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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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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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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9:18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章 山水印

  老嫗正在灶房忙碌,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後,有些訝異,君子遠庖廚,這可是聖人教誨,雖然也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講究,但不意味著君子賢人們,會自己動手下廚。不過老嫗很快釋然,眼前少年遠遊四方,風餐露宿,再者看著也不像是書香門第的孩子,但是老嫗還真不覺得陳平安能幫上大忙,便讓他幫著做些擇菜的活計,順便幫著盯著燉菜的火候,陳平安沒有堅持什麼,就幫著打雜,最後溫暖的灶房內,砧板上發出老嫗嫻熟切菜時的清脆聲響,咄咄咄,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剝春筍,帶著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嫗隨口問道:「陳公子,你的左手怎麼了?」

  陳平安瞥了眼包紮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礙事。」

  老嫗難得有人跟自己聊天,便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傷了。咱們這棟宅子啊,本就有些年頭了,先前又是虎狼環視的艱難處境,更不敢大肆張揚,至多就是院牆的縫縫補補,夜間也很少掛燈籠,這麼多年,怕嚇著了老百姓,不敢請磚瓦匠人過來幫忙,都是我胡亂搗鼓的,手藝當然很差,好些個青石地磚,坑坑窪窪,連平整都算不上,這要是在州郡大城裡的大家門戶裡頭,不說自家人瞧著礙眼,若是給別家人看見,會被笑話死的,背後肯定要嚼舌頭的,什麼難聽的話都會有,好在老爺和夫人從來不計較這個,這是我的福分。」

  老嫗的語氣平緩,如靜水流深,百年光陰,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一點點沉澱在心田了。

  這是我的福分。

  這應該就是老嫗最自己人生的蓋棺定論。

  陳平安輕聲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後,也是他們夫婦二人的福氣。」

  老嫗楞了一下,帶著笑意,轉頭打趣道:「你這孩子,瞧著憨厚本分,怎麼也這麼會說話?」

  陳平安已經將所有剝好的春筍,都放在一隻乾淨竹籃裡,抬頭道:「老婆婆,我說的是實話啊。」

  老嫗看著少年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臉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隨口道:「陳公子,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啊,咱們彩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好看漂亮,若是不著急趕路,可以去那邊逛逛廟會什麼的,說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緣嘍。再說公子你雖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這般無正神無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願意扎根在此,當個將軍都尉什麼的,綽綽有餘,到時候娶一位書香門第裡的大家閨秀,不也挺好。」

  陳平安有些羞赧,嚅嚅喏喏,不敢搭話這個話題。

  老嫗轉過頭,瞥了眼眉眼頗為周正秀氣的少年郎,會心一笑,輕聲道:「知道嘍,陳公子肯定是有心愛的姑娘了。」

  陳平安憋了半天,紅著臉問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歡的那個姑娘,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她,我當時說不喜歡,結果現在去找她,再跟她說我喜歡她,你說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騙子啊?」

  「陳公子你這話說得可真繞。」

  老嫗情不自禁笑出聲,一鍋菜悶著,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問道:「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說喜歡她?膽子小,難為情?還是覺得點頭說是,會在姑娘面前丟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陳平安自信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誠心誠意的答案,「我傻唄。」

  老嫗這下子是真被逗樂了,笑得整張蒼老臉龐都柔和起來,「我覺得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應該不會生氣的。一個姑娘,如果有被人喜歡,而且那個人喜歡得乾乾淨淨,怎麼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苦惱,將一竹籃子春筍端到灶台旁邊,「可是那個姑娘跟我說過,她只喜歡大劍仙……」

  老嫗忍住笑,「呦,那可真是難為你了,大劍仙,怎麼都該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公子天資多好,曾經還在神誥宗那樣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躋身中五境,達到傳說中的洞府境,陳公子,婆婆給你一個建議,你就跟那個姑娘商量商量,看不能把大劍仙這個要求,變成小劍仙,一般的劍仙?比如洞府境太高了,四境五境怎麼樣?要知道天底下的劍修,境界再低,還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經很了不起。」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姑娘所謂的大劍仙,肯定最少最少也是十二境啊!

  哪怕寧姚真再好商量,答應自己給往下降一降,估計怎麼也得是風雪廟魏晉那種劍仙境界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提醒道:「婆婆,菜好了。」

  老嫗趕緊起身,掀開鍋蓋,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進了菜盤,讓陳平安端著那盤下酒菜,送去三進院子的正房大堂,還讓他送完這碟菜就不用回來,就在那邊吃菜喝酒,之後她來端菜送酒便是,陳平安一溜煙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嫗佯裝生氣的模樣,陳平安笑問道:「老婆婆,我來拿酒,而且我跟楊老爺打過招呼了,他答應送我酒喝……」

  說到這裡,陳平安摘下酒葫蘆,晃了晃,笑容燦爛道:「裝滿為止。」

  老嫗從一隻紅漆老舊櫥櫃拿出酒勺子,然後笑著指了指牆根幾隻大酒罎子,「搬一罎子沒開的過去,邊上有一罎子是開了泥封的,還剩下小半罎子的自釀土燒酒,你可以裝酒葫蘆裡,怎麼都夠的。」

  隨後老嫗便不管蹲在牆角勺酒入葫蘆的少年,自顧自炒菜,最後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就捧著一酒罎離開灶房。

  老嫗笑著轉頭看了眼,少年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老舊平常,並不起眼,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是個酒鬼啦?

  就不知道見著了那位心儀的姑娘後,是變成一葫蘆的喜酒,還是斷腸酒嘍。

  不過老嫗當然還是希望少年能夠得償所願,如公子小姐這般成為老爺夫人。

  三進院子的正房,其樂融融。

  古宅男女主人,倀鬼楊晃和名為鶯鶯的樹魅女鬼,坐在左手邊,大髯刀客被請為上座,徐遠霞是豪爽性子,也懶得推脫,道士張山峰坐在右邊,陳平安端菜送酒過去後,便開始暢飲,女鬼便有些滑稽了,極長的樹根從綉樓那邊如青藤蔓延,從房門繞入正堂,為了不掃興,她還有意帶了厚實面紗遮掩容貌。

  大髯刀客先前便問過了是否有什麼仙家法術,能夠幫助那位可憐女子恢復容顔,楊晃苦笑搖頭,並不藏掖真相,詳細說過了其中緣由,原來涉及到神誥宗的青詞寶誥、一樁旁門左道的陣法秘術,以及古榆國祖宗榆樹的木芯,極為駁雜絮亂於古宅陣法與古榆木芯融為一體,無法挪動了,而此地方圓數百里的山水氣數,本就是一處亂葬崗,兩百年前彩衣國遇上一樁可怕瘟疫,十數萬人染病暴斃,大多胡亂隨意葬在胭脂郡此地,歷代彩衣國皇帝都希望改變此地風水,但是哪怕當初一位觀海境的道家神仙,雲遊經過彩衣國,被皇帝召見,親臨此地,諸多布置,光是兩次羅天大醮,就耗費了近百萬兩銀子,只可惜好了沒幾年,便又恢復成瘴氣橫生、鬼魂遊蕩的凄厲場景,真是神仙都束手無策。

  根子還在這處地界的風水之上,既是女鬼的救命藥,也無異於飲鴆止渴,終有一天會墮入惡鬼,這一點倀鬼楊晃直言不諱,女鬼亦是坦然,原來夫婦二人早已約好,真到了那一天,便雙雙自盡,以免禍害一方百姓。

  其實古榆木芯天生清潔,只是他當時著急換留住女鬼鶯鶯的魂魄,加上之後病急亂投醫,才使得她只能一步步魂魄惡化,若是能夠持續汲取天地清靈之氣,其實她有望恢復靈性,甚至反哺當地氣運,成為類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為古榆樹的關係,必然與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秦姓山神卻只能是腐壞山水。

  最後楊晃豁達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這棟宅子就該無人無酒也無菜了,所以希望徐遠霞在內三人,最好在這之前多來此地,好歹還能有個乾淨廂房被褥作為歇腳的地方,還能如今夜這般天南地北,相談甚歡。

  涉及到一地數百里山水的龐大氣運,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都無言以對,實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為只有十境練氣士,才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十境可稱聖,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維奉承,因為上五境的神仙實在太過少見,十境修士卻需要牢牢占據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長時間積攢修為,面壁破境,偶爾也會跟山下的帝王將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聖人,道家的陸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羅漢,這些俗稱,皆在此列。

  陳平安如今喜歡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會太多,大髯刀客卻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格,道士張山峰酒量比陳平安還不如,偏偏臉皮子薄,被楊晃和徐遠霞一勸兩勸,就半碗半碗一口飲盡,使得陳平安最後只敢每次給他倒些許燒酒,即便如此,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還是搖搖晃晃,滿臉紅光,說話嗓音也大了許多,跟大髯漢子聊江湖見聞,跟士族出身的倀鬼楊晃聊詩詞,很是開心。

  老嫗隔三岔五就會端來一盤菜肴,見一罎子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壇過來。

  主賓盡歡。

  在第二壇酒就快要見底的功夫,一聲哀嚎驟然響起,「楚兄楚兄!你上哪裡去了,莫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響起,「小道士,姓陳的,你們怎的也不見了,難道是給惡鬼妖魔抓了吃掉嗎?不要啊,宅子裡的妖怪,你們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後單獨吃我啊……」

  老嫗當時正端來一盤菜,就要去安撫那個姓劉的官家子弟,解釋緣由。

  陳平安趕緊起身說他去好了,老嫗一想也對,若是她去了,估計那個可憐書生就要嚇昏過去了。

  劉姓書生被陳平安拉著走入三進院子的時候,兩腿顫顫,嘴唇鐵青,瞧見了大髯刀客後,稍微好轉,只是當他看見後門繞入正堂的恐怖樹根,兩眼一翻白,差點就要暈厥,被陳平安加重力道握住骼膊,立即給疼醒過來,書生哭喪著臉抱怨道:「讓我暈過去就好了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實在不行,就喝酒壯膽去,醉死拉倒,這點膽量總該有吧?」

  劉姓書生苦兮兮道:「可以沒有嗎?」

  陳平安給氣笑,斬釘截鐵道:「不可以!」

  小心翼翼看著少年的臉色,不像是為虎作倀的,劉姓書生哀嘆一聲,給自己打氣道:「喝就喝!便是斷頭酒也是酒!」

  上了酒桌,劉姓書生便低頭不敢見人,只管喝酒。

  大髯刀客笑問道:「你這書生,運氣怎麼這麼背,交了那麼個不地道的精怪朋友?還一路遊山玩水,把你騙到這裡來,不過你能夠活到現在,跟咱們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著,是彩衣國的富家子弟?」

  劉姓書生顫聲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裡真沒錢,算不得富家子弟。」

  大髯刀客哭笑不得,「怎麼,我徐某人像是那種劫匪草寇?!」

  讀書人抬起頭瞥了眼大髯漢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大髯刀客不再嚇唬這個文弱書生,突然有些擔憂,「楊兄,那老道士當真會解決了淫祠山神?會不會故意放過,留下來噁心你們?」

  男人搖頭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師叔盯著,神誥宗外門那邊就一定會追查到底,何況每一撥外門子弟的下山磨煉,最終結果的勘驗評定,極為縝密嚴謹,容不得趙鎏擅自主張。」

  楊晃突然臉色微變,「我現在只擔心淫祠山神在官府那邊有靠山,若是趙鎏彎彎腸子,打著不願仗勢欺人的幌子,然後跟州郡高官商議此事,說是商議,其實是私下相授,估計就懸了。一旦趙鎏最後說服彩衣國朝廷和禮部,主動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乾脆轉為正統山神,成為一方山水正神,就會很棘手。雖說彩衣國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國王朝的同類,只是六境練氣士的修為,在自家地盤上,才能發揮出觀海境的實力,此地姓秦的那位,畢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趙鎏從中作梗,幫著他名正言順獲得皇帝敕命,說不定擁有洞府境的實力。來自神誥宗的仙師,隨便說幾句話,彩衣國皇帝都會好好掂量的。」

  說完這些,大髯刀客、道士張山峰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讀書人。

  讀書人有些茫然,什麼五岳正神、淫祠山神,什麼洞府境觀海境,他一個都聽不明白,怯生生說道:「我爹只是個四品郡守,什麼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計聽說都沒聽說過,他幫不上忙啊。」

  大髯刀客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幫忙,只是防止他幫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馬加鞭去拜見郡守老爺,怎麼都別讓那趙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趙鎏在郡守府見著了我徐某人,就會心裡有數了,曉得他的算盤打不響,便是打響了,也要小心咱們去神誥宗鬧,學那老百姓在官衙門口鳴冤擊鼓,口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啊。」

  說到最後,大髯刀客自己大笑起來。

  倀鬼楊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謝過徐兄!」

  大髯刀客突然臉色古怪,喝了口酒,悶悶道:「徐什麼兄,我這歲數給你當孫子都嫌大了!」

  楊晃哈哈笑道:「英雄不問出身,朋友不論歲數!」

  便是那位女鬼,都有些輕微笑聲從面紗後滲出。

  把好不容易積攢出一點膽氣的文弱書生,又給「凄惻纏綿」的笑聲嚇得臉色慘白。

  當晚,年輕道士喝高了,名叫劉高華的讀書人沒敢敞開了喝,生怕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最後四人同住二進院子,陳平安和張山峰隔壁廂房,讀書人和大髯刀客成為鄰居。

  一夜無事。

  天亮時分,道士張山峰起床推門,看到陳平安已經在院子裡練習走樁,比起初次相逢的時候,感覺像是越來越慢了。

  吃過了老嫗準備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辭離去,因為日頭高升,而古宅男女主人因為不喜陽光,就沒有出門送行,站在綉樓那邊,遠遠揮手。

  大髯漢子打著哈欠,眯眼看著越來越耀眼的日頭,懶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道士張山峰在跟書生劉高華聊著胭脂郡的風土人情,劉高華在走出這棟古宅後,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渾然一變,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滔滔不絕,跟年輕道人聊得不亦樂乎。

  陳平安突然轉身走到門檻那邊,對老嫗輕聲說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了麻煩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邊的大驪龍泉縣,寄給披雲山一個叫魏檗的……人,就說楊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陳平安欠了你們好多酒呢。」

  老嫗笑著點頭,雖然沒有當真,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

  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的陽光一樣,雖說在與不在,差別不是很大,可為什麼要拒絕呢?

  陳平安伸出手,遞過去七八顆雪花錢,「大驪龍泉與彩衣國,路途遙遠,這是到時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錢。」

  這棟宅子,早已耗盡了楊晃所有家底,處處捉襟見肘,故而連酒水都是自釀,菜肴都是老嫗去遠處采摘而得。

  老嫗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那幾枚雪花錢。

  寄信去往寶瓶洲最北邊的大驪王朝,當然花錢不少,可卻也絕對不需要耗費七顆雪花錢的誇張地步。

  但是少年一把錢幣遞過來,它們就跟市井坊間的銅錢似的,就這麼一小把,不多不少的。好像拒絕了,或是故意少收幾顆,略顯不近人情,或是矯情,即便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於如何欠下天大的人情。

  老嫗一時間有些唏噓,年紀這麼小,就曉得照顧別人的感受,也不曉得小時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這份分寸火候。

  道士張山峰笑著招呼道:「陳平安,走啦!」

  陳平安唉了一聲,跟老嫗告別,跑出去一段距離後,突然轉身望向綉樓那邊,大聲喊道:「書上說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綉樓那邊的倀鬼女鬼,相視會心一笑。

  雖然夫婦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背負劍匣腰懸葫蘆的少年,就那麼倒退著跑去,再一次跟老嫗揮手告別,「婆婆,春筍炒肉做得好吃極了!下次我還來啊!」

  老嫗站在門口,笑容溫暖,看著那個沐浴在陽光裡的少年,輕輕唉了一聲。

  ————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郡守大人正在官廳那邊處理政務,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坐在素雅簡樸的客廳,喝著婢女送來的茶水,劉高華則帶著陳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書房,做賊似的,因為陳平安跟他討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輿圖,而且必須是朝廷蓋章的那種地圖,劉高華雖然不明就裡,但是想著這次能夠或者離開古宅,還親眼見識過了精怪鬼魅,還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張酒桌上喝了酒,一想到這個,劉高華就豪氣沖天,看誰誰順眼,便拍胸脯答應下來,要幫陳平安偷出一幅彩衣國胭脂郡的堪輿圖,結果陳平安二話不說給了他五十兩銀子,劉高華原本想要說一場患難之交,談錢傷感情,結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銀錠,頓時覺得傷感情就傷感情吧,反正以後重逢見面的機會也不大了。

  劉高華躡手躡腳領著陳平安來到書房,關上門後,一陣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舊卷軸,正是古色古香的一幅胭脂郡堪輿圖,是一幅候補圖,這也正常,這類朝廷欽天監繪製的形勢圖,兩幅正選圖,一幅必然懸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則是交由當地武將保管,只有這幅候補圖才會放起來吃灰塵。

  陳平安確認無誤後,點頭道:「是這個了。」

  他要花五十兩銀子,來買一個極小極小的可能性。

  齊先生曾經說過,如果看到瞧著舒服的形勢圖,就可以拿出那一對山水印,往上一蓋,無需印泥即可。

  陳平安問過了書生那棟古宅在地圖上的方位後,便找了個藉口,讓劉高華去書架那邊挑幾本山水遊記的書籍,趁著書生轉過身去,陳平安手心瞬間多出一對好似「山水相逢」的對章,正是齊靜春雕刻篆文而成,印章質地,則是最好的驪珠洞天蛇膽石。

  陳平安朝著兩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氣,然後看準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輕輕壓下。

  然後沒看出什麼花頭異樣,陳平安便卷起形勢圖,夾在腋下,對劉高華說道:「行了,咱們趕緊走吧,免得你爹發現,到時候我可不管,給過了錢,不會還你的,你被郡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藥材錢。」

  劉高華隨便拿了兩本書丟給陳平安,一起離開書房。

  陳平安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謀劃,多半是不成的,不過這也正常,哪有隨便蓋個印章,就能改變數百里風水氣運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陳平安算錯了一點。

  他當然不是神仙。

  可是篆刻印章的那位教書先生。

  是神仙中的神仙。

  於是,以古宅為中心的方圓數百里,山水顛倒,污穢退散,轉為清靈。

  淫祠山神所在的那座山神廟,瞬間崩塌,秦姓山神金身粉碎。

  哪怕神誥宗的老道人已經放過他一馬,與他私下會晤,傳授錦囊妙計,這讓山神喜出望外,只覺得真是否極泰來,自己終於要行大運了!不再是那個苟延殘喘的淫祠小山神,馬上就會成為神誥宗神仙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

  所以當他金身粉碎的那一刻,始終沒想明白緣由,只是怔怔高坐於神台之上,就那麼煙消雲散。

  神誥宗趙鎏當時正帶著一行小祖宗離開小鎮,瞬間感知到了這番天地變色的異樣。

  老道人趙鎏呆若木雞。

  難道是宗門金童親自出馬了?

  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這等神通吧?

  其餘神誥宗晚輩更是惶恐不安。

  只有那個看似惶恐的小道士,低下頭,眼眸裡滿是笑意,孩子正在竊竊自喜偷著樂,「他娘的他娘的,我就說吧,那傢伙是活了幾百歲的老王八蛋,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時候回到山門見著師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噓,這次我見著了上五境的仙人才行!」

  綉樓那邊,倀鬼楊晃顧不得什麼陽光普照、灼燒神魂,迅猛飛掠來到綉樓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機盎然,靈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彙聚而來,男人滿臉震驚和狂喜。

  女鬼更是直接破開屋頂,任由衣裙下邊的醜陋身軀暴露在陽光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百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順暢。

  楊晃紅著眼睛,無比激動道:「必有聖人相助!說不得就是因為傅師叔的出現,此處景象,落入了神誥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捨大恩下來。不管如何,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男子哽咽起來,猛然驚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記響頭。

  女鬼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誠作揖。

  ————

  站在三進院子的老嫗也是拜了拜天地四方。

  這輩子幾乎從不喝酒的老嫗,沒來由想起去給自己倒上一碗酒,難喝就難喝吧,這輩子活得足夠久了,已是別人的兩輩子。

  老嫗去灶房牆腳根,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勺子探入一隻早已開泥封的酒罎,酒水怎麼只剩下這麼點了,沒道理啊。老嫗楞了楞,有些疑惑,然後皺緊眉頭,最後竟是一陣頭皮發麻,老嫗丟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突然笑了起來,重新去勺了小半碗酒水,然後走出灶房,坐在遊廊長椅上,望著安安靜靜灑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陽光,老嫗小口小口喝著酒,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得這麼閒適無事,手頭無事,心頭也無事。

  之前也是這般陽光和煦的日子裡,有個名叫陳平安的北方少年,背著木匣,倒退著小跑,笑著與老嫗揮手告別。

  腰間掛個朱紅小葫蘆,裡頭有酒有劍有江湖。

  原來是一位酒鬼劍仙少年郎。

  老嫗喝著酒,笑著想著,這麼好的一位少年,那麼他喜歡著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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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6 00:26:14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一章 看熱鬧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過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輿候選圖,家賊劉高華有些心虛,覺得五十兩銀子有些燙手,便想著補救一二,就將大髯刀客三人晾在客廳,自己跑去他爹處理政務的官廳,說是自己這趟出門遊歷,遇上了書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漢子,是一位名動江湖的江湖豪俠,便是郡內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敵,萬萬怠慢不得。還有一位龍虎山張天師,背負一把桃木劍,家學淵源,殺妖降魔,手到擒來。最後一位姓陳的,更是了不得,別瞧著少年模樣,其實是八九十歲的高齡了,只是「修道有成,顔如少童」而已。

  兒子劉高華這番天花亂墜的吹捧,把郡守大人給說得將信將疑,略帶著一絲忐忑,帶上了一位見多識廣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廳招待貴客,結果劉郡守大失所望,男人確實沒見過諸多神怪精魅,可是看人的眼光,真不差勁,打過招呼之後,落座喝了杯茶,就興致缺缺,讓劉高華好生款待三位貴客,就找了個由頭返回官廳。

  一路上,劉郡守搖頭道:「什麼豪俠天師,名不副實,坑蒙拐騙到了我家府上,真是膽大包天,若是之後膽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讓他們牢底坐穿,把牢獄飯吃飽。」

  老幕僚輕聲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於,年輕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說,那名刀客是確有幾分真本事的,府上護院肯定不是對手,劉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經遊歷江湖二十餘年,見識過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師,在咱們彩衣國南方,都是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僅論氣度,大髯漢子毫不遜色,目露精光,氣度森嚴。」

  郡守點了點頭還真有幾分道理。」

  老幕僚小聲提醒道:「劉大人,你想一想,駐守本州的那位將軍大人,是公認的四境大宗師,咱們曾經在筵席上遠遠觀望,當時就覺得哪怕喝酒談笑,卻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概,很是嚇人,仔細回想,那位自稱姓徐的江湖人,是不是與之有幾分相似?」

  劉郡守皺了皺眉頭,「聽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攏一番?可是聽說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擲千金才算英雄氣概,若是只拿出幾兩銀子做盤纏什麼的,不是客套情誼,反而是羞辱,會得罪那幫江湖莽夫,本官向來為官清廉,並無盈餘,能夠出手,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還要跟郡城富豪借銀子?」

  說到這裡,一郡父母官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這般滿是銅臭氣的關係,本官不要也罷。」

  讀書人看待江湖漢,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讀書人,其實心底還是瞧不上眼的。

  老幕僚心中嘆息,自己送上門的江湖關係,這位劉郡守都接不住,也怨不得一手好文章卻只是四品官了,更何況劉郡守的座師房師,如今還是彩衣國的公卿高官。如果換成他是郡守,別說是跟富人借錢,就是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假設那位大髯刀客,是一位三境小宗師的江湖高手,只要關係到了,那麼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再說了,人情人情,沒有人情往來怎麼有人情,想著事事別人求己,可不是為官之道啊,與郡城豪閥大族有點往來,借幾百兩銀子而已,真是你劉郡守丟了面子?錯啦,是你給那戶人家面子呢。只是這些事情,劉郡守不愛聽,覺得有辱斯文,老幕僚一次兩次說過之後,就心裡有數。

  一想到這裡,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場如此彎彎曲曲,江湖上何嘗不是如此?他在隱姓埋名之前,事實上曾經為一位彩衣國南方江湖的盟主擔任心腹謀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還是人間細事多如毛,任你英雄蓋世,滿腔意氣,用不了幾年就會被磨損殆盡。想當年老盟主何等豪氣干雲,最後不一樣落得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劉郡守不冷不熱地離開後,劉高華有些尷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幾間客房都騰不出來,大髯刀客便讓劉高華帶著去往最近的客棧落腳,只要那神誥宗老道人進入郡城府邸,就趕緊通知他們三人,劉高華連連應下。

  因為地段好,又是老字號,客棧生意興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還值點錢,硬是拿出了三間客房出來,而且沒敢坐地起價,而劉高華從頭到尾也領這份情,全然沒意識到客棧掌櫃的心疼割肉,這讓大髯刀客看得好笑,就連道士張山峰都直搖頭。

  人情世故,也是學問。這些學問,聖賢書上教的不多,但是江湖裡頭有,陳平安便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其實之前泥瓶巷杏花巷這樣的市井坊間,也有。

  三人在大髯漢子房間閒聊,自然而然聊起了這趟古宅之行,說起了張山峰的那張神行符,徐遠霞問過了價格之後,得知竟然如此昂貴,便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俱蘆洲道士,笑言下趟斬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穫才行,張山峰雖然窮怕了,但是絲毫沒有怨天尤人,這倒是讓徐遠霞刮目相看,漢子可是知道修行路上,練氣士積攢家底,何等重要,對於一些個山上仙家的門道規矩,闖蕩南北的徐遠霞所知甚詳,練氣士修來修去,修心修力,修的更是真金白銀,如果年輕道士一直這麼入不敷出,肯定很難往高處走,再好的心性,都經不起這種鈍刀子割肉。

  經過閒聊,陳平安第一次具體瞭解練氣士下五境的風光。

  之前那次跟「弟子學生」崔瀺作伴從大隋返回,因為當時林守一已經是半個山上神仙,陳平安就有些好奇這些,一次難得的兩人閒聊,陳平安破天荒主動問起了修行練氣的事情。

  結果少年崔瀺當時直翻白眼,撂下一句,下五境?都是垃圾啊,聊那個多沒勁,簡直就是有損先生的高山流水,先生,咱們來聊聊上五境吧?想當年學生我好歹是十二境……

  當時陳平安對他成見頗深,就不願意聽白衣少年誇誇其談,起身去遠處練習立樁劍爐了。

  陳平安如今想來,是不是挺傷崔瀺自尊的?「好歹」曾經當過十二境的仙人,還跟白帝城的城主在彩雲間下過棋……

  陳平安撓撓頭,低頭喝了口茶,但是心裡想著的,卻是後悔連同信一起寄給「崔東山」的那兩千兩銀票,跟當過仙人的學生弟子這麼客氣,不講究,這不是侮辱人嘛。

  練氣士的下五境,登山五境,銅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氣境,築廬境,其中前四境,分別修煉皮肉筋骨,說是練氣士,其實養育出一副堅韌的體魄,也很重視,道理倒也淺顯,人身若是一隻水碗,煉出一斤氣,若是水碗只能裝下八兩,其餘二兩就成了空談。最後一境,則是融會貫通,熔鑄一爐,是為人身這具練氣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說,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為倀鬼楊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說成是「留人境」,大髯漢子便著重給陳平安這個外行解釋了一番,說起來津津有味,充滿了純粹武夫對山上神仙的調侃,讓剛好停滯在三境的年輕道士十分無奈。

  「曾經有一位驚才絕艶的柳姓修士,單憑煉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無上仙身,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故而專門以柳筋命名此境。又有留人境的說法,因為許多奢望走捷徑的修士,誤入歧途,在這個境界上對柳姓修士遺留的殘缺秘籍,去鑽牛角尖,耽擱太久,貽誤終身。」

  大髯漢子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邁,言語之中頗多調侃,「咱們武人總被山上修士看輕,可有一點怎麼都比練氣士强,就是步步扎實,沒那亂七八糟的捷徑可走,最為腳踏實地,所以這柳筋境,留住了天底下不知道多少心懷僥倖的年輕修士,而且下五境的練氣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劍修之流,遇上了咱們第三境的純粹武夫,可討不了半點便宜!」

  年輕道士身為在座唯一一位練氣士,悶悶道:「你們武夫躋身煉氣三境,咱們練氣士躋身中五境之後,再來比比看?肯定是咱們練氣士勝算更大。」

  大髯漢子嘿嘿笑道:「咱們只做同境之爭,第九境的金丹境練氣士,夠神仙了吧?遇上咱們山巔境的純粹武夫試試看?那大驪藩王宋長鏡,你們幾個十境練氣士敢在他面前橫?這個宋長鏡,是咱們寶瓶洲純粹武夫裡頭的這個!」

  大髯漢子伸出大拇指。

  他始終不願收起大拇指,大為稱贊道:「這等武夫,才是世間真豪傑,身處山下,卻能傲視山上,只恨我徐遠霞不能見他一面,否則死皮賴臉也要敬他一碗酒!」

  陳平安臉色古怪。

  藩王宋長鏡,可不就是宋集薪的親叔叔,曾經在泥瓶巷路過,陳平安還跟宋長鏡還打過照面來著。

  再說了,跟宋長鏡差不多境界的純粹武夫,只是家鄉小鎮,就還有李槐他爹,更別提還有崔瀺的爺爺……

  陳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後三人去客棧一樓吃飯,大堂酒桌上議論紛紛,原來有位老神仙,即將大駕光臨胭脂郡,一手神通,變化莫測,書上的神仙可以撒豆成兵,他則是能夠丟紙為美人,那些個儀態萬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張張黃紙落地現身之後,一個個與大活人完全無異,能歌善舞,對答如流。

  老神仙這一路南下,已經讓彩衣國沿途各地的達官顯貴,都忍不住嘆為觀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駕到胭脂郡,這座以美女著稱於世的彩衣國郡城,就已經翹首以盼,男子期盼那些由紙張變化而來的神異美人,是否別有韻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則是都起了爭勝心,豈有一張薄紙勝過她們真人的道理?

  陳平安興趣不大。

  大髯漢子和道士張山峰則是躍躍欲試,說是一定要去瞅瞅,一個信誓旦旦,說那老神仙說不定就是披著人皮的精怪妖魔,一個使勁點頭附和,說決不允許妖魔蠱惑人心。

  陳平安看著兩個滿身正氣的傢伙,心想你們兩個能不能擦乾淨口水再說話,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嗎,直說啊,我又不會笑話你們。

  唉,說到底他們就是沒見過真正好看的姑娘,這一點,陳平安底氣很足。

  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見過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她眉如遠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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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6 00:26:43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

  落魄山,竹樓後邊新開闢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無魚,空蕩蕩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麼。魏檗卻經常在此蹲著,一看就能看上半個時辰,還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著水塘,切莫讓外人靠近,約莫是不太放心這兩個傢伙,魏檗甚至讓那條腹下生出金線的黑蛇,從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樓附近盤踞守候。

  陳平安離開之後,青衣小童沒了對比,何況春寒漸退,每天的日頭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來,粉裙女童提醒了兩次,青衣小童振振有詞,這叫鬆弛有度,厚積薄發,可不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今天魏檗又來到竹樓後,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之前不管如何詢問,魏檗只說讓他拭目以待,就是不願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撓心撓肺,恨不得現出真身,跳入水塘掀個底朝天,只是忌憚魏檗的身份修為,以及這位山岳大神那笑裡藏刀的陰柔脾性,這條御江水蛇才硬生生壓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籬下的同時,還要被穿小鞋。

  魏檗今天還是蹲在池塘邊,仔細凝視著水塘裡的細微水流,看似死水一潭,實則不然,腳下這座落魄山的山水氣運之根本,其實不在山巔的山神廟,山根在於竹樓,水運在於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交惡了這位北岳正神,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為大驪宋氏賣命,便一五一十將這樁密事稟報給禮部和欽天監,得到的答覆卻是讓他守口如瓶,不許泄露絲毫。既然是大驪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糾纏,至於自身修為因此受到禁錮約束,無法完整統轄落魄山,宋煜章反而看得很淡。

  不過宋煜章跟頂頭上司魏檗的關係,算是愈行愈遠了。

  青衣小童同樣蹲在池塘邊,他甚至不知道這一池塘清水,是從哪裡搬運過來,不過以魏檗的身份,只要是「大驪北岳」轄境之內,搬山運水,實在輕而易舉。

  青衣小童眼巴巴瞪著池塘清水,只恨無法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他全然沒有察覺身邊蹲著的魏檗,在自家地盤上,竟是臉色緊綳,額頭滲出汗水,肩頭如負山岳,想要起身都沒有辦法。

  光陰如水流逝,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這才發現魏檗身邊站著個陌生人,正彎著腰,雙手負後,笑眯眯凝視著水塘,他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年紀輕輕,長得還挺俊,就是笑起來不太正經,一看就像是會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機偷摸姑娘們的小手,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爆脾氣,早就讓這個年輕道士有多遠滾多遠了,如今在龍泉郡見多了風風雨雨,青衣小童收斂許多,只是一想到身邊有一尊金身燦燦的北岳正神,竹樓裡頭還有一位可怕至極的武道巔峰大宗師,咱這還怕什麼?

  青衣小童趕緊站起身,潤了潤嗓子,「喂喂喂,你這道士,咋這麼不地道呢,不打聲招呼就闖了進來?你曉不曉得我家老爺陳平安,是整座山頭的主人?而且竹樓附近就有條賊凶的大黑蛇,最喜歡吃人,你能活下來,得虧大爺我每天苦口婆心,勸那條大黑蛇要吃齋要吃齋,否則你這會兒,哼哼!」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鼻孔朝天。

  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這麼久,總算碰到個自己能夠訓斥幾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這個,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輕道人越順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稱兄道弟一番。

  「這樣啊貧道托你的福,逃過一劫了。」年輕道人笑容燦爛,連忙道謝。

  陌生道人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種綿裡藏針的陰森笑容,這哥們可就真誠太多了,不過青衣小童在這狗屁龍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道人,確定沒有半點練氣士的氣象後,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一路晃蕩過去,跳起來就在年輕道人肩頭上一拍,「謝什麼,我家老爺陳平安下山前就說了,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要挑起重擔,當家作主,你作為客人,哪有讓你受到驚嚇的道理。」

  竹樓後窗那邊,光腳老人看到這一幕後,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這位道人的肩頭。」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頭望向那個年輕道人,又看了幾眼二樓窗口那邊的瘋老頭,再看了看道人頭戴著的蓮花冠,試探性問道:「咱們有話好好說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還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年輕道人笑著搖頭,「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聲道:「這位仁兄,咱們行走江湖,無論輩分高低修為深淺,都講究一個以誠待人,可不許騙人啊?」

  年輕道人點頭道:「真不騙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過,這不還有魏檗和瘋老頭嘛,這要還畏畏縮縮,就真說不過去了!

  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覺得自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頓時眉開眼笑,又是跳起來拍了一下道人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別灰心,道家元嬰境的陸地神仙而已,你努力個幾百年,總歸還是有點希望的,實在不行,以後給人欺負,就報上我的名號,就說你認識……御江浪裡小白條,或是落魄山小龍王,這兩個綽號怎麼樣?一個風流,一個威風……」

  二樓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後夠你吹噓一輩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耷拉著腦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著「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擱了」。

  年輕道人笑了笑,點頭溫聲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貧道對於修行略有心得,你問我答,可以幫你參謀參謀。」

  然後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發現有人與自己並肩而行,這還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那邊,也有個人蹲在那邊,更奇怪的是二樓窗口,還有人與光腳瘋老頭相對而立,而在竹樓那邊朝這邊探頭探腦的傻妞身後,還有個人陪著她一起鬼鬼祟祟望過來。

  一個個全是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

  青衣小童閉上眼睛,假裝瞎子往前邊摸去,「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我在夢遊,我又在夢遊……」

  竹樓那邊,粉裙女童眨著水靈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於畏懼,站在她身邊的「那一個」年輕道人,雙手攏袖,看著牆壁上顯現出來的一個個符籙文字,嘖嘖稱奇道:「字還是這般有意思,不愧是幫著……哈哈,天機不可泄露。」

  二樓那邊,年輕道人斜靠窗臺,笑問道:「聽說你想要打架?」

  光腳老人先以儒家長揖,以崔氏讀書人的身份恭敬行了一禮,然後直起身,後退兩步,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禮,再無半點敬畏,眼神炙熱道:「還望陸掌教賜教一二!」

  年輕道人故作恍然和釋然,笑哈哈道:只是一二就好,討教三四五六的話,貧道還真為難,畢竟如今身在你們浩然天下,兩條腿跟趟泥似的,走的不快,蹦的不高。」

  水塘旁邊,年輕道人跟魏檗並肩蹲著,問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訴貧道,這池塘裡的積水,以及裡頭種下的那粒金蓮種子,都是什麼來歷?」

  魏檗仍是無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稟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國覆滅前夕,我偷偷讓人取出的三萬斤泉水。那粒金蓮種子,則是神水國皇庫裡頭的老古董,當年就連皇室和欽天監老人都說不清楚,只是一代代都作為珍藏傳承下來,神水國亡國之後,逃難經過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後便有了這粒種子。便想著能不能靠著靈泉之水,孕育出一株傳說中唯有小蓮花洞天,才有的那種紫金蓮花。」

  因為魏檗是北岳正神,是所有山脈的主人,命運一體,但這既是天時地利人和,但有些時候天災地禍,就會成為山水正神的負擔,當身邊這個蓮花冠道人出現後,魏檗就被道人一腳踩得無法動彈了,哪怕道人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實卻與踩在魏檗頭頂無異。

  如果道人一腳踩得落魄山塌陷,那麼魏檗可能在披雲山之巔的那尊金身,就會斷掉大半條骼膊。

  年輕道人搖頭反駁道:「不是只有小蓮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也有三株品相極好的紫金蓮花,長勢還不錯,高達十數丈呢。」

  魏檗無言以對。

  道人正是道教坐鎮的青冥天下,道祖座下三弟子陸沉。

  青冥天下道教又分三教,這三教掌教,地位之崇高超然,相當於浩然天下的禮聖、亞聖、文聖。

  陸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微笑道:「行了,別裝聾作啞了,貧道若是真想把你怎麼樣,你覺得這樣有用嗎?」

  青衣小童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陸沉的身份,但是僅憑蓮花冠道人這一手神通,關鍵是當著魏檗和老瘋子的面施展出來,青衣小童就曉得自己又撞上鐵板了,而且極有可能,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這位」陸沉陪著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問道:「掩耳盜鈴這個典故聽說過嗎?」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哽咽道:「聽說過。」

  陸沉又問道:「覺得如何?說心裡話。」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覺得好玩兒。」

  陸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痴痴望向遠方,滿臉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

  有點想念陳平安了,他如果在身邊,哪怕這個老爺的境界根本不夠看,可是青衣小童就是會覺得更心安一些。

  陸沉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慈祥神色,側身低頭望向呆呆的小傢伙,輕聲問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隨貧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淚水,皺著一張臉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就會抬起一腳踩爛我的腦袋?」

  陸沉笑著搖頭,「當然不會,貧道只會搬走那座水塘,因為裡頭的泉水也好,金蓮種子也罷,都算是貧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東西,那麼陳平安就算失去一樁很大的機緣了。你不是經常自詡為英雄好漢嗎,這一路混吃混喝,不講點義氣?好歹為陳平安做點什麼?」

  青衣小童緩緩搖頭,淚眼朦朧,「我不講義氣一兩次,陳平安也不會怪我的。」

  陸沉扶住額頭,碰上這麼個不開竅的呆貨,也是沒轍,罷了,機緣未到,就先這樣吧。

  他嘆了口氣,對青衣小童說道:「回頭跟陳平安說一聲,水塘一事,他欠我一個人情,以後是要還的。至於你,走江化蛟之時,可以去往貫穿俱蘆洲東西的那條大瀆,如果能夠支撐著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時候可以讓陳平安幫你保駕護航,嗯,這就是他需要還給貧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問道:「仙長為何對我這麼好?」

  陸沉看穿小傢伙的心思,沒好氣道:「一,貧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或者老祖宗。二,貧道對你化蛟之後的蛟龍皮囊看不上眼。三,貧道之所以點化你一次,是因為你的出身比較特殊,而且以後說不得還要再問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這個陸沉一閃而逝。

  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和魏檗身邊也都沒了蓮花冠道人。

  瞬間破涕為笑,大搖大擺走向竹樓那邊的粉裙女童,趾高氣昂道:「傻妞兒,曉得不!老仙長誇我天賦太好了,差點就要跪下來收我為徒,還說要帶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誰啊,既然認了陳平安當老爺,就要講點江湖道義對不對?便毫不猶豫拒絕了,你是沒看到老仙長當時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水,唉,可憐老仙長一片赤誠之心,要怪都怪陳平安運氣太好,收了我這麼個小書童,也怪我太講義氣了!哦對了,傻妞兒,老仙長跟你說了啥?」

  粉裙女童揚起一隻小手,上邊金光熠熠生輝,她尷尬道:「老仙長跟我聊了些寫字的規矩,最後說你一定會胡說八道,要我代勞,賞你一耳光。」

  清脆悅耳的啪一下。

  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摔在臉上,整個人在空中旋轉數圈才墜地,青衣小童趴在地上,乾脆裝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邊,望向靜謐竹樓二樓,憂心忡忡。

  ————

  古榆國,一座名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書生,臉上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正在吃著一尾清蒸出來的桃花鱖魚,左手一支特製銀鈎,右手一雙綠竹筷子,慢悠悠吃著這餐時令美味,手邊還有一壺古榆國貢品佳釀,時不時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書生餐桌前,站著四位古榆國最頂尖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名震一方,

  一位武道四境巔峰的劍道宗師,自學成才,殺心極重,在古榆國和周邊數個國家的江湖上,毀譽參半,公認此人有功高而無德,崇拜者則堅信這位宗師,只要是對上任何一位宗門之外的下五境的劍修,可以穩操勝券。

  一位四境的刺客,並未蒙面,是一位不起眼的粗樸漢子,但是明顯臉上覆有假的面皮,此人是古榆國買櫝樓樓主,買櫝樓是名動數國的刺客機構,意思是價格公道,雇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錢,就能收到明珠的回報。

  他曾經親自接下一單生意,刺殺中五境練氣士,差點就成功,若非對方擁有一件密不外傳的師門法寶,恐怕他就要得手。在那之後,買櫝樓遭受到一輪雷霆萬鈞的報復,差點就要銷聲匿跡,不過在這期間,買櫝樓也展現出足夠的江湖血性,不惜代價,專門刺殺那座仙家的下山遊歷弟子,長達二十餘年的漫長糾纏,一個幾近覆滅,一個傷筋動骨,最終在古榆國國師的親自調停下,雙方停戰。

  江湖門派,不止有苟延殘喘和仰人鼻息,也有這般捨得一身剮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邁氣概。

  其餘兩名練氣士,妖嬈婦人是散修出身,擅長使毒,手段層出不窮,讓人防不勝防,能夠使人的神魂腐敗,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山上神仙,都不願招惹這位「蛇蠍夫人」。

  但是另外一位練氣士,則是一張從未在古榆國朝野現身的陌生面孔。

  能夠讓這四位大人物齊聚一堂,原因很簡單,那位瞧著像是進京趕考書生的年輕人,是古榆國國師。

  吃過了肥美鮮香的那盤桃花鱖魚,他從袖中掏出三張紙,各自繪有一幅人物畫像,彎曲手指,敲了敲中間一位背負木匣的少年,笑道:「國庫裡有一件玄字號法寶,誰成功截殺了此人,就可以一並拿走。事先說好,這位少年極有可能是六境劍修,三境純粹武夫只是假像,千萬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頭顱,至於是怎麼殺的,我不在乎。其餘兩人,若是殺了,也會有些彩頭,諸位儘管放心。」

  三人先後離去,只剩下那位名聲不顯的練氣士。

  他譏笑道:「楚國師,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書生微笑問道:「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語。

  書生笑道:「只要是你拿回頭顱,不就行了?東西仍歸楚氏國庫,不過是在我這邊轉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

  在南澗國稍作停留之後,那艘打醮山鯤船繼續升空,御風南下。

  鯤船航行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雲淡風輕的好時節。

  這一天黃昏,那位磕掉一顆牙齒的貂帽老儒生,走出獨門獨棟的豪奢院子,來到船頭,視野所及,大日墜入西方,景象壯闊。

  老儒生一直這麼看著,不知不覺,身旁站著一位同樣是出門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動俱蘆洲的小巧飛劍「掣電」,作為釵子,她也真是奇思異想,當然更是無比闊綽的大手筆。

  掣電尾端掛有一粒珠墜子,理由更奇怪,是女子的父親,怕掣電的速度太快,女兒無法駕馭,所以才找來一粒從某座龍宮秘境當中獲得的螭珠,為此他不惜重新煉劍一番,以便穿孔懸珠,用以滯緩飛掠速度。

  老儒生沒有轉頭望向前不久才「結仇」的年輕女子,老人臉上笑呵呵,嘴唇不動,只是悄悄傳遞心聲:「小丫頭,你不該來見我的,小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爹再寵溺你,也輕饒不了。」

  年輕女子臉色冷漠,以心聲答覆道:「劍甕先生,你為何要如此行事,你無親無故,並無子嗣,也無弟子門生……」

  老儒生抬手揉了揉貂帽,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語出聲,笑道:「小姑娘,若是真不喜歡那位斛律公子,便是直接說了,不用覺得一個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歡的。以後若是遇上了喜歡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壞男人,就非要不喜歡的。」

  年輕女子臉色微紅。

  老人感慨道:「顛簸了一輩子,四海為家,臨了反而覺得還是這鯤船上的小院落,能夠讓人心靜,所幸上船之前帶了一箱子書,每天一推開門,就是這雲海滔滔,山河日月,賞心悅目啊。回去了關上門,就是一桌子書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輕女子輕輕嘆息一聲。

  這趟南下遊歷,是她爹的安排,說是要她出門散心。

  一開始以為父親是想要撮合她跟那位斛律公子,直到大驪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沒這麼簡單。

  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內幕,才知道這位劍甕先生,竟然是那枚關鍵棋子。

  好大的一盤棋。

  她甚至都要以為自己都會淪為棄子。

  貂帽老人揮揮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麼俊小夥,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陪著一個糟老頭在這邊看日落,你不覺得尷尬,我還覺得不自在呢。」

  年輕女子默然離去,返回院子,屏氣凝神,安靜等待變局的到來。

  綽號為劍甕先生的俱蘆洲老修士,砸吧砸吧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兩下,隨手丟出鯤船之外,隨風而逝,「走吧,老夥計。」

  老人回首望向北方,年少時曾是俱蘆洲君子資質的讀書種子,但是脾氣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都在駡駡咧咧,駡朝臣屍位素餐,是駡武將酒囊飯袋,駡皇帝是個昏君,駡來駡去,還不是駡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

  後來等到家國皆無,老人便再也駡不出口了。

  沒了貂帽的老儒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執事雜役對他畢恭畢敬,老人心中有些愧疚,不過臉上笑容如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讓人倍覺親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陰鷙的青骨夫人,這位劍甕先生,實在要「可愛」多了。

  暮色裡,老人回到屋子,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裡,也不去翻書看書,只是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鯤船下方的寶瓶洲版圖,為一個朱熒王朝的疆土,是寶瓶洲劍修最多的一個强大王朝,相傳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當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熒王朝逗留時間最久,幾次生死搏殺,對手都是與朱熒王朝的成名劍修。

  朱熒王朝是寶瓶洲中南部首屈一指的鼎盛勢力,藩屬小國多達十數個,僅就國土面積而言,僅次於北方吞並了盧氏王朝的大驪,而朱熒老皇帝的諸多龍子龍孫當中,光是早早決意捨棄皇位的九境劍修就有兩人,四大皇家供奉當中,一名十境劍修,曾經與那位號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風雷園李摶景,三次交手,三次落敗,但是差距有限,否則李摶景也不會答應後邊的兩次挑戰。

  先前觀湖書院以北的兩大王朝,拼死鏖戰,雙方皆是大傷元氣,南邊不遠處的朱熒王朝,隔岸觀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災樂禍。

  寶瓶洲國家林立,可是名副其實的「王朝」,雙手之數而已。

  北方盧氏王朝,已是過眼雲煙,據說皇族子弟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活下來的也都淪為刑徒遺民,被逼著給大驪宋氏去開山吃土了。大隋高氏孤掌難鳴,再往南,就是那兩個打得熱火朝天的宿敵王朝,連老祖宗留下來的最後那點家底都投入了戰場,拼了個兩敗俱傷,屍橫遍野,血流千里,兩國決戰之地,注定要成為一座載入史冊的戰場遺址。

  南澗國和觀湖書院以北的寶瓶洲北方,殺得很熱鬧。

  南邊依舊歌舞升平。

  但是今天暮色裡,朱熒王朝境內一座不知名山巔之上,驀然綻裂綻放出千萬縷劍氣,照耀得方圓數十里都亮如白晝,劍氣直沖雲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撲而去,剛好洶湧傾瀉向了一艘浮空鯤船。

  一個瞬間,跨洲遠遊的龐大鯤船就千瘡百孔,數百人當場斃命,遭遇重創的鯤魚哀嚎,劇烈翻騰,用以穩固鯤魚背脊上諸多建築的陣法,本就在劍氣衝擊之下毀於一旦,鯤魚這麼一晃蕩,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强勁罡風吹拂,又有數百人直接被摔下鯤船背脊,摔死在朱熒王朝的大地上。

  鯤船毀滅,已是定居,船主在內的打醮山練氣士,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垂死掙扎的鯤魚,不斷沖向地面。

  期間不斷有大修士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人就在此列。

  身材修長枯瘦的青骨夫人臉色鐵青,眼眸狹長,眯起之後更是如鋒芒一般,她一手捧著兒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著那艘迅猛下墜的鯤船,然後視線掠向那些劍氣的起始處,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禍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斷升空,火速離開鯤船。

  可是那些無法御空飛掠的練氣士,注定要聽天由命了,而且那條鯤魚若是翻身撞入大地,必然全部喪命,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就在此時,從北方高空掛起一道極其漫長的金色長虹。

  金色虹光來到鯤魚頭部底下。

  竟是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只見他雙手撐住鯤魚,一聲怒喝,雙膝微蹲,腳下浮現出一大片金色蓮花。

  可是鯤船下墜之勢,何等强大,簡直就是山岳壓頂。

  僧人被壓得身形不斷下沉,腳下的金色蓮花紛紛崩碎,他的出現,雖然稍微滯緩了鯤魚下墜速度,可按照這個勢頭,僧人恐怕仍要被鯤魚頭顱直接撞入地下十數丈。

  中年僧人七竅滲出血水,但不是鮮紅顔色,而是金黃色。

  竟然是一尊佛門金身羅漢。

  僧人沒有絲毫放棄的念頭,暴喝一聲,猛然轉過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騰出來的雙手開始在胸口結印。

  這位佛門行者右手前臂上舉竪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巒,手心向外。

  正是佛家無畏印。

  中年僧人一身金色鮮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靜,對於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積攢而來的修為流逝,彷彿全然無動於衷,渾然不覺。

  當僧人雙腳觸及大地之時,鯤船的下沉勢頭已經趨於平穩,但是僧人最終還是被壓得身陷大地,當鯤船轟隆隆停靠之時,僧人已經不見身影,過了許久,土壤鬆動,滿身塵土和金色鮮血的僧人才刨開泥地,走出鯤魚底部,中年僧人滿臉悲憫之色,轉過身,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阿彌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經死亡鯤魚的背脊之上,建築倒塌,瓦礫廢墟,俱是屍體和傷殘。

  僧人一一竭盡所能地照顧過去,最後他來到一位滿臉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嘆息一聲,見她並無,雙手合十,默默離去。

  雙眼無神的少女,懷中抱著一位同齡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屍體,腰間頽然懸掛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綉袋。

  還活著的少女,輕輕拍著屍體的後背,重複呢喃道:「不怕不怕。」

  ————

  彩衣國,胭脂郡。

  艶陽高照,郡城內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賈旅人如織。

  老神仙下榻於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廣發請帖,邀請城內大小權貴去他家裡做客。為此專門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臺,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燈高掛,陸陸續續的客人魚貫而入,拖家帶口,估計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徐高華的光,陳平安三人得以進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邊一條游廊內,安排了兩條長凳,不過好歹有一張拜訪瓜果點心的小案几,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無款待的客人,還是要風光幾分,案几是因為徐高華不去陪著郡守大人,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才會臨時添置。

  陳平安本想練習劍爐,只是擔心太過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蘆慢慢喝酒。

  徐高華坐在大髯漢子和道士張山峰之間,跟兩人小聲說著這戶人家的財力雄厚,以及跟彩衣國一位大將軍千絲萬縷的隱秘關係。

  老神仙和他的黃紙美人如約而至,先是從遠處一座高樓飛掠而至,緩緩飄落在湖心高臺之上,落地之時,好似蜻蜓點水,大袖翻搖,盡顯仙人豐姿,這一手就贏來震天響的喝彩,拍手叫好聲,在湖邊此起彼伏。

  老神仙滿臉紅光,清瘦儒雅,一襲清談名士的裝束,落地之後,也不廢話,就連跟郡守大人和駐軍武將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並攏雙指就多出一張黃色符籙,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師,就能夠看到上邊繪有女子模樣的線條,遠遠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輕輕彈指,指縫間的那張黃紙激射而出,觸及地面之時,炸出一團青色煙霧,緩緩蔓延開來。

  一位身著彩衣的婀娜女子,從青煙之中姍姍走出,向主要貴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個萬福。

  大髯刀客和年輕道士看得嘖嘖稱奇,劉高華更是拼命拍手叫好。

  陳平安卻突然抬高視線。

  剛好有人同時望過來。

  那人半蹲在遠處的庭院牆頭之上,正朝著陳平安咧嘴而笑。

  陳平安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跟張山峰說去找茅厠,年輕道士讓他快去快回,可別錯過了精彩畫面,陳平安笑著點頭。

  當陳平安走出遊廊走下臺階的時候,那個與陳平安差不多歲數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牆頭之上。

  雙方距離不斷拉近。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如臨大敵。

  有些離別,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經意間就不期而遇了。

  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馬苦玄的傢伙。

  有些明明希望可以再見的分別,卻偏偏不會有再會了,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秋實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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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6 00:27:08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小街一戰

  湖心高臺之上,黃紙符籙落地而成的彩衣女子,環顧四周,眉眼靈動,顧盼傳神,她哪裡是什麼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才對。

  站在高臺邊緣的老神仙,衆目睽睽之下,從袖中掏出一隻粉彩小瓷瓶,打開瓶塞,隨手丟向高臺中央,滾落在彩衣女子腳邊,片刻寂靜過後,便有琴聲從瓷瓶當中悠揚傳出,簡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場撫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聽出琴聲以慢角調開指,而彩衣女子隨著琴聲,緩緩舒展身姿,長袖如七彩流雲。

  琴聲微頓,彩衣女子隨之停下身形,保持一個翹腳的俏皮姿勢。

  那只粉色綉鞋輕輕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後琴聲由慢轉快,美人的舞姿就隨之加速,腰肢擰轉如風,一個回眸,風情萬種。

  當琴聲變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傾倒在玉盤之中,

  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兩袖,每只大袖分別飄出四張黃紙符籙,落地之後青煙彌漫,將那位彩衣女子籠罩其中,衆人只聞琴聲愈發急促,卻不見美人身影,便有些著急,愈發期待。

  剎那之間,琴聲驟然高昂,如銀瓶乍破。

  就在那一瞬間,只見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有八位白衣飄飄的妙齡女子,毫無徵兆地迅猛現身,以彩衣女子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躍而出,手持長劍,與此同時,那些身形輕靈的白衣持劍女子,齊齊發出一聲呼喝,類似古老蠻夷祭祀神靈時的怪聲,但是非但沒有折損她們的風采,反而生出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獨到氣勢。

  臨湖水榭內,領兵駐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將,眼前一亮,大為意外,他原本受邀來此,只是礙於情面而已,此刻親眼見到這一幕後,情不自禁地拍掌贊賞道:「好一個鐵騎突出!尤其是幾個女子持劍前沖,便有此氣勢,殊為不易。」

  郡守劉大人撫鬚而笑,點頭附和道:「確實不俗。」

  之後琴聲愈發直入雲霄,如春雷在雲海翻滾,而八位持劍白衣少女始終圍繞著居中的彩衣女子,飛快旋轉,出劍如虹,彩衣女子則故意放緩輾轉騰挪的速度,與快若奔雷的持劍少女,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很多次持劍少女的後仰出劍,劍尖距離彩衣女子不過寸餘而已,真是險之又險,彩衣女子始終笑顔如花。

  湖心高臺這幅畫面,既有行雲流水的美感,又有驚心動魄的魅力。

  老神仙微微一笑,輕聲道:「收!」

  在高臺少女身姿堪稱快若驚鴻的時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劍光,紛紛向四方濺射出去,時不時映照在湖邊看客們的臉上,許多人嚇得趕緊捂住臉龐。然後就在此時,當老神仙說出那個「收」字後,

  八位白衣少女驟然停歇,變成了一張張黃紙符籙,懸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黃紙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歸巢。

  彩衣女子彎腰拾起那只瓷瓶,姍姍而行,當面遞給老神仙後,朝水榭主位那邊嫣然一笑,這才與白衣少女如出一轍,重新變作一張符文粗糙的黃紙,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遠道而來的老神仙這一手,技驚四座,當場震懾住了胭脂郡所有趕來湊熱鬧的有錢人,讓一些個先前心存挑釁的本土「仙師」,實在是沒那臉皮喝倒彩。

  年輕道士繞過中間的郡守嫡子,輕聲問道:「徐大哥,看出底細沒?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聽妖鈴鐺是沒有動靜。」

  大髯漢子置若罔聞,揉著下巴嘀咕道:「其中一個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彩衣女子遜色。」

  劉高華在沉浸在心神震撼當中,自言自語道:「真是神通廣大,難怪讀書筆札上總有人要入山訪仙,我要是學會了這個神仙術法,以後哪裡需要去青樓喝花酒。」

  大髯漢子回過神,對年輕道士問道:「陳平安還沒回來?不會掉茅坑裡吧?」

  年輕道士無奈道:「陳平安對這些沒啥興趣,說不定就偷偷跑去練習拳樁了。」

  大髯漢子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情,陳平安絕對做得出來。其實回頭讓劉大公子請咱們去趟胭脂水粉窩,保管陳平安下次再遇到這種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臺邊上。」

  劉高華為難道:「徐大俠,我可窮得家徒四壁了,我家府上的光景,你們又不是沒看到,以往偶有風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著去,說句難聽的,一開始姑娘們還念著我是什麼郡守之子,願意說上幾句奉承話,主動投懷送抱,後來人人背後駡我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只差沒給我臉色看了。」

  大髯漢子調侃道:「好好一個官宦子弟,竟然當成你這個鳥樣,也算你劉高華的本事了。咋的,讀書沒出息,無法繼承父業,又拉不下面子生財有道,到最後兩頭不靠,就這麼成天遊山玩水,不務正業?」

  劉高華臉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裡就我這麼一根獨苗,爹還想著我傳承香火,不然我死在古宅裡頭,他最多也就是寫出一篇名動士林的祭子稿吧,文字一定寫得血淚錐心,實則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大髯漢子剝了顆柑橘,遞給劉高華一半,也未說什麼安慰之語。

  衣食無憂的太平歲月裡,年輕人才會覺得事事不如意。

  等到真正的事情臨頭,才會知道之前的種種不幸,亦是萬幸。

  年輕道士有些不放心陳平安,就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原來早已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只得作罷。

  ————

  到了僻靜地方,陳平安站在牆根下,離著宅子外牆還有七八步距離,就不再往前走。

  黑衣少年蹲在牆頭上,眼神玩味,打量著陳平安,用地地道道的龍泉方言說道:「以前在溪邊,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淺,現在回頭再看,神仙墳那一架,我確實是打得大意了,輸得不算太冤枉。」

  他鄉聞鄉音。

  可是陳平安一點都不高興。

  這個傢伙,正是杏花巷的馬苦玄,被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收為弟子。

  當時在神仙墳,馬苦玄一心想要通殺兩人,故意蓄力,希望一口氣把他和寧姚都解決掉,才被陳平安抓住機會,差點以寧姚暫借的壓裙刀宰掉這個傢伙。只是真武山高人當時出手阻攔,陳平安沒能成功。

  馬苦玄手裡端著一捧鹽水黃豆,一顆顆丟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

  他原本在真武山,還擔心這個泥瓶巷的傢伙,會死翹翹,或是淪為不值一提的凡俗夫子,那麼神仙墳的仇,將來就會報得很沒勁了。這一年多來,他馬苦玄,跟隨第二任師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後出盡風頭,不敢說名動一洲,真武山周邊大小數十國,誰不知道真武山有個百年不遇的天才,橫空出世?山上那些個兵家老祖老怪物,誰敢仗著境界高輩分高就斜眼看他?

  短短一年破三境,勢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築廬境巔峰,嚇死個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戰,大大小小十六場架,他馬苦玄無一敗績。

  只可惜這趟下山尋仇,快意恩仇,勉强能算,但是仍然沒能破開五境瓶頸,一舉躋身中五境,所以馬苦玄的心情不太好,讓那位陪同自己下山的師父先行回山,他說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幾個煉氣三境的江湖宗師練練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獎勵、賞賜、賭贏而來的諸多法寶,馬苦玄獨自走遍五六小國的山下江湖,楞是沒找到一個名副其實的宗師,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釣譽,根本受不住他幾拳。

  馬苦玄吃著那把鹽水黃豆,笑呵呵道:「陳平安,看你的樣子,是鐵了心要走純粹武夫的路數?其實也無所謂,運氣好的話,六境武夫就能夠讓咱們大驪看上眼了,到時候撈個有點實權的沙場武將當當,你陳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你來找我?還是路過?」

  馬苦玄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笑話,笑得合不攏嘴,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後,將僅剩黃豆一把丟入嘴中,譏笑道:「路過而已,你陳平安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呢,是因為之前聽說彩衣國有一位不世出的劍神,歸隱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說他劍術通神,比山上神仙還要厲害,什麼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吹捧得很厲害,我花了好大的氣力才找到他,結果他不願出手,說是已經退出江湖了,把我給氣死了,找了他大半個月,哪有一句話把我打發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戰,一味遠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個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孫,提著兩顆頭顱去找這位劍神,總算願意跟我打了一架。只不過一名用劍的五境武夫,如何當得起『劍神』二字,你說是不是,陳平安?」

  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實沉默寡言,絕不是這般滔滔不絕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門找人捉對廝殺,其餘時間一直都在閉關苦修,除去名義上的那個師父不提,真武山上僅是給他餵拳和傳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兩個,一位是真武山的宗門安排,一位是對馬苦玄青眼相加,主動現身,將馬苦玄視為自家的衣鉢繼承之人。

  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在這個泥瓶巷同齡人面前,就挺想說話的,當然說完想說的話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再打一場!

  馬苦玄自登山之後,就立下誓言,同境之爭,無論是跟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務必全勝,毫無懸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將到來的中五境也該如此,以後上五境更要如此!

  所以家鄉少年陳平安,就是一個小小的心結所在,兵家修行,這點心結遠遠算不得什麼,但是噁心人啊,馬苦玄心裡當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殺四方,當初竟然輸給了一個會點武夫爛把式的小泥腿子?

  陳平安問道:「見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沒事,哪怕是以三境對三境,不欺負你陳平安,可念在同鄉之情的份上,我還是會儘量收住手,爭取別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傷了殘了,以後的歲月裡頭,等我一步步登頂上五境,神仙墳一戰,就足夠讓你引以為傲了,只不過我在這裡先勸你一句,你在心裡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聽到一點風言風語,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馬苦玄低頭看著下邊那個神色自若的同齡人,心中隱隱不悅,呦呵,還學會了故作鎮定,看來這次出門遠遊,一路走到這彩衣國,還是有所歷練的,馬苦玄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告訴自己稍後幾拳將其打趴下,這小子也就曉得天高地厚了。

  馬苦玄剛要起身跳下牆頭,陳平安已經說道:「去外邊打。」

  蹲在牆頭的馬苦玄一個後仰,就那麼消失身影,像是摔落在牆外街道上。

  陳平安環顧四周,然後腳尖一點,掠上牆頭,看到馬苦玄緩緩行走於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當陳平安雙腳踩在街面上,馬苦玄一手負後,一手撓頭,瞥了眼陳平安身後劍匣,笑眯眯道:「你可以隨便使用兵器,不算你占便宜。」

  陳平安二話不說,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樁「緩緩」前行。

  水深必然無聲。

  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氣內斂,返璞歸真,拳理即道理。

  馬苦玄雖然看似言語輕佻,一直把陳平安當做一隻井底之蛙,但是真當他潛下心來,正式迎敵之時,黑衣少年氣勢渾然一變,一手握拳貼在腹部,一手攤開手掌負於身後,握拳之手,習慣性指尖輕輕戳在手心。

  雙方十數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

  馬苦玄驟然間一步踏出,鞋底板的街面處,微微震動,勁道往下滲透極深,卻沒有半點向周邊流散的跡象,黑衣少年轉瞬就來到陳平安身前,右手當頭一拳。

  陳平安卻是雙手同時遞出,腦袋傾斜,左手拍掉馬苦玄右手拳頭,一手握住對方刁鑽的斜撩勾拳,同時身體前傾,以左手肘部撞向馬苦玄的面門。

  不曾想馬苦玄抬起膝蓋,猛然彈出一腿,擋住了陳平安前沖勢頭,並且身體後仰,順勢拉開雙方距離,躲過肘擊,但是就在馬苦玄即將爆發寸勁的那一刻,這一腳結結實實給他踢出力道,恐怕就真是肝腸盡斷了,行走江湖這段時日,挑戰四方宗師,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淬體猶勝純粹武夫的兵家修士馬苦玄打中,無論是拳打還是腳踢,幾乎都要嘔出好幾兩鮮血。

  但是馬苦玄卻沒能得逞,發現陳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將他橫摔了出去。

  馬苦玄整個人在空中迅速更換姿態,最終雙腳踩在牆壁上,甚至就那麼身軀與街面持平,保持一個詭譎的姿勢,向前行走,如履平地。

  陳平安與他「並肩而行」,並未追擊,以雙拳捶向馬苦玄的那顆頭顱。

  更沒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樓傳授的幾招拳法。

  初次試探,雙方都不知道真正的底細,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還是蓄力,更多還是掂量對手的斤兩,而不是傾盡全力,一上來就打得大開大合,陳平安如此小心謹慎,並不奇怪,可馬苦玄在真武山見過了山上風光,也在江湖領教過武道宗師的實力,還是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顯而易見,馬苦玄對待唯一一個贏過自己的陳平安,內心深處,有著難以言喻的忌憚。

  來了!

  牆面被馬苦玄踩出兩個坑窪。

  黑衣少年如一枝淩厲箭矢激射而至,陳平安一口真氣下沉丹室,一腳劃出弧度,向後輕盈滑去,然後猛然發力,砰然一聲,腳邊的街面塵土飛揚,草鞋觸及的地面深處,更是磚石碎裂。

  馬苦玄出拳如暴雨,陳平安且戰且退,硬碰硬,拳對拳,馬苦玄出拳勢大力沉,且連綿不絕,氣息銜接,一路綿延彷彿沒有盡頭,哪怕身體懸空,雙腳沒有落足點,可是馬苦玄一樣打出了剛猛至極的渾厚氣象。

  兩人之間的空中砰然作響。

  就像有人在兩人之間瘋狂擂鼓。

  陳平安被黑衣少年一鼓作氣打退了十數步,打得陳平安幾乎就要背靠那邊的牆壁。

  可是無形中占了地利的陳平安,能夠不斷從地面借力和卸力,點點滴滴,就積攢出了微妙的優勢,此消彼長,正是此時,在這第二回合仍留有餘力、以防不測的陳平安,一腳重踏大地,這還不夠,又是一腳扎根地面,擋下馬苦玄一拳後,加倍還以顔色,一拳轟然擊中馬苦玄臉頰,打得黑衣少年橫飛出去。

  但是就在陳平安準備換取一口新氣的同時,橫飛出去的馬苦玄一腿橫掃而至,一報還一報,也是重重鞭打在陳平安脖子上。

  一個被陳平安打得橫飛出去,身形顛倒方向,雙腳觸地,只是身形仍是向後倒滑出去。

  一個被馬苦玄踢得整個人旋轉一圈,雙膝微蹲,站穩身形後,立即向後退去,像是需要調整呼吸。

  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陳平安拳法輕重、出拳速度和真氣運轉路程,一個前掠,快到了像是用上了道家符籙當中的神行符。

  陳平安被迫擺出一個貌似防禦的拳架,馬苦玄瞳孔微縮,就在雙方即將對撞的時候,馬苦玄身形一轉,腳步急促緊密地一點一點踩出,如陀螺一般圍繞著陳平安轉動,身體始終後傾,欲倒不倒,與陳平安拉開一臂半的距離。

  陳平安並未輕易遞出那一拳。

  在繞出一個圓圈之後,馬苦玄站直身體,再次圍著陳平安飄然遊走,好奇問道:「這一拳,很危險啊,有名頭說法嗎?」

  陳平安自然不會開口說話,輕輕挪動腳步,始終跟馬苦玄面對面,雙手拳架依舊,拳意流淌全身,體內一股真氣若火龍遊走。

  馬苦玄沒有等到答案,腳步不停,瀟灑遊蕩在陳平安附近,突然自顧自笑起來,「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說來好笑,我這次行走江湖,見識到很多所謂的豪俠宗師,對戰之時,打得你來我往,還有無數傻子在旁邊拍手叫好,打得跟小雞互啄似的,出手之前,還總喜歡嚷嚷吃我這一招,要麼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稱,恨不得對手不知道那一劍或者那一拳的根腳和精髓。」

  馬苦玄笑得眯起雙眼,笑意慵懶。

  可是說好了只分勝負的黑衣少年,此刻殺心之重,已經不輸給神仙墳之戰。

  馬苦玄站定,問道:「咱們總這麼對峙不出手,也不是個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個平手,陳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點?」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占便宜。」

  之前馬苦玄說過類似的話,現在陳平安這個悶葫蘆,直接丟還給心高氣傲的馬苦玄,簡直就比一拳捶中馬苦玄腦袋還要可恨。

  馬苦玄呵呵笑著。

  黑衣少年笑臉燦爛,心中怒極,一隻手不斷握拳又鬆開,五指之間,有一條條雪白閃電縈繞銜接,呲呲作響。

  原來之前的這場三境之戰,馬苦玄放棄了兵家練氣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氣,很不高明。

  陳平安竟是沒有絲毫怯意,反而拳意隨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漲。

  只不過這一次將那個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換做了鋒芒畢露的鐵騎鑿陣式。

  最後陳平安說了一句讓馬苦玄鐵了心要打死他的話。

  「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別叨叨個沒完。」

  馬苦玄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有任何懶散神色,眼神寂靜,即無倨傲,也無喜怒。

  馬苦玄臉色平靜,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剛才走出的第二圈當中,分出勝負?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輸。」

  陳平安點了點頭。

  馬苦玄毫不猶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個圓圈地界。

  泥瓶巷陳平安,杏花巷馬苦玄。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馬苦玄不但要分勝負,更要分生死。

  陳平安則是不願意逃避,或者說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馬苦玄這種境界越高、殺人越多的王八蛋,陳平安不虧心。

  今夜在別國他鄉的相逢,是偶然。

  兩人無形之中的大道之爭,早在家鄉就是必然。

  更何況還有馬苦玄知曉、陳平安尚未知道的一樁父輩仇怨。

  寶瓶洲彩衣國,胭脂郡城內的這條寂靜街道上。

  陳平安以鐵騎鑿陣式對敵,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為真正的殺招,神人擂鼓式,來一場雪中送炭。

  五境兵家修士的馬苦玄,雙手的掌心指間,俱是大有淵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間,方寸之地。

  皆是兩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驚人雷電。

  這一場近身廝殺。

  只論境界,一個三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個五境巔峰的練氣士,如果用馬苦玄的話說,其實也算是小雞互啄。

  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而出的兵家魂魄,別說是山下江湖,就是擱在山上仙家,都是駭人聽聞。

  馬苦玄先打散了陳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鐵騎鑿陣式。

  但是馬苦玄很快就結結實實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黑衣少年滿臉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術强行截斷那古怪拳勢的順流直下,隨後馬苦玄就打得陳平安太陽穴滲出血絲,一張臉龐光是被電光雷球就砸了兩次,那份滋味,如春雷響徹耳畔,如大錘砸中面門。只是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吃盡苦頭,對此最是熟悉不過!

  馬苦玄愈戰愈勇,瘋魔一般。

  兩位同鄉人同齡人,往往是互換拳腿,直來直往,只求一個快字,以及追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那兩百「盈餘」,以兩個少年分別堅韌和狠辣都到了極點的心性,莫說是兩百的賺頭,就是二十,都不會放過。

  以至於分明可以一拳擋下對方的拳頭,仍是執意選擇你打我一拳之前,我這一拳先打到你!

  陳平安早已五臟六腑震蕩不已,七竅流血。

  馬苦玄也是氣機絮亂,痛如心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經所剩不多,

  但是雙方反而愈發心神沉穩。

  各為磨石,砥礪大道。

  兩人最後一次以傷勢互換傷勢,是陳平安心有靈犀,以滋養神魂的立樁劍爐,臨時變作攻勢,雙手拆分開來,但是一氣相連,一手雙指戳中馬苦玄眉心,一手雙指彎曲,叩在馬苦玄心口。

  陳平安自己則被馬苦玄雙拳一前一後捶在心口處。

  兩人完全同時踉蹌後退,當馬苦玄踩在圈外的時候,咽下一口鮮血,獰笑道:「陳平安,這次是你輸了,咱倆一勝一負!」

  陳平安默不作聲,擰了擰腳尖,死死盯住馬苦玄,抬起手背緩緩擦拭臉上鮮血,不敢有絲毫的遮掩視線。

  就在此時,城牆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馬苦玄嘆了口氣,轉身就走,轉頭伸手點了點陳平安,「下次,勝負生死會一起分出。」

  轉過身去,黑衣少年緩緩前行,滿臉痛苦之色,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陳平安站在原地,抬頭望向那個熟悉的身影。

  真武山兵家修士,帶著馬苦玄離開神仙墳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强行打斷之後,陳平安其實就意識到那個人的存是那個人故意讓他知道。

  所以陳平安沒有使用兩把本命飛劍。

  那人以心聲告訴陳平安,不用擔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對戰即可,他會保證兩人只分出勝負,不管是陳平安有機會殺死馬苦玄,還是馬苦玄即將殺死陳平安,那人都會攔阻。

  那位當初代替真武山去往驪珠洞天的男人,一步踏出,與痛得滿臉淚水的馬苦玄並肩而行,男人轉頭對陳平安說道:「為表歉意和謝意,我已經幫你解決掉了一名躲在暗中的刺客,否則你心弦一鬆,短時間內再難綳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鑽了空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

  所謂的謝意。

  是因為那個人看出了陳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腳,其實並未真正觸及地面,而是懸停空中,只是當時馬苦玄是强弩之末,沒能看出真相。

  至於為何如此謹慎。

  因為陳平安根本信不過那個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話。

  齊先生只有一個,阿良也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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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四章 才子佳人

  湖心高臺那邊,老神仙又出奇招,以四張黃紙符籙變化出四位美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氣度,不輸先前那位彩衣女子。

  然後讓早有準備的宅子雜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書案和琳琅滿目的文房四寶。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名士風流,當然是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袖袖清風。

  老神仙指了指嫻靜坐於棋盤前的女子,抱拳朗聲道:「胭脂郡城內可有圍棋高手?只要下贏了她,價值千金的棋墩和兩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這棟宅子裡的物件,可沒有便宜貨色。

  膽敢當著一郡富豪拿出來的東西,當然絕非凡品。

  彩衣國胭脂郡文風頗盛,熱衷於下棋的手談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位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臺,當老人露面之後,一些個自視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能乖乖坐下,由此可見,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認的胭脂郡棋壇第一人。

  老神仙與青衫老人相互點頭致意,後者徑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對弈之前,雙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負七品段位,還是同段之間的長者為先,當仁不讓地抓起一把白子,黃紙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彎腰拈起兩顆黑子,結果是老人先行。

  喝彩聲頓時響徹湖邊。

  青衫老者作為彩衣國屈指可數的弈林國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驕傲,看客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當然幫著自家人。

  然後老神仙指向端坐在書案前的兩位女子,指著左手邊那位,「聽聞郡守大人最近在憂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廟,還缺一幅楹聯。她寫完之後,用與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燦爛文章,享譽朝野,眼光獨到,大可以看過內容再做定奪。」

  郡守大人撫鬚點頭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神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劉郡守旁邊的武將,大笑道:「馬將軍,是功勛卓著的沙場悍將,曾是彩衣國的邊關砥柱之一,百戰而還,老夫雖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極,特意讓她獻醜,為將軍畫一幅大雪滿弓圖!」

  武將一口飲盡杯中酒,肆意大笑道:「若是畫得好,當真能夠畫出沙場之蒼茫氣,老神仙出城之日,我馬某人親自為老神仙送行三十里!」

  老神仙抱拳先行謝過武將,最後走到琴台之前,從袖中滑出一炷香,在空蕩蕩的黃銅香爐內插上,親手點燃,香霧裊裊,紫氣縈繞。

  對那撫琴女子點了點頭,後者嫣然一笑,開始低頭醞釀情緒。

  當悠揚空靈的琴聲響起之時,數百聽衆的心神隨之舒緩起來。

  蠻荒遠古,聖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謂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遊廊內,大髯漢子嗑著瓜子,嘖嘖道:「花樣挺多啊,只是溫吞吞的,差了點意思。」

  他對於琴棋書畫沒啥講究,興致缺缺,還是更願意看女子舞劍,彩衣美人和白衣少女們那小腰肢兒扭的,那若隱若現的臀型,才是他愛看的美景。

  書生劉高華也是個棋痴,很好奇青衫老人和那位女子的手談局勢,只恨自己是個沒出息的宦官子弟,沒機會親眼去湖心高臺瞧一瞧。

  道士張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陳平安就是沒出現,總不能是真掉進茅坑裡了,便顧不得給人白眼,跟兩人知會一聲,就起身去找陳平安。

  老神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顯得高深莫測,他將那湖邊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這樁謀劃,已經成了大半。

  ————

  小街上,馬苦玄取出一隻瓷瓶,倒出兩粒銀色丹藥,丟入嘴中後,無奈道:「師父,你很陰魂不散唉。」

  看來這趟江湖遊歷,師父就在暗中盯梢,這讓馬苦玄很是無奈,身邊男子的性情,他大致瞭解,是臭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認定的事情,就會一條道走到黑。馬苦玄倒是不曾心虛什麼,真武山一位傳授兵家秘法、還賜下法寶重器的老祖,就跟馬苦玄解釋過宗門規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餘都不是真正的規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閉關百年,所以就愈發鬆散隨意。

  男子一言不發。

  這趟下山,是護送馬苦玄去尋找海潮鐵騎主帥的麻煩,涉及到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鐵騎所在王朝,剛好跟死敵大戰一場,雙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就連百丈金身神靈都動用,另一方也出動了一尊鎮國地牛,原來是上古時代,仙人用以鎮壓大瀆水運的水邊鐵牛。海潮鐵騎在這場戰事中,折損嚴重,馬苦玄潛入其中,一夜之間,刺殺了三位中層武將,揚長而去。

  之後馬苦玄說要闖蕩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礪體魄,男人沒有拒絕,但仍然偷偷尾隨,以防不測。

  馬苦玄伸手抹去淚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雙手抱住後腦勺,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啊,陳平安有機會殺我,師父你會不會出手殺他?」

  男人終於說話,「我不敢殺他,也不想殺他。」

  不敢,是因為曾經有人去往大驪皇宮,讓飛劍白玉樓損失慘重,而那個人,顯然跟陳平安關係不淺。如果只是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是會有人蠢蠢欲動,但是沒有想到,飛升之後的上五境劍修,竟然這麼快就返回人間一趟,雖說是給道祖二弟子,那位「真無敵」一拳打回浩然天下,但是說句難聽的,天底下誰幾個人,有資格挨上道老二傾力一拳?

  不想,是因為男人對陳平安印象不錯,如果不是宗門規矩使然,他覺得早早悟出拳法真意的泥瓶巷少年,其實更適合做自己的弟子。

  只是收取馬苦玄作為嫡傳弟子,是宗主在至關重要的閉關期間,發出的一道措辭嚴厲的法旨,要真武山上下鄭重對待,不可出現絲毫紕漏,否則他出關之際,就是問責之時。所以真武山才會派遣他去驪珠洞天,跟神誥宗金童玉女爭搶馬苦玄的過程當中,男人始終半步不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顯得極為桀驁。

  不過男人被視為馬苦玄名義上的師父,其實對也不對,佛家有講經師,苦行僧,還有傳法僧,護法僧等等,而他的真實身份,是護道人,是真武山弟子馬苦玄大道之行的看護之人。至於馬苦玄的道路,與他是不是一致,不重要。

  男人突然說道:「但是你可以殺陳平安,前提是你能做到。」

  這當然不是男人在慫恿人心,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馬苦玄嗤笑道:「做到?我怎麼就做不到了!一件咫尺物,裡頭法寶有多少,別人不清楚,師父你還不清楚?」

  男人笑道:「你有,別人就沒有?」

  馬苦玄咧嘴,滿臉不屑,「就算他也有,能跟我比?一副真武山祖傳的金身仙蛻且不提,只說我體內的那兩尊英靈坐鎮神魂,便是殺力最大的劍修,只要不曾躋身中五境,任他飛劍刺我千百次,能傷我分毫?」

  男人問道:「那你怎麼不用,非要給人打得這麼慘?」

  「這場打架,比起真武山上的那種小打小鬧,有意思太多了,我哪裡捨得仗著狗屁法寶,讓那個傢伙輸得死不瞑目。這不對我的脾氣,我也不願意這麼欺負他陳平安。所以我要在他自以為最强的地方,徹徹底底擊敗他。他不是純粹武夫嗎,擁有體魄上的先天優勢嗎,我就只以兵家淬煉而成的肉身,跟他硬碰硬,師父,你真當我畫地為牢,是不知道陳平安那一拳的古怪?」

  馬苦玄笑道,「我知道的,否則最早那一次,也不會故意繞開陳平安,避其鋒芒。但是回頭一想,三境武夫,我都要繞過,以後六境,九境山巔境的大宗師,甚至是宋長鏡之流的止境宗師,我哪怕占著境界優勢,是不是也要繞一繞?」

  男人問道:「那麼你的答案是什麼?」

  馬苦玄回頭望去,師徒二人走出去很遠,馬上就要到達城門口,早已看不到背匣少年的人影,馬苦玄收回視線,眼神堅毅,「將來對陣別的人,可以看情況,決定是否繞過他們的最强手,只要我最後贏了就行。但是那個傢伙,不行!我就是要以五境練氣士的體魄,跟三境武夫的體魄,狠狠打上一架!」

  男人不置可否。

  馬苦玄皺眉問道:「陳平安的三境體魄,為何如此堅韌?我雖然淬煉體魄一事,做得不夠好,更多功夫還是用在招徠真武山的祖宗英靈一事上,但是我所謂的不夠好,只是相對自己而言,陳平安是怎麼有這麼不講道理的體魄?」

  男人搖頭道:「各有機緣,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被你馬苦玄一個人占盡。」

  馬苦玄嗤笑道:「只要我視野所及,好事情好東西,就該是我馬苦玄一人獨占!」

  男人一笑置之。

  很多道理不講,不是馬苦玄做得對。很多誇獎不說,也不是馬苦玄做的不夠好。

  護道人,只需要保證自己護送之人的腳下大道,走得更高更遠,絕對不可中途夭折。

  而馬苦玄,注定會走得很高很遠。

  至於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跟歷史上的哪個人並肩而立,如今寶瓶洲許多幕後大人物,其實都在拭目以待。

  走著走著,黑衣少年伸手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扶住臉頰,駡駡咧咧道:「他娘的真疼!」

  ————

  陳平安强提一口氣,不讓自己的精神氣鬆垮下去,然後在四處尋找那個所謂的刺客,街道上並無那具屍體的蹤跡,只得掠上牆頭,弓腰而奔,驀然停下腳步,往下飄落而去,就在他和馬苦玄對峙的牆頭下方,有一攤灰燼,裡頭安安靜靜擱著一隻小白碗,和一小截焦炭似的烏木,陳平安沒有靠近,站在原地定睛望去,小巧白碗外邊繪有五岳真形圖,烏木這瞧不出端倪。

  這名刺客應該是被那位兵家修士瞬間斬殺,然後被真武山秘法燒成了灰燼,只是那個男人故意留下了刺客隨身珍藏的兩件寶貝,沒有一並銷毀,難不成這就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過去蹲下,拿起那截不過尺餘長的烏木,極有分量,竟有八九斤重,再拿起小白碗,手指擰轉小碗,仔細凝視,白碗所繪五座山岳,看名字,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古榆國的五岳圖。

  刺客的身份,陳平安其實不難猜測,多半是古宅楚氏書生的手下,那人言語之中,便是古榆國皇帝都要與他平起平坐,死前身軀又化作朽木,分明是用了替死之法,更撂下狠話,要找他陳平安的麻煩,後來倀鬼楊晃聊起了妻子的雌榆木芯一事,這就很簡單明瞭,楚氏書生的大道根本,一是一截古榆所化身軀,二是古宅女鬼的雌榆木芯,故而那個樹妖精魅用了「接連」二字。

  既然是仇家死敵的遺物,陳平安拿得心安理得,不但如此,還有些埋怨這名刺客的家底,也太薄了些,怎麼連幾十顆雪花錢都不帶在身上?

  陳平安將輕巧小碗和沉重烏木一並收入方寸物中,實在是走不動路了,蹣跚著走出十數步,來到一棵牆邊的粗壯杏樹下,背靠牆壁,緩緩坐下,從飛劍十五當中取出一件潔淨衣衫,仔細擦拭血跡。

  總不能跟人說去了趟茅厠,然後跑回去的時候渾身是血,不說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會起疑心,恐怕整條遊廊都要起哄,今天這麼個熱鬧日子,陳平安不希望自己成為焦點,更不願意因此給劉高華惹麻煩。

  陳平安能吃苦扛痛,可不意味著這份滋味好受,與馬苦玄在圓圈裡拼死一戰,陳平安內臟受傷不輕,現在就只想這麼坐著,什麼都不用多想,湖心高臺那邊,還沒有落下帷幕,喝彩聲不斷,視野被一條遊廊和擁擠看客遮擋,陳平安在這邊看不到什麼,便只好抬頭望了眼。

  他身旁這棵老杏樹,冠大枝茂,杏花盛放,占盡春風。

  人和人,太不一樣了。

  同樣是小鎮出身,馬苦玄不在乎的事情,會格外不在乎,比如別人駡他是傻子,踩髒他的鞋子,但是在他在乎的事情上,馬苦玄見不得別人比他好半點。

  劉羨陽會在陳平安做得比他好的事情上,直接選擇放棄,比如做竹弓、下套子等等。

  泥瓶巷的鼻涕蟲顧粲,則巴不得陳平安做得更好,那麼他顧粲就只需要跟在屁股後頭沾光了。

  當然,這些除了天生性情之外,也跟遠近親疏有關係。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灌了口烈酒,這讓體內氣府的灼燒之感,愈發雪上加霜,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疼得不行,齜牙咧嘴的陳平安,反而越想喝酒,不再大口喝酒,就小口小口喝著,囊中羞澀的酒鬼,酒糟都是人間美食,更何況陳平安酒葫蘆裡的燒酒,味道本來就很好。

  今天小街一戰,憋屈有不少,痛快更多。

  雖然馬苦玄此次還是托大,兩人才勉强打了個平手,但是陳平安對於勝負,一向看的不重,就像阿良說的,千萬別死,要先活著,才能好好活著。陳平安覺得阿良這句話,真是話糙理不糙。

  於是陳平安提起酒葫蘆,高高舉起,高過頭頂,晃了晃,然後楞了一下,哭喪著臉,悻悻然收回酒壺,以至於一些個即將脫口而出的豪言壯語,都給咽回肚子。

  原來是酒沒了。

  陳平安低頭在腰間別好酒葫蘆,突然記起一事,與飛劍十五心意相通,很快手中就多出一隻綉花袋子,打開後,裡頭有三塊桃花糕,陳平安低頭嗅了嗅,半點沒壞,方寸物真是神奇,過了這麼久,糕點還是跟落魄山接手時差不多新鮮。

  陳平安一手托住袋子,一手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細細咀嚼,腦袋靠著牆壁,仰頭望向滿樹杏花。

  吃過了一整塊糕點,就捨不得再吃,小心包好綉袋。

  陳平安滿臉笑意,心想自家鋪子的桃花糕,就是好吃!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讓寧姑娘嘗嘗看,想像著下次見面的場景,陳平安自顧自傻樂呵了一會兒,突然給了自己一耳光,「你傻啊。」

  ————

  沒有魏檗精心搭配的藥桶可以浸泡,當下陳平安身體的痊癒速度,簡直就是御劍和步行的差距,不過休息片刻後,正常行走沒有任何障礙,就在陳平安準備起身返回遊廊座位的時候,遠處一陣稀稀疏疏的腳步聲響起,一深一淺,多半是男女。

  陳平安想了想,便選擇繼續坐在牆腳根,有杏樹遮掩,只需等到他們離開之後再動身不遲。

  但是讓陳平安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男女二人,似乎男子不是彩衣國人氏,雙方便以寶瓶洲雅言對話,到了光線昏暗的杏樹附近,便開始摟抱在一起,男女踹著粗氣,女子嬌柔婉拒,欲拒卻還迎,男子倒是個臉皮厚的,對著女子的臉龐一頓狂啃,估計兩隻手也沒安分守己。

  陳平安有些坐立不安,這咋辦?出聲提醒一下那對野鴛鴦?還是盼著他們見好就收,差不多就離開此地?

  這種熱鬧還是別湊了,萬一被人察覺,就真是褲襠裡掉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陳平安稍作猶豫,還是決定起身,咳嗽一聲。

  杏樹那一邊的年輕女子尖叫一聲,然後躲在了男子身後。

  男人大踏步繞過杏樹,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面容模糊的陳平安,一看是個個子不高、清清瘦瘦的少年郎,立即膽氣十足,「別怕啊,這等覬覦你美色的采花賊,便是他打死我,我也不會捨你遠去,總之他想要占你的便宜,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女子泫然欲泣,不知是害怕,還是感動,肩頭依偎在男子寬闊溫暖的後背上,痴情呢喃道:「柳郎,你真好。」

  陳平安楞在當場,談不上生氣,只是覺得哭笑不得,心想你們兩個小時候也被牛尾巴砸過吧?

  就這麼僵持不下也不是個事兒,陳平安便找了個藉口,故作羞赧道:「公子,小姐,你們可能誤會了,我比你們先到此地,因為第一次進入宅子,不知道茅厠在哪裡,只好……」

  不曾想那個男子一聲暴喝,「登徒子,采花賊,還不把褲腰帶繫上,你這是要做什麼,噁心不噁心,世間竟有你這等色迷心竅之輩!」

  與此同時,他還不忘安慰身後花容失色的女子,「劉姑娘,躲在我身後便是,別被這種傢伙髒了眼睛。」

  最後男人偷偷朝陳平安擠眉弄眼,充滿了得意神色,一臉欠揍表情,好像寫滿了「老子今天就要來一回英雄救美,剛好趁熱打鐵,拿下這個小娘們,有種你小子來打我啊!」

  陳平安看著他。

  挺英俊一年輕男人,身材修長,面如冠玉,典型的文弱書生。難怪大髯漢子經常念叨,讀書人沒幾個好東西,天底下的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也沒幾個是不眼瞎的,竟然瞧不上他徐某人,反而個個喜歡那些病秧子似的書生。

  然後陳平安就一步跨出,瞬間走到那書生面前,一巴掌扇過去,打得橫著倒地,直挺挺昏死過去。

  年輕女子站在原地,張大嘴巴,眼神呆滯,想要尖叫,又不敢,苦苦壓抑,唯恐這個出手行凶的歹人,連自己一並打殺了,到時候自己與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心愛柳郎,豈不是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可是才子佳人的書上,不都是應該父母反對,種種坎坷,跌宕起伏,但最終必然是苦盡甘來,良人美眷嗎?沒有哪本書上寫著書生佳人會給匪人活活打死啊。

  陳平安大踏步離開,顛了顛背後劍匣,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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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路

  陳平安回到遊廊坐下沒多久,沒看到張山峰,大髯漢子是個愛說笑話的,便說道士與一位妙齡佳人對上眼,夜遊去了。劉高華跟著瞎起哄,陳平安當然不信,不過此刻看著郡守嫡子的面容,陳平安眼神有些古怪,心想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吧,猶豫片刻,問道:「你有沒有已經婚配的姐妹?」

  劉高華一頭霧水,「沒啊,姐妹各一人,如今我沒娶妻,她們沒嫁人,全在家裡混吃混喝著,我爹整天埋怨我們是一群酒囊飯袋,俸祿都給咱們仨糟踐了,尤其是準備嫁妝聘禮,害得他好些年沒購置案頭清供。」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有婚嫁就好,否則那個相貌與劉高華有幾分相似的女子,若真是劉高華的姐妹,那麼她一枝紅杏出牆去,說與不說,陳平安都挺為難。

  湖心亭高臺那邊很快就落下帷幕,掌聲雷動,劉郡守和馬將軍沒有仗著官身,親自走出水榭,去往高臺跟老神仙噓寒問暖,老神仙對答得體,一文一武兩位父母官,都覺得如沐春風,期間還有一個士族弟子模樣的年輕人,死活要跟老神仙拜師學藝,結果很快就被宅子裡頭的管事雜役拖走。

  道士張山峰比陳平安晚回來幾步,看到陳平安就平平安安地坐在原地,如釋重負,玩笑道:「我還以為你掉茅坑裡了。」

  陳平安不願泄露小街一戰,低聲道:「沒找著茅坑,又不好意思去問宅子裡的管事,就想著偷偷找個僻靜地兒,結果找了很久,回來的時候見遊廊人多,不好意思擠進來,就在外邊待了一會兒。」

  大髯漢子促狹問道:「一個勁往陰暗處鑽,就沒見著些卿卿我我的畫面?我可跟你說,這彩衣國尤其是胭脂郡,書生美人最多,閒來無事,就都喜歡看點艶俗禁書,看多了,可不就按照書上寫的路數……」

  漢子說到這裡,劉高華忍俊不禁,使勁點頭道:「就像我家那個小丫頭,十三歲而已,就因為偷看了幾本煙柳書,倒也不是看男女情愛,性子野著呢,從小就嚮往江湖俠義,總嚷嚷著胭脂郡的男子都是娘們,不爽利,她只學書上那些偷溜出綉樓、架梯子翻牆的伎倆,好在她精明,我娘親比她更精明,小丫頭片子就沒一次是得手的。」

  大髯漢子眼前一亮,拍胸脯道:「嚮往江湖好啊,徐某人裝著一肚子江湖水,隨便拎出一兩個故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劉高華白眼道:「別啊,我妹妹歲數還小,徐大俠,咋哥倆交情歸交情,只在江湖裡談,再說了,成了我妹夫,你輩分不虧?」

  漢子笑眯眯道:「你不還有個姐姐?」

  劉高華不敢多說什麼,似乎有難言之隱。

  陳平安欲言又止。

  大髯漢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劉高華肩膀上,「看把你嚇的,我徐某人闖蕩江湖這麼多年,紅顔知己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對綉樓閨閣裡的女子,從來不感興趣!」

  筵席散去,在人流中走出宅子,三人返回客棧,劉高華被父親派人逮去應酬關係,雖然兒子不成器,制藝不精,基本上斷了仕途前程,可到底是家中獨子,劉郡守還是希望劉高華將來能夠撐起門面,混得別太難看。

  回去的路上,因為到手兩件東西,陳平安便跟徐遠霞和張山峰詢問法寶一事。

  要怪就怪陳平安以前遇上的人,太不江湖了,阿良腰間就隨便挎了把竹刀,至於少年崔瀺偶然聊起境界和法寶,口氣大到嚇人,好像上五境和中五境的練氣士,和他們攜帶的法寶,都是小孩子玩爛泥巴,不值一提。竹樓裡光腳老人,更直截了當,說我輩武夫,若是依仗身外物,才能行走天下,還不如待在家裡下地幹活,當個莊稼漢好了。

  陳平安也很無奈。

  好在經過徐遠霞和張山峰的介紹,才大致瞭解「法寶」的劃分,原來同樣等級森嚴,不比官場品秩遜色多少。「法寶」,是一個很籠統的說法,最底下的物件,是匠器,只能算是鑄造精良的死物,吹毛斷髮、削鐵如泥這些江湖說法,多是形容這個範疇的兵器,以及山上仙家象徵性賜予入門弟子的物件,往往是賣相不錯的匠器,就像道士張山峰的那把桃木劍。

  當然如果是龍虎山天師府賜予下山天師的桃木劍,可就遠遠不止如此了。

  匠器再往上是重器,江湖宗師的神兵利器,大多隸屬此類,材質稀罕,一般練氣士,尤其是無根浮萍、沒有師門傳承的野修散仙,被視為大道門外漢的純粹武夫,修行路上的山腰人,運氣好的話,就有一兩件「重器」,實屬不易,像道士張山峰,就對重器夢寐以求,希冀著以後能夠擁有一件趁手的法劍。

  大髯漢子那把佩刀,其實就是重器當中的佼佼者。

  接下去的靈器和法器,才是真正的「法寶」,靈器分先天後天,先天靈器,更為珍稀,天地所鍾情,孕育出充沛的靈氣,讓修行之人操控起來,事半功倍。關鍵時刻,還能以毀壞根基的代價、反哺主人。小雪錢其實勉强能算此類,只是一顆雪花錢蘊含的靈氣,太過稀少,可以忽略不計,沒有練氣士傻乎乎到汲取小雪錢的靈氣,來助長修行境界。

  後天靈器,例如高品相的黃紙符籙,以及一些被練氣士雕刻、打造而成的神異器物,比如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的那枚玉佩,名為「老龍布雨」,就是靈器之中的頭等物件,價值連城,還有他從宋集薪那邊購買而得的「山魈壺」,更是珍貴異常。

  相比「老龍布雨佩」和「山魈壺」,神誥宗那些練氣士隨身攜帶的縛妖索、鎮妖木,打鬼竹鞭等,雖然同樣是後天靈器,無論是價格還是價值,都是天壤之別。

  靈器之上是法器。

  法,從來都是一個很大的字。

  否則就不會有道法佛法之說。

  法器,蘊含著天地大道的無形規矩。

  專門用以溫養飛劍的養劍葫,穩穩占據一席之地。當然阿良從魏晉那邊取來的銀色養劍葫,還有正陽山蘇稼腰間懸掛的那枚葫蘆,是養劍葫當中的天潢貴胄,相傳是道祖飛升之前親手栽下的一串葫蘆藤,結出的六顆葫蘆,再被山巔高人打造成六件養劍容器,自然不是尋常養劍葫可以媲美。

  法器之上還有仙兵。

  十之八九的山上練氣士,終其一生,都無法親眼看到一件仙兵。哪怕是宗字頭的仙家府邸,都未必每一個都擁有仙兵坐鎮山頭。一洲道統執牛耳者的神誥宗,掌門祁真這次破境成功,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上宗賜下一件仙兵。

  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手腕所系的那把本命飛劍,是他遇上一場天大的機緣際會,以一條大江之水煉化而來,能夠算是一件半仙兵,這才是曹曦最讓人忌憚的地方。

  但是世間最拔尖的仙兵,無一不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存在,擁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享譽浩然天下,比如龍虎山天師府的天師印和那把仙劍,還有潁陰陳氏老祖年少時遊歷天下,偶然所得的一隻青銅小鼎,相傳曾是遠古聖人懸掛腰間的山河大鼎之仿品。

  而本已鳳毛麟角的仙兵之中,又有一種更為傳奇,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澱,孕育出擁有自我意識的「神靈」。

  此神靈,絕非是世俗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之流,所謂的正神不朽金身,在這一類高高在上的「神靈」之前,恐怕就是連土雞瓦狗都不如。

  陳平安心中有數了。

  哪怕拋開五座山頭不說,自己還是很有錢!

  自己當下這一身家當,殷實!

  今晚剛剛從路邊「白撿來」的瓷碗和烏木。

  槐木製成的木劍「除魔」。

  陸沉通過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哪怕撇開世間蛟龍之屬的心頭愛不提,也肯定屬最上等的靈器材質。

  而齊先生留給自己的三方印章,都是最好的蛇膽石篆刻而成。

  李希聖饋贈的風雪小錐筆,以及一大摞材質珍貴的符紙。

  腰間那枚在法器中極為特殊的養劍葫,是絕大多數中五境劍修都要垂涎三尺的寶貝。

  兩把暫時認可他作為主人的本命飛劍,初一和十五。

  所以陳平安獨自走回屋子的時候,腳下帶風,像極了沒在路上遇見某某某的青衣小童。

  雖然暫時無法斷定

  喝酒喝酒!

  養劍葫蘆已經沒了酒,陳平安就去跟客棧店夥計詢問酒水價格,一聽最差的胭脂郡土釀,一斤最少也要八錢銀子,至於客棧的招牌胭脂酒,一斤要價十兩,而且絕不還價!陳平安的酒葫蘆能裝下十來斤酒水,十斤最貴的胭脂酒,也才一百兩銀子而已!又不是一百顆山上神仙專用的雪花錢,不喝這樣的美酒,對得起自己身上那一座座金山銀山的靈器法器?

  於是陳平安果斷要了十斤土釀燒酒。

  原本三人已經各自回屋,結果劉高華又來了客棧,先敲了張山峰的屋門,這位胭脂郡的天字號官宦子弟,當時滿臉尷尬,身後還跟著一對郎才女貌的年輕男女,女子面容與劉高華有些相似,估計就是他姐了。把事情跟張山峰一說,原來是跟他們來討要一點江湖兒郎的跌打藥,說是柳公子今夜去看老神仙,人太多,又是夜路,就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腦袋了,腦子到現在還暈乎乎的,郡城內的藥鋪早已關門,他姐實在不放心柳公子,聽說弟弟認識江湖豪傑和山上神仙後,就想著幫忙看看,千萬別落下病根子,一切開銷,她來付錢。

  道士張山峰便領著三人去了徐遠霞的屋子,大髯漢子也爽氣,給那位文弱書生看了看,說不礙事,看那女子不太情願,漢子何等老辣,便笑著從包袱裡掏出一貼清涼膏,讓姓柳的書生貼在太陽穴上,保證藥到病除,而且絕無後遺症。

  女子這才放下心來,坐在凳子上,柔柔的眼神,痴痴望向讀書人,滿是愛憐疼惜。書生就安慰他不用擔心,咬文嚼字,文縐縐的。

  大髯漢子最受不了這些,看得直牙酸。

  張山峰雖然是出家人,但是湊熱鬧一點不含糊,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立即跑去把陳平安扯過來。說是劉高華的姐姐,模樣挺端正一姑娘,今夜帶了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估摸著很快就會是郡守府的乘龍快婿了。陳平安剛倒完酒,裝滿養劍葫,一屋子酒味和空酒壺,見張山峰不把自己抓去看好戲就誓不罷休的架勢,因為不願在酒的事情上露出馬腳,就只好放棄練習劍爐的念頭,跟著他去往徐遠霞的屋子,等陳平安一進去,月下幽會的那對才子佳人,就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氣。

  敵不動我不動。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屁股坐在桌旁,摘下酒葫蘆開始喝酒。

  姓柳的書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劉高華的姐姐,那個被才子佳人小說毒還不輕的女子,更是心虛,畢竟一個富貴門庭裡的黃花大閨女,跟陌生男子私定終身只差一步,怎麼看都不是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好事,雖說胭脂郡民風開放,可是一郡太守的嫡長女跟外鄉書生摟摟抱抱,給人撞了個正著,若是熟人,恐怕明天半座郡城都要傳開了。

  劉高華納悶道:「怎麼,你們仨認識?」

  還是姓柳的書生會瞎編,咳嗽一聲,解釋道:「今夜我與你姐姐在湖邊散步,恰好遇上了這位公子,背負劍匣,真真正正是龍驤虎步,氣概非凡,頓時被公子的氣度折服,自然過目難忘,此時再會,榮幸之至!」

  書生對陳平安拱手行禮,眼神之中充滿了祈求和可憐。當時他不過是見杏樹底下的少年,小骼膊細腿的,便想著老天爺賞賜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自己英雄救美,若是錯過,豈不是枉費了月老牽紅線?於是就有了那麼一場結局不太美好的「誤會」。

  陳平安對此人談不上太多喜惡,好感肯定是沒有,便呵呵一笑,倒是沒有揭穿書生的老底,算是留了回旋餘地。

  說到底,陳平安還是不願意摻和劉高華的家務事。

  這樁姻緣是好是壞,是良人美眷,天作之合,還是注定一場露水鴛鴦的孽緣,跟他沒關係。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劉高華換成被陳平安當做真正朋友的道士張山峰,陳平安肯定要直言不諱,哪怕不當面說破,私底下也會跟張山峰提醒一聲,就說你的未來姐夫,做人不太地道,不像是書香門第走出來的翩翩公子。

  到最後,據說是一路遠遊求學至此,這個姓柳的書生,在一場廟會偶遇劉姑娘的落魄寒士,竟是窮酸到了要跟人蹭住的份上,因為客棧已經實在騰不出空屋子,劉高華就在那邊賠笑臉,求著大髯漢子和張山峰他們收留,這讓徐遠霞大開眼界,當小舅子當到這個份上,也算少見,不但沒有嫌棄柳姓書生的家世,反而幫著姐姐隱瞞這段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

  柳姓書生不敢跟陳平安住一間屋子,也不願意跟大髯漢子待一起,總覺得自己細皮嫩肉的,大髯漢子這葷素不忌的模樣,太嚇人。就挑了那個最正常最順眼的年輕道士,張山峰對此倒是沒有意見。

  劉高華帶著依依不捨的姐姐離開客棧。

  姐弟二人走在即將夜禁的寂寥大街上,劉高華在快到郡府家門口的時候,輕聲道:「姐,我不太喜歡那個人,但是既然你喜歡他,我能做的都會做。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錯了,也別覺得有什麼,天塌不下來,爹打駡也好,氣急了做出了過火的事情也罷,到時候你都別怕,有我呢,我是你弟弟嘛。」

  女子輕輕踢了一腳弟弟,惱羞成怒道:「劉高華!你就不能念一點姐姐的好啊,說什麼晦氣話!」

  劉高華轉頭做了個鬼臉。

  女子故作驚嚇狀,嚷嚷著鬼呀,拎起裙擺,碎步跑向郡守府大門。

  劉高華嘆了口氣,快步跟上。

  劉高華突然停下腳步,猛然間轉過頭去,空落落的街道,再環顧四周,還是沒看到任何異樣,他搖搖頭,繼續前行。

  因為剛才這一刻,他覺得脖子後邊和背脊都涼颼颼的。

  劉高華心裡不斷安慰自己,怕什麼,自己是跟爹一起見過老神仙的人,還跟那位仙風道骨的老仙長當面聊過幾句天,沾了那麼些仙氣,就算世間真有污穢的髒東西,比如古宅裡的樹妖那般,如今肯定也近不了身。

  在雜役關上府邸側門的那一刻,遠處一條僻靜的空曠街道上,剛好有巡夜更夫開始敲更,只是不知為何,明明是三更天的時辰,卻打著四更天的鑼。

  在這座胭脂郡郡內的街上,沙啞聲響幽幽響起,「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巡夜多年的目盲老更夫,手持銅鑼,原本應該帶著一位負責持梆敲更的啞巴同伴,多年配合,熟稔至極。

  但是老更夫並不知道,同伴換成了一位白衣女子,她一次次敲鑼,鑼面上都會有鮮血四濺,但是不等鮮血濺落在街面,就化作縷縷黑煙,迅速散去。

  目盲老更夫還是一聲聲嘶啞喊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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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6 00:28:20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

  客棧這邊一夜無事。

  陳平安獨自住在廊道盡頭的屋子,入睡前,練習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各一個時辰,最後拿出那只繪有五岳真形圖的瓷碗,以及燒成焦炭似的烏木,翻來倒去,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半點眉目。

  希冀著兩樣東西能夠價值一兩百顆雪花錢,陳平安收起沉甸甸的烏木,將養劍葫蘆裡的土燒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後在燈下翻看劉高華送給自己的兩本山水遊記,時不時小酌幾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燈上床之後,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回味跟馬苦玄的小街一戰,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光腳老人傳授的幾招拳法,陳平安當時哪裡敢藏私,大戰酣暢,時時刻刻生死一線,只得傾囊盡出,無形中對於鐵騎鑿陣在內的那幾式拳法,感悟更深一層。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的神人擂鼓式,直覺告訴陳平安,如果再讓自己一口氣打出二十拳,就像古宅對付身披甲丸光明鎧的樹妖書生,馬苦玄極有可能早早就要認輸。

  但是,陳平安思來想去,都覺得讓馬苦玄自以為險勝一招,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不過跟這位真武山天之驕子,勉强算是打個平手,陳平安其實沒有太多勝負之外的感觸,一來是根本不知道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義,二來馬苦玄厭惡泥瓶巷的陳平安,陳平安何嘗不是討厭這個杏花巷的同齡人。

  人和人之間確實講究緣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會心生好感,就像春寒嚴冬裡的陽光,比如齊先生、李希聖和張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則是酷暑時節的日頭,怎麼看怎麼刺眼,就像馬苦玄,還有老龍城的苻南華、清風城許氏婦人。

  陳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頭,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壓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氣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會不會一條大江都會被攔腰斬斷,劈出道路?會不會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開出一條峽谷?

  天濛濛亮,陳平安就起床在屋內練習六步走樁,沒過多久,發現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綠樹的庭院朗誦,正是那個姓柳的書生,頗有幾分寒窗苦讀的風範,抑揚頓挫,所讀內容都是聖人教誨。

  陳平安繼續練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就有客棧各個屋子的住客,開始破口大駡,一些個脾氣暴躁的江湖豪客,乾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開窗去,就砸下去。雞飛狗跳,那個姓柳的讀書人也起了强脾氣,蹦跳著四處躲閃,口中朗讀聖賢經典的嗓門越來越大,這一下就惹了衆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腦袋都沒用的客人,駡駡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那邊開始跟柳姓書生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

  雞飛狗跳。

  一炷香後,陳平安和大髯漢子坐在張山峰屋內,年輕道士正在幫著柳姓書生包扎腦袋。

  客棧掌櫃剛剛黑著臉走出去,氣得咬牙切齒,攤上這樣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還打駡不得,畢竟是郡守之子帶來的貴客,啞巴吃黃連,真是一肚子憋屈。問題在於下榻這座客棧的人物,身份都不簡單,不是腰纏萬貫的各地商賈,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俠,全部是不容小覷的過江龍,給這個讀書人這麼大清早一折騰,以後生意還怎麼做?還要不要回頭客了?

  柳姓書生名叫柳赤誠,是白山國人氏,書生介紹自己家鄉的時候,著重說了「觀湖書院附近」六個字,好像這比龍尾溪陳氏的那個前綴還要榮光。

  之後他們在客棧閒來無事,柳赤誠還是會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是跟劉高華姐姐幽會踏春,大髯漢子帶著陳平安和張山峰去往郡城裡的名勝古跡,文武廟是必去之地,胭脂郡的城隍閣的集會也要去,回來的時候徐遠霞眉宇之間有些陰霾,張山峰問起也只說是舟車勞頓。

  這次南澗國渡口的下船,南下路程,道士張山峰是要往老龍城去,跟陳平安一路,大髯漢子是要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說是給朋友護送一樣東西,那位朋友是江湖裡認識的,很投緣,跟兩人暫時同路,至於雙方何時分道,得看下一處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沒有等到神誥宗那夥下山歷練的老少仙師,倒是等到了那位古宅老嫗,她一路尋到了郡守府邸,見著了劉高華,然後劉高華帶路來到客棧,給衆人報了喜訊,原來不知為何古宅周邊的山水氣運,好似天地翻轉、乾坤顛倒,污濁之氣全部換成了清靈之氣,如今女主人不但永絕後患,不用擔心墮為惡鬼,身體肌膚也開始痊癒,反哺倀鬼身份的楊晃之後,順帶著男主人也開始溫補神魂,境界逐漸攀升,竟然有了一絲破開瓶頸躋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連連。

  至於其中緣由,老嫗只說猜測是神誥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

  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覺得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出理由。

  陳平安從頭到尾聽著,雖然一肚子驚濤駭浪,可是臉色如常。

  老嫗臨行前,說是幫陳平安拎了一壇路上買的好酒,兩人便回到陳平安房間,陳平安剛關上門,老淚縱橫的老嫗就要下跪,嚇得陳平安趕緊攙扶住老嫗,死活都不受這一大禮。因為當時在灶房裝酒入葫蘆的關係,陳平安故意泄露天機,所以老嫗知曉一些內幕,生出一些揣測,也不奇怪。

  老嫗沒有多問什麼,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

  老嫗只是在離去之前,掏出一包用絲絹包裹的東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輕聲解釋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盡,從此世間便沒了這位禍害一地山水的神祇,當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爺當時趕緊聞訊趕去,趕在那幫神誥宗仙師到來之前,偷偷撿了秦姓山神的大半金身碎片過來,大小總計八塊,按照老爺的說法,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遺物,不該有這麼多才對,想來姓秦的生前也有過一番古怪機緣,不管如何,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東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國朝廷密庫,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陳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們主僕三人報恩了。」

  說到這裡,老嫗又紅了眼眶,「事實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裡是幾塊金身碎片能夠償還,只是宅子如今實在沒什麼家底,我家夫人便為陳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懇請公子以後只要路過彩衣國,一定要去宅子裡坐坐……」

  陳平安只得點頭。

  老嫗最後悄聲道:「夫人如今相當於半個淫祠神靈,遠觀胭脂郡城的氣象,發現這兩天,每夜總有縷縷陰氣在城中裊裊升起,讓夫人心神不寧,還望公子早點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廣大,老爺經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駛得萬年船,莫要事事摻和,哪怕次次有驚無險,可畢竟難免耽誤修行,總是不美。」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把老嫗送到客棧門口,老嫗笑道:「惟願公子遠遊順遂,平平安安。」

  從始至終,老嫗都沒有去看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

  陳平安目送老嫗身影消失於人海,轉身小跑回大髯漢子的屋子,喊上張山峰,陳平安將老嫗發現胭脂郡城內的氣象異樣,大致說了一通。漢子握住腰間刀柄,點頭道:「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訴你們,是害怕你們兩個年輕人熱血上頭,非要趟這渾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膽敢公然在郡城內行凶,全然不把城隍閣和文武廟在內三尊神靈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頭,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說不得給人打牙祭都不夠塞牙縫,不過一國郡城,這麼大的地盤,往往藏龍臥虎,更有高手坐鎮,真要打起來,占據天時地利,未必沒有勝算。說到底,還是要看彩衣國朝廷跟山上關係如何。」

  陳平安問道:「距離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岳神祇,大概有多遠?真出了事情,他們能夠第一時間趕到嗎?」

  大髯漢子略作思量,盤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岳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彩衣國的山岳神祇,修為都不會太高,畢竟疆域太小了,遠遠比不得那些版圖遼闊的王朝,恐怕撐死了就是中五境裡的洞府境。」

  張山峰皺眉道:「那麼一旦離開山岳地界,戰力豈不就只相當於第五境的練氣士?」

  徐遠霞無奈道:「天地規矩就是如此,沒辦法。」

  張山峰問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劉高華的父親,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位駐軍在郡城附近的馬將軍,看著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準備,說不得能夠讓暗中潛伏的妖魔邪祟知難而退。」

  徐遠霞嘆了口氣,「並非我嚇唬你們,也絕不是我徐某人貪生怕死,這件事很棘手,且不說郡城那邊一定不會相信,哪怕太守和將軍都信了,願意冒著謊報軍情、事後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風險,火速通知朝廷,那麼你們知不知道,從郡城的消息傳遞到彩衣國京城,再到六部衙門的審核、御書房的決議,最後到朝廷頒布聖旨,秘密號令山水神靈救援郡城,這期間需要耗費多長時間?再退一步說,聖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練氣士,山水神靈都離開地盤趕來,一旦有所風吹草動,郡城給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動,大掠一番,揚長離去,那麼到最後,秋後算帳,算誰的帳?」

  徐遠霞指了指年輕道士和木匣少年,「你們信不信,到時候我們三個,會被當成跟妖魔串通一氣的同黨?揭發彈劾我們的人物,不是劉郡守,就是那位馬將軍,更壞的結果,是妖魔一開始就另有謀劃,是想要調虎離山,到時候我們這邊風平浪靜,某個仙家門派,或是別處州郡大城給掀了個底朝天,我們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別人揭發,當場就會淪為彩衣國殺無赦的賊人。」

  道士張山峰一臉呆滯,有些不敢相信。

  徐遠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這般讓人欲哭無淚的事情,我不但親眼見過,也曾親身親歷過,好幾個朋友就死於『好心』兩個字上頭……」

  徐遠霞指了指不遠處的包袱,淡然道:「具體事情就不說了,反正四個朋友,最後只活下來一個徐遠霞,其中一人連屍體都沒了,其餘兩人好歹還能讓我幫著收屍,兩隻骨灰壇,一隻已經送給他家人,還餘下一個,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鸞國的原因了。」

  難怪當時古宅,大髯漢子兩次讓張山峰和陳平安趕緊離開。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問題,「徐大俠,你後悔那次選擇嗎?」

  漢子低頭悶悶喝了口酒,抬起頭後,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著的,都快要後悔死了。」

  這可能是這位滿腔豪氣的刀客,頭一次如此不豪氣。

  陳平安沒有直白無誤地開口說留下,或者離開。

  當初帶著李寶瓶他們遠赴大隋遊學,陳平安事事做決定,是需要他這麼做,容不得他流露出絲毫的怯懦和猶豫。

  如今孑然一身遊歷江湖,已經不需要陳平安一定要為了別人去做什麼。

  張山峰顯然束手無策,左右張望,問道:「那咋辦?」

  徐遠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個不停。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留下來,遇上事情,我們三個强行出頭,是不是極有可能自保都成問題?」

  徐遠霞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怕就怕對方裡應外合,以有心勝無心,換成是我,一定會設法壓制文武兩廟的神靈,更何況看樣子,此地文武神靈受古宅陣法和淫祠山神的影響,早已實力不濟,很容易出現紕漏,好在之前我進入城隍廟,觀其香火、建築格局和氣象,似乎不差……」

  陳平安問道:「我們能不能直接找到這位城隍爺?把事情跟他說清楚?郡守和將軍不瞭解這些神神怪怪的厲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計能用官場上的那一套推脫責任,可是這位城隍爺可是與郡城安危戚戚相關,說句難聽的,劉太守能躲起來,馬將軍可以按兵不動,城隍爺是絕對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圖謀,肯定會第一個針對本地城隍爺,所以城隍爺肯定比當官的更上心。」

  大髯漢子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聲道:「可行!」

  道士張山峰笑著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陳平安開門後,看到柳姓書生和劉高華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劉高華一屁股坐下後,倒了滿滿一杯酒,「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剛才城隍閣那邊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個身子都裂了,還滲出鮮血來,淌了一地,不但如此,城隍廟裡邊,滿地的蛇鼠蠍子,噁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經派人關了城隍廟大門,免得嚇到老百姓。」

  大髯漢子滿臉凝重,默不作聲,跟陳平安和張山峰對視一眼。

  陳平安問道:「文武兩廟有什麼狀況嗎?」

  劉高華楞了楞,搖頭道:「這個倒是不太清楚。那邊我們當地人都不愛去,沒啥好看的。」

  面對陳平安,女子還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離陳平安最遠的柳郎身邊,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聽父親跟一位來府上做客的老道長提起過,兩廟的香火雖然鼎盛,可卻是屬有人供奉沒誰吃的,老道長也頗為無奈,說朝廷對此也是實在沒法子,彩衣國就這麼點份額,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岳正神坐鎮此地,還說若是胭脂郡能夠出現一位讀書種子,成功進入觀湖書院,此處風水,說不定可以有所改觀。我爹便長吁短嘆,直搖頭,說這樣的讀書種子,哪裡是胭脂郡能夠求來的。」

  柳赤誠一臉茫然,疑惑道:「你們在聊什麼?什麼文武廟什麼山岳正神?觀湖書院我倒是熟悉,就在咱們白山國邊境嘛,我還曾經數次進去遊覽過,那我能不能算半個讀書種子?劉姑娘,你放心,觀湖書院每年都會從白山國招收一名讀書人,算是對白山國的優待,說不定哪天我柳赤誠就可以……」

  劉高華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裡那點墨水,比我多不了幾兩。」

  柳赤誠悻悻然不再說話。

  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家學問,對付女子管用,對付讀書人不太管用。

  閒聊之後,姐弟二人離開,臨走前,劉高華記起一事,提醒道:「在城隍閣那邊,聽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開始戒嚴,出城容易進城難。但是保不齊後天就連出城都難了,所以柳赤誠打算今天就離開,你們三人呢?事先說好,如果真的戒嚴,肯定是馬將軍那邊親自插手,到時候我這個郡守之子,可沒本事幫你們網開一面,要走最晚明天就走。」

  柳赤誠已經帶著劉高華姐姐離開屋子,在張山峰屋子那邊依依惜別,好在有劉高華在旁邊等著,這對年輕男女沒敢如何卿卿我我。

  徐遠霞關上門後,手指輕叩桌面,「城隍閣十有八九是已經出現問題了。看來這幫邪魔外道所謀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爺,目前是修為下降,給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閣內,還是已經徹底遭了毒手。現在形勢惡劣,但是也趨於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駐軍應該有所警惕,我們如果這個時候通風報信,可信度就會高出許多。」

  年輕道士望向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不然咱們知會一聲郡守府,再離開郡城?」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和徐大俠一起跟上劉高華他們,一起去往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閣,探探虛實,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都利於我們做出正確的決定。」

  張山峰不疑惑為何要分道揚鑣,而是想不明白為何不是自己代替陳平安,去往危機重重的城隍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你和徐大俠一個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風陣陣,好顯示自己的宗師風範,一個需要駕馭桃木劍亂飛,表明自己是龍虎山最擅長降妖除魔的張天師,我去做什麼?打拳給太守大人看啊?」

  大髯漢子哈哈大笑,張山峰也想通關節,說是讓陳平安稍等,然後起身去屋子包袱取出三張符籙,兩張是品相最低、卻最為實用的邪風點火符,一有邪祟陰煞之氣,黃紙就會自行燃燒起來。最下邊那張則是又名甲馬符的神行符,澆灌靈氣或是真氣,一炷香內就可以飛奔如馬,御風而行,不耗體力。

  陳平安沒有拒絕,將三張符籙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年輕道士瞪眼道:「陳平安,你可不能跑!」

  陳平安趕緊擺手。

  張山峰自顧自笑起來。

  陳平安獨自跑路的話,道士張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張價格不菲的神行符,但是他最心疼的,還是自己少了一個好朋友。

  三人在客棧門口分開,徐遠霞帶著張山峰,跟隨劉高華去往郡城西邊的郡守府邸。

  陳平安剛好跟往東出城的柳姓書生順路,只不過一個徑直去城東門,一個去往東北邊的城隍閣。

  沒了劉姑娘在場,柳姓書生就沒有讀書人的心理包袱了,低頭哈腰跟在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陳公子?你是不是傳說中的武道宗師?雖然年紀輕輕,初出茅廬,但是因為天資太好,出身名門,所以其實在江湖上已經是屈指可數的高手?所以那天夜裡的那一巴掌,才能那麼虛無縹緲,讓我看都沒看見你的出手,半點煙火氣都沒有,算不算臻於化境?」

  陳平安無奈道:「只要是個練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對方出手。」

  柳姓書生覺得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陳公子你一定是隱於市井的江湖宗師,要我猜測啊,說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譽數國的彩衣國劍神,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要不然誰會出門的時候攜帶兩把劍?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劍神當年行走江湖的佩劍『燭陽』,對不對?給我摸一摸唄?」

  陳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像力,不願跟他糾纏不休,板著臉點頭道:「對對對,就是燭陽,你可得小心,鞘內充滿了淩厲劍氣,只要你一拔出劍鞘,就會立即被劍氣削得皮開肉綻,你怕不怕?」

  「不怕。」

  柳赤誠搖頭道,原本想要摸一摸劍匣的雙手,此刻已經乖乖放在身後。

  兩人分開後,柳赤誠繼續沿著街道去往城門,這位文弱書生突然抬頭,瞥了眼站在城樓上的一抹身影,正是湖心高臺上的那位老神仙,老神仙此刻身邊還站著身披鎧甲的馬將軍,以及兩位歲數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對著郡城指指點點。

  柳赤誠嘖嘖道:「引賊入室而不自知啊。」

  那邊,陳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閣外的廣場,凝神望去,因為不是練氣士,看不出什麼氣象端倪,但是純粹武夫的直覺,告訴陳平安,那棟紅牆綠瓦、龍火琉璃頂的城隍閣,比起先前遊歷之時的安靜祥和,多出了一絲血腥陰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丟了一塊木炭上去,可能尋常路人不會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夠好,就能看得到,而且無比扎眼。

  城隍閣門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經不准許香客進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環顧四周,尋找一處相對僻靜的高牆,悄悄走去,同時拈出一張邪氣點火符。

  到了那邊,趁著四下無人,腳尖一點,陳平安越過牆頭,翻身落在牆內,雙腳才落地,指尖符籙就燃燒殆盡。

  這明擺著是不用如何試探虛實了,已經是實打實的妖魔作祟。

  陳平安一手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燒酒。

  一手繞過頭後,拍了拍身後木匣,槐木劍被取名為除魔,阮師傅鑄造的那把,暫時命名為降妖。

  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麼瞧不上眼,說什麼爛大街啊俗不可耐啊,陳平安還是覺得降妖除魔這兩把劍的命名,很好。

  既然自己取了這麼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負了。

  陳平安一腳輕輕挑開猛竄而來的毒蛇,看似輕描淡寫的挑開,那條毒蛇在空中就已經骨碎肉爛。

  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遠處矗立於朱漆大門外的兩尊天官泥塑彩繪神像,一左一右,滿身鮮血流淌不已,還有無數色彩斑斕的毒蛇纏繞蠕動,更有大如手掌的蠍子,立於神像頭頂或是手臂之上,通體漆黑如墨,耀武揚威,甚至還有老鼠從破碎的神像腹部、臉頰鑽進鑽出,大膽至極。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家鄉神仙墳的慘淡光景,頓時火冒三丈,沿著牆根緩緩而行,儘量讓自己頭腦清明,呼吸平穩,畢竟出拳强弱,以及一身真氣厚薄和運轉快慢,跟肚子裡的火氣大小,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邊走邊在心中默念:「陳平安,確定打不過的話,就要跑得足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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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出劍了

  胭脂郡城隍閣供奉的城隍爺名為沈溫,生前曾是彩衣國的御史台大夫,以剛正不阿享譽朝野,留下過「生為忠臣,死為直鬼」的名言,三百年間一直香火鼎盛。

  因為之前和徐遠霞張山峰來過一趟城隍閣,陳平安熟門熟路,胭脂郡城隍閣分四殿,兩尊原本威風凜凜的彩繪泥塑天官像,立於儀門之前,只是當下已經慘不忍睹,蛇鼠成災。

  陳平安沿著圍牆走了數十步,城隍閣廣場仍是沒有邪祟之物露面,陳平安便不再猶豫,祭出一張袖中所藏的陽氣挑燈符,黃紙符籙在陳平安身前一臂距離外懸停,微微飄蕩,當陳平安踏出一步後,它便自動往儀門那邊緩緩飛去,陳平安心中大定,城隍閣雖然遭難,整座廣場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閣後方建築,肯定尚有靈氣殘餘,否則挑燈符不會前行,注定會往高牆那邊退去。

  挑燈符散發出淡淡的昏黃光暈,素潔光輝將陳平安整個人籠罩其中,雙腳所過之處,地上那些蜈蚣蠍子在內的五毒之物,紛紛避散,經過儀門的時候,大概是被那張挑燈符的光線漣漪波及,左右那兩尊道家天官像身上的蛇鼠蠍子,全部從正面繞到泥塑神像的背後,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陳平安屏氣凝神,繼續緩緩前行,儀門之後是大殿,懸掛金字匾額,大殿祭祀神靈不是城隍爺,而是彩衣國一位開國功勛武將的坐像,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總計八位屬官。那塊彩衣國先帝親筆題名的匾額,此刻金漆剝落大半,有一條碗口粗細的黑色大蛇,盤曲其上,身軀下掛,探出頭顱朝陳平安吐出蛇信,呲呲作響,像是在示威和警告。

  當陳平安跨過門檻,黑蛇驟然間一躍而至,張開血盤大口,被陳平安頭也不抬地擰腰側身,以五指攥住黑蛇頭顱,手腕輕抖,這條畜生頓時酥軟無骨,當它被扔出去後重重摔落在地上,早已斃命。

  陳平安跟隨晃晃悠悠的挑燈符繼續前行,過了大殿,又是一片廣場,只是占地較小,古樹森森,矗立有一塊石碑,是彩衣國皇帝冊封一國城隍神靈的誥文勒石,當時陳平安還專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字寫的真一般,甚至比不得少年崔瀺。

  也虧得已經改名為崔東山的大驪國師不在身邊,否則肯定要氣得不輕。

  廣場左右各有財神殿和太歲殿,一個燒香磕頭,祈求財源廣進求,一個禮拜本命太歲,希望無災無禍,所以老百姓在這裡磕頭,似乎比在大殿叩拜來得更加虔誠。

  挑燈符筆直向前飛掠,陳平安就緊緊跟隨,不做絲毫停留。

  陳平安猛然回頭望去,那塊矗立在古柏樹下的高大石碑,似乎有白影一閃而逝。

  兩側財神殿太歲殿,依稀傳出鶯鶯燕燕的女子嗓音,極其細微,似乎在相互調笑,嫵媚背後,透著一股陰寒,就像是陰間的女鬼在向陽間發聲,笑聲就那麼一點點滲過陰陽界線,借著有古樹樹蔭的遮蔽,從兩殿透過窗戶,進入廣場,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陽光照射,如雪消融,輕淡許多,可仍是傳入了陳平安的耳朵。

  陳平安皺了皺眉,轉頭前行。

  只要再往前走十數步,就能夠走入這座城隍閣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溫的城隍殿。

  除去暫時只是做樣子的木匣雙劍,養劍葫蘆裡的兩把飛劍,可謂一身拳法之外的絕對主力。

  但是外物當中,與陽氣挑燈符一樣,出自李希聖贈送的那本古籍,《丹書真跡》,陳平安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是當初在古宅消滅油紙傘內的銅錢陰物之後,陳平安怕有意外,臨時畫符而成,後來與姓楚的古榆國樹妖一戰,沒來得及用出,就已經被初一十五先後兩劍斃命,擊殺了一截古榆樹化身。

  再就是剩下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三張縮地符,後者主要是配合神人擂鼓式,當然用來跑路逃命,肯定不比道士張山峰借給他的神行符遜色。

  在陳平安轉頭的瞬間。

  石碑之上,就出現一位白衣女子,坐在石碑頂部,披頭散髮,一頭青絲遮覆臉龐,看不清面容。

  但是她伸出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無血肉,骨指輕輕敲擊石碑頂端,瞬間出現一個鮮血噴湧的泉眼,往下流淌滑落,很快石碑上邊洋洋灑灑千餘字的古樸碑文,就彷彿變成了一封鮮紅血書。

  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襲白衣依舊纖塵不染,沒有沾上哪怕一滴鮮血。

  女子抬起頭,依舊是青絲覆面,開始婉轉歌唱,不知是否一首彩衣國早已失傳的古老鄉謠,咿咿呀呀,白衣女子一邊低聲唱著,一邊抬起手臂,伸出兩根白骨手指,拈起一卷青絲,輕輕搖晃,雙腳不穿鞋靴,骨肉相間,倒是比起手指要多出些血肉來,雙腳晃蕩,濺起一陣陣石碑上流淌著的血花。

  相較於左右兩殿歡聲笑語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聲清晰可聞,頭頂古柏隨風颯颯作響,像是在與之唱和。

  女子好似唱到了開心處,又抬起一隻枯骨手掌,輕柔翻轉。

  兩側財神殿太歲殿的緊閉房門,啪一下打開,各自搖搖晃晃走出一位男子,財神殿那邊走出的男子,年紀輕輕,一條骼膊被齊肩砍斷,不知所蹤,但是已經止血,剩餘那只手倒拖著一把青鋒長劍,臉色雪白,雙眼無神。

  太歲殿那邊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跨過門檻,細看之下,此人竟是給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頭顱只靠著一點皮肉牽連才沒有離開身體。

  隨著石碑上白衣女子的手腕轉動,兩位步履蹣跚的男子,剎那之間,動作變得靈活矯健,開始在廣場上起舞。原來白衣女子枯骨手指的指尖,有一絲絲透明的光線掛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絲,蛛絲纏繞住兩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們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開了門的兩座大殿內,不斷有白衣女子拖曳著滾滾黑煙,在門口附近迅速飄蕩,望向男子的模樣,她們吃吃而笑,充滿了譏諷和仇恨,只是門外的陽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塹,讓她們不敢輕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位白衣女子按奈不住,帶著陣陣黑煙,迅猛沖出,圍繞著兩名男子的屍體飛旋,不斷用手指撩撥男子的慘白臉龐,從他們背後繞過,從腋下向上飛掠,但是她們也為這一時之歡愉,付出了陽光曝曬之後,徹底煙消雲散的代價。

  陳平安站在主殿的門檻外,那張陽氣挑燈符像是撞上了一堵牆壁,一次次磕碰晃蕩,止步不前。

  黃紙符籙蘊含的陽氣逐漸消逝。

  陳平安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貼在一層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無法破開。

  陳平安雙指並攏,轉過身的同時手腕猛然一擰,靈氣所剩不多的那張挑燈符,急急飛掠向廣場,在兩名傀儡屍體的頭頂繞行一圈,兩位男子啪啦一聲,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線一根根綳斷,屍體倒地後,鮮血橫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並不動怒,倒是兩殿內的那些女子們張牙舞爪,望向陳平安的視線中滿是刻骨恨意。

  只要墮入惡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腸,便再無儒家亞聖所謂的人性本善,竹籃打水,最終點滴不剩。

  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輕聲道:「這位小姐,死者為大,不管你們生前有什麼恩怨,就這麼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聞,繼續歌唱,這次用上了寶瓶洲雅言,陳平安聽得懂了。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女子聲調平緩,竟然帶著一點平靜祥和之意,聽不出半點憤懣恨意。

  陳平安聽得懂文字大概,卻聽不明白其中蘊含的深意。

  陳平安也沒心思去揣測這些,如今被城隍閣主殿與外邊被某種術法隔絕,應該是城隍爺被拘押其中,不得外出巡守郡城,幫助胭脂郡渡過這場即將到來的浩劫。

  陳平安背後大殿之內,就是供奉城隍爺沈溫在內三尊神像的城隍殿,沈溫神像高達三丈有餘,需要香客遊人抬頭仰望,左右文武神像也有兩丈高,分別手持鐵鐧和官印。

  傳聞在兩百年前,有一位別洲的張姓道士遊歷至此,有感於胭脂郡的民風淳樸,返回家鄉後,很快龍虎山當代天師就賜下一枚「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那個時候衆人才知曉,原來年輕道士竟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這樁美談,半洲皆知,市井傳言,那枚來歷顯赫的金質印章,早已被彩衣國皇帝秘密珍藏在國庫當中。

  裡頭還有一幅巨大壁畫,畫有九九八十一位大袖飛舞的美人。

  被後世譽為「墨彩如生,吹氣如活」。

  陳平安見那白衣女子無動於衷,便不再多說什麼,悄悄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蘆。

  轉身就是一拳砸在那層「冰面」上,陣陣漣漪蕩漾而起,門檻內城隍閣的三座神像都像是在搖晃。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一拳一拳砸在冰面上,正是神人擂鼓式。

  當然還要提防石碑那邊女子的暴起行凶。

  一聲嘆息在一棵參天古樹上邊響起,是少女嗓音,「傻瓜,那是兩位五境大修士聯手布下的陣法,便是我師父一時半會都奈何不得,否則城隍老爺怎麼可能出不來。你一個武把式,也想硬生生錘破?省點力氣吧,趁著那女鬼對你還沒起殺心,早點離開此地,不然下一次又有傻瓜闖進來,你就是翩翩起舞的牽線木偶了。」

  可能是陳平安打拳打得太過「隨心所欲」,所以彰顯不出半點威勢。

  讓躲在樹上的奇怪少女難免心存輕視。

  跟馬苦玄在小街一戰後,如今陳平安的拳意愈發內斂,平時練拳的走樁更慢,更加契合「溫養」二字,一般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外家拳之所以會出現「招邪鬼上身」的結果,就是不得其法,沒有登堂入室,以至於練拳越勤快,越傷體魄神魂。

  不過陳平安雖然走樁慢,練習立樁劍爐時的氣機運轉速度,卻是快了無數,如果以前只能是尋常的驛站傳訊,快馬加鞭,那麼如今就是八百里加急。

  這種「收起來」的玄妙狀態,不是扎扎實實的六七境武道宗師,絕對看不出深淺。

  白衣女子驀然停下歌聲,轉過頭去,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第十八拳。

  一拳下去,如洪鐘大呂,整座廣場的氣機都轟然而動,被鮮血浸透碑文的石碑,頓時發出龜裂聲響。

  她尖叫一聲,刺破耳膜,如將軍發號施令,在兩殿內的飄蕩女子們化作兩道滾滾濃煙,一道融入那層冰面,以她們殘餘的陰物神魂加固那座污穢陣法,一道黑煙直撲陳平安,竭力打斷陳平安連綿拳意,不讓他遞出神人擂鼓式的第十九拳。

  「被你這個冒失鬼害死了!如果我今天死在這裡,到時候咱倆一起走在黃泉路上,看我不把你駡死……死都死了……本姑娘還沒死,就已經煩死了!」

  古樹頂上,少女氣咻咻埋怨完畢,不再猶豫,竄出一道曼妙身影,發出一連串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隨著響聲縈繞身軀四周,也帶起了一圈圈淡金色的花朵,身姿之婀娜,堪稱賞心悅目。

  白衣女子被濃密青絲遮掩下的那張面容,嘴角微微翹起,眼神帶著冷冷的譏諷。

  她伸出兩隻枯骨手掌輕輕一拍。

  那座城隍閣主殿之內,隨侍於城隍爺左右的文武神像,吱吱呀呀,像是活了過來,抖落出巨大的四濺塵土,同時一步踏出神台,轟然踩在主殿青石地板上,然後兩尊高達兩丈的泥塑神像大踏步沖向門檻,其中手持鐵鐧的神像一鐧對著出拳少年當頭砸下,另外一尊手持精鐵官印的文官神像則毫無凝滯地一步跨出門檻,手攥巨大鐵印,拍向少女。

  原本打破陣法,就能夠讓城隍爺恢復自由之身,這才是合情合理的形勢發展。哪裡想到真正的殺機,根本不在城隍殿外的廣場,不在陰氣森森的白衣女子,而在希望所在的城隍殿內?那麼本該擁有神祇金身的城隍爺沈溫,到底去哪裡了?

  城隍殿內,居中那座最為高大威嚴的神像,原本金光熠熠的城隍爺,此刻黯淡無光,滿地的金色碎屑,只剩下一雙眼眸之中,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任何一個胭脂郡本地人,都不敢相信這是那尊引以為傲的胭脂郡「金城隍」。

  因為根據胭脂郡縣志記載,用了將近一百兩黃金金箔貼覆這尊神像,那一代的郡守大人,為此跟郡內權貴富賈求爺爺告奶奶,募捐成功後,還專門篆刻了一塊善人碑,記錄下所有出資之人的姓名家族。

  滿身金箔十不存一的主神像,艱難出聲,沙啞嗓音傳到門檻那邊,「你們兩個快走,這些來歷不明的邪魔外道,人數衆多,此地只是白衣鬼魅一位而已,你們若是能夠逃出生天,一定要去找神誥宗的仙師,或是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就說彩衣國有大難,一旦滅國,古榆國在內的周邊六國,無一幸免!」

  原來這座本該庇護一郡百姓的城隍閣,分明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主殿門檻外,

  先是手臂腳踝都系有銀色鈴鐺的少女,幫著陳平安擋住了那道黑煙,四枚鈴鐺聲響處,綻放出不計其數的淡金色花朵,眼花繚亂,原本氣勢洶洶的黑煙被切割粉碎,但是少女也被絲絲縷縷的絮亂黑煙撞到身上幾處,嘔出鮮血,可還是執意不退,站在那個冒失鬼附近,手腕搖晃,鈴聲陣陣,金花瓣瓣,繼續一點點消去那些夾雜著哀嚎的黑煙。

  陳平安則雲淡風輕地打出了第十九拳。

  然後就是剩餘一道黑煙,瘋狂湧入隔絕主殿內外的「冰面」,幫著陣法卸去了神人擂鼓式的十九拳累加之威。

  再就是兩尊「叛變」泥塑神像,一位揮動鐵鐧砸向陳平安的頭顱,一人手持精鐵官印拍向少女後腦勺。

  陳平安神色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遞出第二十拳,打得那座陣法劇烈晃蕩,雖然尚未打破,但是已經搖搖欲墜,最多只差一拳而已。但是陳平安心中無奈,神人擂鼓式,是沒辦法遞出第二十一拳了,但是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位少女,給沖出門檻的文官神像一印拍死,否則他是有機會遞出最後一拳的。

  陳平安腳下石板崩裂,整個人瞬間消失,躲過了武將神像當頭砸下的那記鐵鐧,瞬間就來到文官神像側面,以鐵騎鑿陣式一拳砸在神像腰部,這一拳是為了救人性命,所以陳平安不敢有任何藏掖,以至於出拳之時,手臂環繞著雪白之色的充沛拳意,拳罡大振,隱約有浩浩蕩蕩的風雷聲。

  一尊兩丈高的泥塑神像,楞是被陳平安一拳打得橫移出去,龐大神像的雙腳,在地面上犁出一條溝壑。

  少女聽到身後動靜,轉頭一看,才大致猜出緣由,再往向那個貌不驚人的負匣少年,便有些眼神呆滯。

  陳平安可不管少女心中所想,雙手骼膊一頓,看似是要出拳,其實是從兩袖滑出了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悄然貼在手心,手持鐵鐧的武將神像一招落空後,砸得地面磚石炸裂,直起腰後再度朝陳平安揮動鐵鐧,陳平安這趟南下遊歷,走了無數次的緩慢拳樁,可當他要快的時候。

  那是真的快!

  鐵鐧依然落空,陳平安不知何時就已經來到了武將神像身前,腳尖一點,身形躍起,手心重重拍在神像額頭處。

  金光燦爛!

  武將泥塑神像四周,憑空出現一座比它略高略大的金色寶塔,雷電閃爍如遊龍。

  神像就像是被「供奉」在這座寶塔內。

  可具體滋味如何,從泥塑神像巨大身軀的寸寸崩碎就看得出來,不管它如何掙扎,如何揮動鐵鐧敲打猛擊,寶塔鎮妖符始終將其牢牢鎮壓其中。

  陳平安在祭出第一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後,當時雙腳在武將神像胸口一點,借勢反彈出去,又是一閃而逝,以更快的速度來到疾速奔向少女的文官神像面前,又是啪一下,剛好將金色符籙貼在了精鐵官印之上。

  高大神像如山岳壓頂,雙膝彎曲,膝蓋處不斷有碎屑飄落,差點就要踉蹌摔倒。

  陳平安雙腳還是沒有落地,祭出金光綻放的符籙之後,身形繼續攀升,在神像頭頂一踩,望向已經站立於石碑頂部的白衣女子,兩兩對峙。

  陳平安沒有任何停滯,御風淩空一般,向古柏樹下的石碑一沖而去,在空中伸手輕拍劍匣,輕聲道:「除魔!」

  槐木劍彈出木匣,被陳平安單手握住。

  一劍而去。

  一氣呵成,有些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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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

  陳平安手持槐木劍,對著石碑上的白衣女子一劍劈下。

  不講劍法招式,木劍上邊,也沒有足夠震懾陰物的濃郁靈光。

  青絲覆面的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雖然心存輕視,但是既然那少年能夠成功鎮壓兩尊神像,她也不願意太過托大,陪他玩玩也好,反正城隍閣此處,守住是最好,丟了也無妨,自有高人會再次奪過來。

  只見她伸手在腰間迅速一抹,浮現出一把無鞘長劍,劍身呈現出猩紅色,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之前她應該是使用了障眼法。

  當她的枯骨手心在抹過長劍的時候,接觸到了劍刃,發出一串火石電光。不但如此,她手腕上滑落了一隻碧綠鐲子,滴溜溜圍繞著她飛速旋轉,毫無軌跡可循,極其之快,以至於瞬間就看不到鐲子,只能看到一陣陣碧綠色的流螢。

  世間修士,法寶器物當然是越多越好,這跟老百姓誰也不嫌錢壓手是一個道理,可畢竟名副其實的靈器法器,太過珍稀罕見,如果能夠僥倖擁有兩件,一般都是盡可能追求攻守兼備,一件用來殺伐退敵,一件用來防身保命,進可攻退可守,萬無一失。

  例如古宅楚姓樹妖的那顆兵家甲丸,可以化作一具光明鎧,就是防禦法寶中的佼佼者。

  白衣女子的猩紅佩劍,以及碧綠鐲子,一攻一守,正是此理。

  從背負劍匣的外鄉少年,以品相極高的古怪符籙,强勢鎮壓文官神像,再到踩在神像頭頂,手持那把出匣木劍撲殺而來,其實只是一個眨眼功夫。

  槐木劍轉瞬即至。

  白衣女子迅猛提劍,簡簡單單一劍橫掃,在她頭頂就出現一道猩紅劍氣,若是少年躲避不及,就要被劍氣攔腰斬斷。

  但是那個少年突然不見了。

  方寸符!

  白衣女子心知不妙。

  叮!

  一點金石聲毫無徵兆地響徹廣場。

  之後是一連串的敲擊聲響,細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臉色微變,腰肢擰動,迅速飛離石碑頂部。白衣紅劍,一紅一白,圍繞著那棵綠意濃郁的古柏旋轉向上,似乎在躲避什麼。女子已經刻意與碧玉鐲子拉開距離,約莫兩丈,既能夠隨心駕馭,又能夠避免被殃及池魚。

  是飛劍!

  少年竟是一名能夠飛劍殺敵的劍修!

  什麼木劍什麼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殺招,是那把尚未顯出真身的陰險飛劍。

  小小年紀,心思倒是縝密且歹毒!難怪能夠成為練氣士中最難修出結果的劍修。

  憑藉那些連綿不絕的聲響,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鐲子再有靈性,也經不起這麼一把飛劍如此欺負,無異於一場辣手摧花。

  名為「冰糯」的鐲子,是老祖宗親自賜下的一件上等靈器,並不以堅韌牢固見長,主要還是為了抵禦那些所謂正道仙師出其不意的殺手鐧,畢竟老祖早有預言,此次密謀奪取彩衣國的鎮國之寶,必然是一場傷亡慘重的血戰,名門仙家的練氣士,廝殺拼命的膽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術神通,和代代相傳的法寶器物,層出不窮,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暫時無法推算出那把飛劍的軌跡,又不敢收回鐲子,這讓她憤懣至極,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鐲子就此崩碎,那麼這趟彩衣國之行,不說其他盟友,她是注定要得不償失了,哪怕最終大功告成,論功行賞,她拿到手的獎勵,恐怕還不如這只鐲子值錢。

  白衣女子一頭青絲瘋狂飛舞,露出真容。

  竟是那晚湖心高臺上,率先登場的彩衣女子,她當時不知讓多少胭脂郡男子驚為天人,只恨無法摟入懷中憐愛一番。

  那個看上去很仙風道骨的老神仙,最少是主謀之一。

  但是這夥人如此招搖過市,彩衣國就沒有一個修士看穿真相?

  站在廣場上的陳平安楞了一下,心情沉重,將槐木劍放回木匣,習慣性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還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氣極反笑,衣袂飄飄,露出手腕和腳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邊的「嬌軀」,也是如此光景。

  唯獨一張臉龐,血肉俱在,而且美艶異常。

  原來是一位枯骨美人,不對,是枯骨艶鬼才是。

  大致確定了飛劍無法突破鐲子,近身糾纏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賊先擒王,先宰了那個少年郎再說,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本來還想著逗他玩一會兒的,哪裡想到是這麼個扎手的硬點子。

  劍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種虛無縹緲的大劍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劍仙,在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頭就都得死!

  無形之中,城隍殿外的這座小廣場,分割成了三處戰場,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正在一點點消耗兩尊泥塑神像的魔氣,碎屑四濺,塵土飛揚,不斷傳出碎裂聲,無論兩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鎮妖符顯化而出的寶塔,閃電交織,如雷部天君手持電鞭,鞭笞邪祟,始終穩穩將它們壓勝其中。

  再就是陳平安請出山的飛劍初一,這次總算不講究離開養劍葫的排場了,悄無聲息地飛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覺,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鐲子護身,幫她擋下了一劍穿透頭顱的災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還是頑劣稚童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陳平安的心意,專心致志糾纏那只碧綠鐲子,打鐵似的,一下一下,飛劍還故意放慢了飛掠速度,每次牽扯著鐲子的運轉範圍。

  最後當然是殺機重重的白衣女子,決意要先解決掉陳平安這位「劍修」。

  她手持鮮艶欲滴的猩紅長劍,撲殺而下,在此之前,向兩座側殿怒喝一聲,早已蠢蠢欲動的陰物女鬼蜂擁而出,一時間黑煙滾滾,遮天蔽日,全部湧向孑然一身站立廣場的陳平安。手腳都繫掛銀色鈴鐺的少女,本想入場救援,卻被陳平安在第一時間就眼神示意,要她別摻和。

  少女沒有意氣用事,老老實實站在第一處戰場,只是手舞足蹈,不斷搖晃出陣陣清靈鈴聲,竭盡全力,讓金色花朵不斷飄出大殿屋檐,哪怕她面無血色,還是堅持幫著陳平安能夠消滅一頭女鬼是一頭。

  對於陳平安來說,少女能夠這麼做,就已經足夠了。

  陳平安雙手迅猛一掄,雙臂拳罡洶湧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傳授的那一招雲蒸大澤式,瞬間外泄的充沛氣機,震蕩四周,十數頭沖出側殿的猙獰女鬼頓時被一掃而空,她們本就頭頂太陽,灼燒厲害,加上這一拳,走的是一夫當關的跋扈路數,無異於雪上加霜,她們長如手指的尖銳指甲,根本無法靠近陳平安一丈之內。

  陳平安可不是只有一拳的能耐,身體後傾,腳尖一點,頓時倒掠出去數丈,躲過白衣艶鬼飄落下來的那一劍,枯骨艶鬼亦是如同附骨之疽,腳尖甚至沒有觸及地面,淩空一點,蜻蜓點水,身體前傾,追隨陳平安,一劍直直刺出。

  但是在這個間隙當中,陳平安又是雙拳一掄,擺出先前那個古意無雙的拳架,一下子又將十數頭亂竄陰物惡鬼,當場打得魂飛魄散。

  滿頭青絲肆意飄拂的白衣艶鬼厲色道,雙腳淩空微步,越來越快,「你真是該死!」

  她手中長劍只差幾寸就要刺入陳平安心口。

  陳平安腳尖一擰,學那小街一戰的馬苦玄,身體如陀螺旋轉開來,恰巧躲過了那一劍不說,還趁機欺身而近,一拳砸向枯骨艶鬼的側臉,後者竟是能夠瞬間化為白霧消散四方,下一刻出現在數丈外,五指一扯,沒有跟隨她一起消失的猩紅長劍,旋轉半圈,割向陳平安的骼膊。

  陳平安毫不猶豫地用掉最後一張方寸符,剎那之間就再次來到艶鬼身側,一身磅礡拳罡如烈陽,讓那枯骨艶鬼痛苦尖叫一聲,顧不得牽引駕馭遠處那把長劍,故技重施,再次白霧繚繞,飛快消逝。

  陳平安臉色沉毅,心中默念,「初一!」

  雖然不情不願,飛劍初一還是脫離原先戰場,一抹白虹劃破長空,直刺剛剛現出原形的枯骨艶鬼,碧綠鐲子與猩紅長劍在她第二次消逝的瞬間,本就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像是失去主人心意聯繫,便有些猶豫不決,

  當飛劍初一刺向她眉心處,艶鬼終於徹底驚慌失措,雙手護住臉龐,一頭青絲瘋狂倒卷,遮覆在臉上。

  那柄雪白色的袖珍飛劍安安靜靜懸停在她眼前,沒有繼續前沖。

  但是。

  她後腦勺一涼。

  枯骨艶鬼像是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滿臉的匪夷所思,僵硬轉頭,痴痴望向那個沖向自己的少年,你是劍修也就罷了,為何會有兩把飛劍?又為何假裝是一位純粹武夫?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不過即便她已經被飛劍十五從後邊一穿而過,陳平安仍是沒有半點掉以輕心,再也不管那些陰物的糾纏,任由她們近身出手也不管,陳平安只是以最快速度來到枯骨艶鬼的身前,當機立斷,就是乾脆利落的一拳神人擂鼓式,一拳到,拳拳到,之後二十拳,打得白衣之下的枯骨一根根粉碎。

  最終枯骨艶鬼連同身軀和白衣一起炸裂開來,然後空中飄落一張繪有女子體態的黃符。

  當她一死,那些陰物頓時失去了主心骨,紛紛躲入兩側殿內,相當一部分尚未逃回,就已經被太陽曝曬得徹底消亡,這次側殿內再沒有嫵媚笑聲傳出,轉為一聲聲嗚咽。

  猩紅長劍墜落在地,那只碧綠鐲子如同迷路之人,在枯骨艶鬼消失的地方,不停緩緩旋轉。

  陳平安站在原地,既沒有著急去逮住鐲子,沒有伸手去接那張黃符。

  環顧四周,再無異樣,陳平安拍了拍養劍葫,初一和十五掠入其中。

  蹲下身,陳平安仔細凝視著那張黃符。

  陳平安拈出張山峰贈送的另一張邪氣點火符,放到地面黃符附近,晃了晃,點火符不是沒有動靜,但是動靜極小,只是燒掉了符籙一角,就不再燃燒。

  陳平安這才將那張黃符拈起,真正將黃符捏在指尖,陳平安才發現不是普通的黃紙符籙,紙張質地,極為細膩柔滑,而且韌性極佳,估計都不怕青壯男子的用力撕扯。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將這張美人符籙收入袖中,實則是藏在方寸物當中。

  方寸物之所以珍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正是能夠隔絕與外界的感應,雖說事無絕對,但大體上還是這麼個規矩。

  當陳平安收起黃符的時候,那只碧綠鐲子也主動粘上來,陳平安一手持點火符,發現沒有半點動靜,就順勢握住鐲子,一並收入囊中。只是去撿取那把猩紅長劍的時候,點火符稍微靠近,就熊熊燃燒殆盡,陳平安有些猶豫,這把劍肯定能賣不少錢,但是更擔心貿然收入方寸物,會不會給飛劍十五造成影響。

  最終陳平安拿起長劍,左右張望一番,抬頭看著石碑旁那棵古柏,助跑向前,腳尖一點,掠向古柏,暫時將長劍藏在高枝樹蔭當中。

  少女怯生生喊道:「這位神仙……」

  陳平安低頭望去,少女指了指腳邊的地上,泥塑神像已經轟然倒塌粉碎,堆積出一個尖尖的小土堆,有幾枚銀色碎片在泥土當中熠熠生輝,十分扎眼,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就那麼安安靜靜漂浮在土堆旁,除了金色光澤略微暗淡之外,並無半點損毀。

  另外一處的泥土堆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但是不同於武將神像手中的鐵鐧,在雷電之下消融殆盡,文官神像那邊除了金色鎮妖符、銀色碎片之外,四四方方的精鐵官印沒了,卻多出一隻古樸無華的青色小木盒,稚童五指恰好能握住。

  陳平安心中泛起驚喜,迅速飄落下去,先將兩張金色符籙和總計六枚銀色碎片收入方寸物,最後小心翼翼提起那只散發出溫暖氣息的青色木盒,哪怕只是輕輕握住,陳平安都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

  將不知裝有何物的小木盒收入袖中,卻沒有藏入方寸物,陳平安鬆了口氣。

  一旁少女始終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這位斬妖除魔、大展神通的「劍仙」。

  暗中教她仙術的師父說過,世上有許多修道大成、顔若稚童的老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逍遙仙人,全然不被天地拘束。

  今天見過的怪事多了去,就數眼前這位看著是少年郎模樣的神仙,身上的怪事最多。

  比如說天底下還有用完了收回去的符籙?

  她的師父雖然是大半個江湖中人,小半個山上神仙,山下山上的事情都講過不少,還真沒聽說過這種事情。

  陳平安對少女印象不錯,一邊走向城隍殿正門,要以神人擂鼓式徹底打破術法禁制,一邊轉頭輕聲問道:「這裡很危險,早先為什麼要進來?」

  哇,神仙跟我說話了!

  關鍵是還挺和氣。

  少女開心極了,晃了晃手腕,鈴鐺聲悠揚響起,「神仙老爺,我身上這四盞鈴鐺,能夠保護我的,師父說過,哪怕是洞府境的神仙要殺我,我也能支撐一時半刻。但是有個最大的問題……」

  「這種涉及法寶秘密的事情,別對誰都說。」陳平安趕緊擺手,打斷少女傻乎乎的言語,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趕緊離開吧,而且最好馬上出城。」

  少女搖頭道:「我爹娘都在郡城裡,我哪裡都不會去,我既然學了仙術,就要保護他們。」

  陳平安只得作罷,不再勉强,只是讓少女躲得遠一點,然後開始對著那道秘術禁制迅猛出拳,

  二十一拳之後,「冰面」砰然炸裂,黑煙翻滾,其中夾雜著無數哀嚎、幽怨、憤懣和仇恨情緒,陳平安全部以雲蒸大澤式的激蕩拳罡,將其清掃乾淨,偶有漏網之魚,也有後邊的鈴鐺少女幫忙絞殺。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東邊城牆,雖然看不清那邊的城樓景象,但似乎一瞬間感受到了那邊的某種凝視。

  多半是城隍閣此地陣法毀壞,牽一髮而動全身,被幕後主謀的大妖魔頭,發現了自己的存在。

  陳平安小心起見,跨過門檻之前,祭出僅剩一張陽氣挑燈符。陳平安剛抬腳,發現身邊的少女欲言又止,陳平安不得不問道:「怎麼了,你知道裡邊有古怪?」

  少女有些難為情,似乎覺得自己太幼稚,可既然神仙老爺問了,只好硬著頭皮悶悶道:「我爹娘說過,進門寺廟道觀燒香,男左女右,你們男人是左腳跨入門檻,我們是右腳。」

  陳平安笑著說道:「好的,謝謝啊。」

  他便左腳跨過門檻,跟隨那張飄飄蕩蕩的挑燈符,走到城隍爺沈溫的神像下方,只是不等陳平安開口說話,城隍爺就威嚴開口,說了一句讓少女勃然大怒的話語。只是實在敬畏城隍老爺的數百年積威,少女敢怒不敢言,只好在肚子裡腹誹不已。

  灑落地面的一點點金色碎屑,全部倒飛回神像身上,從陳平安打破陣法禁制,到走到這裡,神像金身已經補上了七八分金箔,神像一雙眼眸,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彩,宛如一尊高達三丈的神人,正在俯瞰一郡衆生。

  這位城隍爺的第一句話,就不太客氣,「年輕人,趕緊將精鐵官印交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就要從袖中掏出那只外邊精鐵官印熔化掉的青色木盒,同時解釋道:「官印已經被我的符籙消融……」

  陳平安話只說了一半。

  「休得胡言!」

  那尊城隍爺神像就震怒而動,一陣陣灰塵晃散,隨著地上金色碎屑幾乎全部縫補完整,神像一身金色,不愧是享譽數國的「金城隍」,只見神像一腳高高抬起,厲色沉聲道:「真以為收拾幾隻小雜碎,就能夠在本官面前任意妄為了?!若不是對方三人聯手,加上屬官叛變,裡應外合,才將本官壓制在城隍殿內,豈有他們放肆的機會,速速交出精鐵官印,莫要浪費時間,形勢嚴峻,本官還要去城內鎮壓群魔!」

  在陣法被破開之前,城隍爺沈溫忙著維持最後一點靈光神性不滅,而且加上那道充滿污穢的術法隔絕天地,城隍殿內無法知曉外邊發生的事情,在他看來,走了三頭大妖和魔道巨擘,對方不知此地真正的玄機,就不會留下重要戰力了。所以那負匣少年唯一讓城隍爺感到意外的事情,是如何破開門口的陣法,難道是一位精通奇門遁甲和仙家陣法的宗門子弟?

  只不過不管怎樣,彩衣國的江山社稷,胭脂郡城內十數萬百姓的生死,都跟這座城隍閣的那件東西緊密相連,容不得有絲毫紕漏。

  巨大神像一腳重重跨出神台,一腳踩在陳平安身前一丈處,踩得青石地板碎裂不堪,彎腰伸手,「速速交出官印!」

  陳平安紋絲不動,問道:「別人幫了你,說聲謝謝很難嗎?」

  神像明顯一楞,憋了半天,嘆息一聲,點頭道:「是本官太過心急,做得不對,此事確實是要謝過你。」

  陳平安掏出那只青色木盒,「精鐵官印熔化了,跟文官神像的泥土化為一體,但是露出了這只小木盒。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神像緩緩點了點頭。

  陳平安高高拋起木盒,那尊城隍爺神像伸手接住,微笑道:「正是此物。」

  陳平安轉身就走,少女連忙跟上。

  身後風聲驟然呼嘯而來,陳平安心知不妙,瞬間運轉氣機,真氣若火龍,一氣流轉數百里路途,經過一座座氣府竅穴。

  剛走到門檻附近的少女呆若木雞。

  轉過頭,只見城隍爺一條神像大腿,狠狠踩在了那位負匣劍仙的後背上,少年被壓彎了腰,幾乎就要跪下,强撐著一口氣,才沒有被三丈神像一腳踩得陷入地面。

  陳平安滿臉漲紅,顫聲道:「你先走!」

  少女不敢有任何猶豫,趕緊掠出門檻,落在廣場上,轉頭望去,只見城隍爺神像四周,縈繞著一條條漆黑如墨的濃煙,從神像臉部的七竅進進出出,而那尊城隍爺雙眼,也變做了詭譎的暗金顔色。

  少女驚聲尖叫道:「小心,城隍爺入魔了!」

  陳平安雙膝微蹲,咬著牙弓著腰,背脊上是不斷加重力道的神像大足,他一點點站直腰桿,伸手迅速一拍養劍葫,同時袖中滑出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分別拈在指間,低頭無意間看到自己腳上那雙草鞋,陳平安頓時覺得真是痛快,這趟山下人間走得真是精彩,大笑道:「初一,十五,隨我除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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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6 00:29:20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二十九章 趨之若鶩

  當時陳平安去城隍閣一探虛實,徐遠霞和張山峰就去郡守府,兩人已經做好了碰壁的心理準備。

  不曾想在兒子劉高華的引薦下,滿臉憂色的劉郡守,很快就在客廳接見了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非但沒有下逐客令,甚至沒有要求徐遠霞露幾手霸氣刀法,也沒有讓張山峰駕馭桃木劍滿院子亂飛,聽過了他們兩人的通風報信後,略作猶豫,就讓他們兩個跟隨自己去往正廳,兩人大吃一驚,正廳內坐著七八人,既有按刀而坐的披甲武人,也有在郡城堪輿圖上指指點點的年邁文官,還有幾個精神飽滿、氣態豐茂的男女,一看就是修行中人,如果沒有刻意隱藏氣象和呼吸,應該都是三境四境練氣士。

  劉太守大致介紹了一圈,多是胭脂郡本地的世外高人,也有聞訊趕來的外鄉人,跟徐遠霞他們差不多。

  徐遠霞著重觀察了一位模樣尋常的漢子,氣勢沉穩,應該是位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雷霆萬鈞的高手。

  張山峰則多看了幾眼「崇妙道人」,老道人正在悠悠然喝茶,身後站著兩尊身高一丈的黃銅力士,「力士」是道家符籙派獨樹一幟的標誌,多無靈智,只會聽從主人一些最簡單的指令,例如殺敵。高品相的黃銅力士,戰力能夠媲美三境武夫,不容小覷,絕不可視為粗劣愚蠢的傀儡。

  劉太守先給後到的徐遠霞張山峰大致說過了當下形勢,然後有些感慨,抱拳誠摯道:「感謝諸位義士相助,若能安然度過此劫,胭脂郡一定為各位立碑,寫入地方誌。」

  幾乎所有坐著的人都站起身還禮,說了些義不容辭的客套話。

  劉太守走到桌旁,上邊擱放有兩張地圖,一張是郡城形勢圖,一張是連同胭脂郡在內的彩衣國六郡圖,劉太守伸手指了指胭脂郡跟鄰郡之間的某地,「方才得到一個好消息,馬將軍和老神仙在城頭那邊親自盯著,六百精騎已經離開駐地,火速向我們郡城開拔,最晚今天戌時就可以入城待命,兩千步卒應該是在子時之後才能到達城外。」

  劉太守是第一次處理這類事故,急得嗓子眼都在冒煙,加上之前的此處奔波,整天都在提心吊膽,這會兒說話的時候嗓音沙啞,趕緊接過幕僚老人端過來的一杯熱茶,

  在郡守府出謀劃策多年的幕僚老人,便代替劉太守,站在桌旁,一處一處指點過去,「東北城隍閣,城正北的綉花巷,南邊的馬頭橋,西邊的垂銅塔,中間地帶的趙府,目前發現的這六處地方,都有古怪,城隍閣已經緊急關閉,潛入其中的兩位仙師,至今尚未出來。綉花巷暴斃六人,當地百姓三十二戶人家,全部都已經遷出。馬頭橋下邊出現食人的水妖,不知現在是否沿著河水流竄到城內別處,相當棘手。原本用來跟山上仙家示警的垂銅塔,如今已經倒塌,看守寶塔的老人也暴斃,至於趙府上下瘋了十數人,莫名其妙就發作,好似瘟疫一般,就連進去查看情況的衙役,都瘋了兩個,以至於我們……」

  說到這裡,劉太守輕輕咳嗽一聲,老幕僚便不再繼續說下去。

  畢竟傳出去,不太好聽,可能會影響郡守大人的清譽官聲。

  因為趙府已經跟城隍閣一樣,被官府派人嚴密封住出口,不許府內人士外出。

  道號崇妙的老道人放下茶杯,笑道:「事關重大,劉大人所作所為,極有魄力,是為了郡城十數萬黎民百姓考慮,相信趙府事後,只要稍微有點良知,都會感恩劉大人今日的決定。」

  金刀大馬坐在椅子上的披甲武將,斜瞥一眼崇妙道人,扯了扯嘴角,滿是譏諷。

  劉太守有些尷尬,輕聲道:「不用感恩,若是能夠體諒一二,本官就很欣慰了。」

  他很快轉移話題,唏噓道:「虧得老神仙剛好路過咱們郡,夜觀天象,發現了郡城上方陰氣彌漫的異樣,否則咱們肯定現在還蒙在鼓裡,到時候一旦事發,被那夥妖魔打一個措手不及,後果不堪設想,不堪設想啊!」

  徐遠霞問道:「那座垂銅塔,作用可是如同邊關烽燧,能夠向附近的山上仙家傳遞訊號?」

  披甲武將滿臉陰霾,點頭道:「正是如此,只是妖魔陰狠狡詐,下了毒手,使得郡城跟距離郡城九百里的那座仙家靈犀派,失去了聯繫,垂銅塔原本用以傳訊的秘術,十分玄妙,最多一炷香功夫,就能夠讓靈犀派獲知,如今飛劍傳訊,呵呵,速度尚可,就是價格貴了點。」

  披甲武將斜眼那沾沾自喜的崇妙道人,真是怎麼看怎麼欠揍。

  一次最普通的飛劍傳訊,竟然開口要價十萬兩白銀,真當自己不知道山上驛站的行情?

  估計請出那兩尊青銅力士,私底下也沒少讓劉太守掏錢。

  武將是馬將軍的副手,一起在邊關馳騁沙場多年,雖然以往一直看不慣劉太守這麼個書呆子,但是這次大難臨頭,看著這個彩衣國著名筆桿子奔前走後,不但沒有嚇得躲在床底,還竭力維持大局,讓他對這個文官印象改觀許多,倒是對那個趁火打劫的老道人,印象差到了極點,你一個家底子都在胭脂郡城內的旁門道士,憑什麼坐地起價?郡城破滅,就算你崇妙道人能逃走,撒手不管家人弟子和祖宗基業,不怕到最後家徒四壁?

  徐遠霞問道:「劉太守,敢問靈犀派的仙師,何時能夠趕來胭脂郡?大概會有幾人趕來?」

  郡守大人笑了笑,「萬幸靈犀派山門之中,有一頭千年高齡的彩鸞,它曾是靈犀派開山老祖的坐騎,老祖仙逝後,彩鸞未曾離開山頭,歷代掌門都可以請它做些事情,彩鸞背上能夠承載五六位仙師乘風而來,若是飛劍傳訊沒有意外,相信靈犀派大概在明日正午時分,駕臨郡城上空。」

  劉太守嘆了口氣,驀然提高嗓門,激勵衆人大聲道:「所以需要仰仗各位,幫助郡城撐到靈犀派仙師趕來,最少要堅持到明天中午!」

  徐遠霞和張山峰眼神交匯,臉色都不算輕鬆。

  張山峰更擔心陳平安的城隍閣之行,會不會出現意外。

  ————

  胭脂郡東門有城樓高聳,兩層,三重檐歇山式,有龍盤虎踞之勢。

  馬將軍身披鎧甲,並不嶄新鮮亮,反而十分老舊,上邊布滿刀劍劃痕,顯而易見,是這位彩衣國邊關武將的心愛之物,近百年彩衣國邊境戰事不多,只是與北邊的古榆國偶有衝突,所以沙場武夫對待軍功,歷來看重,往往成為軍中進階、廟堂攀升的關鍵,若非這位馬將軍朝中無人幫忙說話,恐怕早已成為年紀輕輕的兵部大佬。

  城樓頂層,馬將軍突然看到老神仙望向城隍閣那個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以為又有突發狀況,問道:「黃老,可是裡頭的妖魔開始現身作祟?」

  大袖飄飄的老神仙撫鬚笑道:「無妨,我自有壓勝之法,咱們真正需要留神的地方,還在城中心的趙府,此地距離郡守府太近了,一旦有變,後果嚴重。好在我此次南下,遇到兩位至交好友,都是山上正道仙家的魁首人物,他們原本是要一起去觀湖書院遊歷,與夫子們論道,如今事急從權,顧不上會不會耽誤他們的行程了,我已經傳訊給他們二人,要他們速速增援胭脂郡,估計他們很快就可以御風趕來,屆時我與馬將軍聯手守住城東門,兩位老朋友其中一人盯緊趙府,順便庇護郡守府的安危,再有一人去城西坐鎮,加上郡守府內的修士和江湖豪俠,相信此次妖魔作亂,不至於糜爛郡城。」

  馬將軍拱手抱拳,感激道:「若非黃老最早發現蛛絲馬跡,趕緊告知我們,這次郡城百姓定要遭了大難。黃老還願意以身涉險,仗義出手,我馬某人是個糙人,說不來漂亮話,但絕對銘記在心!」

  老神仙笑著搖頭道:「若是山上修行,就是為了自己一人得道飛升,不管衆生疾苦,那還修什麼神仙?要什麼長生不朽?」

  馬將軍以拳重錘胸口鎧甲,然後伸出大拇指,由衷佩服道:「黃老,就憑這句話,你就真是在修道!」

  說到這裡,這位中年武將憤憤不平道:「至於彩衣國某些個只會沽名釣譽的仙師,尤其是京城裡頭那撥人,哼,真是恬不知恥,成天就是跟朝廷伸手要錢,建仙閣造高樓,勞民傷財……唉,不說也罷,越說越氣!」

  老神仙雙手負後,淡然笑道:「天底下哪條江河不是泥沙俱下?馬將軍不用太過怨懟,既然世事皆如此,先做好自己就行了。」

  武將點點頭,深以為然,心底對身旁這位道法高深、同時還悲天憫人的老神仙,愈發敬佩。

  神仙不止是山上的洞天福地有啊,山下也有。

  老神仙再次運用神通,眯眼竭力望向城隍閣那邊,由於隔著太遠,具體景象,看得模糊不清。若是米老魔在場就好了,他會一點掌觀山河的皮毛,這麼一段距離而已,應該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城隍閣秘術陣法被破一事,他剛才心生感應,確定無誤,定是有不自量力的傢伙在逞英雄,沒有關係,他在那邊早有安排後手,金城隍和兩側文武神像,早就都被米老魔暗中動了手腳,不惜耗費巨大代價,以持續了二十餘年的特殊香火,讓他們不知不覺地浸染入魔。為此米老魔還跟他們三人死皮賴臉,索要了三件靈器才肯罷休。

  所以說城隍閣的些許波瀾,影響不到一條大江大河的最終流向。

  將近三十年密謀,四方實力合力行事,怎麼可能功虧一簣?

  除非是一位十境的陸地神仙從天而降,突然揚言要保下這座胭脂郡城,他們才有可能收手。

  可是神誥宗和觀湖書院,還有幾大仙家山門的動向,他們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絕無可能有什麼十境練氣士橫空出世,更何況躋身元嬰境的大佬,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說句難聽的,便是真見著了這邊的光景,只要不是出身名門正派、而且一身正氣的祖師爺,願不願意摻和都還兩說。

  大勢已成,大局已定!

  老神仙心中微笑不已,他其實很想轉過頭,拍拍那位憨直武將的肩膀,笑著打趣他,「馬老弟,你的眼神不太好使啊。我可不是什麼正道仙師,而是你們嘴中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你所謂的彩衣國京城仙師,其中兩個名氣最大的,可都是我的嫡傳弟子。」

  他們這些外道野修,本來就是田地爛泥裡的賊老鼠,求的就是一個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此事過後,那件法寶到手,大不了再閉關二三十年,去往更南邊的地方,秘密謀劃更大的買賣,之後又是一條好漢。說不定有一天,有可能成為中土神洲白帝城那樣的存在,雖是天下皆知的魔道中人,可是誰敢當面喊他一聲魔頭?世間絕大多數的上五境大修士,同樣不敢!

  不過這種美事,老神仙也就只是想一想,圖個樂呵而已。

  老神仙看了眼南方,又轉頭望向北邊,有些猶豫,事成之後往南避難,肯定最安穩,若是按照約定去北方,就要富貴險中求了,但是只要活到最後,那就是一份滔天富貴。

  ————

  按照那位傅姓小祖宗的要求,神誥宗一行人去找那座淫祠山神廟,結果走到半路,山水氣運大變,由濁轉清,領頭的老道人趙鎏大為錯愕,決定先去山神廟,結果發現秦姓山神已經金身崩碎,徹底消亡,意外之喜,是衆人竟然在廢墟中撿到了金身碎片,就是趙鎏都大感震驚,先行保管金身碎片,小心收好,雖然注定要上繳宗門,但是沒事的時候摸一摸,鑽研一下,也是一件舒心事。

  之後老道人回到小鎮,猶豫了半天,決定獨自去往古宅,與淪為倀鬼的楊晃修繕關係。

  一旦楊晃夫婦借此機會,既有傅師叔幫他們一錘定音,不用擔心被神誥宗秋後算帳,如今還保住了古宅陣法不說,更有望境界攀升,說不定以楊晃的卓越資質,樹魅女鬼不再是他的累贅之後,哪天就一躍成為中五境的散修,他完全可以預見將來的一步步景象,比如楊晃的性情並不迂腐,早年在神誥宗就人緣極好,且是彩衣國本土人氏,稍加運作,說不得楊晃或者他妻子,就能夠順勢成為朝廷敕封的正統山神,如果是後者,那可就嚇人了,夫妻二人,都是洞府境的存在,誰不巴結,極有可能神誥宗都會順水推舟,給予善意!

  到時候他趙鎏怎麼辦?

  到時候給人磕頭認錯都沒用,還不如現在就放低姿態,主動示好。

  趙鎏心意已決,心中就再無扭捏,大大方方去了趟古宅,恭賀夫妻二人苦盡甘來,跟人家認了錯,賠罪喝了罰酒三杯,給了一件品相很低但是很討喜的小靈器,楊晃也是個妙人,才撕破臉皮沒多久,如今他趙鎏負荊請罪,竟是客氣熱情得很,說喝酒就喝酒,就連那件靈器都收下了,但是喝酒之後,喝了個半醉,楊晃又開始破口大駡趙鎏,最後連女鬼都看不下去,

  勸了半天,楊晃就是不聽,趙鎏在酒桌上什麼話都不說,都受著。

  之後趙鎏在古宅住下,傳訊給小鎮上的神誥宗弟子,然後一行人又多住了一天。

  和和氣氣,融融恰恰。

  趙鎏離開的時候,知道楊晃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做樣子罷了,心中對自己只會愈發瞧不起,楊晃更多還是寧駡君子、不惹小人的聰明人想法。不過趙鎏也算不枉此行,兩人關係能夠這樣就很知足,朋友遠遠算不得,這輩子都別奢望,但是已經不會成為敵人,以後經營得好,多花些心思,來這座胭脂郡跑動跑動,甚至有機會成為面子上過得去的點頭之交。

  趙鎏心情複雜地帶隊北歸,只是剛走出幾十里山路,趙鎏就發現胭脂郡那邊不對勁,但是這位神誥宗的老仙師沉默不語,只是趕路。

  當天晚上,衆人露宿山巔,那位三境劍修的年輕弟子找到站在崖畔的老道人,輕聲問道:「師父,胭脂郡城那邊明顯有妖氣彌漫,聲勢不小,敢在郡城內如此明目張膽,肯定不是尋常妖魔,咱們要不要趕過去看看?」

  趙鎏呵呵笑道:「連你都看出了那邊的妖氣沖天,師父又不是眼瞎。」

  年輕人仔細咀嚼了師父的言語滋味,試探性問道:「那咱們飛劍傳訊給宗門?就說需要增援。」

  老人眯眼眺望胭脂郡城上方的夜空,緩緩道:「傅師叔要我們鎮壓姓秦的淫祠山神,如今山神廟都塌了,咱們也收回了三塊金身碎片,這趟下山遊歷,你們成果頗豐,遠勝同輩,這麼多一方山水正神的金身碎片,有幾個下五境練氣士,親眼見過?這次外門勘驗,肯定可以拿出一個『上』評,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是上上評。」

  老人轉過頭,輕聲道:「熙平啊,需知世間好事,切忌過猶不及啊。一旦你我師徒選擇飛劍傳訊,事後宗門派人來到彩衣國,仔細查驗此事,時間一對比,我們畏縮不前,很容易就會暴露。這些話呢,只因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為師才願意跟你掏心掏肺,記得不傳六耳。」

  年輕劍修心悅誠服,壓低嗓音道:「師父英明,算無遺策!」

  趙鎏回頭看了眼遠處篝火旁,三名神誥宗弟子都在盤腿而睡,其中年紀最小的那個,昏睡之時,呼吸吐納之間,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霧氣垂掛於耳鼻,反觀更早進入宗門的姐弟二人,氣象就遠遠不如了。老人皺眉低聲道:「這個事情,還得跟那小屁孩通通氣,這孩子感應敏銳,別看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咱們騙得過那對姐弟,唯獨騙不過他。如果不說清楚,給他回到宗門說漏了嘴,還是一樁禍事。」

  年輕劍修點了點頭。

  趙鎏轉頭笑望著嫡傳弟子,和顔悅色道:「熙平啊,要堵住那個鬼靈精怪的小崽子,可不容易,你不是偷藏了一塊金身碎片嘛,這本來就不合規矩,一經發現,宗門那邊是要重重責罰的,拿出來,師父幫你送給他,就看他敢不敢收下這顆燙手山芋了,收下了,以後就你我師徒二人,就是一路人,回到山上,以後相互間還有個照應,師父也算是幫你鋪路搭橋了,若是不收,呵呵,師父可是你們這次歷練的領路人,本就身負查勘職責,事後是要向外門遞交文書的,在規矩之內,我要噁心一下那個孩子的靠山,誰都挑不出毛病。」

  然後老道人攤開手掌,伸向年輕劍修,「拿出來吧。」

  年輕劍修一瞬間臉色鐵青,只是迅速擠出笑容,沒有藏藏掖掖,更沒有半點不情不願的神色,很快就將一枚最大的金色碎片遞給老道人。

  趙鎏收起金色碎片,笑道:「呦,個頭還不小,一塊能頂兩塊了,看來那小子運道真不錯,白撿了這麼大一個便宜。」

  年輕劍修臉色僵硬,牽强笑道:「本來是想著回到了宗門,在師父下個月的大壽之日,弟子當做賀壽禮的。」

  老道人嗯了一聲,拍了拍年輕劍修的肩膀,「有心了。」

  之後年輕劍修悄然返回篝火附近,盤腿坐下,閉上眼睛,始終面帶微笑。

  老道人獨自一人坐在崖畔,吐納煉氣,沉默許久,突然小聲自嘲道:「大道無望,就只能抖摟這些小機靈。哈哈,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

  書生柳赤誠從東門出城,沿著官道一路步行,走出去十里後,在驛站外歇腳,沒有功名在身的老百姓,可沒資格進去落座。驛站外有一座茶攤,書生便要了一碗滾燙茶湯,喝著暖胃,低聲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你不是總吹噓自己多厲害嘛,真不管這麼大一個爛攤子?那位劉小姐,挺好一個姑娘,又給我錢花,掏錢的時候都不帶眨眼的,又給我摟摟抱抱,解了我多大的燃眉之急,不然你真要我當乞丐,還是去賣屁股啊?我餓死了,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啥,攤上我這麼一個主人,是你倒了八輩子血黴?你咋不說如果不是我誤入荒塚,無意間破了那座千年陣法,把你這個大爺從牢獄裡解救出來,才有機會重見天日?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存在,我如今馳騁花叢,都不敢施展十成功力,只敢摸個小手兒,親個小嘴兒,否則豈不是便宜了你這個糟老頭?」

  「狗屁的仙人!藏頭藏尾,喪家之犬,連我給人一拳撂倒在地上,都不敢冒頭,就你還是啥玉璞之上的仙人,老子還是那啥金丹仙人呢!聽說人家金丹神仙,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好不好,每天沒事情就在天上飛來飛去,偶爾落地喝個酒兒,帝王將相見著了,都要恭恭敬敬。」

  茶攤老闆在遠處看著,憂心忡忡,那個窮酸書生該不會是個傻子吧?嘮嘮叨叨的,自己跟自己說話?傻子不要緊,可千萬別身上沒帶錢!

  書生瞪眼道:「啥?金丹境是個屁?你信不信老子喝完了茶湯,憋出一個屁,就把你放了?以後咱倆各走各的?」

  「駡人不揭短啊,私生子咋了……再有爹生沒娘養,也好過你一個老變態,一大把歲數了,還死活要帶上那件粉色道袍,嘖嘖嘖,真是沒羞沒臊,你咋不求我幫你買幾盒胭脂水粉……你大爺……又來……」

  書生本就細若蚊蠅的嗓音,到最後幾乎連他自己都悄不可聞,他的眼眸逐漸變得渾濁不堪,再然後又瞬間變得炯炯有神,如神靈附體,整個人從內而外,氣勢迥異,再不是那個滿身窮酸氣得寒士,更像是一位微服私訪的……帝王。

  柳姓書生滿臉笑意,伸出手,顫顫巍巍舉起那只茶碗,喝完最後一口茶湯,站起身,掏出一大把銅錢丟在桌上,大步離開,一開始腳步有些搖晃不穩,喝個茶跟喝了美酒佳釀似的,眼神也有些醺醺然,但是走著走著,腳步就越來越沉穩,最後書生從官道岔入油菜花盛開的農田,四下無人,一抖肩膀,包袱繩結自行打開,從身上脫落,懸停在空中,從包袱之中飄出一件綉工精緻的絕美道袍。

  果真是粉色!

  書生身上的外衫也自己解開褪去,跟那件粉色道袍恰好換了個位置,乖乖躺入包袱之中。

  除了不合世俗規矩的華美道袍,包袱中還有一支金色簪子,緩緩飄向書生頭頂,自己別在髮髻上。

  然後包袱一閃而逝,顯然是沒入方寸物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咫尺物,甚至是傳說中被譽為「妙小洞天」的方丈物。

  書生攤開雙手,仰起頭望向天空,笑容陶醉,粉色道袍竟然給人一種活物的雀躍之感,嘩啦一下驟然鋪開,來到書生身後,如有婢女服侍,根本無需書生動手,道袍就那麼穿在了他身上。

  本就相貌英俊的書生柳赤誠,穿上這件道袍之後,確實玉樹臨風。

  風流倜儻的書生大步前行,腳步淩空,逍遙御風,步步登天,直入雲霄,大聲吟唱道:「塚中一千年,世上也千年。」

  腳下的大地之上,開滿了異鄉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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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0-6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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