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5章 劫道
別有天地,漆黑如墨,宛如無垠虛空,有星光點點閃爍在中央地界,那是雙方懸停對峙,殺機濃郁,一觸即發。
雙方頭頂有一大片青釉色的天幕,如極深之大水緩緩流淌,此等奇異景象,簡直就是一個作動詞用的“碧落”。
腳下是一條橫亙在天地間的黃色“土牆”,高如劍氣長城,綿延不知有幾百幾千萬裡,就像一條凝固的光陰長河。
距離對峙雙方極遠處,十二粒光亮就像畫了一個粹然金色的圓,結陣在最外。
他們就是連同坐鎮大驪京城的劍修宋續在內,地支十二人,在得到那道白日斬鬼的敕令之後,俱是用上了陳先生贈予的三山符,他們分別置身於寶瓶洲大瀆以北地界的山水道場,站立位置如圓環,好似一隻瓷瓶的一圈瓶口。
化名甘青綠的女鬼,先前大袖一捲,用秘法裹挾了皇帝殷績等人的魂魄,再加上一副皇子殷邈的肉身,從那個手段暴虐的大驪新任國師眼皮子底下,不走“陽關道”,揀選了一條幽明殊途的黃泉小徑,試圖以最快速度逃離寶瓶洲,跨海返回中土神洲。
但他們依舊被一襲青衫給堵住了去路。
這廝如此陰魂不散,如此難纏?!
大綬朝學士蔡玉繕的魂魄,飄搖不定,臉色更是陰沉,肉身被拍了個粉碎的他,心情自然不佳,此刻更是如墜冰窟,蔡玉繕略帶幾分斥責語氣,與那臉色慘白、雙袖過膝的高大女子詢問一句,“蜆,爲何這條早就鋪設好的陰冥之路,都會被他找到?!”
蜆明顯也有幾分意外,眼神空洞的高大鬼物,她望向那個道齡還很短的年輕劍仙,如此年輕的飛昇境,三千年以降,不多的。
頭頂極高處,有七顯二隱,總計九個雲海漩渦,懸在寶瓶洲天幕之外的九條劍光,“劍尖”微微偏移,一直盯梢着她。
讓神識敏銳的鬼物有幾分頭皮發麻,陸芝的本命飛劍“北斗”,怎麼會被他駕馭得如此嫺熟?飛劍北斗還能如此使用?
蔡玉繕有幾分氣急敗壞,“蜆!不要拖延了,速速破陣返回中土,不要給這廝更多佈置陣法的機會。大驪王朝的底蘊,極有可能早就被姓陳的全盤接手了,國師慶典,不過是走個過場……”
蜆無動於衷,置若罔聞。一個走扶龍路數的雜家修士,還調動不了她。
既然鳥有鳥道,蛇有蛇路,那她走慣了陰間路,自然也有自己獨有的“樵徑”可走,能夠瞞過山水正神、和各地城隍的監察。
魂魄被塞回皮囊的殷邈從她身後繞出,身後還跟着如同喪家之犬的一頭新鬼,大綬朝的皇帝陛下,殷績。
陳平安笑問道:“殷績,你這當皇帝的,待遇還不如一位尚且不是儲君的皇子?”
淪爲鬼物的殷績陰惻惻道:“身爲文聖一脈的儒家弟子,膽敢濫殺人間君主,寡人且看你橫行到幾時。”
陳平安微笑道:“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我看過你幾眼,印象比較深刻。”
殷績疑惑道:“何以見得?”
陳平安說道:“你是我見過那撥當皇帝、國君的凡俗當中,最渴望長生不朽的人物,沒有之一。”
殷績好像被拆穿了心思,一時間啞口無言,沉默片刻,“九五之尊,貪念權位,欲求長生不死,有什麼值得年輕隱官奇怪的?”
是啊,在他們這些追求與天地同壽的劍仙、鍊師眼中,人間王朝天子,也不過就是一天天肉身腐朽、陽壽遞減的凡夫俗子罷了。
陳平安說道:“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是如你這般貪念成執念的,終究是少數,少數裡邊,有膽子無視文廟訂立的規矩,秘密跨越雷池,擅自修習仙家術法,你是第二個。怎麼,處處學大驪宋氏?”
殷績大笑不已,“還好,你不是說第一個,確實,你們大驪先帝纔是第一個。陳平安,你是個實誠人,若是我們早些認識,說不定……”
陳平安說道:“說不定你就沒機會來大驪京城了。老鶯湖那頓飯,結賬沒有?是先把錢付了,還是讓曹焽幫忙付賬?”
殷績環顧四周,說道:“果然真被蔡玉繕說中了,你就是在拖延時間,尋找破解這條相互間俱是鬼打牆的道路之法?”
陳平安說道:“死者爲大,你說了算,你們說了算。”
殷績強行壓下心中怒氣,道:“陳平安,這裡也沒有外人,寡人便與你明說了,只要你放過我們返回大綬,締結盟約一事依舊有效,甚至大驪宋氏與大綬殷氏可以分出主次,由你們擔任盟主,除了大綬之外,寡人也可以幫你拉攏幾個中土強國,共襄盛舉,就當是寡人送你的一份賀禮,如何?你的飛昇路數,極其新穎,這個消息一傳出去,除了整個浩然天下都會對你刮目相看,定然是大驪民心所向,你急需穩固境界,肯定有所助力,不費絲毫功夫,頃刻間就可以撈取百餘年修爲道力的天大好事……”
蔡玉繕有些焦急神色,輕聲道:“陛下,不可……”
陳平安冷笑道:“你們仨還擱這兒跟我演戲呢,有賞錢拿嗎?”
殷績皺眉道:“何解?”
陳平安雙手籠袖,擡了擡下巴,“殷績,你這正主趕緊出來吠幾聲。”
蔡玉繕神色微變,迅速斜看了眼蜆,有你用上古秘法遮掩人道氣象,怎麼可能露餡的?
陳平安淡然道:“既然極度貪生,只會更加怕死,蜆這位十四境鬼物,院內酒桌上的一國之主,只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作陪,院外的皇子殷邈,卻是有蜆寸步不離,那麼真相是什麼,難猜嗎?當時我的問話,是看着誰說的,對吧,殷績?”
黃衣少年的殷邈,準確說來,是大綬朝皇帝殷績,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法袍的些許血跡,擡起頭,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神色,由衷讚歎道:“不愧是繡虎師弟,心機果然深沉。”
殷績勸說道:“就不好奇蜆是怎麼做到這一步的?你不是最擅長偷師嗎,若是學了去,豈不是多出一門大神通傍身?崔瀺事功尚未極致,他這位前任國師權柄再大,始終以輔佐之臣自居,陳平安,你可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不如將大驪宋氏國祚,完全操之於手,若是皇帝聽話,你就扶龍,皇帝不聽話,你就隨便換龍。”
陳平安擺擺手,只見右手掌心五雷攢簇,閃電交織如金色遊蛇呲呲作響,光輝映照之下,一張臉龐,半明半暗,“只能學些皮毛的門外漢,就不要妄言事功學問了。噁心不着師兄,卻是能噁心到我的,噁心到我了,我就讓你形神俱滅之前,鳧水一遭,魏浹是在老鶯湖,你殷績連肉身帶魂魄卻是在油鍋裡泡着,跟火鍋似的,一筷子下去就能夾起幾塊煮爛的下水,所以接下來說話,悠着點,敞亮點。”
已經將絕大部分神魂轉嫁給了“殷邈”的“少年皇帝”咬牙切齒道:“十四境,知道什麼是十四境嗎?別人不理解,你這位年輕隱官見慣了大世面,大場面,最是清楚十四境修士的厲害,爲何還要如此意氣用事?!”
陳平安說道:“我太清楚了。所以很清楚‘雨後’的嶄新十四境,水分不小,所以我纔敢掂量掂量到底有多少水分,好爲將來二次做客白玉京做個參考。順着摶泥道友的話說,就是……三喜臨門。”
殷績獰笑道:“瘋子,真是個瘋子。”
老人容貌的殷邈幽幽嘆息,眼神祈求道:“隱官,解脫,求個解脫。”
殷績反手就是一巴掌砸在殷邈的臉上,“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蔡玉繕作揖勸諫道:“陛下,拖延不得了,寶瓶洲五嶽神君也都結陣完畢。”
殷績點頭道:“蜆,速戰速決,能做掉他就做掉,無法斬草除根就先撤出寶瓶洲。”
高大鬼物點點頭。果然她只聽命於“少年皇子殷邈”。
下一刻,陳平安所立位置,如同被蜆以無上神通煉化了一截光陰長河、切割成一塊琉璃錐子,被封禁在其中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出劍的機會,或者說是想法?這麼一大塊五彩琉璃就此憑空消失,陷入一處光陰長河的洄流。能夠困住多久,一刻鐘?還是半個時辰?蜆其實也不太確定。
畢竟這種手段,只拿一個好像姓完顏的別洲年輕飛昇驗證過,對方既非強飛昇,也不是什麼劍修,貌似當年拘了他幾個月光陰?
地支十二人,一下子便失去了與年輕國師的感應。
見那年輕國師着了道,蔡玉繕剛想要出聲譏諷幾句,不曾想腳下一空,而蜆根本沒有出手相救的企圖,蔡玉繕恍惚間便置身於一處詭譎境界中,走馬觀燈,每個瞬間都像有數以萬計的畫面強行塞入他的腦海,飄蕩在扭曲的天地遊廊中,悠悠十年百年?億兆的光彩在眼前快速閃過,蔡玉繕頭疼欲裂,就跟有一隻手在攪動他的腦漿。
終於一個踉蹌,蔡玉繕不再遊蕩在那種幻境中,先是使勁晃了晃腦袋,繼而彎腰乾嘔起來,魂魄終究是沒什麼可嘔吐的。蔡玉繕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處田壟中,滿眼鮮綠色秧苗,頭頂就是烈日,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還拿着一把秧苗,感覺背脊被大日曝曬得幾乎裂開,稻田裡的泥濘滾燙,捲起褲管的雪白小腿上,有幾隻螞蟥正在叮咬,滿臉汗水之外,眼睛流着膿。
蔡玉繕怒吼不已,大聲喊着陳平安的名字,一遍遍咒罵起來,很快就氣喘吁吁,喉嚨灼燒起來的一陣生疼,他想要施展術法,將附近田疇一併打破障眼法,卻是跌倒在稻田中,他趕忙爬到田壟上去,慘也,苦也。天地肯定是假的,亂七八糟的疼痛感卻是無比真實,他糾結萬分,小心翼翼試圖將一隻螞蟥從小腿上揪下,結果就是斷了半截,蔡玉繕頓時疼得滿地打滾哀嚎起來。
學士不識農家苦,百無一用是書生。
蔡玉繕剛剛緩過來,就被一刀劈砍在胳膊上,先是呆住,打了個激靈,然後嗷嗷喊叫起來。
大概就像大驪邊軍說的,讀書人有沒有風骨,給他一刀子就知道了。蔡玉繕顯然風骨不多。
如今大驪王朝地支十二人。除了最後加入的武夫周海鏡,其餘都是崔瀺挑選而出。
宋續,卯。金丹境瓶頸劍修,大驪宋氏二皇子,宋賡的同胞弟弟,公主宋連的二哥。
袁化境,子。元嬰境瓶頸劍修,上柱國袁氏子弟。
他們腳下的道場、城鎮、山頭,各自顯化出一個地支的文字。
先前陳先生跟他們“談笑風生”,由於雙方都懶得使用心聲,所以他們聽得真切。
殷績主動提及那樁秘法之時,韓晝錦和陸翬幾個,都有些神色古怪望向身爲大驪皇子的宋續。
宋續沒好氣道:“退一萬步說,陳先生真要如此作爲,掌控大驪國祚,我能說個不字?”
餘瑜以心聲笑問道:“趕緊的,老規矩,算一卦,看看大致的兇險程度。”
她得到的答案,比較簡明扼要,“對方沒有虛張聲勢,的確是頭十四境鬼物。”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唱一聲,“求佛祖保佑保佑,弟子明兒就去廟裡捐香油錢。”
自從寶瓶洲率先提出了“武評宗師”的說法,整個浩然天下就風靡一時了,有樣學樣,各洲有各洲的榜單。
只要躋身武評宗師,就會身負一洲武運,毋庸置疑,已是浩然共識。
但是練氣士想要說自己身負某國、尤其是某洲的氣運,卻是比較微妙了。
實在是數量寥寥,例如幫忙扶搖洲破了天荒的一洲道主劉蛻,或是擁有一把“扶搖”佩劍的金甲洲劍仙宋聘,都是當之無愧。
臥虎藏龍的寶瓶洲這邊,明面上至多就只有兩位,千年以降,寶瓶洲第一位以純粹劍修躋身上五境的風雷園魏晉,書簡湖的野修劉老成。此外任你是雲林姜氏家主,神誥宗天君祁真,甚至是已經證道飛昇的曹溶,誰敢說自己是個有氣運傍身的?
就算別人都是如此說,他們自己也不敢認。
好像只要誰一認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和定數的大道就要算他們的賬。
只因爲他們既然運勢已然不錯了,何必再去賭個縹緲賬簿上邊的盈虧?
可是大驪王朝的地支一脈修士,若說他們個個身負一定的寶瓶洲氣運,卻是貨真價實,何況他們去過陪都戰場,驗證過了,確是事實。既有實打實的戰功,他們也就不怕被“算賬”,當然,一手打造出“寶瓶洲地支”的那頭繡虎,也由不得他們畏畏縮縮,佔了天大便宜,還敢出工不出力。
昔年,舉一國之力即一洲之底蘊,向他們傾斜了不可估量的大道資糧,繡虎不怕他們吃撐了,只怕他們吃不飽。
懸有一塊“戌”字腰牌的餘瑜說道:“國師給我們安排的大考開始了。”
改豔嫵媚笑道:“不曾想碰到個同道,這要是斬殺成功了,可是大補啊。”
他們的教拳之人,有位居武評四大宗師之首的宋長鏡,墨家遊俠許弱傳授過劍術,大驪王朝舊山君秘傳望氣之術,還有封姨經常與他們傳授一些稀奇古怪的旁門左道,至於大驪寶庫裡邊堆積成山的靈書秘籍,更是任由他們自行翻閱修煉。
昔年大驪鐵騎南下,收繳、整理了無數的山上道書,或是各家仙府門派祖師堂秘藏的真跡,或是奉命主動送來的抄錄本,說是一座書山,毫不誇張。
殺地仙殺玉璞,他們是極爲嫺熟,殺順手了的。
只是尚未有過陣斬仙人、挑釁飛昇的經驗。
不過他們在陪都戰場上刺殺妖族,當時大驪地支不過是初建,餘瑜幾個年紀最小的都還沒有加入,要更加名不副實。
所以地支一脈,當時不管是屬於那座山頭的,都很驕傲,別說是大驪京城,覺得就算在寶瓶洲任何地方,他們足可橫行。
於是只缺了位純粹武夫坐鎮陣眼的十一位修士,在大驪京城有過間隔很短的三次“經驗”,結果都是碰上那位“陳先生”。
天地中央,殷績以心聲提醒道:“蜆,肯定拖延不了一刻鐘的,那個姓陳的,是出了名的後手極多,鬼精鬼精的,你注意抓緊破陣,不可託大。”
高大鬼物點點頭。
這座遮天蔽日的道場,便是她以無數青絲覆蓋而出,最爲鬼氣森森,壓勝的對象,便是所有活物。
宛如一隻倒覆在桌面上的斗笠盞,罩住了陳平安和大驪地支一脈。
蜆現出一尊高達萬丈的巍峨法相,將鳩佔鵲巢的皇帝殷績和替死鬼的皇子殷邈一併收入袖中。
十二個文字,在道場邊界熠熠生輝,如一輪輪明月升空,清輝與那墨色犬牙交錯,相互撕扯起來。
也不見那頭鬼物如何出手,一個大圓圈之上,便依次響起十二個爆竹炸裂的聲響,蜆竟是瞬殺全部地支十二人?
殷績在那袖中作壁上觀,一旁皇帝容貌的皇子殷邈,瞧見這一幕,他倍感意外,如此簡單便解決乾淨了?
他親眼看到十二位地支成員肉身悉數化作齏粉,絕非幻境。
只是不料下一刻,就在原地,十二人便恢復原貌,皆是神色如常,相互間以心聲言語溝通,各司其職,着手開啓第二座大陣。
蜆好像早就猜到了是這般結果,這一次出手更加氣勢磅礴,十二處私人道場附近黑雲滾滾,如墨蛟翻滾,各自負責絞殺一人,掀翻一座道場。
十四境鬼物在開闢出的自家道場之內,運轉本命神通,還是毫無懸念的碾殺對方,畢竟他們連一位上五境都沒有。
只不過比起第一次的勢如破竹,此次連殺十二人的耗時,好像略顯久了點。
一位修士神色鎮定,伸手從袖中摸出一把打磨成珍珠形狀的金身碎片,放入嘴中細細嚼着,好似吃那鹽水黃豆,嘎嘣脆。
餘瑜問道:“還行?”
他神色淡然答道:“很行。”
他叫隋霖,寅。
隋霖是一位精通陰陽五行、青烏堪輿的修士,他不可謂不天賦異稟,能夠不假外物,便可逆轉小天地之內的一段光陰長河,這是一樁神授似的天生本事。只不過此舉,確實過於大逆不道了,很容易就會遭了天厭,天劫在明,天厭在暗,前者會在修士欲想破開大瓶頸之時彰顯,後者卻是無處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抽冷子,給修士來那麼一下。尤其可怕之處,是天厭一多,便是傳說中的天殛。
所以隋霖想要施展這門神通,禁忌極多,代價極大。如果不是被崔國師領進了地支一脈,地仙境界的隋霖,至多全力使用一次,就該導致長生橋崩碎,淪爲廢人一個。
隋霖只是在古籍上看到這個觸目驚心的說法,不是很能理解,他更不想理解,最好這輩子都別理解這個詞彙的真正含義了。
就像老話說的天無絕人之路,崔瀺幫他找到了一條避災的法門,就是吃那些金身碎片,好像假冒成一尊保持肉身的神靈。
此外只說宋續兩把本命飛劍之一的“驛路”,就能夠讓他們十一人一起幫助隋霖均攤傷害,共同承擔大道反噬。
所以說地支一脈十二人,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同道”中人。
他們十二人結陣,此刻何止是心意相通,大道息息相關,陸翬清晰感受到此人的怒火,笑着打趣一句,“罵人也不知道學學珠玉在前的陳先生,一點嚼勁都沒有的。”
地支一脈修士,本就是“含着金湯匙”的天之驕子,一個個開銷起來,也是大手大腳慣了的,但是等到隋霖前不久被國師府侍女之一的容魚領着去了一間密庫屋子,她一開門,隋霖瞬間瞪大眼睛,滿眼金色,“這麼多?!都是我的?!”
容魚淡然道:“修行一事,勞煩諸位各自努力。國師說了,會讓你們見一見何謂真正的天高地闊。諸位不能再當幾隻井底之蛙,小打小鬧了。”
隋霖提醒道:“大道潮水又洶涌拍岸來了。陳先生看着呢,也別太打不還手了。我是無所謂的,幾位‘打手’,自己看着辦。”
按照餘瑜的既定計劃,是先硬扛下三次看看。反正儘可能更多拖延時間是大方向,畢竟外邊還有五嶽神君和大瀆公侯把守第二關呢,當然,別拖到晚上。陳先生說啦,必須白日斬鬼!
一條粗如山峰的漆黑繩索,重重砸向地支一脈那位女子陣師的道場。
“午”字陣師,已經韓晝錦向前踏出一步,她周邊便有天地異象生髮,完全不用掐訣唸咒,無需步罡踩鬥,便憑空出現了一座山土皆是赤色、紫氣濃郁如流雲的仙家宮闕,古樸殿閣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如有無數道家真人正在課業,靈寶唱贊連綿不絕,可與天地共鳴。
這處道場,是有大福緣的韓晝錦,年少登山時偶然入主其中的仙宮遺址,正是遠古桐柏福地的一部分,亦是上古浩然天下真人治所之一。
那條繩索狠狠砸在宮闕由真人唱贊、青詞寶誥造就出來的天籟大陣之上,剎那之間,地動山搖,雪白玻璃似的那層大陣屏障,出現一條條龜裂痕跡。
韓晝錦擡頭望向只是捱了一下便差點崩碎的屏障,難免有幾分心驚,這道青詞屏障,是她剛剛成功煉化一部道書而成,她不是那種妄自尊大之輩,依舊內心頗爲自得,不曾想竟然如此脆弱。
蜆似乎想起了什麼,原本無神的雙眸冰冷幾分,先伐此山,是下意識的行爲,此刻這頭鬼物卻是有恨意神色,揮動袖子,駕馭神通,一尊巍峨法相如神靈持鞭伐山破廟,勢必將那處極爲刺眼的道場打成齏粉。一鞭接連一鞭,將那青詞寶誥蘊藉文字道意造就而出的屏障打了個粉碎,猶不解恨,將那座座宮殿悉數攪爛,讓那些靈寶唱贊再無半點聲息,眨眼功夫,一座古山便已經是溝壑縱橫、黏液墨汁填充、如溪澗流淌滿山的恐怖境地。
女子陣師更是毫無還手之力,被一鞭瞬間當頭劈在天靈蓋上,再次被打了個身死道消的下場,山中不過是多出了條河牀罷了。
蜆也不看滿目瘡痍的仙山,轉去攻伐第二道關隘,那是個站在小山嶺之上的俊逸道士,整座小山都被鰲魚翻背似的拱破,年輕道士身形掠起,在那破碎山石間蜻蜓點水,輾轉騰挪。蜆只是心神微動,破碎不堪的小山便瞬間合攏,將其悶死。
第三處,一鞭竟然落空,在空曠無垠的天地間響起一陣鞭鳴,撕裂開一道長達數千丈的溝壑,內裡滿是哀嚎和嗚咽聲,無數的白骨骷髏在裡邊攢簇翻涌,試圖逃離那條苦海無邊的無水溝壑。
蜆微微訝異,稍稍定睛望去,那是一個道力淺弱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金丹境女子,亦是鬼物。
小小金丹罷了,也能施展出這等道力的障眼法?是了,蜆心中瞬間明瞭,是那山上的描眉客,境界不高,資質尚可。
妖豔動人的女子,迅速瞥了眼那條溝壑裡邊的白骨累累,非但不覺滲人,反而眼饞不已。
她心中大喜,被自己說中了,只要合力將其斬殺了,於她自己而言,必定大補!說不定這輩子都無需考慮尋找大道資糧一事了?
昔年崔瀺所謂的大道契機所在,以邪門歪道躋身上五境之機緣,正是這頭十四境鬼物,正是今日?!
改豔,地支之亥。
她是一位鬼修,暫時金丹境。既是一位山上畫師的描眉客,還是京城那座“著名”仙家客棧的幕後東家。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直到她遇到了同樣珠光寶氣的周海鏡,纔算遇到了勁敵,也難怪她們一開始相互礙眼。
那位小陌先生,送給她一件裝在青竹筒內的法袍。她要是客氣婉拒什麼,就真是有鬼了。
上次“糾纏”大駕光臨客棧的陳先生,她不過是個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既是武宗師又是劍仙的陳平安視線出現偏差,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她甚至能夠讓人“眼見爲實”。至於能夠支撐多久的“真相”,就看她的道力深淺了。
既雞肋,也無敵。說雞肋,是說改豔單獨對上同境界或是高一境界的,確實意義不大,尤其是碰到最擅長一劍破萬法的劍修,尤其雞肋。說無敵,是隻要比她低一二境,那她就真是不費吹飛之力就穩坐釣魚臺了,不用開啓陣法,不用動手,瞬間就起幻境,讓身在其中的修士、武夫乖乖“老死”在秘境中。
所以如果不是這場臨時大考,改豔很快就會去國師府當差。
況且改豔還是一位精通彩煉術、以一頂風流帳作道場的豔屍。女鬼石榴裙下白骨累累,都會是她的裙下之臣。
蜆想了想,下一刻,黑漆漆的天幕,便一隻潔白如玉的山嶽巨手,裹挾着宛如天劫降臨的大道威壓,“緩緩”壓下。
將那坐鎮一座風流帳道場的豔屍,當場拍成一灘肉泥。豔鬼美人瞬間斃命,香消玉殞,風流脂粉飄散。
只不過改豔“臨死之前”,擡頭朝那十四境鬼物投去一份輕蔑笑意,分明是一句無聲言語,老東西,等着便是,總會嚼了你的。
本該再闖一關的十四境鬼物,沒什麼“候補”後綴的蜆,竟是擡起袖子,一記手刀,遙遙當空斬下。
如巨嶽神靈以利刃截斷長河。
但是非但沒有將截流片刻,這條光陰長河不過是跟着她的手刀姿勢,一併下墜出了一個弧度,如同既有一幅韌性的仙家絲帛,始終不斷。
蜆咦了一聲。這條光陰流水,爲何如此牢固?
除了尚未重塑肉身、重現陽間的幾位修士,其餘地支成員俱是被這麼“一拽”,導致他們神魂劇烈顫抖,遭罪不小。
餘瑜大喝一聲,“不妙,賊子要跑……”
整座道場都搖晃起來,只見天地間破開一個大窟窿,出現了一座飄晃不已的拱橋,大袖鬼物已經大搖大擺走在一端,就要過橋。
頃刻間她就已經走到拱橋中央,下一刻就靠近了橋頭另外那端。
餘瑜擡起雙手,使勁一合掌,掌心和手背處雲紋古篆飛快蔓延開來,光彩煥發,如一輪冉冉升起的袖珍明月,明月升空,其中有一位手掌高度的少年劍仙,頭戴一頂芙蓉道冠,穿朱衣佩古劍,雪白珠串綴連衣縫,英俊瀟灑,十分仙氣縹緲。
餘瑜輕聲喝道:“走!”
長久保留一點真靈不改、寄居在這副劍仙皮囊中的這尊陰神,得到主人的這道敕令,身形化虹,祭出的一條纖細劍光更快衝去。
對於這撥地支修士,先前謝狗是做過一番總結的,無非是用縫衣人的路數,處處行僭越之舉,比如兵家小姑娘隨意敕令上古劍仙英靈的陰魂,韓晝錦竟敢擅自煉化上古真人治所,不是向中土文廟那邊交公,還有那個小光頭,在睜眼閉眼間,就能夠造化陰陽與勾連幽明,尤其是你一個修習佛法的小沙彌,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你家師父也不管管啊。
地支一脈配合得天衣無縫,能夠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既然能夠立於不敗之地,那麼第二個關鍵所在,就看殺力高低如何了。
否則就是一場各自比拼道力厚薄的水磨功夫,只看誰耗死誰,終究意思不大。
拱橋之上,地支修士以搬山之術送去阻路的五嶽巨山,不知爲何,一到了橋面上,轉瞬間即是小如土垤,被高大女子隨意踩碎。
拱橋上空,猶有一道大火炎炎的如瀑劍光,朝那女鬼當頭斬下,卻被蜆只是一揮袖子就席捲一空,聲勢浩大的一劍潦草收場。
拱橋底部,兩條由萬餘張驅鬼符籙銜接而成的鏈條,裹纏住蜆的腳踝,可惜她擡腳前行,始終無礙,反倒是隨意將其扯碎。
掌控一截光陰長河走向的隋霖也顧不得錙銖必較,韓晝錦等人瞬間重返陽間,韓晝錦滿臉冰霜,一咬牙,竟是直接將大道根本所在的桐柏道場祭出,砸向了那頭十四境鬼物的後背。
到了拱橋那邊,便小如一方玉印的道場,徑直穿透了女鬼的身軀,再被蜆伸手一抓,將其攥住,隨手丟入袖中。
那隻雪白大袖霎時間獵獵作響,震顫不已。
不斷有呲呲燒烤鮮肉的血腥味飄散開來。女鬼只是神色如常,反正只差一步就可以走到渡口了。
幾乎同時,便有一陣琉璃崩碎聲響。橋頭那一段,早有青衫客在那邊等候。
天地廣闊,拱橋也是不小,只是此時此刻,就像一座只能一人行走的獨木橋,雙方就此狹路相逢。
蜆第一次露出怒容,不過權衡利弊之後,她終於還是停下了腳步。哪怕只差一步,她還是選擇了止步。
先前捱了一刀,吃不住疼的蔡學士翻身滾下田壟,已經咬着牙去山野間尋了些草藥,好不容易潦草包紮一番,也不知捱餓幾天,總算是養好傷口結疤了。也不知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便瞬間瞧見了天邊破碎,大日墜地,田疇消失,他好像也一下子還魂了,從上五境跌爲地仙的鬼物,瞧見了那座拱橋之上蜆的身影,蔡玉繕一愣過後,趕緊扯開嗓子喊了句道友救命……
下一刻,他便發現自己蜷縮在路旁一個估衣攤旁,隆冬酷寒時節,鵝毛大雪在天地間飄着。然後面門上捱了一腳踹,那攤主生得孔武有力,罵罵咧咧,讓他滾遠點,耽誤了生意就把他活剁了,要死去別地方死去……蔡玉繕苦不堪言,瑟瑟發抖,最擅長寫雪詩詞的大綬朝學士,正要卯足勁罵娘幾句,卻見一夥地痞晃盪過來,其中有個壯漢眼睛炙熱,嘀咕一句,洗一洗屁股也能用……
不過這就只是可有可無的小插曲。
餘瑜他們如釋重負,虧得陳先生攔住了那頭鬼物的去路。
直覺告訴他們,這頭鬼物一旦過了橋,五嶽神君他們造就出來的一洲大陣,極有可能就會成爲擺設。
問題是他們地支一脈,還沒來得及祭出那幾招殺手鐗啊。
失去了那座仙宮絳闕,韓晝錦有些失魂落魄。
她這位女子陣師,出身神誥宗的清潭福地,真正的幕後“東家”,卻是上柱國姓氏之一的紫照晏家,後者單獨在她身上,額外傾斜了極爲可觀的天材地寶,耗費神仙錢無數。就像是一筆清潭福地、紫照晏氏、與國師崔瀺的三方買賣。最大的受益者,當然還是韓晝錦。
讓韓晝錦脫離道牒,成爲大驪地支修士之一,作爲報酬,大驪朝廷允諾,將來寶瓶洲會多出一座宗字頭的道觀。事實證明崔瀺並未誆騙天君祁真,後來舊白霜王朝境內的靈飛觀,如今變成了靈飛宮。
不過當時晏皎然,作爲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他覺得增添的道宮,又不是神誥宗的下宗,祁真豈會願意爲他人作嫁衣裳,說不定還要害得神誥宗被分走寶瓶洲一部分道家氣運,未必會點頭。國師,不如換一個說法?
崔瀺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讓晏皎然先談談看。
結果就是……異常順利,祁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好像全不在意神誥宗白白送出一位資質福緣皆是極佳的修道胚子,也無所謂宗字頭道脈是不是神誥宗的香火。晏皎然事後有所明悟,真正的事功,不能看表面的得失,實則全是在人心上邊下功夫。
先前陳平安就提點過韓晝錦,那座仙府遺址,大有來頭,可以去請教封姨。
就連見多識廣的陳先生,都說那將是一樁“天大的造化”。雖然有個“於她而言”的前綴,但是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封姨見着了拜訪火神廟的小姑娘,幫忙一語道破天機,韓晝錦終於找到了真正的陣法中樞,成爲了這座道山的主人。 шшш•тt kǎn•¢ Ο
本來就跟客棧似的,轉眼便成真正道場。在那之前,韓晝錦就像空有一座寶山,明明見了祠廟,卻未曾燒香拜神仙。
不久之後,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劍仙劉景龍,南下游歷期間,受朋友所託,專程去過一趟京城找到韓晝錦,指點她一番陣法。
報酬就是早就得到陳先生暗中授意韓晝錦,而她也確實感激劉景龍堪比傳道人的傾囊相授,於是她就請“有朋友在無酒不歡、與陌生人滴酒不沾”的劉景龍,結結實實喝了一頓熟絡酒。
葛嶺察覺到韓晝錦的心境,以心聲提醒道:“立即收束心神,不要自亂陣腳。”
韓晝錦氣笑道:“說得輕巧!”
年輕道士勸慰道:“既然有陳先生壓陣,總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韓晝錦點點頭,終於放下心來。
自從遇到了這位陳先生,他們的修道之路,可謂是各自迎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葛嶺,未。
他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相對於山澤野修一般自由自在的地支成員,年輕道士比較例外,他還有個公開的官場身份,擔任京師道錄,葛嶺掌管京師道正院六司之一的譜牒司。
要說誰最有可能率先躋身上五境,當然還是袁化境。不過韓晝錦和葛嶺的大道前程,卻是最被陳平安看好的。
看好韓晝錦,是因爲她的那座私人道場,實在是太過珍貴了。而道士葛嶺,除了自身的道心堅定,還有一層額外的機緣,地支一脈,只要有戰功,看似是袁化境獲利最多,其實不然,真相是葛嶺的大道裨益最多。只因爲現在他們境界還低,與山巔修士廝殺的機會並不多,此事並不顯著,相信等到他們陸陸續續躋身了上五境,就會逐漸意識到道士葛嶺的後勁之大,分紅之多。
既然是地支,那麼配以五行,未是陰土。若以人身相配,亥爲頭,未爲脊樑。以地支配臟腑,醜未則爲脾。
故而葛嶺的存在,極其關鍵。
陸翬以心聲試探性問道:“是哪個‘他’?”
少年苟存搖搖頭,“看不出來。”
袁化境已經收起了無功而返的那把本命飛劍“火瀑”,心中有些感慨,同樣是一劍斬頭,效果竟然如此懸殊。
小沙彌趕忙低頭合十默唸阿彌陀佛。
拱橋上,蜆死死盯住那個腰懸兩把佩劍青衫劍客。
那人笑言一句,“十四境鬼物,眼神便能殺人嗎?”
蜆好像沒了耐心。
十四境修士的道心一動,天地間愈發黑沉沉,好像將整條光陰長河都浸染成了一種濃重死氣的墨色。
陳平安瞥了眼她的袖子,“真被宋集薪這個烏鴉嘴給一語中的了,殷績你果然是暗中勾連白玉京。”
看來當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期間,趁着天機紊亂之際,白玉京那邊有高人暗中潛入了寶瓶洲。
靈寶城龐鼎?還是那個擋下謝狗劍光的無名道官?或者都是?
青衫劍仙雙手掌心,輕輕抵住兩把佩劍的劍柄,“此路不通,給老子退回去。”
蜆再無先前收拾那羣螻蟻的閒適氣度,剎那間一張雪白臉龐如有無數眼眸拼湊而成,擁擠翻動,令人作嘔。
你既然要仗劍攔路,就以大道之爭硬碰硬一場,看看到底是新十四的道力更經得起消磨,還是嶄新飛昇底子更厚?
蜆如散道,一身十四境道法如潮水般涌向橋頭。
隱約之間,高山矗立,武夫如神,不以劍術迎敵,他如武道走下山來。
隨便一腳踩下,就將拱橋震顫得橋面粉碎,武夫單以一身拳罡劈開道潮漫天的昏暗夜幕,一拳砸中鬼物道身的腹部,打得天地搖晃,長橋斷裂,再一手扯住鬼物的脖頸,一手拽住手腕,硬生生將其扯斷。
暫時悖逆行散道之舉的十四境鬼物,依舊無法跨過那一步的天塹,反而在無形的道路上一退再退。
蜆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牽連道心的震撼,你當真篡位了?!你這凡俗,竟然當真爲人間武道做主了?!
砰然一聲,鬼物道身碎裂,往四周迸射開來。天地間悠揚響起嫋嫋餘音,長久不息。
陳平安將逐漸化作劫灰的斷肢丟到一旁,卻是將那截袖子一抹,從中滾落出那座道山,再以手掌一拍,掠回韓晝錦那邊。
也不追殺那個在道場天隅一角重新恢復原貌的鬼物。
蜆居高臨下,衣袖飄蕩在天地間,眼神憐憫望向那一襲青衫,譏笑道:“那豔鬼想吃了我,又有誰想吃了你呢。”
他只是與地支一脈淡然道:“繼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