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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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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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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21 10:07:27
第1335章 劫道

別有天地,漆黑如墨,宛如無垠虛空,有星光點點閃爍在中央地界,那是雙方懸停對峙,殺機濃郁,一觸即發。

雙方頭頂有一大片青釉色的天幕,如極深之大水緩緩流淌,此等奇異景象,簡直就是一個作動詞用的“碧落”。

腳下是一條橫亙在天地間的黃色“土牆”,高如劍氣長城,綿延不知有幾百幾千萬裡,就像一條凝固的光陰長河。

距離對峙雙方極遠處,十二粒光亮就像畫了一個粹然金色的圓,結陣在最外。

他們就是連同坐鎮大驪京城的劍修宋續在內,地支十二人,在得到那道白日斬鬼的敕令之後,俱是用上了陳先生贈予的三山符,他們分別置身於寶瓶洲大瀆以北地界的山水道場,站立位置如圓環,好似一隻瓷瓶的一圈瓶口。

化名甘青綠的女鬼,先前大袖一捲,用秘法裹挾了皇帝殷績等人的魂魄,再加上一副皇子殷邈的肉身,從那個手段暴虐的大驪新任國師眼皮子底下,不走“陽關道”,揀選了一條幽明殊途的黃泉小徑,試圖以最快速度逃離寶瓶洲,跨海返回中土神洲。

但他們依舊被一襲青衫給堵住了去路。

這廝如此陰魂不散,如此難纏?!

大綬朝學士蔡玉繕的魂魄,飄搖不定,臉色更是陰沉,肉身被拍了個粉碎的他,心情自然不佳,此刻更是如墜冰窟,蔡玉繕略帶幾分斥責語氣,與那臉色慘白、雙袖過膝的高大女子詢問一句,“蜆,爲何這條早就鋪設好的陰冥之路,都會被他找到?!”

蜆明顯也有幾分意外,眼神空洞的高大鬼物,她望向那個道齡還很短的年輕劍仙,如此年輕的飛昇境,三千年以降,不多的。

頭頂極高處,有七顯二隱,總計九個雲海漩渦,懸在寶瓶洲天幕之外的九條劍光,“劍尖”微微偏移,一直盯梢着她。

讓神識敏銳的鬼物有幾分頭皮發麻,陸芝的本命飛劍“北斗”,怎麼會被他駕馭得如此嫺熟?飛劍北斗還能如此使用?

蔡玉繕有幾分氣急敗壞,“蜆!不要拖延了,速速破陣返回中土,不要給這廝更多佈置陣法的機會。大驪王朝的底蘊,極有可能早就被姓陳的全盤接手了,國師慶典,不過是走個過場……”

蜆無動於衷,置若罔聞。一個走扶龍路數的雜家修士,還調動不了她。

既然鳥有鳥道,蛇有蛇路,那她走慣了陰間路,自然也有自己獨有的“樵徑”可走,能夠瞞過山水正神、和各地城隍的監察。

魂魄被塞回皮囊的殷邈從她身後繞出,身後還跟着如同喪家之犬的一頭新鬼,大綬朝的皇帝陛下,殷績。

陳平安笑問道:“殷績,你這當皇帝的,待遇還不如一位尚且不是儲君的皇子?”

淪爲鬼物的殷績陰惻惻道:“身爲文聖一脈的儒家弟子,膽敢濫殺人間君主,寡人且看你橫行到幾時。”

陳平安微笑道:“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我看過你幾眼,印象比較深刻。”

殷績疑惑道:“何以見得?”

陳平安說道:“你是我見過那撥當皇帝、國君的凡俗當中,最渴望長生不朽的人物,沒有之一。”

殷績好像被拆穿了心思,一時間啞口無言,沉默片刻,“九五之尊,貪念權位,欲求長生不死,有什麼值得年輕隱官奇怪的?”

是啊,在他們這些追求與天地同壽的劍仙、鍊師眼中,人間王朝天子,也不過就是一天天肉身腐朽、陽壽遞減的凡夫俗子罷了。

陳平安說道:“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是如你這般貪念成執念的,終究是少數,少數裡邊,有膽子無視文廟訂立的規矩,秘密跨越雷池,擅自修習仙家術法,你是第二個。怎麼,處處學大驪宋氏?”

殷績大笑不已,“還好,你不是說第一個,確實,你們大驪先帝纔是第一個。陳平安,你是個實誠人,若是我們早些認識,說不定……”

陳平安說道:“說不定你就沒機會來大驪京城了。老鶯湖那頓飯,結賬沒有?是先把錢付了,還是讓曹焽幫忙付賬?”

殷績環顧四周,說道:“果然真被蔡玉繕說中了,你就是在拖延時間,尋找破解這條相互間俱是鬼打牆的道路之法?”

陳平安說道:“死者爲大,你說了算,你們說了算。”

殷績強行壓下心中怒氣,道:“陳平安,這裡也沒有外人,寡人便與你明說了,只要你放過我們返回大綬,締結盟約一事依舊有效,甚至大驪宋氏與大綬殷氏可以分出主次,由你們擔任盟主,除了大綬之外,寡人也可以幫你拉攏幾個中土強國,共襄盛舉,就當是寡人送你的一份賀禮,如何?你的飛昇路數,極其新穎,這個消息一傳出去,除了整個浩然天下都會對你刮目相看,定然是大驪民心所向,你急需穩固境界,肯定有所助力,不費絲毫功夫,頃刻間就可以撈取百餘年修爲道力的天大好事……”

蔡玉繕有些焦急神色,輕聲道:“陛下,不可……”

陳平安冷笑道:“你們仨還擱這兒跟我演戲呢,有賞錢拿嗎?”

殷績皺眉道:“何解?”

陳平安雙手籠袖,擡了擡下巴,“殷績,你這正主趕緊出來吠幾聲。”

蔡玉繕神色微變,迅速斜看了眼蜆,有你用上古秘法遮掩人道氣象,怎麼可能露餡的?

陳平安淡然道:“既然極度貪生,只會更加怕死,蜆這位十四境鬼物,院內酒桌上的一國之主,只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作陪,院外的皇子殷邈,卻是有蜆寸步不離,那麼真相是什麼,難猜嗎?當時我的問話,是看着誰說的,對吧,殷績?”

黃衣少年的殷邈,準確說來,是大綬朝皇帝殷績,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法袍的些許血跡,擡起頭,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神色,由衷讚歎道:“不愧是繡虎師弟,心機果然深沉。”

殷績勸說道:“就不好奇蜆是怎麼做到這一步的?你不是最擅長偷師嗎,若是學了去,豈不是多出一門大神通傍身?崔瀺事功尚未極致,他這位前任國師權柄再大,始終以輔佐之臣自居,陳平安,你可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不如將大驪宋氏國祚,完全操之於手,若是皇帝聽話,你就扶龍,皇帝不聽話,你就隨便換龍。”

陳平安擺擺手,只見右手掌心五雷攢簇,閃電交織如金色遊蛇呲呲作響,光輝映照之下,一張臉龐,半明半暗,“只能學些皮毛的門外漢,就不要妄言事功學問了。噁心不着師兄,卻是能噁心到我的,噁心到我了,我就讓你形神俱滅之前,鳧水一遭,魏浹是在老鶯湖,你殷績連肉身帶魂魄卻是在油鍋裡泡着,跟火鍋似的,一筷子下去就能夾起幾塊煮爛的下水,所以接下來說話,悠着點,敞亮點。”

已經將絕大部分神魂轉嫁給了“殷邈”的“少年皇帝”咬牙切齒道:“十四境,知道什麼是十四境嗎?別人不理解,你這位年輕隱官見慣了大世面,大場面,最是清楚十四境修士的厲害,爲何還要如此意氣用事?!”

陳平安說道:“我太清楚了。所以很清楚‘雨後’的嶄新十四境,水分不小,所以我纔敢掂量掂量到底有多少水分,好爲將來二次做客白玉京做個參考。順着摶泥道友的話說,就是……三喜臨門。”

殷績獰笑道:“瘋子,真是個瘋子。”

老人容貌的殷邈幽幽嘆息,眼神祈求道:“隱官,解脫,求個解脫。”

殷績反手就是一巴掌砸在殷邈的臉上,“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蔡玉繕作揖勸諫道:“陛下,拖延不得了,寶瓶洲五嶽神君也都結陣完畢。”

殷績點頭道:“蜆,速戰速決,能做掉他就做掉,無法斬草除根就先撤出寶瓶洲。”

高大鬼物點點頭。果然她只聽命於“少年皇子殷邈”。

下一刻,陳平安所立位置,如同被蜆以無上神通煉化了一截光陰長河、切割成一塊琉璃錐子,被封禁在其中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出劍的機會,或者說是想法?這麼一大塊五彩琉璃就此憑空消失,陷入一處光陰長河的洄流。能夠困住多久,一刻鐘?還是半個時辰?蜆其實也不太確定。

畢竟這種手段,只拿一個好像姓完顏的別洲年輕飛昇驗證過,對方既非強飛昇,也不是什麼劍修,貌似當年拘了他幾個月光陰?

地支十二人,一下子便失去了與年輕國師的感應。

見那年輕國師着了道,蔡玉繕剛想要出聲譏諷幾句,不曾想腳下一空,而蜆根本沒有出手相救的企圖,蔡玉繕恍惚間便置身於一處詭譎境界中,走馬觀燈,每個瞬間都像有數以萬計的畫面強行塞入他的腦海,飄蕩在扭曲的天地遊廊中,悠悠十年百年?億兆的光彩在眼前快速閃過,蔡玉繕頭疼欲裂,就跟有一隻手在攪動他的腦漿。

終於一個踉蹌,蔡玉繕不再遊蕩在那種幻境中,先是使勁晃了晃腦袋,繼而彎腰乾嘔起來,魂魄終究是沒什麼可嘔吐的。蔡玉繕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處田壟中,滿眼鮮綠色秧苗,頭頂就是烈日,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還拿着一把秧苗,感覺背脊被大日曝曬得幾乎裂開,稻田裡的泥濘滾燙,捲起褲管的雪白小腿上,有幾隻螞蟥正在叮咬,滿臉汗水之外,眼睛流着膿。

蔡玉繕怒吼不已,大聲喊着陳平安的名字,一遍遍咒罵起來,很快就氣喘吁吁,喉嚨灼燒起來的一陣生疼,他想要施展術法,將附近田疇一併打破障眼法,卻是跌倒在稻田中,他趕忙爬到田壟上去,慘也,苦也。天地肯定是假的,亂七八糟的疼痛感卻是無比真實,他糾結萬分,小心翼翼試圖將一隻螞蟥從小腿上揪下,結果就是斷了半截,蔡玉繕頓時疼得滿地打滾哀嚎起來。

學士不識農家苦,百無一用是書生。

蔡玉繕剛剛緩過來,就被一刀劈砍在胳膊上,先是呆住,打了個激靈,然後嗷嗷喊叫起來。

大概就像大驪邊軍說的,讀書人有沒有風骨,給他一刀子就知道了。蔡玉繕顯然風骨不多。

如今大驪王朝地支十二人。除了最後加入的武夫周海鏡,其餘都是崔瀺挑選而出。

宋續,卯。金丹境瓶頸劍修,大驪宋氏二皇子,宋賡的同胞弟弟,公主宋連的二哥。

袁化境,子。元嬰境瓶頸劍修,上柱國袁氏子弟。

他們腳下的道場、城鎮、山頭,各自顯化出一個地支的文字。

先前陳先生跟他們“談笑風生”,由於雙方都懶得使用心聲,所以他們聽得真切。

殷績主動提及那樁秘法之時,韓晝錦和陸翬幾個,都有些神色古怪望向身爲大驪皇子的宋續。

宋續沒好氣道:“退一萬步說,陳先生真要如此作爲,掌控大驪國祚,我能說個不字?”

餘瑜以心聲笑問道:“趕緊的,老規矩,算一卦,看看大致的兇險程度。”

她得到的答案,比較簡明扼要,“對方沒有虛張聲勢,的確是頭十四境鬼物。”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唱一聲,“求佛祖保佑保佑,弟子明兒就去廟裡捐香油錢。”

自從寶瓶洲率先提出了“武評宗師”的說法,整個浩然天下就風靡一時了,有樣學樣,各洲有各洲的榜單。

只要躋身武評宗師,就會身負一洲武運,毋庸置疑,已是浩然共識。

但是練氣士想要說自己身負某國、尤其是某洲的氣運,卻是比較微妙了。

實在是數量寥寥,例如幫忙扶搖洲破了天荒的一洲道主劉蛻,或是擁有一把“扶搖”佩劍的金甲洲劍仙宋聘,都是當之無愧。

臥虎藏龍的寶瓶洲這邊,明面上至多就只有兩位,千年以降,寶瓶洲第一位以純粹劍修躋身上五境的風雷園魏晉,書簡湖的野修劉老成。此外任你是雲林姜氏家主,神誥宗天君祁真,甚至是已經證道飛昇的曹溶,誰敢說自己是個有氣運傍身的?

就算別人都是如此說,他們自己也不敢認。

好像只要誰一認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和定數的大道就要算他們的賬。

只因爲他們既然運勢已然不錯了,何必再去賭個縹緲賬簿上邊的盈虧?

可是大驪王朝的地支一脈修士,若說他們個個身負一定的寶瓶洲氣運,卻是貨真價實,何況他們去過陪都戰場,驗證過了,確是事實。既有實打實的戰功,他們也就不怕被“算賬”,當然,一手打造出“寶瓶洲地支”的那頭繡虎,也由不得他們畏畏縮縮,佔了天大便宜,還敢出工不出力。

昔年,舉一國之力即一洲之底蘊,向他們傾斜了不可估量的大道資糧,繡虎不怕他們吃撐了,只怕他們吃不飽。

懸有一塊“戌”字腰牌的餘瑜說道:“國師給我們安排的大考開始了。”

改豔嫵媚笑道:“不曾想碰到個同道,這要是斬殺成功了,可是大補啊。”

他們的教拳之人,有位居武評四大宗師之首的宋長鏡,墨家遊俠許弱傳授過劍術,大驪王朝舊山君秘傳望氣之術,還有封姨經常與他們傳授一些稀奇古怪的旁門左道,至於大驪寶庫裡邊堆積成山的靈書秘籍,更是任由他們自行翻閱修煉。

昔年大驪鐵騎南下,收繳、整理了無數的山上道書,或是各家仙府門派祖師堂秘藏的真跡,或是奉命主動送來的抄錄本,說是一座書山,毫不誇張。

殺地仙殺玉璞,他們是極爲嫺熟,殺順手了的。

只是尚未有過陣斬仙人、挑釁飛昇的經驗。

不過他們在陪都戰場上刺殺妖族,當時大驪地支不過是初建,餘瑜幾個年紀最小的都還沒有加入,要更加名不副實。

所以地支一脈,當時不管是屬於那座山頭的,都很驕傲,別說是大驪京城,覺得就算在寶瓶洲任何地方,他們足可橫行。

於是只缺了位純粹武夫坐鎮陣眼的十一位修士,在大驪京城有過間隔很短的三次“經驗”,結果都是碰上那位“陳先生”。

天地中央,殷績以心聲提醒道:“蜆,肯定拖延不了一刻鐘的,那個姓陳的,是出了名的後手極多,鬼精鬼精的,你注意抓緊破陣,不可託大。”

高大鬼物點點頭。

這座遮天蔽日的道場,便是她以無數青絲覆蓋而出,最爲鬼氣森森,壓勝的對象,便是所有活物。

宛如一隻倒覆在桌面上的斗笠盞,罩住了陳平安和大驪地支一脈。

蜆現出一尊高達萬丈的巍峨法相,將鳩佔鵲巢的皇帝殷績和替死鬼的皇子殷邈一併收入袖中。

十二個文字,在道場邊界熠熠生輝,如一輪輪明月升空,清輝與那墨色犬牙交錯,相互撕扯起來。

也不見那頭鬼物如何出手,一個大圓圈之上,便依次響起十二個爆竹炸裂的聲響,蜆竟是瞬殺全部地支十二人?

殷績在那袖中作壁上觀,一旁皇帝容貌的皇子殷邈,瞧見這一幕,他倍感意外,如此簡單便解決乾淨了?

他親眼看到十二位地支成員肉身悉數化作齏粉,絕非幻境。

只是不料下一刻,就在原地,十二人便恢復原貌,皆是神色如常,相互間以心聲言語溝通,各司其職,着手開啓第二座大陣。

蜆好像早就猜到了是這般結果,這一次出手更加氣勢磅礴,十二處私人道場附近黑雲滾滾,如墨蛟翻滾,各自負責絞殺一人,掀翻一座道場。

十四境鬼物在開闢出的自家道場之內,運轉本命神通,還是毫無懸念的碾殺對方,畢竟他們連一位上五境都沒有。

只不過比起第一次的勢如破竹,此次連殺十二人的耗時,好像略顯久了點。

一位修士神色鎮定,伸手從袖中摸出一把打磨成珍珠形狀的金身碎片,放入嘴中細細嚼着,好似吃那鹽水黃豆,嘎嘣脆。

餘瑜問道:“還行?”

他神色淡然答道:“很行。”

他叫隋霖,寅。

隋霖是一位精通陰陽五行、青烏堪輿的修士,他不可謂不天賦異稟,能夠不假外物,便可逆轉小天地之內的一段光陰長河,這是一樁神授似的天生本事。只不過此舉,確實過於大逆不道了,很容易就會遭了天厭,天劫在明,天厭在暗,前者會在修士欲想破開大瓶頸之時彰顯,後者卻是無處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抽冷子,給修士來那麼一下。尤其可怕之處,是天厭一多,便是傳說中的天殛。

所以隋霖想要施展這門神通,禁忌極多,代價極大。如果不是被崔國師領進了地支一脈,地仙境界的隋霖,至多全力使用一次,就該導致長生橋崩碎,淪爲廢人一個。

隋霖只是在古籍上看到這個觸目驚心的說法,不是很能理解,他更不想理解,最好這輩子都別理解這個詞彙的真正含義了。

就像老話說的天無絕人之路,崔瀺幫他找到了一條避災的法門,就是吃那些金身碎片,好像假冒成一尊保持肉身的神靈。

此外只說宋續兩把本命飛劍之一的“驛路”,就能夠讓他們十一人一起幫助隋霖均攤傷害,共同承擔大道反噬。

所以說地支一脈十二人,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同道”中人。

他們十二人結陣,此刻何止是心意相通,大道息息相關,陸翬清晰感受到此人的怒火,笑着打趣一句,“罵人也不知道學學珠玉在前的陳先生,一點嚼勁都沒有的。”

地支一脈修士,本就是“含着金湯匙”的天之驕子,一個個開銷起來,也是大手大腳慣了的,但是等到隋霖前不久被國師府侍女之一的容魚領着去了一間密庫屋子,她一開門,隋霖瞬間瞪大眼睛,滿眼金色,“這麼多?!都是我的?!”

容魚淡然道:“修行一事,勞煩諸位各自努力。國師說了,會讓你們見一見何謂真正的天高地闊。諸位不能再當幾隻井底之蛙,小打小鬧了。”

隋霖提醒道:“大道潮水又洶涌拍岸來了。陳先生看着呢,也別太打不還手了。我是無所謂的,幾位‘打手’,自己看着辦。”

按照餘瑜的既定計劃,是先硬扛下三次看看。反正儘可能更多拖延時間是大方向,畢竟外邊還有五嶽神君和大瀆公侯把守第二關呢,當然,別拖到晚上。陳先生說啦,必須白日斬鬼!

一條粗如山峰的漆黑繩索,重重砸向地支一脈那位女子陣師的道場。

“午”字陣師,已經韓晝錦向前踏出一步,她周邊便有天地異象生髮,完全不用掐訣唸咒,無需步罡踩鬥,便憑空出現了一座山土皆是赤色、紫氣濃郁如流雲的仙家宮闕,古樸殿閣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如有無數道家真人正在課業,靈寶唱贊連綿不絕,可與天地共鳴。

這處道場,是有大福緣的韓晝錦,年少登山時偶然入主其中的仙宮遺址,正是遠古桐柏福地的一部分,亦是上古浩然天下真人治所之一。

那條繩索狠狠砸在宮闕由真人唱贊、青詞寶誥造就出來的天籟大陣之上,剎那之間,地動山搖,雪白玻璃似的那層大陣屏障,出現一條條龜裂痕跡。

韓晝錦擡頭望向只是捱了一下便差點崩碎的屏障,難免有幾分心驚,這道青詞屏障,是她剛剛成功煉化一部道書而成,她不是那種妄自尊大之輩,依舊內心頗爲自得,不曾想竟然如此脆弱。

蜆似乎想起了什麼,原本無神的雙眸冰冷幾分,先伐此山,是下意識的行爲,此刻這頭鬼物卻是有恨意神色,揮動袖子,駕馭神通,一尊巍峨法相如神靈持鞭伐山破廟,勢必將那處極爲刺眼的道場打成齏粉。一鞭接連一鞭,將那青詞寶誥蘊藉文字道意造就而出的屏障打了個粉碎,猶不解恨,將那座座宮殿悉數攪爛,讓那些靈寶唱贊再無半點聲息,眨眼功夫,一座古山便已經是溝壑縱橫、黏液墨汁填充、如溪澗流淌滿山的恐怖境地。

女子陣師更是毫無還手之力,被一鞭瞬間當頭劈在天靈蓋上,再次被打了個身死道消的下場,山中不過是多出了條河牀罷了。

蜆也不看滿目瘡痍的仙山,轉去攻伐第二道關隘,那是個站在小山嶺之上的俊逸道士,整座小山都被鰲魚翻背似的拱破,年輕道士身形掠起,在那破碎山石間蜻蜓點水,輾轉騰挪。蜆只是心神微動,破碎不堪的小山便瞬間合攏,將其悶死。

第三處,一鞭竟然落空,在空曠無垠的天地間響起一陣鞭鳴,撕裂開一道長達數千丈的溝壑,內裡滿是哀嚎和嗚咽聲,無數的白骨骷髏在裡邊攢簇翻涌,試圖逃離那條苦海無邊的無水溝壑。

蜆微微訝異,稍稍定睛望去,那是一個道力淺弱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金丹境女子,亦是鬼物。

小小金丹罷了,也能施展出這等道力的障眼法?是了,蜆心中瞬間明瞭,是那山上的描眉客,境界不高,資質尚可。

妖豔動人的女子,迅速瞥了眼那條溝壑裡邊的白骨累累,非但不覺滲人,反而眼饞不已。

她心中大喜,被自己說中了,只要合力將其斬殺了,於她自己而言,必定大補!說不定這輩子都無需考慮尋找大道資糧一事了?

昔年崔瀺所謂的大道契機所在,以邪門歪道躋身上五境之機緣,正是這頭十四境鬼物,正是今日?!

改豔,地支之亥。

她是一位鬼修,暫時金丹境。既是一位山上畫師的描眉客,還是京城那座“著名”仙家客棧的幕後東家。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直到她遇到了同樣珠光寶氣的周海鏡,纔算遇到了勁敵,也難怪她們一開始相互礙眼。

那位小陌先生,送給她一件裝在青竹筒內的法袍。她要是客氣婉拒什麼,就真是有鬼了。

上次“糾纏”大駕光臨客棧的陳先生,她不過是個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既是武宗師又是劍仙的陳平安視線出現偏差,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她甚至能夠讓人“眼見爲實”。至於能夠支撐多久的“真相”,就看她的道力深淺了。

既雞肋,也無敵。說雞肋,是說改豔單獨對上同境界或是高一境界的,確實意義不大,尤其是碰到最擅長一劍破萬法的劍修,尤其雞肋。說無敵,是隻要比她低一二境,那她就真是不費吹飛之力就穩坐釣魚臺了,不用開啓陣法,不用動手,瞬間就起幻境,讓身在其中的修士、武夫乖乖“老死”在秘境中。

所以如果不是這場臨時大考,改豔很快就會去國師府當差。

況且改豔還是一位精通彩煉術、以一頂風流帳作道場的豔屍。女鬼石榴裙下白骨累累,都會是她的裙下之臣。

蜆想了想,下一刻,黑漆漆的天幕,便一隻潔白如玉的山嶽巨手,裹挾着宛如天劫降臨的大道威壓,“緩緩”壓下。

將那坐鎮一座風流帳道場的豔屍,當場拍成一灘肉泥。豔鬼美人瞬間斃命,香消玉殞,風流脂粉飄散。

只不過改豔“臨死之前”,擡頭朝那十四境鬼物投去一份輕蔑笑意,分明是一句無聲言語,老東西,等着便是,總會嚼了你的。

本該再闖一關的十四境鬼物,沒什麼“候補”後綴的蜆,竟是擡起袖子,一記手刀,遙遙當空斬下。

如巨嶽神靈以利刃截斷長河。

但是非但沒有將截流片刻,這條光陰長河不過是跟着她的手刀姿勢,一併下墜出了一個弧度,如同既有一幅韌性的仙家絲帛,始終不斷。

蜆咦了一聲。這條光陰流水,爲何如此牢固?

除了尚未重塑肉身、重現陽間的幾位修士,其餘地支成員俱是被這麼“一拽”,導致他們神魂劇烈顫抖,遭罪不小。

餘瑜大喝一聲,“不妙,賊子要跑……”

整座道場都搖晃起來,只見天地間破開一個大窟窿,出現了一座飄晃不已的拱橋,大袖鬼物已經大搖大擺走在一端,就要過橋。

頃刻間她就已經走到拱橋中央,下一刻就靠近了橋頭另外那端。

餘瑜擡起雙手,使勁一合掌,掌心和手背處雲紋古篆飛快蔓延開來,光彩煥發,如一輪冉冉升起的袖珍明月,明月升空,其中有一位手掌高度的少年劍仙,頭戴一頂芙蓉道冠,穿朱衣佩古劍,雪白珠串綴連衣縫,英俊瀟灑,十分仙氣縹緲。

餘瑜輕聲喝道:“走!”

長久保留一點真靈不改、寄居在這副劍仙皮囊中的這尊陰神,得到主人的這道敕令,身形化虹,祭出的一條纖細劍光更快衝去。

對於這撥地支修士,先前謝狗是做過一番總結的,無非是用縫衣人的路數,處處行僭越之舉,比如兵家小姑娘隨意敕令上古劍仙英靈的陰魂,韓晝錦竟敢擅自煉化上古真人治所,不是向中土文廟那邊交公,還有那個小光頭,在睜眼閉眼間,就能夠造化陰陽與勾連幽明,尤其是你一個修習佛法的小沙彌,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你家師父也不管管啊。

地支一脈配合得天衣無縫,能夠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既然能夠立於不敗之地,那麼第二個關鍵所在,就看殺力高低如何了。

否則就是一場各自比拼道力厚薄的水磨功夫,只看誰耗死誰,終究意思不大。

拱橋之上,地支修士以搬山之術送去阻路的五嶽巨山,不知爲何,一到了橋面上,轉瞬間即是小如土垤,被高大女子隨意踩碎。

拱橋上空,猶有一道大火炎炎的如瀑劍光,朝那女鬼當頭斬下,卻被蜆只是一揮袖子就席捲一空,聲勢浩大的一劍潦草收場。

拱橋底部,兩條由萬餘張驅鬼符籙銜接而成的鏈條,裹纏住蜆的腳踝,可惜她擡腳前行,始終無礙,反倒是隨意將其扯碎。

掌控一截光陰長河走向的隋霖也顧不得錙銖必較,韓晝錦等人瞬間重返陽間,韓晝錦滿臉冰霜,一咬牙,竟是直接將大道根本所在的桐柏道場祭出,砸向了那頭十四境鬼物的後背。

到了拱橋那邊,便小如一方玉印的道場,徑直穿透了女鬼的身軀,再被蜆伸手一抓,將其攥住,隨手丟入袖中。

那隻雪白大袖霎時間獵獵作響,震顫不已。

不斷有呲呲燒烤鮮肉的血腥味飄散開來。女鬼只是神色如常,反正只差一步就可以走到渡口了。

幾乎同時,便有一陣琉璃崩碎聲響。橋頭那一段,早有青衫客在那邊等候。

天地廣闊,拱橋也是不小,只是此時此刻,就像一座只能一人行走的獨木橋,雙方就此狹路相逢。

蜆第一次露出怒容,不過權衡利弊之後,她終於還是停下了腳步。哪怕只差一步,她還是選擇了止步。

先前捱了一刀,吃不住疼的蔡學士翻身滾下田壟,已經咬着牙去山野間尋了些草藥,好不容易潦草包紮一番,也不知捱餓幾天,總算是養好傷口結疤了。也不知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便瞬間瞧見了天邊破碎,大日墜地,田疇消失,他好像也一下子還魂了,從上五境跌爲地仙的鬼物,瞧見了那座拱橋之上蜆的身影,蔡玉繕一愣過後,趕緊扯開嗓子喊了句道友救命……

下一刻,他便發現自己蜷縮在路旁一個估衣攤旁,隆冬酷寒時節,鵝毛大雪在天地間飄着。然後面門上捱了一腳踹,那攤主生得孔武有力,罵罵咧咧,讓他滾遠點,耽誤了生意就把他活剁了,要死去別地方死去……蔡玉繕苦不堪言,瑟瑟發抖,最擅長寫雪詩詞的大綬朝學士,正要卯足勁罵娘幾句,卻見一夥地痞晃盪過來,其中有個壯漢眼睛炙熱,嘀咕一句,洗一洗屁股也能用……

不過這就只是可有可無的小插曲。

餘瑜他們如釋重負,虧得陳先生攔住了那頭鬼物的去路。

直覺告訴他們,這頭鬼物一旦過了橋,五嶽神君他們造就出來的一洲大陣,極有可能就會成爲擺設。

問題是他們地支一脈,還沒來得及祭出那幾招殺手鐗啊。

失去了那座仙宮絳闕,韓晝錦有些失魂落魄。

她這位女子陣師,出身神誥宗的清潭福地,真正的幕後“東家”,卻是上柱國姓氏之一的紫照晏家,後者單獨在她身上,額外傾斜了極爲可觀的天材地寶,耗費神仙錢無數。就像是一筆清潭福地、紫照晏氏、與國師崔瀺的三方買賣。最大的受益者,當然還是韓晝錦。

讓韓晝錦脫離道牒,成爲大驪地支修士之一,作爲報酬,大驪朝廷允諾,將來寶瓶洲會多出一座宗字頭的道觀。事實證明崔瀺並未誆騙天君祁真,後來舊白霜王朝境內的靈飛觀,如今變成了靈飛宮。

不過當時晏皎然,作爲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他覺得增添的道宮,又不是神誥宗的下宗,祁真豈會願意爲他人作嫁衣裳,說不定還要害得神誥宗被分走寶瓶洲一部分道家氣運,未必會點頭。國師,不如換一個說法?

崔瀺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讓晏皎然先談談看。

結果就是……異常順利,祁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好像全不在意神誥宗白白送出一位資質福緣皆是極佳的修道胚子,也無所謂宗字頭道脈是不是神誥宗的香火。晏皎然事後有所明悟,真正的事功,不能看表面的得失,實則全是在人心上邊下功夫。

先前陳平安就提點過韓晝錦,那座仙府遺址,大有來頭,可以去請教封姨。

就連見多識廣的陳先生,都說那將是一樁“天大的造化”。雖然有個“於她而言”的前綴,但是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封姨見着了拜訪火神廟的小姑娘,幫忙一語道破天機,韓晝錦終於找到了真正的陣法中樞,成爲了這座道山的主人。 шшш•тt kǎn•¢ Ο

本來就跟客棧似的,轉眼便成真正道場。在那之前,韓晝錦就像空有一座寶山,明明見了祠廟,卻未曾燒香拜神仙。

不久之後,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劍仙劉景龍,南下游歷期間,受朋友所託,專程去過一趟京城找到韓晝錦,指點她一番陣法。

報酬就是早就得到陳先生暗中授意韓晝錦,而她也確實感激劉景龍堪比傳道人的傾囊相授,於是她就請“有朋友在無酒不歡、與陌生人滴酒不沾”的劉景龍,結結實實喝了一頓熟絡酒。

葛嶺察覺到韓晝錦的心境,以心聲提醒道:“立即收束心神,不要自亂陣腳。”

韓晝錦氣笑道:“說得輕巧!”

年輕道士勸慰道:“既然有陳先生壓陣,總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韓晝錦點點頭,終於放下心來。

自從遇到了這位陳先生,他們的修道之路,可謂是各自迎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葛嶺,未。

他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相對於山澤野修一般自由自在的地支成員,年輕道士比較例外,他還有個公開的官場身份,擔任京師道錄,葛嶺掌管京師道正院六司之一的譜牒司。

要說誰最有可能率先躋身上五境,當然還是袁化境。不過韓晝錦和葛嶺的大道前程,卻是最被陳平安看好的。

看好韓晝錦,是因爲她的那座私人道場,實在是太過珍貴了。而道士葛嶺,除了自身的道心堅定,還有一層額外的機緣,地支一脈,只要有戰功,看似是袁化境獲利最多,其實不然,真相是葛嶺的大道裨益最多。只因爲現在他們境界還低,與山巔修士廝殺的機會並不多,此事並不顯著,相信等到他們陸陸續續躋身了上五境,就會逐漸意識到道士葛嶺的後勁之大,分紅之多。

既然是地支,那麼配以五行,未是陰土。若以人身相配,亥爲頭,未爲脊樑。以地支配臟腑,醜未則爲脾。

故而葛嶺的存在,極其關鍵。

陸翬以心聲試探性問道:“是哪個‘他’?”

少年苟存搖搖頭,“看不出來。”

袁化境已經收起了無功而返的那把本命飛劍“火瀑”,心中有些感慨,同樣是一劍斬頭,效果竟然如此懸殊。

小沙彌趕忙低頭合十默唸阿彌陀佛。

拱橋上,蜆死死盯住那個腰懸兩把佩劍青衫劍客。

那人笑言一句,“十四境鬼物,眼神便能殺人嗎?”

蜆好像沒了耐心。

十四境修士的道心一動,天地間愈發黑沉沉,好像將整條光陰長河都浸染成了一種濃重死氣的墨色。

陳平安瞥了眼她的袖子,“真被宋集薪這個烏鴉嘴給一語中的了,殷績你果然是暗中勾連白玉京。”

看來當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期間,趁着天機紊亂之際,白玉京那邊有高人暗中潛入了寶瓶洲。

靈寶城龐鼎?還是那個擋下謝狗劍光的無名道官?或者都是?

青衫劍仙雙手掌心,輕輕抵住兩把佩劍的劍柄,“此路不通,給老子退回去。”

蜆再無先前收拾那羣螻蟻的閒適氣度,剎那間一張雪白臉龐如有無數眼眸拼湊而成,擁擠翻動,令人作嘔。

你既然要仗劍攔路,就以大道之爭硬碰硬一場,看看到底是新十四的道力更經得起消磨,還是嶄新飛昇底子更厚?

蜆如散道,一身十四境道法如潮水般涌向橋頭。

隱約之間,高山矗立,武夫如神,不以劍術迎敵,他如武道走下山來。

隨便一腳踩下,就將拱橋震顫得橋面粉碎,武夫單以一身拳罡劈開道潮漫天的昏暗夜幕,一拳砸中鬼物道身的腹部,打得天地搖晃,長橋斷裂,再一手扯住鬼物的脖頸,一手拽住手腕,硬生生將其扯斷。

暫時悖逆行散道之舉的十四境鬼物,依舊無法跨過那一步的天塹,反而在無形的道路上一退再退。

蜆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牽連道心的震撼,你當真篡位了?!你這凡俗,竟然當真爲人間武道做主了?!

砰然一聲,鬼物道身碎裂,往四周迸射開來。天地間悠揚響起嫋嫋餘音,長久不息。

陳平安將逐漸化作劫灰的斷肢丟到一旁,卻是將那截袖子一抹,從中滾落出那座道山,再以手掌一拍,掠回韓晝錦那邊。

也不追殺那個在道場天隅一角重新恢復原貌的鬼物。

蜆居高臨下,衣袖飄蕩在天地間,眼神憐憫望向那一襲青衫,譏笑道:“那豔鬼想吃了我,又有誰想吃了你呢。”

他只是與地支一脈淡然道:“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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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22 11:55:06
第1336章 演武

既然陳先生髮話了,地支一脈也就不再藏私,被隋霖說成是“打手”幾位,毫不猶豫都施展出了各自的凌厲攻伐手段。

地支一脈再次變陣,陣法在兼顧防禦的同時,只是重心偏向於攻伐神通,人人道場充沛靈氣如沸水,打仗嘛,吃錢吶。

袁化境再次祭出了本命飛劍之一的“火瀑”,在空中造就出一條岩漿滾滾的大火江河,畫弧上升,直衝鬼物。

餘瑜與那古劍仙英靈心意相通,本來袖珍身形的“少年”陰神,一劍遞出,如朝高空撒出一張疏而不漏的捉鬼法網。

苟存驀然現出真身,蹲坐在山巔,好個法天象地。只見張嘴一吐,便有一顆滴溜溜旋轉的精粹金丹,顯化成爲一輪驕陽,掠向那頭高懸的女鬼。

改豔跪坐在那頂香豔旖旎的風流帳內,她擡頭望向這些瑰麗景象,不管怎麼說,瞧着還是很漂亮的。

跟十四境修士切磋鬥法的機會難得,受點傷怕什麼,只說韓晝錦的那座道山,瞧着一片廢墟,慘淡至極,爲何物歸原主,她依舊不去修繕,原因很簡單,先前那個蜆飽含怒意、試圖伐山破廟的每一鞭,在道山上砸出每條溝壑,皆是一條蘊藏無窮真意的道法烙印!這不比神仙錢值錢多了?

先前只守不攻,爲陳先生儘量拖延時間,是餘瑜訂立的策略,雖說有幾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意味,差點就給那頭鬼物走脫了,但是沒有人會因此埋怨餘瑜的失策。誰也不敢,十二人相互間心有靈犀,藏不住心思。何況陳先生作爲監考官,若是被他……或者說他們知道了,“他”若是發起狠來,後果不堪設想……確實,千萬別想,一想就糟心,遭罪。

比如陸翬作爲儒生,偏偏是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最慘的一個,都沒有之一。

以至於陸翬支撐了一頓時日,覺得還是遭不住,一顆道心隨時要碎,總覺得心魔隨時就會以道心裂縫處爲道場作祟了。

陸翬不得不邀請袁化境祭劍,在他神魂上邊作那鏤雕的活計,強行剮去了他的記憶片段,再請改豔添補描摹了一些畫面。

蜆冷笑不已,探出手去,隨便就將那條火瀑劍光給捏碎。

稚童從地上撿了樹枝,胡亂劈砍路邊的黃花,便真當自己是一位劍仙了?

她再輕輕呵了口氣,將那張銘刻有無數龍虎山天師文字的法網給吹得支離破碎。

除非是天師持法印,仗劍親臨此地,否則任你將五雷正法玩出花來,終究是雕蟲小技,不是道法。

硯有意無意,低頭看了眼地支當中唯一的純粹武夫,周海鏡。

周海鏡有些心不在焉,地支一脈的方生方死,習慣就好。但是先前陳平安到底是怎麼回事?

蜆見周海鏡暫時沒有動手的跡象,便偏移視線,那頭小精怪倒是機緣不俗,竟然學那遠古大妖煉化日精月魄來打磨金丹,吞之吐之,便可以讓一輪大日升空。

蜆畢竟是鬼物,見此耀眼光輝,下意識眯了眯眼,依舊不躲不閃,她那法相驟然擴大,伸出手將那輪驕陽攥在手中,砰然碎裂,無數金光迸濺開來,往大地灑落一場金色的滂沱大雨,只是她那差點被大日燙穿手心的巨手也開始簌簌落灰。

蜆輕輕抖動手腕,凹陷掌心隨之恢復如初,些許道力折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三種各自爲營的攻伐手段,卻有了一番不可思議的神通變化,崩碎大日濺落的每一顆金色雨滴,並未墜地,而是懸停在空中,冒出了一粒鮮紅色的火苗,雨滴與就近的雨滴之間,生髮出一條紅色絲線,霎時間便編織出一張大網,從下往上,如撈魚,將蜆兜住。

蜆懶得使用遁法,任由那張法網收束,她攤開一條手臂,五指張開,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把墨色長劍,抖了個劍花,劍尖處的光陰流水隨之劇烈晃盪起來,她一劍斬開擁有三種神通的法網,身形化做一條長虹,好像有千百個“蜆”浮空於這條道路之上。山巔的苟且一瞬間就看到了那張雪白臉龐,近在咫尺,真是生死一線。

袁化境想要遞劍攔上一攔,那條路線上偏移出“一位”鬼物蜆,竟是更早趕到袁化境所在道場,將袁化境給割掉了頭顱。

又有一頭鬼物將那小如芥子的少年劍仙捏在指尖,輕輕碾碎。與這尊陰靈大道牽連的餘瑜當場七竅流血。

蜆心意微動,化作一陣粉末的劍仙英靈便被吸入她鼻中,那團裹挾一份凜然劍意的齏粉,便落入一處漆黑洞府之內,後者試圖破牆而出,始終撞壁不已。

踞坐山巔的苟且真身,反而是最後被她一劍斬成兩半。不過她好像故意沒有將他斬斃,仗劍落地,腳尖觸地之際,整座山頭便在一瞬間就被她煉化爲臨時道場,在苟且就要自碎金丹之時,她便一劍戳穿金丹,力道掌控極好,並不會讓這顆品秩不俗的金丹裂開,蜆同時用類似從光陰長河當中“掬水”的手段,拘拿住了苟且的魂魄,既然地支一脈能夠死而復生,那麼她讓幾個小傢伙變得半死不活,再以陣法切割天地,又當如何?

所有“蜆”歸一,袁化境的那顆頭顱也被她拎在手中,蜆一手持劍,一手提頭,環顧四周,耐心等待接下來地支一脈的對策。

遇上十四境,除非強飛昇,仙人之流,還不是見面即死的下場?這些小東西的戰績已經相當不錯了。

就說大學士蔡玉繕,不也是個紙面上所謂的仙人,雖然走的是一條極其務虛的扶龍道路,不太擅長跟人捉對廝殺,肉身也不夠堅韌,但是蔡玉繕當時身在殷績殷邈父子身邊,本不該死得那麼輕巧,只能說是陳平安這位嶄新飛昇過於強橫了?

一鏡高懸,如明月當空。

蜆擡頭望去,明月中似有一條蜿蜒絲線,下一刻,便有一尊“蜆”的法相持劍掠至,攻殺“自己”。

蜆有些疑惑,先一劍將其攔腰斬斷。只因爲那個假象過於真實了,除了境界太低,蜆與之對峙,就像持鏡自照。

很快明月中便有源源不斷的“蜆”降臨人間,蜆接連斬卻三個元嬰境鬼物的“自己”,第四第五,皆是更符合虛妄二字的假象。

真真假假,那些法相在劍光下一碎再碎,如雪片紛飛。

一襲青衫出現在桐柏福地遺址所在道山,緩緩登山,輕輕躍過那些韓晝錦故意不作復原的溝壑。

漸次登高,陳平安不斷收攏那些蜆“鞭山”殘留下來的道意,很快身邊就有一條“黑色綢緞”飄蕩跟隨。

也不打攪韓晝錦,陳平安再來到劍修宋續這邊的道場,竟是一處鄉野曬穀場。也對,民以食爲天,倉廩足知禮節。

宋續笑道:“陳先生,改豔讓我問個問題,若是我們拖到明日的白天,這場大考的評語,能不能得個‘良’字。”

陳平安啞然失笑,點點頭,“別說拖到明天,就是後天大後天的白天,我肯定都給你們一個‘優’。”

這場截殺,地支一脈本就是輔助,陳平安不奢望他們能夠斬鬼,其實就是一場“演武練兵”,讓地支快速成長起來,獨當一面。

拖得越久,宋續他們就可以學到越多,虛、實兩種收穫只會越多。

能夠成爲地支一脈的領袖,自然不是因爲宋續的皇子身份。

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驛路”,一把崔瀺親自幫忙取名的“童謠”。

飛劍“驛路”,能夠爲地支一脈所有成員的身心,秘密打造出一條不染纖塵的陽關大道,以及十二座好似爲他們道心暫作休歇的驛站。配合隋霖逆轉光陰長河的本命神通,再加上小沙彌的“禪定”,以及袁化境的那把仿製飛劍“倒流”。讓他們就像是光陰河畔的渡口旅人,既有通關文牒,也有足夠的盤纏。

能夠保證不死,且不跌境。

完全不用擔心道力折損,總能靠砸錢一事補回來。

至於第二把飛劍,尤其是取名,宋續是一位大驪皇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畢竟任何一個朝代,只要出現歌謠,就跟服妖差不多,都是爲掌權者所深深忌憚的麻煩事。

陳平安伸手往曬穀場外邊一抓,便將一些極爲精純的煞氣籠絡過來,隨手丟入袖中。

地支已經祭出了那把“停水鏡”,上次就是這玩意,差點闖了彌天大禍。

陳平安剛要離開此地,去別的地方轉轉,一路“撿錢”。

宋續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說道:“陳國師,其實宋賡人不壞的,就是多謀少斷,性格稍微軟了點。”

陳平安點頭道:“一個從小到大隻敢躲起來發火、只會砸絲帛綢緞的大皇子,確實是性格軟綿,難當大任。”

一個身爲他們二叔的陪都藩王說不立儲君是對的,一個新任國師說難當大任……

宋續只好硬着頭皮說道:“陳國師,我哥仍是可造之材。”

陳平安說道:“如果已經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他當了儲君,再好好歷練一番,將來繼承大統,確實有機會當個守成之君。”

宋續艱難開口道:“懇請陳國師對我哥多些耐心。相信他經過這場老鶯湖風波,一定會有所醒悟的。”

陳平安說道:“當真不考慮考慮退出地支一脈?我自有手段讓你全身而退。至於重新補缺的地支一脈,整體實力也不會降低。”

宋續搖搖頭,眼神堅毅道:“陳國師,我已經熬過來了,真的!”

當下可能是皇子宋續距離那把椅子最近的時刻了,不過宋續還是選擇放棄。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就老老實實當好地支一脈的領袖。”

宋續早就悄然祭出本命飛劍“歌謠”。

陳平安說道:“要讓這把飛劍變得更隱蔽一些。蜆是胸有成竹,自認肯定逃離此地,纔會不在意這把‘歌謠’的存在。”

讓他想起了劍氣長城戰場的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那把本命飛劍也是不易察覺的存在,不過路數不同,她那把是極其細微,除非早有戒備,否則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宋續的歌謠卻是能夠化作無形,分散天地間,只有傾耳聆聽之下才能夠發現些許聲音。地支修士人數衆多,典型的亂拳打死老師傅,一出手就是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反過來能夠幫助“歌謠”遮掩那些聲音。

宋續說道:“嘗試過很多法子了,很難。”

陳平安問道:“封姨就沒有告訴你解決方案?”

宋續尷尬道:“每次與封姨請教此事,前輩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厚着臉皮詢問兩次,我就不好意思繼續煩她了。”

陳平安說道:“還是臉皮薄。”

宋續無奈道:“陳先生,你都幫了韓晝錦和餘瑜,也幫我一回,去封姨那邊當一次說客?”

陳平安說道:“得了‘優’字評語再說。”

飛劍“歌謠”的本命神通,就像一位上古歲月裡的采詩官,常年在野,替君王巡遊民間,到處採集歌謠,瞭解世情風俗農情。

除了能夠汲取天地靈氣,這把本命飛劍還可以吸納劍意道氣,文武氣運,甚至是一國氣數!

但是崔瀺提醒過宋續,貪多嚼不爛,小心這把“歌謠”生出靈智,反客爲主。

昔年扶搖洲一役,白也的隕落,就是這麼被周密精心設伏,一點一點給耗死的。

大驪地支一脈成員,都還很年輕,他們當然遠遠無法跟那撥王座大妖相提並論。

只是這個蜆,也沒辦法去跟那位人間最得意比較什麼。

此外地支一脈配合無間,王座大妖卻是各自爲政,所謂聯手,也就真是個扎堆了。

宋續疑惑道:“陳先生,照理說,鬼物躋身十四境的這條道路,不該同時有兩位,青冥天下那位年輕宗主已經捷足先登。蜆?”

陳平安點點頭,“是很奇怪。”

先前那頭躲在陰間極久的十四境候補鬼物,之所以用竹籃堂蕭樸和“陳”字作爲渡口,想要刺殺陳平安,就在於“爭先”二字。

徐雋在青冥天下那邊出了狀況?剛剛躋身十四境,運勢正值鼎盛纔對,可能性極小。

李拔的猜測,或者說是完顏老景的猜測,化名甘青綠的蜆,她既是鬼物,也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存在。

這是解釋得通的,蜆是十四境鬼物不假,但是她的合道之路,卻不是已經被徐雋搶先過橋的鬼道。

只是不知蜆在那大綬王朝疆域,爲何畫地爲牢?處境類似仰止,被文廟規矩約束了?還是另有隱情,別有內幕?

陳平安問道:“這把飛劍的‘食量’有上限嗎?”

宋續搖頭道:“肯定有個上限,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了解上限在什麼‘水位’。”

陳平安說道:“還是太匆忙了。”

否則讓宋續往小陌那邊一丟,隔絕天地,將那劍氣吃個飽。

宋續說道:“陳先生已經做得夠多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再給他們一兩百年光陰,地支一脈修士陸陸續續躋身上五境,大有可觀。

再有一位飛昇境劍修領銜,再加上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坐鎮?

大概寶瓶洲就等於多出“一位”十四境修士,做那大驪王朝的定海神針?

宋續他們的資質不成問題,只要過了心魔一關,玉璞境還是不難的。何況此事,陳平安早就開始着手解決隱患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周海鏡身爲純粹武夫,除非是她有朝一日,能夠躋身止境神到一層,才能夠陽壽高如林江仙、裴杯。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如果換成我對上你們,一定第一個收拾你,找機會禁錮住飛劍‘歌謠’……”

一座小天地,就是固定的“一”,對峙雙方,此消彼長,飛劍“歌謠”能夠影響到勝負走勢,甚至是決定生死。

性格穩重的宋續一下子就急眼了,“陳先生,你跟誰一夥的,說這種話有甚意思?!”

好像恨極了這位共斬姜赦、成功篡位的武道新主,見他踏足了那座女子陣師的道山,所以在陳平安離開韓晝錦那邊沒多久,蜆一邊揮劍斬碎好似無窮盡從明月走出的“自己”,再一劍將整座桐柏道場當中劈開,韓晝錦再開啓一座秘密護山大陣,結果不過是多捱了兩劍。

來到一座古老洞府門口,此地就是袁化境的道場,只不過這位元嬰境瓶頸劍修,此刻腦袋不見了。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屈指一彈,便有一把無形飛劍在空中輕輕顫鳴,搖曳出一陣陣絢爛的鮮紅色火光。

洞府那邊站着兩尊被袁化境用作“護山供奉”的妖族修士,可惜跌境厲害,靈智不高,瞧見了陳平安便直呼隱官。

陳平安與他們點頭致意。

在陳平安進入大驪京城之前,地支一脈十一位修士,早已分出了兩座山頭,袁化境和宋續各爲“山主”。

不過在真正的戰場,卻是精誠合作,比如在大瀆陪都戰場,就由擁有飛劍“夜郎”的袁化境收割人頭,必須讓他憑此增補戰力。

因此袁化境就多出了兩位生前是玉璞境妖族修士的傀儡。

他去拜劍臺待了一段時日,閉過關。雖未成功,徹底將一副道身脫胎換骨,卻別有一番神清氣爽的新鮮道意。

地支一脈都覺得奇怪,真有這麼神?

袁化境當下處境的“瓶頸”,類似剛剛去了劍氣長城的左右,來到浩然天下的米裕。

他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夜郎”,“火瀑”。

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極其霸道,被飛劍斬殺者,就會被拘押魂魄,淪爲袁化境的傀儡。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修士和純粹武夫,道力和修爲折損頗多,至少會跌個一二境。

而且傀儡的靈智也會大打折扣,這就意味着“它們”的成長,極其有限,想要恢復原貌,就已經殊爲不易,若是想要恢復巔峰之後,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袁化境有過幾種自己的大道設想,其中一種可能性,是隨着本命飛劍“夜郎”的品秩提升,它們也可以變得更加聰明,宛如二度開竅。但是提升飛劍品秩的磨劍石,何等珍稀,從何而來?大驪密庫興許有些庫藏,但是繡虎不在,畢竟誰都不清楚它們藏在什麼地方。

飛劍“火瀑”,顧名思義,袁化境一旦祭出此劍,既能從天幕引來一條大火瀑布,三昧真火如洪水流淌。關鍵是這把飛劍還能暗中牽引人身靈氣的沸騰和魂魄的,就像架起火堆在他人宅邸之內,極其針對修士,如大火烹煮湖海。對付純粹武夫的堅韌體魄,效果稍遜一籌,恰似大日炎炎,緩慢燒烤山嶽。

劍修往往會被本命飛劍神通影響道心和性格,袁化境極爲強勢,宋續相對溫和,便是此理。

照理說,對付一頭鬼物,袁化境的這把火瀑,最是天然剋制,沒奈何雙方境界懸殊太多。

其實袁化境還有一把隱藏極深的飛劍,卻當不得嚴格意義上的“本命”二字。

飛劍名爲“倒流”,因爲是仿品,由崔瀺親手煉製而成,仿自師弟左右的那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擡頭望去,實在是被惹煩了的蜆,一劍斬向懸空的古鏡,竟是落空,劍光在更遠處斬開一條光陰裂縫,又見白骨填壑。

蜆再遞出數劍,只是無法斬出那把停水鏡的真相,讓這頭鬼物愈發暴躁,滿身戾氣直接顯化爲一座黑色雲海,乾脆將那輪明月鏡給裹纏起來,就當是眼不見爲淨。

被剁掉頭顱的袁化境,化作粉末的少年劍仙陰靈還在蜆的洞府內碰壁,一顆金丹依舊被蜆掌控……

大概是不想讓陳先生“守屍”,當宋續一聲令下,葛嶺在內三人瞬間有所動作。餘瑜哀嘆一聲,姑奶奶被殃及池魚了。

蜆微微錯愕,連同“餘瑜”在內,加上袁化境和苟且,竟是一一死絕了。

一條光陰長河悠悠盪盪,三位地支成員重新歸位。

原來地支修士各自的一盞本命燈都掌控在同僚手中,來專門應對當下的形勢,主動將本命燈熄滅,再來逆轉光陰。

蜆站在原地,滿頭青絲瘋狂飄拂,看得出來,這頭十四境鬼物大動肝火了。

“新鮮出爐”的袁化境從洞府中走出,兩尊傀儡門神低頭拱手,恭迎主人“出關”。

陳平安若有所思。

袁化境解釋道:“我們的十二盞本命燈並不固定在誰手上,誰都可以將其熄滅,誰都可以幫忙點亮。”

陳平安說道:“說到底,還是蜆殺力不夠高,攻伐手段欠了火候,無法真正做到瞬殺你們十二人。”

袁化境點點頭,“崔國師說過我們地支一脈的立身之本,就是保命手段多,可以噁心人不償命。”

陳平安笑道:“瑕疵還是多了點,還需再接再厲。”

袁化境一邊重新祭出飛劍“火瀑”,嘗試着遙遙煮沸鬼物的體內靈氣,一邊說道:“謝了。”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自做事,各有所求,道謝就不必了。我相信寶瓶洲的未來是你們的。”

袁化境無法確定是真心的好話,還是綿裡藏針的怪話。

袁化境以心聲詢問一條大道路徑的可能性,“我將來能否通過‘夜郎’斬殺一尊神靈餘孽,憑此破境?”

陳平安搖搖頭,“別想了,你就算成功得手了,也勸你最好將這具傀儡轉贈給隋霖,讓他假冒神靈更真。否則以你目前的心性定力,只會道心被神性浸染得一塌糊塗,我不希望地支一脈與你兵戈相向,務必斬殺一頭人不人神不神的怪物。”

袁化境大失所望。他其實一直想要將“夜郎”改名爲更爲契合飛劍神通的“停靈”,認爲更加名副其實。

而且斬殺一尊較高位的神靈餘孽,一直被袁化境視爲破境契機之一。當然若是晚點再行此事,更好,依舊有機會可以成爲袁化境由玉璞躋身仙人的大道機緣。

老聾兒,這位被說成是甘一般的老飛昇,並不吝嗇藏私,與袁化境聊得比較投緣,讓袁化境的劍道裨益極多。

如果袁化境去的早了,老聾兒尚未在花影峰那邊定期開課傳道,也未必能夠聊得透徹,說到點子上,而且老聾兒也未必有後來的耐心。對着一羣下五境中五境的少年少女修士,再來與一位不到百歲的元嬰境瓶頸劍修閒聊劍術,況且後者還彬彬有禮,態度端正,肯定是會覺得後者比較聰明的。

可若是去的晚了,老聾兒就已經搬離拜劍臺,在花影峰那邊結茅長住。袁化境生性清高,自然不願意跟一羣孩子坐在學塾內聽課。

如此說來,拜劍臺之行,貌似也該是劍修袁化境的一樁緣法?

關於袁化境改名的想法,老聾兒覺得不錯,飛劍改名字,就跟譜牒修士修改道號差不多,是有大學問的,說不得什麼時候,天地便會給予一些微妙的迴應。

不過甘供奉擔心誤人子弟,好心辦差事,害了這個煉劍勤勉的順眼晚輩。所以謹慎起見,就讓袁化境祭出飛劍,狠狠耍了一通,老聾兒作壁上觀,親眼確認過飛劍的本命神通,這才贊成袁化境修改飛劍名字,還額外評價一句,若是在劍氣長城,這把飛劍被避暑行宮給個“乙上”品秩,問題不大。就在袁化境下定決心之時,卻被憑空蹦出的一個貂帽少女那邊,捱了一頓罵,一個敢傻了吧唧開口一個敢稀裡糊塗點頭,你們真不怕撿了芝麻丟西瓜啊。

好個甘一般,本次席現在認定你是蠻荒派來落魄山的奸細,你必須與我好好解釋清楚,否則我就抓你去見掌律長命……

老聾兒只好解釋一番,我若是蠻荒奸細,明知謝次席和小陌先生都已經身在山中,何必來落魄山送人頭,跨越天下送戰功?

謝狗卻說兵書上有那所謂的“死間”。

老聾兒苦着臉,思來想去,只好搬出那位十萬大山的之祠,說自己來落魄山,是被這位前輩“說服”的,豈能是什麼奸細。

謝狗大怒,好好好,說怪話是吧,說我境界、眼力都不如老瞎子是吧,既然沒有了宗門公務,便是你我之間的私人恩怨了。

老聾兒嚅嚅喏喏,謝狗罵罵咧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袁化境連落魄山客卿都不是,也只能是袖手旁觀。

貂帽少女也不教他什麼劍術,從不與他說任何練劍的門道,謝狗看袁化境的眼神,好像總是有些憐憫。

因爲郭盟主就在拜劍臺,謝狗時常帶着小嘍囉的白髮童子一起去“總舵”那邊逛蕩。

算是跟袁化境混得比較熟了,反而問他一句類似佛偈機鋒的言語。

恰好,袁化境從小就親近佛家,否則他也不會在那座律宗寺廟,與“陳平安”偶然相逢。

當時謝狗問的,是那句“氣若懸絲,爲道日損,會也麼。”

只是一問,就讓原本元嬰境瓶頸已經有所鬆動的袁化境,一下子躋身了“幾近於無”的空玄境地。

瓶頸沒是沒了,卻是更大了,乾脆動也不而動了。袁化境卻是苦中作樂有大歡喜心,會心不遠,得其真意。

袁化境心知肚明,若是再被自己連這麼大的瓶頸都給破了,他極有自信,屆時自己的玉璞境,絕對不輸給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玉璞境。

在返回京城之後,袁化境經常飛劍傳信寄到拜劍臺,好奇詢問一些跟修煉無關的問題,沒有回信,不虧,有答案,有賺。

例如“天地間爲何單獨賦予劍修的本命飛劍諸多神通。”

明明是個笨學生提出的傻問題,反而讓謝狗這種天才覺得比較刁鑽。

總舵的三大巨頭,某天聚在石桌旁,將那封密信攤開在桌上,謝狗與上司虛心請教一事,“郭盟主,咋個辦?”

編譜官建議道:“好辦,當沒收到這封信,就說被手癢的甘一般私自拆開信封,回答不上來問題,被他吃了!”

不管怎麼說,拜劍臺一行,收穫太多,所以袁化境就算捏着鼻子,拗着性子,也要這位山主當面說一聲謝。

也無所謂心聲不心聲了,改豔徑直開口說道:“袁化境,打個商量,老東西的一身道意歸我,道身皮囊歸你,如何?”

袁化境默不作聲。

改豔說道:“一頭完整的十四境鬼物,你吃不消的!小心反而淪爲它的傀儡,也別嫌‘死物’不值錢,只是多出一位極有可能維持在飛昇境的死士扈從,就夠你袁化境煉化好多年了。”

還要駕馭一把本命飛劍的袁化境皺眉說道:“殺了再說。”

跪坐在牀榻上的改豔,伸手拂過宮妝綢緞長裙,愈發曲線畢露,說道:“陳先生,你勸勸這個死腦筋,他聽你的。其實如今我們地支一脈,就數他內心最佩服你了。”

袁化境惱羞成怒,“不要在這裡搖脣鼓舌!”

改豔抿了抿嘴脣,嫵媚笑道:“陳先生也不給我機會呀。”

宋續咳嗽幾聲,提醒你改豔就算要鬧幺蛾子,也別在我們地支結陣對敵的時候,陳先生收拾你一個,就是收拾我們。

隋霖、陸翬幾個俱是頭疼得直接揉眉心。

陳平安置若罔聞,想起一事,問道:“有沒有預備一副合適的皮囊?”

袁化境點點頭,“有一副九境武夫的妖族肉身,是用戰功換取來的,一直沒機會找到合適的傀儡。”

陳平安便讓袁化境取出這副肉身,再將那蔡玉繕從幻境中丟出,塞入妖族肉身中。

不用陳先生提醒,袁化境便一劍削掉了“蔡玉繕”的腦袋,後者瞬間淪爲傀儡。

袁化境驚喜道:“靈智極高。”

也不管袁化境那處洞府如何安置蔡學士,一襲青衫來到一座古遺址的點將臺,意態閒適,雙手籠袖,拾級而上。

餘瑜就站在這邊,她拎着一隻長竹筒,裡邊擱放着一杆杆用以發號施令的彩旗,還有幾枝鏽跡斑斑的古老箭矢夾雜其中。

餘瑜,戌。

兵家修士,境界不高,年紀雖小,她卻是地支一脈的智囊,她也一貫以狗頭軍師自居。

少女來自上柱國“馬糞餘氏”,在家族輩分不低,皇后娘娘餘勉若是回家省親,都要喊她一聲姑姑的。

餘瑜本來是最不怕陳先生的地支修士之一,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被陳先生將他們所有人給“砍瓜切菜”了一次又一次的,她都不虛的。不是我的排兵佈陣有問題,實在是陳先生過於老謀深算、陰險狡詐了嘛,兵無常勢,不愧是坐鎮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

但是先前出現了一場變故,有那在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的餘氏嫡房子弟,竟敢串通同僚,勾結外人,在崔瀺卸任、陳平安尚未補缺期間,試圖用一些看似高明的官場手段,在規章制度之內徹底掌控兩座官廳,以此悄悄架空整座羣龍無首的國師府,徇私舞弊,謀取更多的隱形權柄。

此人被容魚和符箐揭發之後,很快就被丟到刑部吃了牢飯。

很快餘氏家族就有了那場變故,一場有那司禮監掌印太監就在門外等候結果的家族祠堂議事,何其愁雲慘淡,最終結局,就是馬糞餘氏徹底退出了大驪邊軍,此外接下來整整一代人的仕途就此斷絕。上柱國餘氏,在接下來大驪朝廷二三十年之內的風雲變幻,總之他們都將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京城和地方官場上都不會有餘氏官員的任何聲音。

所以餘瑜現在見到陳先生,就很怕了。

此刻瞧見了青衫長袍的陳先生,餘瑜幾次欲言又止。

餘瑜的肩頭之上,站着那位“劍仙扈從”,感知到主人的混亂心境,他便轉動脖子,眼神冷漠,盯着那位壞了主人道心的罪魁禍首。

忘了是誰說過,我們的“記憶”,就是一場發生在人身天地之內的道化。

陳平安說道:“因私廢公,膽子不小。餘軍師確實一如既往的心寬,都敢不把一位十四境當回事了,撇開境界不敢,就你這份道心,得有十五境?”

餘瑜臉色微白。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馬糞餘氏出人才。”

餘瑜使勁繃着臉色,小姑娘既惶恐又傷心,只是不忘拍了拍肩膀,讓那位扈從稍安勿躁,惹誰也別惹陳先生。

有地支成員想要提醒心神不寧的餘瑜,只是想到陳先生就在她身邊,想一想還算了。

委實是陳先生這句話,可傷人了。

是說那個連累整個餘氏家道中落的“年輕俊彥”,他還鬧了兩個笑話,一是在國師府官廳,走路踉踉蹌蹌,就跟抽筋似的,而且絕對不是演戲。

二是他到了刑部大牢,餘氏家族的老人去探望,給了他一個幾乎可算明示的暗示,既然你該揭發檢舉告密的,反正都已經一五一十說清楚了,就算是給了朝廷一個交待,那你現在就該給自己的家族、給大驪王朝的馬糞餘氏一個交待了。

結果這傢伙本該撞牆也好,拿筷子捅死自己也罷,他都不做,捨不得死,每天該吃吃該喝喝,反正就是不肯自行了斷。

餘瑜聽到這件事後,差點就一個沒忍住,去刑部牢獄那邊親手做掉他。

如果不是宋續察覺到她不對勁,立即出言勸阻,餘瑜就該吃牢飯了,這趟遠遊斬鬼,就是立功贖罪。

陳平安淡然道:“餘瑜,你不如多學學宋續,他纔是真正的明白人。記住,越是心寬之人的一二心窄處,會讓人很難受的。”

餘瑜驚訝無言,本以爲陳先生會雷霆震怒把她罵一通的,不曾想反而是句勸慰人心的溫暖言語,小酒鬼的她,跟喝了一大壺米酒釀似的,抽了抽鼻子,點點頭,少女悶聲說曉得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纔多大歲數,想那麼多做什麼呢,休要自討苦吃,只管一門心思修行。真想要爲誰遮風擋雨,總要自己先學會躲雨,以後才能幫別人撐傘。”

餘瑜咧嘴笑起來,心一定,少女的心情便舒暢了,她朝那改豔和韓晝錦一挑眉頭,羨慕不羨慕,嫉妒不嫉妒?

韓晝錦已經下定決心與那榆木疙瘩明說,便不理睬餘瑜的挑釁。改豔卻是很捧場的,故作傷心欲絕,淚眼朦朧,泫然捧心狀。

陳平安喃喃低語道:“少年少女們的肩頭,不要着急,先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好像陳先生說過了這句話,蜷縮的心情也跟着舒展起來,就像伸了個小小的懶腰。

餘瑜好奇萬分,輕聲問道:“若是陳先生傾力出手,是不是就可以一擊斃命?”

陳平安說道:“我只是飛昇境,不是十五境。”

陸翬道場是一座高聳入雲的藏書樓,仙鶴盤旋雲中。

陳平安來此登高遠眺。

陸翬,酉。

儒生,曾經求學於舊山崖書院。陸翬既然是儒家練氣士,大道根腳,還是一位青冥天下那邊被白玉京列爲賊寇的“一字師”。

不過陸翬一直不清楚自己“俗世”的真實身份,是那中土陰陽家陸氏的偏房庶出子弟。

簡而言之,他與真名陸絳的大驪太后“南簪”都能攀上親戚。

在大驪國師慶典期間,陸神去了趟太后娘娘南簪那邊,這位都快當了“十四境候補”三千載了的陸氏家主,算是親自幫她一筆勾銷了族譜上邊的“陸絳”。

見他一副比餘瑜更加如臨大敵的樣子,陳平安忍俊不禁,笑問道:“見過你家老祖宗了?是順勢認祖歸宗,還是猶豫不定,跟曹侍郎好好商量一番?”

陸翬也有些尷尬,照實說道:“不敢隱瞞陳先生,下屬順坡就驢,認了個便宜祖宗,不認白不認。”

陳平安點點頭,“見好就收。”

陸翬說道:“陸神沒有騙我什麼吧?”

陳平安說道:“他不敢。”

陸翬如釋重負。天上掉下個老祖宗,賺了。若說“陸絳”因爲身份的關係,難免顧慮重重,他陸翬有什麼可擔心的?

關鍵是既然陳先生都沒有異議,那他還矯情個什麼勁,下次再與陸神見面,給老祖宗多磕幾個響頭都無妨。

其實以前的陸翬不是這樣的,也曾是個持身極正、行事規矩的讀書人。自從上次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比較慘,就徹底不拘着言語性格,聽說連酒都喝上了。

原來離開大驪太后寢宮之後,陸神就順便找了一趟陸翬,主動與年輕人講清楚了來龍去脈,從驪珠洞天講起,期間陸氏如何謀劃,至今日慶典。作爲臨別贈禮,陸神還傳授給了一篇替既是陸氏陸翬、又是一字師量身打造的道訣,雜糅極多,例如稍微涉及到了陸神作爲大道根本的地鏡篇。

陸神還告訴陸翬,以後如有修行上的疑惑,可以去那座與落魄山當鄰居的天都峰,找他陸神當面解惑。當時見陸翬神色古怪,不敢隨便點頭答應下來,陸神笑言一句,你們國師是曉得所有內幕的,你小子不必疑神疑鬼,白白錯過一樁機緣。

陸翬卻是讓這位剛認的老祖宗稍等片刻,原來要當場詢問陸神關於那篇道訣的疑難、精妙,何必多跑一趟遠路呢。

看看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的太后南簪,再看看直接撂下一句“老祖宗且留步”的陸翬。

當時陸神便覺得如今的大驪人氏,好像是真不把“修士和神仙”怎麼當回事啊。

好像大驪境內,以前山上的修士有多橫,如今就有多慫。山下的老百姓以前有多犯怵,現在就有多不怕。

其實在陸翬當面與陸神請教道訣之前,他們因爲隨便挑釁陳先生,餘瑜沒啥事,陸翬在內幾個,卻是有了大道隱患,註定會在元嬰境瓶頸之時生出心魔,再與“某個他”廝殺一場,那還怎麼贏?以至於那位“罪魁禍首”,讓陸翬先自己想辦法,將來哪天,再去落魄山找他傳授一門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這就像一個人把差點你打死了,他收了手,你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說你需要自己去養傷,哪天覺得自己確實沒救了,再去找他討要一個保命的藥方。

袁化境在拜劍臺煉劍閉關,陸翬早先就是袁化境這個山頭的,雙方關係莫逆,陸翬就直接寄信一封給袁化境,信上措辭比較混不吝,陳先生所謂的“將來哪天”破境無望了,這個將來,就是今日。我反正是扛不住啦,心灰意冷啦,一顆道心稀爛縫補緩慢得如同烏龜爬爬,袁化境你幫忙求求陳先生……

陸翬的信上內容,袁化境難以啓齒,沒臉幫忙捎話轉述半個字,他就直接將那封信往桌上一拍,有勞山主自己過目。

陳平安倒是不以爲意,就讓袁化境離開拜劍臺的時候,攜帶一枚能夠承載道意的秘製玉簡,記載了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如此一來,陸翬既學了儒家破字令,又從陸神那邊請教了那篇道訣。

而且陸神以心聲提醒陸翬一事,別管用上什麼捷徑,不用計較會不會留下什麼隱患,近期一定要抓緊躋身上五境,過時不候。

陳平安問道:“擅自將家學泄露給外人,你就不怕陸神今天傳道、明天就跟你算賬?到時候陸神真要搬出執行家法、清理門戶的名義,曹侍郎未必攔得住。”

陸翬說道:“那就說明陸神識人不明,關我陸翬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着拍了拍陸翬的肩膀,“讀書讀出精髓了。”

陸翬苦笑道:“實在是由不得我不換個活法。”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隋霖那邊,改豔掩嘴嬌笑道:“還不速速破境。”

隋霖苦笑道:“我也不是陳先生那種什麼都能學、學了就能拿來用的修道天才啊。”

改豔嬌滴滴笑道:“怕什麼,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能夠提升一點修爲是一點。”

周海鏡擡起手臂,伸手搓捏一支珠釵,笑道:“男人快不得快不得。”

蜆無法破陣,陳平安卻是如入無人之境,來到一個小光頭身邊,一起坐在臺階上,背後就是一座大雄寶殿。

法號後覺,辰。小沙彌身穿素紗禪衣,來自京師譯經局。最喜歡裹了頭巾、方便遮掩那顆小光頭,去廟裡給佛祖、菩薩們捐香油錢,也不求他們幫助自己成佛,成佛總是一件莫向外求的自家事嘛。但是求他們保佑自己走在求佛路上,少些橫禍災殃,畢竟自己年紀太小,佛經讀得還不多,不過如今自己有點道行了,感覺眼中已經沒有什麼和尚啊男人啊了的,到底女人還有一些,不漂亮的也沒了,漂亮的,還有些。

小沙彌疑惑道:“陳先生,我師父說繡虎曾經跟他說過一句話,‘廟內佛法非神通,廟外燒香真本事。’”

小沙彌撓了撓光頭,“我琢磨出了好多的見解,總覺得不對路,依舊不確定到底是啥意思。”

陳平安問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教典籍看不看,看得多不多?”

小沙彌使勁點頭,“看啊,怎麼不看,多啊,非常之多。有了好些書上看到、心中點頭的見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比如?”

小沙彌說道:“天道自然,人道自己。”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終爲養生主。”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世道怕盜遠遠多於賊,天道卻是厭惡賊多過於盜。關於此事,你以後好好體悟一番。”

小沙彌想了想,點頭道:“好的,我這個法號好,‘後覺’,不用太聰明。”

陳平安笑道:“道號摶泥的大源國師,他的名字就叫楊後覺,有緣,你們可以多聊聊。”

小沙彌說沒問題,想着去廟裡捐過了香油錢,就去找摶泥道友請教學問。

地支的殺手鐗之一,是袁化境的仿造飛劍,“倒流”。不止是輔佐隋霖的本命神通那麼簡單。

試想一下,敵對一方受了重傷,以各種玄之又玄的手段、靈丹妙藥來恢復修爲、或是肉身,袁化境立即祭出此劍,給你來一手光陰倒流,再來專門針對。

或是對手施展出了壓箱底的攻伐手段,也給你來幾回倒流,地支一脈就有了反覆推衍演算的空當。

而且次數多了,就有了頻繁觀摩絕學、與其偷師的機會。眼力不濟,次數來湊。

這場拿一位十四境鬼物來練手的效果,其實已經比陳平安預期要好上許多,至少目前還算鬥法鬥得有來有回。

山巔,青衫飄搖,瞧見了來此串門的陳先生,少年立即撤了真身,恢復人形,同樣是稱呼陳先生,苟存卻是最實心實意的。

苟存,申。山澤精怪,野修出身,名字是自己取的。一年到頭眼神冷峻,脾氣不太好,殺氣騰騰,只要他出手就沒個輕重。

這位少年精怪的願望,卻是將來能夠當個小國的國師,下令國境內所有人都不準吃狗肉。

他擁有一件本命物,能夠讓他財運亨通,屬於出門就能撿錢的那種。

故而昔年地支一脈打掃、清理戰場,都喜歡讓他去翻翻撿撿,總能有些意外之喜。

偏偏國師崔瀺說他是個“窮鬼”。作爲地支一脈狗頭軍師的餘瑜,她的想法一向天馬行空,說窮鬼好啊,咱們都不曉得賺錢是什麼活計,偏門財來錢太快了,窮點好。小沙彌就經常唸叨着什麼法佈施、財佈施之類的。所以他們時常做些不留名的善事,都是花的這筆錢。地支一脈十二人,大道息息相關,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掉隊了,就會拖所有人的後腿,當然,若是誰異軍突起了,也都是帶着大家一起坐地分贓大道裨益,至多就是比例有所不同。

苟存壯起膽子問道:“陳先生,崔國師說等我玉璞了,就會讓我去當個小國的國師,這話作數嗎?”

崔瀺說他以後如果躋身了上五境,可以得到“一點點”的寶瓶洲氣運。還有機會熬出個仙人境。

陳平安點頭道:“崔瀺答應你的事情,我當然認。”

大驪王朝有三十二個藩屬國,將來幫苟存挑選一個偏僻小國就是了,當然還需要幫他事先準備好幾位幕僚。

之前的地支一脈,他們過於驕傲了,目中無人。

可以說是因材施教,也可以說是對症下藥。

“打磨”了三次,得見大道之上別有天地。

比如讓隋霖去好好研究守一法,逛一逛京城崇虛局和譯經局,聽僧人升座說法,聽真人開課傳道。

改豔自己說過,打破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已經有旁門左道的捷徑可以走。她自己都不擔心,陳平安有什麼可擔心的。

袁化境是極有野心的。他想要憑藉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躋身仙人之後,打造出一撥“仿地支”的傀儡修士。

在大驪京城先後三次交手,陳平安都是先對苟存動手,是一種直覺,必須先拿下苟存。

先前苟存其實挺鬱悶的,結果周海鏡來了一句,說這就叫買賣人的“殺熟”。

被苦手大煉爲本命物的停水鏡,暫時只能摹拓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實境”。

等到苦手躋身玉璞境,便能仿造出一位以假亂真的仙人。若他自己就是仙人境,甚至可以實境出一座較小的洞天福地,配合改豔這位畫師,只需他們兩位動手,其餘地支成員就可以看熱鬧了,隨便對付一位被困在無比真實的道場之內的仙人,讓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切身領教一番何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當然,關於這道學問,陳平安還是有些獨到見解的。

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閒來無事,就跟科舉制藝一般,寫了一篇關於“天與水相違”的破題文章,詳細解釋了古人爲何會認爲天象與水相是相背離的,以及如何調和的幾個設想。

陳平安來到一條雲霧繚繞的山路上,步入一座崖畔涼亭,有修士手持一把古鏡,與天邊那輪明月交相輝映。

苦手,地支之巳。野修出身,金丹境。年紀輕輕就一臉苦相,使得額頭早早有了幾條皺痕。

他的大道根腳,要比精通彩練術的改豔“豔屍”更加犯忌諱,是一位被視爲“十寇”候補的賣鏡人。

之所以只是候補,不是說賣鏡人禍亂人間的本事不如十寇,只是因爲他們這個行單,數量過於稀少。

“苦手”,真是沒有取錯名字。差點就成了陳平安的苦手,當真是毫釐之差的險之又險。

陳平安可謂費盡心機,用盡手段,竭盡所能,才堪堪將那個“他”拘押起來。就因爲苦手的一把停水鏡,只差一點就前功盡棄。

陳平安看了眼懸空的那輪皎皎明月,同樣銘刻有一圈迴文詩的古篆銘文,真是貨真價實的“大字”,一一鑲嵌青天中。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水停”,“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陳平安問道:“進展如何?”

苦手點頭道:“差不多了。”

已經即將摹拓出一位“無境”的“蜆”,不斷糾錯,一次次修正細微的偏差,使得“蜆”越來越趨於真相。

一旦成功,“蜆”就會變成一位鏡中人物。而且它會是一張白紙,未來大道之上,它擁有無數種可能性。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起停水鏡了。”

苦手毫不猶豫照做。

其餘地支成員皆是精神一震。

蜆始終如吊死鬼一般懸在青天黃土之間,滿頭青絲飄來蕩去。

陳平安找到周海鏡,說道:“準備好了?”

她默然點頭,將那些髮簪飾品都悉數去除。

周海境,醜。純粹武夫,山巔境。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周海鏡是西南沿海小國漁民出身,其實她已經五十七歲了,仍是二十幾歲的容貌。

她練拳的路數,極爲簡單粗暴,就是在海邊“打潮”。

她的加入,不只是有了她便終於補足地支而已,更因爲她纔是地支一脈關鍵所在,真正殺力所在。

等到陳平安來到身邊,周海鏡就再沒有半點嬉鬧玩笑的心情。

不是純粹武夫,就不會理解她此刻的心境。

只要是志在登頂的習武之人,豈敢不對其敬若神明。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預支你一份武道氣運,只需事後歸還。接下來這場捉對廝殺,地支一脈的最終殺力高低,就看你了。”

周海鏡點頭道:“絕不讓陳國師失望!”

陳平安不置可否,擡頭望向那個蜆,說道:“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

蜆瞬間轉頭,眼神冰冷,心中大恨,她死死盯住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人。

陳平安只是說道:“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蜆突然笑道:“你更可憐。”

周海鏡閉上眼睛,她只是輕輕呼吸一口,天地間便響起雷鳴一般的震動迴響。

她開始登天,一雙眼眸變作粹然金色,眉心處浮現出一隻豎眸,她伸出手去,手心便顯化出一杆鐵槍。

大道殊途同歸,好像聰明人跟聰明人很容易想到一塊去。

崔瀺負責爲地支一脈搭建框架,陳平安就負責縫補和完善地支。

在青冥天下,吳霜降造就出了一位僞十五境的姚清。

在地支一脈這邊,陳平安也讓九境瓶頸的周海鏡,層層累加,最終一步登天,躋身止境神到一層,且有諸多神通加持在身。

宋續坐在曬穀場的黃泥牆頭,雙手環胸,仰頭望向那份異象。

道士葛嶺面帶微笑,覺得修道一事好生辛苦,卻是值得的。

改豔跪坐在風流帳內,挺直腰桿,神采奕奕,嫵媚變作端莊。

少女餘瑜懷捧竹筒,隨手丟出一支箭矢,哈哈笑道:“斬立決。”

袁化境站在洞府門口,也很好奇如今他們地支,經由兩任國師合作打造而出,到底斤兩如何,畢竟是頭一遭啊。

韓晝錦坐在宮殿屋脊上,期待萬分。

陸翬心情激盪,開始喝酒。壯哉大驪!

地支一脈最大的殺手鐗,終於在即將日墜西山的前一刻鐘,水落石出了。

文聖賢武止境,身負兵家神通,掌握地支一脈所有的術法,而且還是一位擁有多把本命飛劍的劍仙。

只見周海鏡披掛一副彩色甲冑,手提一杆鐵槍,施展出法天象地,萬丈身形,縈繞着十二條彩色飄帶。

提槍登天而去的“周海鏡”,單獨面對一頭雨後的十四境鬼物。

既是演武。

更是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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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22 11:56:15
第1337章 斬之

此時此刻的“周海鏡”,以武夫止境神到一層的堅韌肉身,既是武夫成神也是修士證道,她就此提搶登天,道在腳下,自有一種無敵於人間的氣概。

蜆懸在空中,一抖袖子,生死大戰一觸即發,她便撤了袖裡乾坤的神通,將殷績殷邈摔出道場之外,將他們丟到一處光陰漩渦。

至於他們會不會被陳平安發現蹤跡,從渦流中撈出,蜆也顧不得太多了,自己若是在此隕落,他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己若能回到中土神洲,他們才能從中贏得一線生機。

身爲鬼物的大道根腳之一,讓蜆極爲束手束腳,臨近端午的陽氣升騰時節,加上外邊陽間的那輪大日尚未墜落,這叫天時妨礙。

置身於寶瓶洲,地利當然也在大驪朝廷這邊,除了她以一頭青絲造就出鬼蜮道場,外邊還有陳平安以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來的劍氣道場,小天地之內,蘊藏着一劍分化而出的近百萬把飛劍。

再往外,猶有一座顯化而出的武道山嶽,隨時都可能將一部分“蜆”強行拽入此山,只因爲她確實可以算是一位武夫,她所學駁雜,何止是三千載道力積累?甚至可以說是猶勝陳平安,他終究是道齡太短,任你偷師再多,也不如蜆這般“撿現成”,人間衆多術法神通武學符籙……任她採擷挑花眼。只是她也沒有想到,陳平安竟然真的篡位成功,佔據那座高山,她的武道造詣,反成累贅。

最外邊,天外一把飛劍“北斗”,寶瓶洲天幕的九座雲海漩渦,依舊在緩緩移動,劍尖皆指向蜆。

最後的“人和”,那個氣象不俗的小姑娘,武夫拳罡、五雷正法在內一衆手段,本就剋制陰冥鬼物,也是讓蜆倍感棘手。

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些吃虧,那蜆好像就只能依仗一個雨後的“十四境”了。

她內心小有唏噓,白也確實厲害,也確實當得起蠻荒周密處心積慮的算計。

如今浩然天下的外界修士,恐怕還不太清楚大驪地支一脈的真正厲害之處,是這些年輕人,可以將劣勢局面一點點轉爲均勢,在均勢之後就可以反覆試錯,一點點積累細微的便宜,長久以往,而大驪地支一旦佔據優勢,就可以直接轉爲勝局,必定殺敵。

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他們不太適合寶瓶洲之外的戰場?

兩尊法相高度相當,周海鏡身形躍起,一槍差點直接捅穿蜆的胸膛。

天上亮起一大片利刃磨礪光陰激盪而出的五彩琉璃光彩,畫面璀璨至極。

蜆瞳孔微縮,身形如此神速?光陰長河對她的影響如此之小?豈不是說當下的周海鏡,身如飛劍?速度接近遠古那幾把率先墜地的……劍脈?

蜆已經瞬間縮地至遠處。周海鏡手腕一抖,槍尖一絞,裹纏住原本無形的青絲,長槍銘刻符籙熠熠生輝,迫使青絲現行,周海鏡強行一拽,響起一陣滲人的絲帛撕裂聲響,無數青絲簌簌作灰燼飄散。

披掛彩甲的周海鏡輕輕晃了晃長槍,震散周邊大片劫灰,淡然道:“大敵當前,也敢分心?”

言語之際,蜆所在四周,異象橫生,憑空出現一座座棗核形狀的金色漩渦,如一顆顆神靈眼眸凝視着這頭鬼物。

蜆遞拳將一輪烈日打碎,再一卷袖子,將一條如繩索火焰長河拍飛,徑直向周海鏡大步走去,伸手將一位從金色漩渦中掠出的白衣劍仙給捏碎。

突然,蜆看似閒庭信步,實則快若奔雷身形出現片刻的凝滯,附近的天地就像出現了一堵大道屏障,蜆的臉龐之上激起了無數的火星,滿頭青絲化作無數飛劍,如同利器在玻璃之上緩緩劃過,發出刺耳的聲響。

周海鏡冷笑一聲,“受死!”

蜆身形凝滯,周海鏡卻是更加神速,一槍將蜆捅穿脖頸,提了提鐵騎,往上一挑,就將那蜆的身形吊在半空。

槍尖透過鬼物脖頸的瞬間,便是雷法、拳意、日光精魄等等一起涌出,就像一座堆滿爆竹的山頭被點燃,頃刻間轟然炸開。

被炸碎整個脖頸的蜆,或者說這顆懸空的頭顱,只是神色如常,蜆就這麼冷冷看着仰頭與之對視的周海鏡。

周海鏡額頭,貌若棗核的一枚豎立眼眸,如遠古高位神靈打開天眼,金光一閃,瞬間徹底打碎蜆的那張臉龐,一線筆直而去,狠狠撞擊在天幕處,被蘊藏無上神力的粹然金光衝擊之後,立即顯現出青絲攢簇蠕動作天幕的恐怖真相。

失去頭顱的蜆,躲過周海鏡十二條飄帶的釘殺攻勢,身形轉虛化虹遠遁,再在極遠處轉實重塑身形,蜆擡起手,造就出一顆頭顱,隨手按在肩膀上,輕輕晃了晃脖子。

周海鏡眯眼道:“寶瓶洲大道光明,豈容鬼物猖獗橫行。”

蜆笑了笑,“小姑娘懂什麼道,知道什麼鬼。”

周海鏡一招手,一座桐柏道山竟是如紙層層摺疊,最終道化爲一張紫氣縈繞的寶誥符籙。

雙指將那符籙捻住,周海鏡厲色道:“斬鬼。”

蜆的法相身軀被符籙似刀切一般,當場懶腰斬斷,蜆不斷在各地重塑金身,始終被那道天理昭昭、如影隨形的符籙當場斬斷。

長槍一攪,道體隱匿於虛空處的蜆被攪了個粉碎,道意殘餘飄散天地間,試圖與天幕蠕動青絲相連。

周海鏡法相只是輕輕一吹,天風大作,顯現出一條浩蕩江河,將其沖洗殆盡。

稍稍歪斜腦袋,好像在思索周海鏡這尊法相的大道缺漏何在,與其糾纏不休,空耗道力,不如畢其功於一役。

長槍已至,裹挾着巨大的閃電雷鳴,蜆試圖伸手攥住槍尖,卻被一穿而過。

只是如億兆黑蛇遍佈虛空的滿頭青絲,也瞬間將周海鏡籠罩住。

眨眼功夫,大道禁錮砰然碎裂,周海鏡神色自若,提搶懸空,一副彩甲略顯黯淡,她環顧四周,快速尋覓那頭鬼物的道痕,周海鏡豎眸睜開,金光肆意切割天地。

一把飛劍“歌謠”始終在汲取天地間的靈氣和煞氣,再借助飛劍“火瀑”將雜糅鬼氣的陰冥煞氣,煉化爲一股股純粹陰沉清氣。

即便暫時無法將這頭鬼物當場斬斃,大不了就將其一點一點耗死,靈氣耗竭之時,任你十四境神通廣大,終究是無源之水了。

天光閃耀,周海鏡與蜆各展神通。

站在洞府門口的袁化境默不作聲,心神搖曳,不曾想我們地支一脈,竟能如此殺敵。

改豔依舊跪坐在風流帳中,她秋波流轉,可惜不見那一襲青衫蹤跡。陳先生,真是天才啊。

韓晝錦顯然極爲震撼,一座道山還能如此作用?!那些宮闕建築,原來皆是符文,紫氣即是雲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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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地支結陣之外,猶有寶瓶洲五嶽神君同時現身,以大嶽祠廟作爲道場,施展出一尊尊金身法相,俯瞰人間,統轄山河。

今天剛剛就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已經給他們這些寶瓶洲身居高位的山水神靈,下過一道敕令了,讓他們圍堵攔截一頭鬼物,務必將其困在寶瓶洲。

一般來說,想要調動他們,需要鈐印有皇帝陛下的玉璽,纔算名正言順。但是沒誰想要提及這一茬,既不願意,也不敢。

北嶽披雲山,神君夜遊,魏檗身穿一件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色圓環。

擁有三座儲君之山,神讖山,隴山與那鳥鼠山。其中神讖山的山君顧韜,是大驪山水官場的生面孔,據說是縫補山水有功,才從鬼物直接晉升爲山神,之後增設儲君之山,其中就有神讖山,再之後披雲山魏檗獲封神號,文廟封正,神讖山跟着水漲船高,如今巡遊轄境,便要被尊稱一聲顧山君了。顧韜身穿一襲黑袍,深居簡出,除了不定期揀選一二心腹外出巡視,微服私訪,顧韜幾乎從不與山水同僚往來。

晉青身量雄偉,紫袍玉帶,此時神色肅穆,“魏檗,怎麼回事,大綬皇帝突然就暴斃了?還被大驪朝廷列爲了敵國?”

中嶽掣紫山,神號明燭。兩尊儲君之山山君,除了璞山傅德充,還有雨霖山的女子山神萬樹桂。

晉青的前世,是個貧苦的採石人,被監官虐殺而死,死後卻沒有變成怨氣深重的厲鬼,反而成了一地英靈,因爲秉性純良,爲老山君看重,這纔有了後來的疊嶂峰山神晉青。

掣紫山半山腰處有座享譽一洲的洗劍池,在朱熒王朝獨孤氏斷了國祚之前,不知多少劍修曾經來此煉劍,晉青照拂他們頗多,不以資質高低、道統強弱而,與風雷園李摶景更是關係莫逆,雙方結識之時,晉青已經貴爲一嶽山君,李摶景還只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吳鳶早年黯然離開槐黃縣,仕途受挫,心灰意冷之際,就曾在山腳餘春郡擔任過幾年的郡守,衙署官廳門可羅雀。

魏檗笑道:“問那麼多緣由做什麼,我輩只需聽從朝廷安排就是了。”

晉青冷笑道:“是繡虎教你的只管言聽計從?還是陳先生傳授給你的錦囊妙計?”

魏檗微笑道:“晉神君說話這麼衝,來之前吃槍藥啦?”

晉青惱火說道:“一旦正式宣戰,蠻荒戰場那邊怎麼辦,我們大驪鐵騎當然強大,大綬騎軍卻也不弱,雙方捱得那麼近,會死很多人的。輪不到我一個山神妄言兩座天下形勢走向,但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點淺顯道理,也要我教你魏神君?”

魏檗朝那層層禁制、座座天地之內的那些光亮,擡了擡下巴,說道:“想知道個爲什麼,你自己與國師問去。”

哪怕是五嶽神君,都無法窺探內裡景象,只能依稀瞧見一些閃爍劍光、如潮水般洶涌跌宕的陰森鬼氣,忽明忽暗的術法神通。

晉青氣惱道:“姓魏的,故意聽不懂人話?我的意思是想知道大驪朝廷到底是衝動行事,還是有的放矢。若是前者,蠻荒那邊該如何動作,總要趕緊合計出個方案,如果是後者,你我也能列席御書房小朝會,儘可能幫着謀劃一二。”

魏檗笑呵呵說道:“你就聽得懂人話了?陳國師明擺着是要我們做好分內事,不該摻和的就別摻和,只要守住一洲幽明兩處邊境線即可。”

相較於北、中兩尊神君的針鋒相對,其餘三位神君表面上還是比較閒意的。

蒙嶸神色冷峻,穿金甲佩長劍,如祠廟彩繪壁畫上走出的功勳武將。由他坐鎮東嶽磧山,神號英靈。

東嶽有兩座儲君之山,分別是二酉山和雁蕩山,兩位山君剛好一文一武,一男一女,前者儒士裝束,後者是位宮妝女子。

蒙嶸是唯一一位大驪王朝舊山君出身的大嶽神君,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其之信任倚重。

佟文暢粗布麻衣,光着腳,身形佝僂,像個老村漢,拿着一支碧玉材質的旱菸杆。西嶽甘州山,佟文暢神號大纛。

蒙嶸以心聲笑道:“老佟,這纔是真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佟文暢嗯了一聲。

鸞山懷籙,懷捧玉笏,是一位極有魄力的女子山君,她個子不高,身材纖細,但是神色堅毅,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氣態。

只要是喊冤之人投牒鸞山,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普通百姓,不管是通過文武廟還是城隍廟,她都會親自過目,一律追究到底。

懷籙點頭道:“陳國師做事情,倒是對胃口。有些人還真就不能一直慣着。”

一旁品秩與她鸞山相同的鹿角山常鳳翰,自然聽出了懷籙的含沙射影,頓時臉色難看起來。

雖然同爲西嶽儲君之山,但是雙方一直多有牴牾,只說投牒告狀一事,懷籙就毫不講究官場忌諱,鸞山的事情,她管,鹿角山地界的事情,她也管。關鍵是每次鸞山勘合司、巡檢司等衙署派遣官員入境查案,是從不與鹿角山的山君府打招呼的,至多就是抓人回去了,才曉得寄信一封,說某某因爲什麼事情被捕,鹿角山若有異議,可以投牒甘州山,我家山君懷籙願意同堂對質……

蒙嶸問道:“鹿角山那邊出了點狀況?”

佟文暢說道:“家醜不可外揚,你就別打聽了,反正國師府都有檔案記錄的,你要是跟陳平安關係好,自己去查閱。”

蒙嶸氣笑道:“你還好意思說這個?上次我們都讓陳國師吃了個閉門羹,現在倒好,你自個兒跟他混得熟絡,把我晾一邊?”

佟文暢默不作聲。

鸞山懷籙以心聲埋怨道:“佟老兒,上次陳劍仙在玉宣國假冒道士擺攤算命,怎麼不與我知會一聲。”

上次大驪京城的御書房議事,懷籙沒有現身,她不喜歡這類坐着發呆的枯燥場景,好在佟文暢也不強求這位下屬陪同議事。

鹿角山常鳳翰倒是十分熱衷於這類議事,但是佟文暢又經常忘了喊他。常鳳翰爲此鬱悶不已,也不能讓北嶽魏神君通知自己吧。

佟文暢說道:“就算跟你說了,你能做啥子。”

懷籙笑道:“打着搜查關牒的幌子,跟陳劍仙嘮嘮嗑。他要是不嫌棄的話,說不定我還能搭把手,幫人測測姻緣。”

鸞山自古就是一處頗爲神異的道場,與那市井坊間“紅鸞星動”的說法,有些淵源。

佟文暢說道:“也不看看他的道侶是誰。”

懷籙一時語噎。

佟文暢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愛慕之情,點到即止。”

懷籙愈發憋得慌,總不能說自己哪有什麼愛慕之心,當真就只是被範峻茂勾起了好奇之心。

範峻茂容貌只能算是清秀,身穿墨綠長袍,腰懸一塊“峻青雨相”玉牌。

她揹着一張大弓,是一輪遠古明月的部分月魄煉化而成。是桂夫人暗中贈予南嶽之物,範峻茂曾經挽弓射殺衆多妖族。

作爲儲君之山的採芝山,山君王眷頭戴帝王冠冕,綴着一顆青梅大小的寶珠,雙手扶白玉腰帶。

大驪宋氏退還寶瓶洲半壁江山之後,由於南嶽梓桐山不在大驪國境之內,當年朝廷就暫時用了個折中法子,接下來他們也不每年派遣官員去南嶽祭祀了,將來梓桐山在誰的國境,就由誰負責寶瓶洲南嶽的祭祀事宜。不過此事是大驪朝廷單方面的口頭承諾,並未落在任何紙面上成爲條文定例。

當年大驪宋氏如日中天,數支大驪鐵騎尚未撤回大瀆以北,南邊復國也好立國也罷,誰敢說個不字。

別說大驪禮部暫時不去南嶽祭祀,就算是讓他們南邊諸國,禮部尚書每年都要跑去其餘四嶽祭祀,不一樣是乖乖照做?

所以近期有些小道消息,說大驪朝廷近期準備重提南嶽祭祀一事,每年定期派遣禮部官員趕赴梓桐山朝奉敬香。

懷籙“遠眺”南邊這位女子神君,以心聲說道:“峻茂,大驪宋氏真要重新祭祀南嶽?”

範峻茂搖頭道:“不清楚,無所謂。老孃現在都快要被那場夜遊宴煩死了。”

懷籙問道:“峻茂,你總說陳平安覆有好幾張麪皮,真實面容是極英俊極好看的,年少時便是個翩翩美少年……可別誆我!”

範峻茂神色嚴肅道:“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乘坐渡船在那條走龍道南下,我剛好乘船北上,打過照面,騙你作甚?”

懷籙點點頭,“也對,寧姚那麼高的眼光,當年在驪珠洞天初次相遇,不還是對陳平安一見鍾情了,想來相貌差不到哪裡去。”

範峻茂說道:“合情合理。”

相較於五嶽神君和數量不少的山君,還有三位“外人”。

齊渡的三位水神,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涌,還有新任錢塘長岑文倩。

晉青臉色微變,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流溢,突然說道:“不好,鬼物打造出了一座古怪拱橋。”

其餘四尊神君也都已經察覺到這種異象,立即同時敕令轄境內的所有文武廟、城隍廟,封禁陰冥道路,巡視黃泉關隘。

與此同時,霎時間北嶽地界,便響起書院、學塾的琅琅書聲。越來越響亮,如雷滾動。

中嶽那邊亦有各種號子響起,好像積累了數千年的生民勞作,有那縴夫於棧道拖拽大船,入山採石的鄉土歌謠,此起彼伏。

東嶽那邊,鐵甲錚錚,馬蹄陣陣,彷彿有數千萬計的將卒,集結列陣在一座廣袤沙場上。

西嶽,如有旗幟在勁風中獵獵作響的聲音,漸漸的,號角聲悠揚響起,伴以急促擂鼓聲。

一條大瀆變作金色,宛如一條金色綢緞飄蕩在空中。

大瀆南方,彷彿下起了一場漫天大雪,雪花俱是在無數青山墳塋焚燒過的紙錢。既有嗚咽的心聲,也有各種與祖輩祈福的心聲。

在那之後,便是一襲青衫武道下高山,僭越的拱橋當場破碎,鬼物不得不避退。

這些寶瓶洲山水正神,皆是錯愕不已,即便真是純粹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層,就可以擁有這等浩蕩百川流的拳罡?

晉青松了口氣,差點就鬧了個天大笑話,這跟大驪朝廷事後是否追究,沒有關係,如果他們獲封神號之後,遵旨聽宣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一頭鬼物遁走,成功逃離寶瓶洲?

雖然極爲好奇陳平安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沒有任何一位山水神靈開口詢問此事,哪怕是一向不把山水官場當回事的範峻茂,同樣沒有就這件事議論半句。陳平安當不當大驪國師,畢竟還是兩樣的。

今天慶典之前,準確說來是陳平安落座那把御書房椅子之前,補缺桐葉洲地利,去東嶽山門請見蒙嶸,是陳劍仙有求於人,蒙嶸不想見就可以不見。那麼如今再有類似的事情,就成了陳國師親自下旨,不是蒙嶸想不遵旨就可以不遵旨的。

岑文倩不斷密令錢塘江水域官吏,與文武廟城隍廟仔細巡查轄境之內的那幾條陰冥道路,到底有無出現岔路,必須仔細盤查,嚴加封鎖。

大瀆長春侯楊花顯得更加遊刃有餘,以心聲笑道:“別說是你這位新任錢塘長,其實我和淋漓伯也是第一次與五嶽聯手結陣。”

曹涌點點頭,微笑道:“都是大姑娘坐花橋頭一遭。”

楊花也懶得跟這位大瀆同僚計較那點葷話。

她剛剛跟大驪太后娘娘劃清界線,以後做事終於不再有任何束縛,心情極佳。

楊花以心聲提醒一句岑文倩:“錢塘江水性宛如學道人之天性,不要想着以強硬手段將其徹底改變,既要約束,也要順勢,此間分寸掌握,必須悉心揣摩。”

岑文倩點頭道:“我已經將錢塘江所有支流都已經實地勘驗、溯源過了,回頭還要與長春侯、淋漓伯請教一些問題。”

楊花點點頭,曹涌說歡迎至極。

陳國師和那頭鬼物各自施展的天地禁制,實在太多,使得戰場具體情形,山水正神們依舊只能看個大概。

沉默許久,懷籙忍不住開口問道:“地支一脈就算補齊了,也沒有一個上五境修士,怎麼能夠跟一頭十四境鬼物耗這麼久?”

這個問題,別說懷籙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蒙嶸他們也都好奇,早期的地支,確實有過在戰場襲殺玉璞的戰績。

但是玉璞境跟十四境,隔了仙人、飛昇兩個大境界!

範峻茂解釋道:“咱們這位陳國師添補家用的本事,估計放眼幾座天下,都是屈指可數的,不值得大驚小怪。”

話是這麼說,範峻茂卻已經打定主意,回頭就找個由頭去趟國師府拜謁國師大人,好好請教一番,如何做到此等壯舉?!

魏檗神色玩味,看了眼晉青。

大驪地支一脈有過些假想敵,其中既有神誥宗祁真,也有中嶽山君晉青,後者作爲舊朱熒王朝的大嶽山君首尊,一直屬於跟大驪宋氏最不親的那位。

晉青察覺到魏夜遊的視線,冷哼一聲。

在陳平安正式擔任國師之前,寶瓶洲高位山水正神之間,其實關係複雜。絕非一團和氣,實則暗流涌動。

佟文暢是前任國師崔瀺一手提拔起來的。蒙嶸當然是大驪宋氏皇帝的骨鯁忠臣。楊花是大驪太后南簪的貼身侍女出身。

魏檗的披雲山跟那座落魄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此事別說是寶瓶洲,恐怕整座浩然天下都曉得鼎鼎大名的“夜遊宴”。

岑文倩在官場接連跳級,從小小河伯,一躍成爲新任錢塘長,誰在幕後推波助瀾?

至於那些儲君之山的一衆山君,就更是各有各的門路了。二酉山與上柱國袁氏交好,雁蕩山是巡狩使曹枰的避暑之地。意遲巷的世家子們經常聯袂遊覽鹿角山。在璞山的盧白象,據說是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成員。隴山經常能夠看到篪兒街將種子弟的身影,鸞山是大驪京師、陪都兩地官宦婦人們的首選燒香之地……

魏檗雙手插袖,笑道:“大纛,英靈,翠微,明燭。這些個大到沒邊的神號,你們該不會以爲全是中土文廟的意思吧?”

範峻茂提醒道:“別漏掉‘夜遊’神號啊。”

此次寶瓶洲五嶽的封正典禮,從“金身神位”品秩的擡升,到文廟賜予神號,再到住持封正儀式的儒家“書生”,無一例外,都超乎想象。

遠遠超乎他們的預期。

比如範峻茂,事先能夠想象自己可以拿到一個“翠微”?蒙嶸豈敢奢望獲得“英靈”?

晉青問道:“真是陳國師幫忙疏通了文廟關係?”

佟文暢笑道:“總不可能是陳國師直接將名單往那邊一丟,逼着文廟當場簽字畫押吧?”

範峻茂說道:“這種事他做得出來。”

璞山傅德充還是比較重官場規矩的,這種五嶽神君議事,能不說話就不會開口,帶好耳朵就可以了。

記得上次御書房議事,外邊臺階上,就有三位同道中人,忙裡偷閒坐在臺階上,在那邊吞雲吐霧。這感情不就一下子拉近了?

除了一向我行我素的佟老兒,還有壯起膽子依葫蘆畫瓢的璞山傅德充,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因爲那位年輕國師也溜出來了。

再加上一番閒聊,所以傅德充對陳平安的印象,相當不錯。當然,陳平安對這位璞山山神觀感也好,盧白象師徒三個就在璞山那邊落腳,他們在那邊發現了一座珍稀秘境,傅德充非但沒有拿走,甚至都沒有索要分賬,反而多有照拂,照理說,在璞山地界,而且就位於主峰地界,傅德充要“取回”秘境,別說盧白象據理力爭什麼,就算是官司打到大驪朝廷的御書房去,至多就是秘境歸還璞山,傅德充掏出一筆神仙錢補償盧白象即可。

所以老話纔會說,“錢”之一字最能見德性。

傅德充的書齋名爲“秋水靈府”。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取自於那篇《德充符》。

御書房議事結束,剛回到山君府道場,就有個道號“自省”的雲遊道士,造訪璞山祠廟,年輕人站在大殿外邊,說他遇到點難事了,想要與山神老爺討要一本仙家道書,拿回家放着,沾一沾運氣,去一去晦氣。傅德充將他當成了藉機邀名的騙子,就丟了本書打發了他,年輕道士大怒,說不是一部神仙書,根本不值錢,道士很是嫌棄,將書籍丟回大殿,反而送給了傅德充一部沒有書名的道書,罵罵咧咧轉身走了,罵他傅山神真是葉公好龍,葉公好龍……

後來在晉青的提醒之下,傅德充說了句“恭迎道書歸山”,才曉得那位故弄玄虛、坑蒙拐騙的年輕道士,竟是陸掌教。

在璞山,一衆仙家官吏,諸司神女們,都很好奇那位威名赫赫的年輕人,所以一有機會就詢問傅山君問這問那。

隱官性格如何?

論事嚴謹,言談風趣,寬厚待人,極平易近人。

陳劍仙氣度如何?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神華內斂,是位極出彩的讀書人。

那他相貌如何?極……傅德充無言以對,只好敷衍一句,你們總有機會一睹真容的。

傅德充撫了撫袖子,裡邊珍藏着那部陸掌教贈予的道書。

傅德充難免感慨,陸掌教也好,陳劍仙也罷,好像都是差不多的人生,都說英雄最怕見老鄉,總是牆裡開花牆外香。

剎那之間,所有山水正神都察覺到一股驚人的神異氣勢,與那十四境鬼物對峙,雙方不斷拉近距離,前者竟是不落下風。

魏檗眯眼道:“諸位,準備開眼界了。”

晉青強忍住心頭震撼,說道:“可別被對陣雙方給打崩碎了。我們繼續加固大陣,除去五嶽與儲君之山借調氣運,儲君之山也要與轄境山水借用地利,你們讓所有在金玉譜牒上邊錄名的正神,都參與進來。暫時不必解釋什麼,讓他們只需聽旨行事。”

佟文暢點點頭,“烏龜殼也好,鐵桶陣也罷,總要困住這頭十四境鬼物,不要因爲我們幾個連累寶瓶洲滑天下之大稽。”

範峻茂卻是憂心忡忡,只因爲她擔任大嶽山君的資歷還淺,可要說“成神”的歲月長短,晉青他們簡直就是些孩兒輩。

她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不單單是那頭鬼物“蜆”的心境,宛如存在着一場莫名其妙的拔河,讓“蜆”就像一頭自縊而死、懸樑天地間的吊死鬼。

好像痛下殺手與心生親近之間,各執一端,都在拖拽着鬼物的一顆道心,讓蜆猶猶豫豫,始終無法施展出真正的殺手鐗。

也不是地支一脈將所有神通術法氣運彙總於武夫“周海鏡”一身,讓她瞬間戰力暴漲,以至於能夠去與蜆掰一掰手腕。

範峻茂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就只是她一種冥冥中的直覺。

————

一座孤零零的高臺,圍以四海。

被蜆丟出袖子的殷績在此躲避,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已經是在中土神洲的大綬京城了。

可惜漣漪陣陣,懸佩雙劍的青衫客已經登門。

皇子殷邈面露驚恐神色,你是討債鬼麼!

陳平安雙手籠袖,好像是老龍城那座高臺?

黃衣俊美少年模樣的殷績雙手負後,竟是主動走到陳平安身邊,一起遠眺死寂一片的大海水面,殷績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不知道,因爲你沒有顯赫的家學或是道統,尤其不是誰的‘轉身’。不知讓多少志在長生的學道人抓心撓肝,覺得不對,怎麼可能,這樣不對。”

陳平安笑問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殷績搖搖頭,“最終鹿死誰手,現在還不好說吧。”

陳平安說道:“就憑幕後那位白玉京仙官的接引之法?十四境的蜆尚且無法帶着你們逃出寶瓶洲,更何談一位遠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他真當自己是那位坐鎮上清閣的真無敵了?”

殷績轉頭看了眼“殷績”。

先前大驪洛王宋睦有句話,倒是可以借用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皇子殷邈身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說道:“都打到這個份上了,不如說說看,緣起於何人何地。”

殷績笑道:“好兒子,還不快幫陳國師解惑?聊得投緣了,說不定就能化干戈爲玉帛,因禍得福。”

即便已經淪爲鬼物了,還要穿着那件“殷績”的皮囊外衣,老者容貌的皇子殷邈神色悲愴,始終一言不發。

他從小就顯露出了頭等修道胚子的天賦,前些年還曾有過一場夢遊神京的仙家機緣。

那些任何文字都難以描繪其雄偉壯觀的仙家建築,宛如組成了一座傳說中的天帝宮闕。

殷邈神思飛逸,散步在一架宛如青雲梯的神道之上,終於遇見了一位頭戴高冠的青年仙官,氣息縹緲,道意蒼茫。

對方聲稱是來接引殷邈登仙的。

殷邈壯起膽子問他此地是何處,仙官說是一處連天魔都不敢涉足的禁地,是人間所謂位列仙班者亦是窮其一生都不得瞻仰之所。

仙官還說殷邈與他有一段尚未了結的宿緣。他們一起聯袂遊覽宮闕重樓期間,仙官說殷邈是天選之子,合該登山修道成仙,人間帝王君主算得什麼,至多就是“天子”而已。

殷邈心動了,正因爲他有修道資質,按照浩然天下文廟訂立的規矩,他就等於失去了登基的可能性。

臨了,將他送出那座以天外星辰作爲行在的帝王宮闕,仙官說殷邈機緣已至,但是還需要積攢一樁大功德,才能成功登仙,君臨天下。想那人間鍊師依仗微末道法,便可以輕王侯慢公卿,等你殷邈繼承帝統,那些辛苦求道不得長生的鍊師,只會是被你揮之則來驅之則散的粒粒塵埃。

殷邈好奇詢問,何謂功德。

仙官語不驚人死不休,說你需要去一趟寶瓶洲,助某人……成神!

殷邈想要多問幾句,卻被仙官以冷冽眼神震懾,嚇得再不敢多言。

走下一起天地交通的那架青雲梯,殷邈最後問那仙官的尊號名諱。

仙官思量片刻,喟嘆不已,說他的名字已經棄用久矣,施舟人。

說完這個名字,青年仙官一揮袖子,就將殷邈神識丟回萬丈紅塵中的人世間。

殷績見殷邈只是當啞巴,便有些着急,訓斥道:“殷邈,事已至此,還不坦白?!”

殷邈覺得總這麼沉默也不是個事兒,搖搖頭,滿臉費解道:“什麼隱官,什麼國師,被一個端菜盤子的侍女就搞得道心不穩。”

雖然開口說話,卻還是夾槍帶棒。

陳平安笑了笑,“覺得說幾句輕飄飄的‘實誠話’,我就會放過你了?”

陳平安搖頭道:“別學扶搖洲的王甲。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你要是裝得好就怪了。”

殷績緩緩說道:“大事,大局,大勢,是影響不了他半點心境的。”

“不說什麼劍仙的道心堅若磐石,就說桐葉洲那邊一洲糜爛,見得多了,只會變得越來越麻木,再是軟弱之輩也要鐵石心腸。”

“所以要反其道行之,只能從小事,小人物身上着眼下手,纔有一點機會。”

“陳國師以爲然?”

陳平安點頭說道:“正解。”

殷績說道:“寡人曾經巡視地方,親眼見識過石匠以一排鐵釘裂開巨石的場景,深有感觸。”

陳平安笑道:“見微知著,是聰明人。”

殷績繼續說道:“繡虎的一些傳聞,寡人曾經專門讓人秘密蒐集過些‘小事’,比如這位國師喜好獨自去城頭站着。”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既然你們這麼好學,大綬朝就沒有想要仿造出地支一脈?”

殷績坦誠道:“仿過,可惜畫虎不成。”

大綬王朝國力再強盛,終究無法跟昔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媲美,獨佔一洲氣運,豈是大綬殷氏能夠相提並論的。

殷績派人暗中搜尋了五十幾位修道胚子,堪堪湊出了兩個“地支”,期間就連蔡玉繕都親自上陣了,結果就是慘不忍睹,互爲雞肋,道心渙散,相互掣肘,全是紙面殺力。殷績看過兩次演練,簡直是不堪入目,就立即喊停了,白白浪費了一大筆國庫家底。

陳平安笑道:“反而類似殷邈?”

被大綬皇帝和大驪國師晾在一邊的殷邈氣急敗壞道:“姓陳的,有完沒完?!”

殷績嘆了口氣,他大概能夠猜出,此地殷邈所思所想,就是陳平安所見所聞?

那場夢遊帝闕之事,殷邈是藏不住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父慈子孝唱雙簧。”

“轉嫁魂魄,想要通過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一直霸佔龍椅,光靠蜆手段瞞天過海,還是不牢靠的,大綬又不是什麼偏遠小國,總不能一直躲在國境之內,這趟出門,去見大端皇帝,除了商議結盟,還想要驗證一下會不會露餡?不過你好像還是留了一魂一魄在殷邈身上,以防萬一。比如今天就是萬一,總要活一個下來。”

“對吧,倆殷績?”

聽到這些話,殷邈呆若木雞。連蜆都殺不得大驪國師,他好像連恨都不敢恨皇帝殷績。

殷績喟嘆不已,這一下子是真對陳平安由衷佩服起來了,“我當然也怕一些意外,比如被文廟發現蛛絲馬跡。也怕殷績這個窩囊廢不濟事,就留了一點後手,來個梅開二度的鳩佔鵲巢,‘殷邈’依舊是不自知的。”

陳平安說道:“神魂一道,我雖然不是什麼行家裡手,但是對付你們,屬於大材小用。”

也許此說,蕭形她們幾個蠻荒妖族,會有不同意的意見?

陳平安斜眼殷績:“你又如何確定自己依舊是殷績呢?”

殷績淡然道:“陳平安,你就不用這種拙劣手段唬我了。不是修道之人也有好處,沒有什麼道心可亂。”

陳平安說道:“殷績,你清不清楚大綬王朝真正關押着什麼?”

殷績笑道:“這什麼話,蜆是十四境鬼物,還需要懷疑?中土文廟都不管她……”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蜆是在驪珠洞天破碎之際,纔開始與你接觸的?”

殷績默不作聲。

陳平安說道:“蔡玉繕是扶龍一脈的,還敢一頭扎進大綬王朝,真是不知死活。”

殷績困惑的:“此話何解?”

陳平安問道:“可曾仔細翻閱大綬秘檔,在書上見過‘天殛’一詞嗎?”

殷績搖搖頭,“只是聽說過某些山巔修士,會招惹‘天厭’。好像要比閉關破境之時引來的天劫更爲可怕。”

陳平安說道:“三千年前斬龍一役的溯源,就源於一場再難更改的天厭累積。只是一句道語‘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蜆就道心震怒,只因爲她憎恨一切對蛟龍給予善意和希望的存在,寫下這句話的主人,白玉京陸掌教就是其一,曾經以艾草爲龍女灼額的封姨自然也是。”

“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泥瓶巷王朱現世。大綬朝徘徊不去的蜆,她自然而然就跟着入世了。”

“我之前還是有些疑惑,爲何對浩然心懷怨懟的王朱,她竟然能夠拗着性子,不通過水路逃往蠻荒。看來是她也依稀察覺到‘蜆’對自己的那份‘惡意’。”

“蜆,就是三千年前那場‘天殛’的道顯。”

當年乘坐渡船經過蛟龍溝,年幼時被迫與王朱結契的陳平安,故而陳平安不管是大道親水也好,還是與蛟龍有一樁大緣法,本不該有那場幾乎必死的災厄纔對,是蜆?尤其是等到遠遊少年說出了“陸沉敕令”,蜆顯然只會更加憤怒?不過陳平安也說了一句“殺陳平安者陸沉”,就是轉機?生死一線,師兄左右趕赴蛟龍溝,御劍速度的些許快慢,都是少年的或生或死啊。

之後就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主動與王朱解契,但是重返浩然,也在東海水府擋在了陳清流和王朱之間。

無形之中,依舊承擔起王朱,或者準確說來是天下蛟龍之屬的共同護道人?

殷績嘆了口氣,“沒有顯赫的前身,可以得到自由。但是也容易變成孤苦無依的一葉扁舟,如浮萍沉淪於歷史長河。”

完全不聽陳平安他們在講些什麼的殷邈,他突然興奮不已,狂笑道:“勝負形勢扭轉了,地支一脈終究是敵不過蜆,任你囂張片刻,得意一時,如何打殺一位十四境?陳平安,你們輸了,徹底輸了……”

原來是他們這邊就像開啓了一場模糊的鏡花水月,能夠大致分辨出蜆與“周海鏡”那邊的戰場態勢。

殷邈貌若癲狂,伸手指向那一襲青衫,“快快與我們賠罪,跪地磕幾個頭,說不定我們還會不跟你計較太多,只是大驪朝廷與大綬主動割地賠款,必然是題中之義,你休想去文廟那邊搬弄是非,試圖含糊過關……哈哈,陳平安啊陳平安,你也有今天,要怪就怪你那發跡之地,叫什麼落魄山!”

突然殷邈如被伸手按住腦袋,跪倒在地,砰砰磕頭起來,殷邈大叫不已,只覺得腦漿都磕出來了。

殷邈就這麼直接磕頭磕得頭顱裂開,神魂粉碎,再死了一次。

殷績不再言語,也不在意殷邈那邊一魂一魄的消散,他只是舉目眺望,若非陳平安揭穿真相,他這位大綬皇帝還真無法理解,蜆的最新一座道場,爲何顯得如此悲壯。

那座蜆的根本道場,就像是萬年以來,三千年之前,所有枉死、冤死之生靈的共同墳墓,由着無窮無盡的哀怨,悲憤和苦痛。

無數條無形的因果長線,將宛如一尊大羅金仙降世的“周海鏡”纏縛,銷蝕長槍,腐敗彩甲,拖拽飄帶,逐漸蔓延住她的臉龐,三隻眼眸。

殷績嗓音微變,“陳平安,你太着急了。實屬正常,與真無敵爲生死敵,換成誰都會有壓力。我們雖是敵對,貧道佩服至極。”

明明懸有兩把佩劍的青衫劍客,卻沒有拔劍出鞘,而是攤開雙手,無限光明中,手中顯現出兩把狹刀,正是行刑和斬勘。

一步跨出矗立於大海中央的高臺。

籠中雀與井口月打造而成的劍氣天地,以劍氣道場碾壓天殛道場,宛如大道潮水之間的衝撞,互爲磨碾,純粹硬碰硬,各自折損大道根本。

再一步,身形撞開蜆之道場。

天外七顯二隱的九座雲海漩渦,合併唯一,天外劍光筆直一線,北斗注死,遙遙降臨人間。

陳平安主動置身於蜆的道場。

武道之巔肉身成神,青色法相頂天立地。

一雙眼眸粹然金色,一張臉龐半明半暗。

蜆,仰頭與之對視。

原本充斥着億兆嘶吼尖叫的天地間,瞬間寂靜無聲。

大怒無聲,大苦無言,興許真如他所說、書上所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十四境鬼物恍惚之間,如見道。

既是武道之巔,更是天道在上。

殷邈先前所言,解脫,求個解脫。

殷邈當然作僞,但是對於蜆這種存在而言,三千載天殛之苦,她日夜煎熬久矣,何嘗不是她神魂最深處的真實心聲!

來到寶瓶洲之前。

只有一條道路可走,要麼是她吃了王朱,成功躋身僞十五境,將天下蛟龍之屬趕盡殺絕。要麼王朱將她吃了,人間重走老路。

屆時天殛只會以更暴虐的大道顯化而生,將以更大的怨懟還以曾經的仇恨。直至陽間一切生靈,悉數淪爲如蜆一般的同道鬼物。

蜆驀然而笑,她好像還是在重複那句話,你真可憐。

瞥見斬勘的斬落,行刑的橫掃,刀光耀眼,亮堂得整座人間好像都是光明的。

絕無引頸就戮之理,蜆如光陰長河裡邊的一頭水鬼,要將此人拖拽下水替死。

蜆毅然決然選擇強行散道,就讓大道潮水淹沒整個大驪王朝,整座寶瓶洲好了。

飛劍北斗,劍光直落。

一線破開十四境鬼物的大道潮水,蜆的頭顱高高飛起,一圈刀光平整如鏡面,再被攔腰斬斷,十四境鬼物的巨大法相緩緩傾斜。

整座籠中雀小天地,將大道潮水籠罩其中,百萬計的飛劍瞬間切割潮水,彷彿是將洶涌潮水分流成細流……在小天地即將被撐破、兩把本命飛劍就要崩碎之時,其中一把佩劍夜遊,鏗鏘出鞘,作爲牽引,牽扯着整座劍氣道場天地畫出一條巨大的弧線,第二把長劍浮萍,劍身篆刻銘文,熠熠生輝,正是“雷池”二字,將那些天殛三千載的道意暫時封禁其中。

最終只剩下一個虛無縹緲的“蜆”,身形與青絲一起飄蕩在天地間。

未能水淹寶瓶洲,她幽幽嘆息一聲,“終究是功虧一簣。”

一道劍光又至。

斬之!

天地間唯有劍光。

高臺之上,皇帝殷績怔怔出神,長久保持仰頭的姿勢。

親眼瞧見那蜆身死道消之時,確實是一幅波瀾壯闊的絢爛畫面。殷績神色頹然,就算猜得到他們興許能夠白日斬鬼,又怎麼能夠想到他接得住那場天殛的大道反噬,當真幫助寶瓶洲逃過一劫?替浩然天下守住一洲的陽間。只要接不住,那他就註定是浩然天下的千秋罪人了啊,任他將來境界再高,在人間縫補再多,哪怕再過三千年,一萬年!他還是那個導致一洲陸沉爲陰冥鬼蜮的罪人!

“周海鏡”已經脫困,她緩緩飄落在地,以長槍拄地,那副彩甲破碎不堪,臉頰與手臂俱是白骨裸露,一杆長槍鏽跡斑斑。

周海鏡長呼出一口氣,她身上諸多神通重寶和飛劍一一歸還地支修士。

宛如天地渡大劫,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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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3-10 18:55:05
第1338章 意氣生

大日已經落下,天邊餘着漾着的那片紅暈,宛如美人不小心塗抹歪斜的一撇胭脂,她捨不得擦拭乾淨,它想要多看一會兒人間。

水榭之內,容魚見少女已經不那麼拘謹,她就站起身,看了眼漸漸暗淡下來的天色,等待國師的身影出現。

韓禕始終正襟危坐,韋赹渾身不自在,胖子只好跟那個叫陳溪的外鄉少女聊些京城趣事,沒話找話,是酒樓東家的看家本領。

五嶽神君和大瀆水神們已經撤掉大陣,金身紛紛返回了道場。從頭到尾看不太真切,就像霧裡看花。

寶瓶洲迎來了淺淡的夜幕,漸漸亮起了一些柔和的燈火,燈火照耀之下,可能是推杯換盞的酒局,可能是泛着墨香的書籍,燈火映照四周,也可能是帝王的森森宮闕,將相公卿的雕樑畫棟,百姓人家的裊裊炊煙。

若是雲中仙人作鳥瞰,桐葉洲的夜幕,終於不再那麼死氣沉沉了,有了些生氣,尤其是那條暫時尚未合龍的嶄新大瀆兩岸,通宵達旦的大興土木,既有此起彼伏的仙家手段,開山導流,也有數以百萬計的青壯漢子們的繼續勞作,他們可以按時辰算錢,晚些睡覺,不遠處簡陋卻也算潔淨的屋舍裡邊,在白天幫忙做些零碎活計的婦孺老幼們,就可以睡得更安穩些,再稍遠些的地方,還有新建的學塾,孩子們若是願意去那邊讀書求學,不必花錢就是蒙童了,據說好些教書的夫子先生,他們都曾是極有名、極有學問的讀書人,興許耐心和脾氣有好有壞,他們教的學問,總是真的好的……所以這條蜿蜒在桐葉洲大地之上的燈火長線,顯得輝煌異常,甚至要比北邊的寶瓶洲齊渡和北俱蘆洲濟瀆,好像都要明亮一些。

戰場,陳平安收起法相和兩把狹刀,如一片落葉飄落在周海鏡附近,笑道:“辛苦了。”

周海鏡搖搖頭,咧嘴笑道:“拿錢辦事,天經地義。大驪朝廷眼光好,選中我,肯定不虧。”

鬆開手指,那杆鐵槍依舊拄地,周海鏡卻是一個後仰倒地,直接躺在地上,抱怨道:“疼死了人。”

周海鏡怔怔看着天幕,好像視野中依舊是青絲蠕動的景象,她有些心有餘悸,問道:“陳平安,如果你沒有那個身份,不曾預支武運給我,我是不是都撐不到硯開啓那座道場就要落敗?”

陳平安點點頭,“如今地支的真實戰力,大致介於弱飛昇和強飛昇之間,比較挑對手。對上蜆,肯定不夠看。不必氣餒。”

周海鏡點點頭,懂了,對手是殺力不錯的飛昇境,他們地支就是弱飛昇,如果對手殺力不夠,那他們就是貨真價實的強飛昇。

她是山巔境瓶頸武夫,被拔苗助長似的,直接提升爲止境神到一層,而她又是地支一脈的大陣關鍵所在,按照曹酒鬼的那個說法,其餘十一人的境界攀升,多掌握幾門神通,多煉化幾件寶物,都只是加法,唯獨她,是什麼來着?術數裡邊的那啥,乘算?

周海鏡瞥了眼那杆鐵槍,問道:“真是那位蘇巡狩的沙場遺物?”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不要辱沒了它。”

陳平安說道:“蜆之所以故意陪你們多耍一會兒,是有兩份私心的。其一,是苦手通過那把停水境仿冒出來的次一等真跡‘蜆’,或是我到處撿取的那些術法神通痕跡,它們都是絲絲縷縷的大道傳承,可能是她想以一位純粹學道人的身份,在人間留下點什麼。此事不作準,只是我猜的。”

周海鏡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翹起腿,“一直想不明白你們這些修仙的,成天在想什麼,所以‘其二’就不必跟我解釋了。我要睡個飽覺!一覺睡到自然醒,再大吃大喝,大酒大肉……”

說着說着,周海鏡就驀然精神起來,掙扎着站起身,“有收益麼,能分紅嗎?這場架打完,有沒有額外的好處?”

陳平安笑道:“至少有個‘優’字考評。”

周海鏡白眼道:“就這?”

陳平安說道:“按照定例,你們可以去拿戰功換取大驪密庫的各種寶物,不過提醒你一句,地支十二人的戰功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爲你是最厲害的打手,就比別人多半點。”

周海鏡點頭道:“也行吧。這個規矩蠻好的。放心,我雖然好錢,喜歡賺錢,卻也不貪,不會如何失望。”

陳平安點頭道:“不覺得失望就好。”

遠處各自道場,袁化境和改豔都有些惋惜,之前他們商量好的分賬,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不過袁化境轉頭看了眼那個頗爲聰明的嶄新“傀儡”,他便心滿意足了。

妖族九境武夫的肉身尤爲堅韌,在這副人身天地之內可以大動干戈一番,不用擔心一着不慎就毀了這具皮囊。如果袁化境是將尋常修士的魂魄塞入其中,那就真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結果了,肉身越是堅韌,魂魄越是難以與之融合,“人”與“身”只會相敬如賓。但是蔡玉繕身前就是位仙人境,跌了境,也還是個玉璞,關鍵是“蔡學士”的一粒真靈,極爲清澈,相信配合“蔡學士”的聰明才智,袁化境與之主僕聯手,再加上去大驪寶庫內挑選一撥適合大煉的本命物,興許就可以將陳國師作爲現成的營造法式,讓這具傀儡術武兼修?

改豔嘖嘖稱奇,羨豔不已,她伸長脖子眼饞看着洞府那邊的景象,“哎呦喂,袁劍仙賺大發嘍,人比人氣死人吶。”

經此一役,一顆道心愈發清靈的袁化境遙遙拱手笑道:“一般一般,回到京城,請你喝酒。”

改豔呸了一聲,“老孃有錢得很!還要你請喝酒?”

韓晝錦收回了依舊是一張寶籙形制的道山,她不着急將其“舒展”開來,細細端詳起來,真是妙不可言。

法號後覺的小沙彌着急啊,要趁着天剛黑,寺廟還沒有關門,去廟裡捐香油錢。

點將臺那邊,餘瑜已經悄悄將那支拋出去的箭矢取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要好好珍藏起來,呵,這可是姑奶奶第一次做到言出法隨的斬立決。

陸翬和隋霖,正在忙碌臨摹那些戰場痕跡。畢竟是一位十四境修士的散道以及隕落之地,處處小細節皆是大學問。

陳平安突然將兩把狹刀併攏在一手攥着,遞給周海鏡,笑道:“暫借。”

周海鏡大爲驚訝,有些猶豫,不敢隨隨便便接下這兩把遠古神靈遺物,“這是?”

陳平安也不解釋什麼,見她不收,就往回縮手。周海鏡立即一把搶過,雙手持刀,驚歎道:“如此趁手!”

葛嶺以心聲解釋道:“一團亂麻的因果關係,都已經被國師獨力承擔。你與‘蜆’捉對廝殺一場,她最終選擇散道,與你曾經通過‘打潮’打熬體魄,某種程度上,算是契合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說法。故而蜆對‘周海鏡’是認可的。再加上她的大道根祇使然,蜆對這兩把刀更是寄託了某些……無法訴說的願景吧。周海鏡,你若是暫借接下這兩把刀,興許便要承擔起監斬官的職責,做不到,它們就是雞肋,做得到,別有神通。”

年輕道士停頓片刻,說道:“我這些都只是猜測,你自己看着辦。”

周海鏡大笑道:“我信你的說法,更信自己的直覺!退一萬步說,陳先生總不會故意坑我這個功臣,對吧?”

改豔收起那頂風流帳,揉了揉小腿,嘀咕一句,“就你周海鏡是啊,誰還不是個功臣哩。”

宋續收起飛劍“驛路”和“歌謠”,以神識先後查探一番,驛路並無異樣,砸錢修補就是了,第二把飛劍,卻是讓宋續一愣。

陳平安看了他們各自一眼,笑道:“還是那句話,各自努力修行,相信寶瓶洲的未來是你們的。”

形單形只的“少年”殷績,依舊站在孤零零的高臺那邊,他最大的依仗,蜆已經身死道消,大道之天殛被暫時封禁,殷邈已經帶着他的一魂一魄消散。既然寶瓶洲未被道化,那麼大綬殷氏結局已定。

等到陳平安來到身邊,殷績依舊是老神在在的模樣,雙手負後,遠眺大海碧波,笑道:“一場劫道圍剿,成功斬殺十四,當得‘壯舉’二字。寡人能夠親眼見證此事,幸事。”

地支一脈的修士都已經聚到周海鏡那邊,他們總覺得高臺這邊的大綬皇帝,可能是氣急敗壞,失心瘋了?否則完全解釋不通。

殷績做了個古怪動作,高高舉起一隻手,沉默許久,自言自語道:“勸君高舉擎天手。”

陳平安緩緩道:“我知道你是靈寶城龐鼎,當然,肯定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

到底該如何收尾,所有人都在等陳國師返回老鶯湖,宋集薪即便是大驪權柄第二的藩王,自然也不會插手此事,他瞥了眼腰懸綠鞘挎刀的高弒,往他那邊走去。大源朝太子盧鈞,道號摶泥的新國師楊後覺,都在跟高弒閒聊,還有大端太子曹焽也原路折返,重新站在牆根這邊。

高弒這位在年輕隱官那邊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對這位洛王宋睦,倒是不如何犯怵,神色如常,呼吸綿長,掌心摩挲着刀柄,底氣十足丟出一句,“邊軍高弒,見過洛王。”

宋集薪笑道:“不愧是九境瓶頸的大宗師,懂得審時度勢,心態轉變也快。”

高弒淡然說道:“也看人。”

擔任宋集薪貼身扈從的溪蠻,立即朝牆邊投去鼓勵眼神,示意高弒膽子再大一點,說話再硬氣一點。

高弒很煩這廝,聚音成線與之密語,“既然是同行,等到此間事了,找個機會劃出道來,練練手?”

溪蠻笑道:“你有一把好刀,是罕見的神兵利器,我太吃虧。除非你不用此刀,再搞點彩頭,賭這把刀,我就陪你耍耍。”

高弒譏笑道:“你怎麼不說要跟我斬雞頭燒黃紙,結拜爲異姓兄弟,再直接跟我討要這把‘綠腰’?豈不省事?”

不料溪蠻立即順杆子說道:“你要是願意的話,我這就認你作大哥。我納頭便拜,你趕忙攙扶,兄弟一同起身相視大笑,大哥氣概豪邁,詢問一句我有一刀相贈,二弟意下如何。我再三推辭,你只是執意贈送,我也只好就收下了,最終你我兄弟成就一樁江湖美談。”

高弒疑惑道:“你這麼會聊天,還學什麼拳練什麼武,去天橋底下說書掙錢啊,保管幾天功夫,就有錢與我買這把綠腰了。”

溪蠻覺着耳熟,問道:“學我們陳國師說怪話?”

高弒一時啞然,氣勢驟降。

盧鈞彬彬有禮,拱手道:“盧鈞拜見洛王。”

宋集薪點點頭,神色溫和道:“自家人,不必多禮。”

盧鈞笑道:“父皇一直極爲推重洛王,總說大驪宋氏有個洛王,真是名副其實的國之藩屏。”

楊後覺輕輕咳嗽一聲,提醒接下去的話太子殿下就不要說了。

原來既是君臣又是父子的盧渙、盧鈞,每次論及藩王宋睦,盧鈞都會詢問自己有沒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偷偷養在外邊?

如果有的話,就別藏着掖着了,完全不用擔心兄弟反目成仇,趕緊帶回宮中,他們定會抱頭痛哭一場,再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還建議皇帝盧渙給他聘請最好的師傅,趕緊教給他幾篇被譽爲“萬人敵”的兵書。那他這個太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以後都可以躺在龍椅上呼呼大睡。

宋集薪笑道:“不敢當,謝過大源皇帝謬讚。”

之所以親近大源太子幾分,是因爲宋集薪覺得眼前少年跟自己當年很像。

盧鈞好奇問道:“聽說洛王與陳國師從小就是鄰居?”

宋集薪點頭道:“都住在泥瓶巷,隔壁鄰居。”

盧鈞試探性問道:“反正閒着也是閒着,能不能沿着老鶯湖邊走邊聊,勞煩洛王與晚輩說些家鄉事?”

宋集薪笑道:“有何不可,就當散散心。”

兩撥人沿着湖邊散步起來,宋集薪聊了些家鄉故事,盧鈞聽得一驚一乍,嚼出些餘味來,原來當初藩王宋睦就是個言語刻薄的話癆,他那師父的耐心和好脾氣,一定程度上就是給宋睦磨出來的?得知師父當過好多年的窯工學徒,盧鈞就問有沒有出師,有沒有燒造出幾件親手打造出來的瓷器。宋集薪說陳平安當初都沒有正式拜師,何談出師。盧鈞有些遺憾,若是能跟師父討要一件親手燒製的文房清供器物,該有多好,就可以暫時借給父皇用一用,好讓他這位大源皇帝去跟那些皇帝朋友們吹個牛,誰敢再笑話他是浩然墊底,父皇就直接拿出這麼件寶貝,與他們炫耀一句,你們有嗎?或是將其摹拓在紙上,回信的時候給他們寄去一份。

曹焽臉皮不薄,竟然也吊在這支隊伍的尾巴上。

高弒跟溪蠻並肩走在一起,溪蠻以手肘輕輕撞了一下高弒,“高大哥,小弟很快就是洛王府的侍衛親隨,想來品秩不會太低,七品官身總歸是有的,你在邊境某州投軍,卻是要從普通士卒做起,極有可能就是陪都管轄的地盤,咱哥倆要是在邊軍行伍裡邊見了面,該如何稱呼?”

高弒還了一手肘給溪蠻,“你跟誰哥倆呢。”

溪蠻立即又給了一肘,高弒再加重力道,溪蠻再還以顏色,高弒怒了,一肘斜挑向溪蠻脖頸處,再伸手按住刀柄,那就練練!

曹焽在隊伍最後邊,看着前邊倆宗師“卿卿我我”,只好提醒道:“當下一座老鶯湖任何風吹草動,都是要在大驪皇宮的御書房小朝會通報的。”

故意捱了一肘的溪蠻,晃了晃脖子,漫不經心道:“撓癢癢。看來大哥能夠膽氣雄壯,絕大部分還是憑仗這把綠腰。這把刀的存在,就是高弒真正的九境瓶頸。”

高弒有些驚訝,無言以對,仔細想來,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其實高弒內心深處豈會無所察覺,只是被捅破窗戶紙,面子就掛不住了。

溪蠻話裡藏話,與高弒深意一句,“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武夫物於物,終非純粹。”

高弒苦笑道:“無寶物而不爭寶物,不是不爭,而是無所爭。溪蠻,你若是這把綠腰刀的主人,就不會把話說得如此輕巧了。”

溪蠻密語道:“阿嫵,不管用啊。”

宮豔心聲笑道:“有棗沒棗打一杆。何況我這法子,也是從書上學來的路數。不管用是正常,管用了,纔是高弒腦子有毛病。”

高弒拱手抱拳致謝一句,“溪蠻兄弟,好意心領了。”

溪蠻撓撓頭,還真有點跟高弒結拜兄弟的想法,畢竟自己虛情假意,對方誠心實意,溪蠻到底有些愧疚。

曹焽笑道:“確實應該寶刀贈英雄,純粹武夫不該物於物,妨礙心氣。捨不得一把綠腰,高弒如何躋身止境。”

高弒轉頭笑問道:“曹公子什麼時候跟溪蠻關係這麼好了?”

“我說的英雄,就是我自己。”

曹焽微笑道:“老鶯湖三結義,不如何算曹略一個?”

楊後覺覺得這位大端太子,如果不着急返回中土神洲,“曹略”倒是可以與“盧俊”,兩位遊俠一起遊歷北俱蘆洲。

先前牆頭那邊倏忽間多出了十餘道身影,少女許謐好像看到了一個熟人,準確說來是家族長輩。

許謐小時候就喜歡翻族譜,經常被爺爺抱在懷裡,她翻開一本書,隨便指着個名字,讓爺爺說他們的故事,有些很精彩,跌宕起伏,有些很平淡。有些在大驪史書上都有文字記錄、甚至是單獨列傳的人,爺爺說得很少,有些在官場籍籍無名的,甚至是家族內部都沒什麼說法的,爺爺卻會說得很多。

許謐就曾在族譜上邊看到一個名字,袁化境。

爺爺說他是個修道之人,是一位追求長生久視之道的劍仙。

但是神仙也有神仙的不自由,他已經有些年頭不曾跟家族有任何往來了。

袁氏家族祠堂裡邊,牆上懸掛着衆多的祖宗掛像,有大官有小官,有老百姓認爲的好人或是壞人。

也有一座非嫡系不得祭祀敬香的英烈祠,供奉着那些袁氏先賢們的神主牌位,一些名字,許謐甚至翻遍族譜都找不到。

爺爺說如果不是有他們在歷史上挺身而出,上柱國袁氏恐怕早就斷了香火,守不住這座意遲巷祖宅的。

爺爺還說起過一段故事,在他還是流着鼻涕穿開襠褲、袁化境也還是翩翩少年之時,家門口路過一位瘋瘋癲癲的奇人異士,幫忙看過相,說一個適合去廟堂當那爲國爲民的黃紫公卿,一個適合上山當個爲自己的神仙。

如果真是他的話?許謐略微鬆了口氣。

許謐思來想去,爺爺把持都察院將近三十年,雖然有庸碌無爲、尸位素餐的嫌疑,可到底是爲官清廉的,身爲上柱國袁氏家主,這麼多年來約束家族子弟也算嚴苛。只說當年大瀆商貿一事,爺爺就不準任何姓袁的人伸手,若說不姓袁,卻與袁氏有親戚關係的,有無染指,許謐久在山中讀書,也不敢說一定沒有。

她爹是身份不顯的袁氏庶子,孃親卻是清風城嫡女,雙方喜結連理,生下了一雙龍鳳胎。許謐的哥哥袁宬,從小就是個讀書種子,治學極其用功,對於仙家事,沒有半點興趣。妹妹許謐卻是生性活潑,就被爺爺袁崇託付給了好友洪崇本,帶上山去收收心。

門生故吏遍佈大驪朝野的洪崇本,看了眼這位年紀最小的得意學生,老友袁崇之所以捨得將許謐送到山中治學,主動放棄每天退朝便可以含飴弄孫的晚福光景,緣於一樁諱莫如深的內幕。在袁宬和許謐還年幼之時,昔年給袁化境和袁崇看過相的那位奇人異士湊巧又來了,說許謐貴不可言,官印相生女命高嫁,意遲巷袁氏家族可以躺着享福了。

再看袁宬,說命格也好,極爲“清貴”,是寶瓶洲從未有過的個例,但是於上柱國袁氏的香火運勢而言,未必是什麼好事啊。

袁崇這些老人當然是既驚喜又憂愁,作爲袁氏清客的洪崇本當時也在場,只是這種事情,說不上話。袁崇想要懇請幫忙解釋一二,那位奇人異士卻是大笑離去了,敲着青竹快板撂下一番類似解卦的籠統話語。

大意是說兄妹二人,只能出來一個,他們散則兩好,聚在一起反而容易命理犯衝。

洪崇本在山中避世多年,除了書齋著書便是修煉養生,也曾推算過許謐的命理格局,三年一算,少了不準,多了也會將命算薄了,反而妨礙許謐的運勢。

在得知清風城許氏的那座狐國莫名其妙消失之後,洪崇本便算了一卦,這位愚廬先生,自有一種推命的家傳秘法,是用兩隻籤筒分別抽籤,故而既是算命又是解籤,得出的結果,依舊雲遮霧繞,便是兩句籤文穿插、合併在一起的“青山處處英雄冢,不見富貴不見貧。何苦來哉?滿眼蓬蒿共一丘,轉頭別峰雲霧起。見好就收!”

洪崇本這才藉着觀看大驪國師慶典的機會,帶着許謐出山,來到大驪京城。

至於清風城許氏,通過狐國暗中積攢文運、武運已久一事,洪崇本是心知肚明的,早年老夫子還曾親自走過一趟狐國。

洪崇本以心聲問道:“袁宬是如何看待狐國失竊一事的?”

許謐說道:“我哥說了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不是真心話,我可看不出來,我哥從小就是個把心事藏在肚子裡的,我學都學不來。”

洪崇本笑道:“你也不必學這個。”

————

京城外的縞素渡,劉蛻收起掌觀山河的神通,外城的老鶯湖園子那邊,好像故意給外人開了一個口子,方便修士看看那場驚世駭俗的變故。大驪宋氏跟大綬殷氏,都是龐然大物,浩然十大王朝,一個第三一個第四,虧得兩大強國不在同一洲,否則就這麼個血腥結果,估計雙方都開始準備屯兵邊境、借道攻伐了。接下來的形勢發展,劉蛻已經無法判斷,躲得遠遠的,隔岸觀火就是。

就像劉蛻所預料的,太平世道尚未真正到來,大爭之世的序幕已經就此開啓。

若說在這期間,在保證不會引火燒身的前提下,藏頭藏尾偷摸做點什麼,例如給大綬殷氏抽冷子來幾下子,劉蛻是毫無道心掛礙的,念頭順暢得很。

劉老成說道:“劉蛻,我不去書簡湖了,一尾冬鯽而已,何時下筷子都無所謂。我這就直接去流霞洲,硬闖白瓷洞天。”

劉蛻好像對於劉老成的臨時決定,並不覺意外,只是笑問道:“既然卸任,與玉圭宗鐵了心一拍兩散,不與神篆峰祖師堂寫封請辭信?”

劉老成思量片刻,好像理當如此,只是瞬間悚然,心中明悟,劉老成看了眼有意考驗自己一番的劉蛻,灑然笑道:“寫個屁的信,既然決定重新當野修,不去真境宗寶庫狠狠搜刮一番,就算我給了韋瀅一個足夠大的面子……算了,我還是再走一遭書簡湖,凡俗登山還需備好糧食,我去那白瓷洞天修道,總不能兩手空空而去,在佔據洞天‘封山’之後、劉老成證道飛昇之前,期間不知要消磨多少年光陰,進山總要多些資糧,當了這麼多年任勞任怨的真境宗宗主,玉圭宗總該割點肉下來,劉蛻,不與你廢話,就此別過。”

說走就走,劉老成竟是直接以秘法遠遁,徑直趕赴書簡湖真境宗密庫,大撈一把。

監守自盜?這跟山下的一家之主,大晚上裹了金銀細軟離家跑路,有什麼兩樣?劉老成不愧是能夠在書簡湖屹立不倒的野修。

至於會給真境宗下任宗主剩下多少家當,不好說。雖說姜尚真極可能會將真境宗收入囊中,會不會因此結怨,劉老成也顧不得太多。高冕說得對,只要境界高了,絕大部分就都不是問題。

劉蛻開始琢磨起扶搖洲有哪幾個王朝,與中土神洲相對關係深厚,回鄉之後,就與他們說幾句聰明人一聽就懂的敞亮話。

那位剛剛掙了將近一顆小暑錢的包袱齋,趁着運勢正好,終於還是決定富貴險中求,去那猿蹂棧尋找青玄洞,一路打聽,在那山脊間幾升幾降,好不容易纔沿着一條岔出主路、荒草雜生的山野小徑,尋見了那座額書“青玄”二字的洞府,洞府外邊有小片空地,年輕修士果然看到了一位仙風道骨的中年道人,相貌清逸,手捧麈尾。

此人多半就是名叫黃花神的烏桕道友了?

身邊還有個姿色平平的黃衫女子,卻讓年輕修士嚥了嚥唾沫,只因爲她有着極細的腰肢、極肥腴的臀,臉蛋如何,還計較個屁。

有這樣的貼身婢女,還出啥門,下什麼牀……趕緊斂了斂雜念,年輕修士說道:“可是烏桕道友?先前在縞素渡,有位少年容貌的仙師,身邊跟着一個自稱書簡湖劉老成的煉氣士,仙師心善,興許是見我資質尚可,憐我向道之心堅定,就讓我來青玄洞找烏桕道友,帶我去看一看半山腰的仙家風景。此舉實屬冒昧至極,還望烏桕道友……”

黃花神斜睨此人,點頭道:“可以,今後隨我上山修行便是。”

年輕修士有些措手不及,這就答應啦?也不看一眼關牒,不考驗考驗自己的道心,資質如何?

黃花神揮動麈尾,指了指田湖君,直截了當說道:“她是書簡湖素鱗島的島主,姓田名湖君,金丹地仙。”

“你可以暫時認她作師父,若是想要將來與她結爲道侶,就別拜師了。若只是當那一雙野鴛鴦,倒也無妨。”

黃花神盯着那名被劉蛻強塞給自己的包袱齋,催促一句,“早做決定。”

田湖君懵了。

年輕修士也好不到哪裡去。怎麼這位烏桕道友,聽着很像是書簡湖野修的邪門做派?田湖君的名號,倒也聽說過,好像是那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首徒,顧璨那混世魔王的大師姐?一想到顧璨這廝,年輕修士便憤憤不平起來,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種濫殺無辜的狗東西,怎麼也能活着走出書簡湖,甚至成爲了白帝城那位鄭城主的親傳?換成我該多好!

年輕修士環顧四周,一下子便膽寒起來,怎麼看都像是個殺人越貨、毀屍滅跡的好地方……

黃花神譏笑道:“這會兒死到臨頭,才曉得怕字是怎麼寫的了?”

年輕修士毫不猶豫從袖中摸出那顆小暑錢,拋向那位殺氣騰騰的烏桕道友,“我就這麼點家當,道友犯不着殺人,若是事後被大驪朝廷追究起來,道友仙術再高,也是一樁麻煩事。”

黃花神以麈尾將那顆小暑錢卷給田湖君,“就當是你給田島主的拜師禮了。忘了詢問道友,叫甚名甚?”

年輕修士硬着頭皮說道:“元承負。”

黃花神點點頭,“名字不俗。”

田湖君哪怕內心膩歪至極,仍是接住了那顆小暑錢。

黃花神打趣道:“只是身弱擔大名,道友就不怕半路夭折?”

元承負說道:“賭唄。”

黃花神目露讚賞神色,說道:“好!那你敢不敢再賭一次?”

元承負好奇道:“怎麼講?”

黃花神指了指田湖君,“賭我會不會施展定身法,由着你帶她走入青玄洞,巫山雲雨一番,還能不死,繼續登山?”

元承負目瞪口呆。你們書簡湖走出來的狗東西,一個個路子都這麼野的?

田湖君臉色慘白。

就在此時,青玄洞內走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元承負便有些自慚形穢,這位面生的道友,莫非是青玄洞的主人?

黃花神一愣過後,便二話不說,施展壓箱底的一門本命遁法,瞬間離開猿蹂棧數百里,卻被那儒衫青年一伸手,遙遙拽住魂魄,手掌往回輕輕拖拽狀,就將黃花神的魂魄從肉身中剝離開來,身形猶在雲海中的烏桕道友,立即落了個魂不守舍的下場。黃花神忍着疼痛,思量一番,還是乖乖御風返回原地,手捧麈尾,作揖道:“學生黃花神,見過先生。”

田湖君如釋重負,至少他在場,黃花神肯定不敢胡來。

顧璨伸手一抓,將那柄麈尾駕馭在自己手中,黃花神的魂魄歸於肉身原位的同時,顧璨一揮麈尾,環住後者的脖頸,手腕擰轉,便將黃花神的頭顱給割掉了,所幸後者偏門路數駁雜,迅速掐了一道法訣,擡起雙臂,立即將自己那顆腦袋拿住。

元承負都快嚇得當場尿褲襠了。

顧璨淡然道:“黃花神,忘記我是怎麼叮囑你的了?我允許你爲惡,只要瞞得住我這個先生,就算你本事,因你而起的一切後果,師徒分擔便是。但是隻要被我抓到現行一次,就一定讓你生不如死。”

黃花神雙手捧着的那顆腦袋,嘴脣微動,臉上浮現出一股狠厲神色,“學生認栽,動手便是。”

顧璨臉色如常,一抖袖子,洞府外邊的空地上便憑空出現一隻青銅大鼎,沸水滾滾,再捲動拂塵,將黃花神丟入其中,最後以秘法設置禁制,將黃花神整個人悶煮其中,很快就傳出一陣陣痛徹心扉的哀嚎聲響,只是片刻之後,便響起苦苦求饒的話語。

元承負癱軟在地,直到這一刻,他都信了,先前那個老傢伙是劉老成,女子是田湖君,眼前儒衫青年,就是顧璨!魔頭顧璨!

顧璨看了眼這個年紀輕輕的包袱齋,笑道:“無妨,你以後就跟着田湖君去素鱗島修行,至於將來能不能走到半山腰,大概要看這位烏桕道友扛不扛得這點磨礪了。田師姐,就由你領着他返回書簡湖?”

田湖君戰戰兢兢道:“沒有任何問題。”

顧璨將那柄麈尾輕輕拋給坐在地上的元承負,微笑道:“送你了,慷他人之慨,不必致謝。至於鄭居中的親傳身份,送不了你,你也接不住。”

元承負見那麈尾丟過來,別說什麼伸手接住,一個驢打滾迅速躲開,生怕有詐。

顧璨面無表情,田湖君覺得諧趣,只是忍住笑,突然發現顧璨投來視線,田湖君悚然斂容,瞬間背脊發涼。

顧璨說道:“帶上元承負和麈尾,立即返回書簡湖。”

田湖君不敢有任何猶豫,駕馭水法,凝聚出青色雲朵,將那柄麈尾和年輕野修一併摔入其中,她飄向雲頭,再施展障眼法,斂了行蹤,去往書簡湖。

顧璨閒來無事,便撿了一些枯枝過來,蹲在地上,丟在大鼎下邊,搓動手指,將其點燃。

其實大鼎水沸,是那部《截江真經》的一節道訣,燃木生火,真就是做做樣子了。

顧璨突然站起身,疑惑道:“怎麼來了?”

鄭居中笑道:“看看結果。”

顧璨好奇道:“什麼結果?”

鄭居中說道:“近距離看看白景道友的選擇。”

顧璨愈發納悶,“那謝狗想要遞劍斬鬼?吃了它作爲大道資糧,作爲躋身十四境的一架梯子?不對吧,好像她現在做的,可是散道之舉。”

鄭居中答非所問,“只言俗子口舌之慾,飽餐之人,會不會生出飢餓感覺。”

顧璨說道:“當然不會。”

鄭居中望向大驪京城那邊,“所以選擇散道之後,就是白景頓感飢腸轆轆之時。”

顧璨說道:“那就吃唄。畢竟是一頭十四境鬼物,夠她大朵快頤好幾頓了。”

鄭居中笑了笑。

顧璨突然暴跳如雷,額頭青筋暴起,直接破口大罵道:“鄭居中,你這個狗孃養的東西!”

鄭居中不以爲意,“猜對了,我當時其實給白景提了兩個建議,指出了兩條極高的合道之路,被我擺在明面上的那條大道,確實是過於虛無縹緲了,白景也做不到所謂的斬盡人間劍修……但是吃一個留在人間、而且沒有來路的‘半個一’,明顯要更簡單些,關鍵是有立竿見影的大道裨益。”

顧璨眼珠子佈滿血絲,“你不是答應了崔瀺,要爲他護道一程?!”

鄭居中微笑道:“顧璨,我且問你,怎就不是護道了?崔瀺爲他打造了一座書簡湖,是護道。”

顧璨瞬間冷靜下來。阻攔鄭居中是癡人做夢,但是該怎麼提醒他?以心聲直呼其名,無果,想要聯繫劉羨陽,同樣無用……

鄭居中雙手籠袖,微笑道:“那我助他一臂之力,讓他徹底認清自己的本心,到底是僞君子,還是真小人,抑或是個……好人?如此護道,豈不是更加名正言順?”

顧璨問道:“鄭居中,你到底想要做到哪一步?”

鄭居中絕對不是那種裝神弄鬼的人物,他做的所有事情,最終結果,一定只會比他說的狠話更狠。

鄭居中說道:“口說無憑,眼見爲實,拭目以待。”

顧璨咬牙切齒,嘴角滲出血絲。

鄭居中淡然問道:“若是你死了,就可以讓他再無半點心結,顧璨,你死不死?就在現在,給出答案,興許還有轉機。”

顧璨低下頭去,默不作聲,渾身顫抖。

鄭居中笑道:“人啊。”

————

老鶯湖乙字號院子外邊,大綬王朝還有幾位隨從,心急如焚,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只是嘴上不敢說什麼,臉上也不敢表露什麼憤慨,大驪王朝這邊從頭到尾就沒有人跟他們說話,就只好站在原地。他們沒有高弒那麼幸運,不幸中的萬幸,是還活着,沒有跟着皇帝陛下一起“殉國”,就算已經兩國宣戰,總要講一講不斬來使的道義吧?

巡城兵馬司官吏騎卒已經將地面收拾乾淨,大綬皇帝殷績的那具屍體,也不過是拿竹蓆一卷,暫時丟到牆角那邊。

永泰縣知縣王涌金和他帶來的那撥縣衙胥吏,一個個噤若寒蟬,不知道今晚是去刑部,還是北衙過夜?

北衙主官洪霽單獨一騎,策馬提戟去往老鶯湖園子大門那邊,兔崽子們還不錯,擋住了禮部和鴻臚寺兩撥文官老爺。

聽到不急不緩的陣陣馬蹄聲,再等到洪霽騎馬跨過門檻,兩位北衙校尉都已讓出中間位置,持鞭拱手道:“洪統領。”

洪霽點點頭,橫放長戟在馬背上,笑呵呵與外邊的文官們說道:“你們都散了,國師已經親自着手處理此事,陛下那邊也已經有了決定,你們可以回去等候發落了。”

司徒殿武滿臉呆滯,鬧這麼大?陳國師已經大駕光臨老鶯湖了?

秦驃卻是皺眉不已,立即聽出了些門道。聽洪統領的口氣,是陳國師先到了老鶯湖,皇宮那邊纔有了消息傳到這邊的園子?

只是秦驃有些擔心,洪統領這番言語,將陛下放在了國師後邊,會不會落了個把柄,萬一被有心人藉機大做文章?

洪霽眼尖,何況就秦驃這小子的脾氣,他撅個屁股就知道想拉什麼屎。

洪霽笑呵呵道:“秦校尉,苦着張臉想啥呢?太久沒抽刀子去戰場砍人,在咱們北衙過慣了安逸日子,就開始琢磨起官場門道來了?”

秦驃臉色如常,說道:“洪統領,我這叫入鄉隨俗。如果沒記錯的話,最早還是你教我的?”

洪霽冷笑不已,提起長戟,輕輕戳了戳秦驃胸口甲冑的護心鏡,“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趁早從北衙滾蛋,我也不耽誤你小子的升官發財,遊山玩水也好,故國重遊也罷,咱們就當好聚好散了,菖蒲河的那頓踐行酒,免了,太貴,就我那點俸祿,請不起。萬一以後哪天我去了南邊邊境,再讓你小子好好破費破費,到時候你總沒臉再跟兄弟們哭窮了。”

秦驃臉色微變。

司徒殿武擠出笑臉,趕緊打圓場幾句,“洪頭兒,假公濟私,在園子裡邊偷喝酒啦,喝高了說酒話?跟自家兄弟也太不見外了,官大就是牛氣,啥時候去邊關升官帶兵啊,把北衙頭把交椅的位置讓給秦驃好了,他媳婦孩子都在這邊呢,我還打着光棍,就委屈自己一下,跟着你去邊境喝馬尿,如何?”

洪霽搖搖頭,“北衙沒我不行。”

司徒殿武用馬鞭指了指園子裡邊,壓低嗓音問道:“老洪,你與我說句實話,那邊談得怎麼樣了?陳國師瞧見大綬皇帝沒有,他們是哪裡見的,甲字號院子的酒桌那邊?”

洪霽揉了揉臉頰,嘆了口氣,“早就見着了,倒是沒去桌上喝酒,搗漿糊。”

校尉秦驃目視前方,嘴角泛起冷笑。國師繡虎當年叛出文聖一脈,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司徒殿武呆滯無言,沉默許久,猛地一揮馬鞭,重重嘆氣一聲。

洪霽目視前方,說道:“動手打人的侍女崔佶那顆腦袋,已經在老鶯湖裡邊了。我剛剛讓人撈起。”

司徒殿武默然,他畢竟不是老百姓,他是篪兒街的將種子弟,他知道這裡邊的學問,雷聲大雨點小,雷聲是給百姓聽的。

秦驃不易察覺地搖搖頭,眼中失落的神色愈發濃重。

洪霽繼續說道:“喜歡耍嘴皮子的大學士蔡玉繕死了,是個修士,聽說境界不低,好像是仙人來着,國師見面就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整張嘴巴都粉碎了,後來國師再給他一個重新好好說話的機會,蔡學士了不起,風骨凜然,於是當場斃命,也算忠心爲國、得償所願了。雖說異朝爲官,倒是一條漢子。”

廣場上的禮部鴻臚寺官員們面面相覷,這是跟大綬朝徹底撕破臉皮了?

司徒殿武看了眼秦驃,秦驃顯然有些意外,眼睛一亮。這都敢殺?這都能殺?殷績殷邈父子不得暴跳如雷?

司徒殿武試探性問道:“那個用心險惡的皇子殷邈,是捱了個大嘴巴子?還是去老鶯湖學魏大公子鳧水了?”

秦驃欲言又止,提起馬鞭蹭了蹭臉頰。

洪霽哈哈大笑,“就這?再猜!放開膽子,往大了猜!”

司徒殿武小聲說道:“總不至於被國師一巴掌拍死了吧?”

洪霽搖頭道:“不是。”

司徒殿武眼神炙熱,道:“老洪,你就別賣關子了,當自兒個是酒樓拿驚堂木的說書先生呢,速速道來!”

洪霽輕輕拍打着長戟,微笑道:“咔嚓一聲,國師把他的脖子給擰斷了。”

秦驃震驚道:“真把那小崽子的脖子給擰斷了?!”

洪霽嗤笑道:“殷邈那小崽子算個什麼東西,咱們國師又是啥境界,你們就沒點數?國師要是啥好脾氣的人,能教出止境宗師‘鄭錢’這樣的開山大弟子?能當那最是排外的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要我說啊,你們這幫王八蛋,說到底,還是眼窩子淺了,在北衙跟我混了這麼久,就沒跟我學到半點真本事。”

負責把守大門的這撥北衙騎卒,鬨然大笑。

洪統領在酒桌上跟他們吹牛皮不打草稿,那是一絕。此刻洪頭兒顯然沒喝酒,倒是大醉。

司徒殿武手指撮嘴,使勁催了一聲口哨。

鴻臚寺有個位置靠後的年輕官員,以拳擊掌,這就對了!

秦驃眼神熠熠,憋了半天,只憋出兩個字來,“痛快!”

洪霽嘖嘖出聲,斜眼道:“秦校尉,不搬家啦?北衙是座小廟,最大的官帽子,就是我洪霽的從三品,我只要一天不挪窩,就會耽誤你跟司徒殿武升官發財一天啊,不憋屈?”

秦驃霎時間滿臉漲紅,粗着脖子罵道:“洪頭兒你一個大老爺們,盡打聽一些別人家裡的事情,也不害臊,真當我是你上門女婿啊……”

洪霽正色說道:“秦驃,你跟我進園子,等國師返回此地,我會幫巡城司校尉秦驃,跟他討要一件不累的髒活做。對了,差點忘了問你一句,你敢不敢做?”

秦驃笑道:“廢話!”

洪霽撥轉馬頭,“去給大綬皇帝殷績收屍。”

秦驃一愣過後,迅速策馬跟上,獰笑道:“沒白來!”

既是說沒有白來一趟老鶯湖,更是說沒有白來大驪王朝。

————

落魄山的近鄰,一邊是開闢爲山主私人道場的扶搖麓,一邊是陸神作爲道場多年的天都峰。

陸神走出臨崖的屋舍,憑欄而立,看那落魄山集靈峰神道之上,山頂劍修與山腳道士之間的大道對峙。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聽廊道的腳步和言語聲音,是一位中五境修士,陸神卻是一瞬間就祭出神通,一條無形山脈從觀景臺蔓延向門外,將那境界低微的山中道人給禁錮在“山脈”中。

果然,那道人“走出”山脈,徑直來到了觀景臺這邊,站在陸神身邊,問道:“陸神,你已經親眼見到了。”

陸神知道這個傢伙的言外之意。

鄒子是問他陸神。

如何,這就是純粹劍修。十四境已經如此,十五境又該如何?

與善惡有關嗎?對錯是非有用嗎?天地人間,當真能夠承負嗎?

已是飛昇境圓滿三千載的陸氏家主,依舊是艱難開口道:“何至於此。”

鄒子問道:“不必如此?”

陸神感慨萬分,竟是有些傷感,喃喃說道:“天地也想瞧見一二新鮮面孔,如今有了,你又何必打殺了。人間是我們人間的人間,不是你鄒子的,不是我陸神的。也許你做的,是對的,千真萬確,但是我就是沒來由覺得有些……大道無情,沒有人味。”

————

高臺。

對於陳平安斷定他是龐鼎,殷績置若罔聞,依舊高高舉起那隻手,自顧自說道:“我也不勸你。”

“這麼多年以來,比盟友更盟友,只是在暗中實打實幫你,而且做好事不留名,陳山主,想不到吧?”

“如何謝我?”

聽着殷績看似神神道道的混賬話,陳平安一言不發,走到高臺邊緣,坐在那邊,雙手籠袖,想了想,掏出那隻相伴多年走過千山萬水的養劍葫,悶不吭聲,喝了口酒。

殷績來到他身邊一起坐下,雙手抱住後腦勺,意態憊懶,微笑道:“陳山主,何必這般爲難呢,吾有一法決狐疑,不妨聽聽看?簡單,實在是太簡單了,假裝不知即可,瞞騙天下人不容易,騙個自己,放過自己有何難。”

陳平安左手拿着酒葫蘆,右手擡起,擺擺手。

殷績竟然當真不繼續蠱惑人心了,大概是他覺得過猶不及,反而就沒了意思吧。

殷績轉頭看了眼還很年輕的男人,頭別木簪,青衫長褂,腰懸雙劍……身份越多,所謂的大道成就越高,就越可憐,很可憐的。

他像是自言自語說了句話,殷績得償所願,笑着點頭,說有何不可呢。

年輕人放下酒葫蘆,手中多出了一片樹葉,吹起了一首悠揚明澈的鄉謠,可能是在家鄉學會的,也許是在異鄉聽來的。

殷績坐在一旁,輕輕拍打膝蓋。

剛纔陳平安說,再讓他多看幾眼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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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3-10 18:56:37
第1339章  天地通

陳平安輕輕鬆開手指,一片樹葉飛離高臺,在風中飄零久。

殷績笑道:“碧波浩渺,鄉謠悠悠。苦海無邊,一葉扁舟。”

陳平安拿起酒葫蘆,晃了晃,還有點酒水。

殷績好奇問道:“陳山主什麼時候察覺到這是一個死局的?”

陳平安說道:“離開城頭進入老鶯湖的時候。”

殷績撫掌笑道:“難怪李拔一個仙人,當時都無法以心聲提醒你蜆的大道根腳,那會兒你就已經鎖死一顆道心了?”

“蜆故意打造出那座拱橋,試圖帶我逃回大綬王朝,都是假的。她早就下定決心了,要毀掉真龍王朱這一世的‘龍興之地’。”

“不過我還是擔心陳山主臨時變卦,故意將蜆放回中土神洲,害我處心積慮三十年謀劃,打了個水漂。”

聽到這裡,陳平安笑道:“直呼其名就可以了,不必跟我反覆強調‘落魄山’和‘半個一’,顯得我不夠聰明你太蠢。事已至此,不如對自己,對對方,都敞亮點,都好點?”

殷績點點頭,“是該打開天窗,說幾句亮話。”

陳平安搖搖頭,“你們啊,還不如蠻荒託月山的元兇。”

殷績盤腿而坐,握拳輕輕一敲膝蓋,笑道:“我們當然不如他光明磊落,但是他被你割掉了腦袋,我們卻是成了。”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代價於整座人間而言,可能會被忽略不計,於你而言,卻是所有。在這件事上,你倒是不算慫人。”

原來殷績已經神魂飄搖,有了血肉消融的跡象,敲擊膝蓋的那隻手,已是白骨。手上劫灰簌簌而落,隨風飄散。

殷績對此毫不在意,說道:“在你將斬勘和行刑兩把狹刀‘暫借’給周海鏡的那一刻,我終於知道塵埃落定了。”

“放心之後,我就想你爲何不補上一句,暫借幾天,再轉贈給裴錢。不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你並不希望裴錢活得太累,不希望她牽扯進這些糾纏了足足一萬年的因果。興許積累多年的天殛終於在今日消散,但是新的天殛,也是在今日開始生髮。”

殷績沉默片刻,說道:“你如何確定,青冥天下的吾洲,近期不會欺負一個周海鏡,但是將來吾洲不會道心蠢動,仍然選擇針對地支一脈?比如跨越天下,速戰速決,強取豪奪兩把神兵利器?”

陳平安說道:“我之前在光陰長河之畔,親耳聽過她說的話,親眼見過她做的事,我知道吾洲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只需保證吾洲‘現在’不會仗力奪刀,就足夠了。”

“在吾洲眼中,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或者是持劍者的主人,是強者,而周海鏡和地支修士都是弱者。對待前者,她大可以毫不手軟,對於後者,吾洲還不至於痛下死手,吾洲的氣魄,也容得他們在將來尋她報仇。”

殷績點頭道:“然。”

人間修士的恩怨情仇,都如溪澗出山,有些流水可能融入江河,就此平靜,成爲支流之一,寂然無聲。

有些可能山洪暴發,沖毀橋樑,甚至有些會導致決堤,導致江河改道,水淹萬里。人間塗潦,百姓苦不堪言,將人禍誤作天災。

殷績笑道:“陳山主,你想岔了,我不是靈寶城龐鼎,既不是他的符籙傀儡,也不是斬三尸而出的分身,更不是龐鼎剝離出一粒芥子心神演化‘陰神出竅遠遊’的手段,就像你說的,不會留下任何證據的。別說一座靈寶城,就算是如今的白玉京,都擔不起這場因果。”

殷績轉過身,雙手皆是枯骨,仍是施了個稽首禮,“貧道本名施舟人,曾經受恩於靈寶城,倒是真的。藉助當年那場齊靜春力扛天劫的變故,悄悄潛入浩然天下寶瓶洲,蟄伏三十年,在你遠遊劍氣長城之時,貧道就開始遊歷中土神洲,尋見了‘蜆’。殷邈夢遊神京,便是我託夢給他,至於皇帝殷績渴望長生,卻不是貧道做了什麼小動作,毫無必要,免得畫蛇添足。”

陳平安笑道:“施舟人,你高看自己,小覷龐鼎了。”

陳平安曾經做過一個怪夢。只是這種事情,就沒必要跟施舟人多說什麼了。

施舟人淡然道:“也許吧。”

倒是不覺得陳平安想要潑髒水給龐鼎和白玉京,那就太小看有了決斷的陳山主了。

說實話,施舟人既想三十年縝密謀劃,大功告成,但是道士內心深處,亦有一絲古怪感受,陳平安你不必如此。

施舟人打散這份道心漣漪,“陳平安既然能夠忍耐多年,再去問劍正陽山。也要允許別人耐心同樣不錯,積少成多,對付落魄山和陳平安。是也不是?”

陳平安笑着點頭,“撇開善惡是非不談,當然是這麼個道理。”

施舟人問道:“被鄒子糾纏,作何感想?”

陳平安說道:“你們青冥天下不也被這個攪屎棍害慘了。”

施舟人大笑不已,“咎由自取,也怨不得鄒子謀劃。鄒子不針對任何人,針對的,是所有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劍修。誰躋身此列,他就噁心誰,我們那位真無敵是,蠻荒共主的斐然是,你落魄山陳平安也是,五彩天下的寧姚還是。虧得貧道不是,只是個學道人。”

天下十人和候補名單,哪裡是一份誰強誰弱的榜單,就是明明白白寫着一句“天下苦餘鬥久矣”的一份詔書。

玄都觀孫道長單獨問劍白玉京,其實還好,但是吳霜降攜手高孤他們一起問道白玉京,就真是捅爛了遮羞布。

面對這張兇險萬分、答錯任何一道小題都有可能萬劫不復的“答卷”,蠻荒斐然極聰明,老子不玩了,選擇主動退縮了,主動與晷刻結爲道侶,類似市井坊間的“入贅”。如此一來,算是與蠻荒天下綁死了。此外浩然攻伐蠻荒,白澤纔是真正意義上的蠻荒主心骨,至少在短期間之內,斐然是不會被鄒子揪着不放了。

陳平安微笑道:“我其實有些理解鄒子的苦心孤詣,但是不妨礙一有機會的話,我就搞死他。”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打死他之前,我先讓他把糖葫蘆吃撐肚皮。”

施舟人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陳山主,聽聞此言,覺得尤其痛快,笑得道士眼淚都快流出來,低頭擦拭眼角,“可惜了,可惜啊。”

眼見自己雙臂已悉數化作劫灰,施舟人稍稍加快語氣說道:“是不是預想過藕花福地出現問題,或是落魄山某位新鮮面孔意圖不軌?當家做主的,總是千日防賊,確實比較辛苦了。”

陳平安說道:“做過一些設想。比如蓮藕福地之內,那位由大道顯化而生的那位‘老天爺’,雙方道不同。”

施舟人好奇問道:“又比如?”

陳平安笑道:“又比如大驪皇帝宋和,突然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就失蹤了。”

施舟人驚訝不已,想要撫掌喝彩,卻發現兩截手腕早已化作劫灰,仍是讚歎道:“確實讓人頭疼。身在蠻荒戰場的宋長鏡定會震怒,而你這位新任國師,到底是扶植宋賡上位呢,還是幫助老鄰居登基纔好?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們是什麼態度,說不定都要連帶着懷疑起繡虎的用心了。若說不得已而爲之,用上些仙家手段,讓假皇帝‘宋和’繼續坐龍椅,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到時候只會坐實你篡位的真相。”

陳平安說道:“先是被我在蓮藕福地找到蕭形的行蹤,再通過她找出那幾個妖族,解決掉隱患,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得以順利進行下去,這是一條隱晦的伏線,現在作回頭看,是一條還算清晰的脈絡。這裡邊,是你暗中相助?”

施舟人點頭笑道:“三十年來,虛虛實實,貧道一直在暗中幫你和落魄山,極有分寸地添加氣運,先前貧道說我與你的關係,比盟友更盟友,絕非假話。回想一下,除了佔據遠古天庭的周密在天外落子,砸向落魄山,貧道細胳膊小腿的,委實是擋不了這份貨真價實的‘天災’,只好袖手旁觀。這麼多年來,你們落魄山可有任何較大的災殃橫禍?沒有吧,貧道不敢貪功勞,說都是貧道的照拂之功,確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於正陽山的諜報靈通,狐國的順利搬遷等事,貧道皆是小小錦上添花一番,極小極小,恰到好處,功遂身退。終於,陳平安當上了大驪國師,終於如貧道所料,身國同構,天人感應。到底是主動與道家靠攏了。”

地支一脈興許只是有點奇怪,爲何斬鬼成功,陳國師爲何依舊沒有撤掉隔絕天地的手段,返回大驪京城,老鶯湖那邊好像還有個爛攤子等着國師親自解決呢。

施舟人卻是一清二楚,天地間最大的爛攤子,等着陳山主去親手收拾。豈是一座芝麻綠豆都不如的小小老鶯湖能夠媲美的?

其實施舟人也無所謂了,就像陳平安說的,於整座天地生靈而言,道士施舟人何止是億兆之一的渺小,但是他施舟人而言,卻是全部,就是個前世轉身都賠了個底朝天的一。

施舟人神色大爲得意,暢快笑道:“尋常與你作對的,生怕你越來越強勢,你每高一境,就要提心吊膽一分。貧道則反其道行之,偏要你提升更多,運氣更好。只怕你破境慢了,落魄山起運小了,擔心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被拖延了,你當上兩洲道主的時日晚了,諸如此類,貧道何其操心……”

陳平安點頭道:“道者反之動。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搶水惹人厭遭人恨,幫忙添水誰都喜歡。”

施舟人笑道:“你這輩子都很小心謹慎,這讓貧道就更加小心了。吃百家飯長大的人,必須懂得察言觀色,極能洞悉人心和細微情緒,這不是什麼本事,這是活命的必須。吃百家飯長大的人,當了神仙,修煉了仙法,對於冥冥中大道流轉的痕跡和苗頭,總是要比一般的天之驕子更加體悟敏銳,換成別人,貧道哪裡需要如此勞心。”

陳平安擡起手,攤開手掌,說道:“對於孤兒而言,讓街坊鄰居覺得‘年幼懂事是個好人’,這是一隻碗,用來裝百家飯的。”

施舟人感慨道:“殺馬苦玄。你依舊小心,沒有收取任何大道饋贈,對也不對?”

這都能夠忍住,馬苦玄可沒有任何心存算計陷害,那就像是一個既極端驕傲又極其矯情的……“市井少年”,好像彆彆扭扭不肯在嘴上與人道一聲謝,但是內心的感激與認同,豈會少了?馬苦玄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唯一瞧得起的,就只有陳平安。

施舟人微笑道:“但是有些東西,你是無法拒絕的,就像……就像窯工蘇旱埋藏在泥瓶巷家門口的胭脂盒。”

“此外也有些東西,是你這輩子都在祈求的。”

“這就是陳平安的唯一軟肋了,唯一的大道缺漏!”

“貧苦少年不可即之人,孤兒童年不可得之物,都是未來陳平安的心心念唸啊。”

說到這裡,施舟人唏噓不已,“可憐,真是可憐。外界總覺得你風光無限,貧道偏偏覺得你可憐至極。”

“沒必要,你不懂什麼叫‘自由’,也不懂辛苦和苦的差別。”

陳平安笑道:“比如‘皇帝殷績’見匠人開石,見着的是學問。卻很難體會石匠一輩子默默勞作的辛苦,以及那一刻皇帝站在旁邊看他們開石的榮光和幸福,尤其是他們返回自己的生活當中,桌上被敬酒之時的快活,他們瞧見自己孩子們眼中的驕傲,自己又是何等開心。你們這些偶涉紅塵的修道之人,自以爲知曉人間苦難,瞭解他們的悲歡離合,其實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你,你們看待塵世如翻書,視紅塵萬丈爲畏途。我,我們,卻是從這部書中走出來的,那麼我們除非徹底絕望,終究會寄予希望給某個人,某個明天。”

施舟人沉默許久,大概是不知如何反駁陳平安的這個結論,就只好轉回正題。

施舟人轉頭笑問道:“得了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大部分饋贈,這一下子,終於吃飽了吧?”

十四境鬼物“蜆”在被斬之時,終於不再遭受三千載天殛煎熬之苦。

強行散道,大潮洶涌,水淹寶瓶洲,連累恢復真龍身份的王朱,是一場直截了當的以怨報怨。

以德報德,既是蜆感激那位年輕劍仙的一場兵解,助她脫離苦海。

尤其是對方故意取出兩把遠古神靈用以震懾蛟龍的狹刀,更是一種無聲的承諾言語,和一場慨然交心的君子之約,“昨日”結束了,“明日”至少寶瓶洲依舊有此狹刀。以後的蛟龍之屬若是膽敢作祟,便會見此刀光。若是契合大道作爲,便是護道。

所以蜆承情,七千年來積攢的天殛威勢,便溫順了幾分,纔會被陳平安單憑一己之力給封禁起來。

但是如此一來,陳平安就要以“更大”、卻不是“更多”的粹然神性,來填補“人性”的窟窿。

施舟人問出一個最爲關鍵的問題,“你爲何不向文廟求助,預支一筆大功德,將這份天殛打散,讓浩然人間分攤此物?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不該有任何心結纔對。想必不過是某些百姓少了幾顆銅錢,某處水邊多出幾個意外的落水鬼。總好過大驪王朝纔有新任國師就無國師,有你在住持朝政,大驪王朝的國祚就可以更長,大驪邊軍甚至是浩然將卒,在蠻荒天下就可以少死許多許多人。你既然選擇了崔瀺的事功學問,這筆賬,應該算得清楚纔對。若是換成崔瀺,豈會有任何的猶豫?貧道若是如此針對繡虎,恐怕崔瀺都要笑出聲了吧。你爲何不做?陳平安,貧道懇請解惑。”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給出解釋。

道不同不相爲謀?施舟人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天機紊亂,算你不得,結果到頭來,作繭自縛,落個誰也救你不得的下場。”

“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求爺爺告奶奶,到處求人的一炷心香,助你補缺桐葉洲地利。更不該一意孤行,擅作主張在那邊開鑿大瀆。尤其不該將那幾位師兄積攢下來的功德,說不要就不要了。如果你不是這麼大度,我恐怕要在寶瓶洲滯留很久,才能找到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副此身皮囊裹纏一顆道心要漂泊很久啊。”

“偶然可能會被偶然打殺,讓我們永遠看不見它們曾經來過這個世界,它們就像山野間的花草枯榮。”

“也可能偶然與偶然打了個繩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造就出某個或大或小的必然,以偶然的面貌來給我們驚嚇,或是驚喜。它們就像田壟上的一朵野花,被我們路過,看見了,也可能是稻田內的一株稗子,惹人厭煩了,隨手將其拔除丟棄了,腐朽消融在大地某處。”

————

落魄山,山門口的年輕道士,轉身望向神道頂部的寧姚,笑問道:“山主夫人,你當真不惜將整座五彩天下拖拽進來?”

隔壁的天都峰,陸神憂心忡忡,落魄山看門道士的這句話,問得……火上澆油麼。完全不像是什麼勸阻的口氣和用意啊。

大驪京城的外城牆頭之上,小陌始終盯着那個國師府內的貂帽少女。

小陌沒有詢問半句,謝狗似乎也沒有與他解釋一個字的想法。

劉饗的住處,在那雞鳴犬吠的鄉野村落,旁邊的鄰居一戶人家,是個讀書讀迂了的書呆子,窮酸的村學究,莫說是舉人、秀才老爺,連個童生都不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不想第二年就換了皇帝,不知耗費多少燈油錢,掙來的微末功名,新朝廷也不認賬,作廢了。老大不小了,經常跑去縣城文廟裡邊對着至聖先師的塑像,趴那兒痛哭,鼻涕眼淚糊一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早已認命的老伴兒,已經懶得罵他了,言語刻薄的兒媳婦罵他是個廢物,還你媽的之乎者也……兒子就笑呵呵蹲在一邊看熱鬧,確實覺得是被他爹連累慘了,就撈不着半點好。老學究不敢還嘴,就只就敢在大白天罵世道,晚上和雨天是絕不敢的。

上了年紀的書呆子,偏喜歡跟那個自稱沒讀過書的隔壁鄰居閒聊,只因爲鄰居勸他的法子,雖然觀點十分混賬,可口氣到底比較像個讀書人,比如會勸他一番,肚子裡的學問再多,任你才高八斗,總不能放到鍋裡煮出幾斤米飯來,還是要找點事做做。

村學究一邊罵鄰居不是讀書人,一邊心裡邊打鼓,去縣城擺攤給人幫着寫家書什麼的,嫌掉價,有辱斯文,幫人告狀寫文書的訟棍更是當不得。下地幹活,也確實沒那份氣力。若說栽桑養蠶,採摘茶葉添補家用什麼的,村學究也沒那耐心和腳力。

今天雙方又湊在黃泥牆那邊嘮嗑,劉饗伸手接過一捧炒熟的南瓜子,與鄰居道了一聲謝,老學究就喜歡他這份講文縐縐究勁兒。

劉饗笑問道:“韓老哥,怎麼最近不罵大驪朝廷和當地官府一年到頭不幹人事了?”

老學究立即擡起頭,環顧四周,神色慌張,瞪眼道:“劉老弟,這種話可別亂說!要吃官司的。我這種讀書人,如果被扒了褲子光屁股在縣衙大堂上挨板子,生不如死啊。”

劉饗一手端着,磕着南瓜子,笑道:“好像縣衙那邊就不管這些嚼舌頭的話吧。先前那個你總說他身上帶着官氣的年輕人,只因爲滿手老繭,你當時還納悶,年輕人身邊的那個隨從,一看就是個吃皇糧的練家子,不過當官的都是細皮嫩肉,哪有手上有老繭的道理,所以思來想去,跟我合計了半天,依舊覺得是自己看錯了?還記得他進了院子,說與你借水喝,你跑去拿碗,不曾想他直接去了水缸,拿着葫蘆瓢仰頭就喝。”

村學究笑呵呵道:“我倒是希望年輕人真是個縣令老爺來着,哪怕是六房胥吏文書也好啊,不小官嘍。”

劉饗笑問道:“都說是滅門的太守破家的縣令,真是個縣令老爺,不管專程還順路,來你家看過幾眼,也不怕他是聞訊而來?”

村學究唉了一聲,連連擺手道:“大驪再不是個東西,誤了我的功名,可這種枉法事情,他們當官的,是怎麼都做不出來的。”

劉饗笑問道:“何以見得?”

村學究微笑道:“我雖非公門中人,卻也不是那些頭髮長見識短的碎嘴婆姨。只說附近幾個村裡,那撥祖祖代代都是土豪劣紳的玩意兒,如今這些年變得老實了,我就曉得有當官的,以前呢,是慣着他們,同流合污,說破天去,就是大夥兒一起巧立名目,坑老百姓的錢嘛。如今則是管着他們呢。我信不過官府,卻也信得過自己的眼力,呵,劉老弟,非是老哥自誇,就我這雙眼睛,這輩子讀了那麼多聖賢書,看人看事,毒的很。”

劉饗笑着點點頭。

老人拍了拍自己胸脯,“我這輩子爲啥要考取功名,爲啥一定要去衙門當個官,不就是想要當個不慣着他們、只會管着他們的官?!這就叫讀書人,爲民請命吶。”

劉饗笑道:“當個良心不錯的好官,順便往自己兜裡撈點油水?”

老人嘿嘿笑道:“當官要當好官,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家眷。”

劉饗問道:“真去衙門裡邊當官了,把持得住幾天幾個月幾年,公門修行宦海沉浮,把持得住一輩子?”

老人惆悵道:“咋個曉得嘛,又沒當過官。”

劉饗笑了笑,村學究看了眼天光,回過神來,一跺腳,着急忙慌道:“劉老弟,不與你扯閒天,我得去村塾接孫子去了。”

自己那個剛剛蒙學的小孫兒,那可真是個讀書種子,可比自己當年看書全靠瞎蒙強多了。

近些年來,據說是大驪禮部直接撥款、再由郡縣衙門支付給各地學塾先生們的工錢,是越來越多了,每個幾年就漲一次,也有仍然嫌錢少的,但是一想到“明年”,也就繼續教書了,而且越是偏遠地方的村塾,縣衙那邊反而添補多些,尤其聽說將來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縣誌,會專門爲這類籍籍無名的教書先生們單開一篇,如此一來,連他這位村學究都有些心動了,若是真有此事,那真是我輩無功名讀書人的光宗耀祖吶,只是罵了這麼多年的大驪朝廷,老人到底臉薄,不好立即反悔,想着“明年”再說。

老人跑出去老遠,突然轉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劉饗,笑道:“劉老弟,我曉得的,你其實也是個覺得自己生不逢時的落第書生,對吧?別鬱悶啦,回頭咱們哥倆一起去當那學塾夫子,將來在那篇方誌裡頭,咱哥倆一樣當個鄰居,嘖,得閒時,再炒幾碟下酒菜,喝點土燒。這日子,神仙了!”

劉饗笑道:“韓老哥自己拉不下臉去給大驪教書,就拉我一起是吧?”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讀書人,劉老弟眼睛也毒。”

劉饗笑過之後,嗑完老鄉遞過來的南瓜子,拍了拍手掌,神色感傷道:“那麼多的長遠謀劃,當真不顧及了嗎?半途而廢,實在可惜啊。”

大驪京畿之地,猿蹂棧道上的青玄洞,顧璨擡起頭,嘿了一聲,笑道:“狗孃養的鄭居中,我顧璨已經想好了。”

鄭居中淡然道:“怎麼講?”

顧璨伸了個懶腰,走到崖畔,遠遠望着夜幕漸沉沉、燈光漸漸亮起的那座大驪京城。稍稍偏移視線,是那家鄉小鎮。

顧璨臉上從眉心處開始出現了一道細微裂痕,然後是緩緩蔓延至整張臉龐。

如今的扶搖宗宗主,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蟲,某人身後的拖油瓶,他抽了抽鼻子。

“鄭居中,你告訴陳平安,對錯,都是我自己選的。”

顧璨咧嘴笑道:“那就最後祝這人間,人人都在書簡湖。”

一張青年俊逸的臉龐砰然碎開。

“我顧璨,祝世間所有人都只遇到劉老成,劉志茂田湖君之流,永遠,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一個陳平安。”

一副肉身皮囊連同所有魂魄,如一件瓷器轟然破碎,在天地間飛濺。

早就隔絕天地的鄭居中默不作聲,任由顧璨選擇這條道路。

天地人間興許會對你顧璨的選擇和……“誓言”,給予長遠的迴應。但是陳平安是絕對聽不到顧璨這些話的。

鄭居中舉目望向這座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複雜人間。

人啊。

————

陳平安已經喝完壺中酒,放在一邊,問道:“千方百計,所求何事?”

施舟人啞然,如此水落石出了,你陳平安何等才智,爲何還要詢問?

道人的雙手雙腳結爲劫灰飄散,只餘下胸膛與一顆頭顱,坦然道:“當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成神登天。”

“與那周密‘合道’,藉助你們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機會,配合三教祖師與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輩,徹底摧毀遠古天庭遺址。”

“陳平安,周密,三教祖師,那位曾經單開一條登天道路的前輩,皆死。人間終於真正太平,人間是人間的人間了。”

施舟人神采飛揚,“既然崔瀺能夠請三教祖師散道,貧道爲何不能爲人間贏取太平?”

“若非是你與周密剛好均攤‘那個一’,若非你是持劍者的主人,否則人間誰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劍?”

“陳平安,助你登天,如何謝我?哈哈,逼你成神登天更恰當些。”

不知爲何,陳平安依舊詢問道:“施舟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疑惑不解。

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句,“道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回顧此身學道生涯,好些畫面在腦海中走馬看花,驀的恍然大悟,喃喃道:“吾事成矣。吾心偏矣。”

陳平安站起身,微笑道:“好像爲公爲私,做好人當壞人,學道不學道,原來有所求的我們都很辛苦啊。”

施舟人收斂笑意,僅剩一顆頭顱緩緩上升,神色複雜,輕聲道:“誰說不是呢。陳平安,也讓貧道後看一眼,登天去吧。”

人間多少癡心漢,揪着頭髮想上天。

陳平安雙手抵住腰間劍柄,說道:“施舟人,好名字。”

施舟人笑道:“名副其實。只需做成此事,貧道是不是龐鼎,又有什麼關係呢。人間知不知道貧道的名諱事蹟,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平安身爲半個一,他心中的那場“人神”之爭,有結果了。

施舟人不再言語,只是拭目以待,之祠不得不依託紮根於蠻荒大地的十萬大山,來強行拖拽住一副舉形昇天的身形。

陳平安,你又能靠什麼?

陳平安說道:“我終於明白齊先生當時的心境了。”

施舟人好奇問道:“怎樣的心境?”

陳平安說道:“大自由。”

施舟人搖搖頭,不理解。

你們不理解就對了。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頭笑道:“看好了。”

施舟人微笑道:“與有榮焉。”

陳平安轉身走向高臺中央,雙手握住夜遊和浮萍兩把長劍的劍柄,仰頭望向天幕。

接下來他……蹦跳了幾下,看得施舟人目瞪口呆,隨即大笑起來,笑得不知爲何,道人眼淚直流。

陳平安嘿了一聲,撓撓臉,本想說幾句豪言壯語,還是作罷了。

只是。

只是希望世間的“顧璨們”,所有的我們都不要走向一座書簡湖。

希望他們即便身不得已,依舊在人生道路上遇見了各自的書簡湖,他們可以,一定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或是,或是遇到一個能夠做得更好的“陳平安”。

陳平安拔出雙劍,人生啊,豈可如一葉浮萍夜遊天地間,此身此世就此沉淪昏暗。

我們都要成爲強者,我們都要爲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劉饗去屋內端來一碗鄉鄰贈予的糯米酒釀,走回院子。

這位浩然天下大道顯化而生的存在,正衣襟,端酒跪地,“神保是饗。伏惟尚饗。”

五彩天下,被寧姚保護起來、甚至爲其傳道的馮元宵,單手托腮,正在翻看一本書籍,看到了一句話,““饗天下以豐利,而我得與之共害”。小姑娘皺着眉頭,有些困惑,想要等寧姐姐回到家裡,再與她請教請教,不過馮元宵突然笑了起來,寧姐姐也未必懂啊,肯定又要是那套措辭啦,劍術道法之外,什麼都可以問,唯獨讀書和學問上的事情,你以後自己問他,他懂得最多,還喜歡好爲人師……

蠻荒天下,少女容貌的晷刻心頭一震,斐然大爲訝異,輕聲詢問怎麼了,爲何哭了。晷刻搖搖頭,嗓音沙啞,說自己聽到了一句心聲,他說蠻荒天下亦是人間。斐然一頭霧水,動作輕柔,幫道侶擦去臉上的眼淚,只是晷刻淚流不止,連她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緣由。

剛剛跟着張風海一起返回青冥天下的閏月峰辛苦,站在山巔,他沒來由想起一首極蒼涼的輓歌詩,豐肌饗螻蟻,妍骸永夷泯。

遠古天庭遺址,新天庭的高位神靈們,補缺成爲嶄新五至高之一的“離真”,俯瞰人間,他憤怒道:“不該如此,我所看到的光陰長河從來不曾有過這幅畫面,你可以不用……”

周密臉色陰沉至極,竟是將“離真”幾個悉數吃掉,化爲己用,與自身神性合而爲一。

唯有火神“阮秀”,暫時吃不掉,算了,不吃也罷,說不定吃了反而更加麻煩。

周密本以爲故意捱了一劍,至少對雙方而言,還有大概一兩百年的光陰可以繼續糾纏,沒想到陳平安這個王八蛋……

高臺之上,一直苦苦壓制的神性從未如此舒展。

青衫男人半明半暗的那張臉龐,剎那之間,終於徹底光明清亮起來。

我與我周旋久矣。寧做我!

此時此刻的陳平安不敢看那些長久眷戀的人們,他怕自己後悔,心生畏懼,心有退轉。

只敢看了眼遠在道場的璞山傅德充。看了山神袖中的那本道書。陸沉,就此別過。

蠻荒天下,“陸沉”搖搖頭。不要學我陸沉,千萬千萬不要如此作爲!

陳平安,你還年輕,可以犯很多的錯都不用怕,可以做很多的事。有意思,或者有意義,又或者既有意思且有意義。

曾有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也有劍仙離開了人間,要上天。

天地間,恍恍惚惚,以寶瓶洲作爲高臺道場,一襲青衫,法相高升,金光無限。

人耶?神耶?

是那個從小就覺得“都是我的錯,我做的不夠好”的泥瓶巷孤兒和少年?

當了多年包袱齋的男人,就像一點一點積攢家當,終於打造出了一座“劍鋪”。

他已經擁有四把本命飛劍:籠中雀,井口月,青萍,北斗。還有了兩把佩劍,夜遊,浮萍。

天地一個一。

已登天者,周密。

在地者,陳平安。

各得其半。

古詩云。

遑遑三十載,書劍兩不成。

呵。真不該在書上看見這麼好的文字。

何況就連媳婦也沒有娶過門。

那麼好的姑娘,怎麼捨得不去珍惜呢。怎麼就又要分別了呢。

陳平安迅速看了眼落魄山,對她輕輕搖頭。

以籠中雀籠罩道身,井口月化作無數飛劍鋪就一截登路,北斗開道,青萍銜接人間與天外。

一線開天。

陳平安就此登天而去,閉上眼睛,默唸一句當仁不讓捨我其誰。

最終反覆默唸一句佛家語,我心不退轉。

猛然間睜開眼睛,陳平安獰笑道:“周密,給老子死下來!”

整座新天庭,站在那座金色拱橋之上的周密,察覺到整座人間的蠢蠢欲動,剎那之間,周密眼中所見,彷彿是萬年之前與萬年之後某個瞬間的畫面重疊。

周密直到這一刻,終於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恐懼心。周密臉龐扭曲,咬牙切齒,終於忍不住,大罵一句陳平安你就是個賤種……

擁有近乎無限神性和天地不朽之身的周密,開始身不由己墜向人間,去向浩然天下,那座寶瓶洲。

既是“半個一”相互之間的神道牽引,又是一種玉石俱焚的天道崩塌……

整座人間,五座天下,一切有靈衆生,都看到了那一幕驚心動魄的瑰麗景象。

就像人間一條璀璨金線通天而去,天庭一條粹然金線要去與地接壤。

天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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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3-10 18:57:47
第1340章  這人間

中土文廟。

禮聖在內衆人望向老秀才。

“不攔!”

老秀才斬釘截鐵,緩了緩語氣,“也攔不住。”

老秀才說後邊這句話的時候,看着禮聖。

禮聖點點頭。

周密只是金身被拽向人間,其神道根腳依舊與新天庭緊密相連,陳平安亦是如此,法相飛昇,一線開天,道場依舊是人間。

不必解釋當下的陳平安有多強悍,只需看看被他拽出的周密便知,三教祖師散道,加上之祠登天,依舊只是將周密困住,始終無法將其鎮壓抹殺。若論真實修爲、殺力,陳平安當然遠遠遜色已經周密,但是這場“天地通”,厲害就厲害在硬碰硬的“狹路相逢”,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像一個世代簪纓的沙場武將,孔武有力,且功勳卓著,只是他被算計了,有一天什麼扈從都沒有帶,走入一條狹窄巷弄,他的將種身份都是虛的,麾下兵馬都是虛的,最終只是被一個愣頭青的持刀少年堵在陋巷,就兩個人,分生死!

文廟教主董夫子問道:“禮聖,陳平安的初衷是?”

禮聖說道:“造就出天地通,強行將周密的神性從天庭拽出,至少是讓他的金身遠離新天庭,越遠越好,各自的半個一,一起撞碎,雙方神性分散作億兆計數,悉數歸於人間有靈衆生,以整座人間作爲道場,憑此封禁一個一的全部神性。目前看來,陳平安肯定會徹底身死道消,至於周密是否會被撞碎所有神性,不好說,可能會殘留兩成到三成。三教祖師和之祠,肯定都會出手。”

董夫子問道:“陳平安有無預流?”

人間學問,最難是預流。

老秀才伸手直接將那兩摞圖紙抓過來,猛地攤開,懸在空中,圍成一圈,是寶瓶洲、北俱蘆洲和桐葉洲的三洲堪輿圖,還有三條大瀆形勢圖,以及一幅浩然九洲圖。

亞聖直接跨越天下,以真身降臨中土文廟,他同時讓經生熹平來這邊緊急議事。

亞聖將那些夾雜在地圖間的手稿都翻閱起來,果然是一番極其縝密的長遠謀劃,涉及之廣,之多,超乎想象。

文廟副教主韓夫子一抖手腕,將那些手稿文字都抄錄一份,迅速瀏覽幾遍,突然蹦出一句“我草他媽的殷績……”

卻也不想浪費絲毫的光陰,這位有重塑儒家道統之功的老夫子,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語氣極快道:“殷績就沒這腦子,白玉京到底牽涉多深,禮聖,你別他媽跟說句什麼‘不好說’……老秀才,陳平安的手稿,環環相扣,其中明顯涉及到了五行生剋的環節,很關鍵,容不得有絲毫的差池,現在的陳平安,已經聯繫不上了……要不要我們把鄒子和陸神一起抓過來問問看?禮聖,又他媽是‘不好說’對吧?”

禮聖瞪眼說道:“好說!”

亞聖扯了扯領口,輕聲道:“那就抓緊!”

文聖拍了拍亞聖的胳膊,笑道:“別急,都別急。”

鄭居中曾經親口跟陳平安說過,我們不用過於高估三教祖師的神通廣大,幾近道者終非道,還是有所不能。立教稱祖最不自由。

只說一艘夜航船的行蹤與浩然天下中土文廟的關係,就曾有過兩個比喻,一是市井俗子在屋子裡邊打蚊子,一是在自家池塘裡抓條魚。

鄭居中在金翠城遺址打造出一座腹中腹、心內心的大陣,最終聯手陳平安和吳霜降在此陣斬姜赦。蠻荒始終未能察覺。

直到周密捱了陳平安一劍,浩然天下諸洲才暴露出一些伏筆,被文廟循着蛛絲馬跡收拾乾淨。

陳平安在扶搖麓私人道場,其實一有機會,就會分心遙遙觀察花影峰和鶯語峰那兩撥少年少女們的習武修道。後來入主國師府,更是乾脆將整座國師府煉化了,就因爲實在是沒有更多的光陰和精力來盯着所有的細節,就像鄭居中說的,身居高位,事情就變得越來越有輕重緩急。

中土文廟之前並不像白玉京那樣有專門的道官,坐鎮大陣,儘可能盯着所有青冥天下的大修士,詳細記錄他們出山遊歷的路線,還會伴隨着各種各樣的推衍演算。但是中土文廟在上次議事過後,顯然有所改變,對大修士的約束和監督力度,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頂峰。

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高冠博帶的俊美青年,被禮聖直接從落魄山天都峰“請來”此地。

不說亞聖的真身,竟然連禮聖都在場,陸神趕忙稽首。

一幅幅懸在空中緩緩旋轉的堪輿圖中。

其中三洲地圖,由南往北,分別有一條由青萍劍宗和陳平安牽頭、正在開鑿的桐葉洲嶄新大瀆。

還有繡虎崔瀺傾一國之力打造而出的寶瓶洲齊渡,以及北俱蘆洲的濟瀆。

浩然天下的東部三洲,三條新舊大瀆,俱是近乎將一洲攔腰的東西走向。

鄒子卻是徑直仰頭望向那幾幅地圖,再將那些內容略顯隱晦不明、都是些故意用代稱的手稿取來幾份,低頭看過之後,掐指默算片刻,鄒子暗自點頭,擡頭揮了揮手,先將浩然東邊三洲形勢圖作高低疊放,再伸出手指,在寶瓶洲和桐葉洲兩幅地圖之間,從上往下一劃,在地圖上畫出了一條紅線,說道:“繼那條暫時尚未合龍的百花之瀆之後,陳平安還想要一鼓作氣,打造一座連同兩洲的跨海大橋。”

鄒子再伸指一劃,在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之間便多出了一條長線。

那是一座曾經銜接兩洲的跨海大橋,除了兩洲修士的搬山倒海,阮秀,李柳,淥水坑澹澹夫人,都曾出過力。

只是等到大戰落幕之後,在繡虎崔瀺的親自監督之下,這座“大橋”就重新沒入海中,還將這條水底龍脈斬成了數截。

畢竟一旦兩洲憑此龍脈勾連,還談什麼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真就是一家人了。涉及浩然九洲氣運流轉,不是兒戲。

教主董夫子點頭說道:“桐葉洲一洲陸沉,通過一條大瀆的開鑿休養生息沒幾年,仍然過於虛弱,故而是老龍城和清境山之間的這座跨海長橋,必須是字面意思上的橋樑了,造就出一條氣虛的弱龍,免得頭重腳輕,走路搖擺不定,這自然是寶瓶洲在遷就桐葉洲。”

“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之間的這條龍脈大脊,卻是一條跨海走水再上山的強龍,兩洲氣盛,不過如此。”

鄒子視線上挑些許,伸手又將北俱蘆洲那條南北走向的中條山以“硃筆”勾勒出來。

董夫子微微皺眉,很快恍然大悟道:“難怪大源王朝要讓太子盧鈞和國師楊後覺去往大驪京城,是雙方早就秘密談妥了?”

鄒子說道:“佈置三洲,陳平安是作了兩手準備的。”

兩位文廟副教主對視一眼,好傢伙,難怪這位年輕隱官從來不來文廟訴苦,敢情是要來就直接來個佈置三洲的驚天手筆?!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心情複雜至極,既是心情激盪不已,引以爲傲,又是滿腔悲憤,小師弟爲何會半途而廢,全成空想?!

先前山上也有些閒言碎語,說他這位年輕隱官,上山下宗,既要當寶瓶洲的一洲道主,還要染指桐葉洲,兼任兩洲道主。

說錯了?沒有,陳平安還真有這種“野心”。說對了?也未必,只因爲仍是小覷了大驪新任國師,繡虎崔瀺的小師弟!

一手準備,是以桐葉洲大瀆,加上寶瓶洲齊渡,北俱蘆洲濟瀆。再加上銜接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那條龍脈,以及中條山。

既然兩橫一豎,成就一個“土”字。那麼不管是,陳平安都可以有一個隨時替換的備選方案。

在人間造字“土”。

陸神點頭道:“土王四季,羅絡始終。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稟中宮,戊已之功。人身貌肖天地,以土居中統攝四方。”

三教一家,儒釋道兵。

絕無可能修煉出一個本命字,這就意味着陳平安修行再多的儒家煉氣法,上限都是有限的。

因爲身世經歷的緣故,陳平安自幼就是親近“菩薩”和佛法的,但是遠遊路上,更多是以此調心,降服心猿意馬。

兵家已經與吳霜降和鄭居中成功篡位,高無可高。

那麼接下來能夠極大提升修爲的道路,還剩下什麼?這也是先前施舟人所謂的你終於主動靠近道家了。

道家有流派喜歡以身喻國,比如百官有序,即是臟腑通氣,依據治國的法度來修煉身心。

身國同構,證道飛昇,擔任大驪國師就可以更加遊刃有餘地佈置三洲,一舉兩得。

鄒子說道:“他的第二手準備,就是造字‘王’。先前在蓮藕福地,陳平安就已經有過一番‘佈置人間’的大道雛形,既是治理福地,給‘自由’二字尋求一份最大的公約數,也是一場未雨綢繆的‘演武練兵’。這是對的。但是陳平安還有第三手準備。”

陸神愕然,幾位文廟教主也是深受震撼。

繡虎崔瀺輔佐大驪王朝,幫助浩然天下力挽天傾。

那他這位新任大驪國師,就想要傾力輔佐大驪皇帝,不是現任,便是下任,成爲浩然天下的人道之主!

山上修士親眼見證也好,凡俗夫子涉世翻書也罷,真實的歷史和世事,總是有一段,無一段,又有一段。

做很多件事情都做不好那麼一件事。能夠做好這一件事。做好一件事就等於做好很多件事。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最大差別。

鄒子建議道:“經生熹平,以身演道,先看看這兩手準備的成效。”

經生熹平看了眼禮聖,禮聖點點頭,“可行。”

三洲的大地山河如同活了過來,陳平安依舊選擇飛昇,與周密對峙,但是身後拖拽起了無數的“人性”,用以防止那周密二三成神性的勝出……片刻之後,經生熹平說道:“六成把握。”

鄒子有些遺憾,搖頭道:“別說六成把握,就是九成,都意義不大。牽扯越大,變卦越多。誰都賭不起的。”

鄒子略顯疲憊,說道:“第三手準備,就是說服你們文廟,與他一樣靠攏道家,當然依舊是以浩然正氣作爲底子,以八洲作八卦,中土神洲大道演化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第四手準備,則是打造‘大五行’,將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西方佛國,五彩天下,蠻荒天下,全部囊括其中。這一手準備,最有可能成功,但是難度如何,諸位最該心知肚明。”

陸神喃喃道:“註定都是身死道消的下場,在這期間做得越多,只會異議越多,被罵越多。一旦失敗,更是千秋萬古的罪人。到底圖個什麼呢。”

經生熹平說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吾善養浩然氣,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

片刻沉默。

茅小冬突然眼紅跳腳,指向一位學宮祭酒司業,“草你媽,是誰說寧姚身爲一座天下的共主,長久閒逛浩然,不像話?”

老秀才怒道:“閉嘴,別吵!”

茅小冬立即閉上嘴巴。那位學宮司業與他作揖,茅小冬嘆了口氣,伸手扶他起身,“其實不怪你。是我失態了。”

禮聖突然說道:“西方佛國答應了,白玉京餘鬥和兵家姚清都說沒有問題,寧姚說她立即返回五彩天下,但是白澤不肯點頭。”

亞聖說道:“我去找白澤談談看。”

老秀才擺擺手,“不用去。這不是兩座天下休戰幾年就能談攏的事情,白澤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最近神性者,是人性嗎?不對,其實是獸性,是你我當年皆沒有說到點子上的、雙方也不敢往深了說的純粹的‘惡’。白澤終究是返回蠻荒、主動選擇擔系一座天下存亡的白澤了。”

陸神說道:“禮聖,我願意強行合道,配合熹平先生,助陳平安一臂之力,給三教祖師和之祠前輩贏得更多的機會。此事,我與熹平先生反而是最合適的人選。”

經生熹平笑道:“熹平謝過陸道友認可。”

鄒子說道:“這場天地通,就只是兩個‘半個一’的戰場。既然陳平安他自己沒有開啓這座大陣,那麼現在別說是陸神合道,就算是你躋身了僞十五,都是意義極小,小心負薪救火,反而被周密找到機會算計一番。”

陸神淡然道:“閉嘴。”

禮聖說道:“劉饗說讓我們等等看,他要先確定一件事,他說好像陳平安聯手崔瀺,連他也給騙過了。”

鄒子說道:“是可以再等等看,齊靜春和崔瀺當初任由阮秀吃掉李柳的神性,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通過那座飛昇臺登天離去。我這些年反覆推演,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想必他們是留有後手的。”

天地終於相通。

一線開天和一線墜地的兩道金光終於撞擊在一起了。

天地間下了一場滂沱火雨,“雨滴”在半空中消散殆盡。

施舟人仰頭望去,目眩神搖,得見此景,此生足矣。

道人大有一種“朝聞道夕可死矣”的釋然和快意。

高臺之外,依舊存在着一層天地隔絕的大道屏障,好像有意阻擋誰來此。

周海鏡神色變幻不定,突然瞥見那杆拄地鐵槍,厲色道:“結陣!”

她伸手攥住這杆巡狩使蘇高山戰場遺物的鐵槍,“好,絕不辱沒了你!也不止你們大老爺們當得豪傑!”

周海鏡自言自語道:“老孃今天就要青史留名,讓人間此後的千秋萬古,都要牢牢記住武夫‘周海鏡’這個名字!”

她環顧四周,咧嘴笑道:“事先說好,這筆賠本買賣,老孃是絕對不會賠錢的!”

北俱蘆洲。

夜幕中,如同出現了一場祭劍。

太徽劍宗劉景龍,率先御劍飛昇。

飛昇境劍修白裳亦然,仗劍飛昇。哪怕與那陳平安,是有過一場大道爭執的。

一條條劍光,在道場,在山河,在宮闕,在市井,在海上……俱是高高升起。

更多劍修是跟着“祭劍”,並不清楚那兩條“金線”對撞的緣由是什麼,人人只覺得道心一震,竟是出現瞬間的窒息。

無法想象,鬥法雙方,得是多高境界,纔能有此威勢?

有青年劍修匆匆忙忙御劍飛昇,湊巧碰到一個鄰國的熟人也剛剛破開一座雲海冒了頭,便轉頭遙遙好奇詢問道:“去幹嘛?”

那老者沒好氣道:“不知道幹嘛你也跟着?着急投胎啊?”

青年劍修自顧自說道:“問你話呢,你境界比我略高几分,總該聽說些什麼吧?”

老者也懶得計較差了兩個境界算什麼略高几分,只是屏氣凝神說道:“只覺得上邊那條金線,來勢洶洶,不像什麼善茬。反正下邊那條金線,是陳隱官,哪個好哪個壞,還需要爺爺教你?”

青年劍修:“哦。”

老者氣笑道:“哦你大爺的哦,就你這點境界,還不趕緊滾回去,總要給北俱蘆洲留點劍道香火,別被皚皚洲搶走‘北’字。”

青年劍修說道:“沒事,我有倆徒弟,剛剛三境了,不孬。再說了,我還有個閉關多年的祖師爺……咦,祖師爺,也來了啊。”

越是御劍飛昇越高,越是靠近那條“金線”,就越是震撼於“一線”的巨大,五彩琉璃色,恢弘如傳說中支撐天庭的天柱。

白裳率先祭出飛劍,朝那高處金線一斬而去,無功而返,那條“金線”甚至沒有出現任何細微痕跡,白裳輕輕擦拭鼻血,驚訝不已,收了飛劍一看,缺口鮮明。

飛昇境劍修的白裳尚且如此,更何談其他劍修?

好像就是純粹爲了讓他們能夠證明自己的的確確,義無反顧,不計得失,實實在在爲這個世界做了點什麼。

就像是……最後給予人間的溫柔。

白裳驟然間一揮袖子,將一大撥本洲劍修卷自己身邊,原來那場火雨出現了變化,轟然橫掃開來,無形天地都被灼燒出無數的細微漩渦,那是傳說中遠古高位神靈以利刃截流、切割光陰長河的光景。

劉景龍神色凝重,站在白裳身邊,以心聲說道:“最外邊一層五彩琉璃色,只是金線‘神性’與光陰流水相互砥礪而出的一點神道餘韻而已。”

白裳皺眉道:“這還怎麼破陣?”

劉景龍默不作聲,“總要做點什麼,我來佈陣,白裳你……”

說到這裡,劉景龍有些難以啓齒,白裳灑然笑道:“我願意遞出一劍,折損躋身飛昇境之後積攢下來的全部道行,但是要說本命飛劍斷折或是崩碎,害我跌境,我真做不到……”

劉景龍笑道:“足夠了。”

白裳提醒道:“你別衝動。”

劉景龍說道:“再說。先結陣。”

高臺,施舟人只殘存一雙眼眸與額頭了。

卻瞧見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施舟人凝起最後一點真靈,牽動眼前的些許氣機漣漪作聲音,“鄭先生,終於見到你了。”

鄭居中一身雪白長袍,身邊似有一團灰色朦朧的霧影。施舟人也懶得去探究那是個什麼東西,彌留之際,能夠與鄭居中這尊大魔頭聊幾句,真是此生無憾矣。

施舟人見鄭居中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便主動說道:“對這個世界心懷怨懟的利己之輩,總是見不得一切美好的,後者如驕陽,刺眼得很吶。一切美好之物的瑕疵,卻也能夠讓他們一葉障目,驀的快活起來。鄭先生,你說一萬年以後的世道,又會是如何的世道人心呢。”

鄭居中說道:“死你的。”

施舟人啞然。這位道人也不知作何感想,終於是就此消散了。

那團霧濛濛影子似乎在譏笑鄭居中,這就是算無遺策的白帝城城主?這就是所謂的奉饒天下先?

鄭居中在這邊伸出手指,勾勒出一個女子劍修的名字,再從袖中摸出幾件寶物,將其悉數碾碎。

頃刻間身形縮地山河,鄭居中將那團霧影收入袖中,直接跨越天下,去了蠻荒。

蠻荒天下,腹地。

作爲外鄉人的青衫老者站在一處山巔,白澤站在數萬裡之外的一條江河之畔。

雙方對峙已久。

但是不知爲何,陳清流早已遞劍,至今尚未收劍,雙方置身於戰場,卻好像沒有對這方天地產生絲毫影響。

在這之前,聽沒聽過“青主”道號的蠻荒妖族,在陳清流路過之後,都死絕了。

理由很簡單,他也懶得去找白澤,讓白澤主動來見自己。

他陳清流要以三千載劍術,掂量一下白澤的萬餘年道力。

謝師姐說得對,問劍要趁早。

再晚一些,白澤的道力,就真要高不可攀了。一個不小心,就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後的人間首位十五境。那還怎麼打,必輸的嘛。

謝石磯站在遠處,除了這位魁梧女子,還有白澤的兩位幫手,斐然和晷刻,一雙蠻荒天下最大的道侶,沒有之一。只是他們跟謝石磯倒是沒打起來,反而聊得挺熟絡了。

在陳清流和白澤之間的廣袤地界,偶爾會有青瓷裂片的細微聲響。

晷刻只是知曉這其中的兇險,間隔萬里的這處戰場,皆是死物了,甚至連那山與水都凍死在了“結冰”的光陰長河中。

陳清流雙手負後,意態閒適,擡頭見那天地通的異象,扯了扯嘴角,說道:“白澤,你只管遞話出去,攔誰也好,幫誰也罷,都是自由的。”

那我陳清流就可以順藤摸瓜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靈寶城。

龐鼎憑欄站立片刻,便轉身走入道場,層層玄妙禁制,老人容貌的龐鼎,先前在問禮一役中略顯氣急敗壞的靈寶城城主,一步步前行,如跨越數把“鏡子”,留下一道道不同姿態的身影,蒼老容貌,暮年光景,中年道士,年輕道士,少年,稚童……再從稚童復爲少年,青年……最終龐鼎來到一座陰陽魚法壇,拾級而上,端坐在蒲團上,雙手疊放在腹部,龐鼎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面帶微笑,誓願已成,十四境矣。

萬年之前,陳清都與兩位摯友,龍君和觀照,一起問劍託月山。

前身是觀照的後世“離真”在今生所見,到底有多遠,誰都不知道了。他曾經看見的“主流”什麼,爲何江河改道,都已成謎。

蠻荒東南一處靈氣稀薄的偏遠貧瘠之地,羣山之中有座不起眼的無名洞府。

上次在夜航船,陳平安說了些周密藏在兩座天下的隱蔽手段,浩然天下這邊的,都已經被文廟一一清除。

但是蠻荒天下這邊,作爲文海周密關門弟子的周清高,以及女子劍仙流白,好像心生感應,他們已經躲藏起來,除了他們的大師兄綬臣親自護道,其餘連新王座大妖都失去了他們的蹤跡。

洞府之內,一張石桌圍桌三位同門。

昔年甲申帳的女子劍修流白,這些年始終身穿一件魚尾洞天法袍。

綬臣淡然道:“師妹,你就是先生在人間的最大‘留白’,當然我,周清高,都是。接下來結局如何,就看先生的謀劃了。”

流白低下頭去。周清高哀嘆一聲,愁眉不展,“我還想着跟隱官大人覆盤一場呢。”

綬臣只是盯着師妹,說道:“不光是你沒得選,我們都沒得選。”

但是境界、殺力高如新王座的飛昇境劍修綬臣,同樣無法得知此刻洞府之外,有個白袍男子,守株待兔,由他收官。

天地顯化爲一線相撞之後。

大火彌天,照耀得夜幕如晝。

宛如天道下降,開始力壓人間。

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用一種連修士都察覺不到的速度,緩緩下沉。

浩然九洲的江河湖海宛如一副人身,響起微妙的脈搏,輕輕起伏,強勁且綿長。

蠻荒晷刻選擇袖手旁觀,五彩天下馮元宵懵懵懂懂,完全不清楚道心爲何不定。閏月峰的止境武夫辛苦,他屬於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是數座天下中被大道壓制最慘的那個,晷刻雖然昔年被周密壓制極慘,但他卻只能化作一位純粹武夫。反而是最不契合大道的浩然天下,那位甚至能夠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的劉饗,選擇了站在一位儒家道統之內的讀書人身邊,一起反抗那份嶄新的神道。

國師府,貂帽少女終於有所動作,身形如虹,整座大驪京城轟然一震,塵土飛揚,白景手持短劍,亦是現出“真相”昇天去了。

城頭之上,黃帽青鞋的青年隨之動身,攔截白景的遞劍。

兩道極快身影在距離天地兩線接壤處,在浩然天幕那邊就要接觸,白景一位飛昇境,竟是身形驟然變快無數,讓小陌這位十四境都要追之不及,小陌立即祭出一把本命飛劍,牽引天外一顆星辰。

仰頭卻看到一張少女的熟悉笑臉,只是些許凝滯,小陌“遞劍”就慢了些許。

白景低頭瞥了眼他,她咧嘴笑道:“小陌,喜歡你哦。”

人間終於有一位修士,能夠硬生生闖入那道金色光柱之中。

代價就是她瞬間跌境爲仙人,散道七種,玉璞,散道十二條……

單以術法神通,任你殺力再高,恐怕都休想打破最外邊一層的琉璃光彩,當以遠古道脈對神道。

牽一髮而動全身,剎那之間,人間而起的金色光線便抵住了一降再降的頹勢,終於開始緩緩上升。

天外,一道虹光由青冥天下奔雷而至,那是一尊貌似處處支離破碎卻大道完整的詭譎“法相”。

看其面貌,是個極有英氣的女子。

白景看了她一眼,後者乾脆利落說道:“青冥吾洲。”

吾洲瞬間施展出六臂的巍峨法相,分別持有一把神兵,以遠古天庭鑄造之物,劈砍這條嶄新神道。

老孃早就看周密不順眼了。

小陌將謝狗一把拽出,施展一道術法,將其送回人間,同時補上“白景”的位置。

姜尚真在縞素渡口,與身邊那位神色焦急的白衣少年笑言一句,“崔老弟,以後就靠你罩着我了啊。”

崔東山回過神來,立即一把拽住姜尚真的胳膊,火急火燎勸說道:“別祭出那片柳葉,毫無意義的,聽我一句……”

姜尚真卻是早已祭出那把剛剛修繕好的本命飛劍“柳葉”,人間如泛起一葉翠綠扁舟,扶搖直上去了天外。

崔東山默然。

姜尚真微笑道:“崩了真君,鬥王座畜生,鬥劍術裴旻,鬥十四境吳霜降,鬥兵家初祖姜赦,由奢入儉難吶,早就習慣了只打這種狠仗呆仗死仗!”

天外一把飛劍當場崩碎。

倒也不全是爲了陳平安和落魄山,甚至不是爲了人間如何如何,姜尚真只是忍不住想與自己與天地說句心裡話,姜某人自然不是什麼好鳥,卻也做過些好事。以後的世道是如何的光景,人間是怎樣的人間,愛咋咋的吧。

姜尚真也不去擦拭滿臉血跡,喃喃道:“假若人間果真能夠度過此劫,人間不知多少聰明人,又要笑話我們怎麼不早點死、早點傷嘍。”

落魄山。

年輕道士突然挪步,自顧自忙活了一通,最後雙手籠袖,蹲在地上。

一堆泥沙,一塊石頭。分出上下。

兩堆大小不一的泥沙。分成左右,中間橫着一根樹枝,就像一條界線,單獨有一小粒沙子,放在樹枝上邊。

頭別木簪的道士,怔怔出神,好像看不出什麼,得不出答案。

陳靈均莫名其妙來到山門口,見那仙尉蹲着,就跑過去湊熱鬧。

仙尉解釋道:“這大概就是鄒子眼中的天地。”

陳靈均小心翼翼問道:“誰,啥名字,哪個臭雞蛋?”

可別是《路人集》很前邊的那個鄒子。

仙尉笑道:“就是你認爲的那個鄒子。”

陳靈均置若罔聞,揉了揉下巴,看着地上的畫面,“仙尉道長,啥子意思?”

仙尉指了指那塊石頭,“鄒子覺得這塊石頭隨時都會掉下來,或是砸爛或是推開或是碾過泥沙,一座人間的泥沙,隨便出現一條印痕,都是巨大的代價,比如死很多人。”

陳靈均嗯嗯嗯點頭,“有點道理,有道理的。”

仙尉笑道:“也覺得有道理?”

陳靈均說道:“必須有道理啊,那麼大一塊石頭,隨便走動走動……”

缺心眼的青衣小童指了指畫面,糾正道:“如果是用人間打比喻,何止是下邊纔有泥沙,石頭周邊全是軟綿的泥沙啊。別說石塊滾動了,就是稍微晃一下,都是痕跡麼。”

仙尉感慨道:“是啊。”

陳靈均笑道:“好辦!”

仙尉疑惑道:“好辦?”

青衣小童拍了拍胸脯,翹起大拇指,眨了眨眼睛,笑問道:“仙尉,你看我,講不講義氣?”

道士輕聲笑道:“講啊,很講道義。”

青衣小童伸手擋在嘴邊,“我唯獨在山主老爺那邊不必死腦筋講道義,呵,以前有個陸老三,興許是拳腳打我不過的緣故,就拿道義壓我,勸我離開落魄山,你猜怎麼着,我就說啊,大致意思就是,即便我不講道義一回兩回,山主老爺也不會怪我的。陸老三當場就懵了,目瞪口呆,呆若木雞,佩服得五體投地啊,就再不勸我跟他遠遊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嘍。”

陳靈均指了指那塊石頭,“所以我的那個辦法,簡單得很,就是讓山主老爺來當。他是好人嘛,耐心還好,不就萬事大吉啦。”

年輕道士恍然道:“這樣啊。”

陳靈均問道:“仙尉道長,你算卦反正不準,不如幫我們山主算一卦,能不能,以及具體啥時候成爲十四境劍修啊?”

仙尉神色複雜道:“好像來不及了。”

陳靈均納悶道:“你是尿急還是想拉屎啊?別介啊,稍微忍一忍,不耽誤隨便算一卦,自家兄弟,拉褲兜也不笑話你……”

道士仙尉倍感無奈,擺擺手,將這個口無遮攔的陳大爺送回山中原位。

黑衣小姑娘也來到了這邊,跟青衣小童一樣的心大,一樣不問緣由,自己怎麼突然就來到了山門。

小米粒蹲下身,從袖子裡摸出瓜子遞過去,年輕道士擺擺手,小米粒也就不自己獨自嗑瓜子了,只是陪着仙尉道長一起看地面。

仙尉問道:“小米粒,你覺得天底下真有那種舍一人救天下的好人麼?”

小米粒毫不猶豫點頭道:“肯定有啊,天底下總是壞人多,好人也多麼。壞人有力無心,很多。好人有心無力,也多。”

小米粒撓撓臉,咧嘴笑道:“好人受委屈多些,所以說愁嘛。”

道士分別指了指兩堆泥沙。

“這堆多一些的,叫失望。”

“這堆少一些的,叫希望。”

小米粒卻是一下子看到了那根樹枝,好奇問道:“仙尉仙尉,那這個傢伙姓甚名甚?”

道士猶豫了一下,說道:“它叫絕望。”

小米粒又撓撓臉,“啊?它這麼可憐的。我都不敢給它找個朋友了。仙尉,咋個辦?”

道士雙手插袖,笑道:“我也不知道,愁啊。”

然後道士仙尉就看到小米粒開始偷摸將那些泥沙往自己兜裡揣,仙尉笑問道:“嘛呢?”

小米粒嘿了一聲,“我一個人多點失望就好了啊。”

仙尉猶豫再三,說道:“你的那位好人山主,可能不會回家了。”

小米粒愣了愣,小心翼翼問道:“多久纔回?幾天?幾個月?幾年?”

仙尉默不作聲。

一點一點“搬動”那些“失望”的小米粒猶豫了一下,使勁皺着蛋黃疏淡的眉頭,繃着臉,片刻之後,驀然開心起來,繼續將那些“失望”都裝入兜裡和袖子,搖頭晃腦,嬌憨可愛,霧濛濛的一雙眼眸,自言自語道:“不會的哦,好人有好報,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山主很快就會回家……”

道士伸手扶了扶木簪,道簪反而歪斜了些許,道士沉默許久,點點頭,微笑道:“希望吧。”

廣袤大地之上,人間無限的青山綠水,彷彿緩緩伸出手去,想要將一位遠在異鄉的落魄遊子,輕輕擁入懷中,接引回家。

青冥天下汝州,一座籍籍無名的靈境觀。

小山頭小山門,松濤陣陣,一間屋內點亮一盞昏黃的油燈,終於與少年陳叢說完了那個山水故事,少年揉着下巴,想好了,可不能當啥子主人公,太辛苦,尤其是碰到崔瀺這種狗東西當什勞子的護道人,多大仇多大怨才這麼搞自己小師弟的道心……少年突然提議一句,常伯,故事也不香豔啊,再換一個,少年還是少年好了,可以讓我的容貌再變得英俊帥氣些,說話再衝一點做事再橫一點……

常伯只是捻起一顆花生米丟入嘴中,細細嚼着,擡起手,雙指抵住,只餘一線。

陳叢燦爛笑道:“曉得的,不就是說他那善惡兩條線從小就很接近嘛。呵呵,我是誰,看書認真,聽書尤其專注!”

老人點點頭,問了少年一個問題,“那麼問題就來了,你覺得被他關押起來的,到底是神性,還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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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3-10 18:59:01
第1341章  定風波

天下。

地上。

皆作動詞。

在此期間,小陌補上了白景的缺位,而且並未收起本命飛劍之一的“藕絲”,繼續牽引那顆天外星辰,來此“填空”。

一顆星辰緩緩顯現出驚人的巨大輪廓,人間宛如多出一輪漆黑的日月,但是當這顆星辰越是接近那條金線,它就逐漸顯得越是縮小,等到它如一粒袖珍寶珠擋在那條“天下”的金線,名副其實的天道壓頂,以極快速度消磨小陌龐然真身和沛然劍意,遠古大妖堅韌程度無與倫比的一副真身體魄,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的渾厚道力,竟是依舊如此脆弱。

本命飛劍“藕絲”驀然崩碎,一顆星辰開始崩塌。小陌要麼死扛到底,層層跌境不停,最終化作劫灰,就此飄散人間,依舊落個滯緩“天下”片刻,卻無法改變最終結局的慘烈下場。要麼,早點撤出這條天地通的金色“天道”,興許還能留下點境界,換做別人也就罷了,與“白景”一樣作散道之舉、步其後塵的小陌卻是神色自若,真身的頭顱已經歪斜,傷痕累累的脖頸即將碾碎之際,低頭看了眼人間。

已經無法心聲言語,爲了維持真身和劍意的“撐天”,甚至無法如何思慮,小陌最終只能嘴脣微動,好像是對貂帽少女的那句表白,給予了最真誠也是最簡短的迴應,就一個字,“也”。

也喜歡。

即將跌境之際,一旦從十四境跌境到飛昇境,接下來的一連串跌境,就真是生死瞬間了。

就在此時,天外出現了一條光彩璀璨的符籙星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浩浩蕩蕩掠向金線缺口處,將小陌真身環住,將那條金線往上堪堪拖住,小陌如獲神助,頃刻間劍意暴漲。

蠻荒天下那邊,一位趴地峰老真人,朗聲一句正道昌盛,祭出一條昇天火龍。人間道法如龍。

同在蠻荒,龍虎山天師趙天籟,祭出法相,手持天師劍,一手託法印,駕馭火龍,飛龍在天,如天地架樑,同補缺口。

天下受阻。

地緩緩上。

青冥吾洲那尊六臂法相,愈戰愈勇,已經砍碎了五把神兵,斷了五條胳膊。

白玉京之內,最東邊,亦有一位道官頭戴一頂魚尾冠,凌空蹈虛,來到戰場,砍瘋了的吾洲斜睨一眼,大爲意外。

原來是那位姜照磨,悄然躋身十四境的紫氣樓樓主,他伸出手,“煩請吾洲道友切斷與這把神兵的大道牽連,借貧道一用。”

吾洲難得猶豫道:“你要是朝姓陳的使陰招,老孃豈不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你必須先與我說清楚緣由。”

“私怨是私怨,公道是公道。”

姜照磨摘了道冠,丟入一隻已經卷起道袍的袖子,淡然道:“吾洲道友休要小覷了白玉京。”

吾洲依舊滿臉譏諷神色,只是不肯借出那把遠古神兵,老孃自己用之碎之毀之,也絕不給你這些白玉京臭牛鼻子逞兇的機會。

姜照磨只是保持那個伸手討要兵器的姿勢,“何況本座也不願在武道寄人籬下,仰其鼻息,尤其如今是他在那山巔,本座便舍了止境神到一層的武道不要,以後報私仇,清爽些。吾洲,不要猶豫了,這一刀,將是姜照磨武道的畢生功力所在,不弱的。”

姜照磨心中嘆息一聲,看了眼下邊的那條粹然金線,如果還有“以後”的話。有此敵手,不枉此生。可惜了,實在可惜。

見吾洲只是不肯,姜照磨笑了笑,不再強求,法相起拳架,道君動拳腳,以一身武道絕學來掂量掂量神道之浩蕩天威。

吾洲在胳膊碎裂之時,朝姜照磨拋出那柄神兵,一身凜然氣的女冠大笑一句,“別他孃的‘不弱’,要‘很強’!”

姜照磨將那把刀握住,抖了抖手腕,神色略微遺憾道:“略輕。”

吾洲一咬牙,便要以道身依附在那把刀上,卻被姜照磨猜出她的意圖,立即伸手阻攔她的衝動行事,再一手持刀,幾乎可謂是肉身成神的姜照磨,竟然當真舍了武道這殺手鐗不要,與那條起始於新天庭的金線,道人法相的武夫姜照磨,劈出了一往無前的一刀,蘊藏武道的刀光所至,亦是扯起了一串耀眼的琉璃光彩。

碎開那一層琉璃法界似的大道屏障,摘了魚尾冠的姜照磨臉龐熠熠光彩,頭髮飛舞,眼神臉色皆有大快意,在那金光天柱之上砍出一刀細微的道痕。

北俱蘆洲佈置好了一座壯觀劍陣,一條條起於大地山河的劍光,不斷爲這座大陣增添劍氣。

劉景龍以本命飛劍“規矩”作爲大陣樞紐,以白裳遞劍作爲整座大陣的“劍尖”,竟是在短時間內仿造出了一條近乎真相的“地上”金線!

姜照磨沒有任何血跡,法相依舊纖塵不染,只是臉上都是武道譭棄之後牽引而出的裂紋,他被無臂的吾洲一袖子捲回身邊,女冠雙袖垂落,神色冷峻說道:“可以了。若非白景扯開了一道缺口,真不是我們能隨便摻和的一場大道之爭。”

姜照磨雖然大道折損極多,一顆道心倒是全無半點頹喪,“有所爲,不一定需要有所成,註定無所成的有所爲,便是道心。”

吾洲驚訝道:“一大泡屎裡撿着一粒金子啦。”

姜照磨笑道:“這種氣話就別說了。吾洲若是換去浩然天下,在任何一座別的天下,都一樣只會倍感憋屈,鬱郁不快。”

吾洲說道:“也對。藉此機會,我去趟浩然天下的寶瓶洲,也好讓那位陳……先生放心些。姜照磨,你怎麼說?”

姜照磨說道:“回去養傷。”

吾洲定睛一看,選中落腳地,身形化做一道虹光,直落人間,順手將那持槍登天的“周海鏡”拽住肩頭,說了句小姑娘道力還弱就別去添油加醋了,天地通又不是炒菜。吾洲將周海鏡一起帶回那座高臺附近,見那周海鏡猶然滿臉憤慨,與自己怒目相向。吾洲鬆開手,笑道:“散了,都散了,接下來如何,我們畢竟都算盡人事聽天命了,求個問心無愧。”

“周海鏡”將鐵槍拄地,十二條飄搖綵帶漸漸消散,她眉心處的那那隻豎眸也迅速淡了痕跡。

吾洲說道:“行刑和斬勘兩把神兵,小姑娘你們只管放心收好,先前吾洲拉得下臉,搶他陳平安一搶,卻沒臉欺負你們這些好像還穿着開襠褲的晚輩。”

周海鏡在內地支十二人聚在一起,倒也不擔心被吾洲瞬殺之類的。

吾洲看着這些既憂心忡忡卻又朝氣勃勃的年輕臉龐,與他們豎起大拇指,“年紀小,氣魄不小。大驪好運道。”

吾洲肩頭微動,生出兩條白藕似的新鮮胳膊來,自言自語道:“你們這位年輕國師,真是看待我們人心……幾乎從不犯錯的一個……人。”

先前中土文廟議事,期間其實有過一場極爲隱蔽的河畔議事,大概是三教祖師負責出題,禮聖負責監考和閱卷?

光陰長河之畔的那場大考,除了蠻荒天下的十四境修士,餘鬥,吾洲等等,他們都有各自的選擇。但是有兩人是例外。

鄭居中沒有“趕考”,陳平安卻是更加例外,明明現身河畔了,竟然不用“答題”?

吾洲道心一震,狗孃養的蠻荒周密,果然在人間留有後手!

寶瓶洲大瀆以南的廣袤地界,還有那扶搖洲和桐葉洲,浩然三洲數量不一卻數量都頗爲可觀的祠廟之內,一尊尊山水正神、淫祠金身神像,宛如被一條金線牽連在一起,同時開始崩碎,還像由不得他們這些人間享受香火的神靈不在這一刻,必須以此祭祀、犧牲達到“娛神”,投靠“天下”。

更不談那些蠻荒天下,無數破碎金光化做一條條絲線,如縷縷香火嫋嫋升起。名副其實的瘦天下肥一身,這就是周密的大道。

所有以文海周密所創雲水文登山修道的妖族修士,也都從心竅處扯開一粒香火,神性,人人有之。就像周密是在藉助他們的軀殼培育一點粹然神性的香火,現在就輪到蠻荒天下連本帶利歸還了。

趙天籟撤出缺口,一副無垢道身大火炎炎,將那滿身血污的小陌一併拽出,依仗天師印化作一片大地、法劍顯化爲一座青山的法壇大陣,剎那之間便被“金線”鎮壓碾碎。人力終有窮盡時。失去了兩件傳承數千年的天師府根本法器,這位已經跌境爲仙人的天師只是神色如常,一件黃紫法袍化作簌簌灰燼,天師身形如秋葉飄落下人間。

一頭雪白的十尾天狐,在天師府縱身一躍,輕輕托住天師和那位劍修。

即便老秀才說不用走一趟蠻荒,亞聖依舊是以真身親臨蠻荒腹地了。

白澤知曉這位文廟聖人的用意,但還是搖搖頭。

亞聖看着空中那些不斷匯流向那條上邊金線的神性,再次扯了扯領口。

陳清流微笑道:“殺誰不是殺。我是不介意聯手的,至於代價大小,殺了再作計較。”

斐然和晷刻都是心絃緊繃起來,已經相熟的謝石磯便在這一刻陌生起來。

鄭居中的十四境陰神,在此憑空現身,位於白澤身後,再加上與白澤對峙的陳清流,三者所立位置,剛好連成一線。

既然將來之白澤,是個誰都無法掌控的隱患,那就趁早解決掉。

不曾想,十四境大妖初升帶着一位羊角辮的小姑娘,站在了鄭居中陰神的後邊,依舊是一線之上。

陳清流微笑道:“好,熱鬧起來了。這纔對味。”

鄭居中不理會背後的兩位十四境,說道:“白澤,你就像是一個運氣很好的幸運兒,天地人間對你青眼有加,僅此而已。人間有很多這樣的人物,單純就是命好。只不過你命尤其好,才成爲了這座蠻荒天下的‘白澤老爺’。周密不敢吃你,文廟不敢辱你,誰都敬你幾分,無非是怕你發狠。”

白澤笑道:“無法反駁。”

鄭居中淡然道:“否則論才智,手腕,氣魄,你都是很不入流的。你心腸實在太軟,總是狠心不起來,總想要個‘什麼都好’,由得你想要就能有的?蠻荒一直在等待你的大道回饋,但是你始終不肯給予這份期待。”

“所以就給了周密趁虛而入的機會。最終讓周密成功把禍害帶到了遠古天庭。”

“偏偏又因爲你的不作爲卻又佔據蠻荒,導致陳平安預流串聯五座天下,以抗衡嶄新神道的‘大五行’設想落了空。白澤,你真是該死。”

白澤默不作聲。

手拄柺杖的大妖初升着急出聲道:“白澤,不要亂了道心,只要再堅持片刻,周密就可以挾神道‘天下’,人間落定矣。”

妖族能否反客爲主,在此一舉!周密謀劃一旦成功,天上就是神靈的天上,地上就是妖族的地上,予取予奪全看心情,一切有靈衆生都要俯首帖耳。人間重走一條老路?對於偏居蠻荒一隅,苟延殘喘了萬年之久的妖族而言,這就是一條嶄新的通天大道!

初升突然只覺得背脊發涼,原來是鄭居中的十四境陽神,已經出現在了他和蕭愻身後。故而從頭到尾,他們始終是一線。

陰神鄭居中突然笑道:“但是‘該死的白澤’,也是早就被算計在內的。白澤不如此,天地間何以見較大的粹然人性之一,造就出第二條無形的‘天地通’?”

大妖初升皺眉不已,鄭居中這番言語,到底是什麼意思?

蕭愻笑呵呵道:“腦子不夠用了吧。”

大妖初升心神更多被鄭居中牽引,沒辦法,在道上與鄭居中爲敵、對峙,壓力不小。關鍵是第三個鄭居中,不知隱蔽在何處?

毫無徵兆,蕭愻一拳便打穿初升的胸膛。

“畜生,知道我追求的自由是什麼嗎?”

蕭愻咧嘴一笑,大妖初升已經瞬間遠遁萬里之外,蕭愻如影隨形,四周天地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彩色,如同稚童隨便拼湊的一幅錦灰堆,好似被劍氣切割出來的各座琉璃境地,將那臉色驚駭的大妖初升堵住去路,大吼訓斥一句,“蕭愻,你瘋了?!”

“有不成爲純粹劍修的自由,有恨浩然便叛逃劍氣長城的自由,有在蠻荒見誰礙眼就殺誰的自由。始終有蕭愻做蕭愻的自由!”

“管東管西了一萬年的陳清都尚且不管我,你們這幫狗屁王座也想管我一管?死去!”

被罵了一聲“畜生”的大妖初升,置身於一座由他當年親手開闢的蠻荒“英靈殿”,初升臉色陰沉,懸在漆黑一片的無垠虛空中,大妖手拄柺杖,心中憤恨至極,陳清都真是個……起先他與朱厭等大妖還擔心,蕭愻反出劍氣長城,是不是陳清都要與蕭愻來個裡應外合,後來周密說不是,斐然和晷刻那邊亦是確定蕭愻絕無與浩然天下聯手的半點念頭,最想要再次反攻浩然的蠻荒王座當中,必然有她蕭愻一個……陳清都果真是送給了蠻荒一個最不可理喻、最沒有家教的熊孩子似的?就這麼簡單?

蕭愻站在一處懸浮在空中的高臺上邊,她皺了皺眉頭,原來還有個外人溜進來了。

鄭居中站在她身邊,微笑道:“不如隨我在蠻荒收拾殘局,別開生面,立教稱祖。”

白澤與蠻荒天下大道不契,蕭愻卻是不然。

蕭愻嗤笑道:“誰來立教誰來稱祖?鄭居中,你噁心誰吶。就你也配讓我輔佐?哎呦喂,反胃了,噁心得要吐了……”

鄭居中說道:“我來立教,由你稱祖。”

蕭愻愕然,雙手揪住羊角辮,“啥?!”

蠻荒東南方,不知名洞府之內,流白好奇問道:“師兄,既然我們都是先生斬三尸而出的存在,那麼等到先生重返人間,總要擁有一副極好的道身才對,足夠承載他的無限神性。”

綬臣說道:“就是蠻荒大道顯化而生的晷刻,先生將其分合無數次了,早已開闢出一條鳩佔鵲巢的道路。大概那座名爲浩然的書齋,就是用以重新合道的道場。”

周清高點頭道:“不愧是老謀深算的先生。”

流白卻是感覺古怪,十分別扭,“我是女子,晷刻也是女身,先生就不覺得膩歪嗎?”

綬臣啞然失笑,“道之所存,這算什麼。”

洞府門口,鄭居中已經兩次揮動袖子,似乎打散了什麼。

霧影問道:“你怎麼不乾脆一起宰了劉羨陽?”

鄭居中真身笑道:“那就真要蕩盡人性、徹底‘成神’了,那我們還針對什麼周密。估計周密只會樂見其成,主動選擇天地通,接引‘他’入主新天庭。如此一來,三教祖師散道,之祠登天堵路,當然還有崔瀺和齊靜春的聯手佈局。就成了人間最大的笑話。”

霧影困惑道:“不理解。”

鄭居中說道:“你要是都能理解,周密豈會被請君入甕。”

“萬年以來,誰能夠被三教祖師、這麼多的十四境,合力針對?”

“周密而已。”

霧影說道:“那就說點我顧璨能夠理解的人話。”

鄭居中說道:“崔瀺請我護道一程,確實是爲‘陳平安’護道,卻不是你們所見的那個重返浩然的陳平安,而是被他拘押起來的陳平安。”

“神性陳平安拘押了人性陳平安。”

聽到這裡,顧璨怒道:“放你個屁!少在這邊胡說八道,故弄玄虛……”

鄭居中自顧自說道:“他在年少時起,人心善惡兩條線距離太近了,近乎合一。越是熟悉陳平安的身邊人,你們就越是看不出來,這就叫燈下黑。事實上,陳平安自己都無法分別清楚,什麼是真正的人性和神性。後來總算知道了,卻已經身不由己。既然成了半個一,終究有半個一的擔系。”

“陳平安年少時一直追求‘無錯’,他自己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個人都該如此。卻不知自古以來,如此思想且如此踐行的,唯有神靈。修道之人已非人矣,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你回想一下,他在人生道路上,那些次數寥寥的的巨大憤怒,當真是純粹因爲‘以善見惡’嗎?是對錯是非,是人心善惡?是也是,卻不盡然。最早的,當年在泥瓶巷的雨中,窯工學徒差點掐死宋集薪。前不久的,在光陰長河之畔,見到了將那位伴隨他走過很多艱辛心關的‘劍靈’吃掉的嶄新持劍者,神性爲主的陳平安太清楚兩者之間的區別了,所以他是憤怒的,他就像在反覆怒言一句,‘換回來’,“還回來”……”

“一個極爲小心翼翼的孤兒,這輩子所有不可抑制的憤怒,都可以概括爲一句話,‘你們是人,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

鄭居中笑了笑,“錯了,大錯特錯,正因爲你們是人,你們纔會如此荒謬,犯錯,整座人間,正因爲‘錯誤’,才生機勃勃。”

人間就是由無數個錯誤,交織在一起,如大野之上的離離原上草,攢簇而茂盛生長,衍生出無限的野蠻的、溫柔的生機。

道無偏私,當真只是容得後世總結出來的善,容不得被人間文字定義的惡?

“正因爲他從小就是如此,故而即便分出了神性與人性,陳平安卻還是陳平安,所以至聖先師纔會去桐葉洲,親眼看一看。”

“所以道祖和佛陀纔會去槐黃縣小鎮,也要去看一看,確定崔瀺和齊靜春是對的,還是錯的。”

“崔瀺去了一趟劍氣長城,借了兩個本命字,顛倒山水,真正顛倒的,便是曾經青山綠水間遠遊少年郎的人性與神性。”

與師兄崔瀺在城頭一別,陳平安卻是從那海上“造化窟”醒來,“神”在人間遊走,豈不是大夢一場?豈無人生夢復夢之惑?

天上地下的兩條金線重新合一,再次撞擊在一起。如何分辨如天地通的節點,倒也簡單,只看那火雨迸發之位置,便一眼分明。

一陣陣火雨距離人間越來越近了。偶有擡升,終究是無法一鼓作氣,將“天下”變成長久的“天上”。

鄭居中仰頭看着那份萬年未有之變局的壯觀畫面,外界無法想象“陳平安”的處境,他倒是可以勉強理解幾分。

想必比昔年草鞋少年走在那座廊橋,總是要煎熬艱辛好多倍的吧。

畢竟少年當年是一步步走向未來,如今卻是走向此生大道的結尾。

一輩子如此眷念人間的人,

不過終究是與長久窺探他內心的天地外人、與內心深處許多無法挽留之人事,證明了一件事。

泥瓶巷的陳平安,我從小就是個好人。

“我要替崔瀺看顧住陳平安,神性不可過多,人性不可偏少。至於陳平安辛不辛苦,可不可憐,不在我的考量範疇之內。”

“我曾經與崔瀺下過彩雲十局。”

“崔瀺之所以輸給我,只因爲棋盤太小了。”

棋盤越大,崔瀺棋力越高。接手棋盤者,便是神性陳平安。

故而桐葉洲與仙人韓玉樹一役,後者曾經祭出宗門重寶,“陳平安”卻是意態閒適,毫不上心,只說那位神女是……以下犯上!

共斬姜赦一役,“陳平安”放出的“神性”,當真是更像永恆理智且無錯無心的神靈嗎?難道不是充滿七情六慾的人?

大驪京城,被停水鏡釋放出來的所謂“神性”,爲何偏偏對儒生下手最狠?

兵家初祖姜赦正因爲知曉此事,纔在後半段的生死戰中,選擇了極有默契的適度收手,任由真正的人性陳平安,將其劍斬篡位。

在那之前,姜赦何等殺心,殺意何其濃重,與“陳平安”公然宣稱昔年人間第一位斬殺神靈者,正是他姜赦!

霧影長久沉默,輕聲問道:“爲何不再等等?等陳平安打造出‘大五行’。我不信你沒辦法幫他化解‘蜆’的十四境饋贈。”

鄭居中有些無奈,“也就你是親傳弟子,我才耐心如此之好。陳平安就問不出這種蠢不可耐的問題。”

霧影破天荒沒有繼續罵他。

鄭居中解釋道:“欲想狹路相逢,以弱殺強,就得模仿當年在小鎮殺蔡金簡的手段,勝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措手不及,哪有什麼真正的萬全之策。國師府的那兩摞圖紙,都是故意給周密看的,就是要讓他誤以爲一劍過後,雙方都開始積攢實力,穩穩當當擺兵佈陣,有朝一日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廝殺一場。顧璨,我且問你,陳平安再聰明,比得過周密?”

霧影說道:“我覺得比得過。”

鄭居中也破天荒有些怒氣,他也有一種強迫症,最見不得傻子。

好在霧影補充了一句,“陳平安就只是吃了年紀輕的虧。”

鄭居中說道:“那一劍,遞劍,挨劍,雙方都是故意爲之。周密是先讓陳平安掉以輕心,誤以爲能夠通過陳平安這座橋樑,獲得與人間的更多牽連。陳平安則是一方面讓周密誤以爲收官戰在一兩百年之後,與此同時,周密真正與人間牽連的,不是一座充滿塵世人心的橋樑,而是一座神殿,早就被神性陳平安淬鍊過的‘地上’香火,夾雜着陳平安在面對心魔之前、殺己百萬次,積累而出的無限小、卻無限多的人心和人性。周密不敢隨便煉化,又不捨得隨便捨棄,新天庭終究是個不可以外力摧破的完整的一的神道道場,只好分出些許,強行塞入離真幾個身上,想要靜觀其變,但是這些新至高,終究只是僞至高。居高臨下者看山河歷歷在目,仰觀山崖者望天光雲遮霧繞。大道一線天地通,只好強行吃掉離真幾個,罵陳平安一句賤種,已經算是周密好修養了。”

果然,在鄭居中言語之時。

那條勢不可擋的天下金線,竟然出現了一陣絕對不合理的輕微搖晃,在沒有任何人間修士干擾的情況下,出現了一陣陣瓷器出現裂痕的“細微”聲響。天地間響起如洪鐘大呂的陣陣大道浪潮,本就氣勢磅礴的那場滂沱火雨愈發璀璨奪目,雙方撞擊在一起的神性激盪不已,愈演愈烈,一條金線瞬間“地上”極高。

鄭居中笑了笑,題外話一句,“陳平安在託月山,說自己若是元兇這般道齡,元兇都看不見他是如何遞劍的。不算吹牛。”

“顧璨,你們以爲崔瀺真正想要遮掩的,是那老劍條與陳平安的認主嗎?”

“錯了,是陳平安自孤兒起便不斷累加卻混淆一片的人神之性。那纔是陳平安真正的可怕之處。以老劍條“劍靈”來遮蔽此事,最是合適不過了。”

鄭居中繼續說道:“我們幾個謀劃已久,真正的先後手,分別是那部羣經之首裡邊的兩句話。”

“第一卦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當年驪珠洞天之內,殺機四伏,設置齊靜春的必死之局。卻沒有想到師兄弟雙方,卻已經在考慮如何解開人間的死結。

想要替人間掃去那片永恆陰霾黑雲似的遠古天庭遺址。

不事功至極致,自然無以成事。但是純粹以崔瀺的事功學問作爲底子,卻是不行。算計人心至極致,反失天心。

任你開篇雄文,再雄心萬丈,終究有失偏頗,難稱大道之行也。至少崔瀺推行的事功學問不過百年,不是千年。

大勢傾軋在即,崔瀺來不及了。

“第二卦的‘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便是解此天大難題的答案,唯一的解法。顧璨,會背嗎?”

顧璨察覺到那條金線的地上頹勢,心急如焚,便沒好氣道:“老子會揹你媽……”

鄭居中呵呵一笑,忍耐也是有個限度的,反正你小子如今就是個無關大局的廢物了。

所幸顧璨已經迅速改口,如蒙童在村塾背誦書籍,很快就念到了“黃裳元吉,文在中也。龍戰於野,其道窮也……”

顧璨突然閉上嘴巴,震驚道:“是你或者是崔瀺跟他提前約好的?!”

鄭居中搖頭道:“不是,是他自己想到的。或者說是他證道飛昇之後的一份天人感應。”

託月山大祖首徒元兇,其實白澤最早賜名是“元吉”。跟着師父、抱着胡琴走過千山萬水的小道童,名叫“黃裳”。

世間最後一條真龍,在寶瓶洲南岸登陸,向北逃竄,一條走龍道,在驪珠洞天隕落。是爲“龍戰於野。”

大綬王朝遊蕩多年的鬼物,承載了七千年天殛、飽受煎熬三千載的“蜆”,迎來一場兵解,“其道窮也。”

顧璨傷心道:“道祖也不說了,不敢爲天下先。”

鄭居中笑道:“是說給你們聽的,不是說給某些人聽的。”

終究是個沒上過一天學的讀書人,到底是個長久希望他人不要長久失望的書生本色。

蠻荒文海周密,落魄山陳平安。

在這場天地通之前,在他們逐漸成爲半個一的各自過程當中,他們雙方真正的大道之爭是什麼?

用人性誕生出最多的神性。

故而登天。

以神性誕生出最大的人性。

所以在地。

三教祖師散道,壓制周密欲想從人間汲取更多的人性。

道士仙尉看門,是爲了防止神性陳平安變得更加神性。

在重返浩然之後,那些尤其顯著的憤怒,帶着深刻眷念的傷感,溫柔的眼神或是言語,就是由神性而生出的人性。

顧璨問了一個極爲重要的問題,“阮秀會做什麼?”

鄭居中說道:“得看當年齊靜春和崔瀺跟她聊了什麼。”

顧璨沉默許久,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有問過陳平安自己的意願嗎?有過在意他的想法和感受嗎?”

鄭居中給了一個好像可以有很多種解釋的答案,“不好說。”

當年。

師兄弟雙方聯手,與桐葉洲的蠻荒周密在桃葉渡一條船上,面對面聊了幾句。

在阮秀吃掉李柳的全部神性之前,他們一起來到了神秀山的山腳,山崖間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阮秀坐在最高處的“天”字一橫上邊,神色淡然道:說道:“齊先生,我不想看到他。”

齊靜春笑道:“我知道。所以我纔會帶着他一起來這邊。”

阮秀想了想,點點頭。

齊靜春轉頭看了眼身邊的崔瀺。師兄,如何?是不是你我人緣,高下立判?

崔瀺面無表情,無動於衷。

昔年幾個同門當中,就數你齊靜春的勝負心最重。較真,執着,非要輸贏,必須拿第一,簡而言之,就是小心眼。

在齊靜春與阮秀言語之時,崔瀺倒是想起了一些過往小事,某些畫面。跟阿良也有些關係。

鬍子拉碴的矮小漢子,賤兮兮勸酒道:“小齊啊,你在桌上的酒品很過硬,是穩穩第一的,就是這酒量,差了點意思,別說第一,都快要墊底了。”

滿臉通紅的少年立即不樂意了,一拍桌子,“什麼?!再來一壺!”

“左師兄和劉師兄已經被我喝趴下了,我怎就墊底了?”

“阿良,崔瀺,你們都別跑!”

之後就是少年趴桌上說夢話了。

青年放下酒杯,依舊眼神明亮。阿良在那邊撅屁股夾菜,打掃戰場,盤子裡殘羹冷炙歸攏歸攏,也有一筷子不是。

滿嘴流油的漢子,抹着嘴碎碎唸叨着,也不曉得以後哪位仙子女俠,能把勤儉賢惠的自己嫁回家,真是替她開心。

最後他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也不知道從哪裡順手偷來還是低價買來的“寶座”,男人把雙腿擱在桌上,輕輕拍着肚子,叼着牙籤,打着酒嗝,笑罵道:“你跟他鬥什麼氣。”

崔瀺微笑道:“好玩嘛。”

阿良翻了個白眼,輕輕拍了拍少年的後背,非要忍着一次不吐,那點酒量能喝多少?這……揍性!嘿,我喜歡。

崔瀺皺眉道:“講點規矩,把腿放下去。”

阿良哦了一聲,立即放下腿。

崔瀺起身收拾碗筷,斜眼某個趴在桌上呼嚕如雷的壯漢,“劉十六,別裝睡了,搭把手。”

劉十六立即挺直腰桿,裝傻道:“天亮啦?”

阿良鬼鬼祟祟,嘿,我又放回去了。

崔瀺瞪眼,卻是壓低嗓音提醒道:“阿良!”

阿良只好悻悻然收起雙腿,崔瀺這傢伙,他總有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強迫症。比如看到書頁折角,他就一定要撫平。不管是書架上的書籍,還是書桌上每一件文房清供的位置,都要擺放得絲毫不差。不過被幾位同門師弟們給折騰得亂七八糟的,他也從不說什麼,只是默默自顧自“修正”那些物件的位置,左呆子稍微好點,劉十六有些是不上心,有些是故意的,小齊……當然只是故意的!

見那崔瀺罵罵咧咧收拾碗筷,阿良笑道:“這就對了嘛,總算有點人味了。”

左右突然坐起身,開始算賬,伸手道:“阿良,六錢銀子,把賬結了吧。”

阿良裝傻,傷心道:“啊?我可是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自家人啊,左右,這就沒意思了,你們窮我便闊綽啦……”

左手只是伸手,“別廢話,劉十六,去堵門,他不給錢不讓走。”

到最後,一張酒桌,好像就只有最單純的少年在那邊呼呼大睡。

老秀才剛剛寫完一部不曉得能否版刻付梓的書籍,整理好手稿,便循着酒香跑來這邊了,在門口那邊笑呵呵看過熱鬧過後,便心疼起來,擔心吵醒了年紀最小的學生,先生只好雙手叉腰,小聲罵着屋內所有醒着的人。阿良將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放,鼻孔朝天,讀書人哎呦喂一聲,快步跨過門檻,來到財大氣粗的阿良兄弟身後,一巴掌拍在左右的腦袋上,“愣着幹嘛,給阿良倒酒,拿了錢,再去買點滷肉下酒菜啥的,帶上十六,他個兒高,殺價起來,有氣勢,能省一點是一點,我再陪阿良喝點。崔瀺,你先背小齊回去休息,我們等會兒划拳,別吵醒小齊了……來來來,阿良,咱哥倆走一個,唉,怎麼回事,你給自己酒杯倒那麼多,我這酒杯少了,少了點,六錢銀子而已,苦着臉做啥子,你這般英俊倜儻玉樹臨風的豪傑人物,不大氣了麼……”

靈境觀。

老人笑道:“少年郎,故事講完了,要開新篇了。”

“陳叢”笑着點頭,站起身,從盤子裡捻起一顆花生米,放入嘴裡細細嚼着,微笑道:“大師兄,剩下的,都餘給你們了。”

天外,已經靠近新天庭的高大女子,雙手拄劍,暫時停步,笑言道:“可。”

崔瀺站起身,與小師弟作揖。

無限人性皆在此身的陳平安作揖拜別大師兄。

一粒光亮,在浩然天下寶瓶洲處州泥瓶巷的祖宅,驟然亮起。

一條虛線循着草鞋少年走過的痕跡,在人間大地之上,劃出一條極其明亮的火龍。

火神阮秀,進入新天庭,高居王座。

天外,持劍者接引此這條起於人間的光亮。

天地人間,於是出現了第二條“天地通”。

持劍者大袖飄搖,去往人間,她笑顏溫和,她神采飛揚,好像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裡,放着萬年以前與萬年以後的整座人間。

“主人。”

所有神性悉數化作一把長劍,高大女子的身形虛無縹緲。

天地接壤,陳平安手持長劍,伸出一隻手掌,與單膝跪地的她伸手抵住。

“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天地必將給予長久沉默者以最大的雷鳴。

“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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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3-11 17:29:51
第1342章  一葉落

一條舊天地通的神道金線,天緩緩下,地不再上。

後者頹勢盡顯,只能一降再降。但是每隔一小段距離,天地接壤處便會迸發出一場無與倫比的絢爛火星,一層層神道漣漪劇烈漾開,如一條條大道潮水沖刷青天,攪得無形的光陰長河晃盪起來,那些化作億兆數量近乎無窮盡的金光,都是無限粹然神性的急劇飄散,如金色的飛雪紛紛,每一片雪花都繡飾以五彩光暈。

天地之間,猶如橐龠。

若說先前三教祖師的散道,導致數座天下都迎來一場連綿不絕的滂沱大雨,在那“雨中”,那麼此刻五座天下便如“雪中”。

但是猶有一條嶄新天地通的神道,天下主動接引地上,以勢不可擋的極大氣魄,去往暫時唯有一位至高神靈做主的新天庭。

相較於前者的拔河,期間有過幾次上下起伏不定,後者卻是毫無阻滯似的,筆直一線,宛如一劍開了天。

唯有新舊十四和證道飛昇的這撥山巔修士,才能夠依稀看出一點端倪。

但是沒有誰敢說自己確定,看明白了“以前”的緣由和“以後”的結局。

於玄坐鎮天外星河,一副道體黯淡頗多,老真人掐指不停,指尖霎時間火星四濺,青煙嫋嫋。於玄非要算出個板上釘釘的結果,結果就是連那道袍袖子都冒火了,老真人只好使勁抖了抖袖子,算不得算不得。

於玄看了眼龍虎山天師府那邊,十尾天狐蜷縮在一起,宛如柔軟的一團雪,將那同時失去天師劍和法印的“青年道士”護住。

老真人扼腕痛惜之餘,稍稍放心幾分,還好,沒有出現就地兵解的慘劇。於玄也顧不得自身,拼盡全力擡手畫了一張符籙,雙指併攏,輕輕一劃,符籙落向龍虎山,儘量幫助天師府籠住此山氣數不至於急劇外泄,落個潰散無歸的慘淡境地。

至於落魄山那邊,代價尤其大,折損尤其多,於玄暫時確是有心無力照拂了。既然有那位人間第一位道士的轉身,坐鎮山門,希望,希望今日無事吧。

先前那兩條導致天地通的金線,天下與地上,各自皆想勢如破竹,但是屬於大體上勢均力敵,故而各顯神通,在人間各有伏筆和援手,天下是因爲想要迅速落地生根,反正事已至此,被那陳平安算計,不得不在陋巷狹路相逢一場,要狠狠捅他一刀子,以死換重傷,再爲三教祖師贏得爲人間徹底定風波的一線機會。

那他周密就乾脆豪賭一場,打死“持刀於陋巷的愣頭青”藉機打通新天庭與舊人間的道路,再造飛昇臺,從此三教祖師再沒辦法指手畫腳,聯手之祠的堵門,就落了空,甚至只要做成此事,成功“走過了陋巷”,就可以反過來收拾散道之後的三教祖師,與那之祠,未來嶄新人間大道資糧,能大過此四份?

地上則是想要攔阻天下更多,越多越好,更多消磨掉前者的神性,以人間大地山河和有靈衆生,不拘鬼物陰靈,無論人性善惡,都能承負或多或少他們雙方的神性“饋贈”。他們之承載,便是一種壓勝新天庭之主的周密,以及神性陳平安。市井地痞總有一句共通的黑話,喜歡嚷嚷着老子捨得一身剮,也敢把皇帝拉下馬。“陳平安”的初衷,大概便是如此?

人間不知道多少蒙學稚童,都揚起腦袋,看着天上的漂亮風景,過年啦,這爆竹得多大啊?

失去了一身武學、道身天地大傷的姜照磨返回紫氣樓,看了眼坐鎮三清閣的餘鬥,好像說與你的那場私怨,終究是報仇不得了。

餘鬥笑了笑,這傢伙,前世今生俱豪傑,今天會做這種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都覺意外,餘鬥卻是毫不驚訝。

之前陳平安來這邊,看似是用居心叵測的話語離間姜照磨和餘鬥、紫氣樓與白玉京的關係,實則一語中的。

姜照磨落在紫氣樓,憑欄而立,一擡臂,讓所有紫氣樓姜氏道官都別來這邊煩他,與他扯些噓寒問暖的客套話。

姜照磨以心聲說道:“餘鬥,如果,如果還有機會接劍一場,你再不要幫我尋求轉身的機會了。你要是不答應,我到時候就跟問劍者聯手,帶着整座紫氣樓造白玉京的反。”

餘鬥點頭道:“好。”

紫氣樓的姜照磨,有點類似待在陳山主身邊的貂帽少女,抑或是蠻荒的蕭愻,好像誰都不知道,他們下一刻會做什麼。

先前寧姚離開集靈峰神道臺階頂部,御劍飛昇,動作輕柔,抱住“接連兩場散道”之後的貂帽少女。

已經跌境到玉璞的少女,拿貂帽遮住了臉龐,也不知是白景覺得自己太沒用,還是謝狗不敢看後邊小陌補缺的處境。

飄落回落魄山,謝狗已經收拾好情緒,站在山主夫人身邊,一點一點往上移動貂帽,只敢露出些許眼眸,小心翼翼瞧着天上。

寧姚柔聲說道:“你現在是玉璞,就算瞪大一雙眼睛也看不真切。”

謝狗一聽這個就火大了,立即重新戴好貂帽,先使勁扯了扯,晃了晃腦袋,再雙手叉腰,“寧姚,你咋個就這麼會安慰人呢。山主真是缺心眼,才找了你這麼個不溫柔的媳婦。”

寧姚伸手揉了揉她腦袋上邊越扯越歪的貂帽,笑道:“我確實不太善解人意,但是要說天底下誰最相信他,你們也比不了我。”

之後就是幾位浩然“雨前雨後”十四境的出手,小陌崩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藕絲”,被天師趙天籟帶離“缺口”,一起去了中土神洲的龍虎山。

謝狗鬆了口氣,撓撓臉。寧姚說道:“我起先還擔心你是故意率先登天,先引誘小陌先生去補缺,你再遞劍,得逞就跑路。”

謝狗咧嘴一笑,坦承道:“登天之前,確有此心。只是臨了,還是作罷。至於爲何這樣,想不明白啊。”

沉默片刻,謝狗以拳擊掌,說道:“上次跟着山主一起遊歷桐葉洲的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山主說了好些觸景生情的道理,其中有兩個,現在想來,就是有意對我說的。”

寧姚好奇問道:“什麼道理?”

“一個呢,是佛家說言語在內之音聲,皆作鼓響。空也不空,不空也空。同樣都是人,有人聲聞緣覺,有人裝聾作啞。”

謝狗說道:“再一個,山下看他人,宜論跡不論心,上山修了道,論心亦論跡,天道自然人道自己,想要知道自己真正是誰,只在千百猶豫過後的一瞬間。”

寧姚點頭道:“既是說給白景聽的,想要人間多出一個謝狗。也是陳平安說給自己聽的。”

謝狗皺眉不語,欲言又止,看了眼寧姚,終於還是沒說什麼,畢竟是位勞苦功高的次席,擔心山主夫人的道心出問題嘛。

寧姚卻是會心一笑,擡起手,在空中劃出一條線,粗略看似直線、細觀則是曲線,解釋道:“是他,也是白景或謝狗。”

謝狗心領神會,“明白了。好有道理。”

寧姚笑問道:“真懂假懂?”

謝狗白眼道:“寧姚,本次席又不是跟甘一般他們坐一桌的,咱們倆可是一樣聰明的天才,瞧不起誰呢。”

貂帽少女勾了勾手指,在那條好似人間水文的線條的上下,便多出了一些“躍出水面”或是“沉入水底”的金色“花朵”與“種子”,而這些種子與花朵之間,又圍繞着那條曲線銜接、纏縛出另外一條金線。

寧姚點頭道:“是真懂。”

謝狗雙手叉腰,哈哈笑道:“換成小陌就要抓瞎。”

寧姚問道:“那你還這麼喜歡小陌先生?”

謝狗嘿了一聲,說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貂帽少女抹了把嘴,唉,道侶名分是沒跑了,最好今晚就進洞房,講究那些繁文縟節做啥子,隨便拿塊紅頭巾換了貂帽,將那小陌綁進來,往牀上一丟,她掀了紅蓋頭,嘿嘿嘿……

但是內心深處,先前非要與山主和山主夫人較勁,爭個“人間第一雙道侶”,確是難辦了啊。

寧姚笑道:“小米粒暗示過了,你這是抄襲吧。”

謝狗唉了一聲,“朱先生說啦,讀書人不叫抄襲,叫借鑑。別裁僞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吾師。”

謝狗以心聲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寧姚說道:“遞劍。”

謝狗愕然,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山門那位,我現在就更打不過了啊。”

她們身前,那條看似筆直一線卻曲折不一的微妙水文,便是“陳平安”,或是“謝狗”,人神之性,大道之行,就是如此光景,其實分不出兩個。不管是誰做主,終究都會說差不多的話,做差不多的事,但是偶有一些心跡和行跡,種子花實互爲因果,“它們”表露出來,就是一些外界不理解的言行舉動,正如洞悉人心之賢者所謂的離羣索居者,不是神靈便是野獸。

崔瀺是顛倒主次,卻不是徹底剝離成主賓,一場山水顛倒、造化窟現身之前,“人主”遊歷人間,一場書簡湖,讓陳平安從自以爲是的“無錯”和“希望”中走向無限的失望和、遠超自身承受能力的絕望,當年崩碎的豈止是一顆金色文膽,而是讓陳平安離開驪珠洞天的家鄉小鎮之後,越與天地接壤越越是茁壯成長的神性,連同人心一同徹底崩碎,造就出一個巨大的坑,那就是“心湖”,要讓陳平安一輩子都無法親自填平“它”。

錯誤和遺憾,註定成爲永久的存在,你只是把事情給熬過去了,缺漏的人心,卻會如影隨形此生此世一輩子。

崔瀺最狠之處,在於他的那封類似遺書的密信之中,故意陳平安說了書簡湖那些枉死之人的結局,都不錯。

表面上,是讓陳平安寬心,因爲只看結果,書簡湖若非遇到一個賬房先生,只會繼續世道塗潦,人心鬼蜮很久。

實則卻是讓陳平安在“事”上絕無親自改錯、補救的機會了。

總之就是絕不會給陳平安自認“仁至義盡,問心無愧”的機會。

任你繼任大驪新國師,手握實權,一座小小書簡湖宛如彈丸之地,又能如何?當年枉死之人,便不死了?退一萬步說,任你術法通天,躋身了十四境甚至是十五境,隨意逆轉天地光陰,但是隻要你始終不願自欺欺人以欺天,這份愧疚,你就要乖乖受着,尤其是將來當真躋身十五境了,陳平安又豈能做到自欺……

走出造化窟,跨海登岸,恰似一尊“神主”如草芥飄零陌上。

在那之後的“陳平安”,何等心思縝密,何等心機深沉,毫不猶豫散去所有師兄積攢下來的功德,縫補地缺,繼任國師,立即有了四手準備……被宋雨燒勸阻成功、容得仰止苟活於世而不殺之……山巔論道一場,於玄都要佩服不已,心悅誠服稱呼一聲陳道友。在那蓮藕福地,比老天爺還要老天爺,環環相扣,精心佈置天下……要輔佐大驪某任皇帝,去爭一爭整座人間而非浩然的“人道之主”。

這就是神性“做主”的厲害之處。偶有例外,便皆是躍出神性管束的人性。心相天地之內,層層關隘,被拘押的,就是個“無臉”的人性。而人性之“臉面”,便是在靈境觀內,最後一片由崔瀺利用殘留本命瓷碎片打造而出的“陳叢”,兩個人神混淆一片陳平安即是真正的、完整的一,一起走在複雜的人間。

那座用以拘押人性陳平安的大陣,本身就是一座與靈境觀未來道士陳平安人心的銜接之路,是崔瀺趁着三教祖師散道之時,偷偷潛入青冥天下鑿出一條纖細“河牀”,之後人心如水,緩緩流淌,從無斷絕,細水流長。期間“少年陳叢”在那道觀通鋪似睡非睡之時,不就曾經有所言語?

但是崔瀺再狠心,也終究是文聖一脈的首徒,陳平安的大師兄,便趁此空當,送給陳平安一份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

少年陳叢所見風景,彷彿是河牀兩邊的花開遍野,大概就與陳平安要在桐葉洲打造一條百花之瀆,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間風景千萬種,總結起來不過兩個字,皆是“美好”。

世界沒有給予你的這份缺憾,大師兄勉強爲之,補上。

先前在高臺,道士施舟人用以譏諷、可憐或是挖苦陳平安的那句童年與少年如何,也就是道力太弱,術算太過稀爛,道士不曉得崔瀺的所作所爲。興許這就是鄭居中去了高臺,卻懶得跟道士多說一句話的原因所在,實在是雙方本就沒得聊。

創造出蠻荒“英靈殿”的大妖初升,最終身死道消於這座英靈殿。

蕭愻與那鄭居中都不是什麼矯情的,對待聯手一事毫無芥蒂,蕭愻不怕被鄭居中給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了去,就像大驪地支一脈瞧見了吾洲,也不怕被瞬殺。蕭愻心中有數,鄭居中這尊魔頭做事是匪夷所思的,卻不是那種不擇手段、計謀全靠下作的路數。既然雙方約好了一起在蠻荒天下立教稱祖,哪怕只是口頭約定,蕭愻也信得過他。

初升手段盡出,奈何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他這邊,煉化了整座英靈殿的蕭愻尤其狠辣,不但毫不擔心鄭居中將他們廝殺雙方的道給一起嚼了煉化了,她竟是祭出了一把至今爲止都沒幾個人曉得神通根腳的本命飛劍。

再加上鄭居中的“添油加醋”,大妖初升被蕭愻一拳砸得凹陷入石壁間,丟了那根破碎不堪的柺杖,肩頭一晃,拱出一座石窟洞府似的“坐化之地”。

這頭遠古大妖看了眼懸在外邊的蕭愻,羊角辮也斷了一條,整張略顯稚氣的臉龐血肉模糊,她擡手將些許臉皮撕掉。

初升端坐在石窟之內,輕輕抖了抖袖子,神色複雜,問道:“若是浩然侵佔了蠻荒,一座天下名實兼備,你該如何自處?”

蕭愻抹了把臉,白骨累累,抖動手腕,揮灑鮮血,“老畜生大可以放心死翹翹,我與浩然修士,這輩子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初升點了點頭,視線偏移,“十分好奇,鄭先生此生修道,歸根結底所求何事?”

其實鄭居中跟着蕭愻進入這座英靈殿的那一刻,初升就已經很清楚自己的結局了。

鄭居中現身蕭愻旁邊,說道:“大道懸殊,人間岔流,說了你未必能夠理解。”

蕭愻躍躍欲試,嚼了初升這副道身,再慢慢歸攏道意和將其精煉,自己這條不走純粹劍修的十四境道路,戰力,就比較夠看了。

怕就怕大妖初升狠狠心,來個連金丹、元嬰和魂魄一起炸開的手段,那這場架就是打得確實酣暢淋漓,卻要賠本極多了。

初升笑道:“不用着急,回頭任你嚼個乾淨便是。”

蕭愻伸手拍了拍羊角辮,好像有些意外。

鄭居中再次拍散一道突兀出現在心相天地之內的劍光。

霧影儘量語氣和緩,說道:“姓鄭的,差不多點得了,小心劉羨陽就這麼斷了長生橋,惹惱了陳平安,直接送你一場天殛。”

沉默片刻,初升雙手疊放在腹部,整個人的道氣漸漸平和下來,問道:“鄭先生,你覺得我這輩子謀劃來算計去,可不可笑?”

鄭居中說道:“登天一役之前,妖族初升是豪傑。天地通之前,蠻荒初升是梟雄,總而言之,大妖初升是妖族的英雄。”

初升眼神驀然明亮,“鄭先生,我初升,當真配得上這份評價?!”

鄭居中點頭道:“當得起,配得上。”

初升大笑一聲,連說幾個好字,也如那回光返照一般,“鄭居中,蕭愻,兩位道友,人間妖族,蠻荒天下,以後就有勞兩位多加照顧了,受累。”

初升拱手道:“在此先行謝過,有緣與兩位道友一會,道士初升無憾矣。”

鄭居中打了個稽首,“幸會。”

鄭居中踹了蕭愻一腳,後者只好不情不願,雙手抱拳,算是承諾一番,“初升道友,什麼照顧不照顧、受累不受累的,我蕭愻不作半點保證,但要說讓浩然修士吃苦頭,肯定是分內事。”

初升會心一笑,說道:“蕭愻道友,你是極少見的學道人,那我就只與你說點心裡話,善惡無妨,由人分說,但是學道生涯茫茫無期,總要尋見一二錨點,纔不至於讓吾輩道心如浮萍漂泊荒野啊。共勉。”

蕭愻愣了愣,實心誠意一句,“初升道友,我不嚼你真身便是。”

大妖初升閉上眼睛,朗聲笑語久久迴盪在石窟間,“嚼了!爲何不嚼,此身無非是復歸人間,我如此,我輩亦然……”

最早那條天地通的兩條金線,天下到了人間,地上的那條金線,終究徒勞無功,徹底消散。

周密最終剩下了將近三成的粹然神性,若非真身離開新天庭之時,沒有吃掉火神阮秀,還能剩餘更多。

卻不是周密來不及如此作爲,實在是做不到。遠古五至高,持劍者選擇認主陳平安,她那份高出天外的殺力還在,但是終究被“除名”了,阮秀是唯一一尊新舊皆同的五至高之一,始終高居火神王座。周密登天之前,是必須帶着已經吞併水神李柳所有神性的阮秀一起,登天之後,則是始終找不到一條既不傷新天庭分毫、還能將阮秀神性大道兼併的道路。

蠻荒天下收下了叛變的隱官蕭愻,蕭愻也確實在攻伐浩然期間建功立業。新天庭也必須收下火神阮秀,阮秀也確實未曾與周密爭道,幫助他一起分擔三教祖師散道和之祠登天補缺的大道衝擊。

周密站在高臺之上,久違的人間氣味。

爲了今天的兩場天地通,陳平安的神性與人性,在登天那一刻才真正的剝離開來。

此刻神性陳平安,宛如一尊自我封正的人間神靈,他當然是輸了,不過人間贏了。

周密看着這個“年輕人”,粹然金色,披頭散髮,赤腳而立。

第一條天地接壤的金線長柱已經塵埃落定。

第二條天地通金線也已經收斂了無限的金光。

新天庭,三教祖師動手了。一萬年了,先後兩次登天,終於要爲一部名爲神道的篇章,畫上個力透“人間”紙背似的句號。

三教祖師各自看了眼人間,霎時間,新天庭所佔據的無垠虛空,驀然開出了一朵紫金色的蓮花,花瓣上寫滿了人間的文字。

之祠手託蓮花,重歸沉沉夜幕的人間,大放光明。

三教道法併攏唯一,先斬斷周密始終留在新天庭的神道根腳,再如劍光直落人間,直接將整條金色長線摧破,層層粉碎。

之祠也最後看了眼人間,是那蠻荒某地。

高臺之上的周密身形飄晃不已。

蠻荒那邊,重新收取綬臣、流白和周清高三尸的後手,終究是被鄭居中給攪黃了。大勢一去,滿盤皆輸。

何況人間即便重新多出一個蠻荒文海,只要沒辦法做成瞬間即是十五境,對於一心志在再造天地人間的周密而言,實在是沒有任何意思了。白帝城鄭居中,甚至是餘鬥和白玉京,五彩天下寧姚,中土文廟,西方佛國……都不會讓那“瞬間”來到人間的。周密也不想再與他們廢話半句,不想再瞧見任何人間學道人的嘴臉半眼,成王敗寇而已。

高居王座、單手支頤的阮秀,擡起一隻手,雙指捻出一粒金光,就像從一座高聳入雲的巍峨金山當中,鑿出了這麼一點。

但是整座新天庭就因爲失去了這微不足道的一點,就開始崩塌。

先前一場天地通,他們就像當了萬年的鄰居,但是周密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對方亦然。

一個持刀堵路的愣頭青,一個老謀深算、心有大恨,先前大概都是想要做掉對方再說點什麼?

周密看了眼開始破碎的新天庭,笑着搖搖頭。

有朝一日,你陳平安,不是人間的餘鬥,便是天上的周密。

周密將無數個念頭悉數打散,最終有了一個決定。

最後剩下的三成神性,也能讓他做成一樁事情了。

他要與三教祖師與之祠的那道“劍光”,來一場硬碰硬,給人間留下一個窟窿,算是他周密送給人間所有煉氣士的一個噩耗,一個所有山下凡夫俗子的驚喜。

此後百年千年萬年,天地靈氣都將歸於“此地”。

人間的所有修道之人,你們從今天起,要抓點緊啊,可以瘋狂汲取神仙錢的、法寶的、山水的、所有“他人”的所有靈氣了!

你們施展的每一份神通術法、修煉或是祭出的每一件法寶,絲絲縷縷的、驚天駭地的靈氣,都將原原本本歸於此地。

不是人人皆有神性嗎?此後整座人間,便變作一座漸漸沒了天地靈氣、卻是香火嫋嫋愈發鼎盛的神殿好了。

哈哈,又一座新天庭的雛形!

天下劍光。

周密變作“地上”。

第三座天地通。

兩線轟然撞擊,人間頃刻間出現了一個宛如無底的混沌漩渦,周邊的天地靈氣瘋狂涌入其中。

五座天下,天外的無數星辰,都隨之緩緩傾斜。

持劍登天的陳平安,身形飄落在處處都在崩塌新天庭,人身如一件將碎未碎的瓷器,高居王座的阮秀神色淡漠,與之遙遙對視。

陳平安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這次變成了他來“天下”。

一劍斬向那道漩渦。

落魄山之巔,寧姚卻是搶先一步,雙指併攏,她在眉間割裂出一條道痕,“給我斬開這方天地!”

言語之間,五彩天下的大道屏障最高處,如同豎立起一道金色的巨大豎眸,天地共鳴,“遵旨!”

落魄山的山腳,道士仙尉,站起身,再不看地上。

“人間第一位道士”,只餘下一副軀殼給道士仙尉和一支失去所有道意的木簪,彷彿作爲一場無聲的離別贈禮。

起始於五彩天下的一劍先行斬開漩渦,漩渦如大道就要復原。

又被一劍斬開更多,持劍者身形崩散開來,神性已經飄零,人性道上隨行。

一道青色身影伸手一揮,微笑道:“喂,山主,醒醒。醒了再好好睡一覺。”

隨後這位道士的青色身影,笑言一句“休要癡頑”,道如青天,將那漩渦輕輕驅散。

周密眯眼擡頭望向那幅波瀾壯闊的畫卷,低聲喃喃,此生收官,也算精彩。

鄭居中抖了抖兩隻袖子,竟是沿着大道餘韻的登天路,徑直去了從今天開始就是“舊天庭”的地方。

他從袖子裡邊分別丟出那團霧影和三次問劍的劉羨陽。

鄭居中的這個舉措,嚇了所有人一大跳。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又來?!鄭居中是要做什麼?!

劉羨陽轉頭望向那位熟悉的女子,揮揮手,嬉皮笑臉道:“阮秀姑娘,好久不見啊。怎麼瞧着瘦了些,天上這麼個大碗裡都沒肉吃嘛……”

顧璨擔心節外生枝,怒道:“你給我閉嘴!”

不曾想阮秀笑着點點頭。

鄭居中問道:“是?”

阮秀點點頭。

他跟陸沉都猜對了,整座人間,就是當年遠古天庭那位存在的道化所衍生,道之延伸。

簡而言之,所有人,山河,某種意義上,都是那個一。故而不單單是陸沉是一,誰都是一。

佛家說人人有佛性,當然是對的。那麼人人有神性,更是自古而然。

鄭居中笑道:“如此也好。”

阮秀離開王座,駕馭起那艘柏舟,她也不看人間,只是就此遠去。

劉羨陽問道:“老鄭啊,他沒事吧?”

鄭居中說道:“湊合。”

不給劉羨陽追問的機會,鄭居中已經率先返回人間,重返蠻荒。

顧璨微微皺眉。

劉羨陽嘖了一聲,環顧四周,妙不可言,想起小時候在那座行亭牆壁上的“題字”了,也算名副其實高高在上了一回?

不管怎麼說,人間終於再無周密。

也不知道此後萬年是好是壞。

能否迎來真正人心向上的太平世道呢。

也許不會,可能會,大概希望會等來失望,失望凝爲絕望,興許希望會迎來更多的希望,說不定絕望裡邊也會蹦出一粒希望的光亮,明天的事兒誰知道呢,誰敢說一定如何呢。

昨日的人間處處英雄冢,今天的人間也有溫柔鄉。明兒如何明兒說,且將希望放後邊。

天地間。

一葉落。

晃悠悠。

寧姚抱住他,她輕聲道:“回家了。”

人間大地萬山朝奉請。

雷鳴過後即溫柔繾綣。

外鄉劍修,早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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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3-11 17:30:42
第1343章  看書人

落魄山。

道士仙尉撓撓頭,總覺得匪夷所思,只是好像有個心聲在腦子裡邊迴盪,更像是縈繞在木簪上邊的嫋嫋餘音,年輕道士只好一邊擺弄着木簪,一邊快步走上山去,終於在那集靈峰之巔,找到了蹲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兩顆腦袋,與青衣小童和黑衣小姑娘說了句,山主很快就要回家了。

小米粒與陳靈均相視一笑,擡起手,他們一擊掌,好嘞,明天就闖蕩江湖去啦。

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

暫時在此做客的那位青年劍修,眉眼舒朗,並無半點愁緒。

依舊是俊逸容貌卻已滿頭白髮的趙天籟笑道:“天師府代代相傳的一劍一印,未必就真的毀了,真正的法劍與法印,是貧道在內所有龍虎山道士的……在道在行。”

小陌點頭道:“深以爲然。”

趙天籟說道:“小陌先生不如在府上休歇幾天?”

小陌卻是婉拒道:“我就不留在這邊叨擾道友清修了。”

趙天籟笑着點頭,“理解。”

小陌直接祭出三山符,去往跨洲落魄山,境界一低,到了山巔,就開始身形搖晃起來,被一個貂帽少女得逞抱住,她哈哈大笑。

那頭盤踞高臺、圍成一圈的十尾天狐,輕聲問道:“天師,當真半點不心疼?”

趙天籟以心聲微笑道:“怎麼可能。只是不這樣公開揚言一句,回頭在祠堂那邊怎麼跟人解釋。”

她會心頷首,嫣然一笑。

蠻荒天下,東南方向的那座無名洞府,鄭居中身邊站着幾位新收的不記名弟子。

片刻之後,陸沉嚷嚷道:“陳道友!哪天得閒了,記得救救小道唉,晚點不怕,記得來啊。”

青冥天下,白玉京餘鬥瞥了眼歲除宮姚清,後者一挑眉頭,沒好氣道:“你瞅啥。”

天外。

不理睬顧璨一次次的催促動身趕路,劉羨陽戀戀不捨,只是看那肉眼可見“神道崩塌”的一幅幅實在畫面,揉了揉下巴,唏噓不已,“說沒就沒了,怪可惜的。”

顧璨冷笑道:“劉大爺心真大,還擱這兒可惜呢,要是再不消失,誰來打破?你?卯足勁的三場問劍,給鄭居中撓癢癢……”

劉羨陽說道:“我也不跟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一般見識。”

顧璨倍感無奈,他現在的處境,去了那條漸漸淡薄起來的青道軌跡,只會……他只好說道:“劉大爺,劉劍仙,劉宗主,劉新郎官兒,真可以啓程了。”

劉羨陽點點頭。

就在此刻,卻見那不可以道里計的極遠處,飄來了一尊虛無縹緲的身影,對方神色古怪,瞧着他們兩個傻了吧唧不肯走的貨色。

劉羨陽有些難得的自慚形穢,這位就是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現在看來,風神氣度,皮囊之好,也太不講道理了些。

顧璨立即問道:“前輩,我們這趟返程,要花費多少光陰?”

之祠看了眼那條漸漸淡去的青道軌跡,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微笑道:“估摸着怎麼都該在路上花費十年光陰吧,再多聊一句,就晚幾年。比如現在我們這麼一閒聊,就又難說了。”

顧璨深呼吸一口氣,算了,就跟着劉羨陽這個王八蛋在無垠虛空慢慢飄蕩好了,只是萬一走了條岔路,比如方向不對……

劉羨陽作揖道:“前輩有什麼要交待的,晚輩可以幫忙轉述。能幫上忙的事情,我也會力所能及做了。更多,實難承諾。”

之祠點點頭,是個有心的後生,即便冒險,極有可能耽誤了自己的婚禮,往後拖延很久,也要留在這邊賭一賭。

大概是天地翻開新篇之際,就看到這麼個還算靠點譜的年輕劍修,之祠心情轉好幾分,瞥了眼顧璨,說道:“你先前逞一時意氣,選擇自碎的,不是真正的肉身,而是你顧璨的本命瓷。至於你的那副真實肉身,估計早就被鄭居中藏在某地了,回去之後,自己去跟他討要,不過鄭居中未必肯賣我什麼面子。”

說到這裡,之祠擡起手,雙指併攏凌空虛點,當場寫下了一部道書,劉羨陽跟顧璨只是看了開篇幾句,便目眩神搖起來,再不敢多看一眼,之祠隨意施展了數百道禁制,“合上書籍”,推向顧璨那邊,“關涉三教根祇的些許真意,這裡邊都有一點,開卷有益的說法,總是不假的,就此溯流去尋找源頭也好,憑此衍生出新鮮的別解也罷,都看他鄭居中自己的讀書本事了。”

顧璨作揖致謝一句。

之祠打趣道:“攤上你這麼個死不愧改的癡頑禍害精,也該是他陳平安有此一劫。”

不過話說回來,所幸也是這點冥頑不化,成爲解開這個死局的關鍵之一。人間多少有心栽花,無心插柳,終究都是一段風景。世人可不見,人間不可無。

劉羨陽唉了一聲,看似偏袒起來顧璨,“之祠前輩怎麼還罵上人呢,顧璨都這副德性了,前輩就別再傷口上撒鹽了。”

之祠望向間隔着無數星辰的遙遠人間,微笑道:“一句‘知我者,二三子。’何其不幸,何其幸運。你們都算好的了。”

回過神,之祠說道:“劉羨陽,我確實有事相托,不過你是儒家書生,正人君子,我也不與你做什麼買賣……”

顧璨笑呵呵。好,很好,好極了。

劉羨陽一開始還能裝模作樣裝豁達,只是終於沒忍住,急眼了,“之祠前輩,你要這麼說的話,可就要讓我寒心了。我也不奢求什麼了不得的道書、嚇死人的功德重寶,總要有雞零狗碎的一二劍訣,懇請前輩傳授給晚輩的,也不是什麼交易買賣啊,德高望重的前輩遇見個心地醇厚的晚輩,便不吝提攜,指點一二,也不耽誤劉羨陽是君子、書生啊。”

之祠搖頭說道:“真沒有。”

劉羨陽確實這位前輩不似作僞,反而就不多想了,笑道:“也好,前輩只管發話。說真的,能夠見着‘道士之祠’一面,多聊一句都是賺的。以後徒弟徒孫一大堆,我這當師父、當祖師爺的,與他們吹牛皮都不用打草稿了,哈哈,想一想就……美!”

之祠耐心聽過劉羨陽的肺腑之言,說道:“你們到了人間,幫忙照顧李槐幾分,他從來心思單純,今後的世道卻要更加複雜了。你們都是當宗主的俊彥人物,又是同鄉,相互間多幫襯點總是好的,大道之行,你幫他一次,他攙扶你一把,各自難關就過去了,才能一起走得長久和高遠。”

之祠看了眼方纔故作倖災樂禍的顧璨,“也是個人精。”

之祠一揮袖子,將青道稍加穩固一番,笑道:“好走。”

劉羨陽先將顧璨收入袖中,循着那條路線,開始御劍返鄉。希望可以趕在五月五這天回到人間,天大地大,娶媳婦最大!

也順便罵那傢伙幾句……只是轉念一想,劉羨陽也就不捨得說什麼重話了。

再一想,劉羨陽便環顧四周起來,跟小鼻涕蟲閒聊。

想來回到了人間與家鄉,所有的明天肯定會比今天更好吧。

柏舟之上,女子癡癡回望人間,收回視線。

她雙指捻住一物,她將一粒心神沉浸其中,神色柔柔,眯眼而笑。那裡邊也有座小鎮,有老槐樹,有水井,有牌坊,也有條泥瓶巷,有個草鞋少年。但是她比她更早去了那條小巷,反正扎馬尾辮的少女比綠袍少女更早見到了少年。

落魄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摔着兩隻袖子,身邊跟着青衫長褂的周首席,一起走在山路臺階上邊,哥倆合計着“副山主”花落誰家。

朱斂摘去了麪皮,恢復了真實容貌,正在廚房忙碌一頓宵夜。

一個風塵僕僕的老秀才站在門口,嚯,這煙火氣,這飯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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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新篇宛如陳平安一個極長的番外,卻也是新人間的一部正文。

在那吾心安處的溫柔鄉里,略顯疲憊卻帶着笑意的陳平安沉沉睡去。

在陳平安即將睡去且一定會醒來的瞬間,他睜開了眼睛,看向我們。

好像在說一句心聲,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劍客。

他看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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