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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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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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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2 01:58:16
第12章 做舊

  這座被大驪朝廷專門關押蠻荒妖族的牢獄,是一處絕無半點污穢氣息的山水秘境。置身其中,宛如畫中人。

  年輕隱官跟這位手段酷烈的縫衣人,更像貴公子攜手婢女,遊山玩水來了。

  捻芯解釋道:「牢獄總共分三層,我跟晏皎然一起負責審訊,各有分工,他負責搜集蠻荒地理和各個門派的秘錄,我負責整理道訣,記錄在冊。晏皎然是這裡的老人了,據說就是他們紫照晏氏自掏腰包打造出來的禁地。」

  陳平安點點頭,出身紫照晏氏卻沒有明面官場身份的晏皎然是大師兄的心腹。大驪地支的陣師韓晝錦,就是晏皎然從神誥宗的清潭福地帶到大驪的,事實上,每一位地支修士,就是他們舊出身家族、仙府的一張護身符,一塊用完就無的免死金牌。例如馬糞余氏子弟在國師府的小動作,陳平安和趙繇之所以沒有趕盡殺絕,公之於邸報,而是給了他們余氏整整一代人退出朝堂的緩衝機會,並非因為馬糞余氏出了個皇后余勉,只因為這是崔瀺在大驪地支建造之初就有的一條不成文規矩。

  捻芯說道:「晏皎然每次來這邊,都會帶著兩位精心栽培的親傳弟子,那雙男女,都是年輕金丹,在此歷練多年,也不算什麼雛兒,心狠,可惜手段卻差點意思。」

  「牢獄存在兩條通道,一條就是你的國師府,還有一條通往東嶽的次峰,都有專人看守。負責牢獄中間一層的,只有一個叫蘇勘的老者,他偶爾會來這邊看看熱鬧。」

  陳平安說道:「蘇勘是化名,他曾經職掌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

  捻芯恍然,難怪大驪放心蘇勘一個人把守關隘。

  陳平安問道:「歷史上有過越獄的事跡嗎?」

  捻芯點頭道:「有過一次,就是被蘇勘攔阻的,所以這場動亂沒有殃及東嶽次峰。當初秘密策劃此事的主謀,是仙人境,還有兩一百多頭跟著他衝出去的妖族,都已經被晏皎然處理掉了。事後晏皎然聯手蘇勘和東嶽山君,一起仔細查探、勘驗過了,妖族並無漏網之魚。」

  陳平安說道:「這麼定的案,是我師兄親自認可的?」

  捻芯搖頭道:「我來得晚,只是當一段掌故聽的,不太清楚內幕。」

  陳平安沉默片刻,「你回頭讓晏皎然把檔案抄錄一份送到國師府。」

  這是一座懸空的巨大高台,碧玉地面,宛如凍結的湖水,篆刻有無數條金色絲線,中央地界矗立有一塊石碑,明顯是仿了三山九侯先生的壓勝手段。

  那塊陰刻碑文通篇總計千餘字,好像被匠人用填金工藝、斷斷續續補上了八百多個字。

  而那些拘禁各色妖族的牢籠,就位於高台邊緣的最外邊一圈,看似沒有任何術法禁制,但是沒有任何一頭妖族能夠越過無形雷池半步,它們或是以人形現世,或是現出龐大的真身,用術法神通幻化出五花八門的虛假道場,在此苦熬歲月,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

  今天年輕隱官的到來,實在是一件新鮮事。所以很快就鬧騰起來,沒辦法,它們來浩然,當年就必須經過那道劍氣長城斷為兩截的「大門」。而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紅袍隱官,實在是太醒目了,抬眼便見,難怪戰後的蠻荒腹地,一些個中小門派,興許認不全王座大妖,但是只要提起那個「為蠻荒迎來送往」的末代隱官,卻是誰都能說道幾句的,一來二去,名氣就大了。

  很快便有一位頭別玉簪、身穿寬鬆法袍的女修,從床榻醒來,雙手撐住床沿,她用腳尖挑起一隻繡鞋,輕輕晃著。

  她神采奕奕,死死盯著那個終於像個人了的看門狗,用一口醇正的大驪官話,嗓音柔膩道:「呦,這不是隱官大人嘛,怎麼想到來這邊閒逛了,稀客啊。是妖族已經大舉反攻浩然,隱官著急趕來滅口嗎?還是周密已經得逞,整座人間都將是我們妖族做主的人間啦?」

  蠻荒妖族有一點好,最認強者。

  白澤之於蠻荒妖族,背叛何等之深?等到白澤返回蠻荒,哪怕是、官乙這樣桀驁不馴的遠古大妖,當它們真與白澤見了面,不還是乖乖尊稱一聲白老爺?

  先前在陳清流遞劍與白澤對峙期間,鄭居中對白澤的評價不可謂不低,卻也要看鄭居中修道有成以來,到底罵過幾個人。

  捻芯這位縫衣人,來了這邊,可謂如魚得水。早年在劍氣長城,是躲在老聾兒的牢獄,兜兜轉轉,到了大驪王朝,結果還是跟妖族打交道,巧了不是。反倒是在飛升城當刑官一脈的二把手,那些年她始終不太習慣,規矩太多,束手束腳,她還是更喜歡這種地方。

  陳平安笑道:「你們蠻荒已經有了一撥新王座,剩下的老面孔不多了,好像就只有朱厭和緋妃,其中緋妃已經躋身十四境。」

  她扯了扯領口,媚眼如絲,「算了算了,管那些天邊事做啥子,隱官,需要奴婢侍寢嗎?」

  見年輕隱官默不作聲,她便朝右邊的鄰居那邊,抬了抬下巴,「奴婢可以喊上玉梳姐姐一起呀,她可是咱們蠻荒數得著的大美人,別看現在沒個樣子,瘦得皮包骨頭了,血肉模糊瞧著滲人,擱以前便是我瞧了都要饞她的身子哩。也就是她傻,當年不願意給王座黃鸞當侍妾,後來又拒了緋妃的邀請,否則哪裡會落得這般悽慘田地,早就回了蠻荒作威作福。隱官大人你就算再不近女色,信奴婢一回,隨便丟給她一兩瓶靈丹妙藥,等她恢復了真容,你定會神魄動搖,挪不開眼睛,到時候再由奴婢親手布置出一頂風流帳,咱們仨共赴雲雨,魚水之歡,豈不快活?」

  那個道號「玉梳」的女修,盤腿而坐,臉頰凹陷,身形消瘦,不知為何渾身血跡,胳膊和腿上還有許多個窟窿。

  她只是冷冷瞥了眼那個緩緩而行的青衫男子,雙手插袖,腋下夾著一本冊子。

  捻芯跟陳平安大致介紹了這兩位蠻荒女修的身份、履歷。道號玉梳的,化名高珠,她骨頭極硬,每次受刑都一言不發,好像某個執念支撐著她一定要活下去。至於那個狐媚婦人模樣的,名為傅舷,並無道號,是一位劍修,本命飛劍已經在戰場上損毀。捻芯每次還沒動刑,只是靠近,她就已經梨花帶雨,嬌喘連連。

  此地多是玉璞和地仙修士,還有幾位肉身強橫的純粹武夫,一個山巔境,兩位遠遊境,只是多年以來飽受折磨,早就傷了武道根本,也就是他們肉身足夠堅韌,才未跌境。

  有些戰場之上擅長排兵布陣,都曾是各座軍帳備受器重的將才,也有幾頭殺力不弱的畜生,曾在桐葉洲肆無忌憚,花樣迭出,殺人取樂。還有一些年紀輕輕的修道天才,或者當年未能及時逃離寶瓶洲,或是在陪都戰場上被捉,在這邊落了個將各種酷刑當飯吃的下場。

  陳平安淡然道:「周密已經死了。你們可以不信。」

  年輕隱官此言一出,牢獄內瞬間死寂一片,再無半點嘈雜喧鬧。

  骨瘦如柴的玉梳冷笑道:「陳平安,就算你死了,此時此刻是頭故意藉助陽氣遮掩根腳的鬼物,文海周密都不會死。」

  捻芯瞬間眼神炙熱,這娘們竟然還有心氣出言挑釁,怪自己。

  是自己伺候不周了。

  陳平安將腋下那本冊子翻看,蘸了蘸手指,快速翻過書頁,按圖索驥似的,視線游曳起來,看了些妖族的秘錄。

  隨手將冊子丟入袖中,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捻芯,把它們都放出來,全部。然後你就留在石碑那邊,看戲好了。」

  捻芯也懶得問個為什麼,身形掠至大黿馱所巨碑那邊,她掏出兩塊玉佩,分別嵌入兩處微微凹陷的龜甲,瞬間白霧蒙蒙,籠罩住石碑,碧玉地面上的金線也隨之黯淡起來,用以鎮壓妖族的層層森嚴禁制就此撤銷,一股股濃郁的血腥氣息和各種臊味也同時散發出來。

  它們又不傻,這裡是什麼地方,跟隱官這個咱們蠻荒的看門狗,嘴上過招幾句就算賺到了。

  但還是有不怕死的,走出了再無禁制的無形牢籠,試探性向前而行,選擇直面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捻芯有些意外,竟然不是那個道號玉梳的硬骨頭,而是那個最經不起刑訊拷問的騷蹄子傅舷。

  她面帶笑意,喃喃低語道:「就是不曉得家鄉那邊,師尊的萬年大壽典禮,辦得熱鬧不熱鬧,還能不能用最低的價格買到酒泉宗的仙釀……」

  是唯一一支蠻荒精銳兵馬,竟能繞過大驪邊防的重重監視,從海上在寶瓶洲西北地界登岸,試圖快速穿插腹地,直奔大驪京城,將皇帝宋和斬首。

  毫無疑問,這是送死。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它們都難逃此命運。

  傅舷的那把本命飛劍,就是被北俱蘆洲劍修白裳親手斬斷的。

  還有一個青年容貌的妖族武夫,山巔境,他大踏步前行,走向那一襲青衫,咬牙切齒道:「陳平安,我要跟你問拳一場,輸了也是死得其所,總好過被這個不知姓名的瘋婆姨折磨得生不如死。姓陳的狗屁隱官,你記住了,我叫慕容樹芝,擱在你們浩然,也是屈指可數的頭等豪族出身。」

  捻芯笑眯眯道:「謝謝誇獎。」

  陳平安卷了捲袖子,微笑道:「我這個人忘性大,就算慕容宗師報了名號,也未必能記住幾天。」

  慕容樹芝,重點在于姓氏。

  在蠻荒天下,若是哪個宗字頭道場、或是某個豪閥家族,能夠擁有一個傳承長久的「姓氏」,既是一件豪奢事,也是一件難事。

  姓氏在蠻荒,可比隨便取的道號金貴多了。這也是為何當初甲申帳劍修,對於托月山或是周密賜姓一事,會那般看重。

  捻芯驚訝發現當尚未遞拳的陳平安,竟有一種修士證道飛升之際、天地與之共鳴片刻的獨有氣象。

  那是一種萬年以來修道之士苦心孤詣,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景象啊,天五人五!

  以陳平安為圓心,以人身血液流轉帶動的脈搏為韻律,好像武學竟然也能大道顯化,高台上隨之出現肉眼可見的拳意層層漣漪,循著一陣陣沉悶的脈搏聲響,往外擴散……拳罡韻律如座座青山排闥而來,站在高台最邊緣地界的兩百餘妖族,呼吸沉重起來,體內靈氣運轉越來越凝滯,原本想要拼死一搏、趁機偷襲隱官的幾頭妖族,驚駭發現連那些大煉本命物都休想動用,好像皆被大道壓勝!

  在這種上前必死的場景之中,唯有天生狐媚面容的傅舷,選擇一意孤行,艱難前行,她的兩隻法袍袖子晃蕩不已,獵獵作響。

  陳平安既不高看她一眼,也不低看其餘妖族半眼。他只是輕輕晃了晃脖子。

  他此刻的臉上和眼神當中,只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意味,既冷酷又熱烈。

  近乎神,就像一尊俯瞰人間的至高神靈。也近乎於一頭在遠古肆意遊蕩荒原、擁有無限自由的野獸。

  既然你們骨頭這麼硬。

  不如都宰了吧。

  下次做客蠻荒,就把你們的腦袋都串成一線,高懸於戰場上空。告訴健忘的蠻荒天下,去浩然做客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要將你們的頭顱跟所有新王座的腦袋放在一起,最終築起一座高高的京觀,那將會是蠻荒天下一座嶄新的托月山。

  清晰感受到陳平安的武學高度,作為唯二出陣的妖族,慕容樹芝明顯已經有了恐懼和悔意,純粹武夫一旦心生退意,好似漲潮的拳意就要潮落了,他默默停下了腳步。

  陳平安這傢伙,當年不是最多山巔境嗎?為何會有傳說中神到一層的氣象?!一回到家鄉浩然,就接連破了止境兩重天大關隘?

  本以為大伙兒都是山巔境武夫,上了生死擂台,再與陳平安訂立一條不能用劍術、仙法的規矩,自己憑那招殺手鐧,萬一得手?不敢奢求一命換一命,以死換傷,耽誤這位隱官的大道前程,例如元嬰境閉關時、或是由玉璞躋身仙人之時多出些心魔作祟、道心瑕疵的意外……也算不虧,絕對不算什麼賠本買賣了,至少臨死之時,自己心裡是痛快的。

  這位妖族遠遊境武夫見機不妙,立即改口道:「隱官,我剛才報的只是化名,至於真名,可以晚些再說。」

  陳平安從傅舷那邊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這位山巔境,點點頭,「好的,真名可以晚些再說。」

  下一刻,慕容樹芝便眼前一花,再下一刻,便覺得高台景象出現了傾斜,最終所有視線歸於漆黑一片。

  在玉梳它們眼中,就是陳平安欺身而近,高高舉起手臂,一巴掌便拍掉了慕容樹芝的腦袋,腦袋瞬間離開脖子,很快在地上砸了個稀巴爛。

  他們開始擔憂傅舷的結局了。

  事實上,被關押了這麼多年,或多或少有了些感情,由於大驪朝廷不知為何,始終沒有刻意約束它們的心聲言語,所以不少修士都相互間互通有無,反正都是個死,還不如趁此機會,摒棄門戶之見,潛心修道好了,能夠看見更高一境的大道風光,更高一層的天地面貌,能夠被道友、旁人和獄友們道賀幾句,多少是個苦中作樂的念想。

  陳平安來到步履維艱、身形搖搖晃晃的傅舷眼前,又是一抬手,女修下意識閉上眼睛,也渾然不覺自己早已滿臉淚水。

  等了片刻,再睜開眼,傅舷茫然望向那個年輕隱官,她好像疑惑不解,生死一線間,你為何手下留情?

  陳平安問道:「冊子上邊沒有記錄你跟玉符宮的淵源,你是開山祖師言師的不記名弟子?」

  傅舷眼神驀然炙熱起來。只是下一刻,她便如墜冰窟,自己為何動用不了那件宗門重寶?

  站在石碑那邊的捻芯只得開口提醒道:「傅舷,低頭瞧瞧,已經被打穿胸口了,大煉之物既然不在身上,如何能夠駕馭它來一場跟隱官大人的玉石俱焚。」

  捻芯已經瞭然,傅舷這些年間假裝一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作態,就是為了等崔瀺的現身,或是今天陳平安的面對面?

  陳平安抬起手,竟是一顆金色的心臟,它就像一隻符籙袋子,好奇問道:「是周密的陰險手段,還是你自己的奇思妙想?」

  傅舷低頭一看,果然自己心口處出現了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但是不知為何,她並無任何疼痛覺知。

  陳平安解釋說道:「一來出拳太快,再者我剛剛獲悉你的真實身份,就用上了一點旁門手段,稍等片刻,你會心疼的。」

  傅舷大概也是個腦子有病的,竟然還有閒情逸緻,她伸出一根手指,戳入心口處,晃了晃,並無任何異樣,完全無法確定隱官的旁門手段是什麼道統脈絡,要知道她在蠻荒宗門裡邊,可是著名的「書櫃」,玉符宮所有藏書都被她看遍了的。只是師尊憐惜她的資質,讓她必須藏拙,反覆與她叮囑一句神物自晦否則便是自辱的大道理。

  陳平安將金色心臟遞還給她,笑問道:「裡邊藏著多少張符籙?幾萬,幾十萬?真能當面殺仙人、傷飛升?」

  傅舷將那心臟放回原位,她剛想要誇耀幾句自己的手段,剎那之間,捧住心口,跌倒在地,疼得滿地打滾起來。

  捻芯說道:「老樣子,隱官別信她。」

  傅舷神魂劇顫,蜷縮在一起,聽見捻芯的冷嘲熱諷,她痛苦呻吟不已,想要罵那劊子手婆娘幾句,卻是徒勞了。

  「問你話呢,跟玉符宮是什麼關係。憐惜蠻荒人才,是你師尊或是周密的分內事,怎麼也輪不到我一個當隱官的。」

  陳平安一腳先踩中傅舷的腦袋,再抬腳落腳,將傅舷的一整條胳膊從肩頭處當場「斬斷」。

  傅舷顫聲道:「我是玉符宮親傳弟子,蠻荒天干一脈之一,符籙修士秋雲的師姐,但是我們兩個加入玉符宮都不足百年光陰。」

  陳平安繞路,再一腳踩斷傅舷的另外那條胳膊,視線偏移些許,好像開始盯著她的腳踝處……傅舷立即忙不迭說道:「將心臟煉製為一座裝滿符籙的『藏書樓』,是我自己的想法,當年師尊覺得可行,給了些建議,防止意外,還送出他老人家四張親筆寫就的『門神符』,之後我便用了整整一甲子,繪製了十二萬張符籙,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落筆,品秩有優劣,此外還有玉符宮賜下的十幾張大符,也被我煉了,作為書樓的大陣中樞。下山之前,師尊頗為高興,說此舉可傷飛升,足可自保了。」

  陳平安先踩斷她的一隻腳踝,再說道:「自己續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報了十幾個妖族修士的名字,一臉疑惑問道:「一個個愣著做什麼?你們都是名聲在外的大宗高徒,趕緊把各自祖師堂傳授的道訣都抄寫出來,寫完了,我確定有無藏私或是故意錯漏,好送你們上路。」

  傅舷的肩頭小腿、與被打斷的手腳之間,出現了無數條金色絲線,她的鮮血也是泛起一種神異的淡金色。

  果然驗證了猜測,陳平安問道:「傅舷,你的鮮血是天生的符泉?」

  傅舷點點頭,說道:「師尊卻是從來不肯讓我放血煉製『符墨』,只是讓我好好修行,以後爭取超過他的符籙境界,與浩然奪回『符籙』二字。將來有機會的話,說不定可以再去一趟青冥,與師尊的一位故人顯擺顯擺,只是那位故人是誰,師尊沒有說對方的道號。」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看得出來,傅舷的師尊,既是當之無愧的蠻荒符籙第一人,也算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學道人。

  這位玉符宮的開山祖師,道號「雲深」,真名言師。

  上次陳平安跟老觀主做買賣,其中有個都雙方談好買賣了再臨時開價的「添頭」,就是讓陳平安將來走走蠻荒,幫忙走趟玉符宮,說是「劍斬言師,助他蛻解。」

  老觀主當時口氣隨意,說得就像讓一個稚童跑出去街上買瓶醬油醋帶回家一般的輕巧簡單。

  唯一的好處,是沒有限定日期。

  陳平安只是奇怪一事,周密為何不乾脆一併吃了言師,將蠻荒符籙一道的氣運也集中於自己一身?

  好像猜中了隱官的心思,傅舷小心翼翼說道:「周密十分推崇我們師尊的博學多才,經常秘密造訪玉符宮,從來不聊天下形勢,只是聚在一起討論些……在我看來毫無用處的學問。」

  哪怕明知這麼說就是一種對隱官的挑釁,極有可能因此再受罪,躺在血泊中的傅舷,她還是忍不住要為自己的師尊說幾句……家鄉天下全然不知的好話。

  陳平安不置可否,來到一張「書案」旁邊,那位正在奮筆急飛的玉璞境妖族也不敢抬頭,只是問道:「隱官大人,不是故意騙我們,周密當真被你們乾死了?那綬臣呢,竟敢有臉跟你齊名,隱官就沒有隨手做掉他?」

  陳平安雙手籠袖,低頭看著那一手娟秀筆跡,還挺像樣,便說道:「仰止他們這撥舊王座之後,大劍仙綬臣已經算是新王座裡邊的老人了,你當是什麼菜幫子可以隨便掰斷的?」

  那位妖族使勁點頭道:「南綬臣北隱官,綬臣這廝絕非浪得虛名,也對,他若是弱了,也顯不出隱官的厲害。」

  陳平安看著那篇道訣,問道:「殺綬臣靠你一張嘴啊?在我們浩然天下苦讀聖賢書,偷偷練就了言出法隨的本事?教教我?」

  妖族頓時笑容尷尬,下筆如飛,愈發有如神助,不忘補救一句,「隱官大人說笑了,我確實看了些浩然書籍,參加科舉考個狀元是有把握的,口含天憲的聖人神通,這輩子卻是不敢奢望。」

  陳平安問道:「我若是去蠻荒,奪了斐然的共主位置,服不服眾?」

  那位擔任過一座軍帳副帥的年輕玉璞境,立即放下筆,抬頭說道:「服眾,必須服眾啊,我第一個贊同,願意為隱官大人效命出死力,帶隊殺向托月山……對了,隱官,那位蠻荒共主是誰、叫甚名甚來著?」

  陳平安說道:「劍修斐然,舊王座切韻的師弟。」

  玉璞境妖族嘆了口氣,痛心疾首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我們蠻荒如此不濟事了嗎,竟然讓這種阿貓阿狗當了天下共主。」

  陳平安說道:「這鬊鳥在劍氣長城的戰場,鬼鬼祟祟撿漏,差點做掉我。」

  那妖族立即變了口風,「果真如此,該他共主!」

  陳平安說道:「除了這篇道書,你再多寫點當年大驪在寶瓶洲排兵布陣的疏漏處。」

  妖族點頭說道:「好說,隱官大人,我這手行草,功力如何?」

  陳平安笑道:「估計斐然用腳指頭夾塊木炭都比你寫得好。」

  妖族不知為何,說道:「隱官,與你說句離題萬里的真心話,我家鄉洞府門口的一棵桃樹,開花之時,都要比南塘湖青梅觀內滿山遍野的梅花更漂亮。」

  陳平安隨意說道:「有機會去瞅瞅,看看你有沒有吹牛。」

  雙方對話,這一通扯閒天,都是蠻荒雅言,連同捻芯和蠻荒看客們一起,卻也沒有誰覺得如何彆扭。

  察覺到最裡邊那間牢獄的動靜,老車夫來到此地,在高台外邊的虛空境地,打開一扇門,遠遠看著高台那邊。

  期間陳平安又不停翻看那本小冊子,聯繫桐葉洲那邊的一些隱秘事跡,隨手宰掉了幾頭妖族,每死一個,石碑那邊便多出一個填金文字。

  臨時想起一事,陳平安喊來袁化境,將冊子丟給他,問他有沒有相中的妖族修士、武夫,擁有那把本命飛劍「夜郎」的袁劍仙眼神熠熠,仔細翻閱過那部簡直就是生死簿的冊子,袁化境快速權衡利弊一番,說了三個名字,結果發現氣氛古怪,不單是那個縫衣人捻芯似笑非笑,便是那些蠻荒畜生都眼神奇怪,原來袁化境挑中的,分別是那位已經腦袋開花的山巔境武夫,傅舷,和一位正在埋頭書寫大驪排兵優缺所在的玉璞境。

  陳平安說道:「那你可以回了。」

  袁化境氣笑道:「逗我玩呢。」

  陳平安說道:「可以換一撥。」

  袁化境翻檢記憶一番,十分惋惜,搖頭道:「其餘的都是雞肋,用處不大。我尚未躋身玉璞,它們暫時只會浪費份額。」

  剩下的二百餘妖族,有半數都在用蠻荒雅言、或是家鄉方言,大罵這位眼睛長在腚上的不知名劍修的祖宗十八代。

  袁化境面無表情,重新翻看冊子,將那幾個罵得最凶的妖族給點名出來,淡然道:「國師,選好了,就他們幾個。」

  陳平安笑道:「等你躋身玉璞再說。」

  袁劍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對那四頭被袁化境點了名的妖族說道:「如果不想落個生不如死的下場,淪為傀儡,趁著這位元嬰境瓶頸劍修尚未閉關之前,你們自己掂量。」

  陳平安轉頭望向老車夫那邊,「你也好,晏皎然也罷,你們有看中的東西,可以直接跟大驪朝廷開口討要,真有本事還可以明搶,但是你們唯獨不能自作聰明,不能偷。」

  「退一萬步說,偷了也就偷了,總該藏好,不要被我發現。」

  「不然就像現在,我們雙方都尷尬。」

  蘇勘只當這位新任國師是在訴說八道,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然,如今你在再無周密的新人間,是如日中天的地位了,別說大驪王朝,就算出了寶瓶洲,山上修士的對錯生死,不都是你說了算。」

  陳平安微笑道:「難怪是京城長源醋鋪的老主顧,吃多了,說出來的話都是一個味兒。」

  蘇勘直勾勾與之對視,思量片刻,嘆了口氣說道:「還你便是。晏皎然那邊,你自己看著辦,跟我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老車夫伸手一抓,將一個收為不記名弟子的妖族,從道場拎過來,往高台那邊一丟,是個身材婀娜、貌若少女的妖族。

  陳平安看著她,嘖嘖稱奇道:「至少是一百多號地仙修士不惜拿命開道、也想要送出去重見天日的『託孤』人選,你自己說說看,得是多好的修行資質?」

  她神色漠然,「要殺要剮都隨意。」

  陳平安說道:「只是托月山百劍仙之一,如果沒記錯,你的排名還很靠後,跟竹篋他們是一個天一個地,照理說,你可入不了蘇勘你這個半吊子師父的法眼,說吧,你還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隱藏道脈。」

  蘇勘嘆了口氣,說道:「她跟玉梳,都是周密的不記名弟子,擔任過很多年的侍女、校書,之後被周密送給了托月山和玉符宮。玉梳就是晏皎然相中的,我這徒弟,肉身已毀,做帳簡單,很容易瞞天過海,鬼物修煉,也能登頂。你放心,我確定過她的大道根腳了,周密沒有動任何手腳。晏皎然卻是小心過分了,依舊選擇讓玉梳留在這裡吃苦,至於為她安排的那條退路是什麼,你自己去問晏皎然。」

  陳平安轉頭望向傅舷,笑道:「難怪你要拉著玉梳一同侍寢。同門情誼,可歌可泣。」

  傅舷臉色慘白無色,先前故意如此「刁難」玉梳,當然是她故意為之,只是沒有想到依舊被隱官揪出。

  捻芯疑惑道:「晏皎然不是崔瀺的心腹嗎?」

  陳平安說道:「他還是紫照晏氏的話事人,總要未雨綢繆,哪天大驪真的沒有國師了,他自己與家族該何去何從。」

  蘇勘感慨道:「聰明反被聰明誤,晏皎然也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說道:「賣糖蒜的醬菜鋪子提不提價,換不換師傅,你說了算?」

  蘇勘一時語噎。

  陳平安說道:「我故意遲遲不來這邊對帳,是給了你們機會的,你們自己抓不住。」

  晏皎然沒有帶那兩位親傳弟子,而是單獨來到此地,拱手作揖道:「屬下知罪,認罪。」

  陳平安等了片刻,籠袖抬頭看,笑道:「還以為你會說是我師兄崔瀺的暗中授意,想要讓他們所有在押妖族,看到一丁點兒的渺茫希望,如暗夜陋室風中的一盞燈火,飄忽的光亮,將滅不滅。」

  晏皎然說道:「雖然想到了,但是我不敢這麼說。」

  陳平安揮揮手,「你可以帶走玉梳,蘇勘也可以帶走她,以後你們就別管這邊的事務了。前提條件就是紫照晏氏學一學馬糞余氏,但是負責接手大驪隨軍修士那攤子事的人選,你晏皎然依舊有建議權。蘇勘則是再收一個不記名弟子,趙端明,必須將雷法傾囊相授給他。」

  晏皎然如釋重負,「領命。」

  也好,就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能過上二三十年的山居隱士生涯,建造一處別業,養養花鳥,如老話所說「涼棚魚缸石榴花,先生肥狗胖丫頭」,不也曾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清閒光景?

  蘇勘疑惑道:「還有此等好事?這裡邊真沒有什麼算計、陷阱?」

  陳平安斜眼看他。

  不單是捻芯,就是那些看熱鬧的妖族,也曉得年輕隱官這種眼神的簡單意思了,就一句話,你配嗎你?

  蘇勘卻是不以為意,說道:「國師哪天得空了,可以去我宅子那邊坐坐,敘敘舊,翻翻老黃曆,當作下酒菜,想來滋味一絕。」

  先前舊天庭已經被新天庭頂替,新天庭也隨著周密的隕落人間而如風飄散。

  蘇勘也好,封姨也罷,他們這些舊神靈,浸染紅塵萬年矣,倒是更像人了。

  只要活得夠久,看得人事夠多,就會發現最能蒙蔽行家的新物件總是做舊。

  陳平安點點頭。

  人間搖搖晃,轉眼又萬年,我與諸君同,共在魂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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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2 01:58:52
第13章 夢想

  一來二去,捻芯就成了這座牢獄的牢頭,玉樞院斬勘司出身的蘇勘依舊打下手,晏皎然的勢力卻是徹底退出了這塊地盤。

  陳平安帶上捻芯,巡視過了最外層牢獄的幾座山水陣法,順便去了一趟東嶽次峰寶誥峰地界,位於大瀆以北,祖山磧山則在大瀆以南,大驪國師空缺之時,南邊各國是很有意見的,說你們大驪的東嶽為何會在別國境內,總是於禮不合的,結果等到陳平安接任國師,那些玉璞境起步的劍仙們出現在京城那條御道,還有數艘劍舟升空……當天便有幾份國書送達大驪鴻臚寺,主動詢問大驪禮部關於東嶽某些支脈的營造事宜,他們願意出人出錢,略盡綿薄之力,表達的中心意思都差不多,就是東嶽既是大驪宋氏的,也還是我們寶瓶洲的東嶽。

  國師的大駕光臨,自然驚動了神號英靈的蒙瓏,這尊神君立即帶著祖山禮制、巡檢諸司的官吏神女,擺開車駕,火速御風去往次峰,神女們精心裝扮,隨從披掛各色甲冑,浩浩蕩蕩如一條懸空的彩色綢帶,光彩煥然,瑰麗絕倫,紛紛前來覲見國師。

  天上這等祥瑞景象,引來無數朝山香客的頂禮膜拜。

  陳平安站在山風陣陣的崖畔涼亭內,雙手負後,遠眺那條折水敷文的錢塘江,水勢極烈,每年大潮是寶瓶洲新十景之一。

  蒙瓏順著國師的視線望向那邊的一座縣城,笑道:「錢塘縣是一處好地方,那邊飄蕩著千年不散的書香花香胭脂香,難怪很多香客都會來此祈願,尤其是才女們,願未來托生於錢塘人家。」

  新任錢塘長岑文倩,從「濁流胥吏」的河伯在山水官場連跳數級,補缺大瀆淋漓伯曹涌留下的水神位置,得以入主那座位於西湖底與海相通的新建錢塘水府,靠誰?反正蒙瓏知道不是靠自己,不是靠淋漓伯,也不是靠長春侯。

  東嶽擁有兩座儲君之山,祖山北邊的二酉山,上柱國袁氏子弟建造了許多山林別業,巡狩使曹枰經常在炎炎夏日去往南邊的雁盪山。相信今年的二酉山別業,就會少了許多身影,少了許多的鶯鶯燕燕與觥籌交錯。

  東嶽和蒙瓏先前婉拒了陳劍仙的禮敬桐葉洲,這會兒陳國師涉足寶誥峰,便有些發憷,好在國師只是走個過場,很快就打道回府了。留下心事重重的蒙瓏,獨自坐在涼亭,先前御書房小朝會,陳國師明確說了察計分明暗兩段,但是與會者心知肚明,其實是三段,現在由誰負責監察,同時就是被監察的對象。

  陳平安回到國師府的時候,郭竹酒已經來這邊點卯,容魚當然知道她是誰,就安排她住在了符箐那間屋子。

  宋雲間微微皺眉,伸手抵住鼻子,只因為國師從牢獄那邊帶回了兩頭腌臢物,這讓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陳平安也不管這位攖寧道友的糟糕感受,只是熟門熟路當起了甩手掌柜,「他們先在國師府待上一段時日,你近期負責看管他們,如果覺得他們該死,不管是什麼理由,你都可以先斬後奏。」

  宋雲間笑問道:「如果不問緣由,只是覺得他們礙眼呢?」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了眼宋雲間。

  宋雲間心領神會,說道:「行了行了,我忍了他們便是,國師又不是不清楚,我的出身,就決定了厭惡它們,生什麼氣吶。」

  兩位妖族,一頭元嬰境鬼修,名為鐵棗,老鬼物常年眼神陰惻惻的,好像看誰都像是在看死人。還有一位遠遊境的武痴,名為兆鸞,他們都是出身蠻荒墊底的宗字頭門派,說強,算不上,說弱,在當地也是橫行一方。先前聽說周密身死一事,他們的一顆道心和體內氣血,幾乎沒有任何起伏。

  再看過他們的檔案,之所以來浩然這邊,都屬於不得已而為之,類似浩然鄉野的宗祠抽籤,誰抽中了,就得頂上。他們與各自宗門簽了生死狀,投身蠻荒軍伍之後,最早在劍氣長城戰場,得以僥倖不死,到了桐葉洲,算是提拔了,也是待在軍帳參贊兵務,一個是性格孤僻,一個是給某位大宗嫡傳當那貼身扈從,反正都不合群,以至於軍帳撤離寶瓶洲之時,都沒喊上鐵棗,他自己也是跑得慢了,被幾位正陽山劍仙攔截圍住,給撿了漏。

  兆鸞則是在巡狩使蘇高山親自陷陣的南嶽梓桐山一役,更早被清掃戰場的大驪邊軍俘虜,裝死功夫確實差了點,藏在一頭妖族龐然真身的肚子裡邊。被關押起來,不是什麼只管把一條爛命拿走、諜報一句都沒有的硬骨頭,而是早先挨了幾頓刑訊就遭不住,竹筒倒豆子把該交代的都說完了,偏偏說得太快,大驪這邊自然而然誤會他們故意藏私,保留了最重要的情報……捻芯也是如此認為的,所以這位縫衣人在幾次動刑的時候,就格外「尊重」他們的風骨凜然、而且尤其善於偽裝。

  宋雲間轉移視線,望向站在國師身後的那兩頭妖族,「我說你們是記不得爹娘是誰的扁毛畜生,覺得礙眼至極,生不生氣啊?」

  如清癯老儒模樣的鐵棗緩緩掀髯,以一口地道、甚至還略帶幾分京腔的大驪官話淡然道:「道友,這話問得奇怪了,比如我說你是娘胎里來的,能算什麼罵人的話語。」

  宋雲間神色微變,瞬間殺氣騰騰。

  鐵棗這鬼物一頭霧水,心中倍感委屈,戳他肺管子了還是咋的,他還覺得自己的回話相當巧妙,十分和善了呢。

  陳平安見那宋雲間是動了真火,無奈道:「吵不過就別吵,怎麼還真生上氣了。」

  宋雲間冷哼一聲。

  鐵棗恍然,哦,原來瞧著是位高人,實則是個小肚雞腸的。跟咱們隱官大人比較,完全就沒得比嘛。

  兆鸞卻是問道:「隱官大人,我只要養好傷,破境在即,十拿九穩的山巔境。你說可以幫我找到一個合適的切磋對象,具體什麼時候能練練手?」

  陳平安說道:「不著急,等你躋身了九境再說。」

  容魚得知晏皎然假公濟私一事,好奇詢問道:「國師,他是覺得必須急流勇退,想要功遂抽身了,還是主動選擇以退為進?」

  郭竹酒抬起手掌,晃了晃,拽緊拳頭,笑呵呵道:「這種聰明人,內心深處啥都想要。繡虎在就是真慫,做事也是毋庸置疑的幹練紮實。等到確定繡虎不在,這種人的野心就會像野火蔓延草原似的,當那大驪王朝的幕後君主,都算不得什麼僭越的野心,志向之一而已。當然,見著了我師父,他也會慫得很快很徹底,而且絕對能夠用一百種理由說服自己。」

  容魚思量一番,點點頭,心想郭竹酒真是聰慧,不愧是跟隨國師一起進入避暑行宮的少女劍修。

  郭竹酒笑道:「也不是我比容魚姐姐聰明,只是我家鄉那邊,有太多太多性格走極端的人了,他們不是豪傑到了極致,便是怯懦怕了極點,實在是見過太多。」

  陳平安點頭說道:「所以我師兄的事功學問,有一個天然存在的缺陷。鐵棗,你來說說看,有什麼不足之處。」

  鐵棗撫須而笑,「隱官,非是溜須拍馬,繡虎的事功何等無缺漏,我才智粗淺,可想不出有什麼不足。」

  兆鸞瓮聲瓮氣說道:「隱官為何不問我一問?」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兆鸞用蹩腳的大驪官話說道:「在我看來,繡虎的事功學問什麼都不缺,唯獨缺不了繡虎坐鎮人心。」

  郭竹酒疑惑道:「也別扯什麼在你看來,在你聽來才對,說吧,從哪裡聽來一耳朵。」

  兆鸞更加疑惑道:「你這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好生牙尖嘴利,端的厲害,如何能夠猜中真相?我當年在軍帳內,湊巧聽聞甲子帳一頭舊王座大妖……」

  陳平安說道:「行了行了,別跟我裝,你腦子比鐵棗好一百倍都有。先前傅舷為了救下玉梳,已經用心聲將你賣了。」

  兆鸞瞬間換了一副面孔,嘆了口氣,無奈道:「娘們心軟,果然靠不住。」

  郭竹酒忍著笑。

  兆鸞驚覺真相,惱羞成怒道:「隱官詐我?!」

  陳平安問道:「當年為何不肯誠心投靠軍帳?」

  兆鸞沉默片刻,緩緩道:「早年在桐葉洲,親眼看過了各座大帳收拾殘局的手段,我就不看好蠻荒,等到打完寶瓶洲老龍城戰役,我就更加確定必輸無疑。尤其是當我得知在梓桐山以南的廣袤戰場,那個一馬當先的持槍武將,竟然是你們大驪的巡狩使,那一刻,我就知道蠻荒完蛋了。」

  容魚問道:「有這種謀略和遠見,為何不與周密自薦?」

  兆鸞臉色苦澀道:「不敢。我既無煊赫的道統,沒有類似舊王座、或是王座候補的師父,我自己也不過是個遠遊境武夫,何況我跟鐵棗兄,都不是那種真正心狠毒辣之輩,捨不得蠻荒家鄉的宗門道統、弟子親眷們。你這婆娘,跟隱官還有郭竹酒不一樣,他們才會真正知道什麼叫蠻荒的沒有規矩,什麼是無法無天。在寶瓶洲戰場,你們大驪邊軍的送死,與我們這些蠻荒妖族螻蟻的送死,不一樣。你無法想像,殺妖最多的,未必是你們大驪王朝,而是蠻荒各大軍帳的監斬官,他們真正是從蠻荒天下一路殺到了寶瓶洲,大片大片的殺,一座城一座城的殺,沿途多少個小門小派斷了道統,連個水花都沒有的,悄無聲息就死絕了。」

  郭竹酒豎起大拇指。

  兆鸞卻沒有半點欣喜神色,只是自嘲道:「你們浩然啊,總覺得假模假式的仁義道德,是何等面目可憎,聖賢書籍上邊只有滿紙荒唐言,嫌棄規矩太多,處處不自由,卻不知在很多你們眼中的妖族畜生看來,是何等珍貴,何等難得。所以我在牢獄裡邊,就一直覺得,假設你們浩然贏了,未來人心會變得最好的浩然九洲,一定是桐葉洲,沒有之一。」

  宋雲間愕然。

  鐵棗嘿了一聲,笑道:「就浩然讀書人、還有山上修士的德行,豈不是要將支離破碎的桐葉洲往死里踩上幾腳,若有大神通,估計恨不得要行搬山之舉,丟給蠻荒算了吧。」

  宋雲間看了眼舊隱官新國師、一直保持沉默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開口笑道:「先前也曾心軟,是不是將你們丟回蠻荒算了,現在看來果真是心軟不得。攖寧道友,確實要先斬後奏了。」

  兆鸞將信將疑,多半又在使詐。鐵棗揪鬚跺腳,卻是信了隱官眼神誠摯的話語,恨恨道:「就你話多!」

  陳平安說道:「我會找人確定你們在蠻荒家鄉那邊的風評,如果跟你們的言行有任何不一致的地方,我會親手將你們煉了,只管放心,只會比捻芯的縫衣人手段更加老辣,你們一定會後悔今天點頭跟我一起走出牢獄,曬這日頭,看看陽間。當然,萬一言行一致,你們就能多活幾天。」

  鐵棗著急慌忙說道:「別萬一啊,必須一萬!」

  兆鸞坦然笑道:「等到了那天再說,反正到了這座國師府落腳,只需每天一壺酒,讓我做啥就做啥。」

  先前陳平安煉化了整座國師府,等於是新建和擴張了國師府,外邊看不出任何異樣,進了國師府,身臨其境,如果能夠完整逛盪一圈,就會意識到不對勁,驚訝怎麼可能占地如此之大。陳平安讓宋雲間領著兆鸞和鐵棗去新擴建出來的那片地界,同樣是一條中軸線三進院落的規制。

  也虧得下手快,換成現在的一境大修士,就只能空想了。

  容魚返回屋子,她繼續秘密補充一幅蠻荒堪輿圖,之前劍修郭渡已經給了一份極為珍貴的檔案,再加上國師剛剛從牢獄那邊補充而來的一摞零散地圖和文字記錄,容魚慢慢查漏補缺,相信自己早晚會打造出一幅最為詳實的蠻荒圖,山川道場城池風俗礦產志怪秘境等,囊括萬千。

  郭竹酒在書房內東看看西摸摸,從書架上邊找了幾本書,卻不是拿來翻閱,而是打算當枕頭用,郭竹酒的一些個古怪愛好,是沒辦法講道理的,比如她一直覺得腦袋枕在「書山」上邊,睡覺做夢都能增長智慧,讓人變得更加聰明,說她這種想法不著邊際吧,她當年也憑自己本事進了避暑行宮,說這種法子有用吧,她也沒少被董不得按住腦袋「磕頭」。

  由著郭竹酒翻箱倒櫃瞎忙活,陳平安坐在書桌前,抽出一份讓容魚送來的秘檔,是某位清流文官和家族後代俊彥的官場履歷。

  官員名字叫馬敬復,擔任過大驪舊龍州境內宛平縣的縣令,某某年,得了什麼評語,轉遷至某縣,某年某月升遷到某郡,最終在某年致仕,與此同時,馬敬復所在家族數位年輕子弟的科場成績,為官路線,以及家族的重點聯姻對象,甚至就連一筆筆暗中雅賄的估價,都被仔細記錄在冊。

  如今在家養老將近五年的馬敬復,一定想不到自己的那點破事,會被新任國師如此重點關注。

  郭竹酒腋下夾著那幾本書籍,湊近書桌掃了一眼,疑惑道:「師父,這個馬敬復官當得也不大啊,一郡次官而已,都不是太守,莫非他是某國的諜子?」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多年之前的一樁私人恩怨。」

  郭竹酒讚嘆道:「真豪傑也,師父,我能瞅瞅不?」

  陳平安站起身,「以後我這裡的任何檔案,都可以隨便翻隨便看。」

  郭竹酒讓師父坐著便是,她趴在書桌那邊,抬起手,掐指一算,一下子抓住了關鍵,「是馬敬復去宛平縣赴任途中,在三江匯流的紅燭鎮附近,遇見了遠遊求學的師父你們一行人,起了糾紛?」

  陳平安點點頭,揉了揉臉頰,忍不住唏噓道:「追思當年,恍若隔世。」

  郭竹酒翻了幾頁,嘖嘖道:「老話說得好,娶妻當娶賢啊,不是旺三代便是毀三代。馬敬復當年以進士身份,迎娶了這麼個地方望族出身的驕悍婆娘,也算祖墳冒黑煙了。」

  其實也沒打算小題大做,按大驪規章走便是了,陳平安伸手攏了攏檔案,笑問道:「搬來這邊,還習慣?」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不什麼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已經非常好了。容魚姐姐說咱們國師府的小灶,以前相當不咋的,如今滋味極好,今兒午飯,狠狠搓一頓。」

  郭竹酒以心聲問道:「師父,宋雲間是不是能夠在某天,最終確定自己的性別?也就會一定程度影響到大驪朝的風水走向?」

  陳平安一板栗輕輕敲下去,「胡思亂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跟師父出趟門。」

  郭竹酒一個蹦跳,彎腰再抬頭,笑嘻嘻問道:「師父,準備去哪兒?」

  陳平安板著臉說道:「去琉璃廠挑硯台,買些有眼緣的文房清供,買他個一大麻袋,一股腦兒搬回國師府,師父結帳。呵,當年不過是曉得了綠端沒有那麼值錢,就一直偷偷埋怨師父誆人,當我不知道?額頭上只差沒刻『騙子師父』了。」

  郭竹酒直起腰,哈哈大笑,突然伸手擋在嘴邊,「師父我與你說一件事啊,裴師姐不是去皚皚洲劉氏了麼……」

  陳平安立即抬起手掌,「打住!」

  一起快步出了國師府,陳平安覆了一張麵皮,立即輕聲問道:「怎麼講?你師姐是有心儀的男子了?何方人氏,姓甚名甚,那傢伙是何時何地如何認識的裴錢,對方的品行學問談吐相貌境界如何……」

  一邊慢慢走,一邊豎起耳朵聽了片刻,陳平安說道:「劉幽州單相思,裴錢不喜歡也沒什麼,急什麼呢,對吧?你師娘早就跟我說了,裴錢是劍修和那把本命飛劍的事情,當然我更早就清楚,故意假裝不知道而已,既然不單單是純粹武夫,還是一位修道之人,這男女婚嫁一事,總是要慢慢挑選,隨緣的,相信將來總能相中一個相互喜歡、白首偕老的,急什麼呢……」

  郭竹酒使勁點頭,嘆了口氣,有些犯愁道:「師父,聽得出來,裴師姐其實沒有那麼想去皚皚洲,只是先前那場變故裡邊,沒能做任何事情,幫上什麼忙,她愧疚嘛,所以一收到劉聚寶的飛劍傳信,就想要給落魄山做點什麼。」

  陳平安說道:「既然不想去,那就別去了啊。」

  這不是覺得劉幽州在扶搖洲剛剛當上那副宗主,才讓她單純去皚皚洲散散心嘛。

  郭竹酒突然說道:「師父,會不會有這麼一種可能,其實裴師姐內心也是喜歡劉幽州的,只是臉皮薄,難為情,所以不與我說實話,故意說反話?」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有一道身影風馳電掣而至,飄然而落,郭竹酒眨了眨眼睛,明知故問道:「師姐,你說是不是奇了個怪哉,我好像也沒與師父用上三山符,到了皚皚洲啊。」

  裴錢怒道:「郭竹酒,說好了不跟任何外人說的,你還講不講半點江湖義氣了?!」

  郭竹酒唉了一聲,理直氣壯道:「裴師姐,你這話說得傷心了,師父豈是外人。」

  裴錢被氣笑了,「姓郭的,我不跟你扯歪理……」

  郭竹酒半點不慌,「那我可就要跟師姐扯同門情誼了啊。」

  裴錢惡狠狠道:「信不信我揍你一頓啊。師父,你別攔著啊,否則就是偏心。」

  陳平安笑道:「別打架別打架,犯不著犯不著。」

  郭竹酒卻是直接伸出手,「師姐,先把醫藥費給我,記得打臉都可以,就是別打腿,等會兒咱們師徒仨還要一起去逛琉璃廠,你與師父相中了任何物件,我來掏錢,就是跟掌柜們砍價還價,得師姐你出馬了,我鼻青臉腫的,怕自己說話含糊……」

  裴錢滿臉無奈,瞪著一眼郭竹酒,怕了你了。

  陳平安大手一揮,「逛去。琉璃廠買完東西,師父請你們吃幾樣京城特色。」

  不曾想,剛誇下海口,還沒走到千步廊,就瞧見一個步伐匆匆往國師府趕來的男人,看那官補子,官不小。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先逛,我稍後就到。」

  趙繇來國師府議事,不需要提前告知,當然也沒有人會阻攔這位侍郎大人,畢竟論文脈輩分,趙侍郎是需要喊一聲師叔的。

  半道撞見國師,趙繇快步向前,認出那兩位年輕女子,他說道:「我們邊走邊聊一段路程,也能把事情快速說完。」

  陳平安說道:「怠慢了侍郎大人,成何體統,回去聊。」

  趙繇扯了扯官服領口,確實是忙得焦頭爛額了,說道:「也好,喝碗茶水。」

  裴錢說道:「師父,我們自己逛好了,你忙自己的。」

  郭竹酒點頭道:「好些悄悄話,外人聽不得。」

  裴錢剛要說她幾句,郭竹酒已經主動抬起胳膊,大義凜然道:「師姐,使勁擰,我雖非武學宗師,也能吃得住疼。」

  她們與師父道別,然後相互間對視一眼,會心一笑,郭竹酒還說可能要晚點回國師府,要吃美食,逛廟會,聽說書,放紙鳶……

  陳平安笑著說好的。

  看著她們的身影,好像那條略顯肅穆的千步廊大街,都沒有那麼古板了。

  一時間趙繇也不忍心提醒陳平安移步商議軍國大事。

  趙繇如今已經可以確定陳平安可以當好一位國師,但是在很早之前,就十分篤定一事,這傢伙若是哪天真正為人父了,如果還是個女兒,呵,還不得寵上天!他倒想要看看一輩子最喜歡好為人師的小師叔,到時候還會不會絮絮叨叨講個道理沒完沒了,想來至多就是板起臉訓了幾句,便要轉過頭,讓自己緩一緩?

  一同回到國師府官廳落座,趙繇說過了并州改道一事的細節,也詢問了一些關於大綬殷氏的內幕,再加上昨夜大驪官場的那檔子事,就這樣一問一答,或是問答反轉,偶爾還需要讓容魚搬來一摞摞檔案、攤開一幅大驪地理圖,或是提筆圈畫,或是覺得堪輿圖有所缺漏,需要額外添加標註,寫上新興江湖幫派或是某個剛剛崛起的士族,說到了某州副將的幾個合適人選,一聊才覺得好像誰都沒那麼合適……不知不覺,很快就過去了一個半時辰,陳平安抬起掌心,抵住下巴,怔怔出神。趙繇來的時候帶著一堆問題,結果發現又給自己帶回去更多的問題。

  總算談過正事,趙繇也喝上了容魚姑娘端來的茶水,長呼出一口氣,有些佩服那些不是修士的大驪官員,尤其是年輕人,通宵達旦忙碌好幾天,每天只是眯一會兒,就能生龍活虎,趙繇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真想要將南嶽和老龍城重新一併收回?」

  無非是將大驪是否想要重新吞併一洲,換了個稍微好聽些的說法。

  陳平安說道:「可以再看看。」

  趙繇卻不是含糊其辭的作風,打破砂鍋追問到底,「具體是看什麼?看大驪自己有無資格,看南方諸國形勢如何?還是兩者都要再看幾年?」

  陳平安背靠椅背,說道:「我也不確定。」

  趙繇愕然,看了眼陳平安的神色,沉默片刻,端碗喝茶,說道:「也好的,是要再看看。」

  兩兩沉默,在趙繇就要起身告辭之時,陳平安有些尷尬,說道:「對不住,讓你重塑一把完整仙劍『太白』的願望落空了。」

  仙劍「太白」,昔年在扶搖洲一分為四,自行認主,結果就是分別挑中了隱官陳平安,蠻荒斐然,勉強能算半個弟子的趙繇,鄒子用以壓勝陳平安的劉材。

  陳平安曾經還想著將那把夜遊劍,有朝一日,贈予某位學劍學書皆有成就的嫡傳弟子。

  再將那把半截劍氣長城所煉化、被他取名為「青萍」的長劍,送給桐葉洲的青萍劍宗或是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懸掛在某座祖師堂之內,可以作為下任宗主的信物。

  趙繇笑道:「人生豈能無遺憾。」

  提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趙繇自嘲道:「況且就算佩劍夜遊猶存,我連你這一關都過不去,還怎麼去找斐然他們討要。」

  陳平安糾正道:「若能過我這一關,斐然和劉材就好說了。」

  趙繇呵了一聲,放下茶碗,起身告辭,聽見背後那人笑道:「這次不順手牽羊了?」

  趙繇理也不理他的風涼話,到了第一進院落,經過梧桐樹的涼蔭,再繞過影壁,走出國師府儀門那邊,再往走,還有大門要過,卻瞥見牆角根蹲著個眯眼喝酒、滿臉熏熏然的傢伙,這廝跟自己官補子一樣。

  雙方對視一眼,一手端碗、一手持筷、腳邊還有兩碟下酒菜的曹耕心,大概是覺得臨時也藏不好傢夥什,厚顏無恥道:「國師可憐我勞碌命,便打賞了一頓酒菜。」

  趙繇伸手指了指這位吏部侍郎大人,也沒說什麼,徑直走了。

  曹耕心嘀咕道:「好重的官威,嚇了個半死,嘿,老子才是吏部侍郎,誰察計誰還兩說呢。」

  他偷偷溜出衙署,以一個要與國師議事的冠冕堂皇的名義,跑來國師府這邊喝酒。

  這次更有經驗了,直奔廚房,與一個面容秀麗但是身姿曼妙的廚娘,討要了兩碟佐酒小菜。

  曹耕心抬起頭,咦了一聲,趕忙收好那隻酒葫蘆,再將那碗筷碟子歸攏一堆,站起身抹了一把嘴,晃蕩過去。

  原來是比約定時辰提前一刻鐘趕來國師府的兩位叔伯,意遲巷韋家的兩位清官大老爺,韋胖子的親爹和大伯,韋禕,韋閎。

  昨夜韋赹離開老鶯湖,帶話回家,說是陳國師親口說了,讓他們兩位今天未時初刻到國師府議事。一開始沒誰相信,就你?還跟國師說話聊天了?當真是親爹都不信。韋胖子只好搬出了韓禕韓縣令,說他可以作證,結果大伯韋閎二話不說就飛奔出門,親自去求證了,回來之後,與弟弟韋禕點點頭,滿臉漲紅,顫聲說是真事。韋禕頓時紅了眼睛,拉著兄長一起去了趟祠堂敬香。

  兄弟倆一宿沒睡覺,都在合計著該如何落筆才算穩妥,真是比當年科舉一場場闖關還謹慎再謹慎了。

  大驪王朝的早朝,極有特色,不是品秩足夠的京官就一定需要參加朝會,也不是品秩低的官員就一定無法早朝。

  而是有一整套現成的定例擺在那邊,例如某部尚書侍郎三位堂官,一般只需要有一位出面即可,衙署內部可以輪流,但是如果朝廷需要著重商量某事,與之相關的對口衙署,就需要至少兩位堂官到場,而只要是較大的廷議,是大小九卿諸部衙署高官都必須一起列席的,此外一旬之內,諸部哪天是需要多些官員參與朝會等等,都有不同的講究……聽上去很複雜,但也不過就是本幾千字的小冊子,當個一年半載的京官,也就爛熟於心了,況且能夠參與大驪早朝的官員,哪有什麼笨人。

  熬啊熬,終於熬到了臨近未時,來了國師府這邊,他們一路上都在心中打腹稿,預設國師大人可能會問什麼問題。

  只要不是混公門的,哪裡能夠體會此間心情。

  結果他們就遠遠看到那個大名鼎鼎的一部侍郎,蹲在牆根那邊閉著眼睛,滿臉陶醉,搖頭晃腦,吧唧嘴。

  曹侍郎剛要說話,連忙轉過頭,打了個酒嗝,再重新轉頭看著兩位長輩,神色慌張道:「是要與國師自首嗎?」

  聽得兩位本就緊張萬分的京城芝麻官,本就白皙的臉龐愈發白了幾分。

  曹耕心從袖中摸出酒葫蘆,笑道:「韋伯伯,韋叔叔,需不需要喝酒壯膽?」

  「我可以跟容魚姑娘打個商量,去廚房那邊再借倆碗出來。咋樣?」

  「喝點小酒兒,酒酣心熱豪氣生,見了誰都不怕。」

  聽著曹耕心的話說八道,韋禕苦笑不已,倒是韋閎,瞧著好像有些心動,不愧是京城官場最牛氣的員外郎之一。

  韋禕跟這個官聲毀譽參半的晚輩,卻是從來沒話可說的,逢年過節,寒暄幾句便算了。

  韋閎卻是壓低嗓音罵道:「臭小子,就你當官當得最舒坦,穩坐釣魚台,果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那些年的龍泉窯務督造署主官沒白當。」

  曹耕心立即不樂意了,「韋伯伯,你可不能光看我享福不看我吃苦受累啊,你們不信的話就去問問袁大人,就曉得在那邊當官是多麼不容易了。」

  韋閎呵了一聲,「受累?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便要葷味了。」

  曹耕心難得有幾分窘態,原來最早「受累」一說,是他在少年時形容一位年長他十幾歲的姐姐,這個不正經的說法,很快便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流傳開來。

  果然是英雄最怕見老鄉,牆裡開花牆外香。

  韋禕,禮部精膳清吏司郎中,其實擱在整個大驪官場,算不得芝麻官了,只是在權貴扎堆的京城,禮部的郎中之一,算個鳥?

  韋閎,更是只有個工部員外郎的官身,而他的科舉同年,已經是工部右侍郎了,剛好管著韋閎上司的上司……

  意遲巷韋家也曾風光過,只說韋赹的爺爺,就曾主掌大驪通政司多年,能夠次次參加御書房議事的大九卿之一。沒奈何官場往往是一代人不行,就會家道中落,十年之內就會頹勢盡顯。門前聚散之多寡、是熱鬧還是冷清,變化之快,經常讓人措手不及,官員心態失衡。雖說這類青黃不接的尷尬處境,也能靠聯姻維繫一些表面風光,不過說到底,打鐵還需自身硬,家族得有曹耕心、袁正定這樣的年輕人挑起大梁,才算正途。

  同樣是給人當大伯的。韋閎是建議開酒樓的侄子韋赹乾脆穿上戲服,而那老鶯湖東家魏浹的大伯,魏磊在這十年之內的大驪官場,何等榮顯,已經在工部侍郎這個位置上熬過了六年。距離參加御書房小朝會,就只差一場察計的評語跟一場轉遷禮部了,本來在意遲巷魏家的預估,五年之後,魏磊至少就可以擔任小九卿衙署的堂官,列席小朝會,能夠每日面見皇帝陛下。

  韋閎猶豫了一下,問道:「當真不是什麼禍事吧?」

  昨晚韋赹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說國師啊,十分和藹,平易近人,言語風趣,還跟他開了好幾個玩笑呢……驚嚇得當時書房內他們這些個長輩,一個個面面相覷。

  曹耕心微笑道:「說不準啊,畢竟是新任國師第一次召見郎中、員外郎這么小的官,不管是殺雞儆猴的敲山手段,還是出人意料,偏要殺雞用牛刀……」

  比如永泰縣的縣令王涌金,竟然沒有直接丟了官,還是在縣衙照常升堂,確是一樁匪夷所思的怪事。

  韋閎黑著臉。

  韋禕更是心驚膽戰。

  曹耕心將那酒葫蘆藏回袖子,微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國師大人官再大,頂天了也是個人,有什麼可怕的。」

  容魚走出門來,親自領著兩位官員去見國師。

  曹耕心嘖嘖稱奇,韋胖子厲害啊,一般官員來國師府議事,也沒有這份待遇,就說自己,容魚姑娘就跟防賊似的。

  預備了三條椅子在官廳,他們遞出冊子,就像村塾蒙童的課業,容魚讓他們先坐一會兒,喝口茶。陳平安從容魚手中拿過兩本冊子,快速翻了幾頁,從書桌那邊起身,韋閎韋禕立即放下方才只是象徵性抿了一口茶水的茶碗,起身相迎。

  陳平安笑道:「坐下聊,不必拘謹。」

  清湯寡水聊了些禮工兩部的近況,兩位官員都是各自衙門的老面孔,屁股底下那條板凳都快坐出個坑的那種,他們的心情也就略微放鬆幾分,陳平安突然問道:「工部魏磊跟你們既是鄰居,還是同齡人,撇開他侄子魏浹那檔子烏煙瘴氣的事情不談,你們覺得魏磊這個人,怎麼樣?」

  郎中韋禕心思急轉,緩緩說道:「雖然只是小時候的玩伴,不過魏侍郎不貪錢,是可以確定的。」

  陳平安笑道:「不貪錢?你們先說說看,錢是什麼?」

  韋禕茫然,員外郎韋閎更是一頭霧水,總不能一直冷場,浪費國師的光陰,韋閎便壯著膽子照實說道:「魏磊是一個極厲害極會做官的人。」

  「傳聞他每次在家中待客,都會與幾位年輕幕僚,反覆討論一場閒聊下來的每一句話,秘密記錄在冊。」

  「這種人當官,簡直可怕,也該他當侍郎。我有個科舉同年,也是工部侍郎,他就很怕魏磊。」

  聽到大哥在那邊毫無遮掩的直言不諱,弟弟韋禕小心翼翼補充一句,「只是些小道消息,這類傳聞未必是真。」

  陳平安笑道:「意遲巷和篪兒街已經是大驪最高門大戶的地盤了,家家戶戶通往小朝會的條條青雲路,逢年過節便有飲酒玩月投擲升官圖的習俗,哪來的『小道』消息?」

  韋禕哪敢搭話。

  韋閎卻是直愣愣說道:「篪兒街不熟悉,即便是我們意遲巷,也分出個三六九等,如今我們韋家便不成氣候了,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我們兄弟幾個不成材,二弟還稍微好些,好歹飽讀詩書,是個禮部郎中了,像我,嘴巴臭,看什麼都看不慣,我若能當大官,就真是咄咄怪事了。」

  韋禕聽得冷汗直流。

  陳平安指了指書案,笑道:「發牢騷確是一把好手,只是一味提出難題、癥結卻少有給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冊子上邊的否定多了些,能夠落實的方案少了點。」

  韋閎緊張萬分,低聲說道:「屬下眼界狹窄,材力有限。」

  陳平安微笑道:「倒也未必,如果說天資材力實在是天授,那麼才幹都是一點點歷練出來的。」

  皇帝陛下不請自來。

  好像是皇帝宋和第一次涉足國師府。

  國師府這邊也沒有大張旗鼓如何迎接,來了就來了。

  也是,國師都沒說什麼,容魚沒提醒什麼,那些秘書郎們哪敢如何。只是偶爾有人抬頭,驚鴻一瞥窗外的亮眼黃色,便呆住。

  容魚帶著皇帝陛下到了那間正屋官廳,搬了條椅子。容魚在皇帝宋和這邊,說話也是輕鬆隨意的,得體自然還是得體的。

  兩位意遲巷韋家官員,因為微微側身坐著,就有些背對著門口,他們過於聚精會神,便沒有注意到已經抬腳跨過門檻的人物。

  等到國師笑著起身,他們才回過神,好像來客人了,只是那位「貴客」與國師都已經落座。

  宋和伸手虛按一下,示意兩位官員無需起身,笑道:「你們繼續聊正事,我就是來這邊坐坐。」

  本來已經沒有那麼緊張的韋家兄弟,當他們見到皇帝陛下笑吟吟坐在一旁,一下子就頭腦空白,徹底懵了。

  宋和也與國師一般,意態閒適,隨意翹起二郎腿,問道:「你們家那個綽號韋胖子的孩子,叫韋赹對吧,聽說他在菖蒲河開了家酒樓?平時生意如何?」

  好像也就是拉家常。

  韋禕硬著頭皮說道:「回稟陛下,犬子的酒樓生意,還行。」

  宋和嗯了一聲。

  陳平安胡謅道:「先前他們在外邊遇到了曹侍郎,後者說是掐指一算,算到了陛下要來國師府,讓他們喝酒壯膽。」

  「韋閎臉皮厚膽子大,問曹侍郎有什麼注意事項,曹侍郎說都無妨,只需要提醒自己見著了陛下,說話的時候,別蹺二郎腿。」

  宋和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哈哈笑道:「這有什麼忌諱的,我是這樣,國師也是這樣,你們也都隨意些。」

  又與陛下和國師聊了些真正意義上的小事,好像還聊到了某幾本書、提到了金頂娘娘廟的香會盛況……

  所以當他們走出國師府的時候,兄弟二人腦袋好像都是一團漿糊了。

  韋閎沒能瞧見曹耕心那傢伙的身影,倍感失落,此刻挺想要喝幾盅的。

  看過了那兩本冊子所寫內容,宋和搖頭惋惜道:「可惜了。」

  身份懸殊,差了那麼多個官階,所以陳平安讓他們來一趟國師府,本身就是一種給予某種認可的明確表態。

  說得難聽點,國師府真要申飭某位官員,拿工部禮部開刀,也是一部堂官過來挨罵,輪得到你們郎中、員外郎?

  工部員外郎韋閎略好幾分,行文簡潔,只是不夠膽子大。韋禕這個禮部郎中簡直就是通篇駢文,全是場面話,不是廢話是什麼。

  宋和疑惑道:「韋禕莫非是在禮部當官當傻了?這也太不像個世家子弟了。」

  陳平安笑道:「故意為之罷了,就像二選一,他選擇讓路給韋閎。如此一來,才有些許機會二選二。他在賭,輸了意遲巷韋家不輸,贏了通贏。」

  宋和重新拿起那本冊子,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那這就是一篇很聰明的好文章了。」

  走出了國師府,到了千步廊,韋禕突然輕聲道:「大哥,升了官,你說話做事,膽子可以再大一些。至於我,繼續當我的清流好了。一部郎中,也不是什么小官了。我曉得自己的斤兩,性格優柔寡斷,極難當那某衙的一把手,完全沒有那份魄力,一向是長於文章而短於公務,興許能夠看得見些什麼,但是往往做不好那些。你不一樣,還有機會。」

  韋閎愣了愣,「什麼意思?」

  韋禕拱手笑道:「提前道賀了。」

  龍泉劍宗,現任宗主道場所在的猶夷峰。

  劉大劍仙盤腿坐在崖畔,嘴裡叼著一根甘草,見顧璨那心不在焉的鳥樣,調侃道:「誰才是新郎官?你急個什麼?」

  顧璨說道:「昨夜歇龍台那邊的動靜,你就不覺得非同尋常?」

  劉羨陽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既然陳平安都參加早朝了,你擔心什麼。你現在該擔心的,是明兒婚宴怎麼幫我擋酒。」

  撇開那些暫時不記名的弟子不說,他們龍泉劍宗,上任宗主阮鐵匠,現任宗主劉劍仙,再加上三位同門師兄弟的董谷,徐小橋,謝靈。真是一個人多勢眾的大宗門。

  顧璨罵道:「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劉羨陽嘿嘿道:「等我娶了媳婦進門,你們才曉得什麼叫有了媳婦忘了兄弟。」

  顧璨笑呵呵,「等著,看我怎麼拉著他一起鬧洞房。」

  劉羨陽說道:「不就是聽牆根嘛,反正也沒啥陋俗。」

  顧璨問道:「會不會不夠熱鬧?」

  劉羨陽說道:「還不熱鬧啊?阮鐵匠都喊來了娘家人的真武山那麼一幫老朋友,明擺著是給我未過門的媳婦幫忙撐腰了,我也喊了當年龍窯關係不錯的一撥窯工朋友,讓他們帶上親眷孩子一起,明天董湖和謝靈負責接送。」

  顧璨問道:「小鎮那邊不再辦一場?也花不了幾個錢。」

  劉羨陽搖搖頭,「用不著這麼麻煩,一起在猶夷峰辦了。」

  賒月,這位大驪槐黃縣衙署戶房明確記錄為「余倩月」的新娘,暫時在主峰那邊,明天她可是要坐著轎子來到猶夷峰的。

  徐小橋,還有顧璨的「侍女」,道號春宵的子午夢,她們現在也在新娘余倩月那邊,其實她們哪裡曉得準備些啥,該有什麼禮節,儘是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問題是她們不懂這些個,阮鐵匠、董湖幾個便知道了?徐小橋便與鄰居山神和土地公請教了一些學問,子午夢則從那些才子佳人書上找線索,反正就是一通忙碌,就沒個章法,總覺得差點意思。

  好在賒月無所謂這些個,女子婚嫁嘛,有新郎就行了嘛。

  何況她還有倆伴娘呢。

  顧璨說道:「寧姚到了。」

  一道劍光臨近龍泉劍宗地界,緩了緩速度,就像打招呼,再驟然進入祖山地界,寧姚找到了賒月,只見她屋子裡堆滿了大紅綢緞瞧著喜慶的各色嫁妝,梳妝檯那邊,子午夢在那邊正拿賒月的臉蛋練手呢,描眉貼花,何種髮髻搭配何種珠釵等等,都是細緻活計呢,看得寧姚直揉眉心,也太花俏了些,賒月卻詢問自己腮邊的色澤是不是淡了些,她這一開口,臉上便有脂粉簌簌而落……徐小橋忍住笑,她是絕無諍友的半點覺悟的,賒月這會兒就挺好看,很喜氣。

  寧姚到了沒多久,便有一位女子山君,鸞山懷籙,奉命來到此地,她要親自為一位新娘梳妝打扮,據說還要替兩位伴娘傳授經驗,不是神君府的調令,也不是國師府旨意,而是落魄山陳山主的私人請求,懷籙當然樂意,二話不說便趕來龍泉劍宗,既可以沾沾喜氣,也與那雙新人夫婦結下一樁善緣,何樂不為?

  懷籙被徐小橋帶領進了屋子,跨過門檻,就見著盛裝打扮、坐在梳妝鏡前邊的新娘,正在讓一位伴娘找這找那,她還埋怨伴娘幾句,寧姑娘能不能上點心唉,毛手毛腳,方才就連喜糖都包紮不好,很快也該輪到你的……等伴娘轉過身來,懷籙才發現是那臉色微紅眼神羞惱的……寧姚。

  一位風塵僕僕的老道士,到了龍泉劍宗的祖山牌坊那邊,山門默然稽首無別語,心存一份敬仰而已。

  婚嫁是頭等大事,人生能有幾回,可不能缺了那些繁文縟節,無妨,既然貧道到場了,就定然給你們辦得穩穩妥妥,熱熱鬧鬧。

  很快一位老廚子便帶著家當,按時御風到了山腳,與賈老神仙碰了頭。

  賈老神仙平時是最講禮數的,這會兒卻是極擺譜的,忙不迭詢問某某食材可曾備好,婚宴菜餚那幾樣硬菜,缺了啥都不成的。

  阮邛破天荒親自下山迎接,與他們道過謝,再帶他們緩緩上山,一路上聽著老道士的絮叨不停和朱斂的嫻熟搭腔,行家裡手得讓阮邛完全插不上半句話,愈發放心的阮邛臉色逐漸柔和起來,有了些笑意。

  國師府。

  皇帝宋和跟陳平安走到二進院落的松蔭下,有秘書郎尚未下完的一盤棋局,宋和低頭看了一會兒棋局形勢。

  按照國師府的預計,明里暗裡三場察計過後,就該整頓朝廷封正的山水官場,之後是敲打山上勢力,接下來大驪宋氏就可以將視線轉向大瀆以南……等到這些步驟都按部就班達成,符合他們兩位的預期,就該將重心轉移到蠻荒戰場,與那大端曹氏、甚至是澄觀王朝,爭一爭浩然王朝的第一。

  宋和忍不住驀然而笑,「排第四的大綬殷氏與第三每年朝貢,雙方在一天之內確定了宗主藩屬身份,誰能想像啊?」

  他伸手按住篆刻有棋盤的那張石桌邊緣,輕輕拍打,心情激盪說道,「宋和也算對得起我宋氏列祖列宗了。」

  陳平安笑道:「也算撿了個漏。出門撿錢,是我從小就經常幹的事情。」

  宋和好奇問道:「真能撿著銅錢?」

  陳平安點頭道:「偶爾能。」

  一陣陣拂過青山、晃動白雲的清風,肯定也曾路過繁華的城池,寂寥靜謐的鄉野,仙氣縹緲的道場,吹起了無數少年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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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3 00:40:39
第14章 野草

  滿街都是持彩扇掛香囊的婦人少女,她們戴著五彩繽紛的頭飾,前兩天去花神廟集市那邊買來的各色花簪,依舊有著用武之地,家境一般的女孩,直接從院子裡折一枝石榴花斜插在鬢邊,也是漂亮的。

  孩子們明天就會在胳膊上系彩線葫蘆等物,取名為「長命縷」,只是過了端午就丟,老話說是「扔災」,也有孩子好奇,問個為什麼,老人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只說是一輩輩傳下來的,如果孩子們再追問,只需給他們從水井撈出個香瓜,或是買一碗冰鎮酸梅湯,也就消停了。

  走出了千步廊,路過了花神廟,穿街走巷去往琉璃廠,裴錢跟郭竹酒在一個賣冰碗的店鋪停步,店家取各色時令鮮貨,如蓮子菱角雞頭米等,冰鎮加糖,再撒上一把杏仁、榛子、芝麻,丟幾顆蜜餞,墊以一張新鮮荷葉。嚯,色香味俱全,嘴饞之前便已眼饞了。

  因為參加過慶典,裴錢就覆了一張麵皮,何況「宗師鄭錢」在大驪京城的名氣也不小,不過她還是扎丸子頭髮髻。

  郭竹酒當然不用這麼麻煩,眼巴巴等著那隻冰碗,店鋪生意太好了,掌柜就讓女兒臨時擔任夥計,少女一邊笑著與兩位客人說稍等,一邊嘀咕埋怨著爹只曉得掙錢,為何不讓她與朋友們去城南那邊看荷花。

  裴錢結了帳,郭竹酒嘗了一小口,霎時間雙眸亮晶晶,閉上眼睛,滿臉幸福,「哇哇哇,也太好吃了吧。」

  裴錢點頭笑道:「是好吃。」

  街上往來的官衙諸房胥吏,街坊鄰居或是各類攤販們都會跟他們打招呼一聲,這些都不算「官」卻也吃著皇糧的青壯,多是點頭致意,也有停步閒聊幾句的,好些蹲在牆根蔭涼處躲日頭的少年,啃著西瓜,抬起頭的時候,眼神裡邊由著藏不住的羨慕,若是有那外罩錦袍內里披甲的北衙騎隊,緩緩騎馬而過,少年們更是直勾勾盯著他們腰間的那把制式腰刀,等到騎隊過去,才竊竊私語,說方才過路的騎卒第幾騎定然在戰場殺過最多的人,就數他身上殺氣最重,也有人說不對,分明是那個吊在尾巴上、瞧著垮著肩頭懶洋洋的那廝殺人最多、本事最高……

  他們也會聊到那位新任國師,聊到大綬朝的朝貢,消息靈通的,還說昨天晚上,皇帝陛下跟新任國師一起站在了外城的城頭。

  聊到這些廟堂和天邊事的時候,市井少年們眼睛裡有一種「國師陳平安今天如何、我明天想必也會如何」的光彩。

  只是等到幾位漂亮女孩子聯袂走過,他們便啃著西瓜,吹著口哨,其中一位少女立即轉頭怒目相向,少年們呆了呆,快跑,是學塾徐夫子的女兒!臉上塗抹這麼厚重的脂粉,他們竟然沒有認出來……

  裴錢以前不太理解,為什麼師父會說在遠遊途中,只要聽到有人談論、或是仰慕文聖的文章,就會格外開心。

  等到後來經常能夠聽到別人談論師父,她就漸漸懂了。

  由於明天就是五月五,雄黃酒的銷量自然是不必說,家家戶戶都要懸艾虎蒲劍用以驅邪避鬼,花不了幾個錢,若是腿腳勤快點,甚至不必花錢。若是中等之家,按照習俗,都會去鄰近宮觀、與相熟的道長們低價購買幾張五雷天師符,或是請回一幅朱墨繪製的王靈官掛像……於是就有些極有生意經的商販,覺得這不是剛剛國師慶典嘛,不如照著新任國師的模樣,畫一幅名副其實的劍仙斬邪圖?還愁賣?還愁價格?說干就干!

  今天一大早好些開門迎客的鋪子,就開始販賣一摞摞泛著濃重硃砂墨香的劍仙圖,還好,沒有直接寫上國師身份、名字。

  這可把長寧縣和永泰縣兩座縣衙官吏給嚇傻眼了,想錢想瘋了?!

  把還掛著「署理」二字的韓禕給氣得差點跳腳,意遲巷那麼鬧騰,韓禕本就一宿沒睡,大半夜敲門的何止是韋閎?

  王涌金一改常態,沒有雷厲風行,反而親自帶著官吏走了幾家帶頭的商戶,勸說他們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訓誡幾句就算了。

  又要了一份價廉物美的冰碗,郭竹酒試探性說道:「師姐,我聽說京城有樣特色,叫豆汁……」

  裴錢立即說道:「你要吃你吃,恕不奉陪,不過我可以掏錢請客,想喝幾碗都不成問題。」

  以前遊歷路上,老廚子就做過,記得當時師父最先捧場,端碗嘗了一口,神色自若,說極有特色,再用眼神鼓勵某位小黑炭,後者不明就裡,捏著鼻子便仰頭將一碗幹了,閉著嘴巴,伸出大拇指,最是疑神疑鬼的魏海量這才灌了一口,輕輕點頭,吧唧嘴,嗯了一聲,盧白象和隋右邊這才將信將疑跟上,前者瞬間眉頭緊皺,滿臉殺氣,後者腮幫鼓鼓趕緊捂嘴又不好如何……當時老廚子神色自得,極有成就感。

  郭竹酒點點頭,「我偏不信天底下有比醋魚更難吃的,再說了,京城百姓都好這一口,總有他的道理,想來跟那折耳根是差不多的路數。」

  裴錢眯眼笑道:「也沒誰攔著你喝豆汁啊。」

  雖然郭竹酒的思路和言語都很天馬行空,但是不得不承認,郭竹酒的分寸感還是極好的,先前在雲海之上說了些好姐妹的閨房悄悄話,裴錢倒是確實不太想去皚皚洲散心什麼,記憶太好也不好,見過了的風景,再走第二遭,就沒有新鮮勁兒,郭竹酒就打包票,說自己有辦法,既然不想去皚皚洲也不太想回桐葉洲,就只是想要待在師父身邊有啥難的,她們師姐妹剛好有個伴兒,於是就有這麼一出,只是郭竹酒臨時起意的那些胡扯,也太出乎裴錢的意料了,畢竟是女子,哪能不惱。

  郭竹酒追問道:「既然不喜歡劉幽州,曹晴朗如何?就目前我得手的證據、線索來看,咱們落魄山,好像就沒有誰不喜歡他。」

  裴錢搖搖頭,「對他只有愧疚。」

  郭竹酒眼睛一亮,「那就是李槐?」

  這倆,大概是師父相對而言最能接受的「准女婿」了?不管怎麼說,都是知根知底,當真是「老丈人」看著他們長大的。

  裴錢無奈道:「跟他就像從小一起瘋玩的鄰居,長大之後見了面,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尷尬得摳腳。」

  郭竹酒試探性問道:「太徽劍宗的白首?」

  裴錢黑著臉,直接連話都不想說了。

  郭竹酒揉著下巴,「那就沒法子嘍,還是師父說得對,急什麼呢。」

  裴錢揉了揉郭竹酒的腦袋,「小腦袋瓜子裡邊裝了這麼多的兒女情長,怎麼不自己找個?」

  郭竹酒笑嘻嘻道:「總會找到的,急什麼呢。哈哈,大白鵝說得對,一想到將來我們誰結婚,先生紅著眼睛的模樣,他就覺得……」

  裴錢眯眼道:「哦?他覺得如何?」

  郭竹酒說道:「忘啦。瞧我這記性。」

  郭竹酒故意路過一間占地規模不小的武館,裡邊呼呼喝喝的,裴錢聽到裡邊一個熟悉的大嗓門,郭竹酒剛想要說砸場子的來啦,就被裴錢一把拽走,請她喝了一碗冰鎮酸梅湯。

  郭竹酒雙手抱住後腦勺,晃晃悠悠走著,正色道:「崔師兄跟我說過三個觀點,我一開始並不認可,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反駁的理由,就只好認了。」

  裴錢說道:「聽聽看。」

  郭竹酒說道:「第一,近期不要總是想著幫我們師父的忙,我們能夠不幫忙就是幫了最大的忙。至於近期是多久,暫時未定。」

  「第二,落魄山不是別的地方,真正對這個世道有所理解、並且愛著你們的人,都知道所謂的任何一句豪言、任何一件壯舉意味著什麼。」

  「崔師兄最後說他先生已經很辛苦了,我們幾個當學生弟子的,就都別添堵,近期好好練拳,好好修行,比什麼都強。」

  裴錢疑惑道:「這些話他怎麼只對你說?」

  郭竹酒笑道:「這問題問的,一點都不裴師姐了,明顯是我更好講道理說得通唄,否則就你那脾氣,誰敢湊近了自討沒趣。」

  裴錢笑道:「好像也對。」

  裴錢說道:「我留在國師府只是玩,你卻是需要接替容魚的,直接越過容魚也不是沒可能。」

  郭竹酒皺著眉頭,「啊?啥意思?待人接物非我所長啊。」

  裴錢瞪眼道:「真傻裝傻?」

  郭竹酒嘿嘿道:「可我早就已經打定主意,要一門心思輔佐掌律長命了啊,我跟謝狗、箜篌組建小山頭,不就是為了招兵買馬,早早打好底子,以後才好順利擔任落魄山歷史上的第二任掌律祖師。鐵面無私辨忠奸,不近人情郭掌律,誰要是落我手裡,休怪我與捻芯姐姐學了一身真本領,誰幫忙求情都不好使,不好使!」

  裴錢揉了揉額頭。

  郭竹酒輕聲道:「假設,只是假設。不要因為劉幽州他們家太有錢而故意不喜歡他。」

  「不要因為被愧疚嚇退了愛慕。」

  「也不要因為小時候太熟悉而長大了就陌生。」

  「對吧,裴師姐?」

  郭竹酒年紀不大,但是她見過很多的離別,而且家鄉那邊的所有離別,往往只與「生死」有關。

  所以她更知道什麼叫悶頭喝酒,好像有太多人來不及說太多話了。

  裴錢笑道:「也是大白鵝說的道理?」

  郭竹酒搖搖頭,「我自己說的呀,都是些『沒道理的道理』。」

  裴錢好奇問道:「謝狗為什麼會喜歡跟著你混?」

  關於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的,在落魄山那邊,何止是裴錢一個?

  郭竹酒說道:「我答應讓她傳授給我一些道法。」

  裴錢問道:「什麼?」

  郭竹酒只得重複一遍。

  裴錢皺緊眉頭,這是什麼道理?

  郭竹酒想了想,說道:「大概是白景前輩很寂寞,除了喜歡小陌先生之外,她能做的,就只能尋找一個跟她差不多驕傲的女子,我就假裝是這麼個被她誤會成同道中人的小姑娘。」

  裴錢說道:「在謝狗那邊,也不好假裝吧?」

  郭竹酒神色認真思量片刻,自顧自點點頭,「可能我就是一個驕傲的漂亮娘們吧。」

  ————

  梧桐樹下好乘涼,消夏偷得片刻閒。

  宋和輕聲說道:「國師,那就說定了,將三方結盟地點放在盧氏京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太子曹焽確實聰明。」

  宋和嘆了口氣,自家的大皇子宋賡若是有這種見識和魄力,大驪儲君之位何必空懸至今?

  第二的中土大端王朝,第三的寶瓶洲大驪宋氏,第十的北俱蘆洲大源盧氏,都在浩然天下十大之列的三個王朝,即將締結盟約。

  締結盟約的場地,選在哪裡,哪國的京城,就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太子盧鈞當然是偏向師父擔任國師的大驪宋氏,自家盧氏是墊底的,有啥好爭的。

  曹焽在得到父皇親筆手書的答覆之後,又寄去一封飛劍傳信,建議放在大源王朝京城的崇玄署,準確說來,是放在北俱蘆洲。

  大端皇帝覺得可行。與其跟大驪宋氏在這種事情上橫生枝節,還不如雙方各讓一步,把最大的面子都送給盧氏和北俱蘆洲。

  如此一來,大源盧氏心裡也痛快。既然北俱蘆洲重俠義,好面兒,那我們大驪宋氏就給這份面子,本就是北俱蘆洲該得的。

  陳平安笑道:「陛下是該跨洲遊歷一番了。」

  宋和打趣道:「聽說那邊民風彪悍,最不牢靠建築的就是祖師堂。我怕去了那邊,丟人現眼。」

  陳平安眼神熠熠,說道:「相信我,大驪宋氏皇帝一定可以在北俱蘆洲橫著走,比什麼劍仙頭銜、飛升境界都管用。」

  整個浩然天下,就只有寶瓶洲大驪王朝的皇帝,才會有這份待遇。

  因為大驪王朝不曾讓北俱蘆洲失望,不曾讓那麼多劍修的慷慨赴死變得無意義。

  宋和其實也有些期待這趟遠遊,點頭說道:「那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陳平安提醒道:「陛下,春山書院和林鹿書院,要儘可能擴大招收南方學子的規模,降低入學的門檻,不能學觀湖書院。」

  宋和深以為然,「這兩座書院學成返鄉的士子,再加上將來從蠻荒戰場返回寶瓶洲的南籍邊軍,他們會決定大驪在寶瓶洲的真正民心。國師請放心,我會讓禮部和戶部近期給出一份切實可行的方案,不光是求學的士子,還要重金聘請大量南邊有真才實學的夫子先生,一起進入兩座書院,可以的話,還要與桐葉洲三座儒家書院、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聯繫,邀請鴻學碩儒來書院開課講學,這筆開銷,總歸是不能省的。」

  陳平安說道:「我到時候可能會親自抓兩座書院的教學,所以現在就提前跟陛下討要一個春山書院副山長的身份。」

  宋和問道:「只是春山書院的副山長?不是山長?若只是副山長,也該是兼領兩書院的副山長吧?」

  陳平安微笑道:「我一個山腳修士,分身乏術,陛下怎麼不當個副山長?」

  宋和嘖了一聲,埋怨道:「國師,你這是什麼提議,我能教什麼,教他們如何當皇帝嗎?講義的副標題,名為『造反十講』?」

  陳平安大笑不已。

  朝廷沒有接受禮部侍郎董湖的辭官,相反,陳平安還喊上了這位老侍郎,乘坐大驪軍方渡船,一起去趟長春宮。

  董湖陪著國師一起站在船頭,俯瞰「吾國吾家之大好河山」,真是美不勝收。董侍郎心知肚明,這樣的機會不多了,畢竟年紀到了,加上大驪陪都洛京也不是讓三四品京官跑去養老「加銜加俸」的地方,此次國師故意拉上自己一起離京辦事,其實就是故意贈送的一份體面,以後皇帝陛下考慮禮部侍郎董湖「諡號」之時,想必就會小提一級?

  董湖幾次欲言又止,很想要說些什麼,年輕國師卻是笑了笑,拍了拍老侍郎的胳膊,示意不用見外。

  還記得當年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負責「拓碑」,隨後董湖造訪龍鬚河畔,那座兵家聖人阮邛的鐵匠鋪子,期間對打短工的寒微少年印象深刻,講規矩,有分寸,事後得知當地少年的大致經歷,董湖還奇怪來著,當真沒有讀過一天書?需知官場最講究的,不就是個火候?多少公門中人,一輩子都沒摸著這倆字的邊。

  不過當時董湖最為震驚的,還是短工少年跟阮邛之女的親近關係,那會兒董湖還覺得有趣,敢情是要就此起勢,發家?尤其是得知阮邛親自出面作保,讓少年用那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兩間鋪子和幾座山頭,董湖又覺得可能是阮邛並不看好少年的出身,就用這種相對含蓄的方式,算是打發了少年,讓對方別再痴心妄想?

  嘿,人生多少個「誰曾想」啊。

  董湖收起這些個思緒,笑道:「國師,當真不與長春宮提前打聲招呼?不說什麼陣仗擺譜的官面文章,總要讓他們多備些瓜果點心、仙家茶酒之類的。」

  新任國師先去長春宮,是合情合理的,畢竟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真正意義上的扶龍之臣,成功幫助大驪宋氏走過那段最為艱難的草創歲月。

  遙想當年,作為宗主國的盧氏王朝的軍方渡船,經常大搖大擺巡遊各個藩屬國,故意停泊在各座渡口,目的卻不是當下大驪劍舟用以震懾南方諸國,那些渡船就是求財,甚至是買官賣官的交易,就在船上完成,順便再睡幾個年輕貌美的勛貴女子算得什麼過分事。大驪宋氏受此羞辱的次數反而不多,理由也簡單,實在是太窮了,能夠搜刮的油水太少。

  陳平安說道:「不用打招呼了,也沒什么正事要談,就只是代替朝廷跟長春宮敘敘舊,讓他們吃一顆定心丸。簡單點好,省得他們一通忙活,結果我跟董侍郎只是喝杯茶就走。」

  董湖笑道:「長春宮風景不錯的,其實國師可以多走幾步,我們可能花不了一刻鐘,卻能讓長春宮譜牒修士們念叨好幾年、甚至是幾十年。」

  陳平安點頭道:「也好。」

  其實上次林守一在長春宮閉關破境,陳平安就已經跟魏檗去過那處風景絕佳的山水秘境,只是沒有現身。

  沉默片刻,陳平安笑道:「我到時候替董侍郎跟他們厚顏討要幾壺長春釀。」

  董湖小聲問道:「國師,酒水需要對半分嗎?」

  陳平安疑惑道:「董侍郎是戶部出身?」

  董湖笑過之後,不由得惋惜道:「可惜了沐言。」

  陳平安說道:「沐言和魏磊之流,都沒什麼值得可惜的。」

  就在此時,一艘符舟急急掠空而至,它剛要繼續靠近這支大驪軍方船隊,便有十數道劍光、符籙寶光照耀在那艘符舟之上。

  還有幾架墨家秘制的床子弩,已經悄悄對準了這艘符舟,在戰場上專門針對現出龐然真身的地仙妖族。一枝枝銘刻有繁瑣雲篆的箭矢粗如青壯胳膊,一句「勢若飛劍」,絕非溢美之詞。除了耗費天材地寶極多導致造價昂貴,沒有任何缺點。

  當然清楚大驪軍方渡船的厲害,對方匆忙停下符舟,一位面如冠玉的背劍青年站在船頭,拱手抱拳,朗聲問道:「陳國師可在船上?!」

  更遠處,還有幾位女修騎乘通體雪白的仙鶴,不忘用仙法拘了雲海跟隨她們,用以遮掩身形,她們萬分期待,望向這邊的動靜。

  船隊不予理睬。

  那艘符舟只好繼續跟上,倒是知道保持一段距離。

  董湖伸手遮在眉間,瞪大眼睛望去,這是?

  符舟那位青年不肯死心,開始自報名號,「晚輩燕祐,來自紫煙河金蘆府,習武有成,想要跟陳國師請教,懇請國師撥冗一見,不吝賜教。」

  董湖給逗樂了,笑道:「年輕人好狂的口氣,這是要名不要命了?」

  紫煙河金蘆府這座不大的道場,在寶瓶洲的山上勢力屬於二流墊底,不過極其擅長籠絡關係,祖師出遊或是弟子歷練,最喜歡拉幫結派。之前相鄰幾個山上世交的道場,一元嬰外加三位金丹,在當年確實是一股不容小覷的頂尖勢力了,故而連大驪宋氏極為信賴倚重的長春宮都不放在眼裡的。如果老侍郎沒有記錯的話,紫煙河的金關祖師,曾經在阮聖人手上吃過大苦頭的,至今未能出關。就這麼不長記性?

  大驪禮部之所以跟兵部同列,地位高於其餘四部,很大程度上在於禮部還管著一國的山上仙府,此外封正山水神靈一事,也是禮部職責,所以董湖在寶瓶洲,還是很有威望的。董湖只是有些納悶,武夫燕祐?怎麼完全沒聽說過紫煙河有這麼一號人物?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是個剛剛破境的金身境武夫。」

  董湖啞然失笑,「金身境?打幾個董湖是沒什麼問題,跟國師切問拳哪門子切磋?」

  求名求財走捷徑,老侍郎都能理解,但是犯不著搭上半條命吧。

  不過紫煙河能夠冒出一個年紀輕輕的金身境武夫,確實出人意料。

  董湖眯起眼,抬臂伸手,喊來一位渡船邊軍校尉。這位風雪廟出身、從大驪隨軍修士做到校尉的兵家修士,走到老侍郎身邊。

  董湖說道:「周貢,查查看,對方怎麼能夠這麼準時攔截我們渡船的,問燕祐問不清楚,就去問金關祖師,如果再問不清楚,就將那幾位女修所在門派的祖師堂一起仔細問上一問。回頭將詳細口供,抄錄三份,分別遞給禮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雲山巡檢司。」

  周貢抱拳道:「末將領命。」

  在校尉周貢和渡船就要有所動作之時,董湖笑道:「國師,必須介紹一下,這位在我們大驪邊軍當中大名鼎鼎的周校尉,是風雪廟大鯢溝的兵家修士,金丹瓶頸。從北到南,在從南到北,經歷大仗小仗無數,戰功卓著,但是喜好擺弄一些機關術,就留在了渡船上邊,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想要掌管一艘劍舟來著,兵部沈老尚書那邊始終沒點頭,說再看看。風雪廟一直想要讓他回去,擔任祖師堂掌律一脈的二把手,周貢只是不肯。若是按照軍功,放到地方,不說當個一州副將,去某個藩屬國擔任兵部尚書,絕不過分。」

  周貢卻是耿直說道:「國師,末將必須解釋幾句,我與董侍郎並不熟悉,此次登船之前,我們雙方都沒見過面,沒說過話。」

  陳平安笑道:「周貢,你回頭去兵部找右侍郎吳王城,就說劍舟屬於大驪頭等機密,你確實不能脫離風雪廟譜牒身份,對此自然是理解的,但是禮部侍郎董湖願意當你的擔保人,讓他們兵部內部就此事議上一議,有了結果,讓兵部再跟國師府打聲招呼,錄個檔。」

  董湖撫須笑道:「這個被國師親自趕鴨子上架的擔保人,禮部董湖當了便是。周校尉,未來某條大驪劍舟的周『舟主』,董某人攢了一輩子的官聲,含飴弄孫的養老俸祿,可就要看你周貢是貪是清廉,是庸碌無為是建功立業了。」

  周貢神采奕奕,抱拳道:「定要讓董侍郎以後好跟朋友吹牛,昔年是何等的舉薦之功,識人之明!」

  董湖抬了抬下巴,暗示這個不開竅的周貢,為何選中你這艘軍方渡船作為船隊主船,難道是國師府和兵部隨便抓鬮抓出來的麼?

  周貢心領神會,卻只是咧嘴笑,他一個糙老爺們,實在是說不來那些自認有溜須拍馬嫌疑的話語。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如果燕祐確實是可用之才,事後就讓他先跟在你身邊歷練一番。」

  周貢問道:「國師,如果確認燕祐可用,但是紫煙河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陳平安說道:「先分開看,以後就有機會能夠一起看了,估計都不用董侍郎這樣的禮部去摻和別人的家務事,只需過個七八年十數年,在這期間群龍無首的紫煙河自己就能夠轉濁為清。周貢,在這期間,你可以見機行事,兵部和禮部都准許你便宜行事,將紫煙河在內的三座世交仙府拆解,以年輕對腐朽,以醇厚對精明,以實權對虛名,與此同時,你也能公私兼備,看看有無機會,幫助風雪廟大鯢溝尋見幾個合適的修道胚子,也不必像現在這樣回一封家書密信都要難以落筆。」

  周貢誠心誠意抱拳道:「國師高明。」

  陳平安說道:「謀劃全是懸空的想法,高不高明在事上見。」

  周貢點頭道:「國師這句話更高明。」

  陳平安微笑道:「去接你的拳。」

  ————

  落魄山,祖山集靈峰。

  在掌律長命的率領之下,十六位來自寶瓶洲各地的少年少女們,登上了山頂,據說那座已無金身神像的祠廟曾是朝廷封正的山神廟,在白玉廣場,憑欄遠眺。他們登山之前的山中「籍貫」,依舊還是跳魚山的不記名弟子,甚至都跟落魄山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但是今天過後,就變成了落魄山的不記名弟子,都是不記名,卻是天壤之別。

  任由他們漫步廣場,自由賞景一刻鐘,掌律長命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都聚過來,微笑道:「過段時日,你們各自的傳道人、教拳師傅,花影峰甘次席和岑師傅、鄭師傅,都會同時給出霽色峰祖師堂一份名單,將要決定哪些人可以成為落魄山正式的外門弟子,山主已經說了,他這邊沒有任何具體的名額要求,行就是行,一座跳魚山,十六人一起納入譜牒都沒有問題,不行就是不行,十六人全部落選也無問題。」

  少女吳塵輕聲問道:「掌律祖師,我能問問『過段時日』是多久嗎?」

  掌律長命笑眯眯道:「當然可以詢問,我不會答應就是了。」

  吳塵哦了一聲,也沒覺得有啥問題。掌律祖師嘛,說啥就是啥。

  好朋友柴蕪就曾私底下提醒過她,在落魄山,與誰都說話都可以不過腦子的,見著了咱們那位掌律祖師,可要小心再小心些,不要太隨意了。

  袁黃和好友烏江,也在山頂賞景,被鄭大風喊到身邊詢問近況。

  袁黃密語笑道:「鄭師傅,師父已經傳授給了我一門吐納術,一本批註版的撼山拳譜,一部《劍術正經》。」

  鄭大風點了點頭,說道:「看來山主待你不薄,對你這個新收徒弟還是很器重的,這門吐納術品秩不高,卻是極有來頭的,在山上,屬於是食補而非藥補,不可等閒視之。此外,尤其是那部劍術正經,你小子務必好好揣摩其中真意,看名字就知道這部武學秘籍的厲害了,我估計你師父都不敢說自己已經領悟其中神意了。」

  袁黃神色如常,笑著點頭稱是。

  烏江卻是神色玩味,這部《劍術正經》不就是你鄭大風親手編撰的,擱這兒跟我們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是吧?

  袁黃是講義氣的,撼山拳和劍術正經都問過陳劍仙,能否轉授給自己,陳劍仙更是有氣度的,說沒有任何問題。

  鄭大風伸手按住兩顆狗頭,笑道:「都好好練拳,以後下山遊歷途中,如果瞧見了合適的女子,記得幫鄭大哥多留心。」

  掌律長命讓甘棠和岑鴛機帶著他們去一趟霽色峰祖師堂廣場逛逛。

  她自己則來到鄭大風這邊,鄭大風也不太習慣跟這位靈椿姐姐相處,總覺得瘮得慌,趕忙腳底抹油,去跟岑鴛機他們匯合。

  掌律長命看著這兩位來自蓮藕福地的年輕遊俠,他們都是出身松籟國南邊的蠻夷之地,袁黃有家學,擅長鐵槍,是典型的沙場搏命技擊手段,只是年少時家族遭遇一場橫禍,幾乎滅門,只有年幼的袁黃被一位老僕帶著逃出生天,逃難途中,自行學成了一門吐納術,修煉之時,也沒有落下槍術,故而修行也好,習武也罷,底子都是極好的。刀客烏江更喜好闖蕩江湖,對拜師學藝興趣不大,學習仙法更是全無念想,袁黃卻是鐵了心要留在落魄山,而且認定了山主當師父,如今能夠拜師,屬於得償所願。

  長命對袁黃是相當看好的,卻不是資質,而是他的心性。

  按照檔案記錄顯示,少年曾在大雪夜孤身潛入仇家官邸,以那條祖傳鐵槍戳穿仇家腦袋,掀翻在地,再一腳將頭顱跺下,找來一條長繩繫著仇家頭顱的髮髻,殺出重圍的少年一手提繩,一手拖槍而走,就此消失在大雪紛飛的沉沉夜幕中。真如江湖演義小說所寫的篇目一般,好個解冤雪恥取人頭。

  掌律長命笑問道:「袁黃,有無興趣來我們掌律一脈?」

  她的親傳弟子納蘭玉牒,將來肯定是不合適當掌律一脈修士的,當個小帳房就很好。

  袁黃搖搖頭,「掌律祖師,不是我感不感興趣的事,是我天然就不適合,因為我不夠心狠。」

  掌律長命笑道:「看你的履歷,忍辱負重多年,雪夜復仇一事,不就極為乾脆利落,心狠手辣?」

  袁黃還是搖頭,「那是看待仇家,在這落魄山中,卻都是熟人和家人,我容易心軟。」

  長命沉默片刻,笑眯眯點頭道:「本來還不是十分確定,現在我覺得你確實很合適。」

  袁黃無言以對。

  烏江試探性說道:「掌律祖師,我若是加入落魄山譜牒,你覺得合不合適成為掌律一脈?」

  長命微笑道:「你更適合跟鄭大風、鍾倩他們混,相信也能有一番出息和武學成就。」

  烏江無奈道:「說得這麼委婉做什麼,直接說我腦子不夠靈光不就好了。」

  雙手籠袖的長命說道:「無論是道人還是武夫,今日之性格如何,既是天定也是己為,天五人五。袁黃,烏江,以後都不要看低了自己。」

  袁黃若有所思,烏江卻是只當一句好話聽的,笑容燦爛,就想要抱拳致謝幾句,再說幾句道聽而來的言語,比如周首席與掌律祖師你的傳言到底屬不屬實……袁黃哪裡不清楚烏江的脾氣,立即伸手勒住他的脖子,與掌律長命告辭一句,強行拽走,絕不給烏江胡說八道的機會。

  書簡湖宮柳島,真境宗。

  姜尚真看著沒剩下幾件寶物的宗門密庫,「好傢夥,跑得真快,路子真野,家賊難防是真難防。」

  崔東山幸災樂禍道:「周副山長,現在怎麼辦?」

  姜尚真一捲袖子,將那些剩餘寶物悉數收入囊中,大義凜然道:「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宗主劉老成叛出真境宗,暫時緣由不明,反正已經將所有寶物席捲一空,我只能痛心疾首,如實稟報上宗啊。」

  崔東山笑道:「劉老成做事情還是老道的,知道留下幾件品秩好的法寶讓你偷,就算你不跟上當家賊,其實做帳也是好做的。」

  姜尚真點頭道:「可惜劉老成不能為我所用。劉蛻好運道,天謠鄉得此臂助,真是如虎添翼了。」

  崔東山說道:「想好了怎麼跟那幫桐葉洲老油子推心置腹?」

  先前那撥試圖偷溜去五彩天下的桐葉洲老神仙、武學宗師,被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一袖子摔出,讓陳平安幫忙丟回了桐葉洲。

  總計十二位英雄好漢,個個德高望重,要境界有境界,要名氣有名氣,分別是三位元嬰境修士,七個金身境武夫,兩位遠遊境。

  姜尚真笑道:「等他們到了書簡湖,就以書簡湖的作風,與他們好好推心置腹一番。」

  ————

  這支大驪邊軍船隊分作兩撥,陳平安跟董湖到了長春宮的仙家渡口,渡口管事的長春宮女修立即現身,她們很快被那陣仗嚇了一大跳。長春宮這邊,她們既驚喜又惶恐,更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解釋當下長春宮的情況,領頭的那位龍門境,一咬牙,立即以心聲通知一位嫡傳弟子,讓她去祖師堂以秘法通知那座福地的看門師伯,就說國師到了,懇請祖師出關相迎。

  長春宮跟陳平安還是很有緣分的,且不談魏檗跟那位船家女的淵源,米大劍仙就曾護送一撥年輕女修外出遊歷,幫忙去風雪廟討要萬年松。在長春宮輩分很高的簾櫳,她帶著幾位同脈弟子,是最早進入牛角渡包袱齋做買賣的外地修士。不但陳平安見過那位長春宮醴泉渡船的管事甘怡,師兄崔瀺早年更是參加過兩次長春宮金丹女修的開峰典禮。

  到了這座風景秀美的渡口,下了軍方渡船,董湖才得知不但那艘醴泉渡船在外,元嬰境多年的太上長老宋餘,跟她師侄輩的當代宮主都正在閉關,準確說來,是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此刻都有事。董湖樂呵得不行,說道:「國師,也好,這下子我們想要繁文縟節都做不到了。」

  陳平安笑道:「本來還想著讓醴泉渡船送我們返回京畿渡口的。」

  董湖是公門歷練大幾十年的官場老人了,知道國師不是那種講究虛禮的,立即跟那位渡口管事女修說道:「你們也不必大費周章接待了,本來就是我們不請自來,不曾事先與你們打好招呼。麟遊祖師和宮主她們閉關要緊,莫要打攪她們,國師與我喝過一杯茶就走。」

  那位女修卻是執意必須通知麟遊祖師和宮主,哪有國師和董侍郎到了家門口卻沒有一位地仙相迎的道理。

  陳平安搖頭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長春宮與大驪可謂通家之好的關係,地仙閉關是頭等要事,不可兒戲。」

  女修仍然堅持己見,董湖微微皺眉,說道:「茅懿,國師說了,地仙閉關要緊。怎的,你故意要讓我們禮部欠你們一份禮數?」

  你,我們禮部。

  董侍郎的言外之意,也別扯什麼長春宮與大驪或是國師的關係,當下就是你茅懿跟我禮部董湖的對話而已。

  女修道心悚然,立即改口,再以心聲讓那位嫡傳弟子不用通知那座福地的閽者。

  這座至今沒有對外公開的遠古福地,是長春宮機緣巧合之下,自行發掘而出,事關重大,當年只與大驪國師府稟報了,禮部清不清楚,長春宮也不確定,但既然崔瀺都沒說什麼,想來皇帝和大驪朝廷那邊也就算是過關了。其實她們長春宮修士面對任何大驪官員,當然是極有底氣的,大驪宋氏三任皇帝都將長春宮視為「偶爾外出郊遊」的必選之地,太后南簪更是在此結茅隱居多年。

  董湖瞥見幾位茅懿身邊女修的神色,老侍郎何等眼力,心中嘆息一聲,現在曉得為何國師一開始為何強調喝杯茶就走了。

  估計再多給些面子,她們當中的某人,是不是就該當面詢問一句,我們長春宮到底何時躋身宗字頭仙府了?

  自信與自負,清貴與驕縱,皆是一線之隔的鄰居啊。

  陳平安笑道:「茅懿,既然貴派地仙都在閉關,我跟董侍郎就不過山門了,隨便找個地方喝過茶,我再替董侍郎跟你們討要十壇長春釀,至於我自己,也帶一壺靈湫泉水回去。長春釀享譽已久,想來滋味好壞都是現成的了,用以煮茶的靈湫泉水卻要勞煩貴派稍微麻煩點,精心挑選汲水之地。」

  茅懿趕忙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絕不敢讓國師失望。」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好。」

  董湖扯了扯嘴角。果然一般而言,道場官場是絕不相通的。

  在渡口喝過一杯茶,渡船帶著十壇長春釀和一壺清冽泉水,大驪數艘軍方渡船很快就啟程返回。

  船上,董湖感嘆道:「也虧得國師出山了。」

  先前那些話,茅懿是註定聽不懂、嚼不出餘味了,何況國師本就是說給宋餘幾個聽的。

  長春釀,是長春宮與大驪宋氏的悠久香火情。靈湫泉水,卻是你們長春宮的立身之本,家風門風。

  更虧得國師還想著長春宮能夠與大驪宋氏長久共存,香火不絕。否則在渡口就不必說那番話了。

  陳平安笑道:「曉得一個『人心歷來如此』的平常心,就不會遭受『人心竟然如此』的失望。慢慢來吧。」

  董湖抱拳說道:「國師辛苦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乘船往返一趟,這就算辛苦了?那我若是與董侍郎多說點內幕,董侍郎豈不是要念叨一路的『辛苦』。」

  天上憑空掉不下一個世道太平,至多是掉下個周密。

  想要一個世道向上走的人間,總不能只靠「我相信」或是「我希望」而已。

  尚且管不好一個大驪王朝,何談寶瓶洲,何談蠻荒戰場。

  董湖唉了一聲,「國師,哪有自己說自己辛苦的道理,只說這一點,就不如崔國師了。」

  陳平安指了指老侍郎,打趣道:「董侍郎當官當得成精了。」

  很快,便有長春宮一撥地仙臨時出關,離開那座遠古福地,她們可謂傾巢出動,太上祖師宋餘領銜前來覲見國師,請求登船。

  董湖神色古怪。

  陳平安跟那位渡船校尉說道:「捎句話給宋餘,見就不見了,大家都忙,就說國師府提前預祝長春宮多出一位玉璞境坐鎮道場,至於她們心心念念的宗字頭,大驪朝廷是肯定會給長春宮爭取到手的,讓她們只需耐著性子靜候消息,等著雙喜臨門。」

  祖師宋餘在內數位長春宮地仙女修,聽聞國師這番言語,她們俱是面面相覷,道心震動。尤其是宋餘更是神色悲苦,道心不穩。

  宋餘不是渡口茅懿那種不知道輕重利害的譜牒修士,很清楚大驪先帝與繡虎崔瀺,現任皇帝和陳國師,還有天下形勢異同何在。

  一位新晉金丹地仙,她仍是忍不住以心聲幽怨委屈道:「就算長春宮有失了禮數、做得不對的地方,國師何至於此……」

  宋餘厲色道:「你給我住嘴!你們這一脈立即封山,禁足三十年!」

  宋餘是一位道齡極長的老元嬰,雖說駐顏有術,卻是中人之姿,貌不驚人。現任宮主陸繁露,她是宋餘的師侄,卻不是出自麟遊一脈,師叔宋餘姿色尋常,她卻是極美艷的,而且剛剛成為一位年輕元嬰,出身長春宮開山祖師首徒一脈的陸繁露,她也是驚懼之餘頗有不滿神色,「總有幾分過河拆橋的嫌疑,打這官腔作甚,還不如跟當年崔瀺那樣做事來得直爽,有任何不滿當面直說便是了。」

  宋餘冷笑道:「陸繁露,除了你,其餘全都滾回去,你們立即把甘怡、簾櫳都喊回長春宮,今天就召開祖師堂議事,立即商議更換宮主一事!」

  陸繁露錯愕不已,神色微白,「麟遊師叔,當真要如此決絕作為?」

  宋餘心中氣急,你這個蠢貨,知不知道此刻有多少大驪能夠在小朝會說上話的存在,極有可能正在盯著咱們的一言一行?!

  果然不出宋餘所料,就在此時,一尊神君出現在大驪渡船那邊,魏檗淡然道:「陸繁露,真是給臉不要臉了。」

  那座品秩不低的遠古福地,如果不是崔瀺故意為之,就你們那點運勢,當真找得到?如果不是我魏檗得了繡虎授意,准許暗中推波助瀾,長春宮真能隨隨便便唾手可得?只說寶瓶洲一役,你們長春宮女修大多數都是不願趕赴戰場的,大驪朝廷這邊,還是董湖跟禮部念舊,教你們主動上個摺子,措辭可以果決些,之後朝廷讓你們不必如此不惜命,終究地仙修士少了點……等於幫你們無聲無息打消了潛在的山上非議。

  真正見著了一尊中土文廟親自封正的神君,陸繁露便瞬間膽怯了。

  下一刻,宋餘和陸繁露在內所有在福地閉關潛修的地仙,都被魏檗施展搬運術,置身於一間船艙官廳之內。

  一位青衫男子蹲在地上,不知為何,蹲在地上,雙指掀起鋪在地板上的氍毹一角,鬆開手指,站起身,拍了拍手掌。

  不是那種暢銷一洲的彩衣國地衣,就只是尋常材質的地毯,略顯老舊了。而且看灰塵的印痕,不是渡船臨時更換的。

  董湖也懶得看那些女修,只是跟國師繼續先前的話題,笑道:「所以大驪邊軍哭窮,戶部官員一向是沒轍的,是真窮嘛。」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宋長鏡有很大的功勞。」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驚恐的陸繁露,微笑道:「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打官腔嗎?」

  宋餘剛想開口說話,陳平安抬起手掌,示意別插話,一位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的老元嬰,便一顆金丹凍結如冰、一粒元嬰就此乖乖酣眠似的,讓宋餘說不出一個字。

  陳平安伸手扶住椅把手,一手攥著拳頭,淡然道:「大驪朝廷已經給你們一座遠古福地,給了你們在寶瓶洲最為超然的地位和聲譽和殊榮待遇,既然是我繼任國師,會再給你們一個宗字頭之後,大驪之於長春宮,就算仁至義盡了。我會讓你們長春宮即刻起,滾出寶瓶洲,就此到處漂泊,你們去不了北俱蘆洲,去不了桐葉洲,去不了皚皚洲和南婆娑洲,根本不用我和大驪說什麼,就沒有誰敢收留你們。你們要麼在海上尋個島嶼落腳重新開山,要麼碰運氣,看看中土神洲某個王朝願不願意收留你們。在那之後,我倒要看看,寶瓶洲還有沒有一位譜牒修士,膽敢公開喝上一壺長春釀。」

  那幾位長春宮地仙,被這番殺氣騰騰的言語給震懾得無以復加,好像學道之士提前閉關迎接「天劫」……

  當她們真正面對這位大驪新任國師,就知道何謂一種種身份層累疊加在一起的那份「官威」了。

  陳平安只是盯著那個開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宮主,「要搞清楚一件事,你陸繁露也好,茅懿也罷,你們都是只是長春宮譜牒修士之一,但你們不是真正的長春宮。你們都只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幸運兒。按照國師府檔案顯示,當年駕馭醴泉渡船為大驪宋氏救治旱澇災害的長春宮修士,就只剩下宋餘一位了。我給的體面,是給你們長春宮祖師堂那些畫像上邊的大驪功勳,若是進了祖師堂,我與她們上香禮敬都是大驪國師的分內事,只是我陳平安和大驪朝廷,需要給你陸繁露什麼臉?」

  陸繁露撲通一聲跪下,泣不成聲道:「國師,我知道錯了。」

  魏檗譏笑道:「不對,你只是知道要被逐出師門、道統不存了。」

  陸繁露磕頭如搗蒜。

  宋餘怒極斥道:「陸繁露,夠了!」

  陳平安問道:「宋餘,你就沒有大錯嗎?」

  宋餘沉默片刻,「宋餘願意一力承擔,懇請國師不要遷怒長春宮。」

  董湖揉了揉額頭,沒救了。國師和大驪吃飽了撐著遷怒你們長春宮做什麼,好玩嗎?

  魏檗更是神色黯然,轉頭望向窗外的雲海。

  陳平安說道:「都回吧,收拾收拾,能帶走的都帶走,離開寶瓶洲。」

  宋餘滿臉茫然。

  一位剛剛在福地破境、穩固境界的金丹女修,突然開口說道:「國師,再給我們長春宮一年時間,半年也行。」

  陳平安笑問道:「憑什麼?」

  她毫不膽怯,與那位積威深重的大驪國師對視,緩緩說道:「就憑我們好些年輕一輩的長春宮弟子,內心深處都覺得太上長老、宮主她們做的事情,說的話,有不好的地方,也有不對的地方,有她們自己渾然不覺卻影響深遠的隱患,但是我們聽到了,看見了,察覺到了。也憑國師和大驪朝廷,其實並不希望長春宮就此漂泊不定,以國師的修為境界和心胸眼界,當然無所謂會不會落個過河拆橋的名聲,但是大驪朝廷有所謂,繡虎崔瀺留給師弟的大驪朝野上下,官場內外,都在看著。更憑長春宮的歷代祖師,都想要我們這些徒子徒孫能夠走出去,靠自己去建功立業,與大驪宋氏重續香火,憑我們的道心與大驪的民心,贏得一個當之無愧的宗字頭仙府。」

  魏檗收回視線,眼睛一亮,小姑娘好見識。董湖更是迅速翻檢記憶,記起來了,她既不是麟遊一脈,也不是陸繁露一脈,所以在長春宮內不顯山不露水,不過資質不錯,在年輕一輩修士當中人緣也好。精通醫術,去過陪都戰場,在洛京待過約莫三年光陰,此外就沒有留下太多的履歷檔案……董湖大致有數了,老侍郎撫須而笑,意外之喜。

  陳平安說道:「你有一點說錯了,大驪重新整頓山上勢力,是一種勢在必行的題中之義,敲山震虎,長春宮是最合適不過的。」

  她認真想了想,點頭表示認可,是她想岔了。

  魏檗打趣道:「膽子不小,竟敢威脅國師。」

  她赧顏一笑,剛才是衝動,天不怕地不怕了,自己這會兒還是後怕不已的。

  陳平安說道:「給你一年時間好了,那我就拭目以待?」

  她臉色瞬間雪白,只是咬緊牙關,硬著頭皮點頭。

  陳平安微笑道:「放心,我會讓刑部派遣幾位隨軍修士入駐長春宮,不會讓宋餘或是陸繁露失心瘋,例如閉關期間走火入魔之類的,讓銳意進取的你和朋友們暴斃、或是消失的。」

  她呆呆望向那位據說也才不惑之年的大驪國師,他是會讀心術麼?

  陳平安說道:「一家之主不是那麼好當的,預祝順利。」

  看了眼魏檗,魏檗立即會意點頭,自己肯定會讓神君府巡檢司一撥精銳神將女官時刻盯著那邊。

  專門撥出一艘大驪軍方渡船給她們,「護送」她們返回長春宮。

  魏檗微笑道:「也別覺得心累,崔國師當年一窮二白起家,只會比你更加費心費力。」

  陳平安拱手笑道:「由衷謝過夜遊神君的好言安慰。」

  董湖打開一壺長春酒釀,自飲自酌一杯,不曉得三十年後的大驪王朝又是怎樣的光景。

  陳平安說道:「董大人,不如再當幾年的侍郎?」

  董湖吹鬍子瞪眼,「國師,就我這歲數,在京城禮部都當差多少年了,再不挪位置,要被那幫兔崽子在背地裡罵死……」

  陳平安說道:「去陪都洛京當禮部尚書,升官不多也是升官。」

  董湖有些猶豫,還是擺擺手,「算了。」

  陳平安笑道:「侍郎任上辭官養老就是『文敏』,尚書致仕就是『文清』,差了好幾級。」

  董湖立即放下酒杯,火燒屁股似的站起身作揖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身子骨還硬朗得很。」

  大驪朝授予文武官員諡號是極其嚴格的,很多美諡是禮部都不可擬議的,輪到廷議環節,也經常有好些變數,要說需要皇帝親擬的諡號,其實也就沒必要官員們自己在生前想著如何如何了,幾乎都是朝野公認的那幾個美諡之一,名次起伏不大。只有兩次例外,一次大將軍蘇高山的「武襄」,一次是陪都柳清風病逝之後、時隔多年破格追贈的「文忠」。

  董湖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身體傾斜向國師那邊,小聲道:「國師不妨與陛下美言幾句,到時候直接給個『文貞』也不是不行啊,與我的字剛好對上,巧不巧?往後百年千年,也是大驪官場和士林的美談,未來京城掌故家必然濃墨重彩寫上一筆。咦,還真巧,小時候我爹就說了,曾有高人路過幫忙測字批命,說將來及冠之時賜字『文貞』,必有晚福……如此說來,勸人向善的命理家好像也能有一樁談資了。」

  魏檗笑呵呵道:「董禮部不愧是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我覺得好像還是『文敏』更契合。」

  董湖卻是老神在在,毫不擔心,老侍郎倒是有句酒未喝高便說不出口的心裡話,文官武將諡號之美,在那倆字嗎?不,在山河。

  在那些京城小姑娘們的裝飾花簪上邊,在鄉野村塾那些稚童的琅琅書聲裡邊,在大驪百姓見著了山上神仙和官府胥吏都不怕,在他們內心覺得吾國即吾家。

  ————

  中土文廟。

  酈老夫子坐在台階上吞雲吐霧,老秀才拎著酒壺來這邊嘮嘮嗑。

  酈老夫子抬頭看天,笑道:「終於,終於大局已定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老秀才你呢,作何感想?」

  老秀才晃了晃酒壺,說道:「百種酒水一般的滋味。」

  只是老人的眼神和臉色裡邊,卻有些不願與人言說的辛酸意味。

  酈老夫子笑道:「我要是有你這些個學生,做夢都能笑醒。」

  老秀才揪著鬍鬚,布滿皺紋的臉龐漸漸舒展,嘿嘿而笑,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龍泉劍宗,猶夷峰之巔的崖畔,天邊大片的火燒雲,晚霞絢爛如鋪錦,耀眼奪目。

  陳平安和顧璨盤腿坐在劉羨陽的一左一右,鼎鼎大名的驪珠洞天「劉陳顧」,當年離鄉之後的聚散之間,各有各的學劍讀書修道,三位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宗主,曾經做夢都不敢將明天想得太過有錢、未來想得過大的他們,他們曾經一起走在家鄉的田壟上,最前邊的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說著自己都不信的大話,走在中間的孩童抽著鼻涕,最後邊黝黑消瘦的少年,踩在鬆軟的泥地上,他們的草鞋旁邊的田壟邊上,悄悄開著許多不知名野草的小小花朵。他們此刻一起看著遠方,看著人心依舊複雜的世道、青山綠水還是溫柔美好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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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3 00:41:12
第15章 新婚

  龍泉劍宗祖山那邊,賈老神仙在操辦婚宴這件事上,氣勢之足,強得就像個坐鎮自家道場的「雨前」十四境。

  朱斂負責打下手,也是天衣無縫。鸞山女子山君懷籙,一開始還懷疑這位龍門境的道士,就算再精通民間婚嫁風俗,熟稔山水規矩,但是會不會把一場山上道侶的婚宴辦得略顯土腥味,不然就是過於仙家風味,反而人味寡淡了幾分?很快懷籙便被深深折服了,這位來自落魄山的賈老神仙,有學問的!

  只是阮邛再信任他們幾位,可畢竟跟嫁女兒差不多,大概是總要顯著做了點什麼,便會偶而忍不住,提出一些蹩腳的建議,懷籙當然不會明說什麼,朱斂自認就是個掌勺的廚子,別看賈老道長平時待人寬厚,萬事好商量,一次兩次與阮邛耐心解釋了,再後來,賈老神仙便發飆了,當然是那種不怒自威的獨到氣勢,就像在說一句,阮聖人,你再這麼幫倒忙,可就要觸及貧道的逆鱗了,一邊去!

  就阮邛這種在整個寶瓶洲都極為出名的犟脾氣,還真就吃這套,與賈老道長誠心致歉過後,就選擇默默在旁看著,眼巴巴的,再不廢話什麼,能幫就幫點小忙。賈老道長既沒撂挑子,也沒趕人不是?

  這可把來這邊看看進展的徐小橋給鎮住了,賈老神仙見著這位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徐劍仙,卻是立即換了臉孔,神色和藹,老道立即走去書桌,捲起袖子,提筆蘸墨寫下詳細的一連串待辦事項,一二三四五……條理清晰,數字精準,有哪些忌諱必須留心、以及為何需要注意,都有蠅頭小楷的批註,總之就是煩請徐劍仙跟仙子們照做,徐小橋也是極為心悅誠服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古人誠不欺我。她難得膽氣十足,瞥了眼師父,示意別幫倒忙。

  只要是跟婚宴有關的一切文字功夫,都由朱斂包辦了,甚至為酒席專門手寫了一部食譜,雖然朱斂也用隨身攜帶的方寸物帶來了數十樣不同分量的食材,但是有些山野清供、仙家,還是需要龍泉劍宗這邊費心置辦,例如糟茄子一項,需用泉水浸一宿,每斤用鹽三兩半,糟兩斤。旁邊批註有一句,長春宮靈湫之類泉水為最佳,平常山泉亦可……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徐小橋當然很樂意帶著師弟師妹們忙碌這些的分內事,朱老先生跟賈老道長還算是半個外人呢,都已經如此上心,他們這些龍泉劍宗的譜牒弟子,哪有理由不精益求精?

  忙裡偷閒,賈老神仙隨手翻看菜譜,撫須讚嘆道:「朱先生這一手行草,妙極,造詣之高,便是山主的楷書都要遜色一籌,教貧道也說不出什麼『各有千秋』的違心話了。」

  天邊的火燒雲,就像辛勤忙碌了一天的佃農,小酌一杯,喝了個滿臉通紅,準備休歇去了。

  陳平安問道:「怎麼不在小鎮也辦一場?」

  按照他們的家鄉規矩,婚宴都是辦兩場的,在男方女方家裡各辦一場。就算是兩家宅子挨著的街坊鄰居,也不能壞了規矩。

  劉羨陽笑道:「那還怎麼讓那些熟人朋友來這邊長長見識,吃頓稀罕的仙家飯。」

  好歹如今龍泉劍宗,還是寶瓶洲劍道宗門的「首座」,雖然不如正陽山那麼劍仙如雲,但是山上鬥法,又不看數量。

  何況阮鐵匠還有個辭了三次都未能辭掉的大驪首席供奉,這個頭銜,還是很有含金量的,年年都有朝廷俸祿拿,董師兄這個帳房當得舒服,數錢就可以了。

  顧璨說道:「真要在小鎮那邊辦喜酒,還了得。阮邛算是賒月的家裡長輩,再加上有你這麼個剛剛當了國師的伴郎,賒月還有寧姚當伴娘,只會變成山上山下官場的迎來送往,只說魏檗和披雲山那邊就肯定要出面,五嶽神君的魏夜遊出面了,其餘四位神君要不要表示表示?附近的鐵符江水神府登門道賀了,紅燭鎮那邊的三江水神是不是也要跟上?這還只是山上的,山下的官場,呵,整座槐黃縣城都得停滿馬車吧,誰不想藉助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新任國師跟前混個熟臉?再說了,按照習俗,婚宴流水席用的碗筷是要跟人借、不能新買的,如今老街坊都搬去了州城,劉羨陽這個新郎官,不得連夜家家戶戶翻牆去偷啊,還要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沒有搬走的舊櫥櫃,有沒有留下碗筷。」

  劉羨陽大笑不已,陳平安也覺得有趣。

  陳平安想起一件事,輕聲問道:「他們的份子錢怎麼辦?」

  顧璨翻了個白眼。一輩子都在計較這種事情。

  劉羨陽說道:「早就說好了,就按照當年我們龍窯同行之間吃喜酒的規格算,可不能少了一顆銅錢,我會當面拆紅包的,誰敢偷奸耍滑,跟我玩虛的,我當場就跟誰急。」

  若是一般人,多半會說不許多一顆銅錢。劉羨陽當然不是一般人。

  顧璨說道:「是誰補了一句,得按照窯頭師傅辦喜事的行情給紅包?」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就我那燒瓷的到門手藝,是唯一得了姚老頭真傳的,他們能比?陳平安還在傻了吧唧苦練拉坯的時候,我都可以教別人跳刀了。當然要按照給大龍窯老師傅家裡嫁女兒、娶兒媳的規格辦。也就是當年出了那檔子事,否則這會兒我早就是窯頭師傅了,收了一大幫徒弟,說不定連徒孫都有了……」

  顧璨嘖嘖道:「然後累死累活苦哈哈燒造出一批御用瓷器,窯務督造官小心翼翼勘驗過後,送去了大驪京城,運氣好的話,被皇帝老爺精心挑選出幾樣,送給國師大人,然後國師大人得閒時喝茶,拿起來一瞧,哎呦喂,好像是老鄉劉羨陽燒造的物件,出息了……大致就是這麼個流程,對吧?」

  劉羨陽一時語噎。

  陳平安笑問道:「返鄉這些年,有沒有以前龍窯的窯工熟人上山找你?」

  劉羨陽笑呵呵道:「也有過幾次。既有真正碰到難關,靠自己實在是沒法子熬過去了,只好讓我出面幫忙擺平事情的。也有看似來這邊找我敘舊的,下了山回到州城那邊,好跟新朋友們吹吹牛,要麼在衙門官差那邊,在某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得份微妙的偏袒,要麼在州城豪紳富貴的酒桌上撈點面子或是實惠。還有受人所託,走走門路,想要跟我打個商量,幫忙看看那幾個少年資質如何,能否來山上當神仙的,聽說別人請他吃一頓飯,聊這件事,至少是五百兩銀子,不管事後成與不成,那幾個孩子能不能上山修道,都是這個數,照給不誤。」

  顧璨冷笑道:「聽著就糟心。」

  劉羨陽搖搖頭,「不對,過日子本來就是這樣的,你以為都像你,往白帝城一躲,或是在全椒山一趴窩,就萬事清淨了?真不是我挑你的晦氣,你小子就在扶搖宗老實等著吧,遲早有幾個當年故交找上門去,到時候不管是『五百兩銀子』還是什麼,總要你還債上幾筆人情債的。」

  顧璨說道:「即便有類似事情,你看我理會不理會。」

  劉羨陽笑道:「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我勸你還是理會理會。」

  顧璨剛要還嘴幾句,劉羨陽已經祭出殺手鐧,「顧宗主休要聒噪,小心我放出陳平安,關門打你。」

  晝夜的天色,就像穿過那戲台上懸著的分別寫有「出將」「入相」的帘子,粉墨登場,回去卸妝。

  煮海峰山巔那邊有座無名宮闕,是龍泉劍宗唯一一處符合仙家道場的建築,重檐歇山頂,覆碧綠琉璃瓦,雕樑畫棟,極盡華美,是個觀看雲海的絕佳地,時常有雲霧漫過峰頭,這棟宮闕,宛如白玉盤裡青螺螄。這座建築施展了秘法,如鏡新磨,每當日落西山,它便會熠熠生輝,有火紅顏色的道氣寶光冉冉升騰,此處也是龍泉劍宗的傳道學道之地。

  與祖山那座經常火星四濺的鐵匠鋪子,高下齊平,共成一雙「龍眼」。

  此刻無名宮闕外邊的白玉廣場,劍氣縱橫交錯,流光溢彩,是幾位修道勤勉的再傳弟子,正在那邊演練劍術。

  劉羨陽提起手中酒壺,遙遙指了指煮海峰那邊劍光跳躍的演武場,得意洋洋道:「瞧見沒,倆小姑娘的劍術,都耍得漂亮吧?我們龍泉劍宗,還是有些好苗子的。再過個三五十年,呵,我可就要被喊一聲太上師祖了。」

  陳平安笑道:「收徒弟這件事,你們多學學我。」

  按照先後順序算,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寧吉,鄧劍枰,袁黃。

  劉羨陽擺擺手,「我跟顧宗主都沒有好為人師的習慣。」

  顧璨也沒說什麼,他那個滿身反骨的徒弟,好像有等於無。

  阮邛還是收了幾個入室弟子的,這些年都跟著他打鐵鑄劍,只是他們雖然都是劍修,但是資質都比較一般,遠遠比不得庾檁、柳玉那幾個當年被阮邛「禮送下山」的天才劍修。其中還有兩個盧氏刑徒遺民,他們跟於祿、謝謝是一樣的出身。阮邛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比如這幾個親傳弟子一直沒有納入祖師堂譜牒,當然不是因為嫌棄他們境界低,只是阮邛覺得他們尚未出師,還不夠穩重。

  好在這撥如今年紀也已經而立之年的劍修,既然能夠留下,性格都跟阮邛大差不差,他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沒任何牢騷。

  如今龍泉劍宗也有了十幾個三代弟子。在橫槊峰開峰的首徒董谷收了三位,都是山澤精怪出身,老實本分,也不喜歡下山歷練,只是待在山中埋頭修行,除了自家宗門和大驪禮部,恐怕都沒誰清楚他們是阮聖人再傳弟子。

  阮邛的那撥入室弟子也有收徒的,後來發現師父對他們管教嚴厲,對再傳弟子卻是神色和藹、言語平和,順帶著對徒弟都好了幾分臉色,既然這個法子管用,其餘幾個入室弟子就都火急火燎找起來了徒弟,例如柳曖、盧釗幾個,她們都是這麼上的山,其實她們的歲數,跟師父也差不了十歲。

  這些再傳弟子,對師爺的佩服是發自肺腑的。

  很大原因是徐小橋偶爾會與他們說些早些年的舊事,例如劉宗主當過多年的窯工,還有某人還曾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打過短工……年月近一些的,總是繞不過那場問禮正陽山,或是披雲山享譽一洲的夜遊宴,和當年自家宗門鑄造分發的劍符,沒有搬遷之前,任何修士都需懸佩劍符才可御風,否則就要吃掛落,還不敢找誰申冤。三代弟子們尤其愛聽這些充滿傳奇色彩的劍仙事跡,畢竟寶瓶洲別家山頭,都是耳聞,他們卻是有機會親見的,就算是聊到了那座雲遮霧繞的落魄山,他們也是好奇憧憬多於敬畏。

  陳平安問道:「謝靈也已經玉璞境了?」

  劉羨陽點點頭,「謝家長眉兒,家世資質福緣都是一等一的好,成為玉璞境劍修是水到渠成的當然事。」

  顧璨問道:「陸沉賜下的玲瓏寶塔,品秩極高,此寶本身就是一條道統,謝靈就沒有另立山頭、自創道脈的想法?」

  劉羨陽搖搖頭,「謝靈再天才再豪情萬丈,跟我這個宗主師兄相處久了,曉得了何謂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也要心灰意冷。」

  顧璨沒好氣道:「國師大人趕緊給大驪新訂立一條規矩,吹牛犯法的。」

  陳平安笑道:「在這件事上,他還真沒吹牛,謝靈是那種當不了第一便不肯作第二的執拗性格,等到哪天自認劍道造詣確實超過劉羨陽了,他就會有另起爐灶的念頭。算是咱們寶瓶洲的白裳第二吧。」

  煮海峰徐小橋就只有一個叫李深源的弟子,劉羨陽跟謝靈暫時都沒有親傳弟子,一個是懶,一個是眼界高,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謝靈一直想要找到一個比自己修道資質更好的大弟子。

  可問題是謝靈自己就已經是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而且排名靠前,再想要找個比他天賦更好的?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枚玉簡,劉羨陽跟顧璨人手一件。

  兩枚玉簡所載內容,不算嚴格意義上的道書,是青冥天下煉丹第一人高孤,下山問道白玉京之前,在地肺山華陽宮的「三講」。

  最早是老觀主送給謝狗的一枚玉簡,「三講」不涉道統機密,任何修士可以廣泛流布,陳平安就親手仿刻了幾份。

  劉羨陽掃了一眼玉簡內容,感覺對自己的煉劍用處不大,就打算丟給謝靈,讓他傳授給所有的三代弟子。

  顧璨卻是準備自行仔細參悟一番,將來只授予祖師堂嫡傳弟子。

  煮海峰演武場那邊,本就是一場點到即止的同門切磋,一位面容清冷的高瘦少女收了劍,拱手笑道:「曖師姐,承讓。」

  少女穿著件乾淨利落的蔥綠綢緞圓領箭袖,少女將純青濃密的頭髮編成倆髻,狀若「丫」字。

  只見她手腕一擰,將那長劍擲回立於廣場邊緣的劍架,劍身劃出一條弧線,鏗然歸鞘。

  另外一位跟她對練的女子,名為柳曖,她要比師妹盧釗年齡稍長几歲,柳曖項上戴著金色燦爛作盤螭狀的瓔珞圈,所穿衣裙都用花香蒸熏過,一看就是山下豪閥大富大貴的出身,分明是同一個師父傳授的同一種劍術,少女使劍,走的是大開大合的霸道路數,她便是腰肢柔軟,袖如回雪。

  一旁觀戰的還有兩位男子,約莫都是弱冠年齡。穿著打扮,都極為樸素。他們的傳道人與柳曖、盧釗的師父不同。

  他們幾個,只是飯後相約散步至此,少女臨時起意,有了練劍的想法,柳曖只好奉陪,不願意掃了師妹這個劍痴的興致。

  若是平時修行,她們也不會是這般妝扮,被最重規矩的師爺曉得了,他老人家還不得火冒三丈,將他們師父罵得跟鵪鶉似的?

  柳曖他們只知道即將嫁給劉宗主的圓臉姑娘,名叫余倩月,是一個脾氣溫柔、與誰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姐姐,至於她的境界如何,看不出高低,只是既然能夠與宗主結為道侶,想必不是什麼俗手。

  卻不知道她就是昔年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蠻荒賒月。

  盧釗望向猶夷峰那邊,少女當下境界不夠,目力有限,她輕聲問道:「那個人,會參加咱們宗主師伯的婚禮嗎?」

  少女此話一出,柳曖幾個師姐師兄也不必猜測「那個人」是誰,俱是一時會心,卻不知作何語。

  盧釗心思單純,疑惑道:「曖師姐,為何師父私底下反覆叮囑我們不要隨便提起他的名字?」

  柳曖柔聲道:「既然顧宗主都到了,相信那人事務再忙,明天婚宴肯定也會露面的。至於師父為何要求我們不要直呼其名,隨便議論,想來是我們這些晚輩,總該為尊者諱。」

  顧璨,白帝城鄭居中的小弟子,已經是在扶搖洲開宗立派的人物了,何況還擁有一整座蠻荒遷至浩然的金翠城。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看其架勢,顧璨和扶搖宗是定要與天謠鄉爭一爭一洲道主的頭銜了。

  一位面如冠玉、兩條長眉的白袍青年,手捧麈尾,緩緩走出這座並不對外公開名稱的五花宮,他身邊跟著名為李深源的少年。

  柳曖在內四位三代弟子,立即面朝此人,拱手稱呼謝師叔。

  此人正是謝靈,他神色和緩,指點了她們幾句劍術的疏漏。

  李深源雖然是煮海峰徐小橋的嫡傳弟子,但是傳道授業一事,在龍泉劍宗,還真就是他謝靈最上心,最擅長。

  而且謝靈所學駁雜,且樣樣精通,除了龍泉劍宗自身的幾條劍術道脈,符籙,請神降真的扶鸞術法等,都是自有面目的。

  劉羨陽說道:「謝靈在修道路上,是將你視為假想敵的。」

  陳平安一笑置之。

  顧璨譏笑道:「那他算是找對人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先別說那枚玉簡是我送的,只說是偶然所得的福地秘寶,以後等他躋身了仙人或是將來證道飛升了,再跟他說明情況。」

  顧璨完全能夠想像那位心高氣傲的長眉兒一臉吃著屎的表情。

  劉羨陽笑道:「好法子。」

  顧璨突然問道:「劉叉靠得住嗎?可別鬧么蛾子,抽冷子給你來那麼一下。」

  陳平安說道:「不至於,他若是生在浩然,也是一位響噹噹的豪俠劍客。」

  顧璨點點頭,略微放心幾分。

  劉羨陽說道:「修道之人,性情總比凡俗更為固定,即便要變,也是在生死場中見真我,才會有所變化。」

  「看看我們三個,撇開身份境界什麼的,性格跟當年其實也差不太多。」

  「對了,姓陳的,你怎麼回事,怎麼不讓小米粒晚些離開處州地界,好歹參加過劉瞌睡的婚禮再去南邊遊歷。」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話。

  就在此時,來了個面容苦相的青年,相貌堂堂,身量雄偉,像是有些天生的愁眉不展,他身邊還有個身穿彩裙的高髻女修,容貌秀美,頭戴金步搖,腰間繫著一條五彩宮絛,看得出來,她很緊張,只是故作鎮靜。他們在龍泉劍宗的譜牒身份,姓氏都是盧。也虧得他們的師父是阮邛,換成別的任何道場,恐怕都會勸上一勸,不要將亡國遺民身份表露得這麼明顯,如果只是在野的江湖逸民也就罷了,追求長生的修道之人,莫非你們將來學道有成,還想要做點什麼不成?

  劉羨陽朝他搖搖頭。

  盧師弟,不是說今天這個時候不合適提,而是什麼都時候都不合適提。

  顧璨點點頭,劉羨陽雖然看著混不吝,永遠不拘小節,但確實是個大事上拎得清的人。

  陳平安卻笑著站起身,說單獨跟他們閒聊幾句學道事。

  陳平安當然清楚他們兩位的底細,盧溪亭,舊盧氏王朝世族出身,女修盧琅嬛,她跟謝謝類似,都是年幼便上山修行仙法的。

  走出去一段路程,在一條被月光照得雪亮的瀑布附近,路邊有蘭花十數缸,大如簸箕,芬香怡人。

  盧溪亭停下腳步,紅著眼睛,作揖道:「盧氏餘孽,有幸拜見陳國師。」

  盧琅嬛跟著施了個萬福。她其實對故國家鄉的印象已經很淺淡了,滅國之時,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當年跟著師長們背誦道書的時候,她口齒還不甚伶俐。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說道:「盧溪亭,你知不知道,你與盧氏遺民、舊勛貴王公的幾次秘密接觸,大驪刑部都是有檔案記錄的,聊了什麼,想要做什麼,吃了什麼,語氣與神色變幻如何,都記錄得很清楚,因為其中有兩人就是大驪刑部的諜子。也就是你們運氣好,剛好進了龍泉劍宗,如果在神誥宗,長春宮,風雪廟幾個地方,都會比較麻煩,很容易就誤己誤人了。」

  盧溪亭抬起頭,顯然驚訝不已。陳平安笑道:「我也不用嚇唬你一個觀海境劍修,對吧?」

  盧琅嬛抿起嘴,似乎這位年輕國師,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可怕呀。這趟鼓起勇氣跟著盧溪亭來見他,她真是豁出性命不要了。

  陳平安和顏悅色道:「盧氏遺民一心想要復國,當然理解你們的心情,只是沒奈何『心想事成』一語,總被分成兩截看。」

  「我說不成,你會覺得我是如今的身份使然,那你可以去找王毅甫,問問看他的想法。他若說成,說明你們這三十年來確實沒有白忙活,打著結社的名義時常碰頭,泛舟湖上,詩詞唱和,用一大堆鶯鶯燕燕的名妓歌女們掩護蹤跡,可如果連王毅甫都說不成,你就該好好反省反省了。」

  「這些年來,王毅甫先後給太后南簪和陪都尚書柳清風都當過扈從,輾轉各地,對大驪朝政了解深刻,他如今就在陪都洛京那邊隱居,也不難找。回頭你可以帶上一塊刑部無事牌去趟洛京地面,跟王毅甫好好聊一次。」

  盧溪亭神色尷尬道:「陳國師,我們其實已經沒有復國的野心,只是想要與大驪朝廷爭取一下,儘量提升盧氏遺民的地位。」

  例如盧氏遺民出身的官員,至今還沒有當上三品官的,沒有出過任何一位疆臣。又比如准許舊盧氏修士,恢復道統,收回那幾座道場,重新開闢洞府,再就是降低兩州賦稅……說實話,復國一事,盧溪亭想都不敢想,大驪武卒的刀子,什麼腦袋沒砍過?

  陳平安笑道:「此事不比復國更難?」

  盧溪亭困惑道:「懇請國師解惑。」

  陳平安說道:「復國,不過是十幾號昔年貴胄遺民,尋個擁有皇室血統的年輕人,扯起旗幟,歸攏些許殘部,然後被大驪在一兩天之內就鎮壓下去,可即便是曇花一現,史書上也能記上一筆,復國一天也算復國了。」

  「可要說不是復國,而是謀求舊盧氏王朝本土人氏方方面面的利益,也就是你所謂的『地位』,盧氏舊世族的官場地位,舊道統的收回洞府、重續香火,你們能夠怎麼求?」

  「說一個你可能無法接受的事實,舊盧氏出身的官員,本來可以在大驪朝飛黃騰達、做到疆臣的文官武將,幾乎都已經戰死了,最終留給大驪朝的這些豪閥子弟,世世代代都精通『當官』的他們,如果不是大驪朝必須撥給他們一些名額,作為當初他們『識大體、懂時勢』的報酬,否則在我看來,崔瀺和吏部關老爺子當那定下的那兩條不成文規矩,不許舊盧氏官員進入戶部衙門、不許擔任地方州郡四品以上堂官,還是過於寬鬆了。」

  盧琅嬛聽得神采奕奕,好些個她自己以前想不明白、盧溪亭他們也講不清楚的問題,好像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年輕國師冷冰冰近乎殘酷的言語裡,藏著好幾個活潑潑的道理。例如她就是第一次聽說大驪朝廷和繡虎崔瀺原來跟盧氏豪閥,竟然做過這麼一筆見不得光的交易。但是一轉頭,崔瀺便與大驪吏部反手捅了一刀子,尤其是那句「不許進入戶部為官」,嘖,有嚼頭!

  盧溪亭輕聲道:「陳國師,這些都不行的話,那麼兩州百姓的沉重賦稅呢,實在是過於苛刻了,我兩年前用下山歷練的名義,走過那邊,不是什麼花前月下的詩社,不是什麼高朋滿座的酒宴,我是真的走過好些縣城和鄉野的,老百姓的日子確實苦。」

  陳平安說道:「兩州必須持續五十年的重賦,也是崔瀺親自定下的規矩。大驪朝廷只會保證兩州百姓活得下去,日子過得不比舊盧氏百姓更差。在這條底線之上,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舊盧氏世族豪閥們,可以自己折騰去。見得光,生財有路,不管是大驪京城、陪都還是大瀆南邊的商貿,算本事,見不得光被抓了個正行,剁手,就這麼簡單。」

  大概是國師已經把話說得再通俗直白不過,於是盧琅嬛就聽得明白無誤了,自行分配利益,狗咬狗?能夠憑藉見得光的財路立身,這些家族就算是主動融入大驪朝了,過得不舒服的那撥,肯定是心有不甘、怨懟的,更想要復國的?一旦決意復國,豈不是剛好被早就在暗處磨刀子的大驪駐軍給一網打盡?屆時舊盧氏地盤的底子,變得徹底乾淨了,大驪朝廷再來降低兩州賦稅?

  盧琅嬛幽幽嘆息一聲,難怪劉宗主在他們下山遊歷之時,笑呵呵與他們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山嶽面目反在山外得之。」

  陳平安說道:「盧溪亭,你是盧氏遺民出身,但是你要牢牢記住一點,時刻問自己一個問題,在自己之外,你又能代表誰。只有弄清楚了這件事,你才有可能做好某件事前。打個比方,我當過劍氣長城的隱官,但是陳平安敢說自己就是劍氣長城嗎?我當然不敢,寧姚也不行,甚至是老大劍仙都不可以。」

  盧溪亭心情複雜至極,既感激年輕國師與自己說了這些雖然殘酷卻也坦誠的交心言語,也遺憾自己未能幫到兩州百姓什麼。

  不管怎麼說,盧溪亭還是要感謝自家宗門的寬厚和那位宗主師兄,如果不是這兩層關係,陳平安何必搭理自己,自己又如何能夠見到對方?

  就在此時,陳平安笑道:「我師兄崔瀺訂立的規矩,也不是萬世不易的鐵律,比如五十年的重賦,我就覺得時限長了些,三十年就夠了。」

  盧溪亭眼睛一亮,滿臉震驚。三十年?距離盧氏王朝覆滅之日不就已經?

  盧琅嬛卻是臉色古怪,這種話,也就隱官兼國師的你說得啊。

  陳平安伸出手掌,輕輕翻轉,「師兄擅謀劃,定大略。我比不得師兄,只能循規蹈矩做些小事,既然是小事,當然易如反掌。」

  盧溪亭在這一刻,真正理解何謂大驪王朝的「國師」。在他們看來的天大難題,於陳而言,勢如破竹,迎刃而解,都是小事。

  陳平安收起手掌,微笑道:「盧溪亭,盧琅嬛,你們在山中學劍有成之後,也需要去兩州之地擔任刺史、將軍身邊的隨軍修士。」

  盧溪亭跟盧琅嬛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躍躍欲試。

  崖畔那邊,劉羨陽抬起手掌在耳邊,偷聽那邊的對話,「可惡,又被這傢伙裝到蒜了!竟然在我的地盤搶我的風頭,過分!」

  顧璨嗤笑道:「你也有臉?給你當個伴郎,都能攤上點事,好意思唧唧歪歪?若是去我那邊,你看誰敢湊近了說話。」

  劉羨陽後仰倒地,翹起二郎腿,「誰讓他攤上我們倆朋友,造孽啊……呸呸呸,必須是善緣。」

  顧璨自言自語道:「蠻荒和青冥,不能再過錯了。」

  劉羨陽點頭說道:「你屬於那種在旁邊搖旗吶喊的小嘍囉,我卻是主將,既能做先鋒,也可以殿後。」

  顧璨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炙熱,「飛升,飛升!」

  劉羨陽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想著心裡的那個姑娘。家鄉習俗嘛,大哥先結婚,二弟再成親,至於輪到老三,隨便了。

  陳平安回到這邊重新坐下,問道:「山上有沒有瓜地,顧璨去拎倆瓜過來啃啃?」

  劉羨陽笑道:「自家瓜田的瓜有啥好吃的,不如讓顧璨跑遠點偷三個回來。」

  顧璨當然懶得跑。不曾想陳平安站起身,離開了猶夷峰,顧璨只好跟隨,他們回來的時候,陳平安腋下夾著兩個西瓜,笑著說差點被個守夜看瓜田的氈帽少年捏了胡叉戳中了顧璨的腚。顧璨卻說是個紅撲撲臉蛋的少女守著瓜田,是花錢跟她買的西瓜。

  劉羨陽接過一個西瓜,氣沉丹田,一掌劈開西瓜,老規矩,分給了顧璨最大一塊。各自啃著西瓜,聊些車軲轆話的家鄉故事,例如在那青牛背附近,他們仨大夏天晚上是如何去鳧水的,顧璨光屁股,雙手叉腰,晃著小鳥兒躍入水中。顧璨黑著臉,也沒反駁什麼。

  大驪王朝的新棋局,終於落定先手了。

  宋氏儲君人選,下任國師人選,數位儲相人選,下一撥大驪廟堂的文武砥柱的提前關注和考察,京城陪都和地方的重新布置,山上山下的嶄新格局,大瀆以南的秘密謀劃……都已棋盤落子,寶瓶洲大局已定。天下未亂寶瓶洲先動,天下未定寶瓶洲先定。

  那場天地通的真正收官所在,是陳平安跟周密的一場押注和對賭。

  雙方可以我行我素,只是贈予自己所喜好的,或是壓勝自己所厭惡的。當然也可以贈予對方厭惡的,或是壓勝對方所喜好的。

  就像人間端午習俗之一的鬥草。

  顧璨好奇問道:「你選了什麼,周密又是選了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我忘了自己的選擇,也猜不到周密是怎麼選的。」

  有道之士,一宿不睡算不得什麼,他們三個聊到了天亮,才發覺家鄉小鎮竟然有那麼多可聊的人和事,感覺好些人物都沒聊到。

  賈老神仙跟朱斂已經來到猶夷峰這邊,各有各的忙碌,老廚子進了廚房,盧溪亭跟盧琅嬛幾個二代弟子,都來幫忙打下手。

  期間謝靈來了一趟猶夷峰,聊了幾句。顧璨皮笑肉不笑的,謝靈也只當沒看見,只是跟陳劍仙問了些北俱蘆洲的風土人情。

  天微微亮了。

  要去接親。

  陳平安跟顧璨各自象徵性梳洗裝束一番,劉羨陽卻是新郎官的樣子,他們仨你看我看你,忍俊不禁。

  劉羨陽大手一揮,動身。賈老神仙捻須微笑,若非稍顯匆忙了點,定能多些錦上添花。

  猶夷峰山路上,一頂喜慶的轎子前邊,除了騎馬的新郎官,還有兩位伴郎,轎子附近,則有寧姚和子午夢兩位伴娘。

  先前伴郎被伴娘為難,又是吟詩作對又是耍幾套武把式的等等等,把陳平安跟顧璨給徹底整懵了,看得懷籙她們樂呵得不行。

  就這麼一支接親隊伍,使得臨近山巔那邊,早早等候的風雪廟一些個年輕修士,面面相覷,他們都覺得不敢去鬧了。

  卻見山路前邊,驀的竄出三個身影,攔在道路中央的為首一人,是個青衣童子,雙手叉腰,哈哈大笑,「搶親!」

  一個手持綠竹杖、斜挎包裹的小姑娘,大嗓門喊道:「搶親搶親!」

  還有背著個大行囊的憊懶漢子,與一位憑空現身此地、耳邊墜金色耳環的男子,異口同聲道:「恭喜恭喜,紅包拿來!」

  賒月想要掀開帘子瞧一瞧外邊的熱鬧,淡抹脂粉的寧姚立即提醒她不可以不可以,子午夢掩嘴嬌笑不已,成親這麼有趣啊。

  姓陳的那位伴郎,笑臉燦爛,大步前行,從袖中掏出一摞早就備好的紅包,分發出去,他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得了紅包,小米粒、陳靈均他們開始抱拳,與新郎官和轎子裡的新娘說著喜結連理、早生貴子、白頭偕老的吉利話……

  才過了這一關,不曾想又從蹦出個白衣少年與儒衫男子,他們嚷著搶親搶親,一邊讚嘆不已,說這位新郎官真是好相貌,哪家的後生,令人自慚形穢了,一邊說非要看看新娘子到底何等國色天香,不給看就決不讓行……再後來,便是鄭大風,郭竹酒,裴錢,帶著貂帽少女,黃帽青鞋的青年,白髮童子,曹晴朗他們一起鬧哄哄的,嫌棄一個紅包少了,必須好事成雙,給倆。

  灑滿金色陽光的山路上,過了一關便有一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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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4 01:29:22
第16章 座位

  猶夷峰廚房那邊,系圍裙帶袖套的老廚子忙忙碌碌,有了暖樹幫忙,省去好些功夫,蒸籠冒著熱騰騰的霧氣,光是擱放佐料就有兩大桌子,碟盤碗等器物,都是龍泉窯口燒造出來的青瓷,賞心悅目,粉裙女童剛剛從酒窖搬來三種料酒,倒了一碗,老廚子端碗輕輕搖晃,嗅了嗅,點點頭。盧琅嬛、柳曖她們不是出身於山下鐘鳴鼎食之家,便是自幼在山上修習仙法的女子,做這些,真的就是一份心意了。她們自己心裡其實也有數,瞧著老先生行雲流水的廚藝,她們忍不住想,家裡有這麼一位長輩,真是福氣。

  朱老先生不但耐心好,脾氣好,而且言語雅致,不拗口,會主動跟她們閒聊些山下的家鄉事,許多有趣的風俗典故、奇聞異事,連她們自己都不清楚,三言兩語,竟是被老先生勾起了淡淡的鄉思。

  一般來說,山上較大的仙府道場,都會有幾位專門的廚子、廚娘,至少需要精通藥膳。這位上了歲數的老人,據說是落魄山的老管家,雖然衣著樸素,青衫長褂布鞋,卻也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臉上是和氣的,氣態是寬厚的,老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講究,就像有一種骨子裡的富貴氣。

  一個眉毛疏淡的小姑娘風風火火跑入廚房,直奔灶台,坐在小板凳上邊,拿起竹製吹火筒,低頭看了眼紅彤彤的灶火,她隨時可以開工。

  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也跟著進了廚房,捲起袖子,笑著接過暖樹遞過來的葫蘆瓢,清洗雙手,系了圍裙,站在砧板旁邊。

  一個腰系抄手硯的綠衣女子,負責幫忙擇菜,期間得了老廚子的號令,她從房梁挑落一條火腿,交予裴師姐。

  距離拜堂成親還有一會兒功夫。

  一位貂帽少女大搖大擺進了一間布置巧思的婚房,拱手道:「新娘子,山主夫人都好啊。」

  寧姚正在包紮一繡袋一繡袋的喜糖,跟謝狗點頭致意。

  只說這隻繡袋的樣式,都是朱老先生繪製的圖紙,暖樹的手工樣品,再託付螯魚背女修和彩雀府紡織娘們幫忙編織出來的。劉羨陽和賒月都覺得沒必要這麼多喜糖,陳平安只是不肯,說他好拿來送人。

  謝狗猛地往後一蹦跳,一臉驚嚇加驚艷道:「山主夫人,今兒都快要有新娘子好看了啊。」

  寧姚抿了抿嘴唇,白了她一眼。

  隨後曉得了懷籙是鸞山女子山君的身份,兩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頓時眼睛一亮,鸞山好地方啊,姻緣、求子都是極靈的,她就很狗腿、很殷勤地與懷籙姐姐套近乎攀關係,謝首席自然是想著下次自己的婚禮,也要讓懷籙姐姐幫幫操持,辦得漂漂亮亮的。至於朱老先生和賈老神仙,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懷籙好歹是一位儲君之山的山君,自然曉得「白景」這個道號,只是她對於「遠古大妖」、「蠻荒白景」也沒有太多的感受。

  謝狗自認已經懷籙姐姐拿下了,只差沒有當場認了義結金蘭的姐妹,轉去望向一個正在給賒月補妝的漂亮女子,欣賞了一會兒她的手藝,問道:「你就是顧宗主的婢女?」

  顧靈驗點點頭。

  她道號春宵,在蠻荒的化名是子午夢,蠻荒天干修士之一。

  顧璨賜了個新名,再加上隨顧璨姓,如今譜牒錄名就叫顧靈驗了。

  跟謝狗言語,懷籙很隨意,顧靈驗卻是比較緊張,比之前跟在顧璨身邊,見著了年輕隱官還要拘束幾分。

  畢竟陳平安還有個儒家身份,砍人之前,總要講一講禮儀道德、文廟規矩。

  白景這種蠻荒家鄉的「老祖宗」,人間野修的祖師爺,顧靈驗豈能不當回事?

  謝狗瞥了她幾眼,奇怪道:「小姑娘好大造化,竟能煉化了一條無定河?仰止緋妃她們能答應?」

  顧靈驗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在蠻荒那邊,子午夢的化名,還是周密取的,因為還有個天乾的身份,我就假傳聖旨,仰止緋妃都誤會是周密的意思,就沒有阻攔。」

  謝狗點點頭,「富貴險中求,用我們景清老祖的話說,就是搏一搏,道場翻一番,水塘變湖泊。」

  徐小橋聞言愣了愣,景清老祖?就是那個當年在河邊鐵匠鋪子口無遮攔的青衣童子?再一想,也確實像是他會說的話。

  顧靈驗其實有許多遠古秘聞,想要親自求證於白景。謝狗哪有心情跟個小姑娘扯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聽說先前顧靈驗她們幾個,逼著自家山主即興吟詩作對了十幾篇,還讓顧璨耍了幾套必須噼里啪啦作響的拳腳把式,起先臊得那倆厚臉皮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鬧了一會兒,這倆傢伙便自己來勁了,不就是讓我們大老爺們學那女子翹蘭花指、走碎步、唱戲曲嗎?算得什麼,結果就是讓寧姚羞紅了臉,根本沒眼看,顧靈驗更是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徐小橋跟懷籙她們更是樂呵的同時,頭皮發麻,就怕今天一過,就要被陳平安跟顧璨殺人滅口。

  謝狗朝他們豎起大拇指,「敢這麼戲耍我家山主跟顧宗主的,諸位姐姐妹妹們是頭一個。」

  謝狗問道:「徐姐姐,怎麼還是金丹境瓶頸?」

  徐小橋坦然笑道:「我這輩子最多就是元嬰境了。」

  謝狗又問道:「誰告訴你的?」

  徐小橋笑了笑,沒說什麼,她有自知之明,而且事實就是如此,若論求道之心的堅韌和純粹,徐小橋其實不弱。

  謝狗轉頭問道:「山主夫人,你覺得呢?」

  寧姚說道:「自己覺得一定會止步於元嬰,躋身上五境就是登天難,徐小橋不肯認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有一些機會。」

  畢竟徐小橋是龍泉劍宗的一代弟子,不是劍氣長城出身,不是孫春王、白玄他們,寧姚不好說什麼狠話。

  謝狗笑問道:「徐小橋,謝狗或是寧姚說你一定不成,你就不成?說你成,就一定成?劍道一途,登山高度,什麼時候是別人說了算的?」

  徐小橋幽幽嘆息一聲,聽個道理何其簡單,不過心中仍是感激謝狗跟寧姚的提點。

  謝狗卻也沒有著急,她自有手段,讓徐小橋改換面孔,瞧幾眼新天地。那份波瀾壯闊的大道景象,只要徐小橋親眼所見,哪怕只是覺得觸手可及,明知相距萬里,相信她也要動心。

  懷籙有些後知後覺了,問道:「先前那場驚世駭俗的天地通,率先仗劍飛升斬開光柱的女子劍仙,可是?」

  寧姚朝謝狗那邊抬了抬下巴,「她的真身容貌。」

  懷籙拱手道:「女中豪傑,敬佩至極!」

  謝狗咧嘴笑道:「豪傑分什麼男女。」

  猶夷峰半山腰的一座涼亭附近,謝靈以術法聚攏了一大片雲海,作渡船停泊的臨時渡口。

  劉羨陽幾個,再加上小陌,蹲在台階那邊,一起嗑著瓜子。

  可以看見齊雲山那邊的雲海異象,白雲如垂玉珠簾,十有二旒,不愧是舊白岳。

  劉羨陽笑道:「巧了不是,龍脊山的主人們,今天湊齊了。」

  當年大驪朝廷將那座龍脊山一分為四,大驪宋氏,風雪廟,真武山,龍泉劍宗各占一份。

  大驪朝廷開採極為迅速,鑿山採石,晝夜不息,都交予了墨家,聯手打造出劍舟、山嶽渡船和符甲等,用途廣泛。

  劉羨陽道:「阮鐵匠當年好像突然開竅,悟出了一門遠古鑄劍術,風雪廟祖師爺趙景真也給祖師堂傳下了一條遠古劍道,修行門檻不高,地仙就可以修行,聽說如今風雪廟嫡傳弟子,皆已修行二十餘年。都是各自送出斬龍石換回的報酬吧?」

  陳平安點點頭。

  不過風雪廟祖師堂為此單獨下了一道禁令,若敢私自外傳,就不再是譜牒勾銷、廢除道行再逐出師門那麼簡單,而且得授劍術之人,不管是什麼身份背景,不管是何緣由,都要被風雪廟拘禁在山中至死。

  唯獨真武山,採石緩慢,所以才有機會跟親臨山門的陳山主,做成了那筆買賣。

  顧璨說道:「王朱與大驪宋氏是扯平的,但她欠了崔瀺一份天大的人情。」

  斬龍石之所以如此珍稀,不是劍修的練氣士也要奉為至寶,緣由為何,「斬龍石」這個名稱本身就泄露了天機。所以這些斬龍石的出山流散,兩座扶龍於大驪宋氏、在山外一起抵禦妖族的兵家祖庭也好,與蠻荒妖族在戰場絞殺的大驪鐵騎也罷,都是可以追本溯源一二的,故而斬龍一役過後的真龍王朱,等於是被迫強行有功於寶瓶洲。

  既然有功於寶瓶洲,當然就有功於浩然。

  顧璨問道:「長春宮那邊比較麻煩吧,既不宜大刀闊斧,沒有那樣的由頭,也不適合文火慢燉,道心再燉就真要燉爛了。」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棘手。」

  顧璨說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慢下來,全是隱患。」

  陳平安笑道:「還好,年輕一輩裡邊有一撥真正的聰明人。先前在軍方渡船上邊,我故意抖摟國師的官威,宮主陸繁露嚇了個半死,太上祖師宋餘始終不開竅,有個叫馮界的年輕地仙,就很有見地。」

  劉羨陽說道:「丟倆刺頭人物,放在長春宮邊上,都不用是刺史、一州將軍這樣的封疆大吏,官帽子還真就不能大了,只需一個郡守搭配個縣令,也不用太多年月,十幾二十年,就夠他們喝一壺了。你和朝廷都不用苦口婆心說個『我是為你好』,讓他們各自告對方的狀,不停打官司打到禮部、廷議和小朝會,三五次過後,長春宮就會用掉所有的香火情,一部功勞簿越來越薄,屆時長春宮裡邊再不思進取的老古董,也該曉得輕重利害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主意。」

  劉羨陽感嘆道:「遙想當年,醴泉渡船過處,滂沱一場雨,千里旱氣收。長春宮還是做了很多義舉的。而且那會兒長春宮修士,也不敢相信大驪宋氏能夠有今天的家業,真是全憑道義行事了。」

  陳平安說道:「換成別的道場,我也不至於如此束手束腳。」

  顧璨嘖了一聲,「不愧是不辭辛苦跨洲求學、認認真真讀過幾年書的。」

  劉羨陽氣笑道:「我要不是返鄉,給阮鐵匠當徒弟,在書院裡邊按部就班治學,或是去南婆娑洲沿海戰場殺妖,如今怎麼也該是個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了,說不定連那觀湖書院的副山長都是囊中物,不比溫煜他們差半點。」

  顧璨點點頭,吐出瓜子殼,「然後劉大君子劉副山長,有幸跟著一大堆人,屏氣凝神等在書院門口,終於見著了那位蒞臨書院的大驪新任國師,單獨出列,被耳提面命幾句,便要容光滿臉,心中竊喜,打起了小算盤,國師若是念在同鄉之誼的份上,在朝廷提攜一二,在文廟美言幾句,將來擔任山長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到時候去了大驪京城的國師府,劉山長便要猶豫起來,是以同鄉身份敘舊,帶一份禮輕情意重的家鄉特產呢,還是務必講一講書生意氣,文人風骨,偏要風光霽月空手而去,拜謁國師大人呢……」

  劉羨陽怒道:「還來?!」

  陳平安一巴掌拍向顧璨的腦袋,被顧璨未卜先知一扭頭,躲掉了。

  劉羨陽說道:「也奇怪,以前想過你將來可能會當個龍窯師傅,會成為開一兩間鋪子的商賈,甚至可能在北邊創辦一座龍窯,唯獨沒想過你能當官。」

  顧璨說道:「那會兒連個縣衙都沒有,就只有一座窯務督造署,別說他了,你心野不野?夠野了吧,你當年想過當官?根本就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劉羨陽點點頭,實在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想不想當大驪的首席供奉?」

  劉羨陽明顯有些驚訝,揉著下巴,認真想了想,「算了吧,免得一洲山上都是些風言風語,沒啥意思。」

  如今不比以往,玉璞境就是個寶貝金疙瘩,現在別說是仙人境,就是飛升境,都不算什麼稀罕的人物了。

  先前三教祖師的散道,雨後的光景,相當於是至少提了一境。

  等到陳平安跟周密這場天地通過後,就好像再提一境。

  就像顧璨心心念念於「飛升」二字,劉羨陽這麼要臉面的,豈會淡看了「證道」一說?內心深處怎會不在意「合道」一詞?

  顧璨說道:「矯情什麼,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朝廷接受阮邛的卸任了,也沒誰有敢當這首席,分明是去宋氏皇帝的御書房自討沒趣,尋不自在麼。比如曹溶,祁真?還是老龍城苻畦,雲林姜氏家主?有那本事的沒那臉皮,有那臉皮的沒那膽子,大驪京城的小朝會,就算討論一整天,估計都討論不出一個真正合適的上佳人選。都不用說大驪廟堂那些見過大世面的文官武將了,只說江水正神裡邊,佟文暢,范峻茂、曹涌這樣耿直脾氣的,再加上魏檗、晉青這種話裡帶刺的,心高氣傲如封侯齊瀆的楊花,她不也得一有機會就添油加醋幾句?除了劉羨陽,誰代替了阮邛,能夠坐穩那把椅子?」

  小陌也勸說道:「劉宗主,舉賢不避親,不親親者何以親疏者,何以親天下。」

  顧璨嘿嘿笑道:「你這個叫名正言順的子承父業。」

  劉羨陽忍了忍,還是沒說一兩句戳心窩的言語。

  顧璨等了片刻,見劉羨陽沒放屁,倍感意外道:「我還以為你會拿他說事的。」

  他的父親顧韜,如今是披雲山三座儲君之山之一的神讖山山君。

  劉羨陽氣笑道:「真當我是吵不過你、罵不過你嗎?這麼多年,一直讓著你呢。」

  顧璨眼神憐憫,在這件事上,我顧璨但凡說你一句不是,就是傷口上撒鹽。

  陳平安拆台道:「悠著點,吹牛犯法的。」

  小陌將那綠竹杖橫放在膝,默默嗑著瓜子,都是從小米粒送的。

  既然人事乘除總在天,我輩何必愁腸百千結,不得開心顏。

  白雲縈繞的翠微深處,炊煙裊裊,無所謂是仙家是農家。

  陳平安說道:「劉老成估計已經投靠了劉蛻,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大概是想要在那邊孤注一擲,求個證道飛升。」

  顧璨沉默片刻,笑道:「這鳥人成功飛升了才好,我等的,就是劉老成這種野修的狼行千里吃肉,我還就只怕他一輩子躲在書簡湖吃齋念佛了。」

  小陌是很認可顧璨的,一來顧璨在自家公子那邊沒話說,再者顧璨的這種脾性和耐心,如果在「道力兼修」的遠古歲月,會很吃香,出息更大?

  劉羨陽提醒道:「假設真有那麼一天,記得做好萬全準備,選好時辰,尤其是地點,不要讓我去文廟功德林探監。」

  以顧璨的性格,跟劉老成拼個一起死翹翹或是兩敗俱傷,是絕對不肯做這類賠本買賣的,至多就是用跌一境的代價換取劉老成的身死道消,問題是劉老成何等人物,豈會輕易給顧璨這種機會?劉羨陽也懶得多想這些將來事,提醒幾句,就隨小鼻涕蟲自個兒折騰去吧。

  劉羨陽咦了一聲,陳平安竟然沒有說什麼?因為顧璨對陳平安是有過保證的,他一定不會成為邢樓,絕不給陳平安當一回余斗的機會。

  陳平安淡然道:「我們三個能夠走到今天,也不是靠成天埋怨和滿腹牢騷,偶爾為之就可以了。」

  「不要對那些籠統的、虛假的、空大的東西懷有巨大的怨懟,比如世道,比如人心,那是一種極弱者的心態。」

  「比如某些落魄文人對大驪王朝的怨懟,因為他們並不敢與真正的權貴硬碰硬、也無力解決手邊的任何問題,所以只敢對一個內心虛構出來的龐然存在,呲牙咧嘴,美其名曰風骨。更有甚者,明明是得了便宜的,也要惺惺作態。」

  「但是你可以對具體的、現實的、比你暫時更強大的某個人某件事,比如劉老成,懷有巨大的仇恨或是憤怒,然後一天天咬著牙,勝過某個人,解決某件事。」

  「這些道理,不包括某些人物,他們是例外。」

  這些例外,他們都為這個世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且註定還會繼續長遠影響著這個世界。

  顧璨突然問道:「啥時候拜天地?」

  劉羨陽無奈道:「總要等到證婚人才好拜堂成親啊。」

  按照劉羨陽跟賒月他們自己的意思,其實哪裡需要什麼證婚人。

  畢竟幫他們牽紅線的齊先生也不在了。

  某種意義上,讓賒月來到浩然的周密也算月老之一?這般梟雄,不也沒了。

  古往今來,多少聖賢豪傑梟雄,共以人間作墳冢,無需碑文無祭奠。

  所以小陌很羨慕公子他們三個。既羨慕他們的友誼,也羨慕他們的緣分,置身於亂世,塵劫裡邊生死茫茫,命如飄絮,一別無重逢的情況,實在是太多了。風波落定,劫後餘生,還能一起敘舊。

  之前小陌跟碧霄道友喝酒,他們既會緬懷故友,也會追思強敵。

  只是發現很難找到第三個酒友,總不能喊那青同過來喝酒吧。

  喝到最後,微醺的碧霄道友,便有「海內敵友益寥落晨星矣」之嘆。

  ————

  董湖身為首徒,就負責跟在師父阮邛身邊,一起迎接與龍泉劍宗大有香火情的貴客們。

  謝靈雖然一向不喜應酬,但是今天這種日子,也主動跟著阮邛一起去那座臨時設置的渡口。

  由於當年在鐵匠鋪子,與阮聖人有過那麼一點小誤會,陳靈均想著將功補過,就拉上魏神君一起,當那陪襯。

  而屬於劉羨陽這邊來喝喜酒的親戚朋友,渡船就停靠在猶夷峰地界。兩位伴郎當然是要跟著新郎官一起出面接送的。

  三代弟子當中,除了進入煮海峰拜師於徐小橋的李深源,就是入山較晚的顧臨汾資質最好,十五歲,就已經是觀海境劍修。

  少年的師父正是盧溪亭,龍泉劍宗是一座很冷清的道場,這次卻是讓少年結結實實見了好些山上的世面。

  光是風雪廟那麼一大撥陸地神仙,就讓顧臨汾開了眼界。

  陳靈均正在跟顧臨汾扯閒天,與少年講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風雪廟跟真武山的英雄事跡,由於一旁就站著那尊北嶽神君,少年哪敢造次,只能是那青衣小童說什麼,少年便聽什麼。

  阮邛在遠處與一位同樣貌若童子的道人、以及五位風雪廟各脈老祖,他們聊些「家長里短」,阮鐵匠難得如此笑聲爽朗。

  作為龍泉劍宗「娘家人」的風雪廟,這次來了不少人,除了只有魏劍仙一根獨苗的神仙台未能出席道喜,其餘大鯢溝、綠水潭和文清峰等五條道脈,都是祖師爺帶隊道賀,各自挑選一二親傳或是極有資質的再傳弟子,年輕一輩都是精心挑選的,長相歪瓜裂棗的,神色鬱郁不討喜的,心傲氣高什麼都看不慣的,就別湊熱鬧了。

  為首的,當然是風雪廟的祖師爺,趙景真,道號「靈瞳」。道力深厚,返璞歸真,貌若童子數百年矣,在寶瓶洲山上也是極負盛名的老前輩了。昔年風雷園李摶景何等自負,一洲知己二三人,其中便有繼承數條古蜀劍脈的趙景真。

  趙景真既是寶瓶洲兩座兵家祖庭之一的開山祖師,如今也是一位仙人境劍修。只不過跟最喜歡耗財買臉的正陽山不一樣,有一二劍修躋身了玉璞,就要大辦特辦,恨不得路人皆知。

  趙景真躋身仙人境之時,也就只是與中土兵家祖庭知會一聲,在風雪廟祖師堂內部,被道賀幾句就算。

  不管是宗門邸報,還是某位祖師在公開場合的言論,公開「誇讚」正陽山,風雪廟跟真武山都是不遺餘力的行家裡手。

  先前到了神秀山渡口,祖師趙景真讓那些年輕子弟去山道上鬧一通,本意是討個喜慶,結果他們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大驪新任國師,這還怎麼搶親?

  一位弟子趕緊秘密飛劍傳信給祖師爺們,詢問怎麼辦,祖師爺那邊回復一句你們自己看著辦。

  最後他們一個個乖乖站在山道旁邊,露面了,也不攔路就是,真就「看著辦」了。

  不料陳國師也笑著給了他們人手倆紅包,一個個激動得面紅耳赤,有個愣頭青尤其熱血上頭,心想著拿了錢不能不辦事啊,就要臨時補上一場「搶親」,去將那新郎官和轎子都要攔上一攔……結果被顧璨斜眼看來,年輕人便立即慫了。

  這會兒大鯢溝的秦氏老祖笑問道:「真武山那邊,岳頂也要前來道賀?」

  阮邛點頭道:「人不多,就他跟女兒宋旌兩位。」

  綠水潭一脈的女子祖師爺於鎏憂心忡忡道:「我剛剛得知消息,長春宮那邊,宋餘震怒,臨時召開祖師堂議事,剝奪了陸繁露的宮主身份,直接將其打入大牢,傳聞陸繁露試圖反抗,被宋餘強行鎮壓。最後是一個叫馮界的晚輩補缺宮主,宋餘自己擔任掌律,醴泉渡船管事甘怡掌管錢財,其餘位置,也都逼迫老人們讓位,給了一些年輕面孔。」

  阮邛正是出身綠水潭一脈,於鎏是他的師姐。當年「分家」,主動留給師門一座耗費他無數心血的長矩劍爐。風雪廟當然不肯收,可惜阮邛固執己見,風雪廟也拗不過死犟死犟的阮邛。所以這次風雪廟的賀禮之一,就是將那座長矩劍爐整體搬遷到龍泉劍宗。

  趙景真淡然道:「今天不聊這些個有的沒的。我再提醒一遍,長春宮的家務事,大驪朝廷的國事,你們今天都休要多嘴半句。吹吹牛,聊一聊真武山,罵幾句正陽山就夠了。」

  於鎏嘆了口氣。

  秦氏老祖撫須道:「真武山修士,在山下當官當得大,真要論戰功,未必就比我們風雪廟強。」

  至於什麼風雪廟跟真武廟各出十人打擂台,風雪廟能夠打得真武山修士喊祖宗,就太傷和氣了,提了不妥。

  論地理疆域,寶瓶洲是浩然天下的最小洲,都沒什麼之一,但是要論兵家地位,寶瓶洲卻是當之無愧的大洲。

  兩座祖庭,風雪廟和真武山,後者涉世更深,外出歷練,都是去往山下王朝帶兵打仗,更多是以武將身份統兵。

  但要說捉對廝殺的能耐,卻是風雪廟兵家修士更勝一籌,許多年輕俊彥的首選,幾乎都是大驪王朝的隨軍修士。

  而且風雪廟女子,尤其出彩,像那文清峰的余蕙亭,大鯢溝的戚琦,她們都憑戰功獲得了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尤其是秦氏老祖他這一脈大鯢溝出身的黃眉仙,她更是做到了邯州副將,先前邱國平叛一役,黃眉仙表現得極為強硬、果敢,遠比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將軍魯竦這兩位封疆大吏,更讓渡船上邊的三位督戰「大驪官員」印象深刻,那可是一國師兩侍郎。

  阮邛笑問道:「趙祖師,老秦,你真不打算再勸勸黃眉仙,讓她恢復師門譜牒身份?」

  黃眉仙當年放棄了風雪廟的譜牒身份,不過她下山之時,在祖師堂和山門口都磕過頭的。

  有小道消息稱黃眉仙即將升任朝廷新設的莒州將軍。

  趙景真搖頭道:「提過,黃眉仙婉拒了。」

  隨後趙景真一行人與魏神君禮節性寒暄幾句,御風去了煮海峰那邊,要先去那座五花宮看看,再去猶夷峰。

  倆騷包,率先來到煮海峰山巔的五花宮廣場。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撫掌讚嘆道:「五花宮,好名字。」

  姜尚真笑道:「只聽說過道家修煉的『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沒聽說過『五花』學說,是我孤陋寡聞了?」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是周副山長見識短淺了。」

  姜尚真好奇道:「崔老弟幫忙說道說道。」

  崔東山哈哈笑道:「我也不曉得為何取名五花宮。」

  實則精氣神三花,便是道之陽壽,三花落則道消,內院三花未落,寓意有生之年,未死之日,猶有重逢之時,再會之期也。

  外界興許不太清楚,此次龍泉劍宗婚禮,既是宗主劉羨陽娶媳婦進門,更是開山祖師阮邛「嫁女兒」。

  所以證婚人是誰,很重要。

  阮邛再不講究排場,也想要在這件事上把臉面撐起來,讓余倩月嫁得風風光光。

  阮邛是寶瓶洲第一鑄劍師,還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山上的香火情,其實一直很好。

  擅長畫龍的陳容,出身南婆娑洲醇儒陳氏,他跟阮邛是相識多年的投緣好友。當年阮邛能夠代替齊靜春擔任坐鎮小鎮的聖人,就在於醇儒陳氏幫忙給大驪宋氏遞過幾句有分量的話,大驪宋氏先帝,準確來說是國師崔瀺最終選定了阮邛進入驪珠洞天。

  醇儒陳氏的現任家主,是陳淳化,他與兄長陳淳安一樣都是亞聖一脈的中流砥柱,只是陳淳化在書齋治學時日極長,自然就被肩挑日月的兄長給掩蓋了風采名聲。但是南婆娑洲「二陳」的學問,在中土文廟的儒家道統內部的眼中,雙方差距遠沒有境界那麼大,至於用陳淳安自己的評價說,他自己的心力學力都在文獻考據、經籍訓詁的「小學」功夫,而弟弟陳淳化功在「預流」,在「入室操戈」……大概就是醇儒陳氏和亞聖一脈關起門來的家務事了。

  按照劉羨陽的說法,別看阮鐵匠五大三粗的,對詩詞曲賦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但是對於諸子百家的經典,卻是頗為上心,桌上一年到頭就那麼十幾部書籍,都不是什麼山上珍稀的道書秘籍,什麼季節、甚至是什麼時辰看什麼書,頗有些不知從哪本書上學來的心得,只說一架貼牆的書櫃,都是從幾兩銀子到幾十兩銀子不等的一套套官刻書籍。

  不過陳淳化是出了名的治學嚴謹和不近人情,阮邛也沒有什麼信心能夠邀請到對方擔任證婚人,老友陳容也只能說是量力而為,絕不敢保證什麼。

  陳容在信上暗示好友,陳淳化跟龍象劍宗的齊廷濟關係相當不錯。之後阮邛回信一封,也沒就此事說什麼。可能竹簍裡邊那封廢棄不用的書信,提及一兩句,說了些什麼,陳容卻是無從探究了。

  粗布草鞋老農模樣的佟文暢,這尊西嶽神君,縮地山河,徑直來到神秀山渡口這邊,老人腰間別著旱菸杆,抱拳笑道:「阮道友,不請自來,別嫌棄,放心,也喝不了你們幾壺仙釀。」

  從前寥寥幾次參加大驪皇宮的御書房小朝會,阮邛跟佟文暢聊得最多,相互間言語無忌。經常一起離開御書房,躲去外邊的台階上,一個抽旱菸,一個喝悶酒。

  阮邛開懷笑道:「佟山君客氣了。」

  佟文暢送出一份準備好的賀禮,玩笑道:「阮首席該喊佟神君的,換成別人,我可就要甩臉子掉頭走人了。」

  只見竄出個原本站在隊伍後邊的青衣小童,一個健步如飛,搶在董谷前邊,畢恭畢敬,雙手接過佟神君的賀禮,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長串不要錢好話,嗓門還大,臉皮更厚。聽得董谷默默記在心裡,佩服不已,好大學問。待人接物一事,本就是董谷最為心虛的軟肋所在,只是礙於首徒身份,又不得不露面,覺得實在是一件苦差事,如今聽了景清道友這番措辭,長了見識,心想既然山上往來,可以如此不要臉,那他董湖還有什麼好犯怵的?

  誰能料想,就是這麼一下子的開竅,就造就出了未來龍泉劍宗在寶瓶洲山上鼎鼎大名的場面人,綽號「董八面」。

  阮邛跟風雷園的上任園主李摶景是摯友,只是現任園主黃河去了蠻荒戰場,此次道賀,就來了兩位園主師伯輩分的老人。

  真武山那邊,道號「雪猿」的山主岳頂,帶著女兒宋旌前來道賀。

  兩座兵家祖庭劍修數量頗多,岳頂自己就是劍修,本命飛劍「花信風」。

  宋旌沒有隨父姓,她擁有一把單字飛劍。宋旌的「旌」字,還是武廟姜太公親自賜名。

  阮邛本就沒有寄出幾份喜帖,之所以留在這邊,就是在等陳容。

  不曾想又有位意料之外的貴客臨門,只見一艘流霞洲,臨近祖山地界之時,撤掉了障眼法,船頭站著一位道氣深厚的老者,在山外停了渡船,自報名號,竟是流霞洲的山上執牛耳者,道號青宮太保的老飛升荊蒿,還說了幾句喜慶話。

  阮邛大為意外,自己跟這位成名已久的一洲道主可沒有什麼交集,只是人家遠道而來,阮邛是犟,又不是傻,立即笑著拱手還禮,邀請對方進山喝酒,不忘道謝幾句。

  陳靈均愣了一愣,揉了揉眼睛,輕聲道:「荊老哥……荊老神仙?」

  前者是酒桌上的稱呼,後者卻是下了酒桌散了酒勁的說法,每次早酒過後,都覺不妥,只是每次大清早上了桌,三兩碗早酒下肚,陳靈均就又給忘到腦後邊了。酒後便後悔,喝開心了繼續稱兄道弟,下桌再後悔,上桌再放肆……就這麼一頓頓早酒喝過去,倒也確實喝出了幾分真情實感,在荊蒿離開落魄山之後,讓青衣小童怪想念荊老神仙的。

  荊蒿飄然落地,施展神通,捲袖收了那艘流霞舟,對著披雲山的夜遊神君,董谷和謝靈幾個,荊蒿抱拳道:「見過魏神君,諸位小友。」

  魏檗他們一一還禮。謝靈意態閒適,也不覺得見了一位老飛升就如何,顧臨汾卻是緊張萬分。

  荊蒿與青衣小童微笑道:「景清道友,剛巧,有私事去了趟北俱蘆洲,與天君謝實一敘,商量流霞洲建造下院一事,就收到了弟子聶翠娥的飛劍傳信,得知景清道友要出門遠遊。」

  荊蒿送出兩份賀禮,「阮道友,謝天君近期都在著手閉關事宜,確實脫不開身,就托我轉交賀禮,再代他致歉一句。」

  阮邛會心笑道:「不打緊,預祝謝天君閉關順遂,也算是雙喜臨門了。」

  這也是謝靈為何會與陳平安詢問北俱蘆洲風土人情,這位桃葉巷謝氏的長眉兒,很快就要走一趟北邊,名義上是為自家老祖宗秘密護關。只是一位已經證道飛升的道家天君,需要他一個不過玉璞境的子孫護什麼道,守什麼關。實則是謝實想要讓謝靈加入道門譜牒,謝實行事光明磊落,在信上明說此事,阮邛是沒有意見的,建議謝靈不要錯過這樁千載難逢的大道機緣,反倒是謝靈並不是很想要離開龍泉劍宗。

  雨後,只說道門中人,就有寶瓶洲靈飛宮天君曹溶,在海上舉霞飛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乘鸞飛升。

  那麼謝實的此次閉關,就大有意味了。

  北俱蘆洲又要出一位十四境了?

  至於荊蒿的青宮山,與謝實的道場,還隔著個皚皚洲,如何就有了香火情,山巔風景,總是雲遮霧繞的。

  荊蒿卻是曉得當年寶瓶洲亂象尚未明顯之時,謝實就是第一個公開與大驪、繡虎合作的山巔修士。當年一艘跨洲渡船墜毀於舊朱熒王朝地界,正是謝實南下寶瓶洲,坐鎮寶瓶洲中部。

  荊蒿笑道:「景清道友,吃過喜宴,那我可就要在青宮山等你的入境消息了。」

  陳靈均本想大手一揮,蹦出一句廢話休提,突然察覺到此地不是落魄山的酒桌,立即與荊老神仙客氣幾句。

  魏檗以心聲笑道:「荊蒿明擺著是沖你來的,是不是有點喧賓奪主的嫌疑了。」

  本來陳靈均光顧著心虛呢,有一種「荊老哥這麼把我當兄弟,我卻猶豫要不要假裝路過流霞洲不見他」、「一部路人集誤我多矣」的愧疚,聽聞魏檗的言語,頓時道心一震,小心翼翼問道:「不會被阮聖人記仇吧?」

  魏檗說道:「我怎麼清楚阮聖人的心思。我跟他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沒你熟。」

  陳靈均嚅嚅喏喏道:「我其實也沒怎麼跟阮聖人聊過閒天吶。」

  猶夷峰那邊,一艘專門去處州州城接送的渡船,將那些昔年龍窯的窯工們都接到了這邊,小陌看著自家公子,熟絡喊著某某師傅,揉著他們孩子的腦袋,聊起了舊事,與他們道謝,當年幫了自己什麼忙,教了什麼手藝……那些老人或是中年男人可能自己都忘了。

  祖山這邊,魏檗突然大為訝異望向遠處雲海里的一粒芥子,那是一艘從中土神洲方向趕來的渡船。

  這艘不起眼的渡船上邊,不光是來了阮邛的老友陳容,陳容也確實請來了家主陳淳化。

  但是他們之外,還有享受人間武廟主祀香火的姜太公!以及文廟教主董夫子,韓副教主!

  阮邛心情複雜至極。既高興,更感激,卻也有些無法言說的彆扭。能有這般排場,與己何關。

  不過清楚他肯定是好心,所以阮邛便更加不好說什麼,反而覺得自己小心眼了。小小糾結過後,阮邛也就自行消解了,內心仍是替余倩月和劉羨陽能夠有這麼一場婚宴感到由衷高興。

  等到熱熱鬧鬧過後,紛紛入座喝酒吃飯。

  龍泉劍宗自家有兩大桌子,落魄山也有一大桌子,劉羨陽昔年窯工朋友們一桌。

  還有一張主桌,阮邛神色尷尬,接下來具體的座位如何安排才算「合情合禮」,都是學問。來的客人,過於出乎意料了,阮邛都有些吃不准該如何安排他們的座位,饒是賈老神仙都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間沒辦法給出最好的方案,只說自家山主坐在哪裡,要不要坐在阮聖人身邊?到底是論年齡呢,論文廟輩分呢,還是論整座人間的一席之地呢?是各論各呢,還是綜合計較一番?山主落座了,山主夫人是不是?賈老神仙著實犯愁啊,劉羨陽憋著笑,給賒月輕輕一肘,懷籙卻是不太曉得這裡邊的暗流涌動,她還在震驚於今天這場婚禮的陣仗。顧靈驗則很好奇那位年輕隱官該怎麼辦?阮邛亦是輕輕嘆了口氣,就想要拉開身邊的一張椅子,開口與誰言語幾句。賈老道長趕忙轉頭望向隔壁那邊,頓時再不發愁。

  眾人只見那位伴郎從已經挑好一個座位的隔壁桌走過來,笑容溫和,言簡意賅,禮數不缺,嫻熟應酬著,將董老夫子他們一一請入座位,等到主桌坐滿了之後,然後他就走到了顧璨身邊,接過了酒壺酒杯,準備陪著新郎官新娘子,與伴娘們一起端杯敬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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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4 01:29:58
第17章 問答

  酒過三巡,面酣耳熱,青衣小童跟荊老神仙,坐在龍窯師傅窯工他們那一桌,算是幫忙待客。陳靈均這會兒已經跟那些「長輩」熟絡得不行,開始吆喝猜拳了,都是用小鎮當地的方言,搭配著手勢,什麼六六順啊滿堂紅啊,此起彼伏。本來這一桌客人是無比拘束的,被青衣小童這麼一鬧,再加上劉羨陽他們來敬過酒,都說敞開喝,他們也就徹底放開了。

  先前荊蒿見陳平安都沒有坐主桌,也就識趣不往兩位文廟教主和武廟姜太公那邊湊了,何況他跟中土文廟也犯不著在這種事上獻殷勤,到了荊蒿這種道齡、境界,再談什麼面面俱到,就不對了。

  老廚子摘了圍裙袖套,被鍾倩從廚房硬拖著去酒桌,朱斂拗不過這位夜宵一脈的扛把子,拍了拍袖子,笑問道:「鹹淡還好?」

  鍾倩叼著牙籤,「以後等我們回到落魄山,宵夜也要有這份水準。」

  朱斂一抬腳,鍾倩感嘆道:「也不知怎的,一下山就想山上,在蓮藕福地那邊也不這樣啊。」

  朱斂也就沒有踹他,笑道:「好也不好,英雄本色,總是要葉落歸根的,在外如何風光八面,到了家鄉也就是個鄉巴佬,帶著一背囊,不是詩篇便是故事。」

  鍾倩點點頭,大概是在落魄山上也看了些書,如今言語就講究起來了,「真說起來,佳人的眉眼,婉轉的鄉謠,土菜的滋味,鄉愁都在腸胃裡,還是老廚子的手藝,最能勾留人心。」

  朱斂直接就是一腳,「那你倒是把背囊裡邊偷去的十六本書還我啊。擱這兒跟我拽酸文,點你呢,假裝聽不懂人話是吧。」

  顧璨已經去吐過了,憑欄嘔穢,狼狽不堪。顧靈驗姍姍跟上,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埋怨他喝得太快了,悠著點。顧璨讓她先回去,顧靈驗白了他一眼,還是去了,聽見顧璨又在那邊乾嘔了,抬起一條胳膊,說幫我拿碗清水過來。她又好氣又好笑,回眸一笑百媚生。

  略施脂粉的寧姚喝了個微醺,只有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酒量之好,有橫掃千軍的無敵氣概。

  劉羨陽跟賒月因為伴郎伴娘擋酒功夫過高,與人敬酒的本事更是爐火純青,他們倆反而有些喝不過癮,所以趁著賒月去婚房換妝休歇期間,暖樹趕緊跑了趟廚房,拎來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紅漆提盒,裡邊裝了些佐酒吃食,一層有一層的風味,火腿、鴨胗、肚片,還有薄如蟬翼的海鮮魚片,輔以幾碟簡單的蘸料,有豆腐乳,辣醬等。好像下筷之前,眼睛已經飽了。

  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清點「份子錢」,紅包和各類賀禮,擺了一桌,堆成小山。賒月一向是不重錢財的,修道路上也從來不缺天材地寶,但是誰會不喜歡滿滿當當的大豐收呢。

  那把由青牛背石崖煉化而成的梳妝鏡,算是陳平安和寧姚的賀禮,謝狗跟小陌當然也有自己的份子錢,是明月皓彩中的一座遠古廣寒殿遺蹟,被小陌帶回了落魄山,當然沒忘讓碧霄道友施展一門收乾坤為芥子的神通,由此可見,小陌跟碧霄道友是真不客氣。

  劉羨陽突然一拍桌子,「今兒就別鬧洞房了啊,各忙各的去,陳平安已經缺了早朝,再稍微喝點就趕緊去京城國師府,顧璨跟靈驗也可以回扶搖洲了,小米粒繼續遊歷,以後到了南婆娑洲,就報劉瞌睡的名號……」

  顧璨笑呵呵道:「各忙各的?那你忙啥?」

  賒月羞惱瞪眼道:「小鼻涕蟲你怎麼耍流氓呢。」

  也虧得懷籙來了,不然賒月臉上的妝容就像開了一間胭脂鋪子。這會兒瞧著就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意味了。此刻謝狗說想要幫忙補妝,還說在書上瞧見一個某某朝代的高髻,再搭配幾支錦上添花的金步搖,漂亮極了。吃飽喝足的賒月擦拭過嘴角,這會兒也由著貂帽少女拿她練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鬧洞房這件事不就你最起勁嗎?

  不料陳平安板著臉點點頭,「我也勸過顧璨,他不聽,非要鬧。」

  顧靈驗哎呦喂一聲,翹著塗滿艷紅指甲油的纖纖玉指,替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了幾句。

  小米粒靠著椅背,吃撐了,晃著腳丫,打著飽嗝,暫時也不好替好人山主說啥公道話。

  李深源怯生生敲了門,顧靈驗起身去開了門,少年輕聲道:「陳國師,師父說董夫子他們去了山亭賞景,煩請你幫忙招待一下。」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你也幫忙帶個路。」

  李深源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有山亭坐落於深林茂樹間,視野開闊,能夠遠眺江河一線蜿蜒如帶。

  武廟的姜太公還好說,文廟的董夫子和韓夫子肯定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喝酒了。

  撲面吹來裊裊的薰風蘭花香。醉眼看人間,山水復山水,一生不知足。

  若是目力足夠好,便能見到名妓歌女乘坐油壁車,或是官宦親眷的美婦佳人們,靚裝走馬沿水遊覽,她們的婀娜身影如落鏡中。

  「春捂秋凍,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陳淳化感慨道:「我是悲觀的,本來都已經準備好了,周密如果成事,妖族定然坐大,所以我這二十年來就在匆匆忙忙為儒家寫一部史書,好讓未來百年千年的人們,能夠依稀看見曾經的浩然歷史,哪怕只有幾個人看到了,即便只是翻開了幾頁,這部潦草寫就的史書也是有意義的。」

  韓夫子笑道:「只是不曾想最後一部舊史書的最後一句話,卻是新人間新史書的第一句話。」

  陳淳化快意笑道:「即便是廢稿,也絕不白寫。說實話,回頭再看這部書,對的少,錯的多。幸好沒有付梓,不然就真是禍棗災梨了。」

  陳平安來到山亭這邊,作揖之後,笑著說道:「個人見解,『預流』學問之意義,為後學開闢一條可行的道路,當然意義重大,但是被歷史明明白白證明為錯誤的治學路徑,也同樣是極有意義的。怎麼就是廢稿了,晚輩就想要手抄一份。」

  董夫子點頭讚賞道:「然也。」

  被譽為姜太公的武廟主祀,老人也不繞彎子,問道:「陳先生,敢問姜赦是怎麼看待如今武廟的?」

  陳平安說道:「姜赦已經決定再不管兵家事務了。下山之前,他說了句心裡話,說自己就當是做了一個萬世太平的美夢。」

  姜太公唏噓道:「看來我仍是小覷了姜赦的胸襟氣量。果然不管如何高看姜赦都不為過。」

  董夫子問道:「白澤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幾乎可以確定,白澤會是第一個躋身十五境的修士。」

  董夫子問道:「鄭居中有意為之?」

  陳平安點點頭。

  名叫李深源的少年站在涼亭外,怔怔看著涼亭內那些「掛像」上、書上的「歷史」人物。

  來時路上,陳國師問他敢不敢一起走入山亭,面對面聊幾句。少年瞬間滿臉漲紅,使勁搖頭說不敢,是真不敢。

  董夫子他們繼續返回酒宴,少年跟著一起,也就順路聊了些治學。輩分年齡可能懸殊,書里書外的學問卻是相通的。

  陳平安留在山亭,岳頂也抽身來這邊躲一躲,實在是那個道號景清的青衣童子領頭,帶著半桌人打圈敬酒,岳頂終究是山水官場中人,也怕醉後失態,剛好陳山主也在亭內偷閒,雙方就說了些真武山與落魄山結盟的後續細節。

  如果繼續回去喝,陳平安肯定能吃到最後一盤熱菜,只是劉羨陽說了,總不能把董夫子幾個真喝趴下。

  陳平安昏昏沉沉,就獨自躺在長椅上,打算眯了一會兒,等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枕在寧姚的腿上,寧姚輕輕揉著他的眉頭。陳平安詢問什麼時辰了,寧姚說差不多申時初刻了,陳平安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壓低嗓音說道:「你比新娘子好看。」

  崔東山跟姜尚真重新回去了宮柳島,說是玉圭宗很快就有人趕來真境宗對帳了。小陌繼續去那螺螄殼道場之內閉關,謝狗也去了扶搖麓,既是護道,也是觀道。小米粒他們也開始正式出門遠遊啦,不過鍾倩需要背著青衣小童,後者說著醉話,還在那嚷嚷著哥倆好呢。

  朱斂和賈老神仙還要留在山中。

  有情人終成眷屬,花好月圓人長壽,學書學劍學道,賺錢賺名賺功德,相信人間會百花齊放的。

  陳平安先送寧姚去了寶瓶洲天幕,目送她返回五彩天下。之後帶著幾個學生弟子去了國師府。

  曹晴朗還是跟林守一討論學問,郭竹酒跟裴錢繼續逛京城廟會去了。

  陳平安坐在書桌旁,揉著眉頭,讓容魚幫忙端來一杯熱茶,再喊來新任文秘書郎的荀趣,詢問跟百花福地合作打造百花之瀆一事的進展。

  曹耕心來到國師府訴苦,手裡拿著一大摞書信,說這兩天與他求情的說理的講功勞擺譜的,愁死個人,曹侍郎癱坐在椅子上,晃著那隻紫皮酒葫蘆,舔著臉詢問國師府有酒嗎?容魚只好拿來一壇長春釀,曹耕心揭了泥封,往葫蘆里倒滿。

  陳平安說道:「陪都那邊的吏部尚書已經辭官了,你要不去洛京那邊躲躲?這類平調,廷議不成問題。周海鏡和改艷她們不是想要創辦第二座仙家客棧嗎,剛好可以擔任你的秘密扈從。如果還嫌不夠,我可以再給你加派一個明面上的侍衛。」

  曹耕心問道:「那韋諒怎麼辦?他當了好多年的吏部左侍郎了。」

  陳平安說道:「他,還有禮部魏禮,兵部劉洵美,差不多二十幾號人物,近期都會從陪都調入京城。」

  曹耕心想了想,「那就這麼辦,哪怕品秩一樣,被人喊尚書大人總比喊侍郎更風光。對了,國師,所謂的明面侍衛,到底是何方神聖?能不能打?」

  大驪陪都官場,說是人才濟濟,不誇張。關鍵是洛京那邊,大驪本土人氏的官員反而是少數。

  陳平安笑道:「湊合吧。一個剛剛從牢獄裡邊撈出來的妖族武夫,名為兆鸞,遠遊境瓶頸,修養幾天,說不定你們還沒有走到洛京,他就是山巔境了,放在國師府用處不大,浪費了。只不過你要小心點,兆鸞城府重,腦子好,不好糊弄的。」

  曹耕心說道:「這廝會不會失心瘋了暴起殺人?」

  陳平安說道:「說不準,所以讓你自己酌情考慮,帶不帶去洛京都隨你。」

  曹耕心猶豫再三,嘿了一聲,拿定主意,「還是帶上吧,帶一二豪橫惡奴去了街上,遊手好閒,調戲良家,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紈絝生涯。到了洛京,離開官衙微服私訪,在酒樓或是通衢大街,與那不長眼的同道中人起了爭執,各自比拼家世背景,我也不著急亮出身份,等他們問我曉不曉得他們爹是誰,我再問他們知不知道本官是誰?!嘖嘖,只是想一想就美。」

  陳平安賞了一個字,「滾。」

  曹耕心拿起花几上邊的長春釀,仰頭喝了幾滴,沿著抄手遊廊,晃蕩去了國師府灶房那邊,與一位閒暇時坐在桌旁發呆的廚娘道謝之外,說自己要去洛京了。放棄了恢復櫻桃青衣身份的廚娘於磬,她被這位滿臉依依不捨神色的侍郎大人給說得一頭霧水,與我說不著這個吧?

  容魚站在不遠處,身邊站著兆鸞和鐵棗。她笑著提醒道:「曹侍郎,周海鏡幾個已經在葛嶺所在道院,等你商量洛京之行事宜了。」

  曹耕心神色如常,實則頭疼不已,叔叔曹枰的那番言語,讓他心有餘悸。

  看著那位相貌清癯的長髯老者,曹耕心疑惑道:「這位老先生是?」

  容魚笑眯眯道:「化名鐵棗,元嬰境鬼物。國師說買一送一,曹侍郎賺大發了。」

  曹耕心苦笑道:「好說。」

  ————

  就在齊雲山地界的縣城,其實還有一位本該去猶夷峰道賀卻臨時變卦的女子,她在這邊自怨自艾,在酒樓點了幾份當地的特色美食,離著龍泉劍宗的祖山已經算是只差幾步路了,可她終究是沒有膽氣去見阮師,去見現任宗主劉羨陽,尤其是徐師姐。

  她就是瓊枝峰冷綺的親傳弟子柳玉,如今是龍門境,本命飛劍「荻花」。

  其實此次出門,既是柳玉自己的意願,也有雨腳峰庾檁的建議,當時庾檁說得很漂亮,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在龍泉劍宗步入劍道的,雖然最終比較遺憾,與阮師沒有師徒緣分,但是我們總要感恩念情,再說了,劉羨陽跟正陽山問劍,是一場私怨,當時我們接劍,也只是盡了本分,退一萬步說,不也是一個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

  這大概也是庾檁能夠成為三十歲的金丹劍仙,正陽山一峰之主的道理?

  也當省得一事,總是這般伶俐人物,多在富貴窩名利場裡,出人頭地,占盡便宜。

  此間得失,歸根結底,總是自作自受。

  柳玉神色鬱郁,她心思單純,哪有庾檁那麼八面玲瓏,能屈能伸,她就只是覺得欠了龍泉劍宗一份天大的恩情。偶爾也會後悔,是不是當年執意要下山,脫離龍泉劍宗譜牒,是錯了?

  像盧溪亭盧琅嬛幾個,當年就是跟柳玉、庾檁一起登山練劍的。董谷徐小橋還有謝靈幾個,當年他們都曾為他們代師授業。對於資質最好的庾檁,選擇另謀高就,董谷幾人,都沒什麼惋惜,謝靈還曾私底下譏諷幾句,這位長眉兒,是極看不起庾檁這種所謂聰明人的,簡直就是蠢不可耐的東西。

  但是對於柳玉的下山,謝靈覺得不太應該。去了正陽山那個賊窟似的地方,分明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你柳玉能學到什麼?只是謝靈提了一嘴,也懶得勸她兩句。

  奈何女子動了情,哪裡是道理可以講得通的。

  柳玉當年又是情竇初開的豆蔻少女,又非熟諳世情的女子,只覺得天地間只有個「情」字才是真,少女滿眼望去,世上人物只見得心儀的情郎一人。便是徐小橋,如何能勸得動,讓少女迴轉心意?

  下山再上山,同樣還是修道練劍,柳玉這些年總覺得悵然若失。

  桌上幾樣色香味俱全的時令菜餚,柳玉只是味如嚼蠟,喝過了幾杯劣酒,放下一錠銀子,也不要夥計找錢,便出了酒樓。

  柳玉意態闌珊,猶夷峰是斷然不去了,畢竟她也怕那人怕到了骨子裡。

  等到那人當了大驪國師,正陽山諸峰簡直就是……坐蠟。

  上次祖師堂議事,氣氛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當然也有完全不怕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

  柳玉嘆了口氣,走入一條僻靜巷弄,掐了道訣斂了身形,御劍去往縣城周邊的一條官道,將五六個諸峰晚輩弟子攔在路上,瞧見了柳玉,他們臉色都有些尷尬,只有一位眉眼冷艷的苗條少女,神色比較鎮定。

  柳玉雖然心疼他們,羨慕他們身上全無半點腐朽氣,但是也不能由著他們胡來,故作怒容道:「偷摸下山,跟了一路,真以為我不清楚你們的行蹤?怎的,你們還想要去問劍猶夷峰?」

  那少女一板一眼說道:「柳師叔,我們只是想要遠遠看一眼猶夷峰和落魄山,然後就悄悄返回師門。」

  如今瓊枝峰峰主冷綺已經「閉關」,一峰事務都是柳玉在打理,她是可以破格參加祖師堂議事的。所以在這些孩子眼裡,柳玉還是很有威嚴的存在。

  柳玉面若寒霜問道:「遠遠見過了,又當如何?!」

  少女淡然說道:「見了就走。萬一有人問我們是誰,就說是山澤野修,他們愛信不信,反正也沒做啥子。」

  柳玉被逗樂了,仍是繃著臉色,訓斥道:「瞎胡鬧!」

  聽說這個性格古怪的妮子,練劍資質尚可,算不得如何出彩,經常單獨一人去那塊界碑。

  一道不緊不慢的劍光翩然而至,徐小橋落地,收劍歸鞘,笑道:「只是看幾眼也不算什麼問題,跟我一起去山門牌坊停步,近些瞧瞧好了。事先說好,龍泉劍宗可以如此,不意味著你們可以照搬到落魄山。」

  柳玉霎時間便紅了眼睛,在這撥孩子們這邊,她是長輩,但是在徐師姐這邊,柳玉依舊宛如當年少女。

  徐小橋笑了笑,說道:「也不必太見外了。你時常回來看看,董師兄謝師弟他們都是歡迎的。」

  柳玉反而笑容苦澀。

  那些少年少女們俱是欣喜不已。下山這一趟,越往北邊走,他們的膽氣是越來越小的,只是誰都不好意思第一個開口說回了吧。

  唯有方才跟柳玉言語的少女,她突然問了個誰都想不到的問題,「徐峰主,那個顧璨,在山上嗎?」

  若是顧璨在山上,她就不湊近了看。人的名樹的影,誰不怕一個從書簡湖去了白帝城的顧璨。

  被她這麼一提,所有同齡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氣,後怕不已,個個心虛,怎麼忘了這茬?!

  就在此時,不等徐小橋說什麼,就有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在少年少女們的背後響起,「顧璨不在山上。」

  少女臉色僵硬,轉頭望去,是個玉樹臨風的儒衫青年,他身邊站著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

  桐葉洲西北地界,一座臨海巨城,繁花似錦的盛世景象,街上熙熙攘攘,豈能想像人煙稠密的一座城池,城牆、道路,宅邸建築是新的,各色店鋪的招牌、酒樓的酒招子等等,都是新的。短短不到二十年間,便憑空似的起了一座城池,聚攏了不下三十萬人口。

  一位少年容貌的俊逸道士,身穿一襲藍色道袍,頭戴逍遙巾,腳踩十方履,端的好氣態。

  來到了一座專門用以觀看海景的高台,少年也不登高遠眺,只在附近攤子徘徊片刻,就要返回臨時借住的城內道觀。

  道觀雖小,卻有兩處前朝遺址,一處是皇帝敕建的雷霆糾察司,供奉有一尊火部神將靈官。還有一口地方志記載說是可通海底龍宮的深井,山上皆言有神物潛伏其中,看守水脈通道。

  少年道士卻被一位背劍的中年男子攔住了去路。

  約莫是見對方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動手打架要吃虧,少年道士只好主動繞路,男子便跟著橫移數步,繼續擋道,擺明了一副市井潑皮的無賴作態。

  少年停步皺眉問道:「道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道寬闊,各走一邊,有何不可?」

  男子譏笑道:「杜觀主又何必明知故問?」

  杜含靈沉默不語。

  那劍客說道:「有人說了,只要你嘗試潛逃入海,就帶你走一趟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如果留在金頂觀,就只管潛靈修真,追求仙人境界。」

  男人笑了笑,「如果你耐心夠好,我就要頭疼了。需要每日盯著一條玉璞境的油滑泥鰍,相當辛苦。」

  金頂觀的杜含靈,閉關已久,多年未曾露面現世了。當初大戰落幕,滯留於桐葉洲的蠻荒妖族被掃蕩一空,就有了一場在大泉京畿之地舉辦的桃葉之盟,連同大泉姚氏在內,加上十六個較大的仙家道場,還有三十四家山上藩屬門派,聲勢浩大,振奮人心。名義上是保存家鄉一洲的元氣,抵禦別洲修士的滲透。事實上,人人心知肚明,提防的,就是北邊寶瓶洲的那個大驪王朝。

  桃葉盟,在桐葉洲聲勢浩大一時無兩,風頭隱約蓋過了南邊的玉圭宗。

  杜含靈作為盟主,更是被譽為山上的君王,山中的宰相。

  只是等到後來新建的青萍劍宗,拉上玉圭宗和大泉王朝,決定要開鑿一條嶄新大瀆,並且很快在雲岩國建造出一座臨時祖師堂,除了仙師,還有各國皇帝或是戶部尚書,他們每天議事,幾乎從來不談什麼道義、大勢,談來談去,就是一個最實在的字眼,錢!

  使得桃葉之盟就成了一樁漸無消息無後文的趣聞和笑談。他們也就理解了為何杜含靈的閉關多年。出山做什麼?是主動去雲岩國,說貧道也願意略盡綿薄之力,共襄盛舉?還是去蜃景城與姚氏女帝掰扯幾句,為何背棄盟約,莫非市井坊間的傳聞都是真的,你與那姓陳的?

  杜含靈喟然嘆息道:「好個劍仙徐君。」

  金甲洲劍修徐獬,說好聽點,是一介散仙,說難聽的就是山澤野修,始終沒有譜牒身份。

  徐獬微笑道:「山上給的虛名。」

  之前他參加青萍劍宗慶典,受人之託,幫忙盯著杜含靈。

  徐獬既然答應了此事,總要不能出了紕漏。畢竟徐獬最痛恨的,就是勾結蠻荒之輩。

  只不過除了這個緣由,徐獬願意攬過這檔子事,還有一些內幕,跟流霞洲斜封宮、遺蹟邙山都有些淵源。準確說來,徐獬真正的登山領路人,便是那位道號清廟、名為周頌的女鬼前輩。此外徐獬還是二十二人之一,亦是半個師父的周頌暗中授意為之。

  杜含靈疑惑道:「堂堂徐君,是如何能夠被外人說服,空耗光陰,長久盯著一個無仇無怨的陌生人?」

  徐獬更加疑惑道:「都死到臨頭了,還計較這些瑣碎事?」

  杜含靈皺眉問道:「什麼?!」

  徐獬笑道:「陳平安說把你帶去文廟功德林,那是他的說法,我自有看法。」

  徐獬耐著性子,像是就當與死人多解釋一句,「我的見解就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杜含靈再不廢話半句,施展出拿手神通,遠遁離城。

  只是不管杜含靈如何道法花俏,使出渾身解數,徐獬只是如影隨形,也不著急遞劍,甚至故意用眼神示意杜含靈,你不妨以凡俗性命要挾我徐某人。

  杜含靈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與此同時,嘗試著暗中啟動一座山水大陣。

  那徐獬聽了,只是神色如常,反而笑道:「我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卻是不願和死人生氣的。」

  任由杜含靈開啟了那座以金頂觀作為中樞的山水陣法,小半座桐葉洲的山水氣運、天地靈氣都被攪動得風捲雲涌,異象橫生,這便是杜含靈壓箱底的自保之術。

  惹惱了道爺,就讓桐葉洲千萬凡俗一起陪葬!

  徐獬只是一劍便斬掉了杜含靈與大陣的大道牽引,輕描淡寫,刀切豆腐一般。

  再隨手一劍削掉了杜含靈的腦袋。

  一顆高高躍起的頭顱,杜含靈面如死灰,神色悲苦,「徐獬,你何時躋身的飛升?!」

  甚至沒有祭出本命飛劍的徐獬,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微笑道:「我輩劍修仰觀天地通,總要有些心得體會。」

  ————

  蠻荒腹地,東南地界。

  一面高聳入雲的懸崖峭壁之上,銘刻有一篇字大如斗的道書,文字是那周密自創的雲水文,道書內容極為粗淺,行文絕不晦澀。

  不單單是此地,蠻荒天下的山野間,存在著數以萬計的類似崖刻,刻有三篇道書,分別對應入門的鍊氣吐納,如何開府,何謂結丹。俱是周密親自編撰的登山之法、升階之路。

  數千年以來,經常有那稍稍開竅、鍊形尚未完全成功的山澤妖怪、老物成精之屬,紛紛聚集在一篇山崖道書的下方,有些幸運兒看著看著便學會了鍊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轉去別處崖刻去讀「下一部書」,更多的精怪始終懵懵懂懂,來了又去,去了又返,迷迷糊糊之中,總是不肯死心。

  蠻荒天下,若有大妖下山遊歷,御風作鳥瞰,便經常可以看到一條路線上,有那大半山頭都已支離破碎的廢棄道場,有那建築極為嶄新卻淪為鬼城的某國繁華都城,被一劍劈成了兩半,或是被攻伐重寶將城池給打得溝壑縱橫……但是誰敢動這些崖壁,誰敢殺那些聚在山腳觀摩崖刻的「螻蟻」,文海周密他這條道脈的親傳弟子們,例如首徒綬臣幾個,就一定會親自找上門去,拎著一顆或是一堆頭顱返回,將它們的腦袋懸掛在那些崖壁之上。

  久而久之,這些大山崖刻周邊便形成了城鎮,有了市井,甚至不遠處會有一座仙家渡口,煙火稠密,遊客如織,多是人之形貌。

  但是無論城池道場還是渡口,都會有意與那座高山拉開一定距離。

  坑坑窪窪的黃泥道,路邊有個潦草搭建在路邊的酒攤,高高的旗招子軟綿綿耷拉著,掌柜是個體態豐腴的美婦,高聳挺立的胸脯,如柳條似的纖細腰肢上邊碩果纍纍。

  她身邊始終帶著個眼神呆滯、臉色慘白的少年。

  與酒攤落座的客人,總說是她的白痴弟弟。

  在蠻荒天下,一般而言,妖族越像個人,越不好招惹。

  婦人穿著單薄的衣裙,腳踩一雙緞面繡花鞋。

  她胸口故意露出一大片白膩的風景。不這樣,如何攬客?靠兌了水的假酒啊?

  婦人滿臉幽怨,自言自語道:「真不能再兌水了,賣水賣不出價格的。」

  五張桌子,就兩桌坐著客人,其中一張桌子的王八蛋,還在那兒丟骰子,只賭博不買酒。

  她使勁搖晃一把繪有春宮圖的老舊團扇,呼啦啦作響,兩桌酒客賭客們都直勾勾望過來。

  她渾然不覺,只是埋怨這鬼日子沒法過了。

  當年跑去劍氣長城那邊打仗,好些學道有成的,都往南邊跑,所以酒攤生意還是不錯的。

  前些年聽說浩然那幫軟蛋,邪性了,竟然要打蠻荒,又讓一大撥妖族修士繼續往南邊跑。

  酒鋪生意好過幾年,可惜如今酒客是越來越少了,都變得精明了,曉得每顆神仙錢的金貴嘍。

  道上來了一撥慢悠悠走近的陌生面孔,婦人伸長脖子,眯眼瞧了瞧,驀的將那團扇丟在桌上,驚慌道:「收攤了,趕緊滾。」

  那幫不知死活的傢伙,還在用老掉牙的葷話調笑她,也沒點新意。

  氣得她一腳踩在長凳上,厲色道:「再不滾,等會兒你們就要在黃泉路上作伴了,老娘不給你們燒紙錢的,趕緊滾!」

  炎熱的時節,黃蒙蒙的道路上邊,依稀可見來了一撥朝酒鋪行來的道人,高高低低的身影,朦朧的輪廓,總之俱是人形。鋪子喝酒納涼、不花錢看那白膩胸脯的客人們雖然不明就裡,仍是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再無猶豫,或掐道訣,或施遁法,瞬間作鳥獸散了。

  道路上,一個扎羊角辮的矮小身影好像就要往前沖,卻被人抓住她的羊角辮,但是衝勁太大,就跟橫躺在空中差不多,是一幅瞧著很滑稽的畫面。

  等到他們走近了,果然,是她!

  還有新王座之一,南綬臣北隱官之一的綬臣!他們怎麼湊一塊去了?

  最可怕的,是扎羊角辮、黑袍小姑娘身邊,在這支隊伍處於居中位置的男子。

  她笑容僵硬,故意裝傻,顫聲道:「客官們喝酒來的?只是酒水粗劣,怕你們喝不習慣。」

  那位為首的中年男子落座,神色溫和,微笑道:「順路找的你,再等幾個人,也喝酒。」

  美艷婦人與那「白痴弟弟」對視一眼,俱是無奈至極。

  蕭愻一腳踩在長凳上,氣鼓鼓道:「杵那兒作甚,趕緊倒酒啊。」

  流白知道鄭先生要「順便」收攏蠻荒天干修士,誰都別想跑。

  綬臣微笑道:「談得攏,我家主人就不給酒水錢了,談不攏,我會結帳的。」

  ————

  槐黃縣城。

  師姐蘇店已經出門遠遊了,也沒說什麼時候返鄉,也許明天,也許明年,說不準的。

  所以鋪子就只剩下石靈山一個守著這間生意日漸冷清的鋪子,鋪子地契是楊家的,楊家是小鎮的大族,他師父雖然也姓楊,被稱呼為楊老頭,卻跟楊氏家族沒什麼關係,只是類似東家跟長工吧。先前鋪子還有個姓楊的夥計,據說在州城那邊發跡,闊綽起來了,就瞧不上在鋪子這邊當夥計、每月幾兩銀子的入帳,正好,石靈山也不願見到那副實在面目可憎的嘴臉。

  鋪子即將打烊的光景天色,來了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石靈山敷衍一句,隨口問道:「怎麼來了?」

  照理說,又是當山主又是當國師的,事務繁重,就算散步,也是散步到披雲山神君府,不該來這麼個豆腐塊大小的鋪子。記得第一次見面,年輕人說話比較沖,問對方「你有病啊?」

  如今石靈山到底是不敢這麼耿直了。

  陳平安說道:「只是來這邊看看,不買藥也不看病。」

  石靈山悻悻然。

  一起進了鋪子,陳平安用旱菸杆挑起帘子,直接去到了藥鋪後院,那條長板凳已經被仙尉和鄭大風搬去了落魄山。

  石靈山跟著這位大驪國師一起進了後院,防賊不至於,總是一份待客的禮數。

  這位也曾去過外邊世道的青年武夫有些傷感,「聽師父說,每個修道之人和每一份人心,都是一隻饕餮。」

  本來只是個比喻。周密差點就真做成了,將這句話給「變現」。

  石靈山蹲在廊道那邊,揉了揉臉頰,「我跟師姐都聽不太懂,師父說什麼話,我們都接不住。」

  「鄭大風說我們是只會練拳的痴兒,吃了讀書不多的虧,換成是他,就能跟師父聊好多。」

  「可能真被他說中了。」

  耐心聽過石靈山的絮叨,陳平安坐在台階那邊,敲了敲旱菸杆,捏出些菸葉,也不拆鄭大風的台,只是笑問道:「就沒有想過走出小鎮,單槍匹馬闖蕩闖蕩?」

  石靈山搖搖頭,「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我可做不來這種事,不是清高什麼的,純粹就是懶散,也不服管。師父說我幾句也就罷了,換成別人,我不愛聽。聽人說話就已經費勁,猜人心思更加困難,還不如留在這邊,躲個清靜,也不耽誤練拳。」

  陳平安點點頭,「人各有志,能夠自得其樂,很不容易了。」

  石靈山說道:「陳平安,你是老江湖,最為熟稔女人的心思,你覺得蘇師姐之所以不喜歡我,是不是覺得我出息不大?」

  陳平安正色說道:「首先,經常走江湖跟熟悉女子,是兩回事。其次,蘇店喜不喜歡你,未曾親眼見過你們相處的光景,我不好確定。但是老話說女人心海底針,總是有道理的,青梅竹馬朝夕相處的,未必能夠相互心儀,生出愛慕心,就算有過海誓山盟,也同樣未必牢靠。女子不是誰飼養的籠中雀,男子的家世才情權勢地位,也當不成鳥籠。姻緣天定,不誆人。」

  石靈山看了眼陳平安,說道:「我相貌也不差啊。」

  非是自誇,比你跟鄭大風,總是綽綽有餘的。

  連你都能找到寧姚,我與師姐蘇店求個白頭偕老,不過分吧。

  陳平安面帶微笑,該你打光棍。

  雙方其實不熟,也確實沒什麼可聊的,雖說石靈山喜好武學,但是腳下自有道路可走,並無與他請教、更無問拳的心思。倒是前些年,他還有些一有機會就要與落魄山年輕山主切磋拳腳的心氣,後來從鄭大風嘴裡或是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些消息,石靈山也就沒什麼想法了。

  至多偶爾牢騷一句,如此說來,我的拳腳功夫是不如陳平安了。

  石靈山看著那個有意無意坐在台階底部的青衫男人,鬼使神差問出一句。

  「十分辛苦,卻也值得?」

  聽聞此問,陳平安悠悠然吞雲吐霧,沉默片刻,點點頭,微笑道:「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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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5 01:27:38
第18章 動身

  黃泥路邊的酒鋪,病懨懨的旗招子,風吹一陣,飄動幾下。

  皓腕凝霜雪的壚邊人,沽酒美婦面容何等淒悽慘慘戚戚,「鄭先生,能否給句敞亮話,到底意欲何為啊?」

  那個臉色慘白的木訥少年,站在櫃檯那邊,輕輕撥弄著沾滿油漬的算盤,開口譏笑道:「有什麼難猜的,連綬臣都給他當狗了,不外乎招兵買馬,暗中蓄力,才好逐鹿天下,要我看啊,他鄭居中明擺著是要著手準備將一座蠻荒天下煉成白帝城。在浩然天下行魔道,又能邪乎到哪裡去,禮聖還沒死呢。在我們蠻荒,只要他夠強,境界夠高,誰管他是儒生道士禿驢。」

  綬臣很好認,這位飛升境劍修的容貌裝束都很鮮明。

  身穿一件名為「束蕉煉」的翠綠法袍。

  背劍匣,裡邊裝有六把長劍,不是仙兵就是半仙兵。

  綬臣端起酒碗,抿了口酒水,笑道:「秋雲,就憑你那幾樣護身手段,說話還是要小心點。」

  蕭愻仰頭悶了一碗酒水,喝了酒,心情就好,心情好,她的殺心就輕了。罵綬臣咋了,挺好。

  美婦人當然不敢拿兌水的假酒款待這幾位,從角落拎出兩壇老酒,還想要施展袖裡乾坤的手段,取出幾隻仿酒泉杯的酒具,鄭居中卻是笑著說不用,常用的白碗就行。

  婦人笑容尷尬,只得照做,心中卻是擔心,這尊將蠻荒當自家花園閒逛的魔頭,托月山,金翠城,神出鬼沒,他哪裡去不得?就怕對方翻臉不認人,摔了碗,就要了她的命。

  在儒家管事的浩然天下當魔頭,不跟在蠻荒當個道德聖人一般難?

  哪怕是那位蠻荒文海,曾是儒家讀書人出身,到了蠻荒天下,不也是入鄉隨俗?那麼多的伏筆和鋪墊,不是行事比蠻荒還蠻荒?

  被綬臣喊出「秋雲」,既然被揭穿了真實身份,言辭刻薄的少年也就不再藏掖,抖了抖肩頭,蕩漾起金光流溢如水,舊衣裳舊麵皮一併簌簌而落,就像是字面意思的洗心革面,他恢復了真實的人貌,是那白衣勝雪的少年身段,臉上覆有一張遠古大巫遺物的雪白面具。

  兩隻極長的袖子幾乎垂在地上,腰間懸有一柄狹刀,名為「帝姬」,此物更是大有來歷,與陳隱官的那把「斬勘」,都屬於古天庭鑄造的神兵。

  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麾下有「四官」分別職掌刑罰,其中夏官縉雲負責執掌斬龍台,而秋官白雲職掌雷池,負責貶謫神靈至人間。化名「秋雲」的少年,便是這尊神靈的轉身。

  秋雲伸手按住刀柄,雖然見不著面容,旁人卻依舊能夠清晰感受到他此刻五官的靈動,眼神的炙熱。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狂躁的道氣。

  他伸出手指一敲鬢角,面具消散,當得起俊美少年的說法,他獰笑道:「好好的王座不當,偏要搖尾乞憐,苟延殘喘,給人當一條走狗?綬臣啊綬臣,你真是把劍修,周密一脈道統,蠻荒大妖的臉都給丟盡了。」

  文海周密首徒,蠻荒新王座大妖之一,竟然這麼快就被一個外鄉修士給收服了?

  他是鄭居中又如何,你不也是綬臣?!

  除了綬臣,還有流白,甲申帳出身的周清高,呵,秋雲都要誤會鄭居中是周密的人間化身了。

  蕭愻就不去說她了,她腦子拎不清的。

  周清高在認真思考一事。

  鄭居中笑著搖頭,「天干十人,他比較特殊,暫時不能替換。」

  秋雲譏笑道:「人?!老子是妖族!」

  周清高笑道:「為何過河拆橋。」

  秋雲轉頭,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

  周清高視而不見,說道:「綬臣師兄,不要總想著殺人平事,殺不完的。不能殺己者不能斬人。」

  綬臣笑道:「這麼喜歡講道理,以後創建一座書院好了。」

  周清高說道:「我當個副山長就行。」

  言外之意,他心中早就有了山長人選。

  蕭愻抬起酒碗,又跟那婦人要了一碗酒水,還是一口飲盡,她吧唧嘴,說道:「我就奇怪了,陳平安在你身上下降頭啦?還是被醉酒的月老牽了紅線,讓你這麼仰慕他?我且問你,如果陳平安親自邀請你去寶瓶洲,當個官,你當還是不當?」

  周清高認真想了想,「我會糾結萬分,最終婉拒吧。」

  蕭愻搖搖頭,這崽子腦子定然有病。

  她轉頭望向那位肥碩豐滿的美婦人,拿著酒壺隨侍一旁,這會兒倒是曉得把自己包裹嚴實了,

  因為離著近,蕭愻得轉動脖子,才能從側面瞧見金丹的那張面孔,這可把蕭愻膩歪壞了,便一巴掌將那高聳雙峰打爛,弄虛作假的幻象罷了……

  不曾想美婦滿臉痛苦神色,胸脯已經血肉模糊,她仍是不忘將那酒壺丟在桌上,轉過身去,她耳邊多出以紅線系掛的一粒金色珠子,胸口血肉生長迅速,她再手指併攏,好似捻起一物,輕輕一抖,往身上一覆,便有一件法袍穿戴在身,遮掩了那股濃重的血腥氣味。

  蕭愻神色尷尬,打哈哈道:「對不住,沒有掌握好力道,只是嫌天熱,想要抬手扇風來的。」

  若是真想收拾她,讓她吃點苦頭,蕭愻也就不會如此含蓄,有辱人的嫌疑了,直接讓她腦袋開花便是。昔年在劍氣長城也好,後來在浩然兩洲戰場也罷,她殺蠻荒妖族殺浩然修士,都殺了極多,唯獨不做一事,就是「虐殺」。

  既然是不小心,蕭愻也肯與「婦人」道個歉。

  金丹臉色微白,強顏歡笑道:「些許皮肉之傷,無礙。隱官不必介懷。」

  蕭愻晃了晃酒碗,「我早就不是隱官了,而且陳平安當隱官當得比我好太多了。」

  她繼續問道:「金丹,你跟元嬰和窈窕關係都不錯,能不能說服他們入伙?跟我們一起混?」

  金丹面有難色,老老實實回答道:「平時確實關係不錯,但是這種事上,我連秋雲都無法說服,如何說服元嬰和窈窕。」

  蕭愻嘆了口氣,「那就沒法子了,只好先騙來,再都宰了。回頭讓秋雲給你們幾個上墳燒紙。」

  金丹道心巨震,秋雲以心聲與她說道:「放心,我不會獨活。」

  金丹卻是以心聲說道:「你要好好活下去。」

  秋雲搖搖頭,「我們是道侶,說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死。」

  金丹面容悽然,竟是有些捨不得死了。

  周清高翻轉手腕,多出了一隻酒盞和幾碟冷菜,一趟浩然桐葉洲之行,沾染了好些附庸風雅的臭毛病,比如喝酒必須有幾樣下酒菜的習慣,也開始講究起器物精潔了,他微笑道:「金丹,秋雲,你們既不要低估了蠻荒天乾的分量,也不要高估了自己。」

  「誰都不要嚇唬誰,沒必要。秋雲,金丹。」

  鄭居中與少年和婦人招手,笑道:「都坐下聊。」

  秋雲和金丹坐在同一條長凳上,與那位凶名在外的鄭魔頭面對面。

  一位青年劍修,從那座崖刻大山中走出,很快來到酒鋪這邊。

  劍修竹篋,這位劉叉的唯一嫡傳弟子,還是背著那隻劍架,跟孔雀開屏似的,比綬臣更好認。

  早年在甲申帳,竹篋跟那會兒還沒有姓氏的木屐關係不錯。

  竹篋問道:「鄭先生,當真如周清高如說,我能夠見著師父一面?」

  鄭居中說道:「三十年之內,勸你能見都別見。在那之後,就有機會隨便見。」

  竹篋點點頭。有這個答案就足夠了。

  他坐在周清高身邊,對面就是師兄妹的綬臣和流白。

  蕭愻單獨坐一桌,去櫃檯翻找出僅剩幾壇沒有兌水的老酒,搖頭晃腦,她是真愛喝酒。

  金丹直截了當問道:「鄭先生,跟了你,有什麼好處?」

  鄭居中笑道:「沒有壞處。」

  金丹心領神會,嫣然一笑。身邊秋雲猶然不肯低頭示弱,要他學綬臣這般伏低做小的作態,心裡總是不痛快。

  鄭居中開門見山道:「你們這撥蠻荒天干,就像兵家必爭之地,誰都想要拉攏,但是他們,不管是已經十四境的離垢、王尤物,還是新補缺王座的幾位,並不知道如何真正使用你們。我拉攏你們,不是要你們作奴作仆,而是成為同道中人。」

  說到這裡,鄭居中笑道:「主人?開了個好頭。」

  綬臣笑道:「故意為之,否則如今見著金丹、秋雲這雙道侶的本心。」

  鄭居中微笑道:「需要嗎?」

  綬臣認錯道:「是我畫蛇添足了。」

  鄭居中說了句在座所有人都聽不明白的話語,「妙在蛇足。」

  鄭居中繼續說道:「像金丹和秋雲這樣的,如果不願意跟隨我一起啟程是最好,不願意就算了,我們喝過酒,就要繼續趕路。經此一別,你們不管是留在此地,還是揀選一處隱蔽的山水道場,放心修行便是,天下形勢變化,都與你們無關了。前提是你們得躲好,不被輕易尋見。」

  「將來若有修道路上的疑難,也可以找我或是綬臣他們詢問求解。」

  「如果遇到難關,仇殺也好,橫禍也罷,尋我們避難,就免了,不收。只會將你們折價賣了。」

  「得手一時之自由,總要有為這份自由付出的代價。只因為差了一口氣就導致功虧一簣的天下大小事,何曾少了?我鄭居中給過你們一次機會,你們自己不接受,我願意尊重你們的選擇,但是你們也別得寸進尺,誤會什麼。」

  「此外,你們必須跟我保證一事,新舊王座大妖尋見、籠絡了你們,不管是什麼手段,如果被我獲悉,你們點頭了。我自會找你們算帳。

  「放心,蠻荒還是妖族的蠻荒,我鄭居中不過是藉此行道而已。」

  「諸位聽仔細了,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重點。」

  鄭居中微笑道:「我一直不太喜歡所謂的言有盡意無窮,過於模糊了,語言和文字造就出了太多的歧路。這句話,是題外話。」

  在座的,都是足夠聰明、並且可以更聰明的年輕人,所以鄭居中是有些談興的。

  隔壁桌的蕭愻轉過頭,咧嘴笑道:「你們想不到了吧,在蠻荒立教稱祖,鄭居中負責立教,稱祖的,卻是我!」

  秋雲沒好氣道:「本來我已經快被鄭居中說服了,被你這麼一說,真是倒胃口。」

  蕭愻哈哈大笑,指了指秋雲的腦袋,「鑽道侶的裙底次數多了吧,說話真好聽。」

  秋雲黑著臉,金丹神色尷尬,饒是周清高都有些沒耳聽,流白更是不自在。

  蕭愻好奇問道:「對了,鄭先生,咱們這個教派叫啥名字?」

  鄭居中笑道:「這是個天大問題,不著急,容我再想一想。」

  收攏全部的蠻荒「天干」修士,只是他幫助蕭愻在蠻荒立教稱祖的眾多環節之一。

  除此之外,白澤是一定要躋身十五境的。正因為白澤的心腸足夠軟弱,才正合適。

  在鄭居中看來,理由很簡單,蠻荒不可過強,也不可過弱。強了,浩然損兵折將嚴重,不小心就要風水輪流轉,再被激起了凶性的蠻荒殺回浩然。弱了,輕易而舉被占據天下,就浩然修士的心性手段和處世經驗,在蠻荒的作為,肯定只會比妖族更「妖族」,豈不是蠻荒變浩然,浩然變蠻荒?

  自然,絕大多數的新王座大妖們,都在提升自身道力之餘,各自忙碌圈地。

  能夠抓緊合道是最好,如果暫時無此機緣,就儘可能尋些牢靠的盟友,占據城池巨鎮,將神仙錢和天材地寶折算成戰場實力。

  寶瓶洲一役,教會了蠻荒一個鮮血淋漓的極其務實的道理,單憑兩三頂尖戰力,聯袂遊歷,橫行霸道,肆意撕裂人間山河不難,但是打天下和守天下就休想了。等到浩然大舉反攻蠻荒,這些曾經在浩然諸州大殺四方的大妖,隨著浩然兵馬的不斷南下,新舊王座大妖們也怕被一個接一個的秋後算帳,總會算到它們頭上。

  鄭居中問道:「你們覺得為何周密會欽定斐然作為蠻荒共主?」

  金丹試探性說道:「斐然資質足夠好?足夠年輕?」

  秋雲搖頭說道:「只是因為周密覺得他一定可以重返人間,需要斐然幫忙打理天下一段時日而已,斐然無功無過就足夠了。」

  流白點點頭。

  秋雲笑眯眯望向流白,流白立即皺眉,秋雲這廝一張嘴巴是真的臭。

  竹篋知道流白跟秋雲相互看不順眼的緣由,秋雲說話,確實特別喜歡戳流白的心窩子。

  比如秋雲曾經給出過一個極為惡毒的說法,將流白說成是隱官大人的不記名道侶。

  這位與流白、子午夢同為蠻荒天干修士的白袍少年,盯著一直沉默寡言的流白,他貌似很是滿心歡喜道:「流白姐姐,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次倒是不像以往那般姍姍來遲,喜歡壓軸出場呢。」

  上次他們圍殺青秘,流白就是最後一個到場。

  流白置若罔聞,其餘九位天干修士當中,流白最為憎惡此人,永遠嬉皮笑臉,油腔滑調,做起事情卻是心狠手辣,毫無道人心性可言,委實惹人厭煩。

  劍修流白,她既是周密親傳之一,更是周密故意擱放在人間的「留白」。

  流白身上的那件法袍「魚尾洞天」,可是當之無愧的至寶,被譽為一處「金仙上升地」,傳聞元嬰境修士穿在身上,就能夠無視心魔,躲開天劫,順順利利躋身上五境。誰不垂涎,誰不眼紅?

  所以已經有一頭新王座大妖放出話來,「法袍,我要,她這個人,我也要!」

  秋雲笑道:「虧得跟了鄭居中,不然光靠師兄師弟、兩位飛升境,他們再能打,總不能一輩子顧你周全。」

  流白只是默不作聲。

  金丹問了個關鍵問題,「瀲灩是我們蠻荒天乾的大陣樞紐所在,是不是可以說,誰找到了她,就等於可以找到我們全部?誰想要獲得整個的蠻荒天干,就一定繞不過瀲灩?」

  周清高點頭道:「所以說找你們聊幾句只是順路,接下來要見的瀲灩才是關鍵。」

  秋雲疑惑道:「究其根本,既然你們還是想要將蠻荒天干抓在手裡,只有我和瀲灩是不可或缺的,短期間內註定找不到替補,如果你們成功籠絡了瀲灩,那我該如何自處?鄭居中方才為何還肯放過我跟金丹,是故意說些蠱惑人心的漂亮話?!」

  綬臣說道:「只要把瀲灩做掉,你就跟著一起沒用了,我們就可以重新打造嶄新的蠻荒天干。」

  周清高笑道:「簡而言之,只要秋雲選擇自由,瀲灩就不用作任何選擇了,她必死無疑。」

  金丹臉色劇變,秋雲也是滿臉糾結,只因為金丹與瀲灩是極好的閨閣密友,曾經一起遊歷蠻荒,患難與共,是過命的交情,所以他們打算潦草舉辦一場結為道侶的喜宴,就只邀請瀲灩一位。他娘的,這就是鄭居中所謂的「一時自由之代價」,「每句話都是重點」?狗日的,說好的不認可「言有盡而意無窮」?

  「如果金丹不曾提及此事,秋雲不曾追問,你們也就不必如此為難了。」

  周清高笑著拈出古句,「或問寂寥空山,何堪久居?總是多情花鳥,不肯放人。我們總不能大煞風景,白白喝了幾壺好酒,才要驚醒一雙戲水鴛鴦的情禪。」

  曾經有過一場秘不示人的狹路相逢,至今兩座天下都沒有大肆宣揚此事。對峙雙方,除了野修青秘和某位自稱崩了真君的傢伙,其餘十九人,都是兩座天下最出彩的年輕一輩。流白他們最早的任務,是聽從新任天下共主斐然的調令,負責截殺那位跟隨阿良一起深入蠻荒腹地的飛升境,皚皚洲野修馮雪濤。

  如果不是曹慈這撥「同齡人」從中作梗,那位飛升境野修的腦袋就該留在蠻荒了,如今馮雪濤在桐葉洲山上「有口皆碑」,放棄野修身份,轉為擔任玉圭宗供奉,再被崔東山三言兩語的激將法,有了一顆志在合道之心……也就都無從談起了。

  「野修?如何才算最牛氣的野修,曉得麼你?是成功合道,是一舉成為十四境的山澤野修!」

  哪位野修聽了這種迷魂湯,不動心?

  劉老成不就是被劉蛻誘惑以「證道飛升」,給騙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

  何況馮雪濤還是位飛升境停滯多年的野修,尤其是跟隨阿良走了一趟蠻荒之後,被一眾大妖圍困,阿良讓他先行撤離的理由,竟然是怕誤傷了他……

  先是在中土文廟被左右遞劍,砍得毫無還手之力,跟隨阿良在蠻荒見過了不一樣的風光,再有曹慈那撥年輕人義無反顧的馳援,捨生忘死,救他脫困。

  所以崔東山的迷魂湯,其實只是幫助馮雪濤找到了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老子必須合道!

  當然,馮雪濤相信崔東山能夠幫上大忙,這件事也很重要,否則跟無頭蒼蠅一般亂撞,早就墜了心氣的馮雪濤,實在是很難一鼓作氣。越是道心堅韌之輩,撞牆碰壁次數越多,越曉得求道之艱難、打破瓶頸之困苦,龍泉劍宗的徐小橋亦然。

  一場好似兩座天下比拼年輕一輩底蘊的「捉對廝殺」,蠻荒天下,就是周密打造的蠻荒天干,分別是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那邊,則有大端王朝的曹慈,鄭居中首徒傅噤、小弟子顧璨,亞聖一脈的元雱,玄密王朝的女子武夫郁狷夫,竹海洞天純青,龍虎山天師府趙搖光,僧人須彌,儒生許白。

  這座不起眼的路邊酒鋪,此刻已經聚集了流白,金丹,秋雲,竹篋,蠻荒天干裡邊的四位。

  將近半數了。

  鄭居中伸手接過周清高遞過來的一雙青竹筷子,從酒碗中蘸了蘸酒水,在桌上點了點。

  「周密並沒有動你們蠻荒的根本,這是對的,他想要速戰速決占據浩然三洲之地,進而破寶瓶,吞流霞,迫使重錢財不重道義的皚皚洲主動投降,故意以南婆娑洲作誘餌,將北俱蘆洲作為用以反覆練兵的演武地,最終對中土神洲形成包圍態勢,也是對的。」

  「在這期間,打爛扶搖洲,比起預期慢了將近兩月光陰,所以有了周密精心設伏圍殺白也一役。倒是桐葉洲,比預料快了差不多三個月,這一快,就出了大問題,對於連桐葉洲本土修士都瞧不上眼的寶瓶洲,就更加掉以輕心了,這種不該有的心態,不是各大軍帳主帥說幾句話,開幾場議事,就能擺平。」

  秋雲點點頭,「大驪臨時藩邸所在的老龍城,竟然整座城池都炸了,殃及數千里之地,讓好不容易才登岸的數座軍帳元氣大傷,傷的不止是兵力,還有士氣。扶搖洲那邊打得也慘烈,但是哪有寶瓶洲這麼……變態。再加上之後的南嶽梓桐山腳那場大戰,一個姓蘇的武將戰死,我們接連兩場吃了大虧的戰役打下來,就很要命了。」

  周清高說道:「大驪巡狩使蘇高山。」

  他端碗喝酒,一手輕輕拍打桌面,「折柳處離別痛飲,宜鐵板琵琶歌詠之,壯其神也。明月高樓醉英雄宜加旗幟,助其烈也。」

  蠻荒家鄉一定也有類似的倜儻豪傑和風流舉措,可惜始終沒有這樣的浩然文字。

  蠻荒妖族,見過了劍氣長城那條浩浩蕩蕩的劍光長河。

  在那梓桐山外的廣袤平原之上,大驪百萬邊軍結陣,在陽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輝,雪白一片。

  那是用無數神仙錢堆積出來的軍容,一副副騎卒戰馬皆披掛在身的山上符籙甲冑,無數的墨家器械,猶有數以千計的大量隨軍修士置身其中,或壓陣或掠陣。而他們的背後,就是那座全靠人力堆積而成的巍巍南嶽,朝南的一山之上,儘是密集攢簇的森森光亮。

  方圓千里之地的戰場,早已皆被大驪王朝煉化為兵家道場,隱藏在地下的一座座大陣,層累而起如疊土。

  蠻荒妖族確實不敢相信,也無法想像,竟有一支兵馬能夠在山下,與蠻荒妖族展開對攻!

  有好事者大略統計過,大驪方面在這場戰役當中,修道者施展過的術法神通,類似道家的撒豆成兵、黃巾力士和請神降真,佛門龍象加持的金身等等,種類多達兩千多種。

  秋雲好奇問道:「周密與托月山老祖真有那『三策』之約?」

  周清高點頭道:「確有其事。」

  當年周密登上托月山談論天下形勢,有三策,其中蠻荒天下的上策,就是文海周密下策。

  打了江山總要有坐江山的人選,除了按照事先談好的好處,與那些舊王座坐地分贓,周密還有兩個負責打理浩然諸州的人選,一個是對禮聖學問極為推崇的斐然,再一個就是首徒綬臣。

  一文一武,重新界定浩然規矩。

  被迫現出真容的金丹,秀美臉龐被那粒金色珠子的柔和光彩,照耀得一張臉愈發明暗分明,

  若是細看,她兩邊臉的眉眼、都是有差異的,單看半張臉龐,或是煙視媚行的豪放女,或是賢淑端莊的仕女閨秀。這就是典型相書上所載的一臉雙相。

  金丹望向刻有榜書道文的山壁那邊,她的眼神里充滿緬懷之意。

  畢竟蠻荒天干是周密親手締造,故而十位修士,幾乎都得到了一筆來自周密的神道饋贈。

  對於周密的功虧一簣,身死道消於人間,只說秋雲他們幾個,都是極為失落的,不得不承認,他們跟周密見到第一面起,周密就是他們最大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就像子午夢,即便她膽大包天,竊取了那條曳落河最重要支流之一的無定河,也沒什麼後果。

  同樣的,道號和化名皆是「玉璞」的那個傢伙,下山之時,他竟然從玉符宮祖師堂的供桌上,偷了那隻繡有金字古篆的「符山籙海」寶袋,此物可是玉符宮開山祖師昔年行走蠻荒的依仗,是每一代宮主的當家信物,玉璞說偷就偷了,玉符宮事後同樣沒有追究。

  玉璞正是煉了此物,得以返老還童,從形神腐朽的遲暮老者形態,變成總角歲數的孩童模樣。

  他們多多少少都與周密有過接觸,得到過這頭通天老狐的修行指點。

  原來道理可以這麼講,道法可以如此修,與蠻荒文海相處,他何等儒雅溫和,從容不迫。

  周密確實擁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

  金丹喃喃道:「浩然天下那邊,有句詩詞是怎麼說來著?」

  周清高聞弦知雅意,只是不知為何,沒有將其吟誦出來。

  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鄭居中倒是想到了浩然那邊的一些人物,例如北俱蘆洲的白裳,雨龍宗的劉晝,流霞洲的蜀南鳶,寶瓶洲合歡山的趙浮陽,桐葉洲金頂觀的杜含靈,還有幾位與他們才智手段相比、身份聲譽依舊晦暗不顯的浩然修士,其實都是極有潛力的可造之材,他們道齡有長短,境界有高低,身份性情皆不同,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總是欠缺了一口氣。

  就像鄭居中評價綬臣的那句話,「可惜你們總是棋差一著。」

  外界可能並不清楚,綬臣的首徒身份,是他自己當年主動找到周密得來的,並非流白這些師妹師弟,是文海周密挑挑揀揀,選出的親傳。綬臣很早就清楚「人力終有窮盡時」的道理,不懂得儘可能與天地借勢,與旁人借力,就會將登山之路走得越來越窄。要走獨木橋,豈止是合道一事而已。

  即便如此,鄭居中依舊對他評價不高。

  綬臣便追問何謂「棋差一著」,鄭居中說你們這類人物「只會用力,不肯用心。」

  綬臣再問「如何用心」,鄭居中答以「劍修能人我皆斬兩無誤,道人能在一境即合道散道。」

  當時流白聽得一頭霧水,綬臣卻是言下有悟,這一路都在悉心揣摩此等用心之真意。

  鄭居中說道:「我不怕你們所有人都變得更強,修道路上各有機緣,勇猛精進,迅速登頂。」

  周清高說道:「鄭先生只怕舉目四望,人間已然無敵手。」

  鄭居中一笑置之。

  綬臣突然笑道:「他們是心有靈犀還是怎的,一個個不請自來,倒是省了我們好些腳力。」

  原來是道路上,約好似的,來了幾道熟悉的身影。

  為首的,是個身材雄偉的男子,他頭戴一頂古怪道冠,瓜棱樣式,白釉質地。

  男子面有黃金色澤,他腰間別著一對小巧的青銅斧、黃玉鉞。

  他名為元嬰,獨自走在最前邊,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

  身後兩位女修,是一對兄妹。

  肩挑竹竿、尾端懸掛一隻葫蘆的,叫魚素。周密傳道一向講究因材施教,魚素所學駁雜,是學那浩然的柳七。

  身邊那個身材消瘦的女子,叫窈窕,她背著一張極為誇張的巨弓,極為擅長遠攻偷襲,不過她真正的殺手鐧,卻是袖裡的那把匕首。她跟秋雲都是一樣的路數,既是修士也是武夫。

  一個腰懸布袋的稚童,他名為玉璞。

  作為玉符宮嫡傳,符籙一道的鍊師,跟劍修是最為惺惺相惜的,理由很簡單,都缺錢,實在是太缺錢了。

  可惜老祖師不但嫌棄他心性不好,竟然還要憂心他資質太好,也就怨不得他盜寶下山了。

  他一直盯著前邊女子的背影,每當窈窕袖子微動,他便識趣從她腰肢或是腚上移開視線。

  走在這支隊伍最後邊的,正是蠻荒天乾的主心骨,女修瀲灩。

  她身高丈余,嬌艷宮妝,裙擺拖曳在地。若是她身邊再多出幾位侍女,真有母儀天下的風範了。

  他們當年奉命前去圍剿青秘,就是取頭顱去的。

  即便被姜尚真和那撥浩然年輕人攪和了好事,雙方也是打得險象環生,最終還是依靠曹慈險勝,當然顧璨的那把槐葉也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見,蠻荒天干整體實力之可觀。

  即便有武夫周海鏡補缺,大驪地支一脈,如今真實殺力也不過是介於強飛升和弱飛升之間。

  這就是崔瀺翻檢一洲與周密網羅天下的差別,相較之下,確有幾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無奈。

  秋雲笑道:「連瀲灩姐姐都已經到場,那就只差春宵道友了?」

  那位子午夢的本命飛劍,是古琴形制,名為「京觀」。

  即便是在蠻荒天干,她也是個極為兇悍的存在。

  秋雲心中最早的道侶人選,其實是這個道號春宵的子午夢,不過這種選擇,完全與情愛無關。

  隨意瞥了那邊一眼,周清高不覺奇怪,夾了一筷子自己親手醃製的雪裡蕻,細細嚼著,說道:「多半是精通卜算的瀲灩神識敏銳,早早察覺到了殺機,必須行此自救之舉。與其被我們找上門去打殺了她,還不如自投羅網,尋求一線生機。」

  金丹笑道:「瀲灩姐姐,一向對鄭先生傾心仰慕,由衷視為與文海周密同等的『三千年一出』的豪傑。只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她也不敢擅自去浩然投靠白帝城,畢竟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要比我們九個加在一起都要多。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需要跟斐然報備、被晷刻監視的。」

  來到酒鋪這邊,瀲灩施了個萬福,「見過鄭先生。」

  鄭居中說道:「提條件。」

  瀲灩毫不猶豫說道:「我想要替換掉兩個,讓金丹退出天干,再殺掉最為廢物的玉璞,有勞鄭先生換兩位補缺。」

  金丹大為訝異。

  那玉璞更是當場傻眼,趕忙解釋道:「我只是擅長藏私,不是什麼廢物!論真實戰力,我必然在前五之列!」

  瀲灩淡然道:「這不是廢物是什麼?」

  綬臣與周清高相視一笑。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果然都在鄭先生的預料之中。

  金丹神采奕奕,微笑道:「我也不必退出了,瀲灩姐姐,我願意跟秋雲,還有你們並肩作戰,一起登頂蠻荒。」

  流白低頭抿了一口酒水,又被猜中了。

  玉璞只得與那鄭居中說道:「鄭城主,我的行事風格,也算是貨真價實的魔道中人啊。」

  鄭居中朝他端起酒碗,笑道:「好說。」

  周清高笑道:「玉璞,你連正道都搞不清楚,何談魔道中人。你要是有什麼獨到見解,我可以幫你與鄭先生求個情。」

  玉璞猶不甘心,作勢要爭辯幾句,只是虛晃一槍,身形已經瞬間消逝不見,這次是真的不敢藏私了,縮地法,伸手掬的是光陰流水,化作一艘縹緲渡船,帶他溯源一段,逆流而上……與此同時,更是手段神通迭出,一拍腰間符籙寶袋,如有青黃兩色的萬千鳥雀振翅高飛,遮天蔽日,竟是銜接青天黃土,自成天地,憑此遮掩氣息,欲想遁入一處世外的桃花源道場。

  任他手段再多,只是被一條如龍脈蜿蜒而至的凌厲劍光給斬成兩截,當場分屍。

  瀲灩嘴唇微動,言出法隨,已經將其除名。

  綬臣收劍歸鞘,再伸手一探,從光陰漩渦當中撿取了那隻符籙袋子,丟給負責補缺的周清高。

  周清高伸手指了指,說道:「瀲灩,將那子午夢也一併除名,暫時由我們這位龍伯道友補上。」

  眾人此刻才意識到蕭愻酒桌那邊,一個端碗卻不肯上桌喝酒的修士,這會兒蹲在地上,就是道號龍伯的那位?

  周清高解釋道:「龍伯道友雖然現在還只是金丹境,但是道力不弱,肉眼可見的前途無量,放心,絕不會拖我們後腿的。」

  那傢伙背對著眾人端著酒碗,縮了縮脖子,很想說一句,我不配,當不起。

  蕭愻滿臉譏諷,「龍伯道友,你膽子這么小,境界這麼低,怎麼有臉跟在鄭先生身邊的?」

  柴伯符一顆道心,早已磨礪得堅若磐石,輕聲嘀咕道:「靠臉皮厚,還能如何。」

  否則總不能說我命好吧。

  周清高倒也沒有故意諷刺這位龍伯道友,只因為當下柴伯符的金丹境,很紮實,極有底蘊。

  分為三桌,暫作休歇,各自喝酒。當然還有個柴伯符,依舊不肯上桌喝酒。

  秋雲伸了個懶腰,笑道:「要我說,隱官大人還是私心重了點,不夠事功極致,只是那山巔境的婆姨補缺地支一脈,哪裡比得上讓他的首徒補缺來得立竿見影?」

  窈窕也看不慣秋雲總拿陳平安說事,她便與個死人借用一句,還是原封不動的那句老話,「有本事當著隱官的面說這種話。」

  秋雲愁眉不展,「以前不敢當面造次,現在就更不敢啦。呵,隱官若是在此現身,我就納頭便拜,帶藝投師!」

  也不是他吃飽了撐著跟那隱官不對付,要知道他的師兄,正是那個在那劍氣長城戰場,死在年輕隱官手上的侯夔門。

  也行吧,他都不用與師兄繼續勾心鬥角,就不費半點功夫,白得了一整套名為「劍籠」的遠古重寶。一副鮮紅色的鎖子甲,內壁篆刻有兩百篇上乘道訣,一頂紫金冠,兩根長尾雉長翎,俱是遠古大妖遺物或是真身遺蛻煉化而成。

  瀲灩卻是望向那條空蕩蕩的道路,別有心思。

  不敢道上見鄭。

  也怕道旁遇鄒子。

  就是不知如今鄒子何在?

  柴伯符最無所事事,喝著酒,抬頭瞧了瞧那旗招子。

  咱們喝的,敬酒罰酒?假酒真酒?醇酒毒酒?

  蕭愻盤腿坐在長凳上,覺得這頓酒沒白喝,她已經想出了好幾個極霸道的好名字。

  鄭居中神色恬淡道:「人也好,妖也罷,志在長生也好,志在蒼生也罷,總是修道之士,上了山,就是仙凡有別,既然有了雲泥懸殊的仙凡有別,當有『終有一日,要教這世界圍繞我而轉』的野心。」

  「在座各位,登頂途中,不管與誰起了大道之爭,再見鄭居中之流的敵手,能不能道心堅定,與之當面笑言一句,『你鄭居中算個什麼東西?』諸位,昨日不敢,明天敢嗎?」

  綬臣聞言笑道:「明天後天怎樣不好說,反正今天現在不敢。」

  瀲灩他們沉默片刻,哄然大笑,各自滿飲一碗酒水。

  起風了,風中的旗招子獵獵作響。

  蠻荒天下的荒原上開著無數的野花。

  鄭居中放下酒碗,將其倒扣在桌上,站起身,微笑道:「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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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5 01:28:08
第19章 當年少年

  陳平安從猶夷峰帶回了兩筐的喜糖,桂花糖為主,讓容魚送給國師府的文秘書郎,六十餘人,人手兩袋,沾沾喜氣。雲紋精美的繡金袋子,編織有不同的吉語文字,文秘書郎們都識貨,繡袋是定要留下的。

  因為缺席了早朝,陳平安主動跟皇帝商量,特意補了一場御書房小朝會,不過前來議事的,都是朝廷封正的高位山水神靈,聚在一起討論各地「調水」一事,預防地方州郡出現大的旱澇災害。

  陳平安也帶了兩包喜糖送給皇帝。

  宋和打開繡袋的繩結,從裡邊摸出一把桂花糖,一一丟給晉青、楊花他們。

  皇帝愛麼兒嘛,另外一袋喜糖,宋和想要留給女兒,只等她遊歷歸來。

  他們一邊吃著喜糖,一邊商量著朝廷官方編書一事,御書房氛圍還是很輕鬆的。

  陳平安說他已經成功邀請到陳淳化,老先生答應抽出三個月的光陰,為大驪史官們專門講授治史的學問路徑。

  大瀆淋漓侯曹涌讚嘆道:「這可是本該密不外傳的醇儒陳氏家學,好事,真是好事。到時候我也要去旁聽陳淳化的授課。」

  也就是在那枕流亭打了個盹的緣故,不然陳平安都能當面詢問董夫子和韓副教主,將來哪天得閒了,是不是去春山書院講一講課?姜太公是不是也該去大驪兵部新設沒幾年的講武堂說一說兵法?

  陳平安說道:「陛下,阮邛不是三次請辭首席一職嗎,我想要邀請劉羨陽補缺擔任我們大驪的首席供奉。」

  宋和又從繡袋摸出一顆桂花糖,滋味確實極好,點頭笑道:「正有此意,想到一塊去了。」

  這還是皇后余勉想出的法子,劉羨陽既是劍仙,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還曾在醇儒陳氏書院求學多年,更是陳先生的同鄉摯友,正是舉賢不避親,相信陳先生會答應的。

  皇帝已經想好了,再去國師府打打秋風,兩袋喜糖怎麼夠用。

  一位人間君主想要青史留名,文治武功總要兩全,大驪皇帝宋和的「武功」已經不必朝廷宣揚,一統寶瓶洲,成功抵禦妖族,在整個浩然歷史都已經留下濃墨重彩的單獨一篇。至於文治一事,修史和編書,朝廷其實一直在有條不紊推進,只是相較於大驪鐵騎的名聲,沒有那麼顯眼。

  經史子集各自需要編訂哪幾部,有哪些書籍是需要皇帝親自寫序的,某些殿閣本,除了御賜給春山、林鹿和觀湖書院,是不是也該贈送給地方上私人藏書家?畢竟在近三十年間,大驪朝廷在崔瀺親自監督之下,有過兩次大規模的搜尋地方古籍孤本善本的舉措,林林總總,整理校勘了兩千多種、數十萬本,問題是繡虎從未提過歸還書籍原本一事,當然,也從未有人敢提讓朝廷還書一事。

  晉青就幫忙提了此事,原來中嶽地界好些書香門第,確實是心疼那撥珍稀書籍,不過他們也不敢得寸進尺,只說願意花錢按照如今的市價與朝廷購回那批書籍。晉青掂量一番,覺得可以提一嘴,至於朝廷點不點頭,那就不管了。

  范峻茂持有不同意見,她卻是用了個諧趣說法,「他們讀書人不都說了,借書如借正妻,贈書如贈美妾。」

  今天小朝會都是山水同僚,經由陛下同意,佟文暢就盤腿坐在椅子上,開始抽起了旱菸,聽到范峻茂這番言論,嗆了一口,咳嗽不已。

  楊花本意是跟晉青一樣的態度,主張將書籍歸還給那些地方上的簪纓世家和郡望士族,何況他們不說了是花錢買。結果她也被范峻茂這個歪理給堵住了嘴。

  倒是資歷尚淺的新任錢塘長岑文倩,秉公說道:「不但要歸還原本,朝廷還要再回贈錄本。不僅僅是大瀆以北的家族,大瀆南邊的,也是如此。至於有沒有膽子,收不收,是他們的事。送不送,卻是我們大驪的氣度。」

  范峻茂嗤笑道:「那陛下是不是還要好人做到底,再送些匾額、御製詩給他們啊。」

  岑文倩點頭道:「如此一來就更妥善了。」

  陳平安嚼著一顆喜糖,道:「翠微神君好提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范峻茂氣笑道:「老娘好心好意偏袒朝廷,你們一個個的就這麼合夥怪話我?」

  皇帝陛下大笑不已,趕忙給這位女子神君丟過去一顆喜糖。

  范峻茂再次伸手接住喜糖,眼睛卻是瞥向那隻沒有打開的繡袋。

  宋和故作心疼,拿起繡袋也拋給了范峻茂,埋怨道:「范神君是土匪麼,我自己都沒剩下了。」

  陳平安無奈道:「陛下,想要去國師打秋風就直接說,我回頭就讓容魚送過去,何必讓范峻茂當惡人。」

  宋和笑道:「好,說定了,六袋喜糖不嫌少,翻倍不嫌多。」

  晉青卻是小有訝異,只因為聽到了「容魚」這個名字。

  晉青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果不其然,西嶽蒙瓏也是若有所思。

  陳平安說道:「剛剛得到消息,大綬朝在蠻荒戰場的幾位帶兵主將,譁變了,準備帶著總計七十萬兵馬的大綬精銳邊軍,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清君側。」

  范峻茂好奇問道:「就沒有哪位武將被迫黃袍加身?」

  陳平安搖頭道:「大綬殷氏在朝野上下還是頗得民心的,近二十年之內,別姓武將想要篡位登基,屬於痴人做夢。」

  范峻茂繼續問道:「就沒有誰打算密謀扶植起太祖一脈的某位宗親郡王當皇帝?與作為太宗一脈的新君殷邈打擂台?」

  魏檗說道:「至少目前不合適,那幾個帶兵的功勳武將,暫時還要打著清君側的幌子,否則終究有亂臣賊子的嫌疑。」

  晉青問道:「文廟那邊是什麼態度?」

  陳平安笑問道:「不該是身為宗主國的大驪王朝,該拿出什麼態度嗎?邱國是大驪的藩屬國,大綬殷氏就不是了?」

  晉青啞口無言。

  陳平安說道:「我準備書信一封寄給劉繞,讓他這位國師陪著皇帝殷邈走一趟蠻荒戰場,到時候再讓巡狩使曹枰親自領兵,率領一支大驪鐵騎護送他們一程。明天的小朝會,陛下可以問問看兵部的意思。」

  宋和點頭道:「可行。」

  岑文倩突然問道:「陛下,國師,朝廷有沒有想過到底想要從大綬王朝身上得到什麼?」

  大驪要麼是想盡辦法榨取大綬朝的利益,要麼是看似務虛實則務實,在大驪鐵騎之外,贏取一份浩然聲望,廣開商貿渠道,讓整座天下的士子都願意主動進入大驪求學。不管是哪種情況,或是行堂堂正正的仁義王道,或是推舉務實求利的霸道,岑文倩都覺得可行,總之大驪朝廷自己總要有個決斷,廟算就怕無定力,沒章程。只會今年看明年,而不是看之後的十年百年。

  岑文倩也清楚,今天自己開口說的幾句話,是很犯官場忌諱的,但是他就這性格,他本就沒有官癮,大不了就卸任錢塘長,再回去當個河伯好了。

  宋和會心一笑,看了眼陳平安,國師,岑錢塘長是你親手提拔的,這個問題就由你回答好了。

  陳平安笑道:「我跟陛下私底下聊過此事,都認為只要大綬邊軍在蠻荒戰場足夠驍勇,戰功與浩然第四匹配,我們大驪就會主動推翻宗主藩屬身份,轉為兩國結盟。岑文倩,你放心,陛下跟我都是見過大錢的人,不會對那大綬朝涸澤而漁……」

  岑文倩急了,匆匆說道:「國師,我們當然不可妨礙大綬朝百姓的生計,只是對那山上門派和豪閥世族狠狠敲竹槓幾筆,有何不可?!蠻荒大戰即將真正拉開序幕,大驪朝廷必須如此為之!」

  「大驪只需保證這兩撥蛀蟲不會將折損的自身利益,通過他們一貫嫻熟的手段,千方百計在老百姓身上找補回來。當然,大驪負責此事的相關官員,不管是戶部,還是皇商,他們也必須是見過大錢的,至少也該是想要升官而不計較發不發財的,否則就真要鬧得大綬朝野民怨沸騰,將我們大驪視若仇寇了。」

  「陛下,國師,我可以專門就此事寫一份摺子,粗略建言一番。」

  聽到這裡,陳平安笑問道:「怎麼個粗略?」

  岑文倩顯然早有腹稿,說道:「畢竟只是個毛糙的大框架,內容至少三萬字起步,兩天之內給到國師府。更為完善的第二稿,一旬之內完畢。」

  陳平安微笑道:「一言為定。」

  晉青幾位神君俱是倒抽一口冷氣,就連佟文暢都看了眼新任錢塘長,好傢夥,顯得我們都是混日子的蛀蟲、廢物麼。

  難不成以後五嶽遞交國師府的公文,都要照這個規矩走?只聽說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路數,不曾想碰到個拉著大伙兒一起勤政的山水同僚?

  宋和揉了揉眉心,問道:「長春宮能不能管好陸繁露?可別出了什麼紕漏。」

  魏檗點頭道:「是要盯緊了她。」

  長春宮尚無上五境,這自然也是長春宮遲遲未能獲得宗字頭的根本原因之一,而陸繁露是道力僅次於宋餘的修士,已經在元嬰境停滯多年,她還是把持門派事務三百年之久的宮主,如今被奪權,直接剝奪了宮主身份,她還被祖師宋餘禁足,閉關思過一甲子,而她那一脈的修士和幾位心腹,都被一併逐出了祖師堂,站在陸繁露的角度,自然是類似篡位的悖逆之舉。

  宋和對長春宮的情況極為熟稔,對新任宮主馮界在內幾位年輕金丹也不陌生,就怕陸繁露貪戀權位,驟然遭逢此等,一個道心崩潰,就要做出什麼過火的舉動,祖師宋餘卻無力處理,到最後還是大驪朝廷收拾爛攤子,只是果真到了這一步,長春宮的基業就算毀了,朝廷的顏面就不好看了,對馮界那幾個年輕地仙更不是什麼好事。

  魏檗建議道:「陛下,我可以邀請陸繁露到披雲山,或是北嶽某座儲君之山做客幾年。」

  宋和望向國師。

  陳平安只是說了殺氣騰騰的三個字,「讓她鬧。」

  魏檗欲言又止。

  宋和卻是曉得一樁與昔年紅燭鎮有關的山水秘聞,猶豫了一下,說道:「魏神君可以提前與長春宮周邊幾位山水正神、州城隍廟打好招呼,免得陸繁露狗急跳牆,傷了長春宮來之不易的道場根本,恐怕就要連累好些無辜且不知情的年輕子弟,國師以為然?」

  陳平安笑道:「還是陛下想法更加周全。」

  范峻茂總覺得話裡有話。這些個讀書人吶,尤其是當大官的,

  其實國師府與禮部還有刑部,自然已經有了一連串的秘密部署,只等陸繁露鼓動舊部,來個二度逼宮的好戲。剛好陳平安也可以看一看剛剛掌權的馮界幾個年輕金丹的手段,要麼被潑一盆冷水,要麼讓朝廷刮目相看,對雙方而言,長久來看都是不錯的。

  宋和笑道:「那咱倆換個座位,我來當國師?」

  陳平安唉了一聲,擺擺手道:「陛下是何緣故要造自己的反。」

  佟文暢笑呵呵道:「陛下,國師,事先聲明,我可什麼都沒聽見。」

  晉青他們爽朗大笑,楊花也是萬分訝異,君臣之間還能這麼聊天?

  議事結束,陳平安獨自踱步回了國師府,請魏神君幫個小忙。

  在北俱蘆洲盧氏王朝京城締結盟約一事,已經敲定日期,選了個良辰吉日,就在半個月之後。

  宋和與大端王朝皇帝都會近期趕赴北俱蘆洲,陳平安就建議皇帝不如早點動身,國師府這邊已經安排了一份日程,除了崇玄署雲霄宮是肯定要去的,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也該去一趟,濟瀆靈源公沈霖的南薰水殿,龍亭侯李源的府邸,是不是也可以去看看?北邊一些的,火龍真人的趴地峰,如果還有閒餘光陰,是不是也應該去一趟?

  皇帝宋和就順水推舟應承下來,能夠列席小朝會的大驪重臣、高位神靈,全是聰明絕頂的人精,哪裡看不出皇帝陛下在跟國師唱雙簧呢。

  大驪皇帝跨洲盟誓,化名蘇勘的那位老車夫,肯定是要隨行的。

  不過總是要以防萬一,問題是小陌需要閉關,謝狗也在護道觀道,所以陳平安就去問裴錢的意思,願不願意陪同皇帝宋和走一趟大源王朝京城,裴錢很爽快就答應了。反而是宋和說不用麻煩裴宗師,大驪皇室供奉和隨軍修士都是值得信任的。

  陳平安思來想去,就想要勞駕劉叉幫個忙,暗中護衛皇帝宋和,已經在黃湖山那邊搭了個茅棚的劉叉,剛剛摸准了那邊的魚情,而且才打下了窩,直截了當說沒空。

  當時只是幫忙捎話的魏檗,也不願無功而返,就說乘坐跨洲渡船放長線於海,也是極有滋味的,聽說鬼蜮谷地界亦有一處湖泊有種仙裔魚類,既看釣技,也看運氣……由著魏神君絮叨了一通,劉叉只是盯著湖面,笑呵呵道:「魏神君可能忘了,我當年就是在海上,被陳淳安逮住不放,才從十四跌的境。」

  老聾兒更是不願出山,他又不是沒當過皇帝老兒,誰比誰金貴吶,做甚扈從活計?哪有在山中傳道授業、栽培美材來得緊要!都不肯讓魏神君把話說完,風骨凜凜直接與魏神君撂下一句,若是山主強迫我,這次席不當也罷,明兒就回拜劍台閉門思過……老聾兒一揮袖子,徑直轉身回了課堂,立即換了面孔,與那些晚輩學道人繼續講解一篇上古行氣訣的優缺。

  他娘的,是陳平安的請求,又不是我披雲山腆著個臉請你們出山做事,泥塑神像尚有三分火氣呢,於是魏神君也撂挑子不幹了。

  不過對老聾兒,魏檗倒是反而內心親近幾分。

  陳平安收到魏檗的消息之後,只好親自飛劍傳信,臨時通知即將動身趕赴龍象劍宗、尚未離開還劍湖臨時道場的竹素。

  這位剛剛躋身仙人境的女子劍仙,倒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說正好領略一番北俱蘆洲的風土。

  先前在還劍湖畔,她就跟寧姚聊起了北俱蘆洲的劍修,寧姚的兩句心裡話,讓竹素百感交集。

  「希望那邊的劍修,再不要舉洲祭劍了。」

  「若是當年寶瓶洲被蠻荒妖族攻破,我們未必會馳援中土神洲,但是我們一定會救北俱蘆洲。」

  ————

  扶搖麓私人道場,本是為了證道飛升而設,對於一個一境修士而言,意義何在。

  陳平安又不願浪費仿冒的三山符,按照市價怎麼都能賣出不少的神仙錢,還得看情分才肯賣的那種。他就乾脆住在了國師府,查閱了些檔案,既有官員履歷也有各州賦稅情況,校書如掃塵,一面掃一面生,以陳平安的「看書」習慣,查檔案就更是如此了,每當以筆圈畫出了幾個名字、數字,就要順藤摸瓜,讓容魚取來幾本冊子、甚至是一大摞文書,他再翻閱再圈畫再看新書……好像就沒個盡頭。

  陳平安批註一份公文,頭也不抬,對輕輕將檔案放在桌上的容魚說道:「你先休息。」

  容魚柔聲問道:「國師,要不然讓廚房那邊準備一頓宵夜?」

  陳平安搖頭道:「不必了。」

  容魚說道:「近三日的安排,都已經寫好了,若有臨時調整,國師與我知會一聲。」

  陳平安瞥了眼那幾張張金粟紙上邊密密麻麻的人名,再以蠅頭小楷標註所見人物的官身,具體到什麼時辰初刻正刻,這幾張金粟紙下邊,還有一本小冊子,是按照他的要求,形成的定例,附上了簡略梗概……陳平安放下毛筆,揉了揉眉頭,自嘲道:「越來越佩服關老爺子、沈沉董湖他們了,當官真是體力活。」

  要不然怎麼說是公門修行呢。

  一境有每一境的風光,縣令有縣令的職責,國師有國師的政務。

  自從進入國師府以來,陳平安差不多是每一刻鐘,見二三人不等。抑或是兩刻鐘見一人,不過這類情況不多。

  容魚笑道:「至多兩個月功夫,國師就會愈發胸有成竹了。」

  崔先生曾經跟她和符箐說過關於「用人做事和勞心勞力」的異同,受益匪淺。

  確實,崔瀺在大驪擔任國師之後,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先是事無巨細,舉輕若重。繼而側重用人,舉重若輕。最終……即便是容魚和符箐,也說不上來,就是會覺得崔國師有些孤單。

  陳平安突然笑道:「偶爾會想,我當年如果能夠早點進入國師府,大師兄會不會就輕鬆一點。」

  容魚認真思量一番,耿直說道:「國師若無那些歷練,早個二十年進入國師府,最多就是當個參贊軍機的文秘書郎,不然就是每天盯著戶部的帳簿,就崔先生的脾氣,國師那會兒肯定要挨最多的罵。」

  陳平安忍俊不禁,背靠著椅背,雙手抱住後腦勺,點頭道:「也對。」

  二進院落那邊的官屋,還有些光亮。

  國師府是允許文秘書郎在這邊過夜打地鋪的,也有兩間耳房有簡易的床榻被褥,供他們休歇。但是崔瀺不太喜歡他們通宵達旦勞碌公事,甚至可以說是反感,除非確實有緊急軍務需要處理公文,崔瀺的態度很簡單,什麼人做什麼活,什麼官算什麼帳,他這個國師心裡都是有數的,白天處理不好的事務,拖延到晚上才能做完,是一種本事?

  雖說如此,崔瀺倒也沒有禁了國師府的小灶,夜宵還是有的。

  但是大驪國師府的伙食,與那玄都觀的齋飯,有異曲同工之妙。

  夜深人靜,陳平安走出書房,在庭院散步,月光如水,四望皎然,他開始閉著眼睛六步走樁。

  先是跟姜赦一戰,再有那場跟周密奔著換命去的天地通,緊接著就是對付那場天殛。

  陳平安的人身天地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滄海桑田」一說,從未如此的肉眼可見。

  再加上躋身了武道十一境,氣血充沛到了一種堪稱誇張的地步,也就是暫無機會全力出手,

  之前在黃湖山,陳平安其實就想拉劉叉練練手,只是擔心怕劉叉打出了真火,可別一不小心就把黃湖山打沒了,到時候怎麼跟泓下解釋?人家辛辛苦苦跑去桐葉洲幫忙開鑿大瀆,一回到家,發現道場沒了?

  武道成神之路本就與修道成仙之路相衝,一境升為二境鍊氣士,就如在萬軍叢中殺出一條血路,難度可想而知,更大的難度,還是要長久保留這條「活路」,開闢為天地靈氣的河床。簡而言之,武道境界越高,重頭再來的修行鍊氣越難,真是作繭自縛。

  金冠玉袍的宋雲間現出身形,好奇問道:「國師何時重新修道?」

  陳平安繼續走樁,隨口說道:「也急啊,只是急不來怎麼辦,先要確定一千零八座人身氣府的確切位置,毫釐之差就是謬以千里,這是一座浩瀚無垠的迷宮,好在有跡可循,大致的來龍去脈,我還是有數的,目前還剩下三百多個氣府,尚未被找到。」

  找人幫忙確定自身氣府一事,在山上,真是託付身家性命的事情。

  之前在猶夷峰,就是讓寧姚幫忙勘驗氣府位置。

  陳平安打算再跟捻芯這位縫衣人,討要一幅先前的氣府舊圖,至少某些氣府還是能夠按圖索驥的,再者有了新舊對比,本身就是一種微妙的觀道。

  未來的修道之路,陳平安目前有三種預選方案。

  第一,走先前那條老路,煉化出最多的本命物。

  這條道路是最為便捷的,省心省力,但是最費錢。

  所以陳平安跟皇帝宋和開誠布公談了一次,說如果自己選擇某條道路重新修行,那麼大驪的幾座密庫,恐怕就要被自己搬空了。

  宋和直接抬起手掌,說道:「別跟我聊這個,我不怕國庫空虛,只怕國師無法儘早躋身十四境,只要國師將來說有一線機會合道了,到時候就算我宋和必須親自與大端曹氏、大源盧氏皇帝借債,絕無二話。」

  陳平安笑著點頭,「假若真有那一天,陛下可別跟我裝傻,說記不得當年說過什麼。」

  宋和笑道:「我也不與國師說什麼虛頭巴腦的,只說為人父,我留下那些幾年幾十年不挪窩的天材地寶做什麼,留給宋氏子孫一個強大的大驪王朝就足夠了。」

  陳平安點點頭。

  這條修道之路,好處是能夠穩步提升境界,十四境之下的捉對廝殺,壓箱底本事足夠多,隱患則是將來閉關追求十四境,極有可能必須散道一場。

  第二,是儘可能追求純粹二字,除了專注於煉劍,不求其他任何外物。

  剛好跟真武山談好了那筆買賣,龍脊山的磨劍石,估計足夠支撐他證道飛升。

  第三,嘗試在三境柳筋境的一步登天,直接躋身上五境。

  宋雲間問道:「好像國師內心,不是特別著急大驪疆土的并州改道一事?」

  陳平安笑道:「憑空多出那麼多的官位,誰來坐?那麼多的官帽子,誰來戴?」

  宋雲間疑惑道:「大驪朝野英才濟濟,一洲半壁江山呢,還缺合適的官員?」

  陳平安問道:「等到大驪邊軍返回寶瓶洲,官場座位已經嚴絲合縫了,他們怎麼辦?」

  宋雲間恍然。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才有資格說一句,相見俱是太平人。」

  宋雲間眼神明亮起來,是啊,終於相見俱是太平人了。他斂去身形,去了隔壁的花園,再不打攪國師的散步,散心。

  新建國師府擴大為三片地界,居中的建築群,依舊原封不動,保留原有規格,中軸線上的三座院落,依舊有那梧桐、古松和桃樹。此外左手邊開闢出了一座花園,文秘書郎幾乎都是凡俗,他們也能到這邊散散心,養養眼,換一換心情,不必擔心放個屁都可能飄到三進院落,吵到國師。

  余時務,蕭形,豆蔻,仙藻,以及後到的許嬌切,他們幾個都是修道之士,就都搬去了右手邊的新院落,郭竹酒暫時負責管著他們,反正誰都沒有什么正式的官身。郭竹酒早早在書桌上堆滿了各色心愛物件,抄手硯,小竹箱,一盆菖蒲,還有一大摞剛剛從琉璃廠買來的書籍,琳琅滿目,都是寶貝啊,由於她的書桌靠牆,郭竹酒就像學塾最頑皮的蒙童似的,把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的,腦袋一趴在桌上,夫子先生們就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還有負責與百花福地花神們對接事務的荀趣,也與他們當了鄰居,陳平安專門給范大澈留了一間屋子。

  蕭形還是時常去灶房那邊調戲廚娘於磬,許嬌切還是一有機會就與蕭形互罵渣滓、賤婢。

  那位少女鳳仙花神吳睬,她來了兩次國師府,都沒有見到貂帽少女,有些失落。

  裴錢跟郭竹酒也是倆夜貓子,夠閒的,竟然在二進院子那邊下棋,不過她們是跟曹晴朗對弈,林守一跟容魚也在旁邊觀戰。

  陳平安臨時起意,湊過去看了看棋局勝負形勢,已經有自知之明了,觀棋不語真君子,只是問他們想不想吃頓宵夜。裴錢神色認真,捻起一枚棋子,只是點頭說好,郭竹酒也說好啊好啊,順便伸手將棋局打亂,說平局平局。曹晴朗無可奈何,裴錢瞪眼,搗啥亂,自己已經想好了一記神仙手,郭竹酒說畢竟是師父教給咱們的,勝之不武了。裴錢一想,說也是。

  林守一笑呵呵,曹晴朗呵呵笑。

  容魚不偏不倚,沒說什麼。

  陳國師板著臉點點頭,一邊說對付倆臭棋簍子,師父如今棋力了不得,已經高到沒邊了,只需拿出三成功力……一邊快步走向一進院落那邊,要親自下廚,露兩手。

  容魚看了眼國師的背影。

  先前曹耕心揭了酒罈泥封往葫蘆里倒酒的時候,一旁的男人眼神直直看著,好像那隻酒葫蘆,也如當年的少年,總也倒不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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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點名

  劍仙徐獬離開桐葉洲西海之濱,跨洲遠渡登陸寶瓶洲,來到大驪京城,造訪國師府。

  按照大驪王朝訂立的規矩,飛升境修士登陸寶瓶洲,需要先與那座仿白玉京報備。

  徐獬將那杜含靈的那顆腦袋和無首屍體,一部分蘊藉道意的靈氣,幾件本命物碎片等,都用袖裡乾坤的手段收好,跟人做一筆買賣,總要「有頭有尾」,錢貨兩訖,清清爽爽。

  他總不能空手走一趟大驪京城,跟陳平安說幾句輕飄飄的話,對方信不信是一回事,徐獬自己就過不了的心關。

  徐獬穿過那條兩側衙署林立的千步廊,來到了國師府的街門外,比雙方約定時辰早了一刻鐘,只見一位貌美女子姍姍走出大門,她拱手行禮,歉意道:「徐君,國師還在官廳待客,暫時脫不開身,煩請稍等片刻。我叫容魚,是國師府侍女。國師讓我請徐君先去他書房那邊喝杯清茶。」

  徐獬笑道:「國師事務繁重,理解。」

  街門和府門之間的廣場,立著一堵照壁。好像是那產自介休的琉璃,色彩絢麗。

  過了街門的那一刻,徐獬就是呼吸一滯,一副道身好像深陷泥潭,自己竟是被壓制在了仙人境,這座別有洞天的國師府,明顯用上了極為巧妙的壓勝手段。

  徐獬也無不計較這種待客手段是不是有下馬虎的嫌疑,畢竟是大驪朝的一國樞紐所在,況且大驪對山上的嚴厲態度,一向是被徐獬認可的,早先家鄉金甲洲那邊的宗門弟子,出門遊歷,回了家鄉,儘是些太上皇的做派,真是被捧上天了,等到蠻荒妖族如蝗群入境,這些身份清貴的譜牒修士,絕大多數也就被踩到泥濘里去了。

  徐獬偶爾也會想,是不是也需感謝那些蠻荒畜生,否則早已糜爛不堪的金甲洲,誰能移風換俗?

  當然,面對完顏老景、杜含靈之流,徐獬遞劍從不含糊,畢竟他們連蠻荒畜生都不如。

  徐獬這位新飛升也沒閒著,暗自心算演化一番,假設陳平安請君入甕,自己該如何應對。

  容魚帶著徐獬路過五彩華美的影壁,一起進了府門,又是一堵須彌座的影壁,她卻沒有去桐蔭茂盛的那間院落,而拐去一道側門,去了東邊新開闢出來的地盤,也是一條中軸線三進院落的格局,多了些幾分山上的仙氣,當然不是為了擺闊,陳平安已經在這邊新設了幾座衙門,除了郭竹酒、余時務和荀趣他們已經在此處理公務,還預留了一批暫時空置的官屋。

  先前陳平安從飛升城帶回了十八人,如今類似私劍身份,都是資質、心性俱好的中五境劍修。除了捻芯已經入主牢獄,董不得去了被納蘭彩煥「鳩占鵲巢」、搶了宗主之位的雨龍宗,之後她會決定到底是在金甲洲還是流霞洲開山立派。而范大澈去北俱蘆洲遊歷了,等到遊歷歸來,就會來到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

  此外,暫時將一座臨時議事堂設在京城花神廟的花神娘娘們,她們未來也可以直接來這邊議事。

  二進院落除了抄手遊廊,其實並無空地,因為以仙家手段雕刻出了一幅蠻荒形勢圖。

  徐獬大開眼界,原來蠻荒疆域如此廣袤,他粗略掃了幾眼,仙府道場不下千餘個,山頭都插有一桿袖珍旗幟,上邊除了寫有道場名稱,開山祖師的身份,還有當代大修士的道號,真身,本命神通法寶,道場譜牒修士的大致人數……旗幟也有顏色、大小之分,標註文字也有多寡之別。

  比較顯眼的,有那托月山遺址,半廢的仙簪城,緋妃坐鎮的一條曳落河,還有某空白處標註的「金翠城舊址」,還有一座座山下的世俗王朝,也好認,它們的旗幟顏色都是鮮紅色,顯得極為扎眼,莫非是年輕隱官覺得它們的威脅,要比宗門道場更大?

  徐獬暗自點頭,主動停步,笑問道:「容魚姑娘,我是否可以多看幾眼地圖?」

  官場總是多忌諱。

  容魚笑道:「徐君隨便看,我們這幅蠻荒山河圖,跟文廟軍帳最新的沙盤是一模一樣的,而且每過一段時日,我們就可以完善幾處地盤,在『補圖』這件事上,文廟會與我們互通有無。」

  徐獬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拇指食指捻動,顯然是在用心想事情。

  之所以會答應陳平安去盯著杜含靈,他敬重隱官、欣賞裴錢是一回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劍修徐獬大恨蠻荒。

  即便家鄉的大好河山,人心不古,讓徐獬失望已久,卻也不是蠻荒妖族能夠肆虐一洲的理由。

  只希望陳隱官不是擺個花架子在這邊,做樣子給中土文廟、給浩然山巔修士看的。

  徐獬眯起眼。

  斬將奪旗!

  算我一份?

  陳平安快步走來,拱手道:「見過徐君,久等了。」

  徐獬抱拳還禮道:「國師不必客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座新國師府,模仿家鄉驪珠洞天,小陌和謝狗都幫了忙,我們依葫蘆畫瓢做了些布置,專門針對劍仙徐君這種大修士的。」

  徐獬啞然失笑。

  先前他還不太理解,蠻荒白澤,中土文廟,還有落魄山,他們三方怎麼都會任由劍修白景隨便亂逛。

  等到徐獬親眼見證了那場天地通,看到了白景的那場散道,便明白了萬年之前「遠古道士」、「登天一役」,這兩個說法的分量。

  徐獬開門見山說道:「杜含靈已死。我仍是沒能拘押杜含靈的半點魂魄,被他給爆了金丹和元嬰,只能算是一場虎頭蛇尾的半斬。」

  「我事後悄秘密走了一趟金頂觀,翻遍了所有設置山水禁制的地方,還有數個藩屬門派的密室,始終未能找出他隱匿本命燈所在。讓隱官看笑話了。」

  飛升境,還是劍修,對付個玉璞境,殺之易如反掌,只是未能禁錮魂魄,問題恰好就出在「劍修」上邊。

  徐獬抖了抖袖子,「隱官看一眼?驗證一番?」

  「不必了,徐君親自遞劍,境界跟口碑都是一樣,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好歹是個處心積慮想要擔任一洲道主的玉璞,狡兔三窟,找不到他的本命燈才是正常的。」

  徐獬也沒有堅持,那就太矯情了。

  顯而易見,陳平安根本不介意杜含靈是不是被帶去文廟功德林。

  甚至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是想要藉助「徐君」之手,劍斬此人,一了百了?

  確實事功。

  其實徐獬在御劍跨洲的路數,就想明白了這點,他心中也無任何芥蒂。

  不過徐獬並不清楚一事,他經過上次參加慶典,遠遠觀看陳平安的神態、道氣,跟先前陳平安去蓮藕福地,一位山神娘娘初看湖邊青衫劍客的觀感,是極為一致的,沒有「人味」。

  只不過徐獬只當是在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待久了,見了太多的生死,由不得年輕隱官心軟,必須鐵石心腸,才能熬過來。

  陳平安學那劍俠演義的書上話語說道:「也是他氣數未盡,命不該絕。」

  徐獬會心一笑。

  陳平安說道:「文廟規矩還是要遵守的,我已經跟董夫子和韓副教主聊過此事,他們都覺得沒有問題,寫個二三百字的簡略文字,交由文廟錄檔即可。等我了解大概情況,國師府這邊可以代勞,無需徐君浪費筆墨。」

  不料徐獬說道:「其實我寫那山水遊記的短篇,也非俗手,點綴風景,情致物態,別具手眼。」

  容魚忍俊不禁。沒有想到徐君也是這般言語風趣的山巔人物。

  陳平安笑道:「制式文書又不講這個,」

  徐獬笑道:「無妨,打不了被文廟打回重寫,到時候再讓國師府幫忙修改潤色,將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變成一份平鋪直敘的公文。」

  容魚大為訝異,看了眼這位劍仙徐君。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道:「那我跟文廟商量一下,事先約好,徐君寄往文廟錄檔的文書,若是不合制式,可以直接退回到國師府,三次為限。」

  徐獬點頭道:「好!」

  是文書格式不符體例,才被文廟打回重寫?當然不可能,只因為徐獬在斬殺杜含靈之後,還要繼續去別洲出劍,而這種擅自出劍殺人,是絕對不符合文廟現在規矩的。類似杜含靈這種老奸巨猾之輩,自有手段剮掉所有記憶,甚至連那神魂都能夠動手腳,而且可以通過閉關破境做得天衣無縫,把「舊帳」給徹底勾銷了。

  遞劍之前,徐獬又能夠跟文廟怎麼擺事實、講證據?遞劍之後,如何解釋自己並非出於私怨?

  徐獬不願因此就跟文廟交惡,更不想去功德林喝茶,每天苦讀聖賢書之類的。

  所以陳平安的承諾,意思其實很明確。

  不用去管文廟的看法,徐君只管在浩然出劍三次,由他陳平安擔責了。

  如此一來,徐獬就不必束手束腳,去會一會那幾個早就被他盯梢多年的上五境修士。

  徐獬神采奕奕,「國師說話做事還是很痛快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跟純粹劍修一向投緣。」

  徐獬仔細看過了那幅地圖,心中默默記住,他沉默片刻,問道:「當真不會有絲毫的惋惜嗎?」

  容魚知道這位劍仙是在說國師的「半個一」。

  陳平安跟周密的各自半個一。不是天定的,都是自求而來的,不是某位通天人物的轉身,不是某位遠古高位神靈轉世,這也是徐獬既恨浩然賈生、也不得不佩服文海周密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最大的最多的最不容易的一得一失,總之都在自己的心意和努力。徐君,我問你,如果這不是自由,什麼才是自由?」

  徐獬豁然開朗,「理解了!我輩劍修當有此心!」

  陳平安沉默了一會兒,板著臉說道:「自由是大自由,卻不意味著毫不心疼。也想過一種最好的結果,例如我若是能夠僥倖全勝周密,成了完整的一個一,那麼這會兒劍仙徐君在跟誰言語?是跟一位新的老天爺啊。」

  徐獬眉眼飛揚,大笑不已,劍修已經好多年不曾如此暢懷了。

  容魚也覺得國師的這種解嘲之語,極有嚼頭。

  陳平安之後給徐獬展示了一番堪輿圖的妙用,修士只需手持一枚秘制的符籙玉牒,就能夠「點名」蠻荒某地,修士的一粒芥子心神便可以身臨其境,如同真真切切的遊覽山水,徐獬雖非兵家,卻也知道這份手段的厲害,對未來戰場走向的影響之深遠。

  歸還了玉牒,徐獬由衷讚嘆道:「功莫大焉。」

  若是與誰相處,如沐春風,定然是對方的人情世故更勝一籌。

  徐獬猶豫了一下,說道:「陳隱官,邙山的周頌,她既是劍氣長城的祭官,也是我上山修道的領路人,因此某種意義上,徐獬雖然不算劍氣長城的私劍,但是的的確確受恩於劍氣長城。」

  陳平安點點頭。

  徐獬說道:「國師,我們找個地方聊幾句見不得光的事情?」

  陳平安領著徐獬和容魚走到三件院落的一間不起眼的耳房。

  容魚輕輕關了門。

  徐獬跨過門檻之後,小有驚奇,眼前所見景象,竟是一座建在小土坡上邊的道觀?

  一起登山,兩邊松柏如靈官排列、神將肅立,小道觀名為靈境觀。

  他們走在上坡路上,順便聊了些關於鎖劍符的各自心得,徐獬還提及了專門針對山水神靈的上古「斬首」劍術,威力巨大,例如劍修若想壓勝江河水神,只需尋了源頭,一劍斬落,其影響等同於在一條江河上游築造堤壩。

  徐獬坦言自己尚未將這門劍術煉至化境,有朝一日,只需一劍悄然遞出,甚至能夠導致未來十幾年之內的大瀆改道,關鍵是遞劍極為隱蔽,因果蒙昧,難以追查。

  徐獬笑道:「道訣、煉法都已經跟國師說清楚了,幫忙查漏補缺。」

  陳平安答應下來,說會跟小陌、白景仔細探討這門劍術,有任何裨益,即刻飛劍傳信徐君,不忘打趣一句,「別被文廟知曉了,小心將來諸洲但凡出現任何線索晦暗的山水異象,就要第一個懷疑徐君。」

  他們並沒有進入道觀,徐獬看著那副楹聯,字數很少,內容極大。

  「乾元用九」。「巽命錫三」。

  徐獬說道:「有筋骨,有神氣,是隱官的手筆?」

  陳平安連忙擺擺手,「是崔師兄手書,我寫的字很一般。」

  徐獬點頭道:「我翻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部印譜,印文都看過,隱官勝在才情橫溢,文思敏捷如下水船。只是金石功力確實一般。」

  陳平安問道:「也沒有那麼『一般』吧?」

  徐獬笑了笑,沒有言語。避暑行宮的風氣如何,他還是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風氣如何,他更是親眼見親耳聽過,如今還當了大驪國師,不缺他徐獬幾句違心的恭維話吧。

  先前徐獬說自己寫山水遊記不俗氣,除了意有所指之外,確實不算什麼假話。

  徐獬好山水喜遊覽,生平所見山河奇景皆親筆繪畫而出,畫軸懸掛滿壁,青綠山水,山川蜿蜒,宛如壁上龍蛇飛動。再在牆上懸掛幾把曾經用過的佩劍,鞘內龍鳴,欲令眾山皆響。

  轉入正題。

  徐獬說道:「首先,是出身桃花福地的陳清流,道號『青主』。還有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談天』鄒子。」

  旁聽的容魚瞬間神色動容。

  陳平安笑道:「都不陌生。」

  徐獬繼續說道:「青冥天下道士,俗名張腳,道號『黃天』。他是一位老十四,隨方設教,歷劫為師。張腳曾言『貧道生平志向在昇平』,此語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當初張腳被迫離開青冥天下,去了西方佛國。現在他已經重返青冥了。」

  「皚皚洲簬山韋赦,新十四。自號三十七峰主人。如今被顧璨作為宗門選址所在的全椒山,就曾是韋赦的私人道場,別號空山,堂號名為繭齋。」

  「這幾位,應該就是那座二十人祖師堂的初創者。」

  「初衷和宗旨,與陸沉的內外篇學問有關。國師要不要猜猜看?」

  陳平安笑答道:「既然徐君都給線索了,估計是那『內齊物外胠篋』?」

  徐獬點頭道:「正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這位老真人贏過一次三教辯論,公開宣稱『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與道祖反著來。我最佩服這位老真人地方,跟徐君還不太一樣,是那碗符水,外加一碗白粥。」

  「至於韋赦,用那背琴囊雲遊四方道士的容貌,曾經主動走到落魄山的山門,算是開誠布公自報身份了。大概是覺得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抑或是有別的緣由,其實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徐獬點點頭,說道:「說句題外話,文聖為何要說陸沉是蔽於天而不知人?」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我也沒有問過先生這個問題,我猜是陸沉把天地人間看得太透徹了,反而找不著自己該站在何處了。不過只是猜測,回頭有機會,我問問先生,也問問陸沉,到時候再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

  徐獬道了一聲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接下來,就是我了,金甲洲劍修,徐獬。」

  陳平安笑道:「最早是曾先生引薦,還是鄒子帶路?」

  徐獬說道:「是鄒子。」

  陳平安恍然道:「看來他先找到的,不是後來的劉材,而是劍修徐獬。」

  徐獬說道:「並非出乎私誼,就要為鄒子辯解什麼,而是鄒子的確早就開始著手布局,針對他認為一定會出現的十五境純粹劍修了。他至今仍然不覺得天地能夠承受此事。在他眼中,三教祖師的十五境,跟一位純粹劍修的十五境,天壤之別。他覺得我們劍修的翻天覆地慷而慨,一定會帶給人間無法想像的創傷,就像……」

  陳平安主動接話道:「就像整整一萬年的太平世道,也只是為了等待一萬年零一天的大劫臨頭,人間所有有靈眾生的消亡。哪怕這等慘劇,只是萬一,鄒子也要未雨綢繆,不允許某位十五境純粹劍修的坐鎮天地,出現一位舉天下之力、聚合人間之心,都無法與之為敵的存在。」

  徐獬好奇問道:「鄒子此心,正耶偏耶?對也錯也?」

  陳平安道:「這種誰都見不著摸不著的『預設』,誰能說正偏對錯?理解的理解,不接受的不接受,各行其道而已,道上相逢見真章。」

  徐獬說道:「賒刀人曾先生。」

  陳平安笑道:「也算舊識了。」

  「已經卸任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的秦不疑,中土曈曨郡人氏,她與白也是一個時代的人物。西山劍隱一脈劉桃枝的師妹,竹海洞天純青的技擊之術,就是秦不疑傳授。」

  「還是熟人。」

  「金甲洲山上第一人,完顏老景。已死。」

  「好像徐君第一次公然現身出劍,就是針對這位成名已久的老鄉,果然是豪傑不問出身,以無名殺有名。」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已戰死。」

  「可惜。」

  「來自三山福地,萬瑤宗宗主韓玉樹。」

  「已經被我做掉了。」

  「中土陰陽家陸氏祖師的陸虛,道號『黃輿』,掌管司辰師一脈。既然國師拜訪過陸氏家族,肯定打過照面了。」

  「哦?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回頭我去天都峰,與陸神聊幾句,看看能否邀請到黃輿道友來我落魄山做客。」

  「流霞洲,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鳶,新飛升,道號『焦冥』。只是千年以來,始終被青宮山荊蒿壓著一頭,一直不得舒展。」

  「蜀洞主的謀略手段,略遜荊蒿半籌,倒是有個好兒子。」

  「遼水宗,仙人芹藻,松靄福地之主,道號『姓蟬』。師姐蔥蒨,正在閉關,尋求飛升。」

  「也是個極擅長在旁看戲、絕不肯涉險的精明人物,虧得是他師姐蔥蒨閉關證道,否則我都要懷疑流霞洲的風水是不是出大問題了。」

  「隱官,我要與之問劍的兩人之中,就有這個芹藻,他其實要比蜀南鳶更早躋身飛升,早就是了。我懷疑他當年早有預謀,準備私自接引蠻荒妖族登陸流霞洲,但是我找出來的三條蛛絲馬跡都被掐斷了。之前我畢竟尚未飛升,不好與之硬碰硬,容易捉賊不成反而落個一身腥臊。」

  「殺芹藻之前,最好順便確認一下他與韋赦有無勾連。至於遞逞中土文廟的那份文書,我來幫徐君捉刀就是了。」

  「說定?!」

  「徐君只管放開手腳遞劍,一位鬼鬼祟祟的飛升境而已,還傷不了浩然元氣。」

  「中土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依舊留在道場,卻早已改頭換面,自家宗門之內無人知曉此事。」

  「可惜了風景絕美的大小龍湫,不知司徒夢鯨能否欺師滅祖,正本清源。」

  「雨龍宗開山祖師,劉晝,新飛升。曾用化名田粟。」

  「在那雨龍宗羽化台,我晚了一步,未能抓個現行。」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其實是韋赦的陰神。」

  「原來如此。何止是伏線千里,山巔的好手段!」

  「南婆娑洲,段青臣,儒家出身,自號『離經』,是歷史上極為年輕的書院副山長。他早年跟陳淳安似有舊怨,很快就離開了書院。某次議事,他說了句風涼話,說倒要看看,陳淳安是怎麼個獨占醇儒。」

  「好,『段青臣』,記住這個名字了。我肯定會找他當面問上一問,親耳聽一聽他的答案。」

  「扶搖洲一位淫祠神靈,行事、道場皆十分隱蔽,只知道他自號紅粉道主。」

  「我會讓文廟留心。」

  「舊隱官一脈劍修洛衫。幾次議事,她對陳隱官倒是從無惡言,反而多是褒獎維護。」

  「以後在蠻荒見了面,必須與她當面道謝。」

  「這洛衫,確實生得好看,也會妝扮。」

  「……」

  「再就是頂替豪素空缺位置的杜山陰,也是你們劍氣長城本土劍修出身,好像他有個叫『汲清』的侍女,來歷不凡。先前議事,有人想要花錢與他購買,不過杜山陰沒有答應。說實話,我看這小子,總覺得不順眼。」

  「我也見之心煩。不否認他練劍資質確實極好。」

  「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的師妹,好像她擅長牽紅線,亂點鴛鴦譜。」

  「等我稍稍空閒幾分,未來我自會安排一段姻緣贈予給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九真仙館,仙人云杪,道號綠霞。他的道侶,已經先他一步,飛升境了。」

  「我跟仗義疏財的雲杪道友,是老交情了。就是有個小誤會,一直解釋不清楚。」

  「什麼誤會?」

  「他篤定我是白帝城鄭居中。」

  「奇思妙想。」

  之後就是那些躋身候補之列的各洲年輕人,例如在夜航船化名蕭寶卷的邵本初,重返正陽山的蘇稼,用過一盞本命燈的懷潛,道士王屋,南婆娑洲的賀不弱,北俱蘆洲那邊,除了作為白裳唯一嫡傳的劍修徐鉉,還有已經元嬰境閉關失敗兩次的林素,等等,候補總計十二人。

  粗略聊過這些人物,徐獬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陳平安,為何感受不到你有半點的憤怒,譏諷,或是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陳平安笑了笑,自嘲道:「好歹當過幾年的隱官,也在書簡湖待過,還是見過一些人心的。」

  徐獬再問一個更大的問題,「鄒子說你跟周密都無煊赫前身,我仍是將信將疑,當真沒有?」

  陳平安搖了搖頭,微笑道:「沒有才是對的,有的話,便像……」

  在想一個恰當一些的比喻。

  徐獬倒是心領神會,接話道:「就要像那做成葷菜模樣的齋菜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也一樣不必將信將疑了,徐君除了劍術卓絕,寫文章也是好手。」

  徐獬揉了揉下巴,「聽著好話,總覺罵人。」

  一座國師府已經別有洞天,走出這間再有洞天的耳房。

  徐獬轉頭看了眼位於這條中軸線最後邊、好似壓軸的正屋官廳,面闊五間,進深九檁,硬山頂,鋪黃綠琉璃瓦,垂脊五獸。

  最為的罕見的,還是門外廊道的九根木柱,額外雕刻有九條栩栩如生的彩繪盤龍,身軀繞柱,龍首高昂。

  徐獬告辭離去,陳平安拱手作別。

  在對面廂房的廊道裡邊,擺了一張藤椅,市井門戶的尋常物,擺在這邊就顯得引人矚目了。

  容魚說道:「國師,上午已經不需要接見任何人了。」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藤編躺椅那邊,躺下後,開始閉目養神,雙手疊放在腹部。

  容魚安安靜靜站在對面的抄手遊廊那邊。

  這邊院子裡邊也是一幅寶瓶洲形勢圖,中間的那條大瀆,將一洲對半分。

  陳平安意態閒適,閉眼說道:「其實可以的話,我更想要讓自家大瀆,變成一條百花之瀆。」

  容魚輕聲道:「國師親自聊此事不合適,不如讓我去與百花福地花神娘娘們提提看?」

  陳平安搖頭道:「那就更不合適了。算了,就這樣吧。」

  容魚看著大瀆南邊的王朝版圖,國師府這邊經常需要變更地圖,

  想起一事,陳平安說道:「跟刑部趙繇打聲招呼,先前聊的事情,做些更改,讓他不要親自露面談,犯不著這麼興師動眾,只需讓一位郎中對接事務即可,免得一下子把那撥盧氏遺民的胃口撐大了。」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我這就去通知刑部。」

  當時陳平安離開猶夷峰,下山之前,單獨與盧溪亭說起了一事,盧氏已經在桐葉洲燐河一帶復國了,國姓依舊是盧,新君就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於祿」。

  還與盧溪亭講明,這件事大驪朝廷自然是知情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於祿又不是在大驪兩州地界起兵造反,行復辟之舉。

  陳平安再讓盧溪亭給那些至今思故國風流的遺民貴胄們捎個口信。如果他們願意去桐葉洲輔佐於祿,可以跟大驪刑部說清楚,這邊非但不會刁難他們,甚至可以幫點小忙。具體怎麼談,可以找刑部侍郎趙繇商議細節。如果擔心是大驪「關門打狗一鍋端」之類的陰謀詭計,他們直接跑去桐葉洲就是了,大驪刑部同樣不會有任何問責,留在寶瓶洲的家眷、產業,更不用擔心會被大驪遷怒,收繳充公。

  盧溪亭聽到國師的親口承諾,當然精神振奮,只是他自認不諳朝政事務,有些怕自己說不清楚,他當然不是懷疑陳國師的用心,而是擔心那些故國遺民會胡思亂想,或是做事拎不清。真說起來,他盧溪亭才是幽居山中修道的神仙,但是跟他們幾次相處,盧溪亭實在是覺得他們過於膩歪了點,經常前一刻還興高采烈吟詩喝酒,只是對著某處山水畫面,就會突然眼淚鼻涕一大把的,痛徹心扉,傷春悲秋起來。只是想要挽留誰多待幾天,就有他們自己的雅致說法,例如伸手指著雨霽天青的朦朧山水,說什麼某君縱使不念故友,忍心捨得此幅米家山水筆墨耶?結果聽了這個說法的那個人就留下了。又或是待客設宴花圃中,偏不擺桌凳案幾,只是使喚丫鬟僕役,搜集落花作鋪墊,大伙兒席花而坐,東道主洋洋自得,撂下一句吾家雖貧素,自有花裀也……盧溪亭跟盧琅嬛經常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盧琅嬛卻是幫忙一錘定音,「我們只管把話帶到,讓他們看著辦,至多提醒幾句。陳國師和大驪朝廷已經給到機會了,到時候是哭是笑,是怨懟是感激,反正都是他們自找的,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又不是他們的爹娘長輩老祖宗,呵,下次再有誰故意拿話旁敲側擊咱們倆,次次用那家國道義要我們表態幾句,老娘再不慣著他們了,非要當場罵人!盧溪亭,說好了,你如果敢幫他們說話,我連你一起罵了!」

  容魚已經返回這邊,她跟國師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該何時等待,何時離開,何時出現。

  既是經驗,也是直覺。

  果然,陳平安說道:「容魚,記一下盧琅嬛,她頗為聰慧,涉世心不淺,許多的獨到見解,都如天生的,栽培得當,未必不能成為黃眉仙一樣的人物。將來她跟盧溪亭都會擔任菅州將軍、副將身邊的隨軍修士,你讓蕭暑和袁容他們幾個,留心她的履歷,國師府單獨錄檔。」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

  陳平安說道:「再記一事。長春宮修士近期會去一趟禮部衙門,主動跟禮部董湖商議農家修士一事,馮界她們未必能夠給到什麼行之有效的東西,讓董侍郎提前打好草稿,最終以雙方共議出來的方案呈遞給國師府,文秘書郎裴璟負責錄檔此事。」

  容魚說道:「好。」

  陳平安問道:「那兩撥人?」

  容魚點頭道:「陪都和地方上的官員,都在趕來的路上了,今晚都可以進入京城。」

  陳平安笑道:「只看他們今夜住在哪裡,出身如何就可以一眼分明了。」

  容魚說道:「看得出來,徐獬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自在。」

  陳平安雙手籠袖,睜開眼,淡然說道:「我也一樣。」

  容魚說道:「剛剛得到消息,永泰縣王涌金想要辭官,但是後悔了,看來還是打算再繼續當縣令。」

  陳平安緩緩說道:「你再讓裴璟記錄一事,只要王涌金膽敢辭官,就通知吏部,他每辭官一次,就直接貶官一級,如果王涌金有異議,就讓吏部直接告訴他,從他起往後三代人就都別想當官了。若無異議,吏部幫王涌金挑選的地方衙署,完全可以隨意,不必知會國師府。等到貶到了九品就去當胥吏文書,讓他返回永泰縣衙,只有在那之後,他才可以成功辭官。」

  喜歡當官?就讓你當一輩子的永泰縣縣令。

  喜歡辭官?就讓你在永泰縣胥吏的位置告老還鄉,往後三代,農耕也好,經商也罷,隨意。

  陳平安說道:「容魚,你模仿我的筆跡,書信一封寄往禮記學宮給茅師兄,就說請文廟查一查那位淫祠神靈紅粉道主的底細。」

  容魚猶豫道:「聽說茅司業於書法一道功力極深,會不會認出字跡?」

  躺椅輕輕晃著,優哉游哉,重新閉目養神的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就叫故意討罵。」

  容魚心中瞭然,女子笑顏如花。她再次返回居中的二進院落,將國師交待的事情一一推進下去。

  在徐獬來到國師府之前,剛才陳平安負責待客的,正是長春宮三位剛剛掌權的地仙。

  新任宮主,馮界。也就是那位在大驪軍方渡船上邊,面對大驪國師也毫不怯場,侃侃而談的年輕地仙。

  醴泉渡船前任管事,甘怡,道號霧凇。她如今卸任管事一職,負責打理整座長春宮的錢財。

  還有一個名叫韋蕤的年輕女修,也是前不久才在那座遠古福地躋身的地仙。

  大驪京畿之地有兩座渡口,一座是不拘身份、誰都可以自由往來的縞素渡,還有一座專門停泊大驪軍方渡船的鳴鏑渡,整個寶瓶洲,唯一的例外,就是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

  醴泉渡船在今日的停靠鳴鏑渡,還是讓很多京城官場的有心人上了心。

  需知大驪宋氏給予長春宮的殊榮,不僅如此,若有修士成功躋身元嬰境,醴泉渡船甚至可以在大驪京城上空緩緩掠過,那位修士單獨站在船頭,她能夠俯瞰整座大驪京城,能夠接受所有進程百姓們的歡呼和祝賀,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都會專程站在大殿之外,給予那位女修最誠摯的道賀。

  事實上,上任宮主,陸繁露當年躋身元嬰境,她就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哪怕是後來繡虎崔瀺擔任大驪國師,依舊沒有改變這項約定,甚至最後一次參加長春宮金丹修士的開峰慶典,崔瀺明確說了,只要他擔任大驪國師期間,此事就絕不更改。

  他一樣會按照大驪宋氏與長春宮的約定,會站在渡船掠過京城的陰影中,遙遙禮敬。

  遙想當年。

  再看今朝。

  躺在藤椅上的新任國師,依舊在閉目養神,只是扯了扯領口,扭了扭脖子。

  容魚在側門那邊停步,悄然返回耳房繼續忙碌去了,她開始習慣性在腦海中復盤。

  先前陪著國師一起待客,容魚才曉得原來那座跳魚山,就是甘怡的私產,是她主動與鄭大風提出,轉售給了落魄山。

  照理說,長春宮在陳平安就任國師之前,雙方就已經有了一份相當不錯的香火情了。

  大概也正因為如此,才讓陸繁露她們誤以為大驪宋氏永遠都是那個虧欠長春宮的大驪宋氏?

  當時在官廳見著了她們三位金丹,國師的第一句話,便是笑問道:「是不是反覆勸說宋餘一起登門拜訪,仍是勸不動這位抹不開臉的祖師?」

  她們俱是神色尷尬。

  國師的第二句話,「學道人總需悟得一理,為何以及如何身與心為仇,陸繁露就不懂,宋餘也不太懂,你們幾個卻要想清楚。」

  之後便是馮界壯著膽子說起了長春宮未來規劃,她們自然是想讓國師大人幫忙把把關,看看她們合計出來的東西,有無大方向上的錯誤。一份不過百餘字的稿子,已經是金丹地仙的馮界卻要在醴泉渡船上邊反覆背誦,連那斷句如何,語氣起伏、情緒如何,都要權衡再權衡。

  既是「好在」,也有「可惜」,國師只是聽了一遍就算,並無任何評價。

  所以她們的想法,到底好與不好,她們心裡沒有底。

  本來都不用一刻鐘的光陰,她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至少沒有犯錯,惹來國師的震怒或是朝廷的清算,長春宮也算險之又險過關了?算是認可了新祖師堂的人選安排?

  不過國師突然好奇問道:「馮宮主,你們長春宮的長春釀,一年到底能釀造出幾壇?」

  馮界雖然不明白為何國師會詢問此等小事,仍是據實稟報導:「至多一百二十壇,若是再多,酒味就不對了,也會傷及靈湫泉的水脈。」

  陳平安笑罵一句,「他娘的京城菖蒲河酒樓跟洛京的鶯花坊,一晚上喝掉的長春釀,都不止一百壇吧。」

  甘怡還略微好些,馮界和韋蕤都被國師大人的一句「他娘的」給嚇了一大跳。

  馮界試探性問道:「國師,朝廷是想要徵用靈湫泉,變為官府釀酒,降低酒水品質,擴大銷量,稍稍緩解戶部壓力?」

  果真如此,長春宮絕無二話。

  在馮界她們這些年輕地仙、許多中五境女修看來,她們長春宮這百年來,就是太過沉醉於被各方勢力眾星拱月的假象了,忘了本。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純屬好奇,隨便一問,不要多心。」

  「你們是不知道,現在都開始有人建言了,不如讓我兼領戶部算了,理由是老本行,吏部的察計評語肯定相當不錯。」

  「也對,既是當慣了包袱齋的,也曾在劍氣長城開過酒鋪。如此說來,你們懷疑我要釀酒,確實合情合理。」

  清晰感受到國師的輕鬆情緒,馮界她們頓時如釋重負。

  甘怡猶豫了一下,主動提議道:「國師,這一百二十壇長春釀,我們長春宮留下二十壇自用,其餘一百壇,不如定期定量交予禮部,一些個朝廷慶典,例如封正某位山水正神,禮部自行調配使用便是了,就當是錦上添花的點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可行。」

  馮界眼睛一亮,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今天覲見國師一直比較沉默寡言的韋蕤,她卻是微微皺眉。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長春宮的山上香火情好,跟禮部董侍郎商量此事的時候,順便再就農家修士一事,爭取商量出一個妥善的章程。」

  甘怡明顯倍感意外,錯愕不已,宮主馮界雖然道心一驚,仍是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容魚心中冷笑,這甘怡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如今大驪朝廷的便宜,是這麼好占的?

  農家修士,在寶瓶洲、扶搖洲和桐葉洲這三洲之地,從未如此「緊俏」過,以至於許多流霞洲、皚皚洲的農家修士,都覺得有利可圖,開始往這三洲跑,但是因為寶瓶洲有個對山上管束極嚴的大驪王朝,所以相對人數最少。此外寶瓶洲本土的那撥農家修士,戰時「服役」於大驪王朝各州,即便是無償墾荒耕種,也全無怨言,當然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戰後,尤其是來自南方的那些譜牒修士,他們就想要歸鄉了,按照大驪宋氏新訂的條約,每年那份俸祿薪水,本就微薄,哪裡敵得過一份越來越濃重的鄉思?

  鄉思之外,到了紛紛復國、恢復道場的寶瓶洲南邊,當那帝王將相的座上賓,恐怕一位山上地仙也要奉承一個下五境境農家修士幾句,不比在大瀆北部的大驪王朝舒服多了?

  馮界三人離開國師府,重返醴泉渡船,甘怡滿心愧疚,說自己畫蛇添足了。

  馮界卻是搖頭笑道:「萬事開頭難,就怕有心人,只要我們能夠解決越多的問題,長春宮就能贏得更多的尊重,一座祖師堂渙散的人心,反而能夠憑此重新凝聚起來。」

  韋蕤以心聲說道:「我猜國師拋給我們這麼一個天大的難題,未必是要看我們的章程,寫得到底有多好,多紮實多可行,而是朝廷要看一看我們新長春宮的大部分道心。所以我們只管盡心盡力,不用太過擔心後果嚴重。只不過此事,我們三個知道就行了,絕對不可以對旁人提及。」

  馮界笑眯眯捏了捏韋蕤的臉蛋,「韋仙子不是平日裡最喜歡翻閱兩部印譜嗎,還要作些集句詩哩,今兒見著了印譜主人,咋個一句話都不說啦。」

  長春宮的女子,愛憎分明,過於牽涉紅塵的男女情愛一事,別家仙府總是藏藏掖掖,小心提防,她們卻是沒有任何規矩約束、禮法妨礙,時常有長春宮的譜牒修士,與那山下凡俗男子婚嫁,在紅塵里一起渡過幾十年光陰,她再返回山中繼續修道。

  韋蕤羞惱不已,與馮界嬉戲打鬧幾句,她幽幽嘆息一聲,喃喃道:「馮宮主,霧凇師叔,我們長春宮要小心再小心了,不是什麼榮辱,而是生死存亡在此一舉。」

  馮界點點頭,正色道:「就當是背水一戰了。」

  旋即變了臉色,馮界笑眯眯,或者準確說來是色眯眯道:「韋仙子,你覺得……」

  韋蕤最是曉得這位宮主的閨閣德行,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馮界你這個八婆!休要胡說!」

  甘怡看著兩位師門晚輩的相互打趣,再看那渡船窗外的雲海滔滔,道心一寬,天地便寬闊。

  下雨了。

  烏雲密布,一場驟雨。

  宋雲間懶洋洋,沿著抄手遊廊散步來到這邊,看著對面廊道裡邊的藤椅。

  雙方就像隔著一座四水歸堂的天井。

  陳平安雙手籠袖,聽著風雨聲,笑問道:「見著花開花落花復開,攖寧道友作何感想?」

  在那院子,寓意大驪國祚年數的一樹桃花,先前是六百五十朵左右,距離八百朵不算太遠。

  結果一場天地通過後,直到年輕國師從大綬朝返回大驪之前。宋雲間親眼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六百多朵桃花,就那麼陸陸續續,飄飄晃晃,落了滿地,自教宋雲間看得道心不穩,欲哭無淚。

  一樹桃花只剩餘八十六朵的慘澹光景。

  好在臨近子時、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桃花復開,綻放滿樹,重新恢復到了六百朵。

  至今想來,宋雲間仍然心有餘悸,苦澀道:「凡俗攀援高崖懸峭,登者如彈珠萬仞,當然會神骨驚竦。」

  陳平安笑道:「現在才知道大驪宋氏的護道人,不是這麼好當的,更不是躺著享福?」

  宋雲間收斂了心緒,笑了笑,抖了抖袖子,神色洒然道:「跋山涉水,先示以奇崛險怪,驚濤駭浪,再示以大好河山,風景獨絕,正是山靈水仙著意處也。」

  國師府的很多事情,例如每日接見了誰,聊天的大致內容,每月都會匯總整理一次,呈交給御書房,讓皇帝陛下過目。

  這不是皇帝宋和的要求,而是國師府自己訂立的規矩。

  由容魚負責此事。

  宋雲間以心聲問道:「真打算將容魚作為下任國師栽培啊?」

  陳平安反問道:「有何不可?」

  由女子擔任國師,案例多了去。中土的大端王朝,裴杯是國師,曹氏不就是浩然第二王朝。

  還有青冥的青神王朝,女子國師白藕,她還是青冥天下第三的武學宗師。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上次自己和陸掌教一起做客蠻荒,曾經路過一個叫雲紋王朝的地方,也有個名叫白刃的女子國師。剛好跟那個道號「獨步」的皇帝,好像是叫葉瀑來著,聊得比較投緣,對方非要送給自己十二把飛劍,盛情難卻。

  宋雲間笑道:「自無不可。」

  陳平安說道:「容魚暫時只是候補之一。」

  宋雲間說道:「反正都是好事。」

  陳平安坐起身,「勞煩攖寧道友,幫忙去隔壁拿一下旱菸杆。」

  宋雲間也懶得計較一位堂堂十一境武夫隔空取物有何難,仍是幫忙取來,隨手拋給了那位看似養尊處優、實則偷閒片刻的大爺。

  伸手接了旱菸杆,陳平安好像很開心。

  難得看到國師如此神情氣態,宋雲間好奇問道:「有啥好事?說來聽聽?」

  陳平安也沒有賣關子,說道:「曹慈終於躋身十一境了。」

  宋雲間卻是從國師言語中抓住了重點,「終於」?

  嘖嘖,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比他曹慈提前躋身武神境幾天麼。

  是誰連輸四場問拳?幾座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卻是很不仗義,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宋雲間搖搖頭,自顧自走了,見不得這副小人得志似的嘴臉。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揉了揉臉頰。曹慈躋身十一境,他陳平安可能就是那個天底下最高興的人,都沒有之一。

  伸了個懶腰,他脫了靴子,從藤椅起身,光腳站在廊道中,抽著旱菸,看著院子裡的雨幕,長久沉默。

  人間萬年書。

  一部流水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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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直呼其名

  天色晦暗,大雨夾雜著電閃雷鳴,雨水落在院落,如瀑注入古龍潭。

  纏繞正屋外邊柱子上九條彩繪木塑蛟龍,好像被點睛,愈是晦暗時分,愈顯靈動,好像下一刻就要飛升在天。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挽留那位劍仙徐君,雙方境界,都是新的,此時切磋一場,各有裨益。

  記得當年也是在桐葉洲天宮寺外邊的雨中,跟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有過一場問劍。

  擁有四把本命飛劍的裴旻沒有下死手,殺心反而不如「打招呼」的先手一劍來得強烈。

  裴旻曾以雨傘作劍,丟擲向一座蜃景城黃花觀,差點將陳平安戳了個透心涼,釘死在書牆上。

  至於裴旻是否會藉機躋身十四境,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的忌憚,也不在意。

  裴旻不在那座祖師堂二十人之列,反而比較意外。畢竟他跟鄒子,都是陸台的傳道人。

  一想到曾經結伴遊歷桐葉洲江湖的陸台,陳平安便有些唏噓,雙方早年一別,好久不見了。

  還記得那趟走江湖的山水路程,略帶幾分仙氣與鬼氣,增長了許多見聞和人心。

  若無此鋪墊,後續的書簡湖之行恐怕就要更加難熬了,甚至未必走得出。

  就像一方印材珍稀的印章,底款刻字不行,由於愛惜印材,還能磨掉重刻。可要說一件瓷器破碎殆盡,市井匠人手藝再好,還能如何拼湊縫補?家鄉一座老瓷山,會說話嗎?不會的。

  裴錢和郭竹酒來到三進院子,瞧見了正在吞雲吐霧的師父。

  先前在猶夷峰,師娘寧姚私底下跟她們交待過,勸一勸你們師父,少抽點旱菸少喝酒。裴錢哪敢隨便答應,郭竹酒卻是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包在自己身上。結果下了山,回到國師府這邊,郭竹酒就只是在那頓宵夜桌上,原封不動說了一遍師娘的叮囑,師父一邊給她和裴錢夾菜,笑著說會注意的,郭竹酒就自顧自給了個「優異」的察計評語,看得一旁裴錢沒話說,學都學不來。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笑道:「徐獬剛走,怪我,應該讓他跟你們閒聊幾句的。徐獬的劍術,並不駁雜,但是我猜同時擁有好幾種失傳已久的上古劍術,能夠讓劍修的鍊氣,鑄造,磨劍,壓勝,殺敵,養劍一氣呵成,我總不好追著詢問什麼,你們是晚輩,徐獬暫時還是一介散仙,卻是可以不必太過講究這些道統傳授的忌諱,徐君大方,性格豪邁,行事瀟灑,說不定喝點小酒,一高興,就要主動傳授你們一兩種上乘劍術。」

  如此說來,徐獬主動提及那門「斬首」劍術,既有讓他和白景小陌幫忙補全、提升劍道高度的互利想法,也有通過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轉授給裴錢的意圖?

  徐獬一直毫不掩飾自己對裴錢的欣賞,既有前輩對晚輩的青睞,也有看待同道中人的認可。

  宗師「鄭錢」,在金甲洲山上山下的口碑,確實沒的說。估計要比什麼隱官、大驪國師更管用。

  徐獬起先也想不明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武夫,為何跟他如出一轍,如此痛恨蠻荒妖族。

  等到知道了她的真名,是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開山大弟子,徐獬便覺得水到渠成,理所當然。

  郭竹酒躍躍欲試,「師父,話趕話了,我恰好有一種壓箱底的武藝絕學,勤學苦練多年,如今已經大成,幫忙掌掌眼?看看距離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差了幾步路?」

  陳平安有些好奇,笑道:「好啊。」

  郭竹酒抬起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師父,師姐,我這套劍術最適合雨天耍,要教你們曉得何謂名副其實的潑水不進,劍走如游龍,再精通卦算、未卜先知的敵手,也預測不了我下一劍招,只因為連我自己也不……」

  郭竹酒剛要跳躍到院子裡邊去,就被裴錢伸手環住脖子,拖拽回二進院落,說她們就不打攪師父想事情了。

  原來側門那邊出現了容魚的身影,陳平安大為惋惜,郭竹酒這套瘋魔劍法,是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總要親眼看過才能確定。容魚走近這邊,笑道:「國師,我來的不是時候?」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

  容魚說道:「剛剛收到大綬國師劉繞的密信,他跟皇帝殷宓,已經著手秘密動身趕赴蠻荒一事了,但是劉繞有一事相求,希望國師能夠幫忙在中土文廟那邊說說話,討要一份山君入海的秘制關牒,理由是山君殷霓暗中護送皇帝,不是普通的山神涉水,而是前所未有的跨洲遠遊,玉霄宮那邊已經答應了,說願意同行蠻荒。他們擔心自己開口,文廟未必答應,畢竟韓副教主對大綬的觀感實在一般,如果殷氏的請求被拒了,再讓宗主國大驪遞交第二封文書,有可能顯得陳國師太過強勢了,在文廟那邊惡了印象,還不如請國師直接與文廟對接此事。」

  陳平安呵了一聲,笑道:「劉繞這麼善解人意的?我不得幫了忙,還要寫封感謝信給劉繞。」

  容魚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再寫一道公文給文廟,說建議允許山君殷霓跟隨皇帝殷宓、國師劉繞同行蠻荒,書信的筆跡用大驪館閣體,寫完之後,你去書房自行提舉國師印蓋章、鈐印公文就是了。」

  容魚猶豫道:「國師,於禮制不合。我不能擅自動用那方國師印,即便是國師看著,我也不能動它,必須是國師親手鈐印才符合規矩。」

  陳平安擺擺手,「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容魚只是不肯,她眼神堅毅,堅持己見,「國師,這不是什麼可以便宜行事的細枝末節。」

  陳平安只好解釋道:「我即將重新修行,到時候就需要經常閉關,中五境,或者說是前三境,一境必須每有一境的重要閉關,到時候怎麼辦?國師府可以秘密錄檔此事,容魚,你每次提舉鈐印,就讓郭竹酒盯著,你們各自記錄每一道文書,我出關之後會比對勘合,確定無偏差無缺漏,當然我也會就此事書寫一份秘錄,不怕皇帝陛下或是下任國師查帳。」

  容魚神色複雜,默默點頭。

  陳平安岔開話題,「容魚,你聽沒聽說過一樁殷氏開國皇帝的典故,跟那位女子山君有關。」

  容魚想了想,迅速翻檢記憶,她很快說道:「據說殷氏太祖皇帝北征之前,當時前朝京師人心鼓譟,喧言軍中欲立點檢為天子,奪取孤兒寡母的江山。太祖聞言憂心忡忡,返家與家人言語,詢問謠言洶洶,將若之何?太祖姊正好在廚房,她以麵杖擊太祖,逐之曰丈夫臨大事,可否當自決於懷,為何來家中恐怖婦人?」

  陳平安笑道:「殷霓還是很有決斷的。」

  容魚神色為難道:「國師,我當然也是女子,只是也不能學她,慫恿國師篡位稱帝啊。」

  陳平安拿煙杆指了指雨幕,再點了點她,沒好氣道:「大雨天說笑話是吧,你自己覺得冷不冷?」

  容魚抿嘴笑眯起眼。

  陳平安說道:「將大驪幾座寶庫的所有寶物都列個單子,大體上按照五行劃分,編訂出五本冊子,再單開一冊,掐尖,將最值錢的,都撥劃到這本冊子。我近期需要仔細查閱。」

  容魚點頭道:「明天辰時初刻,一定將六本冊子準時放在國師桌上。」

  陳平安建議道:「你也是純粹武夫,可以找裴錢切磋,我這開山大弟子,學拳快,教拳也不差的。」

  容魚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天大的好事,與國師致謝,施了個萬福,再將話題轉回公務,「紫煙河金蘆府那邊,已經有結果了。」

  按照容魚的說法,渡船校尉周貢,他在得到國師的授意之後,親自帶人在半天之內完成了三場審訊,一場在渡船,後邊兩場就在紫煙河金蘆府的祖師堂,「升堂」辦案。除了那個要跟國師問拳的金丹境武夫燕祐,還有當時幾位遠觀看戲的女修,以及金關祖師,還有紫煙河的幾位盟友,例如蘭婷等人,都已經給出各自的證詞,可以自證清白。

  之後禮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雲山巡檢司,也都已經各自秉公回復,三方除了調閱抽取檔案,還秘密徵詢過當地山水神靈和城隍爺。證實燕祐確實是腦子發熱,幕後並無人唆使,當真就只是他想要在一位心儀女子那邊顯擺。

  陳平安啞然失笑,多少劍仙豪俠,被情之一字,弄得暈頭轉向。魏晉如此,范大澈亦是如此。

  容魚說道:「紫煙河之外的三個門派,各家祖師當然是虛驚一場,燕祐因禍得福,跟隨周貢來到京城,很快就會正式擔任帳內武秘書郎,因為他是金身境武夫,按照邊軍慣例,官場起步不低,只要通過一段時日的行走歷練,很快可以得到一個武勛虛銜。」

  「不過根據禮、刑部傳來的諜報,得知自家祖師、掌門是是被大驪邊軍喊去問話,已經有十數位譜牒修士偷摸離開門派,生怕落個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下場。估摸著這會兒他們已經被抓回那三家的祖師堂跪著了。」

  說到這裡,容魚嘆了口氣,從老鶯湖引發的意遲巷和篪兒街變故,到長春宮這種寶瓶洲頂尖道場,再到紫煙河這類二流仙府,其實已經可以看出很多的問題了。不去動,好像歌舞昇平,國祚千年,動了,只要被人一撕開,全是粉飾太平的爛膿,鮮血淋漓。所幸來得及。

  容魚既相信崔國師,也相信陳國師,更相信大驪王朝的底蘊,既相信關老爺子、沈老尚書他們這些懷揣著希望的老人,更相信那些今天還不曾走入朝廷中樞、疆臣之列的年輕人們,一定可以讓大驪朝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軍心到民心,都是向上的,更好的。

  陳平安一般不太過問已有定論之事的細節,但是紫煙河一事,顯然比較上心,問道:「金蘆府祖師堂裡邊,就沒有幾個敢跟周校尉據理力爭的年輕人?」

  容魚搖搖頭,「畢竟馮界、韋蕤這樣的人物,既有想法也能有所作為,其實並不多。」

  陳平安說道:「一個人的心氣和眼界,也是一點一點養出來的,心計和手腕都是在一件件事情上歷練出來的,跟武夫餵拳差不多。」

  「慢慢來吧,有些事情需要快刀斬亂麻,撼大摧堅總要徐徐圖之。朝廷如何處置長春宮,是做給神誥宗、雲林姜氏這些大道場看的,而紫煙河這種實力的仙府,終究還是大多數,朝廷的耐心要適當好一點,反正也不怕他們誤會什麼,誤會裡邊見了血,更容易讓活人長記性。」

  容魚點點頭,深以為然。

  陳平安笑道:「聰明叢裡邊找呆漢,傻子堆里尋聰明人,兩者都不容易。」

  容魚認真思量國師這句話的用意。是打算朝哪塊地盤的聰明人動刀子了麼?

  陳平安忍不住笑著提醒道:「容魚,也不要覺得我說的每句話都有什麼深意,沒那麼誇張。」

  容魚說道:「腦子總是越用越靈光的。」

  陳平安打趣道:「這是我師兄和鄭先生的說話口氣。」

  容魚也就難以接話了。

  陳平安抽著旱菸,眯眼望向天幕,好像在等待什麼。

  容魚順著國師的視線看了看,沒能瞧出什麼門道。

  當年尚未成為大驪北嶽的披雲山北邊地界,有幾家仙府道場結盟,一元嬰三金丹,頗有聲勢。

  驪珠洞天破碎落地之後,兵家阮邛接替齊靜春擔任坐鎮聖人,很快就有一撥仙師來試探阮邛的脾氣、或者說是大驪的底線了。

  金光老祖這幾位德高望重、道力深厚的祖師爺便帶著些嫡傳弟子,聯袂遊歷山河,違禁進入轄境,結果就被離開鐵匠鋪的阮邛去往雲海中,一口氣打殺了數位女修,為首婦人,頭簪金釵,她還是一座仙府的掌門。之後紫煙河金關祖師討饒了幾句,腦袋依舊被阮邛一手捏爆,當場肉身毀棄,魂魄遁入紫煙河,阮邛倒也沒有對其痛打落水狗,此後一個名叫蘭婷的女修,亦是她家仙府道場的開山祖師,仍是被飛劍捅穿頭顱。只餘下一個最識趣的,跑得快,還算講點義氣,不忘提醒了蘭婷幾句阮邛飛劍的神通厲害之處,可惜蘭婷的最終下場,還不如金關祖師,她那祖師堂直接點燃了一盞本命燈。

  兵家手段,違禁即罰,豈會跟你唧唧歪歪,講什麼人情,說什麼顏面。

  經此一役,不談大驪山上仙師們作何感想。

  只說曾經與阮聖人鬧過一點小誤會的青衣小童,自然也就更怕阮邛了,想當年真是命懸一線吶,虧得自己見風使舵,素有急智,補救及時。

  別看陳靈均後來被嬉皮笑臉的陸掌教戲耍過幾次,也別看阮邛境界在那一本《路人集》當中,屬於境界偏低的,景清祖師可是將阮聖人放在路人集第二頁的。

  當然,躲在自家山頭,偶爾與小米粒、白玄他們吹吹不打草稿的牛皮,陳靈均也敢給到阮邛一個「阮榜眼」的綽號。

  青衣小童在猶夷峰婚宴酒桌上喝高了,臉喝得跟猴屁股似的,給主桌阮邛敬了好幾次酒,

  主動提及這檔子事,青衣小童大嗓門,說了些阮聖人英雄蓋世之類的真心話,大舌頭說著酒話,再配合朝阮邛伸大拇指……阮邛在終於確定這廝不是說什麼風涼話之後,臉上也有了些笑意,確實,跟個小傻子何必一般見識。

  何況,阮邛內心深處倒是覺得青衣小童很有慧根。

  嘴上沒把門,事上有擔當,人傻膽大,有傻福。道心清澈,如一片雲在山中升降,可到底是一片雲。

  更何況當時還有個黑衣小姑娘,站在他身邊,踮起腳尖,一手攥著斜挎棉布包的繩子,一邊伸手擋在嘴邊,與他竊竊私語,說景清喝高了就這樣,阮聖人莫怪罪,也怪今兒婚宴的仙釀喜酒太好喝了些。

  阮邛稍微歪著頭,笑著與小姑娘說理解,理解的,酒水還行,還行,小米粒喜歡就好。

  聊著聊著,阮邛從落魄山右護法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裡,看出了一些她不好開口說的悄悄話。

  阮邛便仰頭喝了一大碗酒,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算是與她道謝了。

  也不知是感謝小姑娘曾經告訴某人的那些個山水故事,還是什麼。

  幾乎一輩子從不與誰客套寒暄的阮邛,讓小米粒以後萬一受了委屈就找他,他會主持公道的。

  當時一位伴郎轉頭看著一位伴娘,伴娘卻是笑容溫柔看著小米粒,她再與心細如髮的阮邛點頭致意,阮邛也與寧姚點點頭,他再看那伴郎一眼,心想這個小王八蛋,總是這麼幸運。

  陳平安抽著旱菸,輕輕吐出煙霧,始終看著垂掛在天地間的那道雨幕,「不單單是看重周貢而已。之於紫煙河這個爛攤子,他是刀尖,之於整個大驪的中等仙府勢力,周貢跟燕祐,都是模山范水,是朝廷很好的一個參考。」

  「此外,不光是大鯢溝一脈的兵家修士,相信整座風雪廟也會給予周貢最大的支持。」

  容魚清楚風雪廟那邊對周貢寄予厚望,一直想要召他回山,擔任掌律一脈的二把手。

  已經是金丹境瓶頸的兵家修士周貢,作為風雪廟大鯢溝秦氏老祖的嫡傳弟子,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甚至不是躋身上五境,而是掌管一艘大驪劍舟。擔任攻守兼備的大驪劍舟的「舟主」,自然要比專門用以運輸兵力的山嶽渡船的「船主」,更為吸引人心。

  禮部董湖曾說按照軍功,校尉周貢當個一州副將,或是某個藩屬國擔任兵部尚書,都能勝任。自然是一種有分寸的溢美之詞,只因為風雪廟和真武山,有許多的兵家修士,都在大驪邊軍和譜牒之間,選擇了前者。而兩座祖師堂多是象徵性挽留一二,從無搬出的案例,讓黃眉仙他們為難,所以大驪朝廷總是要念這份情的。

  跟董湖一起去長春宮做客,當時鳴鏑渡停泊著二十餘艘軍方渡船,是國師府欽點的周貢這艘。

  董湖這種公門修行成了精的老人,豈會心中沒數。

  國師跟劉羨陽是什麼關係,龍泉劍宗跟風雪廟又是什麼淵源。

  何況國師前不久以私人名義,與真武山做成的的那樁買賣,禮部是要按規矩錄檔的。

  陳平安其實還在猶豫,要不要單獨將劍舟、山嶽渡船從兵部,將一部分山上事務從禮部,分別剝離出來,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沒有那麼簡單。

  陳平安說道:「在猶夷峰那邊,我見過風雪廟掌律祖師,敬酒的時候,閒聊了幾句,她是還是很想要躋身玉璞的,只是責無旁貸,不好撂挑子。我故意提及了周貢,她毫不掩飾自己對周貢的器重。因此周貢如果再過個幾十年,返山擔任掌律,也不是沒有可能。」

  容魚完全能夠想像,國師去主動敬酒,那些風雪廟與真武山的兵家高人,跟國師聊天的時候,絕不輕鬆。

  既然武廟姜太公都露面了,至少寶瓶洲兩座兵家祖庭出身的他們,就應該很清楚兩件事。

  如今修道之人,除了閉關的,都親眼見證了那場天地通,但是人間何人作此壯舉,除了一小撮山巔修士,還是不太清楚。中土文廟也在刻意淡化此事,至少目前還不是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早,共斬姜赦一役的三位臨時盟友,陳平安,鄭居中,吳霜降。

  陳平安說道:「投桃報李,禮尚往來。」

  容魚微笑道:「會心不遠。」

  煙霧裊裊,無視暴雨,升天而去。

  容魚再遲鈍,也看出了不同尋常。

  宋雲間憑空現身此地,就這麼幾步路,都施展了縮地神通,由此可見他的異樣。

  陳平安說道:「等下你記得儘可能護住整座大驪京城。」

  宋雲間點頭道:「性命所系,職責所在。國師放心好了,我曉得輕重利害。」

  陳平安調侃道:「神骨俱是驚悚?」

  宋雲間苦笑道:「確實不如國師每逢大事有靜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這也算大場面?」

  宋雲間破天荒質疑道:「這還不算?!」

  陳平安說道:「稍後施展障眼法,不要驚擾京城百姓。」

  宋雲間點頭道:「盡力為之。」

  容魚一頭霧水。

  裴錢跟郭竹酒趕來這邊,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們回屋子待著,只需穩住道心和氣息。」

  她們也就回去了。因為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場,金甲洲和大驪陪都兩地戰場,所以不會跟師父問個為什麼。

  容魚問道:「需要通知五嶽神君嗎?」

  陳平安點頭道:「讓他們穩住轄境氣運就行了。」

  容魚追問道:「中土文廟那邊?」

  陳平安笑道:「沒必要。」

  容魚快步離去。

  陳平安察覺到一縷熟悉氣息的快速靠近京城。

  是即將離開寶瓶洲陸地跨海遠遊北俱蘆洲的徐獬,原路返回了,不愧是劍仙徐君。

  徐獬站在京畿之地的一處山頂,他其實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察覺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道」開道,想要硬生生打破天地禁忌,闖入此方天地。

  徐獬以心聲遙遙詢問,「隱官,是敵是友?」

  若是前者,倒也簡單。

  陳平安笑道:「暫時敵友難料,徐君旁觀即可。」

  徐獬說道:「需要掠陣的話,記得知會一聲。」

  陳平安說道:「好說。」

  天地間,有剝啄聲。

  又好似絲帛撕裂聲響,也仿佛是青瓷器物開片的細微動靜。

  宋雲間竭盡目力,遠眺那道「大門」,率先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青色長裙的高挑女子,容顏模糊,婀娜身軀周遭流光溢彩,層層光暈如水紋漾開。

  哪怕未見容貌,她依舊美得就像一幅世間最具風韻的壁畫神女,歷經千年萬年,依舊風神綽約。

  隨後漂浮出一座好像是用無數顆雪花錢鑄煉而成的雪白高台,有個古怪存在,披頭散髮,遮掩了整顆頭顱,跪在地上,攤開兩條乾瘦的胳膊,顫顫巍巍,腳邊都是倒塌的神台,遍地散亂的遠古祭祀禮器。

  一副白骨,披著紫袍,盤腿坐在一艘獨木舟上邊,他只是環顧四周,抖了抖法袍袖子,探出一隻內里流淌著無數金線的瑩瑩白骨手掌,快速掐指而算,「果然是天地通,銜接斷頭路,竟然真有人做成了,厲害,委實厲害。」

  這紫袍白骨道人每說出一個字,都如天雷滾動。

  一個眉毛極長的魁梧男子,手持一桿大戟,他狀若瘋癲,神色淒涼,眼神卻突然炙熱起來,只是盯著地面上院落中的那一襲青衫,喃喃自語道:「見著你了,終於見著你了。害得我好苦,好苦的。值得,值得的。朝聞道夕可死矣,可死矣。」

  他與那青衫男子直直對視片刻,他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並未膽敢泄露天機,他只是張開手臂,將那杆大戟往大海狠狠丟擲而去,長戟裹挾著巨大的衝勁,劈波斬浪,傾斜釘入大海底部。而他隨後踉蹌坐地,竟是就此坐化一般,化作一陣劫灰,飄散風雨中。

  白骨道人搖搖頭,痴頑。

  約莫八千年後又是一遭循環,何苦來哉。只求故人重逢嗎?為何不肯以新面目見舊人?

  最後是一位廣袖博帶的玉冠婦人,無眉,她習慣性翹起手背,幽幽嘆息一聲,大道流逝如此之快,竟然比預期最壞的結果還要壞上幾分,也無所謂了,能夠脫困,重見天日,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再低頭俯瞰那座城池,她不由得好奇起來,後世人間已經如此繁華了嗎?

  即便跌境了,她只是道心微動,便將整座城池的所有言語、心聲一一收入耳中,道心再動,便已經大概了解了「現況」,浩然九洲,寶瓶洲,大驪朝廷,國師陳平安……

  她用無比嫻熟的大驪官話,嬌媚問道:「你們這邊,還是那仗劍書生與小夫子一起管事麼?」

  她泫然欲泣,「陳平安,如今當真已無青丘了嗎?」

  她驀然現出真身,厲色道:「姓陳的,回答我?!」

  徐獬大開眼界,只是旁觀,就感受到了她的厲害之處,這「婦人」變臉也太快了點,而且太狐媚了。便是徐獬這種對男女事極為寡淡的純粹劍修,只是看了她幾眼,便有些道心失守的跡象。絕不是她刻意為之,簡直就是一種本命神通。徐獬也算讀書不少的,以前瞧見「禍國殃民」「紅顏禍水」之類的說法,只是覺得荒謬,今天信了,親眼所見,不得不信。

  徐獬無法想像陳平安當下處境如何。

  先前為了防止鄭居中與大師兄「兌子」,陸沉曾經走過一趟光陰長河,去尋找那位閽者。

  對方的神職之一,就是負責看守一條光陰長河的「後死者」和「犯上者」。

  陸沉確實見到了這位存在,之後也見到了鄭居中,當然還有那位來自「未來三千年」的劍修黃鎮。也在星辰也只是小如砂礫、層層累積的廣袤「鏡面」之上,見著了許多新舊兩部黃曆上邊的古怪存在,被長久拘禁。

  在夜航船那邊,鄭居中提起過此事。

  大概是一場天地通,無形中打破了某些禁忌,讓這些存在,恢復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身。

  徐獬只見一頭龐然白狐竟是將整座大驪京城環住,一條條碩大的狐尾輕輕晃動。

  它頭顱低垂,盯著國師府那邊。

  陳平安將旱菸杆遞給宋雲間,「幫忙拿一下。」

  人間萬年書,一部流水帳。

  一部流水帳,人間萬年書。

  陳平安問道:「那樹桃花,數量是增了還是減了?」

  宋雲間揪心不已,苦笑道:「國師你說呢?」

  兩手空空,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學至聖先師罵了一句。

  徐獬身邊,一陣清風拂動,轉頭望去,是一位丰神玉朗的青年男子。

  大為驚訝,徐獬笑問道:「曹慈,你怎麼也會三山符?」

  曹慈朝京城那邊,抬了抬下巴,微笑道:「這傢伙教的,他說再晚些切磋,怕我跟功德林那場問拳是一樣的下場,我就學了三山符,趕過來與他好好道個謝。」

  徐獬眼神古怪,聽說過那場曹陳問拳的青白之爭,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過程如何,而是好像輸了的沒輸,贏了的沒贏。

  更讓徐獬覺得匪夷所思的,還是今天的曹慈,竟然如此有……勝負心!

  話語裡,眼神內,氣勢中,曹慈都直白無誤表露出自己的態度了,跟這種沒武德的傢伙問拳,真不能太講武德。

  徐獬笑問道:「依舊穩贏?」

  曹慈想了想,搖頭道:「不好說。」

  相較於那頭體型大如山嶽的青狐,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緩緩升空,他輕輕捲起袖子。

  他看著那顆頭顱,笑眯眯問道:「喊我什麼?」

  那紫袍白骨道人從獨木橋站起身,亦是極快掌握了寶瓶洲雅言,嗤笑道:「分明已是強弩之末,跌落山腳的廢物一個,也有臉在此裝神弄鬼,任你武夫體魄再堅韌,強得過姜赦那莽夫?姓陳的,本座就先來會一會你!」

  陳平安也不理睬這位道號道力都無所謂、形若晾衣架的白骨道人,只是同樣直呼其名,說出那青丘舊主的真名。

  大狐的頭顱就像被瞬間強行按下,不多不少,堪堪觸及大驪京城的外城牆頭。

  它艱難抬起頭顱,「陳……」

  頭顱再次低垂,如磕頭。

  它掙扎不已,十數條狐尾瘋狂飄動。

  卻只能再次磕頭。

  那白骨道人咦了一聲,這廝知曉那狐媚子的真名,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既無神通術法傍身,也無言出法隨的通天能耐,怎麼能夠讓她一而再再而三低頭?即使跌了境,她好歹還是個飛升境……一架早已被淬鍊得堅韌無比的白骨身軀,就那麼毫無徵兆地在空中砰然碎裂。

  不知是何神通,也無調用絲毫靈氣,紫袍道人在遠處恢復全貌,只是沒有繼續言語。

  徐獬以心聲問道:「看不看得出大道根腳?」

  曹慈笑道:「徐君,我是純粹武夫。」

  徐獬換了個問題,「尋常飛升,能挨幾拳?」

  曹慈說道:「最好是一拳都別挨。」

  徐獬又問:「那你呢?」

  曹慈說道:「打過再說。」

  雪白高台之上的那位存在,伸手撥開遮掩面孔的髮絲,露出一張塗滿色彩的面孔,如後世儺戲妝容,以晦澀難明的古語反覆呢喃,不是,不是。

  而那位始終面容模糊的青裙女子,她沒來由想起遠古歲月里的人間道路上,求道者學道者傳道者一線蜿蜒如龍,卻有個遠遠站著的不知名劍修,她曾短暫離開隊伍,與之言語幾句,幾乎從不與人開口說話的劍修,臨別之際,說如果將來有機會的話,替他去看一眼他的小師弟,順便捎句話給他。

  「治學不可懈怠,練劍不必執拗,脾氣不要太好。」

  她只見那個青衫男子抖了抖手腕,開始捲起第二隻袖子。

  也不像個好脾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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