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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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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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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5章 劫道

別有天地,漆黑如墨,宛如無垠虛空,有星光點點閃爍在中央地界,那是雙方懸停對峙,殺機濃郁,一觸即發。

雙方頭頂有一大片青釉色的天幕,如極深之大水緩緩流淌,此等奇異景象,簡直就是一個作動詞用的“碧落”。

腳下是一條橫亙在天地間的黃色“土牆”,高如劍氣長城,綿延不知有幾百幾千萬裡,就像一條凝固的光陰長河。

距離對峙雙方極遠處,十二粒光亮就像畫了一個粹然金色的圓,結陣在最外。

他們就是連同坐鎮大驪京城的劍修宋續在內,地支十二人,在得到那道白日斬鬼的敕令之後,俱是用上了陳先生贈予的三山符,他們分別置身於寶瓶洲大瀆以北地界的山水道場,站立位置如圓環,好似一隻瓷瓶的一圈瓶口。

化名甘青綠的女鬼,先前大袖一捲,用秘法裹挾了皇帝殷績等人的魂魄,再加上一副皇子殷邈的肉身,從那個手段暴虐的大驪新任國師眼皮子底下,不走“陽關道”,揀選了一條幽明殊途的黃泉小徑,試圖以最快速度逃離寶瓶洲,跨海返回中土神洲。

但他們依舊被一襲青衫給堵住了去路。

這廝如此陰魂不散,如此難纏?!

大綬朝學士蔡玉繕的魂魄,飄搖不定,臉色更是陰沉,肉身被拍了個粉碎的他,心情自然不佳,此刻更是如墜冰窟,蔡玉繕略帶幾分斥責語氣,與那臉色慘白、雙袖過膝的高大女子詢問一句,“蜆,爲何這條早就鋪設好的陰冥之路,都會被他找到?!”

蜆明顯也有幾分意外,眼神空洞的高大鬼物,她望向那個道齡還很短的年輕劍仙,如此年輕的飛昇境,三千年以降,不多的。

頭頂極高處,有七顯二隱,總計九個雲海漩渦,懸在寶瓶洲天幕之外的九條劍光,“劍尖”微微偏移,一直盯梢着她。

讓神識敏銳的鬼物有幾分頭皮發麻,陸芝的本命飛劍“北斗”,怎麼會被他駕馭得如此嫺熟?飛劍北斗還能如此使用?

蔡玉繕有幾分氣急敗壞,“蜆!不要拖延了,速速破陣返回中土,不要給這廝更多佈置陣法的機會。大驪王朝的底蘊,極有可能早就被姓陳的全盤接手了,國師慶典,不過是走個過場……”

蜆無動於衷,置若罔聞。一個走扶龍路數的雜家修士,還調動不了她。

既然鳥有鳥道,蛇有蛇路,那她走慣了陰間路,自然也有自己獨有的“樵徑”可走,能夠瞞過山水正神、和各地城隍的監察。

魂魄被塞回皮囊的殷邈從她身後繞出,身後還跟着如同喪家之犬的一頭新鬼,大綬朝的皇帝陛下,殷績。

陳平安笑問道:“殷績,你這當皇帝的,待遇還不如一位尚且不是儲君的皇子?”

淪爲鬼物的殷績陰惻惻道:“身爲文聖一脈的儒家弟子,膽敢濫殺人間君主,寡人且看你橫行到幾時。”

陳平安微笑道:“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我看過你幾眼,印象比較深刻。”

殷績疑惑道:“何以見得?”

陳平安說道:“你是我見過那撥當皇帝、國君的凡俗當中,最渴望長生不朽的人物,沒有之一。”

殷績好像被拆穿了心思,一時間啞口無言,沉默片刻,“九五之尊,貪念權位,欲求長生不死,有什麼值得年輕隱官奇怪的?”

是啊,在他們這些追求與天地同壽的劍仙、鍊師眼中,人間王朝天子,也不過就是一天天肉身腐朽、陽壽遞減的凡夫俗子罷了。

陳平安說道:“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是如你這般貪念成執念的,終究是少數,少數裡邊,有膽子無視文廟訂立的規矩,秘密跨越雷池,擅自修習仙家術法,你是第二個。怎麼,處處學大驪宋氏?”

殷績大笑不已,“還好,你不是說第一個,確實,你們大驪先帝纔是第一個。陳平安,你是個實誠人,若是我們早些認識,說不定……”

陳平安說道:“說不定你就沒機會來大驪京城了。老鶯湖那頓飯,結賬沒有?是先把錢付了,還是讓曹焽幫忙付賬?”

殷績環顧四周,說道:“果然真被蔡玉繕說中了,你就是在拖延時間,尋找破解這條相互間俱是鬼打牆的道路之法?”

陳平安說道:“死者爲大,你說了算,你們說了算。”

殷績強行壓下心中怒氣,道:“陳平安,這裡也沒有外人,寡人便與你明說了,只要你放過我們返回大綬,締結盟約一事依舊有效,甚至大驪宋氏與大綬殷氏可以分出主次,由你們擔任盟主,除了大綬之外,寡人也可以幫你拉攏幾個中土強國,共襄盛舉,就當是寡人送你的一份賀禮,如何?你的飛昇路數,極其新穎,這個消息一傳出去,除了整個浩然天下都會對你刮目相看,定然是大驪民心所向,你急需穩固境界,肯定有所助力,不費絲毫功夫,頃刻間就可以撈取百餘年修爲道力的天大好事……”

蔡玉繕有些焦急神色,輕聲道:“陛下,不可……”

陳平安冷笑道:“你們仨還擱這兒跟我演戲呢,有賞錢拿嗎?”

殷績皺眉道:“何解?”

陳平安雙手籠袖,擡了擡下巴,“殷績,你這正主趕緊出來吠幾聲。”

蔡玉繕神色微變,迅速斜看了眼蜆,有你用上古秘法遮掩人道氣象,怎麼可能露餡的?

陳平安淡然道:“既然極度貪生,只會更加怕死,蜆這位十四境鬼物,院內酒桌上的一國之主,只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作陪,院外的皇子殷邈,卻是有蜆寸步不離,那麼真相是什麼,難猜嗎?當時我的問話,是看着誰說的,對吧,殷績?”

黃衣少年的殷邈,準確說來,是大綬朝皇帝殷績,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法袍的些許血跡,擡起頭,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神色,由衷讚歎道:“不愧是繡虎師弟,心機果然深沉。”

殷績勸說道:“就不好奇蜆是怎麼做到這一步的?你不是最擅長偷師嗎,若是學了去,豈不是多出一門大神通傍身?崔瀺事功尚未極致,他這位前任國師權柄再大,始終以輔佐之臣自居,陳平安,你可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不如將大驪宋氏國祚,完全操之於手,若是皇帝聽話,你就扶龍,皇帝不聽話,你就隨便換龍。”

陳平安擺擺手,只見右手掌心五雷攢簇,閃電交織如金色遊蛇呲呲作響,光輝映照之下,一張臉龐,半明半暗,“只能學些皮毛的門外漢,就不要妄言事功學問了。噁心不着師兄,卻是能噁心到我的,噁心到我了,我就讓你形神俱滅之前,鳧水一遭,魏浹是在老鶯湖,你殷績連肉身帶魂魄卻是在油鍋裡泡着,跟火鍋似的,一筷子下去就能夾起幾塊煮爛的下水,所以接下來說話,悠着點,敞亮點。”

已經將絕大部分神魂轉嫁給了“殷邈”的“少年皇帝”咬牙切齒道:“十四境,知道什麼是十四境嗎?別人不理解,你這位年輕隱官見慣了大世面,大場面,最是清楚十四境修士的厲害,爲何還要如此意氣用事?!”

陳平安說道:“我太清楚了。所以很清楚‘雨後’的嶄新十四境,水分不小,所以我纔敢掂量掂量到底有多少水分,好爲將來二次做客白玉京做個參考。順着摶泥道友的話說,就是……三喜臨門。”

殷績獰笑道:“瘋子,真是個瘋子。”

老人容貌的殷邈幽幽嘆息,眼神祈求道:“隱官,解脫,求個解脫。”

殷績反手就是一巴掌砸在殷邈的臉上,“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蔡玉繕作揖勸諫道:“陛下,拖延不得了,寶瓶洲五嶽神君也都結陣完畢。”

殷績點頭道:“蜆,速戰速決,能做掉他就做掉,無法斬草除根就先撤出寶瓶洲。”

高大鬼物點點頭。果然她只聽命於“少年皇子殷邈”。

下一刻,陳平安所立位置,如同被蜆以無上神通煉化了一截光陰長河、切割成一塊琉璃錐子,被封禁在其中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出劍的機會,或者說是想法?這麼一大塊五彩琉璃就此憑空消失,陷入一處光陰長河的洄流。能夠困住多久,一刻鐘?還是半個時辰?蜆其實也不太確定。

畢竟這種手段,只拿一個好像姓完顏的別洲年輕飛昇驗證過,對方既非強飛昇,也不是什麼劍修,貌似當年拘了他幾個月光陰?

地支十二人,一下子便失去了與年輕國師的感應。

見那年輕國師着了道,蔡玉繕剛想要出聲譏諷幾句,不曾想腳下一空,而蜆根本沒有出手相救的企圖,蔡玉繕恍惚間便置身於一處詭譎境界中,走馬觀燈,每個瞬間都像有數以萬計的畫面強行塞入他的腦海,飄蕩在扭曲的天地遊廊中,悠悠十年百年?億兆的光彩在眼前快速閃過,蔡玉繕頭疼欲裂,就跟有一隻手在攪動他的腦漿。

終於一個踉蹌,蔡玉繕不再遊蕩在那種幻境中,先是使勁晃了晃腦袋,繼而彎腰乾嘔起來,魂魄終究是沒什麼可嘔吐的。蔡玉繕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處田壟中,滿眼鮮綠色秧苗,頭頂就是烈日,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還拿着一把秧苗,感覺背脊被大日曝曬得幾乎裂開,稻田裡的泥濘滾燙,捲起褲管的雪白小腿上,有幾隻螞蟥正在叮咬,滿臉汗水之外,眼睛流着膿。

蔡玉繕怒吼不已,大聲喊着陳平安的名字,一遍遍咒罵起來,很快就氣喘吁吁,喉嚨灼燒起來的一陣生疼,他想要施展術法,將附近田疇一併打破障眼法,卻是跌倒在稻田中,他趕忙爬到田壟上去,慘也,苦也。天地肯定是假的,亂七八糟的疼痛感卻是無比真實,他糾結萬分,小心翼翼試圖將一隻螞蟥從小腿上揪下,結果就是斷了半截,蔡玉繕頓時疼得滿地打滾哀嚎起來。

學士不識農家苦,百無一用是書生。

蔡玉繕剛剛緩過來,就被一刀劈砍在胳膊上,先是呆住,打了個激靈,然後嗷嗷喊叫起來。

大概就像大驪邊軍說的,讀書人有沒有風骨,給他一刀子就知道了。蔡玉繕顯然風骨不多。

如今大驪王朝地支十二人。除了最後加入的武夫周海鏡,其餘都是崔瀺挑選而出。

宋續,卯。金丹境瓶頸劍修,大驪宋氏二皇子,宋賡的同胞弟弟,公主宋連的二哥。

袁化境,子。元嬰境瓶頸劍修,上柱國袁氏子弟。

他們腳下的道場、城鎮、山頭,各自顯化出一個地支的文字。

先前陳先生跟他們“談笑風生”,由於雙方都懶得使用心聲,所以他們聽得真切。

殷績主動提及那樁秘法之時,韓晝錦和陸翬幾個,都有些神色古怪望向身爲大驪皇子的宋續。

宋續沒好氣道:“退一萬步說,陳先生真要如此作爲,掌控大驪國祚,我能說個不字?”

餘瑜以心聲笑問道:“趕緊的,老規矩,算一卦,看看大致的兇險程度。”

她得到的答案,比較簡明扼要,“對方沒有虛張聲勢,的確是頭十四境鬼物。”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唱一聲,“求佛祖保佑保佑,弟子明兒就去廟裡捐香油錢。”

自從寶瓶洲率先提出了“武評宗師”的說法,整個浩然天下就風靡一時了,有樣學樣,各洲有各洲的榜單。

只要躋身武評宗師,就會身負一洲武運,毋庸置疑,已是浩然共識。

但是練氣士想要說自己身負某國、尤其是某洲的氣運,卻是比較微妙了。

實在是數量寥寥,例如幫忙扶搖洲破了天荒的一洲道主劉蛻,或是擁有一把“扶搖”佩劍的金甲洲劍仙宋聘,都是當之無愧。

臥虎藏龍的寶瓶洲這邊,明面上至多就只有兩位,千年以降,寶瓶洲第一位以純粹劍修躋身上五境的風雷園魏晉,書簡湖的野修劉老成。此外任你是雲林姜氏家主,神誥宗天君祁真,甚至是已經證道飛昇的曹溶,誰敢說自己是個有氣運傍身的?

就算別人都是如此說,他們自己也不敢認。

好像只要誰一認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和定數的大道就要算他們的賬。

只因爲他們既然運勢已然不錯了,何必再去賭個縹緲賬簿上邊的盈虧?

可是大驪王朝的地支一脈修士,若說他們個個身負一定的寶瓶洲氣運,卻是貨真價實,何況他們去過陪都戰場,驗證過了,確是事實。既有實打實的戰功,他們也就不怕被“算賬”,當然,一手打造出“寶瓶洲地支”的那頭繡虎,也由不得他們畏畏縮縮,佔了天大便宜,還敢出工不出力。

昔年,舉一國之力即一洲之底蘊,向他們傾斜了不可估量的大道資糧,繡虎不怕他們吃撐了,只怕他們吃不飽。

懸有一塊“戌”字腰牌的餘瑜說道:“國師給我們安排的大考開始了。”

改豔嫵媚笑道:“不曾想碰到個同道,這要是斬殺成功了,可是大補啊。”

他們的教拳之人,有位居武評四大宗師之首的宋長鏡,墨家遊俠許弱傳授過劍術,大驪王朝舊山君秘傳望氣之術,還有封姨經常與他們傳授一些稀奇古怪的旁門左道,至於大驪寶庫裡邊堆積成山的靈書秘籍,更是任由他們自行翻閱修煉。

昔年大驪鐵騎南下,收繳、整理了無數的山上道書,或是各家仙府門派祖師堂秘藏的真跡,或是奉命主動送來的抄錄本,說是一座書山,毫不誇張。

殺地仙殺玉璞,他們是極爲嫺熟,殺順手了的。

只是尚未有過陣斬仙人、挑釁飛昇的經驗。

不過他們在陪都戰場上刺殺妖族,當時大驪地支不過是初建,餘瑜幾個年紀最小的都還沒有加入,要更加名不副實。

所以地支一脈,當時不管是屬於那座山頭的,都很驕傲,別說是大驪京城,覺得就算在寶瓶洲任何地方,他們足可橫行。

於是只缺了位純粹武夫坐鎮陣眼的十一位修士,在大驪京城有過間隔很短的三次“經驗”,結果都是碰上那位“陳先生”。

天地中央,殷績以心聲提醒道:“蜆,肯定拖延不了一刻鐘的,那個姓陳的,是出了名的後手極多,鬼精鬼精的,你注意抓緊破陣,不可託大。”

高大鬼物點點頭。

這座遮天蔽日的道場,便是她以無數青絲覆蓋而出,最爲鬼氣森森,壓勝的對象,便是所有活物。

宛如一隻倒覆在桌面上的斗笠盞,罩住了陳平安和大驪地支一脈。

蜆現出一尊高達萬丈的巍峨法相,將鳩佔鵲巢的皇帝殷績和替死鬼的皇子殷邈一併收入袖中。

十二個文字,在道場邊界熠熠生輝,如一輪輪明月升空,清輝與那墨色犬牙交錯,相互撕扯起來。

也不見那頭鬼物如何出手,一個大圓圈之上,便依次響起十二個爆竹炸裂的聲響,蜆竟是瞬殺全部地支十二人?

殷績在那袖中作壁上觀,一旁皇帝容貌的皇子殷邈,瞧見這一幕,他倍感意外,如此簡單便解決乾淨了?

他親眼看到十二位地支成員肉身悉數化作齏粉,絕非幻境。

只是不料下一刻,就在原地,十二人便恢復原貌,皆是神色如常,相互間以心聲言語溝通,各司其職,着手開啓第二座大陣。

蜆好像早就猜到了是這般結果,這一次出手更加氣勢磅礴,十二處私人道場附近黑雲滾滾,如墨蛟翻滾,各自負責絞殺一人,掀翻一座道場。

十四境鬼物在開闢出的自家道場之內,運轉本命神通,還是毫無懸念的碾殺對方,畢竟他們連一位上五境都沒有。

只不過比起第一次的勢如破竹,此次連殺十二人的耗時,好像略顯久了點。

一位修士神色鎮定,伸手從袖中摸出一把打磨成珍珠形狀的金身碎片,放入嘴中細細嚼着,好似吃那鹽水黃豆,嘎嘣脆。

餘瑜問道:“還行?”

他神色淡然答道:“很行。”

他叫隋霖,寅。

隋霖是一位精通陰陽五行、青烏堪輿的修士,他不可謂不天賦異稟,能夠不假外物,便可逆轉小天地之內的一段光陰長河,這是一樁神授似的天生本事。只不過此舉,確實過於大逆不道了,很容易就會遭了天厭,天劫在明,天厭在暗,前者會在修士欲想破開大瓶頸之時彰顯,後者卻是無處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抽冷子,給修士來那麼一下。尤其可怕之處,是天厭一多,便是傳說中的天殛。

所以隋霖想要施展這門神通,禁忌極多,代價極大。如果不是被崔國師領進了地支一脈,地仙境界的隋霖,至多全力使用一次,就該導致長生橋崩碎,淪爲廢人一個。

隋霖只是在古籍上看到這個觸目驚心的說法,不是很能理解,他更不想理解,最好這輩子都別理解這個詞彙的真正含義了。

就像老話說的天無絕人之路,崔瀺幫他找到了一條避災的法門,就是吃那些金身碎片,好像假冒成一尊保持肉身的神靈。

此外只說宋續兩把本命飛劍之一的“驛路”,就能夠讓他們十一人一起幫助隋霖均攤傷害,共同承擔大道反噬。

所以說地支一脈十二人,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同道”中人。

他們十二人結陣,此刻何止是心意相通,大道息息相關,陸翬清晰感受到此人的怒火,笑着打趣一句,“罵人也不知道學學珠玉在前的陳先生,一點嚼勁都沒有的。”

地支一脈修士,本就是“含着金湯匙”的天之驕子,一個個開銷起來,也是大手大腳慣了的,但是等到隋霖前不久被國師府侍女之一的容魚領着去了一間密庫屋子,她一開門,隋霖瞬間瞪大眼睛,滿眼金色,“這麼多?!都是我的?!”

容魚淡然道:“修行一事,勞煩諸位各自努力。國師說了,會讓你們見一見何謂真正的天高地闊。諸位不能再當幾隻井底之蛙,小打小鬧了。”

隋霖提醒道:“大道潮水又洶涌拍岸來了。陳先生看着呢,也別太打不還手了。我是無所謂的,幾位‘打手’,自己看着辦。”

按照餘瑜的既定計劃,是先硬扛下三次看看。反正儘可能更多拖延時間是大方向,畢竟外邊還有五嶽神君和大瀆公侯把守第二關呢,當然,別拖到晚上。陳先生說啦,必須白日斬鬼!

一條粗如山峰的漆黑繩索,重重砸向地支一脈那位女子陣師的道場。

“午”字陣師,已經韓晝錦向前踏出一步,她周邊便有天地異象生髮,完全不用掐訣唸咒,無需步罡踩鬥,便憑空出現了一座山土皆是赤色、紫氣濃郁如流雲的仙家宮闕,古樸殿閣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如有無數道家真人正在課業,靈寶唱贊連綿不絕,可與天地共鳴。

這處道場,是有大福緣的韓晝錦,年少登山時偶然入主其中的仙宮遺址,正是遠古桐柏福地的一部分,亦是上古浩然天下真人治所之一。

那條繩索狠狠砸在宮闕由真人唱贊、青詞寶誥造就出來的天籟大陣之上,剎那之間,地動山搖,雪白玻璃似的那層大陣屏障,出現一條條龜裂痕跡。

韓晝錦擡頭望向只是捱了一下便差點崩碎的屏障,難免有幾分心驚,這道青詞屏障,是她剛剛成功煉化一部道書而成,她不是那種妄自尊大之輩,依舊內心頗爲自得,不曾想竟然如此脆弱。

蜆似乎想起了什麼,原本無神的雙眸冰冷幾分,先伐此山,是下意識的行爲,此刻這頭鬼物卻是有恨意神色,揮動袖子,駕馭神通,一尊巍峨法相如神靈持鞭伐山破廟,勢必將那處極爲刺眼的道場打成齏粉。一鞭接連一鞭,將那青詞寶誥蘊藉文字道意造就而出的屏障打了個粉碎,猶不解恨,將那座座宮殿悉數攪爛,讓那些靈寶唱贊再無半點聲息,眨眼功夫,一座古山便已經是溝壑縱橫、黏液墨汁填充、如溪澗流淌滿山的恐怖境地。

女子陣師更是毫無還手之力,被一鞭瞬間當頭劈在天靈蓋上,再次被打了個身死道消的下場,山中不過是多出了條河牀罷了。

蜆也不看滿目瘡痍的仙山,轉去攻伐第二道關隘,那是個站在小山嶺之上的俊逸道士,整座小山都被鰲魚翻背似的拱破,年輕道士身形掠起,在那破碎山石間蜻蜓點水,輾轉騰挪。蜆只是心神微動,破碎不堪的小山便瞬間合攏,將其悶死。

第三處,一鞭竟然落空,在空曠無垠的天地間響起一陣鞭鳴,撕裂開一道長達數千丈的溝壑,內裡滿是哀嚎和嗚咽聲,無數的白骨骷髏在裡邊攢簇翻涌,試圖逃離那條苦海無邊的無水溝壑。

蜆微微訝異,稍稍定睛望去,那是一個道力淺弱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金丹境女子,亦是鬼物。

小小金丹罷了,也能施展出這等道力的障眼法?是了,蜆心中瞬間明瞭,是那山上的描眉客,境界不高,資質尚可。

妖豔動人的女子,迅速瞥了眼那條溝壑裡邊的白骨累累,非但不覺滲人,反而眼饞不已。

她心中大喜,被自己說中了,只要合力將其斬殺了,於她自己而言,必定大補!說不定這輩子都無需考慮尋找大道資糧一事了?

昔年崔瀺所謂的大道契機所在,以邪門歪道躋身上五境之機緣,正是這頭十四境鬼物,正是今日?!

改豔,地支之亥。

她是一位鬼修,暫時金丹境。既是一位山上畫師的描眉客,還是京城那座“著名”仙家客棧的幕後東家。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直到她遇到了同樣珠光寶氣的周海鏡,纔算遇到了勁敵,也難怪她們一開始相互礙眼。

那位小陌先生,送給她一件裝在青竹筒內的法袍。她要是客氣婉拒什麼,就真是有鬼了。

上次“糾纏”大駕光臨客棧的陳先生,她不過是個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既是武宗師又是劍仙的陳平安視線出現偏差,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她甚至能夠讓人“眼見爲實”。至於能夠支撐多久的“真相”,就看她的道力深淺了。

既雞肋,也無敵。說雞肋,是說改豔單獨對上同境界或是高一境界的,確實意義不大,尤其是碰到最擅長一劍破萬法的劍修,尤其雞肋。說無敵,是隻要比她低一二境,那她就真是不費吹飛之力就穩坐釣魚臺了,不用開啓陣法,不用動手,瞬間就起幻境,讓身在其中的修士、武夫乖乖“老死”在秘境中。

所以如果不是這場臨時大考,改豔很快就會去國師府當差。

況且改豔還是一位精通彩煉術、以一頂風流帳作道場的豔屍。女鬼石榴裙下白骨累累,都會是她的裙下之臣。

蜆想了想,下一刻,黑漆漆的天幕,便一隻潔白如玉的山嶽巨手,裹挾着宛如天劫降臨的大道威壓,“緩緩”壓下。

將那坐鎮一座風流帳道場的豔屍,當場拍成一灘肉泥。豔鬼美人瞬間斃命,香消玉殞,風流脂粉飄散。

只不過改豔“臨死之前”,擡頭朝那十四境鬼物投去一份輕蔑笑意,分明是一句無聲言語,老東西,等着便是,總會嚼了你的。

本該再闖一關的十四境鬼物,沒什麼“候補”後綴的蜆,竟是擡起袖子,一記手刀,遙遙當空斬下。

如巨嶽神靈以利刃截斷長河。

但是非但沒有將截流片刻,這條光陰長河不過是跟着她的手刀姿勢,一併下墜出了一個弧度,如同既有一幅韌性的仙家絲帛,始終不斷。

蜆咦了一聲。這條光陰流水,爲何如此牢固?

除了尚未重塑肉身、重現陽間的幾位修士,其餘地支成員俱是被這麼“一拽”,導致他們神魂劇烈顫抖,遭罪不小。

餘瑜大喝一聲,“不妙,賊子要跑……”

整座道場都搖晃起來,只見天地間破開一個大窟窿,出現了一座飄晃不已的拱橋,大袖鬼物已經大搖大擺走在一端,就要過橋。

頃刻間她就已經走到拱橋中央,下一刻就靠近了橋頭另外那端。

餘瑜擡起雙手,使勁一合掌,掌心和手背處雲紋古篆飛快蔓延開來,光彩煥發,如一輪冉冉升起的袖珍明月,明月升空,其中有一位手掌高度的少年劍仙,頭戴一頂芙蓉道冠,穿朱衣佩古劍,雪白珠串綴連衣縫,英俊瀟灑,十分仙氣縹緲。

餘瑜輕聲喝道:“走!”

長久保留一點真靈不改、寄居在這副劍仙皮囊中的這尊陰神,得到主人的這道敕令,身形化虹,祭出的一條纖細劍光更快衝去。

對於這撥地支修士,先前謝狗是做過一番總結的,無非是用縫衣人的路數,處處行僭越之舉,比如兵家小姑娘隨意敕令上古劍仙英靈的陰魂,韓晝錦竟敢擅自煉化上古真人治所,不是向中土文廟那邊交公,還有那個小光頭,在睜眼閉眼間,就能夠造化陰陽與勾連幽明,尤其是你一個修習佛法的小沙彌,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你家師父也不管管啊。

地支一脈配合得天衣無縫,能夠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既然能夠立於不敗之地,那麼第二個關鍵所在,就看殺力高低如何了。

否則就是一場各自比拼道力厚薄的水磨功夫,只看誰耗死誰,終究意思不大。

拱橋之上,地支修士以搬山之術送去阻路的五嶽巨山,不知爲何,一到了橋面上,轉瞬間即是小如土垤,被高大女子隨意踩碎。

拱橋上空,猶有一道大火炎炎的如瀑劍光,朝那女鬼當頭斬下,卻被蜆只是一揮袖子就席捲一空,聲勢浩大的一劍潦草收場。

拱橋底部,兩條由萬餘張驅鬼符籙銜接而成的鏈條,裹纏住蜆的腳踝,可惜她擡腳前行,始終無礙,反倒是隨意將其扯碎。

掌控一截光陰長河走向的隋霖也顧不得錙銖必較,韓晝錦等人瞬間重返陽間,韓晝錦滿臉冰霜,一咬牙,竟是直接將大道根本所在的桐柏道場祭出,砸向了那頭十四境鬼物的後背。

到了拱橋那邊,便小如一方玉印的道場,徑直穿透了女鬼的身軀,再被蜆伸手一抓,將其攥住,隨手丟入袖中。

那隻雪白大袖霎時間獵獵作響,震顫不已。

不斷有呲呲燒烤鮮肉的血腥味飄散開來。女鬼只是神色如常,反正只差一步就可以走到渡口了。

幾乎同時,便有一陣琉璃崩碎聲響。橋頭那一段,早有青衫客在那邊等候。

天地廣闊,拱橋也是不小,只是此時此刻,就像一座只能一人行走的獨木橋,雙方就此狹路相逢。

蜆第一次露出怒容,不過權衡利弊之後,她終於還是停下了腳步。哪怕只差一步,她還是選擇了止步。

先前捱了一刀,吃不住疼的蔡學士翻身滾下田壟,已經咬着牙去山野間尋了些草藥,好不容易潦草包紮一番,也不知捱餓幾天,總算是養好傷口結疤了。也不知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便瞬間瞧見了天邊破碎,大日墜地,田疇消失,他好像也一下子還魂了,從上五境跌爲地仙的鬼物,瞧見了那座拱橋之上蜆的身影,蔡玉繕一愣過後,趕緊扯開嗓子喊了句道友救命……

下一刻,他便發現自己蜷縮在路旁一個估衣攤旁,隆冬酷寒時節,鵝毛大雪在天地間飄着。然後面門上捱了一腳踹,那攤主生得孔武有力,罵罵咧咧,讓他滾遠點,耽誤了生意就把他活剁了,要死去別地方死去……蔡玉繕苦不堪言,瑟瑟發抖,最擅長寫雪詩詞的大綬朝學士,正要卯足勁罵娘幾句,卻見一夥地痞晃盪過來,其中有個壯漢眼睛炙熱,嘀咕一句,洗一洗屁股也能用……

不過這就只是可有可無的小插曲。

餘瑜他們如釋重負,虧得陳先生攔住了那頭鬼物的去路。

直覺告訴他們,這頭鬼物一旦過了橋,五嶽神君他們造就出來的一洲大陣,極有可能就會成爲擺設。

問題是他們地支一脈,還沒來得及祭出那幾招殺手鐗啊。

失去了那座仙宮絳闕,韓晝錦有些失魂落魄。

她這位女子陣師,出身神誥宗的清潭福地,真正的幕後“東家”,卻是上柱國姓氏之一的紫照晏家,後者單獨在她身上,額外傾斜了極爲可觀的天材地寶,耗費神仙錢無數。就像是一筆清潭福地、紫照晏氏、與國師崔瀺的三方買賣。最大的受益者,當然還是韓晝錦。

讓韓晝錦脫離道牒,成爲大驪地支修士之一,作爲報酬,大驪朝廷允諾,將來寶瓶洲會多出一座宗字頭的道觀。事實證明崔瀺並未誆騙天君祁真,後來舊白霜王朝境內的靈飛觀,如今變成了靈飛宮。

不過當時晏皎然,作爲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他覺得增添的道宮,又不是神誥宗的下宗,祁真豈會願意爲他人作嫁衣裳,說不定還要害得神誥宗被分走寶瓶洲一部分道家氣運,未必會點頭。國師,不如換一個說法?

崔瀺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讓晏皎然先談談看。

結果就是……異常順利,祁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好像全不在意神誥宗白白送出一位資質福緣皆是極佳的修道胚子,也無所謂宗字頭道脈是不是神誥宗的香火。晏皎然事後有所明悟,真正的事功,不能看表面的得失,實則全是在人心上邊下功夫。

先前陳平安就提點過韓晝錦,那座仙府遺址,大有來頭,可以去請教封姨。

就連見多識廣的陳先生,都說那將是一樁“天大的造化”。雖然有個“於她而言”的前綴,但是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封姨見着了拜訪火神廟的小姑娘,幫忙一語道破天機,韓晝錦終於找到了真正的陣法中樞,成爲了這座道山的主人。 шшш•тt kǎn•¢ Ο

本來就跟客棧似的,轉眼便成真正道場。在那之前,韓晝錦就像空有一座寶山,明明見了祠廟,卻未曾燒香拜神仙。

不久之後,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劍仙劉景龍,南下游歷期間,受朋友所託,專程去過一趟京城找到韓晝錦,指點她一番陣法。

報酬就是早就得到陳先生暗中授意韓晝錦,而她也確實感激劉景龍堪比傳道人的傾囊相授,於是她就請“有朋友在無酒不歡、與陌生人滴酒不沾”的劉景龍,結結實實喝了一頓熟絡酒。

葛嶺察覺到韓晝錦的心境,以心聲提醒道:“立即收束心神,不要自亂陣腳。”

韓晝錦氣笑道:“說得輕巧!”

年輕道士勸慰道:“既然有陳先生壓陣,總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韓晝錦點點頭,終於放下心來。

自從遇到了這位陳先生,他們的修道之路,可謂是各自迎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葛嶺,未。

他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相對於山澤野修一般自由自在的地支成員,年輕道士比較例外,他還有個公開的官場身份,擔任京師道錄,葛嶺掌管京師道正院六司之一的譜牒司。

要說誰最有可能率先躋身上五境,當然還是袁化境。不過韓晝錦和葛嶺的大道前程,卻是最被陳平安看好的。

看好韓晝錦,是因爲她的那座私人道場,實在是太過珍貴了。而道士葛嶺,除了自身的道心堅定,還有一層額外的機緣,地支一脈,只要有戰功,看似是袁化境獲利最多,其實不然,真相是葛嶺的大道裨益最多。只因爲現在他們境界還低,與山巔修士廝殺的機會並不多,此事並不顯著,相信等到他們陸陸續續躋身了上五境,就會逐漸意識到道士葛嶺的後勁之大,分紅之多。

既然是地支,那麼配以五行,未是陰土。若以人身相配,亥爲頭,未爲脊樑。以地支配臟腑,醜未則爲脾。

故而葛嶺的存在,極其關鍵。

陸翬以心聲試探性問道:“是哪個‘他’?”

少年苟存搖搖頭,“看不出來。”

袁化境已經收起了無功而返的那把本命飛劍“火瀑”,心中有些感慨,同樣是一劍斬頭,效果竟然如此懸殊。

小沙彌趕忙低頭合十默唸阿彌陀佛。

拱橋上,蜆死死盯住那個腰懸兩把佩劍青衫劍客。

那人笑言一句,“十四境鬼物,眼神便能殺人嗎?”

蜆好像沒了耐心。

十四境修士的道心一動,天地間愈發黑沉沉,好像將整條光陰長河都浸染成了一種濃重死氣的墨色。

陳平安瞥了眼她的袖子,“真被宋集薪這個烏鴉嘴給一語中的了,殷績你果然是暗中勾連白玉京。”

看來當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期間,趁着天機紊亂之際,白玉京那邊有高人暗中潛入了寶瓶洲。

靈寶城龐鼎?還是那個擋下謝狗劍光的無名道官?或者都是?

青衫劍仙雙手掌心,輕輕抵住兩把佩劍的劍柄,“此路不通,給老子退回去。”

蜆再無先前收拾那羣螻蟻的閒適氣度,剎那間一張雪白臉龐如有無數眼眸拼湊而成,擁擠翻動,令人作嘔。

你既然要仗劍攔路,就以大道之爭硬碰硬一場,看看到底是新十四的道力更經得起消磨,還是嶄新飛昇底子更厚?

蜆如散道,一身十四境道法如潮水般涌向橋頭。

隱約之間,高山矗立,武夫如神,不以劍術迎敵,他如武道走下山來。

隨便一腳踩下,就將拱橋震顫得橋面粉碎,武夫單以一身拳罡劈開道潮漫天的昏暗夜幕,一拳砸中鬼物道身的腹部,打得天地搖晃,長橋斷裂,再一手扯住鬼物的脖頸,一手拽住手腕,硬生生將其扯斷。

暫時悖逆行散道之舉的十四境鬼物,依舊無法跨過那一步的天塹,反而在無形的道路上一退再退。

蜆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牽連道心的震撼,你當真篡位了?!你這凡俗,竟然當真爲人間武道做主了?!

砰然一聲,鬼物道身碎裂,往四周迸射開來。天地間悠揚響起嫋嫋餘音,長久不息。

陳平安將逐漸化作劫灰的斷肢丟到一旁,卻是將那截袖子一抹,從中滾落出那座道山,再以手掌一拍,掠回韓晝錦那邊。

也不追殺那個在道場天隅一角重新恢復原貌的鬼物。

蜆居高臨下,衣袖飄蕩在天地間,眼神憐憫望向那一襲青衫,譏笑道:“那豔鬼想吃了我,又有誰想吃了你呢。”

他只是與地支一脈淡然道:“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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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6章 演武

既然陳先生髮話了,地支一脈也就不再藏私,被隋霖說成是“打手”幾位,毫不猶豫都施展出了各自的凌厲攻伐手段。

地支一脈再次變陣,陣法在兼顧防禦的同時,只是重心偏向於攻伐神通,人人道場充沛靈氣如沸水,打仗嘛,吃錢吶。

袁化境再次祭出了本命飛劍之一的“火瀑”,在空中造就出一條岩漿滾滾的大火江河,畫弧上升,直衝鬼物。

餘瑜與那古劍仙英靈心意相通,本來袖珍身形的“少年”陰神,一劍遞出,如朝高空撒出一張疏而不漏的捉鬼法網。

苟存驀然現出真身,蹲坐在山巔,好個法天象地。只見張嘴一吐,便有一顆滴溜溜旋轉的精粹金丹,顯化成爲一輪驕陽,掠向那頭高懸的女鬼。

改豔跪坐在那頂香豔旖旎的風流帳內,她擡頭望向這些瑰麗景象,不管怎麼說,瞧着還是很漂亮的。

跟十四境修士切磋鬥法的機會難得,受點傷怕什麼,只說韓晝錦的那座道山,瞧着一片廢墟,慘淡至極,爲何物歸原主,她依舊不去修繕,原因很簡單,先前那個蜆飽含怒意、試圖伐山破廟的每一鞭,在道山上砸出每條溝壑,皆是一條蘊藏無窮真意的道法烙印!這不比神仙錢值錢多了?

先前只守不攻,爲陳先生儘量拖延時間,是餘瑜訂立的策略,雖說有幾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意味,差點就給那頭鬼物走脫了,但是沒有人會因此埋怨餘瑜的失策。誰也不敢,十二人相互間心有靈犀,藏不住心思。何況陳先生作爲監考官,若是被他……或者說他們知道了,“他”若是發起狠來,後果不堪設想……確實,千萬別想,一想就糟心,遭罪。

比如陸翬作爲儒生,偏偏是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最慘的一個,都沒有之一。

以至於陸翬支撐了一頓時日,覺得還是遭不住,一顆道心隨時要碎,總覺得心魔隨時就會以道心裂縫處爲道場作祟了。

陸翬不得不邀請袁化境祭劍,在他神魂上邊作那鏤雕的活計,強行剮去了他的記憶片段,再請改豔添補描摹了一些畫面。

蜆冷笑不已,探出手去,隨便就將那條火瀑劍光給捏碎。

稚童從地上撿了樹枝,胡亂劈砍路邊的黃花,便真當自己是一位劍仙了?

她再輕輕呵了口氣,將那張銘刻有無數龍虎山天師文字的法網給吹得支離破碎。

除非是天師持法印,仗劍親臨此地,否則任你將五雷正法玩出花來,終究是雕蟲小技,不是道法。

硯有意無意,低頭看了眼地支當中唯一的純粹武夫,周海鏡。

周海鏡有些心不在焉,地支一脈的方生方死,習慣就好。但是先前陳平安到底是怎麼回事?

蜆見周海鏡暫時沒有動手的跡象,便偏移視線,那頭小精怪倒是機緣不俗,竟然學那遠古大妖煉化日精月魄來打磨金丹,吞之吐之,便可以讓一輪大日升空。

蜆畢竟是鬼物,見此耀眼光輝,下意識眯了眯眼,依舊不躲不閃,她那法相驟然擴大,伸出手將那輪驕陽攥在手中,砰然碎裂,無數金光迸濺開來,往大地灑落一場金色的滂沱大雨,只是她那差點被大日燙穿手心的巨手也開始簌簌落灰。

蜆輕輕抖動手腕,凹陷掌心隨之恢復如初,些許道力折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三種各自爲營的攻伐手段,卻有了一番不可思議的神通變化,崩碎大日濺落的每一顆金色雨滴,並未墜地,而是懸停在空中,冒出了一粒鮮紅色的火苗,雨滴與就近的雨滴之間,生髮出一條紅色絲線,霎時間便編織出一張大網,從下往上,如撈魚,將蜆兜住。

蜆懶得使用遁法,任由那張法網收束,她攤開一條手臂,五指張開,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把墨色長劍,抖了個劍花,劍尖處的光陰流水隨之劇烈晃盪起來,她一劍斬開擁有三種神通的法網,身形化做一條長虹,好像有千百個“蜆”浮空於這條道路之上。山巔的苟且一瞬間就看到了那張雪白臉龐,近在咫尺,真是生死一線。

袁化境想要遞劍攔上一攔,那條路線上偏移出“一位”鬼物蜆,竟是更早趕到袁化境所在道場,將袁化境給割掉了頭顱。

又有一頭鬼物將那小如芥子的少年劍仙捏在指尖,輕輕碾碎。與這尊陰靈大道牽連的餘瑜當場七竅流血。

蜆心意微動,化作一陣粉末的劍仙英靈便被吸入她鼻中,那團裹挾一份凜然劍意的齏粉,便落入一處漆黑洞府之內,後者試圖破牆而出,始終撞壁不已。

踞坐山巔的苟且真身,反而是最後被她一劍斬成兩半。不過她好像故意沒有將他斬斃,仗劍落地,腳尖觸地之際,整座山頭便在一瞬間就被她煉化爲臨時道場,在苟且就要自碎金丹之時,她便一劍戳穿金丹,力道掌控極好,並不會讓這顆品秩不俗的金丹裂開,蜆同時用類似從光陰長河當中“掬水”的手段,拘拿住了苟且的魂魄,既然地支一脈能夠死而復生,那麼她讓幾個小傢伙變得半死不活,再以陣法切割天地,又當如何?

所有“蜆”歸一,袁化境的那顆頭顱也被她拎在手中,蜆一手持劍,一手提頭,環顧四周,耐心等待接下來地支一脈的對策。

遇上十四境,除非強飛昇,仙人之流,還不是見面即死的下場?這些小東西的戰績已經相當不錯了。

就說大學士蔡玉繕,不也是個紙面上所謂的仙人,雖然走的是一條極其務虛的扶龍道路,不太擅長跟人捉對廝殺,肉身也不夠堅韌,但是蔡玉繕當時身在殷績殷邈父子身邊,本不該死得那麼輕巧,只能說是陳平安這位嶄新飛昇過於強橫了?

一鏡高懸,如明月當空。

蜆擡頭望去,明月中似有一條蜿蜒絲線,下一刻,便有一尊“蜆”的法相持劍掠至,攻殺“自己”。

蜆有些疑惑,先一劍將其攔腰斬斷。只因爲那個假象過於真實了,除了境界太低,蜆與之對峙,就像持鏡自照。

很快明月中便有源源不斷的“蜆”降臨人間,蜆接連斬卻三個元嬰境鬼物的“自己”,第四第五,皆是更符合虛妄二字的假象。

真真假假,那些法相在劍光下一碎再碎,如雪片紛飛。

一襲青衫出現在桐柏福地遺址所在道山,緩緩登山,輕輕躍過那些韓晝錦故意不作復原的溝壑。

漸次登高,陳平安不斷收攏那些蜆“鞭山”殘留下來的道意,很快身邊就有一條“黑色綢緞”飄蕩跟隨。

也不打攪韓晝錦,陳平安再來到劍修宋續這邊的道場,竟是一處鄉野曬穀場。也對,民以食爲天,倉廩足知禮節。

宋續笑道:“陳先生,改豔讓我問個問題,若是我們拖到明日的白天,這場大考的評語,能不能得個‘良’字。”

陳平安啞然失笑,點點頭,“別說拖到明天,就是後天大後天的白天,我肯定都給你們一個‘優’。”

這場截殺,地支一脈本就是輔助,陳平安不奢望他們能夠斬鬼,其實就是一場“演武練兵”,讓地支快速成長起來,獨當一面。

拖得越久,宋續他們就可以學到越多,虛、實兩種收穫只會越多。

能夠成爲地支一脈的領袖,自然不是因爲宋續的皇子身份。

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驛路”,一把崔瀺親自幫忙取名的“童謠”。

飛劍“驛路”,能夠爲地支一脈所有成員的身心,秘密打造出一條不染纖塵的陽關大道,以及十二座好似爲他們道心暫作休歇的驛站。配合隋霖逆轉光陰長河的本命神通,再加上小沙彌的“禪定”,以及袁化境的那把仿製飛劍“倒流”。讓他們就像是光陰河畔的渡口旅人,既有通關文牒,也有足夠的盤纏。

能夠保證不死,且不跌境。

完全不用擔心道力折損,總能靠砸錢一事補回來。

至於第二把飛劍,尤其是取名,宋續是一位大驪皇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畢竟任何一個朝代,只要出現歌謠,就跟服妖差不多,都是爲掌權者所深深忌憚的麻煩事。

陳平安伸手往曬穀場外邊一抓,便將一些極爲精純的煞氣籠絡過來,隨手丟入袖中。

地支已經祭出了那把“停水鏡”,上次就是這玩意,差點闖了彌天大禍。

陳平安剛要離開此地,去別的地方轉轉,一路“撿錢”。

宋續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說道:“陳國師,其實宋賡人不壞的,就是多謀少斷,性格稍微軟了點。”

陳平安點頭道:“一個從小到大隻敢躲起來發火、只會砸絲帛綢緞的大皇子,確實是性格軟綿,難當大任。”

一個身爲他們二叔的陪都藩王說不立儲君是對的,一個新任國師說難當大任……

宋續只好硬着頭皮說道:“陳國師,我哥仍是可造之材。”

陳平安說道:“如果已經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他當了儲君,再好好歷練一番,將來繼承大統,確實有機會當個守成之君。”

宋續艱難開口道:“懇請陳國師對我哥多些耐心。相信他經過這場老鶯湖風波,一定會有所醒悟的。”

陳平安說道:“當真不考慮考慮退出地支一脈?我自有手段讓你全身而退。至於重新補缺的地支一脈,整體實力也不會降低。”

宋續搖搖頭,眼神堅毅道:“陳國師,我已經熬過來了,真的!”

當下可能是皇子宋續距離那把椅子最近的時刻了,不過宋續還是選擇放棄。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就老老實實當好地支一脈的領袖。”

宋續早就悄然祭出本命飛劍“歌謠”。

陳平安說道:“要讓這把飛劍變得更隱蔽一些。蜆是胸有成竹,自認肯定逃離此地,纔會不在意這把‘歌謠’的存在。”

讓他想起了劍氣長城戰場的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那把本命飛劍也是不易察覺的存在,不過路數不同,她那把是極其細微,除非早有戒備,否則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宋續的歌謠卻是能夠化作無形,分散天地間,只有傾耳聆聽之下才能夠發現些許聲音。地支修士人數衆多,典型的亂拳打死老師傅,一出手就是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反過來能夠幫助“歌謠”遮掩那些聲音。

宋續說道:“嘗試過很多法子了,很難。”

陳平安問道:“封姨就沒有告訴你解決方案?”

宋續尷尬道:“每次與封姨請教此事,前輩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厚着臉皮詢問兩次,我就不好意思繼續煩她了。”

陳平安說道:“還是臉皮薄。”

宋續無奈道:“陳先生,你都幫了韓晝錦和餘瑜,也幫我一回,去封姨那邊當一次說客?”

陳平安說道:“得了‘優’字評語再說。”

飛劍“歌謠”的本命神通,就像一位上古歲月裡的采詩官,常年在野,替君王巡遊民間,到處採集歌謠,瞭解世情風俗農情。

除了能夠汲取天地靈氣,這把本命飛劍還可以吸納劍意道氣,文武氣運,甚至是一國氣數!

但是崔瀺提醒過宋續,貪多嚼不爛,小心這把“歌謠”生出靈智,反客爲主。

昔年扶搖洲一役,白也的隕落,就是這麼被周密精心設伏,一點一點給耗死的。

大驪地支一脈成員,都還很年輕,他們當然遠遠無法跟那撥王座大妖相提並論。

只是這個蜆,也沒辦法去跟那位人間最得意比較什麼。

此外地支一脈配合無間,王座大妖卻是各自爲政,所謂聯手,也就真是個扎堆了。

宋續疑惑道:“陳先生,照理說,鬼物躋身十四境的這條道路,不該同時有兩位,青冥天下那位年輕宗主已經捷足先登。蜆?”

陳平安點點頭,“是很奇怪。”

先前那頭躲在陰間極久的十四境候補鬼物,之所以用竹籃堂蕭樸和“陳”字作爲渡口,想要刺殺陳平安,就在於“爭先”二字。

徐雋在青冥天下那邊出了狀況?剛剛躋身十四境,運勢正值鼎盛纔對,可能性極小。

李拔的猜測,或者說是完顏老景的猜測,化名甘青綠的蜆,她既是鬼物,也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存在。

這是解釋得通的,蜆是十四境鬼物不假,但是她的合道之路,卻不是已經被徐雋搶先過橋的鬼道。

只是不知蜆在那大綬王朝疆域,爲何畫地爲牢?處境類似仰止,被文廟規矩約束了?還是另有隱情,別有內幕?

陳平安問道:“這把飛劍的‘食量’有上限嗎?”

宋續搖頭道:“肯定有個上限,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了解上限在什麼‘水位’。”

陳平安說道:“還是太匆忙了。”

否則讓宋續往小陌那邊一丟,隔絕天地,將那劍氣吃個飽。

宋續說道:“陳先生已經做得夠多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再給他們一兩百年光陰,地支一脈修士陸陸續續躋身上五境,大有可觀。

再有一位飛昇境劍修領銜,再加上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坐鎮?

大概寶瓶洲就等於多出“一位”十四境修士,做那大驪王朝的定海神針?

宋續他們的資質不成問題,只要過了心魔一關,玉璞境還是不難的。何況此事,陳平安早就開始着手解決隱患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周海鏡身爲純粹武夫,除非是她有朝一日,能夠躋身止境神到一層,才能夠陽壽高如林江仙、裴杯。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如果換成我對上你們,一定第一個收拾你,找機會禁錮住飛劍‘歌謠’……”

一座小天地,就是固定的“一”,對峙雙方,此消彼長,飛劍“歌謠”能夠影響到勝負走勢,甚至是決定生死。

性格穩重的宋續一下子就急眼了,“陳先生,你跟誰一夥的,說這種話有甚意思?!”

好像恨極了這位共斬姜赦、成功篡位的武道新主,見他踏足了那座女子陣師的道山,所以在陳平安離開韓晝錦那邊沒多久,蜆一邊揮劍斬碎好似無窮盡從明月走出的“自己”,再一劍將整座桐柏道場當中劈開,韓晝錦再開啓一座秘密護山大陣,結果不過是多捱了兩劍。

來到一座古老洞府門口,此地就是袁化境的道場,只不過這位元嬰境瓶頸劍修,此刻腦袋不見了。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屈指一彈,便有一把無形飛劍在空中輕輕顫鳴,搖曳出一陣陣絢爛的鮮紅色火光。

洞府那邊站着兩尊被袁化境用作“護山供奉”的妖族修士,可惜跌境厲害,靈智不高,瞧見了陳平安便直呼隱官。

陳平安與他們點頭致意。

在陳平安進入大驪京城之前,地支一脈十一位修士,早已分出了兩座山頭,袁化境和宋續各爲“山主”。

不過在真正的戰場,卻是精誠合作,比如在大瀆陪都戰場,就由擁有飛劍“夜郎”的袁化境收割人頭,必須讓他憑此增補戰力。

因此袁化境就多出了兩位生前是玉璞境妖族修士的傀儡。

他去拜劍臺待了一段時日,閉過關。雖未成功,徹底將一副道身脫胎換骨,卻別有一番神清氣爽的新鮮道意。

地支一脈都覺得奇怪,真有這麼神?

袁化境當下處境的“瓶頸”,類似剛剛去了劍氣長城的左右,來到浩然天下的米裕。

他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夜郎”,“火瀑”。

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極其霸道,被飛劍斬殺者,就會被拘押魂魄,淪爲袁化境的傀儡。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修士和純粹武夫,道力和修爲折損頗多,至少會跌個一二境。

而且傀儡的靈智也會大打折扣,這就意味着“它們”的成長,極其有限,想要恢復原貌,就已經殊爲不易,若是想要恢復巔峰之後,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袁化境有過幾種自己的大道設想,其中一種可能性,是隨着本命飛劍“夜郎”的品秩提升,它們也可以變得更加聰明,宛如二度開竅。但是提升飛劍品秩的磨劍石,何等珍稀,從何而來?大驪密庫興許有些庫藏,但是繡虎不在,畢竟誰都不清楚它們藏在什麼地方。

飛劍“火瀑”,顧名思義,袁化境一旦祭出此劍,既能從天幕引來一條大火瀑布,三昧真火如洪水流淌。關鍵是這把飛劍還能暗中牽引人身靈氣的沸騰和魂魄的,就像架起火堆在他人宅邸之內,極其針對修士,如大火烹煮湖海。對付純粹武夫的堅韌體魄,效果稍遜一籌,恰似大日炎炎,緩慢燒烤山嶽。

劍修往往會被本命飛劍神通影響道心和性格,袁化境極爲強勢,宋續相對溫和,便是此理。

照理說,對付一頭鬼物,袁化境的這把火瀑,最是天然剋制,沒奈何雙方境界懸殊太多。

其實袁化境還有一把隱藏極深的飛劍,卻當不得嚴格意義上的“本命”二字。

飛劍名爲“倒流”,因爲是仿品,由崔瀺親手煉製而成,仿自師弟左右的那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擡頭望去,實在是被惹煩了的蜆,一劍斬向懸空的古鏡,竟是落空,劍光在更遠處斬開一條光陰裂縫,又見白骨填壑。

蜆再遞出數劍,只是無法斬出那把停水鏡的真相,讓這頭鬼物愈發暴躁,滿身戾氣直接顯化爲一座黑色雲海,乾脆將那輪明月鏡給裹纏起來,就當是眼不見爲淨。

被剁掉頭顱的袁化境,化作粉末的少年劍仙陰靈還在蜆的洞府內碰壁,一顆金丹依舊被蜆掌控……

大概是不想讓陳先生“守屍”,當宋續一聲令下,葛嶺在內三人瞬間有所動作。餘瑜哀嘆一聲,姑奶奶被殃及池魚了。

蜆微微錯愕,連同“餘瑜”在內,加上袁化境和苟且,竟是一一死絕了。

一條光陰長河悠悠盪盪,三位地支成員重新歸位。

原來地支修士各自的一盞本命燈都掌控在同僚手中,來專門應對當下的形勢,主動將本命燈熄滅,再來逆轉光陰。

蜆站在原地,滿頭青絲瘋狂飄拂,看得出來,這頭十四境鬼物大動肝火了。

“新鮮出爐”的袁化境從洞府中走出,兩尊傀儡門神低頭拱手,恭迎主人“出關”。

陳平安若有所思。

袁化境解釋道:“我們的十二盞本命燈並不固定在誰手上,誰都可以將其熄滅,誰都可以幫忙點亮。”

陳平安說道:“說到底,還是蜆殺力不夠高,攻伐手段欠了火候,無法真正做到瞬殺你們十二人。”

袁化境點點頭,“崔國師說過我們地支一脈的立身之本,就是保命手段多,可以噁心人不償命。”

陳平安笑道:“瑕疵還是多了點,還需再接再厲。”

袁化境一邊重新祭出飛劍“火瀑”,嘗試着遙遙煮沸鬼物的體內靈氣,一邊說道:“謝了。”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自做事,各有所求,道謝就不必了。我相信寶瓶洲的未來是你們的。”

袁化境無法確定是真心的好話,還是綿裡藏針的怪話。

袁化境以心聲詢問一條大道路徑的可能性,“我將來能否通過‘夜郎’斬殺一尊神靈餘孽,憑此破境?”

陳平安搖搖頭,“別想了,你就算成功得手了,也勸你最好將這具傀儡轉贈給隋霖,讓他假冒神靈更真。否則以你目前的心性定力,只會道心被神性浸染得一塌糊塗,我不希望地支一脈與你兵戈相向,務必斬殺一頭人不人神不神的怪物。”

袁化境大失所望。他其實一直想要將“夜郎”改名爲更爲契合飛劍神通的“停靈”,認爲更加名副其實。

而且斬殺一尊較高位的神靈餘孽,一直被袁化境視爲破境契機之一。當然若是晚點再行此事,更好,依舊有機會可以成爲袁化境由玉璞躋身仙人的大道機緣。

老聾兒,這位被說成是甘一般的老飛昇,並不吝嗇藏私,與袁化境聊得比較投緣,讓袁化境的劍道裨益極多。

如果袁化境去的早了,老聾兒尚未在花影峰那邊定期開課傳道,也未必能夠聊得透徹,說到點子上,而且老聾兒也未必有後來的耐心。對着一羣下五境中五境的少年少女修士,再來與一位不到百歲的元嬰境瓶頸劍修閒聊劍術,況且後者還彬彬有禮,態度端正,肯定是會覺得後者比較聰明的。

可若是去的晚了,老聾兒就已經搬離拜劍臺,在花影峰那邊結茅長住。袁化境生性清高,自然不願意跟一羣孩子坐在學塾內聽課。

如此說來,拜劍臺之行,貌似也該是劍修袁化境的一樁緣法?

關於袁化境改名的想法,老聾兒覺得不錯,飛劍改名字,就跟譜牒修士修改道號差不多,是有大學問的,說不得什麼時候,天地便會給予一些微妙的迴應。

不過甘供奉擔心誤人子弟,好心辦差事,害了這個煉劍勤勉的順眼晚輩。所以謹慎起見,就讓袁化境祭出飛劍,狠狠耍了一通,老聾兒作壁上觀,親眼確認過飛劍的本命神通,這才贊成袁化境修改飛劍名字,還額外評價一句,若是在劍氣長城,這把飛劍被避暑行宮給個“乙上”品秩,問題不大。就在袁化境下定決心之時,卻被憑空蹦出的一個貂帽少女那邊,捱了一頓罵,一個敢傻了吧唧開口一個敢稀裡糊塗點頭,你們真不怕撿了芝麻丟西瓜啊。

好個甘一般,本次席現在認定你是蠻荒派來落魄山的奸細,你必須與我好好解釋清楚,否則我就抓你去見掌律長命……

老聾兒只好解釋一番,我若是蠻荒奸細,明知謝次席和小陌先生都已經身在山中,何必來落魄山送人頭,跨越天下送戰功?

謝狗卻說兵書上有那所謂的“死間”。

老聾兒苦着臉,思來想去,只好搬出那位十萬大山的之祠,說自己來落魄山,是被這位前輩“說服”的,豈能是什麼奸細。

謝狗大怒,好好好,說怪話是吧,說我境界、眼力都不如老瞎子是吧,既然沒有了宗門公務,便是你我之間的私人恩怨了。

老聾兒嚅嚅喏喏,謝狗罵罵咧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袁化境連落魄山客卿都不是,也只能是袖手旁觀。

貂帽少女也不教他什麼劍術,從不與他說任何練劍的門道,謝狗看袁化境的眼神,好像總是有些憐憫。

因爲郭盟主就在拜劍臺,謝狗時常帶着小嘍囉的白髮童子一起去“總舵”那邊逛蕩。

算是跟袁化境混得比較熟了,反而問他一句類似佛偈機鋒的言語。

恰好,袁化境從小就親近佛家,否則他也不會在那座律宗寺廟,與“陳平安”偶然相逢。

當時謝狗問的,是那句“氣若懸絲,爲道日損,會也麼。”

只是一問,就讓原本元嬰境瓶頸已經有所鬆動的袁化境,一下子躋身了“幾近於無”的空玄境地。

瓶頸沒是沒了,卻是更大了,乾脆動也不而動了。袁化境卻是苦中作樂有大歡喜心,會心不遠,得其真意。

袁化境心知肚明,若是再被自己連這麼大的瓶頸都給破了,他極有自信,屆時自己的玉璞境,絕對不輸給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玉璞境。

在返回京城之後,袁化境經常飛劍傳信寄到拜劍臺,好奇詢問一些跟修煉無關的問題,沒有回信,不虧,有答案,有賺。

例如“天地間爲何單獨賦予劍修的本命飛劍諸多神通。”

明明是個笨學生提出的傻問題,反而讓謝狗這種天才覺得比較刁鑽。

總舵的三大巨頭,某天聚在石桌旁,將那封密信攤開在桌上,謝狗與上司虛心請教一事,“郭盟主,咋個辦?”

編譜官建議道:“好辦,當沒收到這封信,就說被手癢的甘一般私自拆開信封,回答不上來問題,被他吃了!”

不管怎麼說,拜劍臺一行,收穫太多,所以袁化境就算捏着鼻子,拗着性子,也要這位山主當面說一聲謝。

也無所謂心聲不心聲了,改豔徑直開口說道:“袁化境,打個商量,老東西的一身道意歸我,道身皮囊歸你,如何?”

袁化境默不作聲。

改豔說道:“一頭完整的十四境鬼物,你吃不消的!小心反而淪爲它的傀儡,也別嫌‘死物’不值錢,只是多出一位極有可能維持在飛昇境的死士扈從,就夠你袁化境煉化好多年了。”

還要駕馭一把本命飛劍的袁化境皺眉說道:“殺了再說。”

跪坐在牀榻上的改豔,伸手拂過宮妝綢緞長裙,愈發曲線畢露,說道:“陳先生,你勸勸這個死腦筋,他聽你的。其實如今我們地支一脈,就數他內心最佩服你了。”

袁化境惱羞成怒,“不要在這裡搖脣鼓舌!”

改豔抿了抿嘴脣,嫵媚笑道:“陳先生也不給我機會呀。”

宋續咳嗽幾聲,提醒你改豔就算要鬧幺蛾子,也別在我們地支結陣對敵的時候,陳先生收拾你一個,就是收拾我們。

隋霖、陸翬幾個俱是頭疼得直接揉眉心。

陳平安置若罔聞,想起一事,問道:“有沒有預備一副合適的皮囊?”

袁化境點點頭,“有一副九境武夫的妖族肉身,是用戰功換取來的,一直沒機會找到合適的傀儡。”

陳平安便讓袁化境取出這副肉身,再將那蔡玉繕從幻境中丟出,塞入妖族肉身中。

不用陳先生提醒,袁化境便一劍削掉了“蔡玉繕”的腦袋,後者瞬間淪爲傀儡。

袁化境驚喜道:“靈智極高。”

也不管袁化境那處洞府如何安置蔡學士,一襲青衫來到一座古遺址的點將臺,意態閒適,雙手籠袖,拾級而上。

餘瑜就站在這邊,她拎着一隻長竹筒,裡邊擱放着一杆杆用以發號施令的彩旗,還有幾枝鏽跡斑斑的古老箭矢夾雜其中。

餘瑜,戌。

兵家修士,境界不高,年紀雖小,她卻是地支一脈的智囊,她也一貫以狗頭軍師自居。

少女來自上柱國“馬糞餘氏”,在家族輩分不低,皇后娘娘餘勉若是回家省親,都要喊她一聲姑姑的。

餘瑜本來是最不怕陳先生的地支修士之一,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被陳先生將他們所有人給“砍瓜切菜”了一次又一次的,她都不虛的。不是我的排兵佈陣有問題,實在是陳先生過於老謀深算、陰險狡詐了嘛,兵無常勢,不愧是坐鎮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

但是先前出現了一場變故,有那在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的餘氏嫡房子弟,竟敢串通同僚,勾結外人,在崔瀺卸任、陳平安尚未補缺期間,試圖用一些看似高明的官場手段,在規章制度之內徹底掌控兩座官廳,以此悄悄架空整座羣龍無首的國師府,徇私舞弊,謀取更多的隱形權柄。

此人被容魚和符箐揭發之後,很快就被丟到刑部吃了牢飯。

很快餘氏家族就有了那場變故,一場有那司禮監掌印太監就在門外等候結果的家族祠堂議事,何其愁雲慘淡,最終結局,就是馬糞餘氏徹底退出了大驪邊軍,此外接下來整整一代人的仕途就此斷絕。上柱國餘氏,在接下來大驪朝廷二三十年之內的風雲變幻,總之他們都將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京城和地方官場上都不會有餘氏官員的任何聲音。

所以餘瑜現在見到陳先生,就很怕了。

此刻瞧見了青衫長袍的陳先生,餘瑜幾次欲言又止。

餘瑜的肩頭之上,站着那位“劍仙扈從”,感知到主人的混亂心境,他便轉動脖子,眼神冷漠,盯着那位壞了主人道心的罪魁禍首。

忘了是誰說過,我們的“記憶”,就是一場發生在人身天地之內的道化。

陳平安說道:“因私廢公,膽子不小。餘軍師確實一如既往的心寬,都敢不把一位十四境當回事了,撇開境界不敢,就你這份道心,得有十五境?”

餘瑜臉色微白。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馬糞餘氏出人才。”

餘瑜使勁繃着臉色,小姑娘既惶恐又傷心,只是不忘拍了拍肩膀,讓那位扈從稍安勿躁,惹誰也別惹陳先生。

有地支成員想要提醒心神不寧的餘瑜,只是想到陳先生就在她身邊,想一想還算了。

委實是陳先生這句話,可傷人了。

是說那個連累整個餘氏家道中落的“年輕俊彥”,他還鬧了兩個笑話,一是在國師府官廳,走路踉踉蹌蹌,就跟抽筋似的,而且絕對不是演戲。

二是他到了刑部大牢,餘氏家族的老人去探望,給了他一個幾乎可算明示的暗示,既然你該揭發檢舉告密的,反正都已經一五一十說清楚了,就算是給了朝廷一個交待,那你現在就該給自己的家族、給大驪王朝的馬糞餘氏一個交待了。

結果這傢伙本該撞牆也好,拿筷子捅死自己也罷,他都不做,捨不得死,每天該吃吃該喝喝,反正就是不肯自行了斷。

餘瑜聽到這件事後,差點就一個沒忍住,去刑部牢獄那邊親手做掉他。

如果不是宋續察覺到她不對勁,立即出言勸阻,餘瑜就該吃牢飯了,這趟遠遊斬鬼,就是立功贖罪。

陳平安淡然道:“餘瑜,你不如多學學宋續,他纔是真正的明白人。記住,越是心寬之人的一二心窄處,會讓人很難受的。”

餘瑜驚訝無言,本以爲陳先生會雷霆震怒把她罵一通的,不曾想反而是句勸慰人心的溫暖言語,小酒鬼的她,跟喝了一大壺米酒釀似的,抽了抽鼻子,點點頭,少女悶聲說曉得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纔多大歲數,想那麼多做什麼呢,休要自討苦吃,只管一門心思修行。真想要爲誰遮風擋雨,總要自己先學會躲雨,以後才能幫別人撐傘。”

餘瑜咧嘴笑起來,心一定,少女的心情便舒暢了,她朝那改豔和韓晝錦一挑眉頭,羨慕不羨慕,嫉妒不嫉妒?

韓晝錦已經下定決心與那榆木疙瘩明說,便不理睬餘瑜的挑釁。改豔卻是很捧場的,故作傷心欲絕,淚眼朦朧,泫然捧心狀。

陳平安喃喃低語道:“少年少女們的肩頭,不要着急,先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好像陳先生說過了這句話,蜷縮的心情也跟着舒展起來,就像伸了個小小的懶腰。

餘瑜好奇萬分,輕聲問道:“若是陳先生傾力出手,是不是就可以一擊斃命?”

陳平安說道:“我只是飛昇境,不是十五境。”

陸翬道場是一座高聳入雲的藏書樓,仙鶴盤旋雲中。

陳平安來此登高遠眺。

陸翬,酉。

儒生,曾經求學於舊山崖書院。陸翬既然是儒家練氣士,大道根腳,還是一位青冥天下那邊被白玉京列爲賊寇的“一字師”。

不過陸翬一直不清楚自己“俗世”的真實身份,是那中土陰陽家陸氏的偏房庶出子弟。

簡而言之,他與真名陸絳的大驪太后“南簪”都能攀上親戚。

在大驪國師慶典期間,陸神去了趟太后娘娘南簪那邊,這位都快當了“十四境候補”三千載了的陸氏家主,算是親自幫她一筆勾銷了族譜上邊的“陸絳”。

見他一副比餘瑜更加如臨大敵的樣子,陳平安忍俊不禁,笑問道:“見過你家老祖宗了?是順勢認祖歸宗,還是猶豫不定,跟曹侍郎好好商量一番?”

陸翬也有些尷尬,照實說道:“不敢隱瞞陳先生,下屬順坡就驢,認了個便宜祖宗,不認白不認。”

陳平安點點頭,“見好就收。”

陸翬說道:“陸神沒有騙我什麼吧?”

陳平安說道:“他不敢。”

陸翬如釋重負。天上掉下個老祖宗,賺了。若說“陸絳”因爲身份的關係,難免顧慮重重,他陸翬有什麼可擔心的?

關鍵是既然陳先生都沒有異議,那他還矯情個什麼勁,下次再與陸神見面,給老祖宗多磕幾個響頭都無妨。

其實以前的陸翬不是這樣的,也曾是個持身極正、行事規矩的讀書人。自從上次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比較慘,就徹底不拘着言語性格,聽說連酒都喝上了。

原來離開大驪太后寢宮之後,陸神就順便找了一趟陸翬,主動與年輕人講清楚了來龍去脈,從驪珠洞天講起,期間陸氏如何謀劃,至今日慶典。作爲臨別贈禮,陸神還傳授給了一篇替既是陸氏陸翬、又是一字師量身打造的道訣,雜糅極多,例如稍微涉及到了陸神作爲大道根本的地鏡篇。

陸神還告訴陸翬,以後如有修行上的疑惑,可以去那座與落魄山當鄰居的天都峰,找他陸神當面解惑。當時見陸翬神色古怪,不敢隨便點頭答應下來,陸神笑言一句,你們國師是曉得所有內幕的,你小子不必疑神疑鬼,白白錯過一樁機緣。

陸翬卻是讓這位剛認的老祖宗稍等片刻,原來要當場詢問陸神關於那篇道訣的疑難、精妙,何必多跑一趟遠路呢。

看看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的太后南簪,再看看直接撂下一句“老祖宗且留步”的陸翬。

當時陸神便覺得如今的大驪人氏,好像是真不把“修士和神仙”怎麼當回事啊。

好像大驪境內,以前山上的修士有多橫,如今就有多慫。山下的老百姓以前有多犯怵,現在就有多不怕。

其實在陸翬當面與陸神請教道訣之前,他們因爲隨便挑釁陳先生,餘瑜沒啥事,陸翬在內幾個,卻是有了大道隱患,註定會在元嬰境瓶頸之時生出心魔,再與“某個他”廝殺一場,那還怎麼贏?以至於那位“罪魁禍首”,讓陸翬先自己想辦法,將來哪天,再去落魄山找他傳授一門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這就像一個人把差點你打死了,他收了手,你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說你需要自己去養傷,哪天覺得自己確實沒救了,再去找他討要一個保命的藥方。

袁化境在拜劍臺煉劍閉關,陸翬早先就是袁化境這個山頭的,雙方關係莫逆,陸翬就直接寄信一封給袁化境,信上措辭比較混不吝,陳先生所謂的“將來哪天”破境無望了,這個將來,就是今日。我反正是扛不住啦,心灰意冷啦,一顆道心稀爛縫補緩慢得如同烏龜爬爬,袁化境你幫忙求求陳先生……

陸翬的信上內容,袁化境難以啓齒,沒臉幫忙捎話轉述半個字,他就直接將那封信往桌上一拍,有勞山主自己過目。

陳平安倒是不以爲意,就讓袁化境離開拜劍臺的時候,攜帶一枚能夠承載道意的秘製玉簡,記載了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如此一來,陸翬既學了儒家破字令,又從陸神那邊請教了那篇道訣。

而且陸神以心聲提醒陸翬一事,別管用上什麼捷徑,不用計較會不會留下什麼隱患,近期一定要抓緊躋身上五境,過時不候。

陳平安問道:“擅自將家學泄露給外人,你就不怕陸神今天傳道、明天就跟你算賬?到時候陸神真要搬出執行家法、清理門戶的名義,曹侍郎未必攔得住。”

陸翬說道:“那就說明陸神識人不明,關我陸翬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着拍了拍陸翬的肩膀,“讀書讀出精髓了。”

陸翬苦笑道:“實在是由不得我不換個活法。”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隋霖那邊,改豔掩嘴嬌笑道:“還不速速破境。”

隋霖苦笑道:“我也不是陳先生那種什麼都能學、學了就能拿來用的修道天才啊。”

改豔嬌滴滴笑道:“怕什麼,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能夠提升一點修爲是一點。”

周海鏡擡起手臂,伸手搓捏一支珠釵,笑道:“男人快不得快不得。”

蜆無法破陣,陳平安卻是如入無人之境,來到一個小光頭身邊,一起坐在臺階上,背後就是一座大雄寶殿。

法號後覺,辰。小沙彌身穿素紗禪衣,來自京師譯經局。最喜歡裹了頭巾、方便遮掩那顆小光頭,去廟裡給佛祖、菩薩們捐香油錢,也不求他們幫助自己成佛,成佛總是一件莫向外求的自家事嘛。但是求他們保佑自己走在求佛路上,少些橫禍災殃,畢竟自己年紀太小,佛經讀得還不多,不過如今自己有點道行了,感覺眼中已經沒有什麼和尚啊男人啊了的,到底女人還有一些,不漂亮的也沒了,漂亮的,還有些。

小沙彌疑惑道:“陳先生,我師父說繡虎曾經跟他說過一句話,‘廟內佛法非神通,廟外燒香真本事。’”

小沙彌撓了撓光頭,“我琢磨出了好多的見解,總覺得不對路,依舊不確定到底是啥意思。”

陳平安問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教典籍看不看,看得多不多?”

小沙彌使勁點頭,“看啊,怎麼不看,多啊,非常之多。有了好些書上看到、心中點頭的見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比如?”

小沙彌說道:“天道自然,人道自己。”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終爲養生主。”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世道怕盜遠遠多於賊,天道卻是厭惡賊多過於盜。關於此事,你以後好好體悟一番。”

小沙彌想了想,點頭道:“好的,我這個法號好,‘後覺’,不用太聰明。”

陳平安笑道:“道號摶泥的大源國師,他的名字就叫楊後覺,有緣,你們可以多聊聊。”

小沙彌說沒問題,想着去廟裡捐過了香油錢,就去找摶泥道友請教學問。

地支的殺手鐗之一,是袁化境的仿造飛劍,“倒流”。不止是輔佐隋霖的本命神通那麼簡單。

試想一下,敵對一方受了重傷,以各種玄之又玄的手段、靈丹妙藥來恢復修爲、或是肉身,袁化境立即祭出此劍,給你來一手光陰倒流,再來專門針對。

或是對手施展出了壓箱底的攻伐手段,也給你來幾回倒流,地支一脈就有了反覆推衍演算的空當。

而且次數多了,就有了頻繁觀摩絕學、與其偷師的機會。眼力不濟,次數來湊。

這場拿一位十四境鬼物來練手的效果,其實已經比陳平安預期要好上許多,至少目前還算鬥法鬥得有來有回。

山巔,青衫飄搖,瞧見了來此串門的陳先生,少年立即撤了真身,恢復人形,同樣是稱呼陳先生,苟存卻是最實心實意的。

苟存,申。山澤精怪,野修出身,名字是自己取的。一年到頭眼神冷峻,脾氣不太好,殺氣騰騰,只要他出手就沒個輕重。

這位少年精怪的願望,卻是將來能夠當個小國的國師,下令國境內所有人都不準吃狗肉。

他擁有一件本命物,能夠讓他財運亨通,屬於出門就能撿錢的那種。

故而昔年地支一脈打掃、清理戰場,都喜歡讓他去翻翻撿撿,總能有些意外之喜。

偏偏國師崔瀺說他是個“窮鬼”。作爲地支一脈狗頭軍師的餘瑜,她的想法一向天馬行空,說窮鬼好啊,咱們都不曉得賺錢是什麼活計,偏門財來錢太快了,窮點好。小沙彌就經常唸叨着什麼法佈施、財佈施之類的。所以他們時常做些不留名的善事,都是花的這筆錢。地支一脈十二人,大道息息相關,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掉隊了,就會拖所有人的後腿,當然,若是誰異軍突起了,也都是帶着大家一起坐地分贓大道裨益,至多就是比例有所不同。

苟存壯起膽子問道:“陳先生,崔國師說等我玉璞了,就會讓我去當個小國的國師,這話作數嗎?”

崔瀺說他以後如果躋身了上五境,可以得到“一點點”的寶瓶洲氣運。還有機會熬出個仙人境。

陳平安點頭道:“崔瀺答應你的事情,我當然認。”

大驪王朝有三十二個藩屬國,將來幫苟存挑選一個偏僻小國就是了,當然還需要幫他事先準備好幾位幕僚。

之前的地支一脈,他們過於驕傲了,目中無人。

可以說是因材施教,也可以說是對症下藥。

“打磨”了三次,得見大道之上別有天地。

比如讓隋霖去好好研究守一法,逛一逛京城崇虛局和譯經局,聽僧人升座說法,聽真人開課傳道。

改豔自己說過,打破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已經有旁門左道的捷徑可以走。她自己都不擔心,陳平安有什麼可擔心的。

袁化境是極有野心的。他想要憑藉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躋身仙人之後,打造出一撥“仿地支”的傀儡修士。

在大驪京城先後三次交手,陳平安都是先對苟存動手,是一種直覺,必須先拿下苟存。

先前苟存其實挺鬱悶的,結果周海鏡來了一句,說這就叫買賣人的“殺熟”。

被苦手大煉爲本命物的停水鏡,暫時只能摹拓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實境”。

等到苦手躋身玉璞境,便能仿造出一位以假亂真的仙人。若他自己就是仙人境,甚至可以實境出一座較小的洞天福地,配合改豔這位畫師,只需他們兩位動手,其餘地支成員就可以看熱鬧了,隨便對付一位被困在無比真實的道場之內的仙人,讓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切身領教一番何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當然,關於這道學問,陳平安還是有些獨到見解的。

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閒來無事,就跟科舉制藝一般,寫了一篇關於“天與水相違”的破題文章,詳細解釋了古人爲何會認爲天象與水相是相背離的,以及如何調和的幾個設想。

陳平安來到一條雲霧繚繞的山路上,步入一座崖畔涼亭,有修士手持一把古鏡,與天邊那輪明月交相輝映。

苦手,地支之巳。野修出身,金丹境。年紀輕輕就一臉苦相,使得額頭早早有了幾條皺痕。

他的大道根腳,要比精通彩練術的改豔“豔屍”更加犯忌諱,是一位被視爲“十寇”候補的賣鏡人。

之所以只是候補,不是說賣鏡人禍亂人間的本事不如十寇,只是因爲他們這個行單,數量過於稀少。

“苦手”,真是沒有取錯名字。差點就成了陳平安的苦手,當真是毫釐之差的險之又險。

陳平安可謂費盡心機,用盡手段,竭盡所能,才堪堪將那個“他”拘押起來。就因爲苦手的一把停水鏡,只差一點就前功盡棄。

陳平安看了眼懸空的那輪皎皎明月,同樣銘刻有一圈迴文詩的古篆銘文,真是貨真價實的“大字”,一一鑲嵌青天中。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水停”,“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陳平安問道:“進展如何?”

苦手點頭道:“差不多了。”

已經即將摹拓出一位“無境”的“蜆”,不斷糾錯,一次次修正細微的偏差,使得“蜆”越來越趨於真相。

一旦成功,“蜆”就會變成一位鏡中人物。而且它會是一張白紙,未來大道之上,它擁有無數種可能性。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起停水鏡了。”

苦手毫不猶豫照做。

其餘地支成員皆是精神一震。

蜆始終如吊死鬼一般懸在青天黃土之間,滿頭青絲飄來蕩去。

陳平安找到周海鏡,說道:“準備好了?”

她默然點頭,將那些髮簪飾品都悉數去除。

周海境,醜。純粹武夫,山巔境。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周海鏡是西南沿海小國漁民出身,其實她已經五十七歲了,仍是二十幾歲的容貌。

她練拳的路數,極爲簡單粗暴,就是在海邊“打潮”。

她的加入,不只是有了她便終於補足地支而已,更因爲她纔是地支一脈關鍵所在,真正殺力所在。

等到陳平安來到身邊,周海鏡就再沒有半點嬉鬧玩笑的心情。

不是純粹武夫,就不會理解她此刻的心境。

只要是志在登頂的習武之人,豈敢不對其敬若神明。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預支你一份武道氣運,只需事後歸還。接下來這場捉對廝殺,地支一脈的最終殺力高低,就看你了。”

周海鏡點頭道:“絕不讓陳國師失望!”

陳平安不置可否,擡頭望向那個蜆,說道:“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

蜆瞬間轉頭,眼神冰冷,心中大恨,她死死盯住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人。

陳平安只是說道:“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蜆突然笑道:“你更可憐。”

周海鏡閉上眼睛,她只是輕輕呼吸一口,天地間便響起雷鳴一般的震動迴響。

她開始登天,一雙眼眸變作粹然金色,眉心處浮現出一隻豎眸,她伸出手去,手心便顯化出一杆鐵槍。

大道殊途同歸,好像聰明人跟聰明人很容易想到一塊去。

崔瀺負責爲地支一脈搭建框架,陳平安就負責縫補和完善地支。

在青冥天下,吳霜降造就出了一位僞十五境的姚清。

在地支一脈這邊,陳平安也讓九境瓶頸的周海鏡,層層累加,最終一步登天,躋身止境神到一層,且有諸多神通加持在身。

宋續坐在曬穀場的黃泥牆頭,雙手環胸,仰頭望向那份異象。

道士葛嶺面帶微笑,覺得修道一事好生辛苦,卻是值得的。

改豔跪坐在風流帳內,挺直腰桿,神采奕奕,嫵媚變作端莊。

少女餘瑜懷捧竹筒,隨手丟出一支箭矢,哈哈笑道:“斬立決。”

袁化境站在洞府門口,也很好奇如今他們地支,經由兩任國師合作打造而出,到底斤兩如何,畢竟是頭一遭啊。

韓晝錦坐在宮殿屋脊上,期待萬分。

陸翬心情激盪,開始喝酒。壯哉大驪!

地支一脈最大的殺手鐗,終於在即將日墜西山的前一刻鐘,水落石出了。

文聖賢武止境,身負兵家神通,掌握地支一脈所有的術法,而且還是一位擁有多把本命飛劍的劍仙。

只見周海鏡披掛一副彩色甲冑,手提一杆鐵槍,施展出法天象地,萬丈身形,縈繞着十二條彩色飄帶。

提槍登天而去的“周海鏡”,單獨面對一頭雨後的十四境鬼物。

既是演武。

更是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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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7章 斬之

此時此刻的“周海鏡”,以武夫止境神到一層的堅韌肉身,既是武夫成神也是修士證道,她就此提搶登天,道在腳下,自有一種無敵於人間的氣概。

蜆懸在空中,一抖袖子,生死大戰一觸即發,她便撤了袖裡乾坤的神通,將殷績殷邈摔出道場之外,將他們丟到一處光陰漩渦。

至於他們會不會被陳平安發現蹤跡,從渦流中撈出,蜆也顧不得太多了,自己若是在此隕落,他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己若能回到中土神洲,他們才能從中贏得一線生機。

身爲鬼物的大道根腳之一,讓蜆極爲束手束腳,臨近端午的陽氣升騰時節,加上外邊陽間的那輪大日尚未墜落,這叫天時妨礙。

置身於寶瓶洲,地利當然也在大驪朝廷這邊,除了她以一頭青絲造就出鬼蜮道場,外邊還有陳平安以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來的劍氣道場,小天地之內,蘊藏着一劍分化而出的近百萬把飛劍。

再往外,猶有一座顯化而出的武道山嶽,隨時都可能將一部分“蜆”強行拽入此山,只因爲她確實可以算是一位武夫,她所學駁雜,何止是三千載道力積累?甚至可以說是猶勝陳平安,他終究是道齡太短,任你偷師再多,也不如蜆這般“撿現成”,人間衆多術法神通武學符籙……任她採擷挑花眼。只是她也沒有想到,陳平安竟然真的篡位成功,佔據那座高山,她的武道造詣,反成累贅。

最外邊,天外一把飛劍“北斗”,寶瓶洲天幕的九座雲海漩渦,依舊在緩緩移動,劍尖皆指向蜆。

最後的“人和”,那個氣象不俗的小姑娘,武夫拳罡、五雷正法在內一衆手段,本就剋制陰冥鬼物,也是讓蜆倍感棘手。

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些吃虧,那蜆好像就只能依仗一個雨後的“十四境”了。

她內心小有唏噓,白也確實厲害,也確實當得起蠻荒周密處心積慮的算計。

如今浩然天下的外界修士,恐怕還不太清楚大驪地支一脈的真正厲害之處,是這些年輕人,可以將劣勢局面一點點轉爲均勢,在均勢之後就可以反覆試錯,一點點積累細微的便宜,長久以往,而大驪地支一旦佔據優勢,就可以直接轉爲勝局,必定殺敵。

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他們不太適合寶瓶洲之外的戰場?

兩尊法相高度相當,周海鏡身形躍起,一槍差點直接捅穿蜆的胸膛。

天上亮起一大片利刃磨礪光陰激盪而出的五彩琉璃光彩,畫面璀璨至極。

蜆瞳孔微縮,身形如此神速?光陰長河對她的影響如此之小?豈不是說當下的周海鏡,身如飛劍?速度接近遠古那幾把率先墜地的……劍脈?

蜆已經瞬間縮地至遠處。周海鏡手腕一抖,槍尖一絞,裹纏住原本無形的青絲,長槍銘刻符籙熠熠生輝,迫使青絲現行,周海鏡強行一拽,響起一陣滲人的絲帛撕裂聲響,無數青絲簌簌作灰燼飄散。

披掛彩甲的周海鏡輕輕晃了晃長槍,震散周邊大片劫灰,淡然道:“大敵當前,也敢分心?”

言語之際,蜆所在四周,異象橫生,憑空出現一座座棗核形狀的金色漩渦,如一顆顆神靈眼眸凝視着這頭鬼物。

蜆遞拳將一輪烈日打碎,再一卷袖子,將一條如繩索火焰長河拍飛,徑直向周海鏡大步走去,伸手將一位從金色漩渦中掠出的白衣劍仙給捏碎。

突然,蜆看似閒庭信步,實則快若奔雷身形出現片刻的凝滯,附近的天地就像出現了一堵大道屏障,蜆的臉龐之上激起了無數的火星,滿頭青絲化作無數飛劍,如同利器在玻璃之上緩緩劃過,發出刺耳的聲響。

周海鏡冷笑一聲,“受死!”

蜆身形凝滯,周海鏡卻是更加神速,一槍將蜆捅穿脖頸,提了提鐵騎,往上一挑,就將那蜆的身形吊在半空。

槍尖透過鬼物脖頸的瞬間,便是雷法、拳意、日光精魄等等一起涌出,就像一座堆滿爆竹的山頭被點燃,頃刻間轟然炸開。

被炸碎整個脖頸的蜆,或者說這顆懸空的頭顱,只是神色如常,蜆就這麼冷冷看着仰頭與之對視的周海鏡。

周海鏡額頭,貌若棗核的一枚豎立眼眸,如遠古高位神靈打開天眼,金光一閃,瞬間徹底打碎蜆的那張臉龐,一線筆直而去,狠狠撞擊在天幕處,被蘊藏無上神力的粹然金光衝擊之後,立即顯現出青絲攢簇蠕動作天幕的恐怖真相。

失去頭顱的蜆,躲過周海鏡十二條飄帶的釘殺攻勢,身形轉虛化虹遠遁,再在極遠處轉實重塑身形,蜆擡起手,造就出一顆頭顱,隨手按在肩膀上,輕輕晃了晃脖子。

周海鏡眯眼道:“寶瓶洲大道光明,豈容鬼物猖獗橫行。”

蜆笑了笑,“小姑娘懂什麼道,知道什麼鬼。”

周海鏡一招手,一座桐柏道山竟是如紙層層摺疊,最終道化爲一張紫氣縈繞的寶誥符籙。

雙指將那符籙捻住,周海鏡厲色道:“斬鬼。”

蜆的法相身軀被符籙似刀切一般,當場懶腰斬斷,蜆不斷在各地重塑金身,始終被那道天理昭昭、如影隨形的符籙當場斬斷。

長槍一攪,道體隱匿於虛空處的蜆被攪了個粉碎,道意殘餘飄散天地間,試圖與天幕蠕動青絲相連。

周海鏡法相只是輕輕一吹,天風大作,顯現出一條浩蕩江河,將其沖洗殆盡。

稍稍歪斜腦袋,好像在思索周海鏡這尊法相的大道缺漏何在,與其糾纏不休,空耗道力,不如畢其功於一役。

長槍已至,裹挾着巨大的閃電雷鳴,蜆試圖伸手攥住槍尖,卻被一穿而過。

只是如億兆黑蛇遍佈虛空的滿頭青絲,也瞬間將周海鏡籠罩住。

眨眼功夫,大道禁錮砰然碎裂,周海鏡神色自若,提搶懸空,一副彩甲略顯黯淡,她環顧四周,快速尋覓那頭鬼物的道痕,周海鏡豎眸睜開,金光肆意切割天地。

一把飛劍“歌謠”始終在汲取天地間的靈氣和煞氣,再借助飛劍“火瀑”將雜糅鬼氣的陰冥煞氣,煉化爲一股股純粹陰沉清氣。

即便暫時無法將這頭鬼物當場斬斃,大不了就將其一點一點耗死,靈氣耗竭之時,任你十四境神通廣大,終究是無源之水了。

天光閃耀,周海鏡與蜆各展神通。

站在洞府門口的袁化境默不作聲,心神搖曳,不曾想我們地支一脈,竟能如此殺敵。

改豔依舊跪坐在風流帳中,她秋波流轉,可惜不見那一襲青衫蹤跡。陳先生,真是天才啊。

韓晝錦顯然極爲震撼,一座道山還能如此作用?!那些宮闕建築,原來皆是符文,紫氣即是雲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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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地支結陣之外,猶有寶瓶洲五嶽神君同時現身,以大嶽祠廟作爲道場,施展出一尊尊金身法相,俯瞰人間,統轄山河。

今天剛剛就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已經給他們這些寶瓶洲身居高位的山水神靈,下過一道敕令了,讓他們圍堵攔截一頭鬼物,務必將其困在寶瓶洲。

一般來說,想要調動他們,需要鈐印有皇帝陛下的玉璽,纔算名正言順。但是沒誰想要提及這一茬,既不願意,也不敢。

北嶽披雲山,神君夜遊,魏檗身穿一件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色圓環。

擁有三座儲君之山,神讖山,隴山與那鳥鼠山。其中神讖山的山君顧韜,是大驪山水官場的生面孔,據說是縫補山水有功,才從鬼物直接晉升爲山神,之後增設儲君之山,其中就有神讖山,再之後披雲山魏檗獲封神號,文廟封正,神讖山跟着水漲船高,如今巡遊轄境,便要被尊稱一聲顧山君了。顧韜身穿一襲黑袍,深居簡出,除了不定期揀選一二心腹外出巡視,微服私訪,顧韜幾乎從不與山水同僚往來。

晉青身量雄偉,紫袍玉帶,此時神色肅穆,“魏檗,怎麼回事,大綬皇帝突然就暴斃了?還被大驪朝廷列爲了敵國?”

中嶽掣紫山,神號明燭。兩尊儲君之山山君,除了璞山傅德充,還有雨霖山的女子山神萬樹桂。

晉青的前世,是個貧苦的採石人,被監官虐殺而死,死後卻沒有變成怨氣深重的厲鬼,反而成了一地英靈,因爲秉性純良,爲老山君看重,這纔有了後來的疊嶂峰山神晉青。

掣紫山半山腰處有座享譽一洲的洗劍池,在朱熒王朝獨孤氏斷了國祚之前,不知多少劍修曾經來此煉劍,晉青照拂他們頗多,不以資質高低、道統強弱而,與風雷園李摶景更是關係莫逆,雙方結識之時,晉青已經貴爲一嶽山君,李摶景還只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吳鳶早年黯然離開槐黃縣,仕途受挫,心灰意冷之際,就曾在山腳餘春郡擔任過幾年的郡守,衙署官廳門可羅雀。

魏檗笑道:“問那麼多緣由做什麼,我輩只需聽從朝廷安排就是了。”

晉青冷笑道:“是繡虎教你的只管言聽計從?還是陳先生傳授給你的錦囊妙計?”

魏檗微笑道:“晉神君說話這麼衝,來之前吃槍藥啦?”

晉青惱火說道:“一旦正式宣戰,蠻荒戰場那邊怎麼辦,我們大驪鐵騎當然強大,大綬騎軍卻也不弱,雙方捱得那麼近,會死很多人的。輪不到我一個山神妄言兩座天下形勢走向,但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點淺顯道理,也要我教你魏神君?”

魏檗朝那層層禁制、座座天地之內的那些光亮,擡了擡下巴,說道:“想知道個爲什麼,你自己與國師問去。”

哪怕是五嶽神君,都無法窺探內裡景象,只能依稀瞧見一些閃爍劍光、如潮水般洶涌跌宕的陰森鬼氣,忽明忽暗的術法神通。

晉青氣惱道:“姓魏的,故意聽不懂人話?我的意思是想知道大驪朝廷到底是衝動行事,還是有的放矢。若是前者,蠻荒那邊該如何動作,總要趕緊合計出個方案,如果是後者,你我也能列席御書房小朝會,儘可能幫着謀劃一二。”

魏檗笑呵呵說道:“你就聽得懂人話了?陳國師明擺着是要我們做好分內事,不該摻和的就別摻和,只要守住一洲幽明兩處邊境線即可。”

相較於北、中兩尊神君的針鋒相對,其餘三位神君表面上還是比較閒意的。

蒙嶸神色冷峻,穿金甲佩長劍,如祠廟彩繪壁畫上走出的功勳武將。由他坐鎮東嶽磧山,神號英靈。

東嶽有兩座儲君之山,分別是二酉山和雁蕩山,兩位山君剛好一文一武,一男一女,前者儒士裝束,後者是位宮妝女子。

蒙嶸是唯一一位大驪王朝舊山君出身的大嶽神君,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其之信任倚重。

佟文暢粗布麻衣,光着腳,身形佝僂,像個老村漢,拿着一支碧玉材質的旱菸杆。西嶽甘州山,佟文暢神號大纛。

蒙嶸以心聲笑道:“老佟,這纔是真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佟文暢嗯了一聲。

鸞山懷籙,懷捧玉笏,是一位極有魄力的女子山君,她個子不高,身材纖細,但是神色堅毅,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氣態。

只要是喊冤之人投牒鸞山,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普通百姓,不管是通過文武廟還是城隍廟,她都會親自過目,一律追究到底。

懷籙點頭道:“陳國師做事情,倒是對胃口。有些人還真就不能一直慣着。”

一旁品秩與她鸞山相同的鹿角山常鳳翰,自然聽出了懷籙的含沙射影,頓時臉色難看起來。

雖然同爲西嶽儲君之山,但是雙方一直多有牴牾,只說投牒告狀一事,懷籙就毫不講究官場忌諱,鸞山的事情,她管,鹿角山地界的事情,她也管。關鍵是每次鸞山勘合司、巡檢司等衙署派遣官員入境查案,是從不與鹿角山的山君府打招呼的,至多就是抓人回去了,才曉得寄信一封,說某某因爲什麼事情被捕,鹿角山若有異議,可以投牒甘州山,我家山君懷籙願意同堂對質……

蒙嶸問道:“鹿角山那邊出了點狀況?”

佟文暢說道:“家醜不可外揚,你就別打聽了,反正國師府都有檔案記錄的,你要是跟陳平安關係好,自己去查閱。”

蒙嶸氣笑道:“你還好意思說這個?上次我們都讓陳國師吃了個閉門羹,現在倒好,你自個兒跟他混得熟絡,把我晾一邊?”

佟文暢默不作聲。

鸞山懷籙以心聲埋怨道:“佟老兒,上次陳劍仙在玉宣國假冒道士擺攤算命,怎麼不與我知會一聲。”

上次大驪京城的御書房議事,懷籙沒有現身,她不喜歡這類坐着發呆的枯燥場景,好在佟文暢也不強求這位下屬陪同議事。

鹿角山常鳳翰倒是十分熱衷於這類議事,但是佟文暢又經常忘了喊他。常鳳翰爲此鬱悶不已,也不能讓北嶽魏神君通知自己吧。

佟文暢說道:“就算跟你說了,你能做啥子。”

懷籙笑道:“打着搜查關牒的幌子,跟陳劍仙嘮嘮嗑。他要是不嫌棄的話,說不定我還能搭把手,幫人測測姻緣。”

鸞山自古就是一處頗爲神異的道場,與那市井坊間“紅鸞星動”的說法,有些淵源。

佟文暢說道:“也不看看他的道侶是誰。”

懷籙一時語噎。

佟文暢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愛慕之情,點到即止。”

懷籙愈發憋得慌,總不能說自己哪有什麼愛慕之心,當真就只是被範峻茂勾起了好奇之心。

範峻茂容貌只能算是清秀,身穿墨綠長袍,腰懸一塊“峻青雨相”玉牌。

她揹着一張大弓,是一輪遠古明月的部分月魄煉化而成。是桂夫人暗中贈予南嶽之物,範峻茂曾經挽弓射殺衆多妖族。

作爲儲君之山的採芝山,山君王眷頭戴帝王冠冕,綴着一顆青梅大小的寶珠,雙手扶白玉腰帶。

大驪宋氏退還寶瓶洲半壁江山之後,由於南嶽梓桐山不在大驪國境之內,當年朝廷就暫時用了個折中法子,接下來他們也不每年派遣官員去南嶽祭祀了,將來梓桐山在誰的國境,就由誰負責寶瓶洲南嶽的祭祀事宜。不過此事是大驪朝廷單方面的口頭承諾,並未落在任何紙面上成爲條文定例。

當年大驪宋氏如日中天,數支大驪鐵騎尚未撤回大瀆以北,南邊復國也好立國也罷,誰敢說個不字。

別說大驪禮部暫時不去南嶽祭祀,就算是讓他們南邊諸國,禮部尚書每年都要跑去其餘四嶽祭祀,不一樣是乖乖照做?

所以近期有些小道消息,說大驪朝廷近期準備重提南嶽祭祀一事,每年定期派遣禮部官員趕赴梓桐山朝奉敬香。

懷籙“遠眺”南邊這位女子神君,以心聲說道:“峻茂,大驪宋氏真要重新祭祀南嶽?”

範峻茂搖頭道:“不清楚,無所謂。老孃現在都快要被那場夜遊宴煩死了。”

懷籙問道:“峻茂,你總說陳平安覆有好幾張麪皮,真實面容是極英俊極好看的,年少時便是個翩翩美少年……可別誆我!”

範峻茂神色嚴肅道:“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乘坐渡船在那條走龍道南下,我剛好乘船北上,打過照面,騙你作甚?”

懷籙點點頭,“也對,寧姚那麼高的眼光,當年在驪珠洞天初次相遇,不還是對陳平安一見鍾情了,想來相貌差不到哪裡去。”

範峻茂說道:“合情合理。”

相較於五嶽神君和數量不少的山君,還有三位“外人”。

齊渡的三位水神,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涌,還有新任錢塘長岑文倩。

晉青臉色微變,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流溢,突然說道:“不好,鬼物打造出了一座古怪拱橋。”

其餘四尊神君也都已經察覺到這種異象,立即同時敕令轄境內的所有文武廟、城隍廟,封禁陰冥道路,巡視黃泉關隘。

與此同時,霎時間北嶽地界,便響起書院、學塾的琅琅書聲。越來越響亮,如雷滾動。

中嶽那邊亦有各種號子響起,好像積累了數千年的生民勞作,有那縴夫於棧道拖拽大船,入山採石的鄉土歌謠,此起彼伏。

東嶽那邊,鐵甲錚錚,馬蹄陣陣,彷彿有數千萬計的將卒,集結列陣在一座廣袤沙場上。

西嶽,如有旗幟在勁風中獵獵作響的聲音,漸漸的,號角聲悠揚響起,伴以急促擂鼓聲。

一條大瀆變作金色,宛如一條金色綢緞飄蕩在空中。

大瀆南方,彷彿下起了一場漫天大雪,雪花俱是在無數青山墳塋焚燒過的紙錢。既有嗚咽的心聲,也有各種與祖輩祈福的心聲。

在那之後,便是一襲青衫武道下高山,僭越的拱橋當場破碎,鬼物不得不避退。

這些寶瓶洲山水正神,皆是錯愕不已,即便真是純粹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層,就可以擁有這等浩蕩百川流的拳罡?

晉青松了口氣,差點就鬧了個天大笑話,這跟大驪朝廷事後是否追究,沒有關係,如果他們獲封神號之後,遵旨聽宣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一頭鬼物遁走,成功逃離寶瓶洲?

雖然極爲好奇陳平安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沒有任何一位山水神靈開口詢問此事,哪怕是一向不把山水官場當回事的範峻茂,同樣沒有就這件事議論半句。陳平安當不當大驪國師,畢竟還是兩樣的。

今天慶典之前,準確說來是陳平安落座那把御書房椅子之前,補缺桐葉洲地利,去東嶽山門請見蒙嶸,是陳劍仙有求於人,蒙嶸不想見就可以不見。那麼如今再有類似的事情,就成了陳國師親自下旨,不是蒙嶸想不遵旨就可以不遵旨的。

岑文倩不斷密令錢塘江水域官吏,與文武廟城隍廟仔細巡查轄境之內的那幾條陰冥道路,到底有無出現岔路,必須仔細盤查,嚴加封鎖。

大瀆長春侯楊花顯得更加遊刃有餘,以心聲笑道:“別說是你這位新任錢塘長,其實我和淋漓伯也是第一次與五嶽聯手結陣。”

曹涌點點頭,微笑道:“都是大姑娘坐花橋頭一遭。”

楊花也懶得跟這位大瀆同僚計較那點葷話。

她剛剛跟大驪太后娘娘劃清界線,以後做事終於不再有任何束縛,心情極佳。

楊花以心聲提醒一句岑文倩:“錢塘江水性宛如學道人之天性,不要想着以強硬手段將其徹底改變,既要約束,也要順勢,此間分寸掌握,必須悉心揣摩。”

岑文倩點頭道:“我已經將錢塘江所有支流都已經實地勘驗、溯源過了,回頭還要與長春侯、淋漓伯請教一些問題。”

楊花點點頭,曹涌說歡迎至極。

陳國師和那頭鬼物各自施展的天地禁制,實在太多,使得戰場具體情形,山水正神們依舊只能看個大概。

沉默許久,懷籙忍不住開口問道:“地支一脈就算補齊了,也沒有一個上五境修士,怎麼能夠跟一頭十四境鬼物耗這麼久?”

這個問題,別說懷籙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蒙嶸他們也都好奇,早期的地支,確實有過在戰場襲殺玉璞的戰績。

但是玉璞境跟十四境,隔了仙人、飛昇兩個大境界!

範峻茂解釋道:“咱們這位陳國師添補家用的本事,估計放眼幾座天下,都是屈指可數的,不值得大驚小怪。”

話是這麼說,範峻茂卻已經打定主意,回頭就找個由頭去趟國師府拜謁國師大人,好好請教一番,如何做到此等壯舉?!

魏檗神色玩味,看了眼晉青。

大驪地支一脈有過些假想敵,其中既有神誥宗祁真,也有中嶽山君晉青,後者作爲舊朱熒王朝的大嶽山君首尊,一直屬於跟大驪宋氏最不親的那位。

晉青察覺到魏夜遊的視線,冷哼一聲。

在陳平安正式擔任國師之前,寶瓶洲高位山水正神之間,其實關係複雜。絕非一團和氣,實則暗流涌動。

佟文暢是前任國師崔瀺一手提拔起來的。蒙嶸當然是大驪宋氏皇帝的骨鯁忠臣。楊花是大驪太后南簪的貼身侍女出身。

魏檗的披雲山跟那座落魄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此事別說是寶瓶洲,恐怕整座浩然天下都曉得鼎鼎大名的“夜遊宴”。

岑文倩在官場接連跳級,從小小河伯,一躍成爲新任錢塘長,誰在幕後推波助瀾?

至於那些儲君之山的一衆山君,就更是各有各的門路了。二酉山與上柱國袁氏交好,雁蕩山是巡狩使曹枰的避暑之地。意遲巷的世家子們經常聯袂遊覽鹿角山。在璞山的盧白象,據說是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成員。隴山經常能夠看到篪兒街將種子弟的身影,鸞山是大驪京師、陪都兩地官宦婦人們的首選燒香之地……

魏檗雙手插袖,笑道:“大纛,英靈,翠微,明燭。這些個大到沒邊的神號,你們該不會以爲全是中土文廟的意思吧?”

範峻茂提醒道:“別漏掉‘夜遊’神號啊。”

此次寶瓶洲五嶽的封正典禮,從“金身神位”品秩的擡升,到文廟賜予神號,再到住持封正儀式的儒家“書生”,無一例外,都超乎想象。

遠遠超乎他們的預期。

比如範峻茂,事先能夠想象自己可以拿到一個“翠微”?蒙嶸豈敢奢望獲得“英靈”?

晉青問道:“真是陳國師幫忙疏通了文廟關係?”

佟文暢笑道:“總不可能是陳國師直接將名單往那邊一丟,逼着文廟當場簽字畫押吧?”

範峻茂說道:“這種事他做得出來。”

璞山傅德充還是比較重官場規矩的,這種五嶽神君議事,能不說話就不會開口,帶好耳朵就可以了。

記得上次御書房議事,外邊臺階上,就有三位同道中人,忙裡偷閒坐在臺階上,在那邊吞雲吐霧。這感情不就一下子拉近了?

除了一向我行我素的佟老兒,還有壯起膽子依葫蘆畫瓢的璞山傅德充,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因爲那位年輕國師也溜出來了。

再加上一番閒聊,所以傅德充對陳平安的印象,相當不錯。當然,陳平安對這位璞山山神觀感也好,盧白象師徒三個就在璞山那邊落腳,他們在那邊發現了一座珍稀秘境,傅德充非但沒有拿走,甚至都沒有索要分賬,反而多有照拂,照理說,在璞山地界,而且就位於主峰地界,傅德充要“取回”秘境,別說盧白象據理力爭什麼,就算是官司打到大驪朝廷的御書房去,至多就是秘境歸還璞山,傅德充掏出一筆神仙錢補償盧白象即可。

所以老話纔會說,“錢”之一字最能見德性。

傅德充的書齋名爲“秋水靈府”。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取自於那篇《德充符》。

御書房議事結束,剛回到山君府道場,就有個道號“自省”的雲遊道士,造訪璞山祠廟,年輕人站在大殿外邊,說他遇到點難事了,想要與山神老爺討要一本仙家道書,拿回家放着,沾一沾運氣,去一去晦氣。傅德充將他當成了藉機邀名的騙子,就丟了本書打發了他,年輕道士大怒,說不是一部神仙書,根本不值錢,道士很是嫌棄,將書籍丟回大殿,反而送給了傅德充一部沒有書名的道書,罵罵咧咧轉身走了,罵他傅山神真是葉公好龍,葉公好龍……

後來在晉青的提醒之下,傅德充說了句“恭迎道書歸山”,才曉得那位故弄玄虛、坑蒙拐騙的年輕道士,竟是陸掌教。

在璞山,一衆仙家官吏,諸司神女們,都很好奇那位威名赫赫的年輕人,所以一有機會就詢問傅山君問這問那。

隱官性格如何?

論事嚴謹,言談風趣,寬厚待人,極平易近人。

陳劍仙氣度如何?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神華內斂,是位極出彩的讀書人。

那他相貌如何?極……傅德充無言以對,只好敷衍一句,你們總有機會一睹真容的。

傅德充撫了撫袖子,裡邊珍藏着那部陸掌教贈予的道書。

傅德充難免感慨,陸掌教也好,陳劍仙也罷,好像都是差不多的人生,都說英雄最怕見老鄉,總是牆裡開花牆外香。

剎那之間,所有山水正神都察覺到一股驚人的神異氣勢,與那十四境鬼物對峙,雙方不斷拉近距離,前者竟是不落下風。

魏檗眯眼道:“諸位,準備開眼界了。”

晉青強忍住心頭震撼,說道:“可別被對陣雙方給打崩碎了。我們繼續加固大陣,除去五嶽與儲君之山借調氣運,儲君之山也要與轄境山水借用地利,你們讓所有在金玉譜牒上邊錄名的正神,都參與進來。暫時不必解釋什麼,讓他們只需聽旨行事。”

佟文暢點點頭,“烏龜殼也好,鐵桶陣也罷,總要困住這頭十四境鬼物,不要因爲我們幾個連累寶瓶洲滑天下之大稽。”

範峻茂卻是憂心忡忡,只因爲她擔任大嶽山君的資歷還淺,可要說“成神”的歲月長短,晉青他們簡直就是些孩兒輩。

她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不單單是那頭鬼物“蜆”的心境,宛如存在着一場莫名其妙的拔河,讓“蜆”就像一頭自縊而死、懸樑天地間的吊死鬼。

好像痛下殺手與心生親近之間,各執一端,都在拖拽着鬼物的一顆道心,讓蜆猶猶豫豫,始終無法施展出真正的殺手鐗。

也不是地支一脈將所有神通術法氣運彙總於武夫“周海鏡”一身,讓她瞬間戰力暴漲,以至於能夠去與蜆掰一掰手腕。

範峻茂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就只是她一種冥冥中的直覺。

————

一座孤零零的高臺,圍以四海。

被蜆丟出袖子的殷績在此躲避,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已經是在中土神洲的大綬京城了。

可惜漣漪陣陣,懸佩雙劍的青衫客已經登門。

皇子殷邈面露驚恐神色,你是討債鬼麼!

陳平安雙手籠袖,好像是老龍城那座高臺?

黃衣俊美少年模樣的殷績雙手負後,竟是主動走到陳平安身邊,一起遠眺死寂一片的大海水面,殷績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不知道,因爲你沒有顯赫的家學或是道統,尤其不是誰的‘轉身’。不知讓多少志在長生的學道人抓心撓肝,覺得不對,怎麼可能,這樣不對。”

陳平安笑問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殷績搖搖頭,“最終鹿死誰手,現在還不好說吧。”

陳平安說道:“就憑幕後那位白玉京仙官的接引之法?十四境的蜆尚且無法帶着你們逃出寶瓶洲,更何談一位遠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他真當自己是那位坐鎮上清閣的真無敵了?”

殷績轉頭看了眼“殷績”。

先前大驪洛王宋睦有句話,倒是可以借用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皇子殷邈身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說道:“都打到這個份上了,不如說說看,緣起於何人何地。”

殷績笑道:“好兒子,還不快幫陳國師解惑?聊得投緣了,說不定就能化干戈爲玉帛,因禍得福。”

即便已經淪爲鬼物了,還要穿着那件“殷績”的皮囊外衣,老者容貌的皇子殷邈神色悲愴,始終一言不發。

他從小就顯露出了頭等修道胚子的天賦,前些年還曾有過一場夢遊神京的仙家機緣。

那些任何文字都難以描繪其雄偉壯觀的仙家建築,宛如組成了一座傳說中的天帝宮闕。

殷邈神思飛逸,散步在一架宛如青雲梯的神道之上,終於遇見了一位頭戴高冠的青年仙官,氣息縹緲,道意蒼茫。

對方聲稱是來接引殷邈登仙的。

殷邈壯起膽子問他此地是何處,仙官說是一處連天魔都不敢涉足的禁地,是人間所謂位列仙班者亦是窮其一生都不得瞻仰之所。

仙官還說殷邈與他有一段尚未了結的宿緣。他們一起聯袂遊覽宮闕重樓期間,仙官說殷邈是天選之子,合該登山修道成仙,人間帝王君主算得什麼,至多就是“天子”而已。

殷邈心動了,正因爲他有修道資質,按照浩然天下文廟訂立的規矩,他就等於失去了登基的可能性。

臨了,將他送出那座以天外星辰作爲行在的帝王宮闕,仙官說殷邈機緣已至,但是還需要積攢一樁大功德,才能成功登仙,君臨天下。想那人間鍊師依仗微末道法,便可以輕王侯慢公卿,等你殷邈繼承帝統,那些辛苦求道不得長生的鍊師,只會是被你揮之則來驅之則散的粒粒塵埃。

殷邈好奇詢問,何謂功德。

仙官語不驚人死不休,說你需要去一趟寶瓶洲,助某人……成神!

殷邈想要多問幾句,卻被仙官以冷冽眼神震懾,嚇得再不敢多言。

走下一起天地交通的那架青雲梯,殷邈最後問那仙官的尊號名諱。

仙官思量片刻,喟嘆不已,說他的名字已經棄用久矣,施舟人。

說完這個名字,青年仙官一揮袖子,就將殷邈神識丟回萬丈紅塵中的人世間。

殷績見殷邈只是當啞巴,便有些着急,訓斥道:“殷邈,事已至此,還不坦白?!”

殷邈覺得總這麼沉默也不是個事兒,搖搖頭,滿臉費解道:“什麼隱官,什麼國師,被一個端菜盤子的侍女就搞得道心不穩。”

雖然開口說話,卻還是夾槍帶棒。

陳平安笑了笑,“覺得說幾句輕飄飄的‘實誠話’,我就會放過你了?”

陳平安搖頭道:“別學扶搖洲的王甲。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你要是裝得好就怪了。”

殷績緩緩說道:“大事,大局,大勢,是影響不了他半點心境的。”

“不說什麼劍仙的道心堅若磐石,就說桐葉洲那邊一洲糜爛,見得多了,只會變得越來越麻木,再是軟弱之輩也要鐵石心腸。”

“所以要反其道行之,只能從小事,小人物身上着眼下手,纔有一點機會。”

“陳國師以爲然?”

陳平安點頭說道:“正解。”

殷績說道:“寡人曾經巡視地方,親眼見識過石匠以一排鐵釘裂開巨石的場景,深有感觸。”

陳平安笑道:“見微知著,是聰明人。”

殷績繼續說道:“繡虎的一些傳聞,寡人曾經專門讓人秘密蒐集過些‘小事’,比如這位國師喜好獨自去城頭站着。”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既然你們這麼好學,大綬朝就沒有想要仿造出地支一脈?”

殷績坦誠道:“仿過,可惜畫虎不成。”

大綬王朝國力再強盛,終究無法跟昔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媲美,獨佔一洲氣運,豈是大綬殷氏能夠相提並論的。

殷績派人暗中搜尋了五十幾位修道胚子,堪堪湊出了兩個“地支”,期間就連蔡玉繕都親自上陣了,結果就是慘不忍睹,互爲雞肋,道心渙散,相互掣肘,全是紙面殺力。殷績看過兩次演練,簡直是不堪入目,就立即喊停了,白白浪費了一大筆國庫家底。

陳平安笑道:“反而類似殷邈?”

被大綬皇帝和大驪國師晾在一邊的殷邈氣急敗壞道:“姓陳的,有完沒完?!”

殷績嘆了口氣,他大概能夠猜出,此地殷邈所思所想,就是陳平安所見所聞?

那場夢遊帝闕之事,殷邈是藏不住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父慈子孝唱雙簧。”

“轉嫁魂魄,想要通過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一直霸佔龍椅,光靠蜆手段瞞天過海,還是不牢靠的,大綬又不是什麼偏遠小國,總不能一直躲在國境之內,這趟出門,去見大端皇帝,除了商議結盟,還想要驗證一下會不會露餡?不過你好像還是留了一魂一魄在殷邈身上,以防萬一。比如今天就是萬一,總要活一個下來。”

“對吧,倆殷績?”

聽到這些話,殷邈呆若木雞。連蜆都殺不得大驪國師,他好像連恨都不敢恨皇帝殷績。

殷績喟嘆不已,這一下子是真對陳平安由衷佩服起來了,“我當然也怕一些意外,比如被文廟發現蛛絲馬跡。也怕殷績這個窩囊廢不濟事,就留了一點後手,來個梅開二度的鳩佔鵲巢,‘殷邈’依舊是不自知的。”

陳平安說道:“神魂一道,我雖然不是什麼行家裡手,但是對付你們,屬於大材小用。”

也許此說,蕭形她們幾個蠻荒妖族,會有不同意的意見?

陳平安斜眼殷績:“你又如何確定自己依舊是殷績呢?”

殷績淡然道:“陳平安,你就不用這種拙劣手段唬我了。不是修道之人也有好處,沒有什麼道心可亂。”

陳平安說道:“殷績,你清不清楚大綬王朝真正關押着什麼?”

殷績笑道:“這什麼話,蜆是十四境鬼物,還需要懷疑?中土文廟都不管她……”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蜆是在驪珠洞天破碎之際,纔開始與你接觸的?”

殷績默不作聲。

陳平安說道:“蔡玉繕是扶龍一脈的,還敢一頭扎進大綬王朝,真是不知死活。”

殷績困惑的:“此話何解?”

陳平安問道:“可曾仔細翻閱大綬秘檔,在書上見過‘天殛’一詞嗎?”

殷績搖搖頭,“只是聽說過某些山巔修士,會招惹‘天厭’。好像要比閉關破境之時引來的天劫更爲可怕。”

陳平安說道:“三千年前斬龍一役的溯源,就源於一場再難更改的天厭累積。只是一句道語‘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蜆就道心震怒,只因爲她憎恨一切對蛟龍給予善意和希望的存在,寫下這句話的主人,白玉京陸掌教就是其一,曾經以艾草爲龍女灼額的封姨自然也是。”

“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泥瓶巷王朱現世。大綬朝徘徊不去的蜆,她自然而然就跟着入世了。”

“我之前還是有些疑惑,爲何對浩然心懷怨懟的王朱,她竟然能夠拗着性子,不通過水路逃往蠻荒。看來是她也依稀察覺到‘蜆’對自己的那份‘惡意’。”

“蜆,就是三千年前那場‘天殛’的道顯。”

當年乘坐渡船經過蛟龍溝,年幼時被迫與王朱結契的陳平安,故而陳平安不管是大道親水也好,還是與蛟龍有一樁大緣法,本不該有那場幾乎必死的災厄纔對,是蜆?尤其是等到遠遊少年說出了“陸沉敕令”,蜆顯然只會更加憤怒?不過陳平安也說了一句“殺陳平安者陸沉”,就是轉機?生死一線,師兄左右趕赴蛟龍溝,御劍速度的些許快慢,都是少年的或生或死啊。

之後就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主動與王朱解契,但是重返浩然,也在東海水府擋在了陳清流和王朱之間。

無形之中,依舊承擔起王朱,或者準確說來是天下蛟龍之屬的共同護道人?

殷績嘆了口氣,“沒有顯赫的前身,可以得到自由。但是也容易變成孤苦無依的一葉扁舟,如浮萍沉淪於歷史長河。”

完全不聽陳平安他們在講些什麼的殷邈,他突然興奮不已,狂笑道:“勝負形勢扭轉了,地支一脈終究是敵不過蜆,任你囂張片刻,得意一時,如何打殺一位十四境?陳平安,你們輸了,徹底輸了……”

原來是他們這邊就像開啓了一場模糊的鏡花水月,能夠大致分辨出蜆與“周海鏡”那邊的戰場態勢。

殷邈貌若癲狂,伸手指向那一襲青衫,“快快與我們賠罪,跪地磕幾個頭,說不定我們還會不跟你計較太多,只是大驪朝廷與大綬主動割地賠款,必然是題中之義,你休想去文廟那邊搬弄是非,試圖含糊過關……哈哈,陳平安啊陳平安,你也有今天,要怪就怪你那發跡之地,叫什麼落魄山!”

突然殷邈如被伸手按住腦袋,跪倒在地,砰砰磕頭起來,殷邈大叫不已,只覺得腦漿都磕出來了。

殷邈就這麼直接磕頭磕得頭顱裂開,神魂粉碎,再死了一次。

殷績不再言語,也不在意殷邈那邊一魂一魄的消散,他只是舉目眺望,若非陳平安揭穿真相,他這位大綬皇帝還真無法理解,蜆的最新一座道場,爲何顯得如此悲壯。

那座蜆的根本道場,就像是萬年以來,三千年之前,所有枉死、冤死之生靈的共同墳墓,由着無窮無盡的哀怨,悲憤和苦痛。

無數條無形的因果長線,將宛如一尊大羅金仙降世的“周海鏡”纏縛,銷蝕長槍,腐敗彩甲,拖拽飄帶,逐漸蔓延住她的臉龐,三隻眼眸。

殷績嗓音微變,“陳平安,你太着急了。實屬正常,與真無敵爲生死敵,換成誰都會有壓力。我們雖是敵對,貧道佩服至極。”

明明懸有兩把佩劍的青衫劍客,卻沒有拔劍出鞘,而是攤開雙手,無限光明中,手中顯現出兩把狹刀,正是行刑和斬勘。

一步跨出矗立於大海中央的高臺。

籠中雀與井口月打造而成的劍氣天地,以劍氣道場碾壓天殛道場,宛如大道潮水之間的衝撞,互爲磨碾,純粹硬碰硬,各自折損大道根本。

再一步,身形撞開蜆之道場。

天外七顯二隱的九座雲海漩渦,合併唯一,天外劍光筆直一線,北斗注死,遙遙降臨人間。

陳平安主動置身於蜆的道場。

武道之巔肉身成神,青色法相頂天立地。

一雙眼眸粹然金色,一張臉龐半明半暗。

蜆,仰頭與之對視。

原本充斥着億兆嘶吼尖叫的天地間,瞬間寂靜無聲。

大怒無聲,大苦無言,興許真如他所說、書上所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十四境鬼物恍惚之間,如見道。

既是武道之巔,更是天道在上。

殷邈先前所言,解脫,求個解脫。

殷邈當然作僞,但是對於蜆這種存在而言,三千載天殛之苦,她日夜煎熬久矣,何嘗不是她神魂最深處的真實心聲!

來到寶瓶洲之前。

只有一條道路可走,要麼是她吃了王朱,成功躋身僞十五境,將天下蛟龍之屬趕盡殺絕。要麼王朱將她吃了,人間重走老路。

屆時天殛只會以更暴虐的大道顯化而生,將以更大的怨懟還以曾經的仇恨。直至陽間一切生靈,悉數淪爲如蜆一般的同道鬼物。

蜆驀然而笑,她好像還是在重複那句話,你真可憐。

瞥見斬勘的斬落,行刑的橫掃,刀光耀眼,亮堂得整座人間好像都是光明的。

絕無引頸就戮之理,蜆如光陰長河裡邊的一頭水鬼,要將此人拖拽下水替死。

蜆毅然決然選擇強行散道,就讓大道潮水淹沒整個大驪王朝,整座寶瓶洲好了。

飛劍北斗,劍光直落。

一線破開十四境鬼物的大道潮水,蜆的頭顱高高飛起,一圈刀光平整如鏡面,再被攔腰斬斷,十四境鬼物的巨大法相緩緩傾斜。

整座籠中雀小天地,將大道潮水籠罩其中,百萬計的飛劍瞬間切割潮水,彷彿是將洶涌潮水分流成細流……在小天地即將被撐破、兩把本命飛劍就要崩碎之時,其中一把佩劍夜遊,鏗鏘出鞘,作爲牽引,牽扯着整座劍氣道場天地畫出一條巨大的弧線,第二把長劍浮萍,劍身篆刻銘文,熠熠生輝,正是“雷池”二字,將那些天殛三千載的道意暫時封禁其中。

最終只剩下一個虛無縹緲的“蜆”,身形與青絲一起飄蕩在天地間。

未能水淹寶瓶洲,她幽幽嘆息一聲,“終究是功虧一簣。”

一道劍光又至。

斬之!

天地間唯有劍光。

高臺之上,皇帝殷績怔怔出神,長久保持仰頭的姿勢。

親眼瞧見那蜆身死道消之時,確實是一幅波瀾壯闊的絢爛畫面。殷績神色頹然,就算猜得到他們興許能夠白日斬鬼,又怎麼能夠想到他接得住那場天殛的大道反噬,當真幫助寶瓶洲逃過一劫?替浩然天下守住一洲的陽間。只要接不住,那他就註定是浩然天下的千秋罪人了啊,任他將來境界再高,在人間縫補再多,哪怕再過三千年,一萬年!他還是那個導致一洲陸沉爲陰冥鬼蜮的罪人!

“周海鏡”已經脫困,她緩緩飄落在地,以長槍拄地,那副彩甲破碎不堪,臉頰與手臂俱是白骨裸露,一杆長槍鏽跡斑斑。

周海鏡長呼出一口氣,她身上諸多神通重寶和飛劍一一歸還地支修士。

宛如天地渡大劫,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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