……”張懸目光一閃。

“和你說這麼多,也算感謝將我帶到神界了!”

解釋完,狠人不再多說,身上的氣息愈發的亙古悠遠,身後的黑洞變得更加巨大,顯然說話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補。

“張懸,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實力越強……”

洛若曦也發現了不對勁,急忙傳音過來。

“準備動手吧!”心中疑惑盡消,張懸深吸一口氣,手中長劍,陡然揚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

轟隆!

最強大的劍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攔?

這一招劍法,雖然是沒達到帝君領悟的,卻蘊含了心中的一切執念,將體內的天若有情功法,發揮到了極限。

呼!

一劍將狠人的攻擊,斬成兩半。

同一時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滾,劍芒如雪。

她的劍法和劍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和大道自然的瀟灑。

“你們的招數是很厲害,但對比我,還是差了些……”

輕輕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來。

一瞬間,遮天蔽日,手掌將天地都籠罩了,空間碎裂,日月星辰都彷彿要被硬生生打下來。

噗!噗!

張懸和洛若曦同時倒飛而出,人在空中鮮血狂噴。

以二人的實力,竟然抵擋不住!

這傢伙到底達到了何種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來,每走一步,就有蓮花綻放,虛空中帶着流水的聲音。

遠遠看去,逼格十足。

煉化九天混沌金蓮,他的修爲比起張懸,絲毫不弱。

一拳揚起,力量衝上九天。

和狠人對碰,同樣倒飛而出,擋不住一招。

張懸捂住額頭。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舊不改裝逼的本性……

這麼絢麗的裝逼,還不如將力量集中起來,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們死了,我們都會死……”

小黃雞一聲大喝,赤紅的的火焰燃燒,天空都像被點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聯合,毀天滅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擋不住,但對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擊來到跟前,黑洞陡然變大,眨眼功夫就將力量吞噬乾淨,緊着着反擊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張懸等人一樣,倒飛而出。

十大帝君,聯合在一起,竟然都沒擋住對方一招!

這傢伙,怎麼會這麼強大?

“你們可以死了……”

一招擊潰衆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來。

“鼠輩敢爾!”

伴隨一聲大喝,之前劍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現,擋在面前,手中長劍化作銀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實力?”

張懸瞳孔一縮。

這位老者當初跟在青年身後,本以爲只是個隨從,最多封號神王,施展出力量才發現,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強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麼?

“他本身就是劍神天的帝君……”掙扎站着身來,洛若曦咬牙道。

“那……傳我劍法的青年呢?”張懸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剛想回答,空間一陣扭曲,隨即看到劍神天的這位帝君,同樣倒飛了出去,落在不遠處,砸出一個大坑。

張懸現在的實力,和對劍道的領悟,遠超過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爲不弱,劍術高明,依舊不是對手。

“哈哈,帝君,一羣土雞瓦狗而已!今天我就滅了九天,滅了這神界,將一切規則踏平!”

將劍神天的帝君擊敗,狠人瘋狂大笑,四周的空間不停坍塌,襯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麼辦?”張懸拳頭捏緊。

剛纔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強戰鬥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將最強招數使用了出來,都沒擋住對方的一招……

難道神界,真的沒人能夠擋住眼前這位?

任由他將世界毀滅?

“唯一的辦法……是將你的天道有缺,迴歸天道本身,讓天道將他鎮壓……”洛若曦秀拳捏緊,眼眶泛紅。

“迴歸天道本身?”張懸知道她的意思。

腦海中的圖書館,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迴歸,天道就等於徹底完整了,或許就可以修復漏洞,自我將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體的免疫系統。

免疫系統完整,病毒來了,輕易驅趕;壞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強壯的人,也會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強大了,即便天道恢復完整,也無法鎮壓吧!”張懸搖頭。

病毒,免疫系統是可以斬殺,但……猛虎呢?

再強的免疫系統,又有什麼辦法?

眼前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號,天道都可以輕易殺死,可比帝君都要強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這……”洛若曦停頓了一下,潔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沒辦法鎮壓,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過來,斬殺這位,並不難!”

“他?”張懸皺眉。

“我帶你去見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氣,洛若曦一咬牙,轉身就向前飛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從空中墜落。

“你……”張懸劍法再次施展出來,劍意輝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擋住。

“你們快走,我來擋住他……”

知道他們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聲大喝擋在前面,洛七七也搖身一變,迴歸靜空珠本體。

四周的空間凝固起來。

“走!”

見衆人奮不顧身擋在後面,無畏懼死亡,張懸眼眶一紅,不過,也知道現在不是多說的時候,一拉洛若曦,身體一晃,劃破空間,下一刻已經出現在了自在天的範圍。

自在天現在已經沒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處一片混亂。

“你說的他,在哪裡?”

沒空去觀察普通人的生活,張懸看向懷中的女孩。

如果她說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犧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親,你吊墜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獸寵……”洛若曦調息了一下,解釋道。

“父親?”

張懸恍然大悟。

難怪一直覺得吊墜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卻又不同,原來是她父親的。

這樣也就解釋了,爲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墜後,立刻認自己爲主。

“你父親也是帝君?或者擁有超越帝君的實力?”

忍不住道。

圖書館混亂,是吊墜中的血液,讓自己恢復清醒,難不成,不僅她是帝君,父親也是,甚至更加強大?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爲何會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讓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緊。

“天道?你父親……是天道?”張懸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親抵擋不住那隻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進入空間亂流,我代爲掌控天道自然,維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讓他恢復,只有將散開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決絕,不能失敗!才專門進入名師大陸,研究春秋大典,想辦法戰勝孔師!和孔師戰鬥的時候,拜託他的事,也是這個。”

洛若曦道。

張懸恍然。

名師大陸剛認識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講述過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親,自己當時還不明白,現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親,而且還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夠化成人形,並且生兒育女嗎?

“代爲掌控天道自然……你體內,沒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識到她語言中的不對勁,張懸看過來。

代爲掌控,和自己這種融合在體內,是兩種概念。

“我只是掌控,並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張懸鬆了口氣。

這樣說起來,只需要自己將天道有缺剝離出來就行了,並不需要她也死亡。

儘管這種命運,不願意接受,卻也不願意眼前的女孩,受到傷害。

“我將體內的天道有缺剝離出來,你父親就能活過來,甚至將狠人擊殺是吧?”張懸看來。

“這……我也不確定……”

擡頭看了看已經崩塌的神界,洛若曦遲疑。

神界是父親的根基,現在根基都這樣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夠將那個強大的狠人擊敗嗎?

真不好說!

“看來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們只有自己想辦法!”張懸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聯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師,未必不能獲勝!”

“孔師?他……”洛若曦皺眉。

“孔師已經死了是吧!他並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沒錯,他被你斬殺,只是用來脫離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應該和魏長風一樣,是【先天胎魂體】!”

張懸道。

看到魏長風,就明白過來,孔師所謂的保持靈智,應該和他一樣,是先天胎魂體。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後手,復活,只是時間問題。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沒想到,會是這樣。

“過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錯,他應該已經恢復,不然,他的那些學生,不可能連潮汐海都沒去……”張懸道。

孔師的那些學生,子淵古聖等人,個個實力強勁,就算沒有帝君幫助,也必然有辦法進入潮汐海,可卻一個都沒見。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無暇顧及的時候去做!

而這種重要的事,明顯就是讓孔師恢復。

“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釋,單手一劃,張懸重新來到孔師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個老者盤膝懸浮在空中,見他們來到,微微一笑:“來了!”

不是孔師,又是何人!

這位萬世之師,果然沒讓自己失望!

和猜測的一樣,趁着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時候,重新復活了。

“你……”洛若曦嬌軀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復活,不死帝君也活過來了,但……沒想到速度這麼快!

“我隱瞞天道,提前就準備了後手,幽魂池中的那個沒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當日被你斬殺,我藉機擺脫了天道的束縛,重新凝聚肉身,現在也剛剛恢復罷了!”

孔師微微一笑。

他精通時間能力,看起來神界只過了一、兩天,實際上爲了恢復力量,經歷了不知多久。

幾十年的時光,都有了。

“我們三人的實力,是很強,但想要勝過狠人,也沒那麼容易……”

見孔師果真恢復,洛若曦依舊搖頭。

不是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而是事實。

剛纔這麼多人聯合,都沒擋住對方,即便增加一個孔師,又能如何?

同樣改變不了局面!

“我們單個的實力,甚至聯合在一起,的確不是對方的對手,但……如果將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呢?”

孔師笑着看過來。

“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這次不光洛若曦皺眉,張懸也滿是疑惑。

“那個手掌能夠撕裂神界,將天道都打散,實力之強,不容置疑,狠人將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靈氣,單憑實力,我們十幾位帝君,單個拿出來,的確不是對手……”

孔師道:“但聯合在一起,將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過來。

說的簡單,做起來難。

帝君已經站在神界最巔峰了,如果這麼容易吸收別人的力量,她也不至於這麼多年,停滯不前。

“很簡單……我們將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張懸身上,一旦他能衝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師道。

“我?”張懸一愣:“爲什麼是我?”

“靈犀帝尊修煉的是自由自在,超脫自然!但有了父親和天道的制約,有了牽掛的人,就永遠沒辦法真正超脫!如果我沒看錯,當初和我戰鬥的時候,你也曾放棄過,打算被我斬殺吧!”

孔師道。

洛若曦說不出話來。

戰鬥的時候,的確有過這種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剛開始的時候,各自留着後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鬥。

“無法超脫,自然也就發揮不出最強力量,即便給與再多的真氣,同樣無法衝擊那至高的境界!至於我……”

孔師點頭道:“心懷蒼生,想要普度天下,卻不願意別人爲我犧牲,仁慈太多,也是缺點!如果心狠一些,將異靈族滅族,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面……”

當初如果能將異靈族人全部滅殺,狠人就不可能復活,也不會有現在的情況。

“所以,我也不適合!而張懸,功法順心,沒有缺陷。講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無愧,就心中坦蕩。這種人擁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發展空間,只有這樣,才能走的更高,更遠!”

孔師繼續道。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連死亡都不在乎,又怎麼會被其他事情所羈絆?

“這……”張懸皺眉,正想說些什麼,就見孔師目光炯炯的看過來:“不用推辭了,先說時間來不及,去培養其他人,就算來得及,我也覺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靈犀帝尊體內雖沒有天道碎片,卻常年掌控天道,對天道有着屬於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們將力量灌輸給你,你體內就會擁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蓮,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戰九霄,滅萬物!”

“好吧!”

見對方已經做出決定,自己解釋再多也無用,張懸點了點頭。

轟隆!

盤膝做好,一眨眼功夫,兩股雄渾的力量,就從兩側灌涌而來。

張懸全身一僵,整個人彷彿剎那間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靈魂、肉身、真氣,都在瞬間得到了洗禮,越來越強,越來越雄渾。

……

“你們也想攔我?也好,殺了你們,再去將張懸斬殺……”

將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飛,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諸多帝君聯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確很強大,不過,和他比,依舊弱了一些。

潮汐海將神界出了城市外的靈氣,幾乎全部吞噬乾淨,現在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養,舉手投足,帶着毀滅天地的能力,這些帝君、神王,儘管代表了神界最巔峰,依舊不堪一擊。

此時的狠人,彷彿代表了整個神界,無人能擋。

“神界滅亡,我們活着也沒意義,我雲螭,與你同歸於盡……”

雲螭大帝變化出本體,一頭巨大的五爪金龍,凌空向他撲了過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龍就掛在掌心,無論如何掙扎,都逃脫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聲大吼,變化出白虎本尊,凌空來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鳳本尊顯示出來,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頭大龜,宛如託舉着諸天。

四大神獸,鎮守神界四極,同時變化本體,崩塌的神界,都變得緩慢下來。

乾坤彷彿在瞬間定住。

嘭嘭嘭嘭!

連續四掌,狠人將四獸鎮壓下來,眼中閃過一道濃烈的殺意:“既然你們找死,我就成全你們……”

咆哮聲中,正想下死手將衆人全部抹殺,就感到揚起的手臂一緊,在空中停了下來。

“想要殺他們,問過我沒有……”

隨即,衆人震驚的目光中,一個人影從空中緩步走了出來。

正是張懸!

此時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剛纔強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來,宛如整個人就是一個世界。

“進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來,目光凝重。

他顯然也沒明白,爲何短短几分鐘的光景,對方的實力有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不過,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擋不住,我不信,你能擋得住我……”

一聲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張懸長劍揚起,迎了上來。

雙方戰鬥在一起,空間一道道撕裂,氣流四處亂竄。

“張懸能不能獲勝?”

自在天孔師駐地,洛若曦滿是擔憂的看過去。

她和孔師將力量傳遞給張懸,自身修爲,已經降低到只有神王級別,不如之前那麼輝煌了。

不過,級別在哪裡擺着,只要力量足夠,終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復。

“憑藉現在的實力,想要勝過……很難!除非……他能領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師道。

十幾個帝君聯合,都無法勝過狠人,即便他們將力量全部傳遞給對方,想要勝過,也沒那麼容易。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爲……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纔有可能觸碰到頂點,纔有可能真正超越極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遠。

父親還清醒的時候,曾和她說過同樣的話,但……她無法做到,自己心愛的男子,能夠做到嗎?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顆不屈的心!和對這個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問,孔師笑道。

……

嘭嘭嘭!

連續幾招下來,張懸虎口開裂,胸口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傷痕,猙獰可怖。

和孔師說的一樣,即便融合了他們二人的力量,體內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舊不是對手。

“哈哈,還以爲多厲害,不過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對手,早晚都會被殺,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強的攻擊之下……”深吸一口氣,張懸停了下來,不在進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給你最強的攻擊……”

聽他這樣說,狠人愣了一下,隨即冷哼一聲,手掌揚起。

嘩啦!

一道青光出現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強攻擊,整個神界都發出轟鳴,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個巨大的坑洞。

雙眼緊閉,張懸並未躲避。

嘭!

腦袋炸裂開來,靈魂四處潰散。

“張懸……”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臉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發瘋。

雲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這一幕的孔師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讓他突破桎梏,衝擊超越帝境境界的,怎麼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這樣,豈不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好心?

“不對,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師突然開口。

衆人隨即看到,腦袋炸開,甚至靈魂碎裂的張懸,胸口的吊墜陡然炸開,一滴血液懸浮而起,燃燒起來,形成了一團炙熱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無損的身影,緩步而出。

“他……藉助對方的力量,和吊墜中的血液,將天道有缺和靈魂分離了?”

洛若曦瞳孔收縮。

浴火重生後的張懸,體內竟然沒了天道圖書館,沒了天道的干擾,脫離了天道!

“他怎麼做到的?”

孔師也滿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靈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爲了擺脫,他不得不魂飛魄散,藉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這位,只被斬殺了一下,就徹底擺脫,用了什麼辦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擺脫靈魂契約的辦法……”洛若曦反應過來。

靈魂契約綁定主人和僕人,主人不解除,僕人就永遠受制……天道圖書館也是這樣,可以說是一種增強版的契約。

綁定了靈魂,不死不會脫離。

但……狠人藉助那種特殊力量擺脫了靈魂契約,具體方法,張懸之前詳細詢問過,恐怕那時就動了心思。

這才故意拼死,讓其施展出最強力量對他攻擊。

藉助這種力量,浴火重生,沒想到,果然大獲成功!

“原來如此,這纔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從火焰中走出的張懸,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麼,突然一招手,一側的分身,立刻重新變成一朵蓮花,飛了過來。

剎那間,與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衆人感覺,眼前的張懸,像是變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腳掌在地上輕輕一踏。

混亂的九天,立刻穩定下來。

九天混沌金蓮,九天誕生時出現,能夠穩定九天,此時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於他掌控了這種力量。

不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蓮的修爲,他本就達到巔峰的境界,出現了鬆動,似乎隨時都會突破。

“主僕情、兄弟情、師生情、父母情、愛情……融合在一起,原來就是世間萬物,這纔是人!”

面帶微笑,張懸喃喃自語。

天道圖書館脫離靈魂的剎那,他明白過來。

是人看了世界,纔有了世界,還是先有世界,後有了人?

是風動,還是心動!

這個問題,亙古不朽的困擾着無數人。

當然,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沒有生命,沒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義?

所以,突破愛情之後,是衆生情!是交織天下的情感。

世間萬物皆有情感,有情纔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續生命。

愛,是情。

憎,是情。

高興,是情。

痛苦,是情。

離別,是情。

相聚,也是情!

“萬千情意,爲我所用……”

一聲低呼,張懸體內禁錮的境界,瞬間破開。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間,彷彿觸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和大門,靈魂得到了快速的滋養。

無數混沌之氣,涌了過來,肉身也飛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靈力,才能進步,而現在空間亂流、混沌之氣,哪怕是對方的青光,都可以爲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沒想到,自己的全力攻擊,非但沒將其斬殺,反而成全了他,氣的“哇哇!”亂叫,一聲怒喝,再次攻擊下來。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沒在空間亂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覺得曾是我的僕人,蘊含卑微和憤怒,是情;想要毀滅神界,發泄憤怒,是情;想要變得更加強大,同樣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勝得過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張懸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響亮,手掌輕輕一抓。

原本縱橫無敵的狠人,就被無數情感細線,禁錮在一起,束手束腳,無法動彈。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滿是惶恐:“張師,我是你的僕人,不要殺我……我願意靈魂獻祭……”

“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晚了……”微微一笑,張懸搖了搖頭。

掌控天下之情,僕人之類對於他來說,已經沒任何意義了。

殺了神級這麼多人,傷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這麼多朋友,今天,又怎麼可能寬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決,狠人瞳孔收縮,話音未結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陣劇烈的疼痛。

嘭!

一剎那間,爆炸開來,化作無數靈氣,向神界各處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時全部反哺回來,已經枯竭的荒野,重新煥發生機。

“這……”

“這樣就殺了?”

雲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瓏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剛纔他們和狠人交過手,知道可怕,這麼強大的人,竟然隨手覆滅,這位張懸……到底達到了何種地步?

難道帝君之上,真的還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師和洛若曦,鬆開捏緊的拳頭。

“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現在就歸還天道……”

看到剛纔從自己體內,被分離出來的“天道有缺”,依舊在空中懸浮,張懸輕輕一笑,屈指一彈。

嗡!

從重生就伴隨他的圖書館,轟然鑲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鐘般的鳴響,不斷崩潰的神界,肉眼可見的緩慢恢復,混亂的氣流,也重新聚攏起來。

崩塌的神界,終於停了下來,乾枯的靈氣,也伴隨狠人的死亡,慢慢復甦。

“看來,神界要重新迎接靈氣復甦時代了……”張懸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隨天道的補全,已經恢復,神界恢復以前的盛況,只是時間問題。

“張懸,這邊來……”

剛做完這些,腦中響起一個聲音,張懸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這一步,不知飛了多遠,隨即看到一個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傳授自己劍法的那位。

“前輩,你……”

看到是他,張懸一愣。

之前就覺得這位,深不可測,現在才發現,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絲而已,已然達到了帝君的最巔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強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聶銅!”青年身上散發出一往無前的劍意,淡淡道。

“聶銅?”張懸皺了皺眉。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跟我來,帶你見我哥哥!”叫做聶銅的青年莞爾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張懸緊跟在身後,不知飛了多遠,在一個山峰前停了下來。

隨即看到了另外一個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雙眉上揚,給人一種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這實力……”張懸一顫。

眼前這位青年的實力,竟然比他還要強大,同樣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爲更加深遠厚重!

“在下,聶雲!”青年淡淡一笑,看了過來:“也就是……聶靈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親!”

“若曦的父親?”

張懸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說過,自己的父親,是天道,怎麼都想不到,是這樣一個年輕人。

“我一氣化三清,一部分靈魂,變成了天道!再說,這個世界,是我創造的,說我是天道也無不可!”聶雲淡淡一笑。

張懸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這人創造的?

那他的實力,該有多強?

“不對,如果神界是你創造的,你又是天道,爲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張懸看過來。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極有可能徹底崩塌,爲何眼前這人,不管不問?

甚至連女兒的生死,都關心?

沒回答他的問題,聶雲淡淡的看過來:“你認爲……神界之上,還有更加強大的生命嗎?”

“這……”張懸停頓了一下:“應該有吧……”

雖然沒見過,但既然他能修煉到這種境界,或許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強。

就好像眼前這位。

“我曾懷疑,神界之上會有更強大的生命,所以用盡全力窺視,最終引來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個手掌破空而下!”

聶雲看過來:“當時如果我躲閃,極有可能整個神界都會被抹平,再沒有半個生命……所以,擋下了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這種情況,我想恢復,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脫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來,神界之外,又有什麼……單靠我一人很難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沒有生命,能夠突破帝君桎梏,達到和我平齊的地步!”

“所以,就將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層的世界……分別賜予原本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和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而你,最終沒讓我失望!”

聶雲笑道。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這樣說來,我穿越,也是因爲你?”張懸心中一震。

難怪,能夠穿越過來,沒想到都是眼前這位所爲。

“呵呵!”聶雲輕輕一笑,道:“本身屬於這個世界,就有着對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難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動,並沒想到,你真的能夠成功……”

“我……”張懸臉色一紅:“如果不是孔師,我根本不可能達到這種地步……”

沒有孔師的無私奉獻,想要達到現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機會我給他了,沒把握住而已。和靈犀的比鬥,其實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機會,可惜,他選擇了退避,以爲自己留了後手,可以全身而退,實際上卻是失去了勇猛精進,面對超越我們的人,如果連這點精神都沒有,又如何能夠與之抗衡?”

聶雲道。

張懸沉默不語。

當時二人的戰鬥,他都看在眼裡,孔師的確在果決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願意斬殺洛若曦吧。

可惜,就這一念之間,錯過了晉級的機會。

“如果孔師獲勝,若曦就會死……”片刻後,張懸看過來,眉毛皺起。

難不成,眼前這位連女兒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會死……”聶雲淡淡一笑:“你現在的實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覺得二人的實力,生死關頭,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這……”張懸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兩個概念,如果他真的願意出手,的確可以在最後關頭將人救下,而且保證,一點傷都受不了。

“靈犀,是我另外一個妻子洛傾城所生,所以她僞裝的名字,姓洛……爲了能讓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現在一直以爲我還陷入昏迷……”

聶雲苦笑一聲:“我這個爹也算做得夠狠了……這樣吧,這件事還是你和她解釋吧,畢竟,她現在的心思,已經轉移到你身上了,我這個老爹,估計都想不起來了……哈哈,我暫時就不出現了,躲避上一段時間再說,不然,真怕她鬧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這位如此不靠譜的老爹,麪皮一抽,張懸只好答應:“好吧……”

不答應也沒辦法,誰讓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兒……

“天道圖書館,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說明了能力和潛力,將來前途無量,我女兒能和你在一起,做父親的,也算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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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12 19:39:29
第1317章 任你萬山圍欄

御道上的劍仙隊伍,穿過千步廊,真有人間浩蕩百川流的氣概。

走在小陌和謝狗這邊的劍修,都喜歡調侃柴蕪幾句,不是米裕勸她別緊張,就是姜尚真問她出門前有沒有喝酒。

柴蕪確實緊張,早知道出門前就喝個二三兩小酒了。

寧姚眯眼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

按例皇帝陛下參加朝會,會先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稱爲金鑾殿後邊的大殿休歇片刻。

但是今天皇帝宋和卻是早早等在作爲宮城和皇城界線所在的大門前,他要打破朝廷常例,與新任國師一起走入那座大殿。

說是萬人空巷,卻也有習慣晚起的懶漢,被那震天響的喊聲給吵醒,翻了個身,捲了被單矇住腦袋,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幾句。

也有那故意閉門的宅邸,或是讀書人在私自修史,不飲一盅酒,提筆不精神。

或是對朝廷始終不滿的白身文人,眼不見心不煩,管他是誰當國師,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吃皇糧的官。

還有一些身份特殊的別國人氏,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相對無言,他們這些暗線都準備撤出京城地界了,大驪刑部的收網,已成定局,說不定就是今天,至遲不過明後天?

不少恰好遊歷至此的別洲修士,以前他們外出雲遊,都不會將寶瓶洲考慮在內,更別提首選。他們要比大驪京城的百姓更清楚那場“唱名”的分量。

因爲他們知道老黃曆,中土神洲之外,一洲能夠同時擁有兩位飛昇,例如扶搖洲的劉蛻和楊千古,就已經足夠讓人側目,此外火龍真人之於北俱蘆洲,劉聚寶之於皚皚洲,青宮太保荊蒿之於流霞洲,杜懋之於桐葉洲,哪個老飛昇,不是一洲山河曾經的頂樑柱?再看寶瓶洲,一座大驪京城,幾個十四境,幾個飛昇?

更何況劍氣長城的仙人、玉璞,分量跟浩然天下這邊能一樣?

也難怪劉蛻要說一句只要不是造文廟的反,他跟天謠鄉

劉蛻得了那塊無事牌,隱蔽身形,斂了氣息,在京城街坊、各座私宅巡視起來,管你是什麼家世、府邸姓什麼,路子很野,百無禁忌。他略作思量,還出陽神遊陰神,去往京畿之地。

通衢鬧市中,一位遠道而來的老人,看着街上幾乎完全不動的人流,離着御道還很遠。從朝廷下發給山水神靈的特殊邸報那邊,得知這場慶典的消息,老人就立即往京城這邊趕了。卻沒有跟落魄山那邊詢問什麼,新任國師若是陳平安那小子,還好。若不是,算怎麼回事。

老人正是早就退出江湖的宋雨燒。而他的孫子宋鳳山,孫媳婦柳倩,他們也跟着爺爺一起進京。柳倩最早的表面身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實則是大驪諜子出身,因緣際會之下,如今她已是梳水國竟陵山的山神娘娘。

只是他們也沒有想到今天的大驪京城會如此擁擠,人山人海,書上所謂的衣袂連雲、揮汗成雨,以前讀了總覺誇張,今天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柳倩實在是不願老人白跑一趟,哪怕明知可能性不大,仍是硬着頭皮說道:“爺爺,我與刑部幾位官員有些關係,看看能否幫我們換一個地方?”

若是別人擔任大驪國師也就算了,只能聽個熱鬧,不也是熱鬧。話說回來,若真是他,就算今天瞧不見他,將來某頓酒桌上不一樣見?老人豁達,笑着擺擺手,“大可不必。”

柳倩還是猶豫,宋鳳山握住她的手,笑着搖搖頭,確實沒必要,就聽爺爺的。

就在此時,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不露痕跡穿過人羣,以心聲問道:“可是竟陵山神柳倩?”

柳倩點點頭。

他先遞給柳倩一塊刑部頭等無事牌,再以心聲自報姓氏、身份。柳倩不露聲色,心中卻是震驚,竟是一位大驪頭等供奉?她輕聲問道:“不知趙供奉找我是何事?”

她這次離開山神祠廟,是經過層層審覈、勘驗的,最終得以手持一枚大驪禮部特製、中嶽巡檢司頒發的符籙玉牒,篆刻“涉水”。沒辦法,水神越境登山,山神涉水,便是如此程序繁瑣的,都要照規矩走。那位趙供奉態度極好,神色溫和道:“若是宋老先生願意登高,我可以帶着你們登上皇城的城頭。”

宋鳳山倍感意外,看來還是爺爺有面子。一般人別說皇城頭,登上外城頭都是癡人做夢吧?

宋雨燒有些猶豫,難不成是陳平安從哪裡得知自己的行蹤了,專門讓朝廷這邊破例行事?

老人總是怕爲難別人。

就像竟陵山在上次山水考評中得了個比較罕見的甲等,評語極好,老人高興之餘,總是難免有些犯嘀咕,終於還是不忍心開口詢問一事,甚至都不願與孫子宋鳳山旁敲側擊,真不是因爲陳平安的緣故?到頭來還是柳倩和宋鳳山發現老人有心事,主動提及此事,真不是。老人這才放心。當然也與他們說了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肺腑之言。當時老人稍微喝了點酒,微醺,說你們將來若是真碰到了難事難關,我這個當爺爺的,豁出臉皮,也會跟陳平安說道說道。除此之外,爺爺還是希望你們能夠與陳平安,是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關係,可以一輩子不用求他幫忙辦事,你們就只是朋友……

那名趙供奉,其實不但是刑部頭等供奉,還是一位大驪宋氏的皇室供奉,不過完全沒必要搬出這層身份,他笑道:“宋老先生無須擔心,邀請你們登上城頭,是陛下的意思,不但親自圈畫出來,還額外做了硃批文字的。陛下還讓我捎話給老先生,今日實在事務繁忙,招待不週,還望海涵。”

宋雨燒只是與那位趙供奉抱拳,老人也沒說什麼客套話,場面話。趙供奉笑着點頭致意。

柳倩跟宋鳳山對視一眼。能夠登上城頭觀看慶典,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陛下如此厚待他們,更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趙供奉由於是皇室宗親身份,所以知曉一些更多的內幕,比如皇帝陛下不但知道“宋雨燒”這個名字,還對這位梳水國的江湖老人,心存一份感激之情,只因爲新任國師,昔年的少年遊俠,曾經在老人身邊,在那沙場對峙期間,公開說過一句話。

也正因爲那句話,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當年皇帝陛下的決策走向。

登上城頭,走了一段路程,趙供奉停步處,已經擺有一張案几,放了幾盤新鮮水果、京城糕點吃食,與豪奢無關,但是此間寓意如何,哪怕宋雨燒只是一位江湖中人,也是體味頗多。

宋雨燒抱拳說道:“趙供奉只管忙去,我們絕不會擅自走動。”

趙供奉也不客氣,點點頭,他確實還有很多事務要親自盯着,抱拳笑道:“怠慢宋老先生了。”

宋雨燒站在城頭,眺望御道那邊,老人想起很多舊事,最後想起的,恰好就是那句話。

“大驪陳平安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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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第二大的仙家客棧,位於內城的崇德坊,在此置辦宅邸的人物,多是大驪中層官員,或是頗有財力的富豪。客棧其實是董水井的產業,幕後的真正東家。客棧內建造有一座設置有陣法、掩人耳目的高樓,與幾個京城豪門世族的家族藏書樓差不多高。據說大驪京城,已經多年不曾允許私人建造高樓了。

若說大錢都是上輩子帶來的,董水井上輩子肯定做了許多好事。

劉羨陽和從扶搖洲趕來的顧璨,相約在此,都是同鄉,董半城總不好意思收他們的錢。

事實上,人在京城的董水井,昨天確實是親自接待的他們,安排了最好的房間,下館子逛廟會,董水井都是全程陪同。但是劉羨陽驚奇發現,客棧上下,竟然完全不認得董水井,劉羨陽倒是不心疼財大氣粗的董半城花了一筆冤枉錢,只是惋惜不已,若是誰都認得董水井,自己在客棧不就能橫着走了,等於額頭刻着一行字,你們掌櫃跟我是摯友!

顧璨卻說這就是董水井比較聰明的地方。劉羨陽也懶得問怎麼就聰明瞭,什麼叫比較聰明。

此時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坐在欄杆上,遠遠看着御道的景象。

顧璨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站在一旁,沒有像劉大劍仙那樣不拘小節。

能夠出現在這一層高樓廊道的,註定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貴,不然就是寶瓶洲山上有頭有臉的。

他們都對劉羨陽多有側目,不管認沒認出他是誰,反正誰都沒有說什麼,更無主動攀談。

顧璨認出了絕大部分人的身份,比如無敵神拳幫的赫連寶珠,她身邊有位玉樹臨風的貴公子,一個江湖門派的幫主,身世神秘,據說富可敵國,有傳言他與大驪大皇子是知己。還有那個鬍子拉碴的漢子,是神誥宗的高劍符,神色萎靡,落拓異常。此人跟賀小涼曾經是寶瓶洲公認的金童玉女,可惜造化弄人,有緣無分。老龍城的一位苻氏子弟,正在與一位雲林姜氏的老夫子聊某本小學著作的心得。

劉羨陽的後腳跟輕輕磕着欄杆,嘖嘖道:“看把他神氣的,酸死我了。”

顧璨淡然說道:“夏日炎炎,如履薄冰。你酸個什麼勁。”

劉羨陽撇撇嘴,“往前推個三十年,誰能想吶。咱仨兜裡的銅錢加在一起,能?”

顧璨緩緩說道:“富有清濁新老,窮也分三六九等,你其實這輩子就沒真正窮過,跟我們不一樣。”

劉羨陽笑道:“我只是覺得自己明天一定有錢花,肯定餓不着,所以不怕。”

顧璨還是重複那句話,“你跟我們不一樣。”

劉羨陽氣笑道:“你心眼多,他心思重,我這叫眼睛不窮心不窮,你們倆財迷學都學不來。”

顧璨笑呵呵道:“沒道理的人說起道理往往顯得最有道理。”

劉羨陽說道:“你現在就很有道理。”

小時候,顧璨的眼睛裡,看見的世道里邊,全是壞人。反觀劉羨陽的眼睛裡,好像全是小事。

至於陳平安所見所想,大概就是個老說法,人生無常。

不遠處有位眉眼陰柔的少年,冷笑不已,伸手扶住欄杆,輕聲道:“朝廷如此調度繁瑣,上到六部中樞,下到地方縣衙,明裡暗裡,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真不是勞民傷財虛耗國庫嗎?至於嗎?當真需要嗎?”

一旁的老夫子搖搖頭,捻鬚道:“兩部賬本,一虛一實,你只說實在的紙上賬簿,道理是有些道理,卻是失之偏頗了。”

劉羨陽耳尖,朝那邊擡了擡下巴,顧璨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少年依舊堅持己見,“朝廷必須要講的體面嘛,兼顧震懾屑小之輩,先生,道理我懂的。”

老夫子笑了笑,“有理沒理,總是外人看法更在理,沒理有理,總要自己有數才作數。”

少年撇撇嘴,“反正無所謂,我就是發發牢騷而已。朝廷的軍國大事,總是他們那些當權者在位者說了算。嘿,先生辭官以前說了好像也能算。”

老人啞然失笑,沒有反駁什麼。

讀書人看慣了白紙黑字,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容易非黑即白。

他自己也是從年少氣盛一步步走過來的。也曾環顧四周,瞧得起幾個人?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鼻涕蟲,說說看,哪家姑娘,說話這麼衝?”

顧璨說道:“她姓許。”

劉羨陽說道:“廢話一句,說了等於沒說,天底下姓許的多了去,大驪姓許的達官顯貴……”

顧璨扯了扯嘴角,道:“劉大劍仙慢慢猜。”

劉羨陽好奇道:“那位老先生呢,什麼身份?不像是小姑娘的長輩,西席先生,家族幕僚?”

顧璨說道:“我也在猜。”

劉羨陽疑惑道:“你都不清楚?”

顧璨冷笑道:“我離開寶瓶洲幾年了?你待在寶瓶洲幾年了?”

劉羨陽扭屁股轉身,跳下欄杆,徑直走到那一老一少跟前。

顧璨有些奇怪,難道劉羨陽其實已經知曉那少女的身份?她姓許,實屬特殊,其實她的家族是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姓氏之一,袁!她還有個哥哥,自然是要跟隨父姓的,否則就太過驚世駭俗了。她叫許謐,是袁氏家主、如今大驪都察院一把手袁崇的心頭愛,傳言這位不苟言笑、積威深重的上柱國回到家中,只有在許謐這邊纔會有笑臉,許謐小時候,就坐在袁崇的腿上,老人看書,孩子揪鬍子玩耍,袁崇也從不生氣。

許謐的許,當然就是清風城的許了。

許氏夫婦經營狐國多年,暗中蒐集各種氣運,仙家許氏以嫡與大驪袁氏之庶聯姻,即便如此,外界還是覺得清風城高攀了。年輕夫婦很快就有了一男一女。女孩,便是許謐。傳言京城裡邊有些精通相面的官員,都說許謐未來貴不可言。

不過許謐沒有認出劉羨陽,讓顧璨有些奇怪,只是細想之下,倒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來家醜不可外揚,那場問劍正陽山,劉羨陽讓許氏家主吃足了苦頭,從玉璞境跌爲元嬰。再者上柱國袁氏跟清風城許氏,都是要臉的頭等豪閥、一流仙家,估計都不想讓家族各自年輕一輩知道太多的細節。何況龍泉劍宗的上任宗主,阮邛至今還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比如當時狐國國主沛湘,她就在觀禮隊伍之中,你看清風城許氏敢去落魄山討要個說法嗎?

劉羨陽作揖道:“南婆娑洲陳氏書院儒生,姓劉。見過愚廬先生。”

齋號“愚廬”的老人頗爲訝異,作揖還禮之後,笑問道:“這位仙師,認得老夫?”

劉羨陽咧嘴笑道:“愚廬先生的六部著作,還有散論合集,晚輩都悉心讀過幾遍,一遍有一遍的心得體會。”

老人神色和藹,笑問道:“敢問第一次翻書,劉先生是什麼感受?”

劉羨陽大大方方說道:“看得我昏昏欲睡,目眩神煩,如在學塾,碰到個自說自話全然不管蒙童聽不聽得懂的老學究,只是翻書,便覺得寫書之人定然是個峨冠鐵面的端方之士,我甚至能夠想象他在寫書的時候,必然是正襟危坐,板起臉孔的,要替古人講書說教,所以實不相瞞,我翻第一遍的時候,既煩書上的內容,也煩寫書的那個人。”

“少年”許謐覺得這人說話還挺有趣,對胃口。

老人點頭不已,笑眯眯道:“第二遍又是怎樣的觀感?”

劉羨陽笑道:“略微讀進去一點了,寫得好是真的好,可我還是不喜歡。”

許謐辛苦繃着臉不讓自己笑出聲,她很想朝此人豎起大拇指。

她前些日子一直在山中跟隨老夫子校勘古書,苦不堪言吶。

老人好奇問道:“一般而言,讀書總計不過是增長修養、科場制藝、快目自娛三條路徑而已,我那些舊作,好像都不沾邊,劉先生何必爲難自己?”

劉羨陽說道:“繞不過去。”

許謐驀的瞪大眼睛,好像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老人沉默片刻,問道:“何解?”

劉羨陽笑道:“我雖然在南婆娑洲遠遊求學,但還是大驪出身。”

老人點點頭。

他已經山居多年,來京城的次數屈指可數,也從不摻和朝政,到了京城,只與二三好友敘敘舊而已。只是這些老友,漸漸的,一個個都走了,比如吏部的關老爺子,還有如今兵部沈沉的先生。

百年前,還是盧氏藩屬之一的大驪宋氏,內憂外患,從皇帝到官員,沒有任何開疆拓土的志向,也不敢有。偏偏在此時,朝廷出現了一個治學爲官兩不誤的讀書人,自稱所學是小道,卻有大用處。

他硬生生將一門生僻學問發揚成了大驪王朝的顯學,被譽爲是舊邊疆學說的集大成者,新邊疆學的開山。

大驪官場百年以來,有過兩次邊疆學問的熱情高漲,以至於官員不談邊疆便是不識時務。若談邊疆事務,自然而然便繞不過這位最具慧眼的愚廬先生,

老人笑道:“劉先生,恕我孤陋寡聞,敢問如今在何處高就?”

劉羨陽說道:“老夫子一心閉門研學,確實有些孤陋寡聞了。”

老人大笑不已,抱拳道:“慚愧。”

許謐忍俊不禁,終於如願以償,她朝這傢伙豎起大拇指,姓劉的,是條英雄好漢!

劉羨陽說道:“我有個朋友,讀先生的書要更用心,比我更有體悟。”

老人好奇道:“願聞其詳。”

劉羨陽說道:“他說在一百年前,隨時都有亡國憂患的大驪,就能在霧濛濛的世道里,衝出一個獨樹一幟的讀書人,致力於發明邊疆學說,學力和眼光自然都是極好。但是他最佩服的,猶不在此,他說他很難想象,一個人到底需要對正值最爲疲弱不堪的國家,懷揣着多大的熱忱,才能夠寫下那些願意、敢於對國家給予最大希望的文字。”

老人默然。

許謐愕然。

顧璨轉頭看着劉羨陽。

老人思緒飄搖,記得很久以前,有人邀請他手談一局,對方告訴他,有兩條路可走,僅供參考,如何選,還是看他自己的志趣。

要麼在朝堂,從未來的清流領袖轉爲當那君王心腹的孤臣,追贈美諡唾手可得,但是再往後推移,身後名就未必好了。要麼在書齋苦心孤詣治學,發揚一門繞不過去的顯學,遺澤後世,給寶瓶洲打點底子。

當時尚未而立之年的年輕官員一邊落子在棋盤,一邊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

只是那會兒他也很奇怪,爲何是寶瓶洲,而不是大驪王朝?

不過老人直到這一刻,亦有百思不得其解之處,繡虎崔瀺,爲何會對眼前這位分明屬於亞聖一脈的讀書人,說出這番話?好像不符合繡虎的性格?印象中,崔國師確實會時常找人談心,但是誰敢說崔瀺是在與誰交心?

至於眼前這位姓劉的讀書人,自稱與崔瀺是朋友……以對方敢當面說自己不認得他、確實孤陋寡聞,老人便沒覺得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反而認爲真正的讀書人,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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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府門口,容魚看着那個名叫董水井的國師同鄉,她有些疑惑,自己都說清楚了,由自己領着他進去,沒有任何逾越,董水井爲何還是要執意等林守一出門?這位年紀輕輕的財神爺,總不會是想着在門口閒聊幾句就打道回府吧?難道諜報有誤,其實董水井與國師關係一般,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心結?

林守一卷着本書,走出大門,嘖嘖道:“不愧是董半城,架子真大,要不要放個爆竹迎接你?”

董水井笑道:“不如林玉璞架子大,都能在國師府備考,不拿個狀元,說不過去。”

林守一與容魚說道:“容姑娘不用管我們,這種廢……客人交給我打理就可以了。”

容魚笑着告辭離去。

董水井問道:“這邊的臺階可以坐吧?”

林守一氣笑道:“毛病!”

董水井說道:“‘錢’進‘權’門,何止矮一頭。我是找你,又不是找陳平安,真要找他談事情,就不來這邊了。”

林守一陪着董水井坐在門口臺階上,說道:“有屁快放。”

董水井說道:“我近期要去趟別洲談點買賣。以後你當了官,如果是京官,我也不找你。如果是地方官,提前通個氣,要去什麼州什麼府縣,我可以幫點小忙。”

林守一皺眉道:“好傢伙,公然行賄到國師府門口了?什麼意思?說明白點。”

史書上和地方上的疆臣,誰沒有幾個用來斂財的錢袋子?只是他還不至於把董水井看成是那種“財靠官發財、官靠錢升官”的腌臢貨色。

董水井說道:“錢太多了,沒地方花。這些年總想要做點不求名的好事,我信得過你,能當個好官,可以把一顆銅錢都花在刀刃上。”

林守一說道:“再說吧。”

董水井起身說道:“反正就這麼點事,聊完了,我賺我的錢,你讀你的書。”

林守一跟着站起身,說道:“真不進去看看?”

董水井搖搖頭,“以後有機會的。”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察計其實早就開始了。”

董水井笑道:“確實是陳平安的一貫作風。算賬算不過他。”

林守一揮揮手中書籍,“不送。”

董水井笑着轉身離去。

結果後腦勺捱了一記“書刀”,董水井轉頭望去,你有病?

林守一覺得神清氣爽了,罵了句“窩囊廢”,也不給董水井還嘴或是還手的機會,已經大搖大擺走回國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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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州落魄山,山路那邊,來了一撥面生的訪客,等他們鄰近山門牌坊,仙尉立即從小竹椅起身相迎,打了個稽首。

他們各自還禮,聶翠娥已經撤去了兩重障眼法,畢竟此次造訪落魄山,客人得有客人的禮數,她率先自報家門,“我是流霞洲青宮山譜牒修士,名爲聶翠娥,道號滿魄。家師道號青宮太保,是當代山主。”

華清恭也立即跟上,只是內容相對簡略,“我叫叫華清恭,祖籍果州。”

田仙則說自己來自芮城龍王堂的繁峙公主廟,是劍修。

晏後道最後開口,微笑道:“我與田仙是道侶。”

仙尉是出了名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正經書,當下他便有些自慚形穢,確實是孤陋寡聞了,只聽說過青宮山,還要歸功於陳靈均在這邊的扯閒天,經常說他與一位流霞洲山上的扛把子是酒友,老神仙是位道齡悠悠的飛昇境,名爲青宮山的道場,在流霞洲那邊牛氣大發了!

由於田仙自稱劍修,華清恭也是背劍,仙尉便誤會她們一行人是慕名而來的別洲劍仙,想要找誰切磋劍術,只好解釋道:“諸位仙師,如今咱們落魄山還處於封山期間,恕不待客,見諒。”

聶翠娥看了眼華清恭他們幾個,你們都是落魄山的自己人了,還藏掖什麼?若是被當做外人攔在山門外邊,他們無所謂,還能當作一筆談資,問題是唯獨她這個外人,偏偏有師命在身。

田仙笑道:“這位道長,我和晏後道剛剛成爲青萍劍宗的客卿,華清恭更是你們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我們幾個可不是外人。”

仙尉一愣,倒是不懷疑他們的身份,就算是膽子再大的山澤野修,也不敢跑到山門口冒充客卿供奉吧。可龍象劍宗怎麼就是我們落魄山的了?

聶翠娥比較心急,鬼使神差的,忍不住問道:“道長,敢問景清祖師此刻可在山中清修?”

作爲看門人的年輕道士,貌似被她問得有些懵,一邊指路,指向右手邊的那座跳魚山,一邊犯嘀咕,說道:“景清……祖師剛剛下山,去了隔壁跳魚山的鶯語峰。冒昧問一句,滿魄道友找他是爲了?”

一問出口便後悔了的聶翠娥,只好連忙編了個自認最不出錯的由頭,找補了一句山上的場面話,“久聞大名,對景清祖師十分仰慕。”

仙尉本來就有點將信將疑,等到頭回聽說有人對陳靈均如何仰慕的,仙尉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這夥人,裝得挺像啊,不是傾國傾城的漂亮仙子,就是氣態出塵的劍仙,真捨得下本錢!怎的,想錢想瘋了,就整這麼一出仙人跳,跳貧道頭上來了?不知道貧道恰好是從江湖中來?!

一個白髮童子摔着袖子飛奔下山,先與仙尉心聲言語一句,“我幫他們帶路,讓鄭大風負責待客便是,保管出不了岔子。”

一路攀談,白髮童子自稱是落魄山的編譜官,當過雜役弟子,是正兒八經的寶瓶洲本土人氏,修道勤勉,奈何資質差了點,莫要因爲自己境界不高便看輕了山頭,咱們這山上的奇人異士茫茫多……所謂攀談,其實也就是白髮童子在那邊絮絮叨叨。

方纔華清恭莫名其妙的,動心起念,回頭看了眼那位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已經坐回竹椅,開始看書。

山上是有些小道消息的,但是往往諱莫如深。比如陳劍仙跟道門的關係,由於當年驪珠洞天的那場變故,一直不算好?相傳陳平安幾次遊歷,途徑文武廟城隍廟,山水神靈的祠廟,佛家的寺廟,都會禮敬,唯獨道家宮觀,幾乎從不涉足?

那麼作爲落魄山的門臉人物,爲何恰恰是一位道士?

仙尉好似察覺到那邊的視線,他擡起頭,溫煦而笑。

華清恭點點頭,仙尉心虛不已,至少手上拿着的這本,是正經書啊。

看似人來瘋的白髮童子笑了笑,難怪吳霜降上次在山中,會說那句看似跑題的怪話。

“山腳的道士有登壇的跡象。”

白髮童子還是心寬,不小心天塌下也好,無意間地起法壇也罷,自有隱官老祖扛着。

耍了一招白蛇抖鱗的樁架,白髮童子晃了晃胳膊,就咱這小胳膊細腿的,不幫倒忙不拖後腿,只管給隱官老祖吶喊助威便是。

田仙一向心直口快,以心聲與道侶說道:“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厚道,可我總覺得這個編譜官,好像腦子有點不正常,言行舉止都很奇怪,你不覺得嗎?”

晏後道笑着解釋一句,“自古奇人配異事,歷來異士自怪誕,我們見怪不怪就好了。”

田仙想了想,“也對。”

到了鶯語峰演武場那邊,聶翠娥他們看見了正在走樁練拳的少年少女們,然後就看到茅屋檐下的竹椅板凳上邊坐着一溜兒人物,有蹺二郎腿的,有叼牙籤拍肚子的,有兩眼放空神遊物外的,尤其還有個青衣童子,獨獨站着,正在給一個邋遢漢子揉肩敲背,拿手肘抵住肩頭,詢問大風兄弟,老弟力道如何,輕了重了必須知會一聲……

聶翠娥的注意力自然在那青衣童子身上,看他穿着,法袍顏色,莫非是那位景清老祖……的座下童子?!

白髮童子雙手叉腰,朝檐下那邊喊道:“這位滿魄道友,聶姐姐,要見一見景清祖師。其餘幾位,都是貨真價實的自家人,咱們山主欽點的客卿供奉,不得怠慢了。景清祖師何在?!”

那邊頓時面面相覷,然後只見那位青衣小童,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快要蹦出來了。

陳靈均被鄭大風擡手一拍腦袋,“貴客登門,還是指名道姓的,有點正形!”

鄭大風瞧見了聶翠娥,便有些挪不開眼了,竹椅燙屁股似的,火速站起身,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發現捱了一巴掌的陳靈均還在傻了吧唧大笑不已,鄭大風急啊,便是一板慄敲下去,打得陳靈均抱頭,鄭大風壓低嗓音說道:“我有直覺,喝不喝得喜酒,全靠兄弟你這次肯不肯搭把手了!”

陳靈均立即挺直腰桿,收起笑聲。畢竟他馬上就要帶着小米粒下山遊歷了,這不就趕來這邊跟見多識廣的鄭大風請教請教,至於溫宗師跟鍾第一的江湖經驗,聊勝於無吧。

不知爲何,剎那之間,聶翠娥竟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萬萬想不到眼前這位“青衣童子”,便是師尊要她小心再小心“覲見”的那尊景清祖師。

她無法想象,多高的境界,多深的道力,才能做到如此嬉笑怒罵,遊戲紅塵,皆是合乎自然,心外全無一物?

陳靈均以心聲詢問白髮童子,這夥人是什麼來路。白髮童子只說不清楚,瞧着點子扎手。

陳靈均雙手負後,裝模作樣問了一句,“敢問滿魄道友,找我何事?”

莫非是北俱蘆洲那邊嬰兒山雷神宅修士,興師問罪,登門討債了?可那筆賬不是結清了嗎?

他帶着聶翠娥走出演武場,說是我們邊走邊聊。主要還是怕在鄭大風他們跟前出糗,鬧笑話。

本該先跟隨華清恭他們幾個登山落腳,再假裝山中與景清祖師偶遇一場,搬出師尊,邀請對方去青宮山做客……全因爲她的道心不濟給搞砸了,聶翠娥心情惴惴,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打了一番腹稿,以心聲說道:“晚輩的師尊青宮太保,從貴地回到山中,師尊對景清祖師甚是想念,不過師尊覺得若只是飛劍傳信遞請帖,顯得過於輕浮了,所以此次晚輩下山歷練,師尊便讓我邀請景清祖師得閒時做客青宮山……”

陳靈均聽得直皺眉頭,心想我也沒欠荊老神仙一顆神仙錢啊,先前在山上,好吃好喝供着他老人家呢,每天早酒就沒斷過吧?難道是自己在酒桌上哪句話說得不妥當了?只是思來想去,使勁琢磨一番,陳靈均覺得好像以荊老神仙的年紀身份地位,也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費了老大勁把自己騙過去,到了青宮山見了面,是能打一頓還是罵一頓啊?可要說荊蒿如何看重自己,什麼一見投緣,忘年交啊……陳靈均覺得這種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信啊。

難怪陳清流那窮光蛋在酒桌上,幾乎從不跟荊蒿喝酒划拳,敢情是酒品見人品,早就看出荊蒿的不着調?當然荊老神仙也從不與陳清流敬酒就是了。

把陳靈均愁得不行。

不答應,顯得矯情,真把自己當大爺了。答應了,單槍匹馬赴約,倒還好說,問題是這次是與小米粒一起遊歷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先嘴上答應下來,面子總要給到的,再幫荊老神仙節省幾壇仙家酒釀?

陳靈均緩緩說道:“好,我只要有空就去青宮山喝酒。”

聶翠娥如釋重負,還好,這位景清老祖終究是要賣幾分薄面給自家師尊的。

是啊,尋常人物,根本不入師尊的法眼。誠然,如果真是一個受到邀請便會面露喜色的修士,師尊又何必如此高看。

陳靈均暗自打定主意,這趟遊歷,流霞洲就不要去了吧。打死不去!

演武場,鄭大風搓手問道:“覺得你們未來嫂子如何?”

溫仔細睜開眼說道:“說不定是你的弟媳婦纔對。”

陳靈均不曉得“滿魄”這個道號,溫仔細這種百花叢中過的風流人物,又豈會認不出撤掉障眼法、豔重三洲的聶翠娥?

鄭大風怒道:“何必爲了一個女子與兄弟反目成仇?”

溫仔細揉了揉下巴,“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熟悉。”

鍾倩彈飛牙籤,雙手插袖,挪了挪屁股,斜靠着竹椅,白眼道:“一個個的想屁吃呢。”

溫仔細伸了個懶腰,翹起二郎腿,冷不丁來了句,“想來天底下最能蠱惑人心的神女豔鬼,還是大道長生。”

說實話,如今的溫仔細,男女情愛之心已經很淡了,不過是故意調侃鄭大風而已。到了落魄山,好像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才知武道的天高地厚。時不時去花影峰那邊聽課,聽老聾兒傳授劍術道法,便又曉得了何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此等機緣,可遇不可求,要珍惜!

落魄山那邊,暖樹幫着小米粒準備行禮,如果不是京城這場萬衆矚目的慶典,山主要當大驪國師,右護法就已經跟着景清一起闖蕩江湖去啦。

一隻斜挎棉包,裝有符籙和神仙錢,還有幾本美其名曰兵書的小冊子。掌律長命去京城參加慶典之前,打算送一袋子金精銅錢給小米粒當禮物,右護法盛情難卻,仍然只收了一顆,將其收入“祖師堂”內,嚯,愈發兵強馬壯了!

還有一隻稍大的包裹,裝瓜子和小魚乾,小巧的果脯、糕點盒,針線包等雜物,以及那金葉子和碎銀子滿滿當當的錢袋子。小米粒先前的積蓄,一點都沒有調兵遣將,不必跟着主帥一起外出。因爲都是鍾倩、溫仔細他們幾個送來的“兵力”,言之鑿鑿,說是行走江湖,錢是英雄膽,可惜他們如今也窮,手頭委實是不寬裕,所以只能略盡綿薄之力了。

這場當面送禮,把小米粒樂得合不攏嘴,連連抱拳晃動,感謝感謝。鍾倩和溫仔細也抱拳還禮,禮輕情意重,右護法客氣客氣。

當天那頓夜宵格外豐盛,只因爲是小米粒親自帶路去的老廚子那邊,大概這就叫江湖兒女的禮尚往來,得講個面兒!

今天暖樹又往包裹裡邊添補了幾樣物件,比如兩雙新縫製的布鞋,稍薄一些,夏天也能穿。

暖樹輕聲問道:“米粒,真不要攜帶一件方寸物?”

小米粒坐在一條雙腳剛好可以踩在地面的嶄新竹椅上邊,是裴姐姐前不久親手打造的,先前那條椅子,就養老去嘞,不忘封了它一個響噹噹的名號。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咧嘴笑道:“家當夠多了,剛好裝下,我要那玩意兒做啥子麼。誰借給我用了,擱我手上,就是虛頭巴腦的擺設唉。”

小米粒正色說道:“暖樹姐姐,別皺眉頭啦,好人山主說過每個人的兩條眉頭,都是風水哩。放心,景清可是連北俱蘆洲那麼遠的地方都去過的,到了外面,我們倆相互幫襯,處處與人爲善,哈,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暖樹有些無奈,柔聲道:“好好好,你們都是老江湖。”

心情大好的青衣小童噼裡啪啦摔着兩隻袖子,走出花影峰,一路晃盪到集靈峰的山門口那邊。

見那道士低頭看書又看得入神了,陳靈均說道:“仙尉啊,又看書吶,你這是要科舉趕考啊。”

仙尉剛要說話,陳靈均說道:“荊蒿荊老神仙,還記得吧,要請我去他山頭喝酒呢。”

仙尉立即一驚一乍,道:“嚯,好大牌面!竟然能夠讓一位老飛昇主動邀請做客?景清你別是吹牛不打草稿吧?”

陳靈均唉了一聲,埋怨道:“你跟荊老神仙只是打過照面,畢竟不熟,也不知道酒桌上邊皆兄弟的江湖學問。有些事情說出來,你只會更不信了,桌上划拳,我贏多輸少,荊老神仙都說我划拳功夫是一絕,這次不就讓那親傳弟子親自出面邀請,跨洲至此呢,盛情難卻,我這次出山遊歷,定要去流霞洲,與老神仙好好喝上一頓。”

仙尉捧場道:“那必須啊。”

陳靈均頓時啞然,一下子氣焰全無,過了牌坊,拾級而上,撓臉不已,咋辦,剛下定決心不去流霞洲和青宮山的,這會兒牛皮都跟仙尉吹出去了,去還不是不去?一路愁到了山頂,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呆呆無語。

白髮童子更早一步回到這邊,與小米粒通風報信,個頭差不多的倆耳報神,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什麼?這還沒出門遊歷呢,流霞洲江湖上都有景清老祖的震天響名號啦?啥?因爲一位漂亮的仙子姐姐,溫宗師已經跟鄭師傅打起來了,鍾第一想要勸架,攔都攔不住?哦豁,咱們好人山主出門一趟,就當上龍象劍宗的新任宗主了?

小米粒突然一跺腳,光顧着跟矮冬瓜聊天,要耽誤巡山了!

到了神道山路那邊,看見景清在那邊發呆,小米粒飛奔過去,“景清,想啥呢。”

陳靈均回過神,指了指那條山路,笑道:“當年我和暖樹,就是跟着老爺走這條路上山的。”

小米粒哇了一聲,高高舉起大拇指,“善!”

大驪京城,陳平安走到皇帝宋和身邊。

年輕國師轉頭看了一眼,來時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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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8章 師兄弟的序和跋

中土文廟。

臺階上,酈老夫子忙裡偷閒,抽着旱菸。

天氣有些悶,夏日的陽光拋灑在人間如溫酒。

一個瘦小的老人在廊道那邊一溜煙跑過來,路上的君子賢人瞧見了老人,都要稱呼文聖,老人每次都會使勁點頭,不耽誤腳步就是了,坐在臺階一旁,朝酈老夫子豎起大拇指,笑道:“仗義!謝了。”

酈老夫子揮了揮煙霧,“在聖賢扎堆的文廟裡邊,不過講句公道話,還要得句感謝,什麼道理。”

老秀才嘿嘿笑道:“你是出了名悶葫蘆,難打交道,我這不是沒話找話麼,怎麼還當真了呢。”

酈老夫子疑惑道:“這麼大的好事,怎麼就沒趕過去湊個熱鬧?”

老秀才呵了一聲,沒說什麼緣由。

酈老夫子沉默片刻,煙桿磕了磕臺階,說道:“大夏天的,文聖先生想不想聽幾句冬天話?”

老秀才立即豎起一隻手掌,“別講!不聽!”

酈老夫子自顧自說道:“無依無靠,兩手空空,硬生生劈開的嶄新境界,別有天地,不容易。”

老秀才趕忙勸阻道:“可以了可以了。後邊的半截話,且餘着。大好日子,酈老兒你休要說啥晦氣話,壞我心情,你敢壞我的心情,我就敢去糟踐你的私藏菸草。我們讀書人說話,一口唾沫一顆釘!”

酈老夫子繼續說道:“越往上走,越要站得穩。”

“兩個空拳握古今,掌生死,遞劍光,得手了還須肯放手。”

“一條竹杖挑風月,扛名利,擔時勢,系肩時也要會息肩。”

原來如此。老秀才悠悠然笑道:“這個順序好,好啊。我總說酈老兒你對我的學問推崇備至,只是臉皮薄,藏得深,那些年輕人總不相信。”

畢竟順序不同,就會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老秀才拍打膝蓋,是啊,有所爲是爲了將來底氣十足的無所謂,無所謂是因爲曾經問心無愧的有所爲。

酈老夫子說道:“我對你這脈學問推崇還是不推崇,公道自在人心。反正我很清楚,你的幾個學生,對我的學問都比較看重。”

老秀才剛想口吐芬芳,卻聽酈老夫子說道:“君子賢人的頭銜,或是當個掛名的書院副山長,甚至是學宮的司業,就算文廟這邊要給,你也要勸關門弟子別收,沒有半點意思,只會白白增添好些負擔。”

老秀才啊了一聲,一時間竟是不好接話了,君子賢人副山長啥的,確實沒啥意思,可這學宮司業還是要考慮考慮的吧?

不曾想酈老夫子吐出菸圈,手持旱菸杆,接下來那句話,讓見過大風浪的老秀才都要目瞪口呆。

“要我看說,文廟還是太小家子氣了,禮聖也不對,真要給個儒家身份,扭捏什麼,大方點,直接給個文廟副教主。”

老秀才愣了愣,趕忙伸手一巴掌拍在酈老夫子嘴巴上邊,慌慌張張嘀咕道:“不興說,這個可不興說啊!”

幾個想要與酈老夫子請教學問的文廟儒生,他們看到這一幕更是嚇了一跳,就算沒聊好,文聖怎麼還上手了?!

————

京城規格最高的一門五道,過了這道門,就是宮城了。最爲高大寬闊的居中券門,按例只有皇帝可以通行,但是今天皇帝宋和與陳平安就是一起走在這條門道。想要走兩側稍矮的券門,也不容易,要麼投個好胎,一生下就是皇親國戚,要麼官運足夠好,能夠文上柱武巡狩,真正做到位極人臣。

後邊皇城御道兩邊的看客們,都猜測兩撥劍仙就是走這兩道門,朝廷確實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結果大驪宋氏又破例了,兩撥劍仙沒有改變路線,而是徑直跟着皇帝陛下和新任國師,一起走在了這條門道上。

天子重英豪。

整座京城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瞬間爆發出一陣陣更爲熱烈的呼喊,大驪,大驪!

置身其中,光線略微昏暗幾分,明顯也要比外邊蔭涼幾分,郭渡轉頭與道侶輕聲問道:“還好吧?”

凌薰赧顏笑道:“頭回見到這麼多的人,確實緊張得不行。不過還好,只管盯着你的背影,心中默唸幾篇道訣就是了。”

只因爲凌薰有個奇怪的習慣,只要人一多,她就緊張。而且只要到了某個臨界點,凌薰就會變成性格極端的另外一個人,出劍極其暴虐,她的殺力也會高出一大截,接近於仙人境。

蠻荒天下那邊也有些王朝的雄城巨鎮,有大量修煉成人形的妖族修士,到處走動,凌薰就從不涉足。記得當年郭渡第一次見到凌薰,便是在一座徹底淪爲廢墟、屍山血海的仙家道場,仙府百來號修士,就沒有全屍的,只見滿身煞氣、一尊殺神似的女子劍修,滿臉淚水,悔恨不已,擺出橫劍自刎的架勢……已經恢復理智的凌薰還不忘勸阻郭渡遠離此地,不要靠近她。那會兒的郭渡想法也簡單,在蠻荒這邊殺誰不是殺,好事啊。

不管是離開蠻荒來到浩然,還是進入南婆娑洲成爲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或是莫名其妙就加入落魄山,參加這場慶典,凌薰都是夫唱婦隨,沒有任何異議。凌薰沒有去過戰場,跟道侶郭渡在蠻荒俱是名聲不顯,一直以尋幽探勝、涉足遺址秘境爲煉劍修行之外的“道餘”樂事。

但是不知爲何,那幅耗費數百年光陰、精心繪製出來的堪輿圖,郭渡至今還沒有交給齊廷濟。郭渡不說原因,凌薰也就不問。

郭渡以心聲說道:“我信不過不求虛名、只重實在的齊廷濟。所以我要進入龍象劍宗,親眼看一看齊廷濟的爲人處世,再做決定。怕就怕齊廷濟迫於形勢當一回英雄,是爲了將來好做成一番掀翻天地功業的梟雄。”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攻守戰,三位戰功顯赫的刻字老劍仙,只有齊廷濟全身而退,董三更戰死,陳熙兵解轉世。此外納蘭燒葦靠一盞長命燈續命,甚至就連老聾兒都跌了一境。

凌薰不諳世情,好奇問道:“那竹素和金鋯他們幾個,也都是存了與夫君一般的心思?”

郭渡無奈解釋道:“不一樣,他們是真心投靠齊廷濟。只說一層文聖關門弟子的身份,就嚇退了高爽、黃陵幾個,誰願意跟文廟牽涉過深?一層隱官身份,又讓梅龕心生戒備,再加上竹素跟竹庵的關係,以及蕭愻跟左右的恩怨,陳平安既是隱官又是左右的師弟,設身處地,換成我是竹素,也要心裡打鼓。”

在郭渡眼中,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修士,要比浩然更爲重視師門道統,它們卻幾乎沒有任何家國的概念,既然家國觀念都極爲淡薄,何談“天下”?浩然天下到底還講究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說荀淵與完顏老景截然不同的身後名,仍是成王敗寇的路數,那麼對於醇儒陳淳安的苛責,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至於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看法很簡單,反正兩邊都不是好鳥,關我屁事。若是蠻荒大軍能夠繞過劍氣長城,直接入侵浩然九洲,你看郭渡他們管不管?蕭愻,張祿他們幾個,還有那位據說在城頭刺殺過新任隱官陳平安的劍修,也不見得郭渡就會視他們若仇寇。事實上,相當一部分私劍,能夠活着離開蠻荒,或是至今還隱匿在那邊,都要歸功於蕭愻這位上任隱官的知情不報,她是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等到感知到竹素的那顆道心趨於穩定,齊廷濟笑着以心聲詢問竹素,“效果如何?”

竹素穩了穩心神,神采奕奕,道:“極佳。效果比起磨盡一大塊斬龍臺還要好。”

原來竹素的本命飛劍之一,名爲“三籟”,飛劍的淬鍊,與天地間的一切聲音都有關係。歸功於陸沉率先提出了天地人三籟,竹素早年在劍氣長城,爲了提升這把本命飛劍的品秩,曾經先是專門精研音律之學,只是裨益有限,無法支撐她打破元嬰瓶頸,她就再轉去戰場,最終更是主動要求擔任私劍,潛入蠻荒,算是公私兼顧,對於一位暢遊人間的玉璞境劍修而言,天籟好求,地籟常見,唯獨人籟,反成難事。要知道竹素曾經一發狠,決意要舍了一副肉身,差點就轉去當神靈了,但是被勸阻了。

方纔整座京城,山呼海嘯一般的“唱名”,高爽他們只是各懷心思,對浩然、對大驪、對陳平安都有更深的認知和感受,竹素卻是獨享機緣,坐擁天時地利人和,實實在在閉關煉劍一場了。關鍵是大道坦途,旱澇保收,劍修竹素坐享其成!將近百萬人,幾乎人人心無雜念,同時高呼“竹素”真名,這若還不是一份人籟,怎樣纔算?

況且在齊廷濟的提議之下,當然他有意無意選在陳平安和寧姚之後,幫着解釋了幾句,提議劍修們各自分出一縷心神將名字附着在竹素的飛劍之上,此舉形若撰文在紙、銘刻於碑,如僧人住錫講法,似道士借廟歇腳,一起“讓名”於主人。那麼擁有這把本命飛劍的竹素,宛如祠廟裡的山水神靈,獨自消受着最爲精粹的香火。

竹素激動得不可抑制,顫聲道:“破境有望了。”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境的執念,超乎外界的想象。

齊廷濟提醒道:“提議是我說出口的,這座不是道場勝似道場的‘神龕’,卻是陳平安打造的,當然,第一個毫不猶豫答應此事的,是小陌先生。”

如果當時被唱名的小陌保持沉默,選擇置若罔聞,那麼謝狗肯定就會跟上,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之後米裕、姜尚真他們這撥落魄山老人的選擇,就顯而易見了。即便齊廷濟率先寄名於三籟,站在他之後的陸芝,以她的一貫性格,也未必會照做。就算高爽他們都念舊,算上梅澹盪,還是會大打折扣,估計能有目前這個最佳結果的三成,竹素就該燒高香了。

竹素點頭道:“我心裡有數!”

謝狗以心聲讚歎道:“哇,用不了多久,以後就不能喊竹素姐姐,要喊竹劍仙啦。”

米裕笑道:“好事成雙,我也跟着沾光,以後再被稱呼爲‘米劍仙’,終於聽着不像是罵人的話了。”

齊廷濟微笑道:“金丹於家鄉,元嬰於戰場,玉璞於蠻荒,仙人於浩然?”

竹素說道:“希望如此。”

陸芝說道:“之後飛昇於五彩?”

陳平安說道:“飛昇于飛升城,就更切題應景了。”

寧姚笑道:“期待。”

謝狗說道:“果真如此,竹劍仙的履歷,就是一部傳奇吶。竹素姐姐,有無付梓刊印的興趣,我可以操刀幫你寫傳記。”

小陌點點頭,“確實值得一書。”

竹素赧顏。

梅龕跟徒弟走在最後邊,她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幾句,“隱官,必須承認,今天隊伍裡邊,我是私心最重的那個人,沒有之一。陸芝他們幾個,對我觀感實在是很一般,我也清楚,我理解,怨不得他們。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我從不出口,就只是跟隱官保證一點,只要不壞梅澹盪的大道,讓他能夠穩步證道,在這期間,必須有人來承擔罵名的事情,或是見不得光的髒活累活之類,我也好,弟子梅澹盪也罷,都沒有二話,隱官只管私底下吩咐下來,做不好,就是我們的問題,做得好,只是我們師徒的本分!”

山下凡俗人各有志,當了神仙,機緣、性情使然,往往也是各走一邊,還要小心起了大道之爭。

梅龕有種直覺,若是說得再晚一些,就可能變成餿飯了。

陳平安耐心聽完梅龕的心裡話,笑道:“師父對徒弟的愛護之心,我自己既是給人當學生,又是給人當師父的人,淑儀很能理解並且接受。能夠收取梅澹盪這樣的弟子,是個人,恐怕都要額外珍惜幾分。我雖非正人君子,卻也不是小人,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以後我們宗門的規模會越來越大,山上恩怨在所難免,需要前輩和震澤劍仙暗中出力的地方,肯定會有,那我們就做個口頭約定,三次爲限?覺得三次多了,可以商量。”

梅龕毫不猶豫笑道:“那就約定好了,三次出手!隱官不是道貌岸然、愛惜羽毛的君子,也不是翻臉無情、毫無底線的小人,好,如此纔好!那我就徹底放心了。我先前怕就怕落魄山的陳山主處處事事被聖賢書、大道理拘着,也怕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所有妖族痛恨不已,寧肯錯殺一百也不肯錯放一個,我若是帶着梅澹盪上了落魄山,豈不是自投羅網。”

陳平安點點頭。

梅龕小心翼翼說道:“梅澹盪能不能與小陌先生認個二師父,若是爲難,當個不記名的弟子也行?”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見好就收。”

梅龕說道:“那這件事我以後都不提了,想都不想。也請隱官放心,保證說到做到。”

“如此最好。”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落魄山不是一言堂,我理解你們,並不意味着你們可以忽視大多數人的觀感。既然當了譜牒修士,就要懂得入鄉隨俗。我也不會讓你們學一學米裕,但是你們可以看一看老聾兒,再加上小陌和謝狗,相信總能琢磨出一條最適合你們師徒的登山之路。”

梅龕點頭道:“在理!”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作爲師父,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梅澹盪只是一位心向劍道的純粹劍修,蠻荒妖族只是個天生的身份。但在我這邊,只要找到一個理由,他就得死。”

梅龕悚然無言。

陳平安這句話,既是說給梅龕聽的,也沒有隱瞞梅澹盪。

故而梅澹盪聞言說道:“找個機會,時間地點都由隱官說了算,我可以攤開道場心湖,讓隱官跟小陌先生、或是白景一起,一探究竟,確定真僞。”

陳平安眯眼道:“確定?”

梅澹盪說道:“確定無疑!”

陳平安微笑道:“小陌跟謝狗已經早就探究過了。”

梅澹盪瞬間緊張萬分。

梅龕如釋重負的同時,忍不住埋怨一句,“隱官,嘴上才說了自己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此舉不是僞君子跟真小人兼而有之?”

陳平安唉了一聲,笑呵呵道:“我也就是度量大,聽得進別人的真心話。”

梅澹盪忍俊不禁,之前想象了一百種年輕隱官的形象,不曾想竟是這麼一號人物。

陳平安同時單獨以心聲詢問梅澹盪,“想好了沒有,什麼時候放棄師徒名分,改拜小陌爲師?”

梅澹盪有些心虛,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答道:“等我成了飛昇境再說吧。”

陳平安說道:“那就抓點緊。”

梅澹盪也是混不吝,“靠我練劍自悟,猴年馬月才能證道,估摸着還是需要小陌先生和白景前輩多多提點。”

陳平安嘖了一聲,打趣一句,“不會因爲缺了一句‘多有得罪’,梅劍仙你便臉上掛不住,從此心懷怨懟吧?”

梅澹盪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給問倒了,只是搖搖頭,思來想去,還是以誠待人,“我又不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不興這套。”

齊廷濟即將走一趟蠻荒天下,大概那才叫真正的送人上路,多有得罪?

謝狗以心聲笑道:“梅龕也是個狠人,她方纔心中所想之事,若是真被我們確定了梅澹盪的死士身份,她會親自動手殺人,絕對不肯假手於人。”

小陌附和說道:“刮目相看。”

陸芝說道:“如此看來,到底不失劍修本色。”

宣陽試探性說道:“寧姚,我跟黃陵可以自己出錢,能不能在飛昇城那邊重新修建金剛坡和白毫庵兩座私宅?可惜當年的營造圖紙,我們這邊都沒有保存,無所謂了,只要匾額上邊的三個字,沒有錯字別字就可以。”

說到這裡,宣陽自顧自樂呵起來。

黃陵笑道:“只要建好了,誰去住都無妨。”

寧姚說道:“這件事不成問題。避暑行宮那邊有座檔案庫,陳平安早就將這些文獻專門單獨歸檔爲‘營造’條目,保存完好。先前飛昇城議事,已經通過了一項議程,所有已經戰死和外出未歸的私劍,只要有道統傳下的,都可以自行挑選地址,重新建造私宅,除了掛匾,還可以立碑紀事。不過如今管錢的泉府高野侯,說你們既然投奔了齊老劍仙,納入龍象劍宗譜牒,就只能算是飛昇城的半個自己人了,宅邸重建一事,肯定沒問題,但是錢得你們自己出。”

宣陽笑道:“不愧是算賬的泉府,打得一手好算盤。”

寧姚一笑置之。

泉府一脈的作風,等你們去了,只會更加大開眼界。只說各個“賬房”各有自己的堂號牌匾,一個個的,十分通俗易懂。

聽說那邊的年輕人,都奉某人爲開山祖師。

黃陵問道:“寧姚,聽說隱官當年爲了積攢戰功,偷摸離開避暑行宮出城殺妖,隱藏身份,不惜覆麪皮、穿着如女子?”

寧姚沒好氣道:“胡說八道!”

宣陽要更識趣些,是問的米裕,結果米大劍仙頓時急眼了,“道聽途說的混賬話,你也當真?休要聽信謠言!誰說的,讓他出來跟我當面對質!”

黃陵跟宣陽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得嘞,必然是真。

陸芝看了眼米劍仙。米裕愣了愣,怎的,陸芝她也氣不過?

高爽突然開口,問道:“高酒蒙子?這都忍得住不灌幾口馬尿?”

黃陵說道:“着實難熬,一直忍住不拿出酒壺喝兩口。”

眼睛一亮,黃陵暗戳戳以心聲問道:“柴蕪,想不想喝酒?”

柴蕪說道:“想啊,不敢。”

聽說皇帝老兒的地盤,規矩多着呢。她以前的師父,現在的義父,魏羨就說他曾經是宮裡當差做官的,皇帝一不高興,就拖誰出去砍頭。

黃陵說道:“我先喝,你跟着?”

柴蕪想了想,“算了吧,這麼多人瞧着呢,我可不想被人誤會成酒蒙子。”

年幼時在那井底,只有竹籃陪着她,她就一直看着井口,想要重新見到爹孃,或者哪怕只是一個路過的活人也好。

但是她漸漸知道了,爹孃不會回來了,人間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她的。

後來,她莫名其妙學會了呼吸,活了下來,再後來,在那座白事鋪子掙點錢,之後遇到了愛喝酒、自稱海量的師父。

師父說她的爹孃是好人,只是世道太亂了,由不得他們做更多的事情而已。師父還說,你爹孃還願意將所有的食物留給你,有些爲人父母的,不是這樣的,他們其實很自私,一輩子只愛自己。比如一路逃難走到了救災的粥鋪那邊,他們不會先想着給孩子喝,也可能得了個饅頭,就會背地裡藏好、偷偷吃掉。

天地人間只在一口井中。

小姑娘眼睛酸酸的,抽了抽鼻子。

她腦袋上多出一隻手,不用猜,是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周首席。

柴蕪輕聲說道:“我沒事。”

姜尚真笑道:“想喝酒就喝,山主追究起來,就說我給你的酒。”

柴蕪到底還是講義氣的,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陳先生,我可以偷偷喝點酒嗎?”

陳平安轉過頭,笑容和煦,開口說道:“隨便喝。皇帝陛下要是生氣了,我替你擔着。”

皇帝宋和也笑着轉頭,“柴蕪,只管喝,在我們大驪境內,你以後喝酒不必花錢,可以賒賬在宋和頭上。”

柴蕪一臉茫然,啊?真的假的,這都行?

即將走上大殿外的臺階,陳平安在此刻好像有意無意放緩了腳步。

皇帝宋和也就順勢停步,深呼吸一口氣,轉身抱拳道:“諸位劍仙!願飲酒者只管痛飲,大驪朝廷與有榮焉!”

————

皇宮東北角,太后居所,庭院深深,綠蔭蔥蘢,南簪要親自接見一位來自處州仙都峰的貴客。

陸神進京覲見太后娘娘,是跟大驪朝廷通報過的,司禮監掌印親自帶領陸神穿過重重大門,步行至此,停步宮外,再由一位太后娘娘的貼身宮女領着陸神跨過宮門。

終於再次見到這位祖師,南簪不可謂不心情複雜,憑藉手釧,南簪已經恢復上輩子的記憶,宛如翻書。

最爲鮮明記憶畫面中,那是一座極爲高峻寬敞的大堂,鋪有纖塵不染、異常堅硬的潔白地磚,站在最前邊擔任主祀的陸氏家主,陸神,就像一尊背對人間衆生的神靈,那一刻,光陰彷彿是凝固不動的。

南簪心思急轉,驀的跪倒在地,“陸絳拜見祖師。”

南簪泣不成聲,伏地不起,不敢擡頭,哽咽道:“陸絳有負所託,是家族罪人,懇請祖師責罰。”

面對陸絳的跪拜禮,陸神坦然受之,聽過她那番表明心志的言語,陸神等了片刻,輕聲道:“可以起身了。”

南簪猶豫許久,還是乖乖站起身,側過身擦拭眼淚。

陸神突然打了個稽首,“中土陸氏,陸神,見過大驪太后。”

南簪愕然,隨即釋然,然後心中驚喜萬分,終於,終於與中土陸氏徹底劃清界線了!

陸神微笑道:“早就聽聞太后祖籍洪州豫章郡,鍾靈毓秀,大木參天,有機會是要去看看。”

南簪聞言好像吃了一顆天大定心丸,相信從今往後,陸氏祠堂譜牒上邊就再無“陸絳”,世間只有大驪太后娘娘南簪了!

陸神卻是極爲熟稔南簪之流的心性,微笑道:“稟太后,就在前不久,我已經主動拜會過落魄山,與陳國師面對面,將誤會解釋清楚了。如今我就在仙都峰隱居,與落魄山可謂近鄰。我未必會去豫章郡遊覽山水,太后也不必非要去仙都峰賞景散心,你我都隨緣。”

言語內容,可謂極爲客氣,但是陸神的氣態,眼神,又是何等毫不掩飾的疏離冷漠。

桌旁石凳,鋪有明黃色的墊子,雙方看似平起平坐……南簪聞言,倍感驚悚,立即收斂些許心緒,低眉順眼一句,“曉得了。”

陸神默不作聲,只是一笑置之。南簪便是如坐鍼氈,直到陸神起身告辭離去,南簪還是魂不守舍,久久心緒難平。

————

林守一在國師府的讀書處,是第三進院落東廂房六間屋子之一。書桌臨窗,一套文房清供,正是家鄉那邊燒造的青瓷,窗戶外邊有種植有紫竹數竿,瀟瀟灑灑,風吹竹葉,桌上的竹影也隨之晃動起來。林守一正在抄書,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偶爾擡頭,天光下射,碧空如洗,竹影婆娑,宛如置身於清涼世界,趕考的讀書人,恰似碧紗籠中人。

這間廂房門口那邊,出現一位眉眼細長的道人,容貌俊美,雌雄難辨。時常在桃樹下徘徊。

名爲宋雲間,道號攖寧,自稱跟林守一相同,都是在這座府邸寄人籬下。

宋雲間笑道:“林公子,聽說能不能考中進士,主要看科舉制藝的本事,還要講究座師房師的閱卷口味,但要說能不能一甲三名,得看命,文運多寡,有無祖蔭庇護?”

林守一停筆,擱放在青花纏枝靈芝的三峰筆架上邊,轉頭笑道:“不太清楚。年少時先生有教誨,讀書一事,有志於學正心誠意而已。”

宋雲間恍然道:“原來如此,是我俗了。”

林守一笑道:“我若清高,何必科舉。”

宋雲間疑惑問道:“林公子,恕我矇昧,修道之人,往往記憶力出衆,如果明知大道無望,轉爲有志於功名,隨便讀個幾年書,撇開我們大驪王朝不談,去參加小國科舉,想要一份金榜題名,說是探囊取物都不誇張吧?但是願意參加科舉的修士,好像依舊不多?”

林守一解釋道:“早先寶瓶洲風俗,大體上第一等還是修道求仙,第二等書齋治學,三等的功名,末流的武夫。我們大驪王朝之所以被罵作北方蠻子,就在於民風彪悍,崇尚武德,不是馬背上求功名,就是習武練拳。所以譜牒修士考取功名,在山上的口碑不太好,很容易被視爲自甘墮落,況且真考中了,當了官,拿着那麼點官俸,難不成是想要充實宦囊?考中了卻不當,身爲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不是擺設,是要追責的。就算在某個小國當了大官,大貪特貪,中飽私囊,瘦一國而肥自身,也還要是要過觀湖書院這一關,自然還不如直接當個護國真人、皇室供奉來得省心省力。”

昔年的觀湖書院,在當時大驪王朝還偏居一隅的寶瓶洲,可謂是什麼都可以管上一管,尤其是君子賢人,邪祟作亂,仙家枉法,流寇犯案,江湖人士的犯禁……只要落在他們手上,動輒申飭仙府、皇帝國君,禁絕淫祠破山伐廟,也難怪修士將書院賢人比作小國的國君,君子就是強國的皇帝。只說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就碰到了書院賢人周矩?

只不過書院的這種約束,終究都只是“人力”,如石子投湖,漣漪也好,波濤也罷,某地人心和民風習俗,總會水波復平。

宋雲間點點頭,深以爲然。

林守一問道:“宋先生是想要引出書簡湖的話題?”

宋雲間點頭道:“我很好奇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才能夠讓國師如此難以切割。”

林守一微笑道:“我要繼續讀書了。”

既然下了逐客令,宋雲間就告辭離去。

捻芯來到這邊之後,她是閒不住的,剛好補上符箐的空缺,這位縫衣人如今跟容魚職務類似,巡視國師府,檢閱各類檔案。

餘時務、蕭形他們幾個被放出來望風一般的“籠中雀”,暫時在二進院子西廂房的一間屋子落腳,允許他們自行查閱某部司的檔案,各有分工。但是陳平安沒有提出任何具體要求。

今天蕭形正在憤憤不平於公孫泠泠的外出,然後她就看到了那個站在捻芯身邊的“許嬌切”。

許嬌切剛剛從桐葉洲來到大驪京城,主公讓她以後進入大驪刑部當差,暫無官身,從底層的濁流胥吏做起。

眼見那粗劣的贗品,竟敢堂而皇之走到自己眼前,蕭形頓時火冒三丈,怒斥道:“賤婢!”

許嬌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記起”這個蕭形是主公以大神通幫忙斬卻的三尸,嗤笑道:“道之渣滓。”

捻芯也沒興趣看倆娘們揪頭髮撓臉,看見攖寧道號典出於陸沉內篇大宗師的宋雲間,站在樹下,伸手摘下一瓣桃花夾在書頁中。

“相信大驪王朝在未來百年之內,一定會成爲浩然天下文治武功皆是第一的強國。”

宋雲間一手托起書籍,一手輕輕拍打封面,微笑道:“只要皇帝敢想,國師敢做。”

師兄作序,師弟寫跋,紙爲大驪,筆名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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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4 天前
第1319章 君從故鄉來

蘇秦雖然沒能得到那把雷神狙擊步槍,不過卻得到了一個好好把玩的機會,於是,他把雷神分解了又組裝,組裝了又分解,不但弄明白了每一個部件的構造和作用,而且還跟喀秋莎打聽了這些部件是如何手工打造出來的。

場間一下又沉默了起來,大家都不說話,一片鴉雀無聲的,只有遠處負責警戒的學員和藍軍不停交火的聲音。

“既然如此,不用你上場,原本想讓,你和傳說中的神奇寶貝一較高下,看看你們都是神級之間的戰鬥。沒有想到機會錯過了。”白月說道。

但是因爲這次只有九人通過測試,洛金煌最後加大了招收弟子的力度,培養了更多外院,似乎是覺得這樣,就可以多一些可用之人。

終於到家了。“喜喜,渴了沒?媽媽把水涼好了。”

妻子的話音還在空中,兒子已衝到茶壺邊咕嘟咕嘟的喝了起來。“

你看把娃娃渴成什麼樣,少吃了,還是少穿了,一天不管孩子的學習就受這個罪。爲了啥?”妻子說。

突如其來的吼聲讓某老頭反應不過來,不是應該是歡歡喜喜的接受他,含情脈脈的看着他,然後再把他給掰直嗎?

現在這是……什麼回事?

“阿古,你陪卓雅到處走走,我們還有點兒事兒。”

墨星晨授意阿古帶着卓雅在院子裡逛逛,培養培養感情。

秋民走過去抹了一把欄杆坐了下來,還是之前的感覺,他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他下意識一扭頭,發現已經是物是人非了,臉上的笑容變爲了尷尬,或許他還想喝上一筒酒,只可惜現在沒有了。

秋民卻說:以寡擊衆,你再能打還能打退多少人?

我爹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

就在秦天絕在梧桐樹上忙碌的時候,涅槃聖殿的人,也陸續到來,這些人看到第一個到達這裡的居然是千焱界的人,而且居然只有魏宏長老一個超靈期長老,全都吃了一驚。

前廳是李家家主招待客人的地方,主要招待和家主同等級的存在,是李家的顏面所在,爲了保持尊重,每個前往前廳的李家弟子,在到前廳的範圍當中,都應該步行。

金聖哲每每想到這一點,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做出點實際行動來,趁早阻止調查部得逞。

那個地方可能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不是第一次見到彩虹時那種深深烙在視網膜中的美妙感覺,而是被燒得火熱的尖針刺在稚嫩皮膚上的感覺。

旁邊的金昂聽了,心癢難耐,他要是能得到神引術就好了,他現在就差一條龍運。

提起一腳,他一面陰沉地說着,一面重重跺下,啪嚓一聲,踏碎了一方斷裂的青磚。

倒下來的棘龍有些部位還能動,但是肯定活不了多久了。

它的脖子正在大流血,它將在劇痛的折磨下死去,難怪它倒地之前出的那聲悲鳴那麼的驚天動地,淒厲刺耳。

從現在直到嚥氣,它都不能再出那樣的聲音了。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杜如晦最先應允,房玄齡、魏徵也紛紛表態。

深憋一口氣,一個翻身下潛,葉言衝着漩渦中央急俯衝,鑽入漩渦就開始查看起來。

斷法玄把秦陽的事先放下,眼下蠻荒即將有動亂髮生,地底世界的平衡極有可能被打破,他不能分心。

看到三輪車上,那些大爺大媽拿着各式各樣武器,殺氣騰騰的樣子,陸楓張了張嘴。

這時候的葉痕沒有看到念雪眼中的掙扎,還在爲這種兩全其美的辦法滿意的點頭。

飯還沒吃完,周雲海他們四位就回來了。

地甲招呼也過來吃吧,說已經吃過了,這麼晚回來就是因爲留在乙隊吃飯了。

那匆忙集合起來的東門守軍,在一員偏將的帶領下,象徵性的應付了一下管亥的軍隊,隨即向西南撤走。

就在這一聲驚呼過後,眼前場景再次變幻,重新回到了原來的樹林旁邊,朱八和龍九正一起笑望着他。

一路無話,大家就到了李一刀的住所,沒有人想着先回去洗漱換衣服之類的。

見阿基琉斯望向自己手中的羽翼,阿瑞斯輕輕挑動手指,那精巧的青銅羽翼自動飛了起來,在阿基琉斯的注視下,長大到了兩米多長。

這已經是公園遺蹟的最北角,隱約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波動,擠壓着遺蹟的虛空。那虛空之牆受到重壓,不斷變幻着形狀,張力卻是驚人,怎麼也壓不爆。

一套連續拳過後曾陽動也沒動,經驗不足的少年那裡知道這會讓矮人下不來臺。

雖然她想低調,不過身邊的男伴是斯睿蕭,還是受到了不少的關注。

“對了,蕭市長調去京城了之後,誰調來上宣市?”

顧子安想到了什麼,又忽然問道,簫慎倫被調任京城她倒是一點兒都不意外,畢竟上宣市已經是省會城市了,再往上除了京城還真找不到第二個比上宣市好的地方了。

陣法碎裂後,王墓的大門自動打開,穆大少見此,一閃身化作了一道流光鑽進王墓之內,而敖天行也是緊隨其後的進入了王墓之內。

顧子安下意識地擡頭,只見六子正在棺槨四周四處打量,臉上隱隱帶着笑。

飯桌上的碗筷都已經擺放好了,我一坐下就開始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怎麼?欠人錢了?”高浩天好笑地看着她,她不喜歡自己來公司接她,往常他來的時候都是停在對面的停車場裡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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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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