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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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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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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9 00:48:07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九章 姹紫嫣紅開遍

  陳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與去往雲松國的渡口不在一處,付過十枚雪花錢,拿了一塊木牌,交還那座大都督府贈予的印符後,陳平安就跟隨數十號人一同去往渡口,地點竟是一座地下溶洞的入口,洞口闊達五六丈,布滿了歷朝歷代的仙師名人崖刻,「魚鱗仙境」,「壺中日月長」,「瑤琳洞天」,大多筆力虯勁,入洞後豁然開朗,光線明亮,一行人拾級而下,緩行一炷香後,進入一座巨大的洞廳,東西兩面石壁,有栩栩如生的飛天壁畫,大袖拖曳,神采飄然,女子面容清晰可見,體態多豐腴,卻不給人臃腫之感。

  渡口岸邊停泊有一座三層樓船,船尾各有龍頭龍尾雕飾,除了體型龐大,幾乎媲美王朝大湖戰船之外,樣式似乎與世俗渡船並無兩樣,除了陳平安這撥人,已經有人頭攢動的三百餘號人聚集在那邊,渡口有各色店鋪商家,多玲瓏精緻,不掛匾額楹聯,只在店門外懸掛字牌,販賣字畫、糕點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國周邊的地方特産,例如彩衣國的小幅地衣、鬥雞杯,松溪國的松針字畫,古榆國的榆樹葉雕、根雕羅漢等等。

  陳平安先前支付十枚雪花錢,在二樓租了一間單人廂房,其實一樓只需三枚,也就是三千兩銀子,雖說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長,可這個價格相對世俗王朝的遠遊開支,還是很嚇人。好在陳平安是乘坐過鯤船的人,不至於一驚一乍,在青蚨坊又賣出了五岳真形碗和雷擊烏木,多出了四百五十枚雪花錢,獲利不錯,加上陳平安需要每天練拳走樁,所以這份錢還得掏,不好節省。

  有一位渡口練氣士坐在岸邊小石臺上,坐在太師椅上,手持一隻布滿鷓鴣斑的茶盞,喝了無數口,茶水也沒見底。他對衆人朗聲提醒,渡船在半個時辰後南下,登船之前,可以購買一些價廉物美的特産帶家鄉,然後他著重提及了彩衣國的地衣和山蘭國的盆栽,大肆渲染,極盡吹捧,還報上了兩家店面的門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動了心,去往兩間鋪子一擲千金,這讓其餘鋪子的掌櫃或白眼或艶羨,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他們沒錢打點關係,就只能如此了。

  陳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太守之子的劉高華,以及古榆國樹精生,還有他們當時攜帶的鬥雞杯,聽說在別處價格要翻幾番,就也跑去買了一對鬥雞杯,一枚雪花錢兩隻,將裝有瓷杯的黃楊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銀買了些新鮮瓜果,一大兜拎在手裡。

  人山人海之中,少年腳穿草鞋,背負劍匣,斜挎棉布包裹,還拎著一兜瓜果。

  雖然人很多,人與人之間不過兩三步距離,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鬧,這座仙家渡口就要安靜許多,多是好友扎堆,竊竊私語,少有人高聲言語,一些個按耐不住活潑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長輩牽手拉住,堅決不許他們四處亂跑。

  畢竟是傳說中的神仙游集之地。

  山上練氣士,誰出門在外,都不會在額頭上刻上師門名號,更不會流露出真實的境界修為。

  下五境中五境,總計十境,境界就這麼多,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聖人言性相近習相遠,大道漫漫,動輒數十年百年的修行,天曉得一位練氣士最後會是怎樣的性情?若是事事無所顧忌,只靠一雙拳頭一身修為隨心所欲,肯定一天會被別人踩在地上講道理。

  不過有幸出身宗字頭的仙家府邸,例如神誥宗,真武山風雪廟這類,尤其是那座震懾寶瓶洲的觀湖書院,哪怕不是嫡傳弟子,照樣有資格橫行一洲,無形中就像懸掛了一枚無事平安牌。

  要麼就是有一個金丹境元嬰境的傳道恩師,這也是一張分量十足的護身符。

  山上恩怨,可能是凡夫俗子幾輩子加在一起的事情,所以冤家宜解不宜結,風雷園和正陽山就是最好的例子,曾經高高在上的仙子蘇稼如今如何了?她那只世間第一等的養劍葫,被收繳師門,劍心和修為一同破碎不堪,據說已經徹底杳無音信,有多少愛慕她的年輕練氣士,至今還在痛心疾首?

  陳平安默默無言,只是摘下酒壺喝著酒,等待渡船出發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萬里,下船渡口處,又會有其它仙家渡船直達老龍城,再由老龍城跨洲去往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所以再沒有與朋友一起遊歷江湖的機會了,哪怕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喝。

  渡船即將起航,客人們開始陸續登船,陳平安在二樓找到自己房間,比起梧桐山渡口登上的那艘鯤船天字房,十分逼仄狹小,只擺放了一張床鋪,外邊有一個僅供兩人站立的小陽臺,陳平安放下那兜花費了十數兩銀子的瓜果,摘下劍匣和包裹,坐在被褥整潔舒適的床鋪上,沒來由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鋪,陳平安後仰躺下,窮人畏冬,富人怕暑。可好像有錢人,消暑避暑的門道也很多,更別提神通廣大的山上練氣士。

  陳平安坐起身,卷起袖管和褲管,雙手手腕處和雙腿腳踝上方,露出隱隱約約的符籙模樣,真氣緩緩流轉,如同裹纏有無形的負擔,瞧著不太起眼,而且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真跡,也無記載。這是楊老頭的手筆,名為真氣八兩符,老人沒有細說,只說是能夠幫助純粹武夫在酣睡時,以真氣運轉自行淬煉體魄,而且陳平安只要躋身煉氣境,這四張符籙就會自行退散,如果始終無法破開瓶頸,就讓陳平安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去一座灰塵藥鋪找鄭大風,讓那位曾經的小鎮看門人幫忙解除束縛。

  陳平安收起袖管褲管,走到渡船陽臺,根據梳水國地方縣志記載,這條地下水道的形成,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被仙人追殺,潛入地下,它以巨大身軀開闢而成,最終在梳水國那處洞口鑽出地面,最後御風去往了北方大驪,最後大戰落幕,便有了那座驪珠小洞天。所以這條航道又有「走龍道」的俗稱。

  河道左右兩側各有一條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來,中間竪立有一道長無止境的柵欄,每隔十數里,石壁就會掛有一盞熒光熠熠的燈籠,照耀得附近河道無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間時分,燈籠就會熄滅,以便乘客休息入睡,不受亮光影響。

  兩邊隔壁都有些噪雜,似乎住了不少人,渡口對於二樓房間,約束比較寬鬆,最多可以住下五人,沒有床鋪可躺,打地鋪就是了。畢竟十枚雪花錢,不是一筆小開銷。練氣士修行不易,尤其是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掙錢尤其是大錢,風險極大,若無捷徑和門路,不誇張的說,全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血汗錢,每一顆雪花錢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才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的房間朝向,面對河道另一側水道,渡船開始前行,發現一樓船板欄桿附近,已經有不少人手持魚竿,鈎上不掛魚餌,就是空鈎,但是魚鈎熒光閃動,直接拋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拽釣魚的蠻橫路數。

  時不時還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魚兒上鈎,被拽上船板,隨手丟入魚簍,可若是釣上通體雪白、一指長的銀蝦,釣魚人就會欣喜萬分,原來此物大有來頭,是這條地下河道的獨有之物,在梳水國乾脆稱之為「河龍」,南邊則昵稱為「銀子」,此物能夠汲取水精靈氣,更是老饕清讒們的

  幼蝦半寸長,十數年後可以長到一指長短,百年後,才堪堪長到兩指,如武將披掛玉甲,卻又玲瓏剔透,這麼一條百歲高齡的「河龍」,靈氣充沛,美味異常,能夠在南方賣到半枚雪花錢的天價。

  如果一樓乘客能夠釣上六隻大「銀子」,就等於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掙大錢,又能打發光陰,何樂不為?只是一指長的河龍好釣,想要上鈎兩指長的河龍,還是要看緣分和運氣。梳水國渡口河道已經開鑿千年之久,傳言曾經有人釣上過一條三尺長的河龍,一根根金黃色的蝦鬚,驚動四方,最後賣給了老龍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價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陳平安自己從小就喜歡釣魚,就難得萬事不想,趴在欄桿上,盯著那些釣魚人看了好一會兒,想著船上應該會有魚竿賣,就是不知道貴不貴,如果一兩枚雪花錢就能拿下,那麼練拳之餘,確實可以去船欄那邊碰碰運氣。

  到屋子,陳平安吃著除了新鮮並無半點靈氣的瓜果,開始盤算練拳一事,二十萬里行程,耗時兩個月,期間停留各國仙家渡口和修整補給,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這艘渡船航速遜色鯤船不少,這也正常,鯤船是北俱蘆洲大門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遠遠不是這座渡船能夠媲美。

  陳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閒雜事,算它兩三個時辰,爭取每天練拳九到十個時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轉快,占了天大的便宜,那麼每天可以六步走樁三千六百次左右,兩個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練拳二十萬遍。

  聽上去是一道很簡單的術算,可當真實行起來,對於練拳無比嫻熟的陳平安心知肚明,能夠讓人抓狂,哪怕是自認定力尚可的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困難。之前練拳,不管是去大隋,還是南下到達梳水國,一路上到底是逢山遇水,各有風光,可此次乘船,卻是要在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面壁一般。

  最重要是走樁一事,比起竹樓跟老人練拳吃盡苦頭,是兩事,後者更多是考驗承受皮肉之苦、神魂飄蕩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輕鬆閒適,一拳一拳遞出去,越到後邊,越是一場鈍刀子割肉的長痛,就像那場從黃庭國古棧道入關大驪的風雪天,到最後每呼吸一口氣,就像是在吞刀子。

  難怪老人說,武夫淬煉,既要與天地鬥力,承受山岳碾壓肉身的苦痛,也與自己鬥心,文火慢燉熬出一個定字。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關上陽臺門後,開始走樁,腳步輕,出拳快,拳意淌。

  之後便是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陳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飯館進餐,只以乾糧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後,哪怕地下河道天氣清涼,陳平安仍是大汗淋漓,從屋門這邊走樁剛好停步在陽臺邊緣的木門,一遍拳樁之後,轉頭再來一趟,久而久之,屋內地板全是大汗水漬。每次練拳到精疲力竭,就小憩片刻,在這座狹窄房間內,不像之前遠遊,總有種種顧慮,就只是沉下心練拳而已,一天十二個時辰,刨開睡覺兩個時辰和中途幾次休息,最後是整整九個時辰的出拳,渾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這麼點地方,再無名山大川,再無大河滔滔、山風吹拂和雨雪淩冽,彷彿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間。

  兩旬過後,觀景陽臺的木門,一次都沒有打開。

  夜幕中,陳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濕漉,像一條給人拽上岸的魚,大口喘氣。

  陳平安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位精通刺殺之道的買櫝樓樓主,這個時候偷襲自己,如何是好?

  視線低移,望著那只養劍葫蘆,就只能靠這兩位小祖宗了吧。

  接下來一旬光陰,陳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間的酒壺,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一並脫去,卷起袖管褲管,光腳在屋裡來走樁練拳。

  由煉體入煉氣的武道第四境,彷彿只差一口氣,就能跨過去剩餘的那只腳,可偏偏那只腳,就像深陷泥濘之中,陳平安死活拔不出來,一整月的練拳,仍是進展緩慢,將那只腳從泥濘中拔出些許。

  練拳間隙,外邊的天地,也不是全無動靜,兩邊鄰居乘客習慣了渡船生活後,便不再拘束,左手邊那間好像是一屋子的江湖豪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暢談江湖恩仇,只是言談之間,多以別國官話聊天,極少時候才蹦出幾句寶瓶洲雅言,陳平安每天練到極致階段,就會從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些許動靜,就會響如春雷,所以聽著那邊的高談闊論,陳平安只覺得有些煩躁。

  而隔壁右邊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門派的仙師在下山遊歷,相對安靜,但是每天早晚兩次的修行功課,要齊聲朗誦山門科儀,木板隔音不好,這些下五境的練氣士又用上了獨門吐納術,也是一樁煩心事。

  若說這些還能忍受,那麼有一件事情,隔三差五就會發生,就有些讓陳平安哭笑不得了。

  頭頂渡船三樓,住著的都是有錢人,大概陳平安屋子的上邊,是一對山上的神仙眷侶,恩愛纏綿異常,經常會有吱吱呀呀的床鋪搖晃聲,透過地板,傳到樓下,這也就罷了,那位女子練氣士,大概也是個情難自禁的,經常嚶嚶嗚嗚「哭出聲」,細細綿綿的,顯然是給男子欺負得慘了,陳平安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女子如此遭罪,那就別次次順著你男人啊,既然是夫妻,何不雙方敞開了講一講道理?

  陳平安對此無可奈何,總不好去樓上敲人房門,跟男人說你以後多憐惜一些道侶,莫要再得寸進尺了。這種別家閨房事,陳平安一個外人,哪裡開得了口,而且不近人情,肯定不占道理。只是陳平安也發現自己不喜樓上的叨擾,左邊那些江湖豪客卻喜歡得很,一有床腳吱呀聲和女子嗚咽聲傳下,他們就會立即停下談論,人人嘿嘿而笑,陳平安從難得幾句聽得懂的寶瓶洲雅言獲知真相,他們竟是像在觀摩一場武道宗師的巔峰大戰,探討得極為用心。

  而右邊的山上仙師,似乎也有挺心有靈犀,四人遭遇此事,總會默契地一言不發,但是呼吸顯然比起平時要紊亂幾分。

  看來氣得不輕了,也很惱火。

  好在這些有礙練拳心境的憂愁,陳平安開始逐漸適應。

  便是有一次大白天的,頭頂床腳搖晃得震天響,女子大哭不已,陳平安也就只是默默喝著酒吃著乾糧,只是希望可千萬別地板坍陷,連人帶床一起砸在自己頭頂。

  渡船中途幾次在別家渡口停歇,陳平安因為連門都沒有打開過,就沒有領略到南部諸國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算了一下時間,如今大概是芒種時節了,若是在自己家鄉,如今正值農忙,有芒種糜子急種穀的說法,哪怕是一些在龍窯燒瓷的青壯男子,都會被准許回家幫忙,當年在自己那座龍窯擔任窯頭的姚老頭,雖然脾氣差愛駡人,可在這類事情上,十分大度,別的窯口一般只放三天假期,姚老頭會給四五天,只是苦了劉羨陽陳平安這類早早沒了祖傳田地的可憐窯工,由於窯口缺人,龍窯窯火可不管你是不是少人,所以陳平安早年在這個時候,反而比下地農作的人還要勞累。

  陳平安已經練拳一整月,不知不覺,已經足足走樁十萬遍。

  他當下最大的興趣所在,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釣魚人,是否有誰釣上了兩指長的珍稀河龍。

  又一天練拳到正午時分,陳平安突然發現養劍葫裡的酒水,還有盈餘,可是乾糧已經不夠三餐,只得掛好酒壺,背好劍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開房門,準備去船尾的一座飯館買些易於儲藏的食物,離著不算遠,因為是吃飯的點,正是乘客出門來往的時分,陳平安出門的時候,剛好左邊屋子的那撥江湖豪俠也要出門覓食,陳平安便略微放慢腳步,拉開五六步距離,跟在五人後頭,其中有人忍不住頭打量這個頭碰面的古怪鄰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不要橫生枝節。

  那人很快就收視線,背負木匣的少年劍士,獨自行走江湖,年紀輕輕,瞧著卻是氣度沉穩,確實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位萬中無一的劍修,自己這夥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在山下都算江湖名門大派,可還是吃罪不起的。

  山上山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乘坐這艘仙家渡船,萬一可就是百一了。

  運氣不好,喝涼水還塞牙,真倒了大黴撞上萬一百一的,咋辦?跟山上練氣士耍嘴皮子講理?

  這位江湖武夫曾經有幸親眼看到一位劍修出手,離得挺遠,那位年輕劍仙不過弱冠之齡,可本命飛劍出竅之後,那叫一個劍氣如虹,所向披靡,面對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佬,什麼劍氣吐芒的江湖劍宗,什麼橫煉體魄、刀槍不入的拳法宗師,戳戳戳,咄咄咄,全部給山上劍仙在腦袋上開了個窟窿。

  尋常練氣士還好說,畢竟諸子百家,三教九流,未必都是擅長攻伐的山上仙師,但是跟山上劍修、尤其是養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仙較勁,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

  一路上相安無事,在人滿為患的飯館跟夥計買了幾大斤乾餅,付過了錢,就返自己屋子,關上門後,打開陽臺木門,站在陽臺上啃著乾餅,一手持養劍葫喝酒,一樓船板欄桿那邊還是有稀稀疏疏的釣魚人,但是陳平安細嚼慢咽小口喝酒,看了兩刻鐘,也只是釣起一些尋常魚類,連一條年幼銀子都沒有上鈎。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事,少年崔瀺有次在大山之巔,百無聊賴跟隨自己練習劍爐立樁,說天底下有一塊上等福地,十分特別,與一座洞天相銜接,兩者迥異於其它所有洞天福地。寶瓶洲南澗國神誥宗就獨占一塊福地,名為清潭福地,福地有點類似藩屬之國,只是更加版圖廣袤,自成體系,蘊含天道規矩也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往往出産豐富,能夠源源不斷被仙家大宗所攫取,所造就的格局,必然是宗門大者愈大,山頭高峰愈高,例如驪珠洞天,位列浩然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當初那對力挽狂瀾、為宋氏延續國祚的大驪雙壁,就是驪珠洞天走出去、然後被大驪王朝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人傑。

  天大地大,陳平安兩次遠遊,哪怕尚未走出寶瓶洲,其實已經有所領略,而楊老頭說的小鎮之大,無法想像。陳平安也領教過了一些。

  只是這趟南下遊歷,陳平安錯過了許多地方,有些是來不及去,會繞路很遠,比如顧璨和他娘親所在的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希望他們娘倆過得好好的,不要受人欺負,但是更希望顧璨不要成為練氣士之後,轉過頭來去欺壓別人,最終變成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那般的山上神仙。

  有些地方則是暫時不適合去,比如搬山猿所在的正陽山,許氏坐鎮的清風城,馬苦玄所在的真武山。

  去了道理講不通,拳頭打不過,不在驪珠洞天,沒有了齊先生和阮師傅的規矩約束,就只有被人一腳踩死的份,陳平安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陳平安喝著酒,在飯館那邊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賞景,渡口附近,是一處著名風景形勝,叫太液池,這個時節正值山花爛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頭,沿途都是鳥語花香,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隻名為「香草娘」花魅精怪,它們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子練氣士和豪門婦人的喜愛。

  陳平安覺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氣,整整一個月的閉門不出,感覺整個人都要發黴了。

  下定決心後,陳平安就轉身離開陽臺,關上門繼續練拳走樁。

  第二天拂曉時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廳小巧精美,香氣彌漫,比起梳水國的寬敞壯觀,別有韻味。

  渡船微微震蕩,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陳平安睜開眼,開始起床收拾行李,東西要全部帶上,不敢留在船上房間。興許是太液池聲名在外,確實是個好地方,陳平安發現船上四百多位乘客,幾乎都要下船賞景。

  夾雜在人流之中,陳平安下了船後,身邊有一撥氣度不凡的男女,兩位老者的氣息尤為綿長,如江水緩流,走路時腳步輕靈,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遠。陳平安不是愛偷聽人說話的人,只是這段時間待在屋子裡練拳,實在沒法子,難得聽到有人以寶瓶洲雅言交談,下意識就竪起耳朵。

  他們有聊到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勢,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動靜,也有一些王朝國家的名人軼事。

  大多聊得雲淡風輕,兩位老人說得最多,身旁年輕晚輩們則洗耳恭聽,少有插話,便是問話,也是必然恭恭敬敬,跟陳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樣,比如風雷園劍修劉灞橋,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個婆娑洲劍修曹峻,最近還遇上了那個觀湖書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這般拘謹的性格。

  最後一位腰間懸掛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說到了打醮山的鯤船墜毀,傷亡慘重,大為氣憤,對俱蘆洲的那位道主天君,言語之中,雖然承認那人的道法通天,就連自家寶瓶洲道主祁真,也未必有勝算,可更多還是對這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為然。

  另外一位老者則憂心忡忡,說那艘鯤船的墜毀,雖然確實是劍氣沖天、擊毀鯤船使然,可好好一個劍修林立的寶瓶洲中部王朝,吃飽了撐著要打落一艘北俱蘆洲的渡船?有何好處?當時能夠聚集那麼多劍氣的勢力,只會是那個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經親自去往神誥宗,發誓絕無此事,之後在祁真的陪同下,親自面見俱蘆洲道主謝實,後者竟然只說一切自有俱蘆洲修士追查真相。

  臨近洞口處,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然後驟然加快腳步,向那兩位老者抱拳問道:「兩位仙師,冒昧問一句,那艘鯤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對此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一眼滿嘴北方口音的背劍少年,繼續前行。

  那位懸掛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說道:「下五境的乘客,幾乎沒人活下來。便是上五境的練氣士,也死了許多人。當時無數道劍氣從一座山頭激蕩向空中,無異於上五境劍仙的傾力一擊,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著少年微微變化的臉色,老人嘆息一聲,繼續前行。

  陳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幾下肩頭,渾然不覺,最後過神後,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走出洞口,去了那處太液池賞景。

  陳平安緩緩走到洞口,外邊陽光明媚,更遠處,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緩的大山頭,漫天遍野的絢爛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殺了那位蛇蠍夫人之後,陳平安其實得了一件寶貝,但是在梳水國青蚨坊卻沒有拿出來售賣,那是一件筆洗,筆洗底部一圈,有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體微小,且如會如蝌蚪緩緩流轉繞行,陳平安因為喜歡春字,又因為鯤船之上,有一雙姐妹婢女,她們的名字與那些文字吻合,當時陳平安還惋惜為何只有春水而無秋實,否則將來若是有緣再見,比如再次在梧桐山渡口乘坐打醮山鯤船,一定要拿出那只筆洗,給她們倆瞧一瞧,好教她們知道,原來世上有這麼無巧不成的趣事。

  陳平安站在洞口,臉上沒有什麼悲慟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著遠處的旖旎風光。

  最後陳平安轉身走向渡船。

  身後姹紫嫣紅開遍,少年便不看了。

  到了渡船,到二樓房間,關上門,繼續練拳。

  又是將近一月時光,緩緩流逝,再過兩天就要下船了。

  這一天深夜時分,不知不覺,兜兜轉轉,陳平安已經打了二十萬遍拳樁。

  他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光腳打開陽臺木門,渡船上下難得寂靜無聲,陳平安見四下無人,便輕輕躍上欄桿,最後坐在上邊,對著隔壁那條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麼都沒有想,喝著喝著,終於發現酒壺裡沒酒了。

  養劍葫蘆裡,劍水山莊釀造的十數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讓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喝去了一些,由於這兩個月喝得很節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現在。

  陳平安使勁搖晃那只底款為姜壺的酒葫蘆,是真沒有了。

  只是不願死心,高高舉起酒壺裡,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幾滴酒也好。

  點滴不剩,真沒了。

  於是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來的四層渡船上,一位住在頂樓廂房的客人,同樣坐在陽臺欄桿上,她呆呆看著那個使勁搖晃一枚養劍葫想要喝酒的少年,最後認命地放下手臂,雙手抱住那只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下巴擱在葫蘆口子上,

  她覺得這個少年該不會是個喝酒喝傻了吧。

  她起了玩心,一隻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壺,一手放在嘴邊,用喊道:「這裡這裡,小酒鬼,我這兒有酒,要喝就拿去!」

  陳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勢,聞聲瞥去一眼。

  一位身穿墨綠長袍的少女,見他沒啥動靜,乾脆就直接拋出了手中酒壺,只是酒壺拋出一道美妙弧線落在陳平安眼前兩丈外,又嗖一下掠了她手中,少女樂不可支,自顧自大笑起來。

  兩艘渡船擦肩而過。

  陳平安面無表情,心湖毫無漣漪。只是覺得她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別好養劍葫,向後翻落在陽臺,關上木門,陳平安繼續練拳。

  酒沒了,可以再買。人沒了呢?陳平安不知道。

  所以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練拳中途停下,然後大半夜跑去飯館那邊買酒,飯館早已打烊歇業,大門緊閉。只好到屋子,繼續練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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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9 00:48:31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章 從最北到最南

  二十萬餘里走龍道,在芒種過後,就這麼臨近了尾聲,這艘渡船即將到達走龍道的南方盡頭。

  既然已經走樁二十萬遍,陳平安接下來練拳,就沒有那麼刻意緊綳著,相對更加鬆散隨意。在那夜買酒不成之後,第二天白天去飯館買了三壇酒,裝滿了養劍葫,價格死貴,滋味尚可,比不得劍水山莊的陳釀美酒。

  然後陳平安摘下張貼在牆壁上的兩張符籙,都是普通的青色符紙材質,一張靜心安寧符,能夠一定程度上幫助陳平安凝神靜氣,免受外界打擾,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觀,每逢齋醮科儀,往往也會張貼此符。

  一張祛穢滌塵符,酷暑時分,世俗王朝的達官顯貴和清談名士,都會去道觀跟真人們討要此符,不但可以散發淡淡的靈氣,還能夠吸收邪祟煞風以及種種污漬,故而讓齋房舍變得澄淨素潔。

  兩張符籙雖然都是是丹真跡中的最入門符籙,品秩很低,但是幫了陳平安很大的忙,否則渡船那邊非要跟陳平安拼命不可,兩個月的日夜練拳,陳平安揮汗如雨,接下來誰敢住在二樓這間屋子?

  兩張符籙都是一次性丹,如今已經靈氣慘淡,幾乎與尋常籍紙張無異,陳平安是小心慣了的,不願露出蛛絲馬跡,甚至沒有隨手丟入河道,還是收在了方寸物之中,畢竟它們都是練拳二十萬的功臣,過河拆橋要不得,留著當個紀念也好。

  如今陳平安已經大致確定,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那一摞符紙,尤其是金色材質與古籍頁這兩種,一定是價值連城,一定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簡單的道理,一張金色符紙的寶塔鎮妖符,能夠輕鬆壓勝胭脂郡城隍殿入魔后的文武屬官,而一位梳水國頂尖練氣士的壓箱底保命符,「請神」而出的金甲力士,那張出自道教符籙派的符紙,不談符文品秩高低,只說符紙材質好壞,就未必比得上李希聖贈送的金色符紙。

  下船之前,陳平安已經收拾乾淨房間,背好行李,跟渡船那邊還了房間木牌,與衆人一同依次下船,身前不遠處有男女對話,女子嗓音極其熟悉,陳平安只是輕輕掃了一眼,是一位嘴角有痣的年輕婦人,陳平安心有戚戚然,就住在自己樓上的這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啊,陳平安猜測婦人與他丈夫定然是真情實意,否則不會如此遷就忍受。

  在下船過程中,陳平安聽到了不少事情,比如那次在膏腴渡口的太液池,有人捕獲了一雙難得一見的孿生花草娘,若是單只的這類花魅,也就值十數枚雪花錢,可一旦成雙成對,買方不拿出個五六十枚雪花錢,根本不用奢望收入囊中。

  兩月走龍道水路行程,最後釣魚人們,只是釣起了幾隻長兩指的河龍,並未有奇遇發生。

  渡船這趟走走停停,許多腰纏萬貫的練氣士,最後下船的時候,可憐扈從們背滿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時候還得極為小心,免得磕碰壞了,東西大多精貴著呢,其中有些奢侈物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這處渡口廣大,依然是店鋪林立的熱鬧場景,只是商家吆喝售賣之物,變作了附近國家的地方特産,陳平安閒來無事,就一家家店鋪逛了過去,竟然發現了許許多多的古怪精魅,多是活潑可愛的草木精怪,有稚童模樣的小人兒,也有白髮老翁老嫗,以及妙齡少女的身段面容,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精魅,也不過一指高青竹籠子裡一方硯臺上,還有長有翅膀的紡織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紡車後埋頭勞作,種種趣味,不一而足。

  陳平安借著一些客人跟店家掌櫃的討價還價,得知這些古靈精怪的小傢伙,類似青蚨坊那位洪老先生的古柏盆栽,站在上邊齊聲說著「恭喜發財」的青衣小童,以珍稀程度決定價格,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雪花錢,昂貴的,要賣到三十四枚。

  陳平安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好像越往南邊,這類精魅越是尋常可見。

  陳平安逛遍了店鋪小攤,卻沒有買東西,這次還真不是陳平安吝嗇,而是想著送完劍後,從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返,在北歸大驪的途中再買不遲。

  走出溶洞,陳平安頗有重見天日的感覺,發現洞口還是布滿了名人崖刻,比起北邊盡頭的梳水國渡口,還要密密麻麻,就跟爭搶位置似的,見縫插針,有些崖刻彷彿是在跟鄰居慪氣呢。陳平安在洞口一一看過,字當然都是好字,韻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覺得好像還是比不過少年崔瀺寫的字。

  渡口外是一處山谷,道路平整寬闊,兩側鋪子比起渡口岸邊的商家,要更加富貴闊氣,街道上人來人往,太平盛世,繁華喧鬧,便是路邊趴著的土狗,都透著股悠閒。

  最先映入眼簾,是左手邊一棟三層小樓,屋檐高翹,勾心鬥角,懸掛著「懿女渡口」的金字匾額,陳平安如今已經熟門熟路,知道這處就是掏錢乘坐去往老龍城渡船的地點,進去之後,跟櫃檯一番詢問,得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時到達,上等船艙的價格是二十枚雪花錢,中等船艙是十枚,陳平安詢問末等船艙的價位,那位男子皮笑肉不笑解釋道,那艘去往老龍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房屋的十枚雪花錢,根本就沒有末等一說。

  樓內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譏諷的眼神和笑意,陳平安倒是沒覺得丟人現眼,掏出二十枚雪花錢,買了登船玉佩,正反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陳平安看著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樓的那方印章,覺得是個好兆頭,挺吉利,陳平安笑呵呵走出門,算了一下時辰,便開始逛街,打算買兩身衣服,鞋子不用,這麼多年草鞋穿習慣了,而且方寸物裡還有兩雙嶄新的。

  街上店鋪雖然氣派了許多,可是售賣東西,跟走龍道渡口岸邊鋪子大同小異,就是同樣種類的花草精魅,價格會更便宜一些,陳平安對這些瞧這就很喜慶的小傢伙們,百看不厭。

  只是他光看不掏錢,就有些不討喜了。陳平安就這麼在各個鋪子裡走走停停,然後找到了一家尤為富貴滿堂的店鋪,陳平安站在門口外邊,有些發楞,原來大門口擺放有一張與人等高的屏風,上邊有一位背負長劍、腰懸紫金葫蘆的女子,立於崖畔觀看雲海滔滔,衣裙搖曳,飄然出塵。

  應該是類似鯤船上的那幅山水畫卷,以山上術法拓印而成。

  有數人在屏風前指指點點,言語之中,充滿了幸災樂禍,說著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數百年恩仇,說這位蘇大仙子,早年何等風姿卓絕,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身穿師門之外的衣衫,還是與這間鋪子的祖師爺,有過一場並肩作戰斬妖除魔的經歷,才破例一,不要任何酬勞,破天荒穿上了這身衣裙,在之前十數年前,這個樣式的衣裙,可謂風靡寶瓶洲大江南北,無論是山上女修,還是豪閥千金,成百上千人,那叫一個趨之若鶩。

  有年輕女子嗤笑道:「如今這家鋪子還不願撤掉這道屏風,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不知道蘇稼如今親眼見到,會不會羞愧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有一位黑著臉的年輕練氣士忍了半天,終於憤然出聲,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義執言,「蘇仙子再跌境,也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們少在這裡說風涼話,若是蘇仙子真站在這裡,你們敢放一個屁?」

  一位中年男子嬉皮笑臉道:「蘇稼在被風雷園李摶景的關門弟子黃河,徹底擊碎心境之前,我給這位仙子舔鞋底板都可以,可惜如今嘛,還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蘇稼若真站在我面前,我都敢伸手捏一捏她的臉蛋兒,摸一摸她的腰肢兒!嘖嘖,不知手感如何」

  年輕修士漲紅了臉,氣得渾身顫抖,「怎麼會有你這種惡毒混帳之人!」

  男子哈哈笑道:「怎麼會有?答案很簡單啊,你問我爹娘去嘛。」

  年輕修士雙拳緊握,雙眼噴火,死死盯住那個混蛋。

  男子嘖嘖道:「咋的,要打死我?來啊,在這兒打死人,不但凶手要下獄,還要追責師門。來來來,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當真仰慕蘇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會兒我就去摸屏風上的蘇稼仙子,還要從頭摸到腳哩。」

  中年男人橫著脖子,滿臉猥褻笑意。

  年輕修士頽然轉身。

  男人肆意大笑,譏諷道:「毛都沒長齊的小孬兒,還敢跟大爺我鬥法!別走啊,我真要摸了,呦,這臉蛋嫩滑嫩滑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們,還蘇大仙子呢,一個劍心破碎的小娘們,說不得你們下次見面,就是在那座青樓了……」

  年輕修士快步離去,不願再聽那些讓人悲憤欲絕的污穢言語。

  陳平安徑直走入店鋪,沒有理睬雙方的嘴皮子打架,花了足足三十兩銀子,買了兩套最普通的衣衫,其實這家鋪子大有來歷,在寶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雖然此處只是數百家分店之一,可鎮店之寶的那件法袍,哪怕陳平安一個門外漢,粗略看了眼,都曉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露甲的防禦遜色。

  陳平安走出店鋪後,那個男人竟然還沒走,他身邊看客已經換了一撥,男女皆有,就在屏風前邊,男子多是惋惜神色,女子則是冷笑不滿,氛圍微妙。遊手好閒的那個中年男人又開始妖風妖雨,讓幾位女子十分解氣,哪怕明知男子不是什麼好貨色,可聽說他就是隔壁雜項鋪子的掌櫃後,仍是向幾位男伴提議進去看一看,後者哪裡願意,恨不得一拳打爛那個中年漢子的嘴臉。

  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光,確實不差,可勁兒挖苦譏諷那位正陽山蘇仙子,越說越不堪,那些女子也是伶俐機靈的,嘴上言語從不附和男子,反而會不痛不癢「反駁」幾句,為了招徠生意上門的男子,更是心領神會,便愈發唾沫四濺,讓她們心情大好,眼角餘光打量著身邊一起出游的男子同伴,好似在快意訴說著你們一見鍾情痴迷不已的蘇稼,如今淪落至此,你們還仰慕得起來嗎?

  男子手舞足蹈,說到盡興時,乾脆走到了屏風旁,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揮動,離著屏風些許距離,裝模作樣,扇了畫面上栩栩如生的蘇稼幾巴掌,嘴上駡駡咧咧。

  陳平安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風雷園劍修劉灞橋說起蘇稼時候的場景。

  那次外人進入驪珠洞天尋找機緣,唯獨跟隨潁陰陳氏女子和龍尾郡陳氏公子身邊的劉灞橋,讓陳平安覺得外邊的山上神仙,也有不錯的人。

  而劉灞橋最讓陳平安動容的地方,不是身為風雷園的天才劍修,說起蘇稼就會覺得總有一天,我劉灞橋會讓蘇稼心甘情願嫁給我,不是這類所謂的男子豪邁氣概,恰恰相反,當有人問他如果真有一天,你惺惺念念的蘇仙子,真的不因門戶之見而喜歡你,你怎麼辦?那個時候的劉灞橋,反而迷糊了,呢呢喃喃說了一句,「她怎麼會喜歡我呢?」

  陳平安想到劉灞橋,不免想到了自己。

  所以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走到屏風那邊,看著那個在隔壁做生意的男人。

  男人正要打算領著女子去自家鋪子買東西,突然發現又冒出一個不長眼的傢伙,有些不耐煩道:「瞅啥瞅?」

  陳平安說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盯著男人,緩緩道:「好的。」

  便是那些對蘇稼懷有莫大成見的山上年輕女子,也有些忍俊不禁,這個背劍少年還挺逗的。

  她們和身邊同伴出身的師門,距離正陽山不遠,所以經常會打照面,師門上下,從祖師爺到外門弟子,無一例外,都對正陽山都有著高山仰止的感覺,師門男子,不管老少,當年對於正陽山蘇稼仙子,那更是容不得外人說一句壞話。只是如今蘇稼墜落塵埃,外人再不見蹤跡,才略微收斂。

  那個在山谷做買賣的男人惱羞成怒道:「你找死?」

  陳平安搖搖頭。

  男人厲色道:「那你像根木頭杵在這裡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這裡做生意,結識的老神仙,比你見過的人還多?!」

  在男人眼中,那個腦子有坑的少年突然蹦出一句:「風雷園劉灞橋,喜歡蘇稼。」

  男人愕然,氣焰驟降,將信將疑。

  陳平安又說:「我認識劉灞橋。」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後的劍匣,咽了口唾沫。

  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劉灞橋,會跟他說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厲內荏道:「你嚇唬誰呢,你也能認識風雷園劉灞橋?我還認識神誥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們認識我嗎?」

  陳平安又說道:「他們認不認識你,我不清楚。但是劉灞橋認識我,我很確定。」

  男人揮手道:「滾滾滾,少在這裡吹牛不打草稿,耽誤老子做生意。路邊狗屎也會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氣。」

  陳平安問道:「渡口應該有飛劍傳訊吧?」

  陳平安自顧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經開始心底發虛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鑿鑿的古怪少年,帶著那些滿臉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鋪子憑眼力淘東西。

  然後陳平安真的去找了飛劍傳訊的一座山上驛站,就在街道盡頭,耗費十枚雪花錢,給風雷園劉灞橋寫了一封信,大致寫了今天的事情經過。至於劉灞橋收到信後是不屑一顧,丟在一旁,還是大發雷霆,御劍淩風殺到此處,陳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陳平安心裡不痛快。

  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著。比如鯤船無緣無故墜毀一事。

  在驛站寫完信說了收信人和山門地址後,整座驛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好像跟陳平安說話語氣都柔和了幾分,還有人專門把陳平安送出驛站,甚至詢問是否需要帶路去往渡口。陳平安笑著說不用,獨自離去。

  離開驛站後,陳平安心情有些好轉,因為他發現原來劉灞橋在驪珠洞天,不顯山不露水,還開玩笑要跟自己稱兄道弟,其實在外邊還是挺厲害的。就連這邊的一座飛劍驛站,都聽說過他劉灞橋。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聳山壁的半空中,有人在山壁鑿出了一條曲折向上的棧道,陳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許多已經懸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渡船下方,浮有白雲,渡船樣式與梳水國渡船相似,但是能夠御風航行,也是怪事,陳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邊的棧道等待登船,這裡開鑿出一座極大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攤販坐著買賣,陳平安默默坐在一張老樹根打造而成的長椅上,啃著乾餅,就著新買的酒水,緩緩下咽。

  正午時分,一艘從雲海中平穩滑落的羊脂堂渡船,準時懸停靠岸。

  陳平安跟隨衆人依次登船,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達老龍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為羊脂堂渡船的泛海遠遊,速度要遠遠快過走龍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不需要任何停靠滯留。渡船只有兩層樓,陳平安住在一樓房間,略微寬闊一些,但是沒有觀景陽臺。渡船攀升,穿過一層雲海,推開窗戶,視野開闊,頭頂就是一輪大日懸空,光芒萬丈,雲海翻滾,如同一條條金色的綿延山脈。

  陳平安再次各寫一張靜心安寧符和祛穢滌塵符。

  繼續關門練拳。

  期間有閃電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東升的朝霞絢爛,也有萬里無雲的空蕩蕩。

  這一次陳平安六步走樁,由快轉慢,偶爾也會推開窗戶,望著窗外景象練習劍爐立樁。

  在行程過去大半的一天,有一位劍仙御風而來,當時渡船剛好從雄厚雲海穿出,那名年紀輕輕的劍仙幾乎是緊隨其後,迅速之快,讓一些個中五境練氣士都要瞠目結舌,那人御劍破開雲海,直追渡船,聲勢驚人,一人一劍後邊的雲海,被開闢出一條寬闊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攏。

  他在渡船行駛方向的前邊,驟然急停,輕輕跳下飛劍,然後剛好落在渡船船頭,瀟灑收劍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至於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壞了任何渡船不許讓人中途登船的規矩,那位羊脂堂長老是半字不提,事後證明老人此舉,十分英明,因為那個年輕劍修雖然壞了渡船規矩,卻並非跋扈之輩,而是笑眯眯報上了自家名號,還主動支付了二十枚雪花錢。

  風雷園,劉灞橋。

  如雷貫耳,前後皆是。

  老園主李摶景,號稱寶瓶洲十境第一人,那可是以一人之力,力壓整座正陽山數百年啊。

  哪怕傳聞李摶景如今已經兵解,可是當初那場大戰的末尾,李摶景隨手一劍打碎真武山的大陣禁制,那可是人人親見的壯舉。更何況李摶景的關門弟子黃河,橫空出世,展露出不輸李摶景年輕時候的劍道天資,打得正陽山蘇稼毫無還手之力,尤其是黃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蘇稼身邊,以腳尖踩在那只紫金養劍葫上的無敵姿勢,那一幕,讓人記憶深刻至極。

  而黃河接任風雷園園主之後,劉灞橋也輕鬆破開一境,而且勢頭迅猛,據說差點就要連破兩境。

  劉灞橋沒有讓老人跟隨,獨自找到了一樓十一號房,輕輕敲門。

  陳平安之前在潛心練拳,雖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動雲海的那陣氣機漣漪,但是始終沒有停下練拳。天上仙人逍遙御劍,與雲上渡船擦肩而過,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哪怕察覺到了廊道腳步聲,也沒跟御劍之人掛鈎。

  所以等到陳平安開門,看到那張賊笑兮兮的熟悉臉龐,大為意外。

  劉灞橋進了屋子,在陳平安關門後,坐在床鋪上,發現那兩張符籙後,打趣道:「陳平安,你如今是有錢人啊。」

  正因為是劉灞橋,陳平安才沒有收起符籙後再讓人入門。

  陳平安對於劉灞橋的調侃,一笑置之,背靠窗臺,把床鋪留給這位風雷園劍修。

  劉灞橋雙手撐在床鋪上,「你是不知道我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風雷園收到你從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後,立即就趕去渡口」

  陳平安問道:「沒殺人吧?」

  劉灞橋翻了個白眼,「殺什麼人,那傢伙一聽說我是劉灞橋後,立即下跪磕頭,我連路上想好的扇他幾耳光,都沒機會出手,只好去隔壁鋪子買下了那座屏風,收入方寸物,然後問這問那,順藤摸瓜,好不容易確定了你在這艘羊脂堂渡船上,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劉灞橋反問道:「必須有事才能找你?」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沒事你也能追這麼遠?」

  劉灞橋悻悻然道:「你這個人,真沒勁,跟在驪珠洞天沒啥變。」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沒有詢問有關正陽山蘇稼的事情,估計那次真武山上,三場大戰鮮血淋漓的捉對廝殺,劉灞橋當初就在旁看著,心裡不會好受,陳平安就不傷口上撒鹽了,原本還想問劉灞橋有沒有去大驪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劍,想了想,涉及大道密事,還是不適合問。最後陳平安只好問了一個最寡淡的無聊問題:「你真沒啥事?」

  劉灞橋無奈道:「真沒事。這不當時我從大驪京城無功而還,結果到落地的驪珠洞天后,沒能瞧見你,聽說你往大隋院遠遊了,之後咱們風雷園就跟反正之後我就一刻沒閒著,你別覺得我整天無所事事啊,其實我前段時間才剛剛破關出來,境界穩固之後,就悶得慌了,剛好收到你的飛劍傳訊,就想著怎麼都該見個面碰個頭,把兄弟關係給敲定了」

  陳平安最受不了劉灞橋這份熱絡勁,就沒搭話。

  劉灞橋眼神幽怨,伸出蘭花指,點了點陳平安,以女子嗓音嬌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絕情呢,當初在公子家鄉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結伴遠遊……」

  陳平安腳尖一點,屁股坐在窗臺上,雙臂環胸,面無表情。

  好像在說你只管噁心自己和噁心我陳平安,我倒要看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劉灞橋率先敗下陣來,唉聲嘆氣道:「我就知道這趟登門拜訪,你小子還是這鳥樣,陳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現在寶瓶洲的萬千劍修,誰不驚駭我劉灞橋的天賦,不將我視為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人選?」

  陳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驛站那邊,聽說我是給你寫信後,之前公事公辦的他們,立馬客氣多了,還有人把我送到大門口,問我要不要幫忙帶路,熱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這真是頭一遭,哈哈。」

  看著一臉開心笑容的陳平安,劉灞橋楞楞出神,這有啥子值得高興的?就因為劉灞橋名氣大,讓你陳平安沾了點芝麻綠豆大小的光?

  當陳平安朝劉灞橋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時候,天賦好到連李摶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風雷園劍修,總算明白了原因。

  朋友厲害了,他陳平安就開心。

  其實原因再簡單不過,只是這個世道太複雜,聰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會想不通最簡單的事情。

  哪怕差點連破兩境,也沒有如何欣喜的劉灞橋,於是跟著眼前坐在窗臺上的少年,一起開心笑起來。

  劉灞橋忍不住捫心自問。

  如果你的朋友過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讓你望塵莫及,一輩子追不上,那麼你心裡頭會不會一點點彆扭?

  答案讓劉灞橋很滿意,於是他覺得自己跟陳平安,這個朋友兄弟是當定了。

  劉灞橋沒有繼續逗留,其實風雷園那邊,在破境之後,他被新園主黃河强行丟了個宗門職務,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他處理,雖說所謂的處理,就是讓擅長此事的老頭子們去處理。劉灞橋站起身,笑問道:「出門在外,缺不缺銀子?我身上帶著幾十枚小暑錢,先借給你?」

  幾十枚小暑錢說得跟幾十兩銀子似的,真是個土財主!

  陳平安跳下窗臺,搖頭道:「不用。」

  劉灞橋鄭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去了,記住啊,下次驪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風雷園找我,不然我~~~」

  劉灞橋又拈起蘭花指,「一定會被你個負心漢傷心死啦。」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再這樣說話,我打死都不去風雷園。」

  劉灞橋爽朗大笑,雖然眉宇之間,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憔悴,告辭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記起一事,轉頭道:「老龍城那邊,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信賴,你如果有事情,飛劍傳訊給風雷園又來不及,那麼你可以放心找他,他叫孫嘉樹,是老龍城第二有錢的傢伙。我曾經跟他在信上提及過你,所以你只要報上名字,他一定見你。而且這個傢伙,跟你一定合得來!」

  陳平安乾脆利落道:「好!」

  「別送我啊,太客氣,顯得生分,以後咱倆見面的機會多了去。」劉灞橋走出屋子,看到那傢伙還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駡一句,關上門後,他沒有直接御劍離去,廊道另一端盡頭,站著那位羊脂堂負責這艘渡船的老練氣士,劉灞橋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跟老人閒聊了一通,這才掠入雲海,御劍北歸。

  在到達老龍城前一天,遇上了極其罕見的飛魚躍海飛空的景象,數百萬生有五彩翅膀的飛魚,浩浩蕩蕩在雲海之中來遊蕩,羊脂堂渡船為此特意懸停空中,告知乘客會停留半個時辰,以便大家欣賞美景,而且解釋之所以有此壯觀畫面,是因為這種名為「彩鸞」的南海飛魚,是在慶賀大家族內的某條飛魚,成功長出一對名副其實的彩鸞羽翼,百年難遇。

  不過羊脂堂也提醒衆人,千萬別試圖尋覓捕捉那條特異飛魚,一旦惹怒了飛魚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嬰兩境的神仙保駕護航,否則就只能束手待斃了。羊脂堂同時寬慰衆人,彩鸞飛魚性情溫馴,而且不畏人,一旦離開大海飛入雲霄,反而願意親近人,所以到時候極有可能渡船會被飛魚圍繞,無須擔心,哪怕借機抓住幾條飛魚用來豢養,也無傷大雅,就當是羊脂堂贈送給貴客們的一筆小福利了。

  就連陳平安都走出了房間,來到船尾,看著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鸞飛魚,陽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勝收。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趴在欄桿上喝著酒。

  果不其然,彩鸞飛魚群緩緩靠近渡船,它們不約而同放緩了飛掠速度,不斷有一些調皮好奇的飛魚,單獨離開,來到渡船客人身邊附近,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們大多轉瞬遠遁離去,也有一些會反而湊近手掌,甚至會停留在手心之上。

  陳平安其實之前就聽說過它們,因為彩衣國的最大仙家靈犀派,相傳那件法寶彩衣,就是以彩鸞飛魚僥倖生出的羽翼編織而成,穿在身上就能萬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彩衣之人,甚至能夠讓所有中五境劍修的飛劍,近身卻自退。

  陳平安也跟隨衆人,向欄桿外伸出手掌。

  卻無一條飛魚願意靠近。

  只得尷尬收手,除了借酒澆愁,還能如何。

  渡船重新前行南下。

  當最終下落停靠在老龍城渡口。

  不知不覺中,陳平安也從寶瓶洲最北方,來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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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4:57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一章 老龍城

  東寶瓶洲這數千年,北邊是流水的皇帝,最南邊有個鐵打的苻家。

  老龍城苻家,很有錢,怎麼個有錢?就說那只比仙兵差一籌的法寶,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錢買的,然後代代相傳,一直到傳到了現任家主苻畦手裡,聽說如今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剛回來,這不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過三?苻家沒這個講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例如從不修撰家譜,子孫取名從來隨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極高,歷史上擔任城主的女豪傑,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苻家子弟可以讀書購書藏書,一座座私家書樓收藏著寶瓶洲數量最豐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離開老龍城的苻家偏支,都從來不參加科舉,不給任何一位皇帝君主當武將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銀山裡,混吃等死都無妨,歷代家主對此從無偏見,都養著。

  所以有錢的苻家,出過下棋最厲害、書畫雙絕、琴技入神的諸多俊彥子弟,還有苻氏子孫寫過最經典的食譜,出版過風靡一洲的山水遊記,在北方廣袤版圖買下過無數座山頭,卻都空著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廢。

  苻家的怪人妙人,實在太多。

  但是苻家有一條家規,雷打不動。

  唯有家族最强者,可穿祖傳老龍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龍城外三百餘里,不是什麼山水形勝的僻靜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滯留,喧鬧沸騰,人滿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類似鯤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陸離,陳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陳平安就聽說了一個說法,說居住在城內的一個凡夫俗子,一輩子都逛不完老龍城。

  陳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試圖俯瞰老龍城全貌,卻發現有雲海遮掩,有些遺憾。由於劉灞橋的出現,負責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動來到陳平安身邊,為他解惑,原來那些滾滾雲海就是老龍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從城內抬頭望天,卻不會看到半片雲彩,老人還告訴陳平安一個驚世駭俗的傳說。

  相傳在八百年前,曾經有近千位邪門歪道的修士,浩浩蕩蕩殺向老龍城,其中有兩位地仙坐鎮,金丹元嬰境的頂尖練氣士,多達十人,這撥權傾一方的强橫之輩,為了謀劃占據老龍城一事,將近百年的秘密經營,裡應外合,萬事俱備,在大軍壓境之際,剛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關鍵時刻,老龍城內苻家十二房已經內訌,元氣大傷,尤其是兩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翻天覆地,哪怕有層層疊疊的術法禁制,極大壓制了半仙兵的殺傷力,仍是毀去半座老龍城。

  結果臨了,一位莫名其妙出現的女子練氣士,好似在老龍城雲海之中打瞌睡,她現身後,看了一眼腳底下硝煙四起的老龍城,又看了一眼千餘位練氣士的彙聚,她打了個哈欠後,就探手一抓,占據方圓千里的雲海,被她凝聚為手心的一顆珠子,丟入嘴中,然後她打了個噴嚏,

  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風龍卷,從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對老龍城勢在必得的魔道練氣士,不提濫竽充數、只是負責搖旗吶喊的下五境練氣士,光是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風吹死了將近半數,在那之後,逃過一劫的群魔倉皇退散,之後被局勢穩定的苻家追殺了整整百年之久。

  陳平安聽得一楞一楞。

  老人最後笑眯眯問道:「怎麼,公子不信?」

  陳平安搖搖頭,他當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夠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麼多中五境練氣士。

  老人捋鬚笑道:「其實我也不信。便是神誥宗天君祁真,風雪廟和真武山的劍仙和聖人,聯手一擊,也不該有此威勢。後世人的演義渲染罷了,只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嚇唬人故事,還是得像我這麼誇張了說,才有意思。」

  與老人告辭,陳平安下了渡船,一棟棟高樓鱗次櫛比,大街寬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接踵,陳平安被裹挾其中,有些頭疼,這還沒進老龍城,就已經如此,還怎麼找灰塵藥鋪和鄭大風。之前和羊脂堂老人的閒聊中,陳平安試探性詢問了倒懸山一事,想知道能否乘坐跨洲渡船前去,結果老人一臉茫然,只說倒懸山當然聽說,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氣得很,別處天下的一位道家掌教,竟然能夠在咱們這座浩然天下釘下這麼顆大釘子,未免太不把文廟裡供奉那些神像聖人當回事了。

  可老人從未聽說老龍城渡口,有去往此處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懸山的具體位置,只聽說與那座南婆娑洲比較近。

  所以下了船的陳平安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實實走完三百里路,進了老龍城再說。一路走一路問,確定大方向沒錯後,陳平安發現了大道中央地帶,沒有步行之人,許多車輛來往,來去如風,有馬車寶氣燦爛,拉車的駿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騎則是猛虎、長蛇和大龜仙鶴,雖然人人皆是練氣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沒有誰敢橫衝直撞。

  楊老頭和崔姓老人,還有魏檗,都曾建議躋身武道四境之後再乘坐老龍城渡船,前往倒懸山,所以在此之前,陳平安沒有太過執著於匆忙趕路,可是當陳平安在老龍城地界雙腳落地後,不知為何就特別想要儘早趕往倒懸山,什麼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沒了執念。

  已經將整個寶瓶洲走北走到了南,數百萬里迢迢路程,都已經走了下來,陳平安從沒有如此迫切,於是他在街邊一座類似驛站的地方,陳平安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雪花錢雇傭了一輛馬車,兩匹通體雪白的拉車駿馬,車夫不是青壯男子,而是一位姿色中上的妙齡少女,透著股天生的爽朗氣,絲毫沒有靦腆羞赧,在陳平安坐上馬車後,大大咧咧建議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會在駕車途中,為客人介紹兩側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鋪,有哪些饞人的美食和價格咋舌的古董字畫,她自幼在老龍城外的渡口長大,熟悉得很,保管陳平安這趟選擇乘坐她的馬車,不虛此行!

  馬車緩緩穿過人海,在駛入大街中央地帶後,少女驟然快馬加鞭,與其它車輛一同迅猛駛向老龍城西門方向,陳平安坐在嫻熟駕車的少女身後,吃著乾餅,沒敢喝酒。因為養劍葫蘆在下船之前,就已經被他收入斜挎背後的棉布包裹,魏檗當初提醒過,金丹元嬰之上的十境地仙、聖人,還是能夠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認出養劍葫。

  少女很開朗外向,滔滔不絕,給陳平安講述著一間間店鋪高樓的歷史淵源,介紹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說過什麼豪言做過什麼壯舉,陳平安走過「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發現一個類似家鄉小鎮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終於不那麼值錢了。

  陳平安詢問少女可曾聽說過城內的灰塵藥鋪,少女搖頭不知,說老龍城內的光景,她見識不多,因為老龍城實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內城以及苻城,每過一道城門,就要繳納一筆高昂費用,只要是外鄉人,任你是金丹元嬰老神仙,一樣是天王老子也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過老龍城的外城幾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錢袋子,肯定就要乾癟一回。

  不過如果是苻家人和其餘老龍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過境不花錢,而且還可以在內外城御風而行,當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購買一枚老龍翻雲佩,也可以瀟灑御風,除了老龍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淩空掠過,無拘無束。駕車少女問陳平安一枚老龍翻雲玉佩,猜得出多少錢嗎?

  陳平安儘量往天價猜,說一千枚雪花錢。

  就是一百萬兩銀子。

  少女開懷大笑,轉頭朝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千!」

  陳平安生怕馬車出現紕漏,顧不得心中震撼,趕緊說道:「姑娘小心駕車。」

  少女嘿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陳平安,只是少女高高揚起了下巴,驕傲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雙手鬆開繮繩,閉上眼睛,馬車都能安安穩穩一直跑到西門口。只不過呢,免得客人們擔心,我才這麼假裝認真駕車。」

  陳平安輕聲道:「別假裝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給公子認認真真的!」

  陳平安看著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轉頭望向一側街道的繁華景象,清風拂面,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風吹日曬,陳平安的膚色反而白晰了幾分,不再是當初那個黑炭似的窯工了。

  少女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知道這位外鄉少年在望向街道,她便偷偷轉頭,然後又迅速轉頭,只是那麼一瞥,偷偷看了一眼負匣少年的側臉。

  少年俊俏算不得,可看著真順眼。

  少女突然笑出聲:「公子,你長得挺好看哩。」

  陳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歡快情緒感染,難得玩笑道:「給姑娘多看幾眼,能少收我一枚雪花錢不?」

  陳平安有此變化,想必阿良,徐遠霞,劉灞橋,這幾個傢伙都是罪魁禍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從鋪子到城門,來回將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賺到一枚雪花錢。」

  陳平安點頭道:「挺辛苦的。」

  背對陳平安的少女使勁搖頭,「公子,這有什麼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歡這麼來來回回跑,哪怕我以後有了自己的鋪子,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也還是會親自駕車往來,還能認識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這樣的。」

  少女隨即有些憂愁,「可是買下一間鋪子要好多錢,我看我這輩子啊,懸嘍。」

  少女高聲笑道:「懸嘍!」

  原來到最後小姑娘還是以開心收官。

  陳平安笑著幫忙鼓氣,「慢慢掙,今天比昨天更有錢,明天比今天有錢,後天比明天有錢!」

  少女頓時鬥志昂揚,轉頭對陳平安燦爛一笑。

  當初因為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的緣故,陳平安對老龍城其實印象很差,不比正陽山好到哪裡去。

  但是陳平安打從心底喜歡這個姑娘,當然不是男女情愛的那種,而是少女身上有一種向陽花木的感覺,陳平安願意跟這種人打交道,已經分別的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亦是如此。

  少女繼續介紹兩邊街道,陳平安就跟著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

  光陰流逝於馬蹄聲中。

  不到一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可以看到老龍城的外城高牆,比之前看到任何一座關隘城池的牆頭,都要高出許多。

  在即將停馬之前,陳平安問道:「你知道孫嘉樹嗎?」

  少女訝異轉頭,「誰?」

  陳平安只得重複一邊那個名字,「孫嘉樹。」

  少女忍不住笑起來,憋了半天也不說話,直到馬車停下,少女驀然站起身,指向身後那條街道,手臂掄起胡亂畫了一個大圈,「公子,瞧見了麼?」

  陳平安點點頭。

  少女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從咱們城門這裡,一直到渡口那邊,三百里街道鋪子,全是他的!」

  陳平安跟隨少女一起站在馬車上,有點懵,「都是孫嘉樹一個人的?」

  少女使勁點頭,格外自豪,「對!都是孫公子的!」

  然後少女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我聽掌櫃說啊,孫公子人可好了,雖然是最會做生意的人,可是一等一的菩薩心腸,幾乎街上脾氣再壞的老一輩人,也都念叨著孫公子和他家長輩的好,說早年街道起了一場大火,燒毀了孫家兩三千間鋪子,那會兒剛剛成為家主的孫公子,非但沒有追究,還自己出錢幫著所有人重建了店樓,而且我還聽好些女子婦人說,孫公子長得特別英俊,所以他是咱們老龍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了!」

  離著城門外還有一百丈遠,道路之上全是這般的車輛,然後人流之中,走來一位素白麻衣的年輕男子,徑直走到了陳平安和少女所站的這輛馬車旁,男子身材修長,玉樹臨風,但是不會給人那種鶴立雞群的無形壓力,就只是一種乾乾淨淨的氣質,像是一位書香門第中走出的世家子,溫文爾雅。

  簇擁在道路兩旁的車輛縫隙之間,多有行人匆忙趕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人肩頭,趕忙道歉,男人笑著搖頭,說沒關係。

  少女轉頭望向老龍城,喃喃道:「公子,你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這麼好的孫公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個已經站了一會兒的年輕男人,終於笑眯眯仰起頭,望向兩個人,對少女輕聲道:「謝謝啊。」

  少女一頭霧水,低頭望去,疑惑道:「你謝我做什麼?」

  年輕男人笑了笑,沒有解釋緣由,然後望向陳平安,「你是陳平安吧,我是劉灞橋的朋友,前不久剛剛收到了他的飛劍傳訊,所以專門來這裡等你。」

  陳平安跳下馬車,站這麼高跟人說話,也太不講究了,試探性問道:「你不會是……」

  之後的那個名字,陳平安總算忍住沒說出口。

  男人點頭道:「對,我就是孫嘉樹。」

  少女嘆息一聲,無奈道:「這位公子唉,你怎麼偏偏跟孫公子一個名字,多委屈呀。」

  年輕男人笑著不說話。

  少女跟陳平安告辭,馬車緩緩調頭,最後轉身離去。

  陳平安跟隨孫嘉樹一起走向老龍城的西城門,忍不住問道:「孫……孫公子,整條街都是你的?」

  孫嘉樹沒有任何故作矜持,點頭笑道:「祖上最風光的時候,老龍城的整個外城都是我家的,後來老龍城變得越來越大,我們孫家做虧了好幾筆大買賣,就變得不如苻家有錢了。不過如今孫家當然還是很有錢,嗯,就算是我孫嘉樹有錢吧。」

  陳平安偷偷看了眼孫嘉樹,男人身上並無懸掛任何掛飾,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貴氣。

  孫嘉樹笑道:「老龍翻雲佩?我們孫家沒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實都想買,可是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矩,不許後世子孫在這種小事上大手大腳,我也沒辦法改變祖宗家法,就只好忍著了,其實很煩。」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嘉樹轉頭道:「怎麼,是想說那二十枚雪花錢,能不能還給你?當然不行,朋友歸朋友,生意是生意。」

  陳平安撓頭,「我是想問老龍城這麼大,咱們要一直走到你家嗎?」

  孫嘉樹不說話,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坦白道:「好吧,不還就不還。」

  孫嘉樹恍然道:「難怪劉灞橋說我們會投緣。」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經常被人駡財迷?」

  孫嘉樹有些哭笑不得,輕輕搖頭道:「劉灞橋說我們倆都喜歡窮大方。」

  什麼跟什麼啊,劉灞橋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了。

  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說,孫嘉樹窮?

  孫嘉樹突然說道:「我有一個偏門本事,就是能看到一個人過手又沒拿住的錢財。」

  然後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你送出去的東西,比整座老龍城都值錢了。」

  ————

  老龍城內城,一處僻靜巷弄,有家新開的小藥鋪,不過巴掌大小的地兒,掌櫃的男人,竟然雇傭了七八位貌美婦人和嬌俏女子,她們無一例外,都有一雙大長腿,男人整天無所事事,從不擔心藥鋪的生意,忙著跟她們嘴花花,說著一些個自詡風流的葷話,女子們表面上看似嬌羞,轉過頭去就翻白眼。

  這個漢子今天又端了根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著瓜子,看著街上那些路過的女子,漢子兩眼冒光,想著確實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然後今天街上又有一位女子,在漢子眼前走過,穿得是很花枝招展,至於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漢子已經丟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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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5:28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

  老龍城西門交錢入城後,走過幾乎可以形容為漫長的城洞,孫嘉樹帶著陳平安走上一輛寬大馬車,乍一看除了車輛大一些,拉車的馬匹溫馴些,根本瞧不出有錢人的氣派,車夫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漢,等到陳平安坐入車廂,才發現別有洞天,放有四隻素白色的蒲團,面對車簾子的那堵牆壁,是一排到頂的書櫃,放慢了書籍,有一隻包漿迷人的黃銅香爐,紫煙裊裊,陳平安和孫嘉樹相對而坐,陳平安其實有些拘謹,生怕踩髒了這座纖塵不染的小「書齋」,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時候,按照家規,我爺爺就開始帶著我走南闖北,在十八歲之前,幾乎每年換一個地方,所以當過店夥計,漁樵村夫,米鋪小販,衙門胥吏,零零種種,得有十來種行當營生,我其實也會編織草鞋,只是很粗糙馬虎,比不得你腳下這雙堅實細密。」

  孫嘉樹盤腿坐在蒲團上,沒有任何慵懶姿態,但是給人感覺還是很閒適從容,他笑問道:「陳平安,知道我當年最怕幹什麼農活嗎?」

  陳平安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更不是孫嘉樹肚子裡的蛔蟲,當然猜不出來。更何況孫嘉樹這個人,很奇怪,對他的印象,雖然兩人見面沒多久,可是越相處越模糊。

  孫嘉樹微笑道:「是采桑葉,好不容易摘滿了一背簍桑葉,我爺爺伸手往背簍輕輕一壓,就變成了半背簍,再采滿,又一壓,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讓人感到絕望。而且每次上山,總會被草木倒鈎割劃出一條條很細微的傷口,太陽一曬,汗水一出來,就要火辣辣疼。反而是給下田插秧,被螞蟥吸附叮咬,反而覺得有趣,爺爺喜歡抽旱煙,燙一下就會掉下來。」

  陳平安深以為然,說道:「在我們家鄉那邊,水田裡被螞蟥咬上,很麻煩的,因為捨不得鹽醋,得折騰半天,跟那些惹人煩的螞蟥鬥智鬥勇,最後腿上鮮血直流,好在田地旁邊會有一種我們土話叫『綠娘娘』的小草,拿草葉貼在傷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鄉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孫嘉樹笑著點頭,「真正的窮苦人家出身,是沒講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這種有錢少爺當然沒法比,吃再多苦,也很難跟你們比。一開始我跟爺爺出門遠遊,隔三差五就要哭鬧一回,嚷著要回家,現在回想起來,以後我若是帶著一個像我這樣的孫子,肯定沒有爺爺當年的脾氣耐心。」

  陳平安笑道:「真有那麼一天,說不定你就不一樣了,說不定脾氣更好呢。」

  孫嘉樹微微訝異,然後點頭道:「還真有可能。」

  一個坐擁老龍城外整條大街的男人,一個被他說成錯過一座老龍城的少年,聊著這些鄉土味的雞毛蒜皮,竟然兩個人都覺得天經地義,毫不彆扭。

  馬車行駛平穩,香爐雖然一直紫煙升騰,可是車廂內並未變得煙霧繚繞,只是多了一份春風青草的清新氣息。

  陳平安說道:「你操持這麼大的家業,還專門跑來接我,得損失多少錢啊?其實你可以讓別人來的。」

  孫嘉樹搖頭道:「怎麼掙錢是一回事,錙銖必較,哪怕一顆銅錢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錢怎麼花,就看各自習慣了。像我,一年到頭確實在拼命賺錢,圖什麼?就是為了自己能夠不用在交朋友這種事上,太小氣,還要計較一個錢字。」

  陳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

  恨不得拿出方寸物裡餘下的小竹簡,趕緊將孫嘉樹這個道理刻在上邊。

  等自己真有了錢,以後再有人說自己爛好人,就拿孫嘉樹這番話反駁對方。

  這一路相談甚歡,孫嘉樹說了許多當年遊歷的趣聞和糗事,陳平安從來是個一個很好的聆聽者,而且從言談之中,孫嘉樹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個很「心平氣和」的……有錢人!

  我孫嘉樹如此有錢,不是如何了不起的事情,但也不用跟人故意拿捏,刻意放低身價,與人他孫嘉樹認定的朋友相處,從內而外,真正做到了平起平坐。

  陳平安覺得這才是真正有錢人該有的樣子。

  馬車來到一處鄉下地方,馬蹄下是一條黃泥路,故而車輛有些顛簸起伏,孫嘉樹看到陳平安有些奇怪,笑著掀起車簾,車窗外是一大叢叢的蘆葦蕩,綠意蔥蘢,隨著馬車前行,竟然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瞧著就賞心悅目,照理說油菜花的花期早就過了才對,陳平安只當是老龍城的水土異於自己家鄉。

  孫嘉樹解釋道:「這裡是我孫氏先祖發家的祖地,後世子孫一直儘量維持原貌,怕壞了風水祖蔭,也有緬懷先輩的意思在裡頭。孫家款待貴客,山上神仙和帝王將相,都放在內城的孫府,很金玉滿堂的一個地兒,不比苻家老龍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還是願意拉來這邊,再往前十餘里,就是孫家祖宅,占地不大,三進的院落,宅子臨水,正對著一條河,可以釣魚,希望你會喜歡。」

  陳平安燦爛笑道:「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孫嘉樹笑問道:「要不然咱們下車步行?」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於是兩人下車走路去往孫氏祖宅,孫嘉樹又說了這處祖地的大概情況,一句輕描淡寫的「方圓百里,都是我們孫家的,有六個村莊,約莫兩千戶人家,養蠶種茶,一切出産,孫氏全部以略高於市價的價錢買下,鄉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樂業」,就讓陳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龍城的大,以及孫氏的闊綽。

  在已經可以看到孫氏祖宅輪廓的時候,陳平安問道:「老龍城有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嗎?」

  孫嘉樹點頭道:「有,老龍城其實本就是寶瓶洲最大的商貿樞紐,哪裡能掙錢就去哪裡,只不過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掙錢,不是誰都這份能耐,哪怕是老龍城苻家和孫氏在內五大姓氏,這份買賣,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

  說到這裡,孫嘉樹有些感慨,緩緩道:「幾千年下來,不談城主苻家,老龍城五大姓氏除了孫氏,已經全部換了好幾遍,栽在倒懸山那邊的,占了大半,孫氏幾次差點家道中落的傷筋動骨,也跟劍氣長城有關。如今老龍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懸山,苻家占了兩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少一次可以載人兩千餘人,苻家渡船,是一頭吞寶鯨和一隻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被譽為『小倒懸』,上邊亭臺樓閣,瓊樓玉宇,風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選渡船,幾乎次次都會有許多金丹元嬰境的修士大佬。而我們孫氏的渡船,是一隻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龜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夠容納客人兩千四百人,當然貨物更多,來往一趟倒懸山,真正掙錢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點點費用,而是種種寶瓶洲和俱蘆洲的物資和特産,只要能夠送到倒懸山,那就是一本萬利,不過路途遙遠,意外衆多,渡船傷亡慘重,血本無歸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練氣士按照年份、時節和卦象,各自選擇適合的渡船,就已經是一門大學問。」

  說到最後,孫嘉樹略帶幾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說,老龍城苻家與我們五大姓氏,都是諸子百家中的商家門生,每個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與文廟裡的儒家聖人可不一樣。只不過商家哪怕到現在,都是不入流的學問,聽說在最早的時候,有位最終配享文廟、位置還很靠前的儒家學宮聖人,說過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實就是講我們商家。這類評價還算客氣的了,什麼商賈賤流,百家末席,一身銅臭,商人必無仁義之心,世風日下商家功莫大焉,這些駡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絕對不會被哪個王朝推奉為主流。」

  這些涉及到諸子百家學問宗旨的內幕,陳平安就只能聽聽,不敢胡亂評價,妄下定論。

  到了那座不大的孫氏祖宅,沒有什麼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數位看顧宅子老漢老嫗,孫嘉樹請陳平安吃過一頓飯,既不是什麼龍肝鳳髓,也不至於粗茶淡飯,都是來自宅子附近的時令蔬菜和魚蝦雞鴨,做得很下飯,唯一一道硬菜,應該是幾種海味食材的煲湯,陳平安吃慣了河鮮,不太習慣,孫嘉樹也不勸他多吃,反正陳平安只憑自己喜好下筷夾菜就行。

  吃過了飯,兩人在宅子外邊的河畔散步,陳平安問道:「孫公子,知道老龍城裡一個叫灰塵藥鋪的地方嗎?」

  孫嘉樹想了想,「之前沒聽說過,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道謝一聲。

  孫嘉樹笑著擺擺手,示意陳平安不用如此客氣。他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石子,側身拋出,一路向對岸打水漂而去。

  對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視野之中,全是金黃色。

  陳平安已經將包裹放在住處的屋子,重新在腰間別上了那枚養劍葫,當然依舊背負劍匣。摘下「姜壺」喝了口酒,河水平緩流淌,像一位寧靜安詳的老人。

  孫嘉樹停下腳步,說道:「我大致算過了,去往倒懸山的渡船,近期還剩下三艘,其餘三艘尚未返航,一艘是我們孫氏的山海龜,再就是苻家的吞寶鯨,以及范家的桂花島。如果從安穩角度而言,我建議你乘坐吞寶鯨,因為這十年內,去往倒懸山的跨洲航道,氣候惡劣,山海龜不如吞寶鯨,甚至不如島嶼打造而成的桂花島,畢竟山海龜脾氣再好,終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寶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鯤船失事墜毀,就是例子。而吞寶鯨,能夠在深海之中遠遊,最是安穩,那條航道又是苻家開闢多年的熟悉路線,如何避讓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爛熟於心。如果是想著省錢和舒適的話,那肯定是我家的山海龜,你待在上邊,不敢說如何享福,終歸是衣食無憂,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麼山海龜,要麼選桂花島,我絕對不會乘坐吞寶鯨的。」

  孫嘉樹很意外,問道:「為何?」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在家鄉驪珠洞天,我差點殺了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哪裡敢坐他家的渡船。」

  孫嘉樹忍不住伸手放在陳平安肩頭,重重一拍,「陳平安!我見過不少英雄豪傑,但是像你這樣膽大的,真不多!」

  陳平安嘆息一聲,因為聽孫嘉樹的口氣,就知道苻南華真不好惹。

  孫嘉樹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笑出聲,「老龍城的少城主,雖然不止一位,有望繼承那件祖傳老龍袍的苻家別房子弟,也有好幾個,可是世人皆知苻南華最受城主苻畦器重,其中一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華的傳道之人,只是最近幾年都在閉關,傳言正在衝刺上五境。所以苻南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城主。陳平安,你可以啊,這要是傳出去,保證你一個月之內,就立即名動半洲。」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名聲,還是不要了吧。」

  孫嘉樹越笑越開懷,「雖說我跟苻南華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簡單的酒肉朋友,當然,苻南華跟劉灞橋仍是遠遠比不得,今天聽到這個真相,我就是想笑,看來是我太不厚道了。所以陳平安你也悠著點,跟我這種人當朋友,暫時別太交心,一定要多處處。」

  結果陳平安冒出一句,「其實我跟劉灞橋不是很熟,總共就見過兩次面。」

  孫嘉樹有點憋屈,「那劉灞橋在信上,說得跟你像是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誇得天底下絕無僅有了,還揚言如果我敢不親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絕交,然後將我的綽號傳遍寶瓶洲。」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綽號是孫子?」

  孫嘉樹伸手扶住額頭,苦笑道:「這也能猜到?」

  陳平安笑道:「雖然才見過兩次,可劉灞橋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沒個正形。」

  孫嘉樹唏噓道:「我與苻南華這種關係,無非是白首如新的下場,你跟劉灞橋,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

  那名車夫遙遙出現在遠處,孫嘉樹回頭看了一眼,對陳平安說道:「我得馬上去內城孫府見一位客人,約好了的。灰塵藥鋪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會有人告訴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華有死仇,那麼近期你只要出門,就一定要先讓人跟我打招呼,我會讓人安排行程。如此一來,渡船遠遊,苻家吞寶鯨就可以先排除了,你乾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龜去往倒懸山,二十天後準時出發。這段時間,你可以在我家祖宅這邊住著,想要任何東西,只要老龍城有,我就可以幫你送過來,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之前,你可以不斷告訴自己,『那個孫子有錢很有錢,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把福享了,以後並肩作戰,再把苦吃了,這才不虧』。」

  「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眨了眨眼睛,「這句話是劉灞橋說的吧?」

  孫嘉樹伸出大拇指,「難怪劉灞橋死皮賴臉要跟你當朋友,你懂他!」

  孫嘉樹告辭離去,跟隨那位陳平安看不出深淺的老車夫,漸行漸遠,乘坐馬車去往老龍城內城。

  於是獨自一人的陳平安,開始沿著河水練習六步走樁。

  平靜的河水,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如果不是沒有一座石拱橋和一座阮家劍鋪,陳平安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是在家鄉。

  陳平安一路練拳走出去十餘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莊,有雞鳴犬吠,還有炊煙裊裊,陳平安停下練拳,環顧四周,身邊有一座橫跨河面的小木橋,這一刻,他沒來由覺得恍若隔世。

  陳平安正要轉身走回孫氏祖宅,發現對岸遠處的油菜田裡,走出一群穿著樸素的稚童孩子,大多是私塾蒙學的年幼歲數,還有一些個年紀更小的,掛著鼻涕更在後邊。有兩個大些的男孩,手持應該是家中長輩削出的木劍竹劍,樣式簡陋,只算有個劍的粗糙胚子而已,兩人好像是在比拼劍術,先後走在田埂上,對著油菜花就是一頓劈砍,還有瞎嚷嚷的呼喝聲,氣勢十足。

  可憐田壟油菜花給兩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很快後邊有個年幼孩子,驟然哭出聲,原來他一開始還挺樂呵,才發現這塊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這要是給爹娘曉得了,自己回到家還不得屁股開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攔那兩個年紀大的「劍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有一名劍客就意識到不妙,掏出一塊自家烘烤而成的凍米糖片,再跟孩子叮囑了幾句,滿臉鼻涕眼淚的幼童立即笑開了花,大搖大擺跟在兩名劍客身後,眼睜睜看著他們嗖嗖嗖出劍,厲害極了。想著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氣,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討要一把劍,把所有油菜花都給砍了去,那得多威風啊?鄰居家的翠花小丫頭,還能只喜歡跟村後頭的小秀才玩?到時候肯定天天粘著自己。

  陳平安看得直樂呵。

  這可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嗎?劉羨陽當年就最喜歡做這種討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劍砍油菜花,還喜歡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壟推倒,拿石子砸河水裡的鴨子,天天挨婦人駡,被人攆著揍,後來跟陳平安兩人都成了窯工,劉羨陽就做得少了,覺得沒意思,喜歡往山裡竄,抓蛇逮野雞。可是陳平安屁股後頭多出了一個顧璨,將劉羨陽的本事發揚光大,只是比起劉羨陽的大大方方做壞事,小小年紀的鼻涕蟲顧璨要機警太多了,幾乎從來不會被人發現,既有陳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陽底下,就為了釣上一條黃鱔,顧璨一個人能夠撅著屁股等上大半天。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會響起顧璨他娘親扯開嗓門的呼喊聲。

  陳平安蹲在河邊,往水裡丟石子。

  孩子們浩浩蕩蕩從獨木橋那邊走來,一顆腦袋跟著一顆腦袋,跟一長串糖葫蘆似的。

  見著了陳平安這張陌生面孔,孩子們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幾眼,就走向不遠處的村子,但是一名手持竹劍的孩子,一步三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陳平安背後的劍匣上,最後按耐不住好奇心,轉身飛奔,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字正腔圓的寶瓶洲雅言問道:「難道你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問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問題好生幼稚,沒好氣道:「我還差一本絕世秘籍呢。」

  陳平安憋住笑意,點頭道:「我也是。」

  孩子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竹劍,再抬頭瞅瞅那個傢伙身後木匣裡的劍柄,問道:「能給我看一看你的劍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

  這個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你這人忒小氣,根本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劍客。我看你的酒壺裡肯定不是裝著酒,而是水,做樣子騙人呢。」

  陳平安問道:「那你見過真正的劍客?」

  孩子使勁點頭。

  後邊有位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們最遠只去過幾十里外的集市,見不著劍客的。」

  很快有個實誠孩子附和道:「學塾先生跟我們說過一些劍客的詩詞,集市上會賣一些很貴的小人書,上邊畫了許多江湖大俠,其中劍客是最厲害的,所有壞人都打不過他們。」

  那個承認見過真正劍客的孩子,回頭瞪了一眼,身後兩孩子立即閉嘴不言。

  另外那個手持木劍的稍大孩子,虎頭虎腦的,對著陳平安問道:「你的劍術有多厲害?」

  這個問題還真把陳平安難倒了。

  陳平安只好說道:「我親眼見過很厲害的劍客,不是你們的小人書上畫的。」

  竹劍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劍的憨直孩子卻信了七八分,追問道:「那你跟那些大俠學到劍術沒?如果你能耍一耍劍術,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劍客。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收我為徒?我想跟你學劍術,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種,比如你一劍下去,能夠把咱們村子那座橋砍斷,我現在就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陳平安忍俊不禁。

  就自己這劍術,還跟自己拜師學藝?

  陳平安並不清楚,孫氏祖宅這方圓百里鄉土人情,是老龍城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雖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質樸的尋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鎮,幫助孫家盯著這一方祖宅風水,不受外人破壞。只不過山上山下,看似天壤之別,實則也有一些情況,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罷了。除了孫家祖宅的兩位老人,還有一位在山上結茅隱居的樵夫,以及一位在此開枝散葉、子孫滿堂的老人,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一元嬰,既有不理俗事的孫氏偏支老祖,也有來此避難隱居的世外高人,當然也有人是被孫家重金聘請,財帛動人心,神仙也難免,畢竟每年收錢,收的都是穀雨錢。

  四位大練氣士此刻齊聚在樵夫茅舍之前,因為是陣眼之一,所以貌似青壯男子的樵夫隨手一揮,山風水霧彌漫,彙聚成一幅畫卷,衆人視野始終追隨著那位沿河練拳的背劍少年,四人開始打賭此人境界,有人說既然是孫嘉樹的朋友,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劍修,一身拳意只是僞裝,必然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劍修,有人反駁,說未必躋身中五境。其餘兩人則是爭執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還是五境,其中一個說少年這是底子打得極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尋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資極佳,還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藥罐子裡泡大的頂尖豪閥子弟,說不定就出身於某個富可敵國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雖然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倒也其樂融融。

  ————

  內城那間小藥鋪,那個不太正經的漢子又蹲著板凳來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沒帶著瓜子,而是一本鋪子裡不知哪個娘們買來的雜書,上邊寫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故事,多是儒道兩家的聖人事跡和教誨,寫得是雙腳離地十萬八千里的大道理,漢子以往哪裡會看這個,只是在巷口蹲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女子願意搭訕他,讓漢子覺得可能是自己少了點書卷氣的緣故,手裡拿本書翻一翻,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酷暑時分,女子衣衫穿得就清涼許多了,漢子坐在小樹蔭下,裝模作樣看書,眼角餘光實則一直如汗水粘糊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位身姿妖嬈的成熟婦人,看得漢子魂魄都給勾走,默默念叨著屁股寬過肩,快活似神仙。

  只可惜漢子發現自己拿了本書當讀書人,也沒有女子樂意正眼瞧他。

  除了某位女子,又來了,水桶腰,麻子臉,臉盤子比漢子的屁股還大,漢子哭喪著臉,終於開始認真翻書,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腰肢那不是擰轉,而是晃蕩,漢子始終裝瞎子,後來女子實在扛不住毒辣日頭,念念不捨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漢子翻書極快,最後停留在一頁書上,記載了一位以「子」作為後綴的道教大聖人,通過講述一個有關「虛舟」的故事,用以闡述大道至理。是說有人乘坐小舟在河流中,有小舟相對而來,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駡,最後發現舟上根本無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在最後,當然會有聖人的金玉良言,流傳後人,那位聖人說「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聖人又說:「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虛空,可不避人。」

  漢子沒覺得這是在胡說八道,甚至他能跟理解其中真義,只是哪怕理解這些大而無當的道理,對他來說毫無裨益。

  因為他與那位道家聖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位教書先生的學塾,他都去偷偷旁聽過很多次,一樣是道理全懂,哪怕是一些個艱深晦澀處,他都頗有感悟,可對於自身修為則毫無用處。

  但是讓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樣在小地方修行的師兄,那個傢伙成天做著鄉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卻能夠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宮,那傢伙如今甚至都已經成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頭喜歡駡自己的師父,還會經常說那個師兄悟性好。

  他倒不會因此就記恨師父或者師兄,只是想不通,所以這麼多年一直活得很窩囊,甚至連想要證明給師父看的心氣,都沒有,所以愈發憋屈。

  直到師父把他從北邊那座小鎮攆到了這座老龍城。

  他沒有任何怨言。

  他只是擔心老頭子一個人留在小鎮,李二走了,沒人可誇,他也走了,沒人可駡,一天到晚抽旱煙的老頭子,多無聊?

  他一個早早就是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成天守著一座小藥鋪,滿嘴葷話調戲那些長腿娘們。

  難得跟自己說上一個字的師父,好不容易多說了點,卻是一句蓋棺定論的晦氣話,「你鄭大風這輩子就別奢望武道九境了。」

  漢子合上書本,當做扇子在耳邊使勁扇動起來。

  然後他臉一黑,嫻熟端起板凳一溜煙跑回巷子藥鋪。

  那個膽敢覬覦他美色的娘們,竟然賊心不死,回家換了一身花哩胡哨的衣裙,又開始在街上晃蕩來晃蕩去。

  心驚膽戰地回到藥鋪,漢子癱在那張掌櫃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兒偷偷坐過,椅面還有餘溫,可不能揮霍了,趕緊蹭一蹭。

  一位妙齡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幾枚銅錢,狠狠摔在一位婦人手心,然後狠狠瞪了眼掌櫃。

  漢子心中了然,嘿嘿笑著,大小娘們是拿自己打賭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覺到那點美人體溫,真是調皮。

  有人登門拜訪,是一位俊逸少年,憑藉他的穿著打扮,看得出是有錢人家,可是到底多有錢,藥鋪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窩子尚淺,看不出。可男子喜歡看美人,女子喜歡看皮囊俊秀的男子,有何不對?

  店鋪內鶯鶯燕燕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漢子頓時無精打采,有氣無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幹啥?」

  面對邋裡邋遢的漢子,那位少年略顯拘謹,然後忍著心中不適,雙指捏住一根小板凳,坐在漢子身邊,輕聲道:「鄭先生,家父讓我來問,什麼時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漢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來的。」

  少年苦著臉,卻也不敢催促這位鄭先生。

  漢子想到自己從頭到尾只教了少年一點皮毛,真不值幾個錢,還沒這間內城藥鋪值錢,一個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

  漢子便有點於心不忍,壓低嗓音,正兒八經說道:「純粹武夫不比練氣士,後者喜歡一日千里,天賦嚇人的,一天破一個境界都沒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資質,都要腳踏實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時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勁壓著,要將那些體魄雜質和神魂瑕疵,一點點抽絲剝繭,一點點修補齊全。你現在做的,我要你爹幫你熬制的藥膏,以及打造出來的那座溫泉,都是在修行,而是當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麼火急火燎地躋身煉氣境。」

  漢子最後笑道:「行了,什麼你爹要你來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龍城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難當。

  武夫三境躋身第四境,實在太難了。

  所以才被稱為泥菩薩過江,幾乎全看自身天賦,七境武夫宗師,都無法指點。八境遠遊境的大宗師,倒是有可能傳授一條捷徑,可是一般而言,八境的練氣士好找,可八境的武夫,偌大一座寶瓶洲,能有幾個?屈指可數!而且幾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籠絡尊奉的貴人,據說這還涉及到虛無縹緲的一國武運,哪裡落得到老龍城頭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苻家和孫家比他的家族更有錢,肯定輪不到范家。

  漢子拍胸脯保證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頸,我自會出手,不會讓你范家的銀子打水漂,到時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難。」

  少年滿腹愁腸地來鋪子,神清氣爽地離開巷子。

  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隨護送。

  要知道一座桂花島渡船,在少年誕生的那一天,就已經劃到他名下,只等他行及冠禮的那一天,就能夠調用那筆年年暴漲的驚人財富。

  少年一走,女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詢問那少年的家世,漢子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抓捏動作,視線從她們的胸前掠過,賤兮兮道:「藥鋪的老規矩,你們誰捨得下本錢,本掌櫃就對她說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歡身段豐腴的,還是嬌小玲瓏的……」

  女子們沒有一個上鈎。

  漢子惋惜道:「捨不得那個啥套不著小情郎啊,我真替你們打抱不平。」

  女子們早已散去,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說著與那位少年相關的悄悄話。

  漢子舒舒服服癱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我鄭大風的女人緣,跟姓陳小子早年的福緣,不相上下啊,難兄難弟,難兄難弟……」

  這個名叫鄭大風的藥鋪掌櫃,來自驪珠洞天,曾經負責看門,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銅錢。

  不久之前,師父捎人給他帶了一封信,要他準備幫助陳平安打散那四張「真氣八兩符」。

  但是在密信末尾,也說如果陳平安能夠自己破境的話,就讓他鄭大風務必保證少年在老龍城,順風順水。

  鄭大風轉頭望向店鋪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這種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貼幾張真氣半斤符吧?否則體魄就要消受不起。那個姓陳的榆木疙瘩,這才幾天沒見,就已經這麼生猛了?哪怕練拳一事,算他陳平安從學了那門吐納術開始,這也才多少年?」

  漢子自嘲道:「師父你還真沒冤枉人,果然是師兄更有悟性,我當時可是很不看好陳平安的。」

  突然有一位少女滿臉怒火,對著漢子尖叫道:「鄭掌櫃!我的那本書呢,還給我!」

  鄭大風咳嗽一聲,從懷中掏出書本,放在櫃檯上。

  少女滿臉通紅,「還有呢!」

  鄭大風悻悻然又從懷裡掏出一樣女子貼身的褻衣,在他手中裹成一團,輕輕放在書籍旁邊,心虛解釋道:「你那包裹放得那麼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書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書後,又發現褻衣有些髒了,便好心好意,想著幫你清洗……」

  兩腮粉紅的少女飛快收起褻衣,然後抓起書籍,啪一下砸在漢子臉上,氣呼呼道:「大色胚!臭流氓!」

  漢子拿著書,一本正經道:「你誤會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哪怕受此屈辱,因為你長得好看,我可以原諒你,但是褻衣髒了,我幫你清洗的這份善心,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呀。」

  藥鋪內轟然大笑,夾雜著婦人們的笑駡討伐,以及少女們的碎嘴埋怨。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而笑。

  ————

  老龍城外城那一方孫家庇護的世外桃源,村莊附近的木橋附近。。。

  四位山上神仙已經撤去山水陣法,畢竟看一個外鄉少年跟一群鄉野孩子鬥嘴,沒啥滋味。

  至於背劍少年到底是僞裝極好的劍修,還是煉體境的純粹武夫,四人還是沒有爭吵出一個能夠服衆的結果。不過四位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大修士,老龍城是寶瓶洲最為魚龍混雜的地帶,東邊三大洲的許多能人異士,都會經過此地,大多願意賞個臉,成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賓,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為就很高的練氣士,也就談不上對少年如何驚為天人。

  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認為孫嘉樹親自帶來祖宅的這位客人,不管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一定是個很不俗氣的年少天才,說不定下一次蒞臨此地,少年可能已經成了中年人,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或是躋身第七境,有望能夠以武夫體魄,抗衡天道,從而御風遠遊,到了那個時候,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貴客,而不單單是孫嘉樹的一個朋友而已。

  河邊,以兩位小劍客為首的孩子們,開始慫恿陳平安展露劍術,以此證明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劍客,而不是一個掛了個酒葫蘆就裝英雄好漢的江湖騙子。

  陳平安一開始只是懷念自己小時候的時光,跟這些孩子開玩笑,逗他們玩。

  後來發現孩子雖然年齡小,天真無邪,而且從未見識過真正的老龍城,更別談什麼江湖和劍客了。

  但是他們的一些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比如那個竹劍孩子,雖然滿嘴譏諷,但是望向他陳平安的眼底深處,還是會帶著一絲希冀,希望他會是小人書上畫著的江湖高手,能夠憑藉劍術打敗惡人。

  木劍孩子則是無比渴望自己能夠拜高人為師,他甚至連磕頭燒香都想好了,就等著那個他眼中背著劍的「大人」,能夠拔劍出鞘。

  其餘的孩子們,也都一個個張大眼睛,等著陳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飯的時候跟爹娘吹牛。

  陳平安撓撓頭,「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齊地小雞啄米,那個木劍少年不忘以激將法埋怨道:「婆婆媽媽,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個騙子,怕露餡吧?」

  陳平安哈哈大笑,剛要下意識伸手去摘下養劍葫,想了想,還是收回手,不喝酒了。

  他轉頭望向對岸,河面寬達四丈。

  陳平安轉身,面朝河岸那邊,「你們看好了。」

  孩子們目不轉睛,不知道這個傢伙要做什麼。

  陳平安原地蹦跳了兩下,抖了抖腿。

  三境破四境,被說成是泥菩薩過河。

  陳平安當下已經完全忘了這一茬。

  陳平安緩緩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們齊刷刷點頭。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劍。

  瞬間拔劍,向河對岸拋去,用上了武夫巧勁,槐木劍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後,變為劍尖直指對岸,筆直飛去,但是飛得不快。

  「走嘍!」

  陳平安大笑一聲,腳尖一點,身形一掠而去,雙腳一前一後踩在了木劍之上。

  起先有點晃晃悠悠,站穩之後,少年便好似踩著飛劍御風而行,過河而去。

  哇!

  真是神仙劍客,不是騙子唉。

  孩子們一個個瞠目結舌,滿臉羨慕和崇拜。

  最後踩劍渡河的陳平安,腳步側移,先於槐木劍落在河對岸的一道小田壟上,然後接住下墜的槐木劍。

  他站在金黃色的油菜花之中,雙手雙腳附近,有一縷縷無形的真氣在崩碎飄散。

  陳平安心中震撼不已,先是不比孩子們少半點的錯愕,然後轉身對那些孩子們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向孫氏祖宅那個方向,這一次丟擲出槐木劍,勢大力沉,故而木劍疾速飛掠而去,陳平安再次起身追上,這一次踩劍御風,已經無比熟稔。

  終於有那麼點少年劍仙的風采了。

  一人一劍,再次過河。

  陳平安踩在劍上,雙臂環胸,閉上眼睛,高高揚起腦袋,默默感受著天地之間的某種奇妙流轉。

  迎面清風吹拂,一身輕鬆的陳平安,原來已經泥菩薩過了江,所以如今已是第四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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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5:54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

  好似膽小稚童躲在小巷深處的灰塵藥鋪,除了女子長腿和掌櫃葷話,一天到晚其實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生意清淡,有些時候就連女子們都想不明白,花錢雇傭她們做什麼,要說是那個冤大頭掌櫃每天都會毛手毛腳,相對還好理解,可是漢子其實嘴上不正經,眼神吃人,從不會真正揩油,這就有些讓她們犯迷糊了,不過每月薪水不缺她們一顆銅錢,也就樂得在這座藥鋪虛度光陰,反正每天給那掌櫃的瞅幾眼,身上也不會少塊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頗豐,衣食無憂,在各自家中伙食改善許多,女子們大多胖了兩三斤,惹人憂愁。

  鄭大風今天又收到一個口信,傳信之人,是當時與他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一尊陰神,不管鄭大風如何插科打諢、稱兄道弟,陰神只是裝聾作啞,絕不泄露半點底細,以至於到現在鄭大風還揣摩不出陰神的修為境界。

  老頭子讓陰神告訴鄭大風兩件事情,一件事是陳平安的真氣八兩符已經破碎,已經不用他鄭大風出手祛除,第二件事是傳道人和護道人,都在老龍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很淺顯,關鍵是下邊那件事,老傢伙的話說得很模棱兩可,含糊不清,鄭大風想要追問,有符籙傍身的陰神已經身形消逝。

  鄭大風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藥鋪門檻上發呆。關於師父和傳道人,本就是鄭大風的一個心結所在,老頭子承認自己是他和師兄李二的師父,但不是他們倆的傳道人,反而讓李二的女兒李柳,認了老傢伙做傳道人。至於護道人身份,鄭大風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護道人,要保證那個小傢伙順利破開武夫三境瓶頸,之後還要幫著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純粹武夫的煉神境。

  老頭子對於陳平安的態度,也挺讓人捉摸不透,但是鄭大風可以明確一點,泥瓶巷少年,只是師父衆多押注對象之一,分量遠遠比不得天道眷顧的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當初傳授的那門吐納法門,其實很粗陋,算不得什麼武道上乘心法,鄭大風猜測應該是這幾年陳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勢頭太過驚人,現在都已經由煉體境躋身煉氣境,所以老頭子開始逐漸加大押注。

  鄭大風皺眉沉思道:「難道是要我去當陳平安的傳道人,或是護道人?不對啊,老頭子以往讓手底下誰去做這類事,從來直截了當,給誰當,當幾年,負責護道對象到達何種境界為止,清清楚楚,絕不會如此藏藏掖掖。」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無奈嘆息:「再說了我跟陳平安八字不合,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死板少年,我實在喜歡不起來啊。顯然讓李二給陳平安當護道人,才是最合適的。師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給句痛快話?給他當個一年半載的護道人,還好說,捏著鼻子忍忍就過去了,可要是當他的傳道人,那不是要了我的親命嘛。」

  一位活潑少女坐在門檻旁邊嗑瓜子,笑問道:「掌櫃的,愁啥呢?」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少女胸前略顯平坦的風光,沉聲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長腿不長肉啊。」

  少女本就是膽大的,又經過這麼久的朝夕相處,那些個葷話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繼續嗑瓜子,不以為意道:「想要長肉,就得多吃東西,可是藥鋪每個月的薪水就那麼點,我倒是想要那兒更風光些,可是兜裡的銀子不答應,我能咋辦?掌櫃的,給我偷偷漲漲薪水唄?我保證不告訴她們。」

  鄭大風沒嬉皮笑臉道:「就你這張唧唧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話的,我要是給你漲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漲,你當我的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幫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兒坐在門檻上,故意向門外伸長了那雙腿,笑道:「掌櫃的,隔壁街不是有位姐姐愛慕你嘛,那麼豐滿,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兒嘛,你為啥不答應人家?人家這兒可長肉啦,咱們藥鋪裡誰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丟了瓜子,雙手在胸口托了托。

  鄭大風呲牙咧嘴,揮手趕人道:「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話,小心以後嫁不出去,趕緊鋪子掃地!」

  少女不願挪窩,理直氣壯道:「咱們鋪子就叫灰塵藥鋪,打掃那麼乾淨,多不像話。」

  鄭大風說不過小丫頭,便翹起二郎腿,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向天空。

  別人看不出那片雲海,他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看得出。

  法寶之上,是為仙兵。

  可是宗字頭的宗門,在寶瓶洲就已經足夠鳳毛麟角,仙兵更是難有。有多難?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洲道統所在的神誥宗,宗主祁真是因為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賜下一把仙兵。

  所以距離仙兵一大截、卻又超出法寶一籌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練氣士夢寐以求的東西。

  如今老龍城有四件,兩件是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寶,從中土神洲新購而來的那件,是傾向防禦、庇護一城的重寶。唯獨城頭上空的那片雲海,老龍城對外宣稱是苻家持有,可其實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殺手鐧,難說。至於八百年前那場正邪之戰,什麼女子酣睡於雲海,她醒來後駕馭那件半仙兵斬殺群魔,騙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勢,必須兩點兼具,一是城上雲海,絕不是什麼半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須是上五境練氣士。

  少女看著漢子的側臉,好奇問道:「掌櫃的,你看啥呢?」

  鄭大風使勁瞪大眼睛,抬頭望去,輕聲答少女的問題:「看有沒有體態婀娜、穿著清涼的仙子御風經過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頭上。」

  鄭大風嘖嘖道:「那豈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噁心!」

  鄭大風哈哈大笑。

  少女剛跨過門檻,突然轉頭問道:「掌櫃的,你上次哼唱的家鄉小曲兒,能不能再哼哼?」

  鄭大風使勁搖頭,「那可是我贏得佳人芳心的壓箱底本事,哪裡好輕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聲道:「哼哼唄,說不定我以後成了你媳婦呢?」

  鄭大風眼睛一亮,剛要起身,少女已經坐門檻,轉過頭望著漢子,一臉惋惜道:「掌櫃的,你這也信啊,以後娶媳婦難嘍。」

  鄭大風一屁股坐,沉默片刻後,吹起了口哨,調子還是那支鄉謠的調子,只是漢子這次沒有唱詞。

  少女彎下腰,雙手托起腮幫,安靜聽著哨子,反正之前掌櫃的哼唱曲詞,是他的家鄉話,她也聽不懂。

  初一的月兒彎,十五的月兒圓,聽阿婆說,吃著餅兒,對著月兒揮一揮手,就會沒有煩憂。

  春風兒吹秋風兒搖,聽阿婆說,紅燦燦的柿子掛滿了枝頭,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裝滿了背簍。

  烏雲朵兒來烏雲朵兒走,聽阿婆說,雨後會有彩帶掛在天邊頭,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樓

  老龍城即將迎來一場盛事,少城主苻南華即將迎娶雲林姜氏嫡女。

  雲林姜氏是寶瓶洲歷史最悠久的豪閥之一,相傳在上古時代,儒家剛剛成為浩然天下的正統,百廢待興,禮聖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規矩,姜氏出過數位大祝,即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並列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祁神降福的各種祝詞。

  雲林姜氏位於寶瓶洲東南部的大海之濱,面朝大海的府門,有一條極其寬闊的闕門行道,長達三十餘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有囊括東海之意,氣魄極大。

  在從中土神洲遷徙寶瓶洲後的漫長歲月裡,姜氏逐漸棄文從商,家族在無數次山河動蕩中,始終屹立不倒,成為名副其實的富可敵國,老龍城苻家同樣如此,所以這兩家選擇聯姻,在寶瓶洲南方是近期最大的一個消息,有人好奇先前苻家的聘禮是什麼,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與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會拿出怎樣的珍重賀禮,所以老龍城這兩個月湧入無數看熱鬧的山上修士,加上傳聞那位姜氏女子奇醜無比,更讓人遐想連篇。

  素來以交友廣泛著稱老龍城的苻南華,在從北方驪珠洞天返後,突然變得深居簡出,雖說談不上就此閉門謝客,可是除了孫嘉樹這些老朋友,能夠登門見上他幾面,苻南華再也沒有結交什麼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幾處名動半洲的風花雪月場所,這位少城主再沒有露過面。

  今天苻南華竟然離開私宅,獨自走到苻城大門口,頭頂高冠,一襲玉白色長袍,腰間懸掛翠綠欲滴的龍形玉佩,這位少城主在神色沉穩之餘,似乎還有些鬱鬱寡歡,比起去往驪珠洞天的意氣風發,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這座符城貴客臨門,川流不息,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國朝廷還要經驗老道,可還是有些應接不暇。

  此時符城門外,就有好幾撥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來祝賀那樁被世人譽為「金玉良緣」的聯姻,其中就有雲霞山,雲霞山算不得最頂尖的門派,但是出産的雲根石,風靡數洲,財源滾滾,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兩個能夠扛起大梁的天之驕子,雲霞山躋身寶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龍城與雲霞山有著數百年香火情,因為雲霞山的特産雲根石,正是苻家吞寶鯨、懸浮山兩艘渡船的重要貨物之一,由雲根石淬煉打造而出的磨石,是劍氣長城劍修用以砥礪劍鋒的好東西,因為價廉物美,最重要當然還是價格便宜,哪怕效果比之世間最佳磨劍石的斬龍台,雲泥之別,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每逢妖族作亂,大戰連綿,便是賒帳,欠下一屁股爛帳,也顧不得了,對劍修而言,沒什麼比有一把好劍更重要。

  當然所謂的價錢便宜,是相比其它通過倒懸山運往劍氣長城的珍稀物品,雲霞山雲根石的價格,賣給寶瓶洲修士,賣給老龍城苻家,賣給劍氣長城劍修,是三種懸殊價格。

  這次丹霞山來了四人,兩位山門老祖和各自得意弟子。

  苻南華今天破天荒出門迎客,是來見一個一個本該已經死了的人,雲霞山仙子蔡金簡。

  當苻南華出人意料地現身後,城門這邊頓時議論紛紛,招呼聲賀喜聲連綿不絕,苻南華一一應付過去,不失禮節,最後苻南華來到位置靠後的兩輛馬車前,看到那兩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有著蛟龍之屬的偏遠血統,應該是從孫家驛站臨時雇傭的車輛,老龍城內外都知道,兩種遊覽老龍城的方式最耗錢,一是向苻家買下一枚老龍翻雲佩,再就是跟孫嘉樹那傢伙名下的店鋪雇車,一般只有兩種人會如此做派,一種是兜裡真有錢,一種是土鱉傻子。

  雲霞山的兩位老祖當然不傻,這點門面還是撐得起的,而且是必須要撐的。

  見到了苻南華親自出門迎接,兩位老祖趕緊帶著得意弟子走下馬車,其中一位雲霞山嫡傳,正是臉色微白卻容顔嫵媚的仙子蔡金簡,另外一位則是器宇軒昂的年輕男子,身上所傳法袍隱約有雲霧繚繞的氣象。

  苻南華跟兩位雲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後,提了一個小要求,說要帶著蔡仙子先入城賞景敘舊。

  蔡金簡的傳道恩師,受寵若驚,哪裡會拒絕這番美意,之前蔡金簡在驪珠洞天兩手空空返山門,整整一袋子金精銅錢,連打水漂都不如,半點響聲都沒有,那可是金精銅錢,穀雨錢在它面前,就是誥命夫人見著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

  連累老人在雲霞山這兩年受盡白眼和詰難,原本想要一步步將蔡金簡推上山主寶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氣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簡,這兩年跟個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門神通十分憊懶,讓老人既心疼又憤懣,還打不得駡不得,生怕蔡金簡破罐子破摔,淪為正陽山蘇稼那般廢物。

  苻南華與蔡金簡並肩而行,走過符城大門,帶著這位小有名氣的蔡仙子,一路走向他在符城的輝煌私宅。

  在驪珠洞天尋覓機緣之時,苻南華還只是衆多未來家主候選人之一,所以精於生意的苻南華,對當時就矮他一頭的蔡金簡十分客氣,可如今對他青眼相加的傳道老祖,破關在即,又有與雲林姜氏嫡女聯姻的推波助瀾,苻南華的身價水漲船高,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在雲霞山兩位老祖看來,苻南華如此親近蔡金簡,絕不是當年一起在驪珠洞天結為短暫盟友可以解釋,難道兩人曾經有過一段露水姻緣?也不對,蔡金簡分明還是處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終有一天會穿上那件老龍袍的苻南華,願意如此對待破格禮遇雲霞山,兩位老祖可謂顔面有光。

  苻南華和蔡金簡兩人極有默契,一路上都沒有怎麼說話,一直到了苻南華的私人府邸,苻南華在大廳落座,拍了拍腰間那塊父親親自賜下的嶄新玉佩,望向那位曾經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碎喉嚨的仙子,說道:「我們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蔡金簡看似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其實了無生氣,「說什麼?」

  苻南華死死盯住這個本該身死道消於驪珠洞天的女子,「我不會問你如何活了過來,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救你,救了你之後,他想要你做什麼?」

  蔡金簡收斂笑意,「如果我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嗎?」

  苻南華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齊靜春只是一位君子,那麼儒家聖人還不得占據四座天下?」

  蔡金簡神色平淡,「苻南華,咬文嚼字就沒有意思了吧?」

  苻南華深呼吸一口氣,「那我先坦誠相見,你倒在血泊之後,我也陰溝裡翻船,差點栽在那個破地方,姓齊的當時從那個泥腿子賤胚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華突然察覺到蔡金簡嘴角笑意的玩味,立即停下言語,改了口風,「他齊靜春攔下陳平安後,跟我說了一番話,要我離開驪珠洞天,但是隨手贈予我一份不在法寶器物上的機緣,具體為何,就不與你說了,但是很奇怪,齊靜春從頭到尾,沒有要求要我發誓將來放過陳平安,不找他的麻煩,或是什麼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勸說言語。」

  蔡金簡環顧四周,神情淡漠,最後望向苻南華,微笑道:「對待救命恩人和一位聖人,你難道不該以姓氏加先生作為敬稱嗎?」

  苻南華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還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聯手鎮壓致死,儒教那座文廟選擇袖手旁觀,齊靜春明顯再無翻身的半點機會,那麼聖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齊靜春又如何?」

  蔡金簡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題外話,「我們雲霞山的幾位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沒有這座府邸來得靈氣充沛,苻南華,你們苻家真是有錢。」

  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棟樑,皆是名為「龍繞梁」,雕有真龍纏繞,口銜寶珠,每一顆寶珠都是價值連城的先天靈器,使得這座宅邸彙聚有大量靈氣,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於修行。

  所以說,真正頂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覺打盹還是修行,一點都沒有水分。

  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對此眼紅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華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眯眼道:「蔡金簡,別給臉不要臉,我即將擁有一艘吞寶鯨渡船,若是不收你雲霞山的雲根石,你們雲霞山的山門收入就會驟減兩成,你再被那位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賠了一袋子金精銅錢在前,如果再有影響雲霞山攫取暴利的途徑在後,你自己掂量掂量!」

  蔡金簡笑了起來,「行了,苻南華你就別威脅我了,老龍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錢,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幾千年來是如何做買賣的,我一清二楚,別說你擁有一艘吞寶鯨,就是你真當上了城主,也不會在這種祖宗規矩上動手腳。」

  苻南華嘆息一聲,「既然你這麼聰明,當初我們也曾在驪珠洞天共患難一場,為何不能合則兩利?你我二人,以誠相交,徹底消彌那場禍事的後遺症?在這之後,我不但會爭取城主之位,還能夠幫你往上行走,試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寶鯨收購雲根石的價格,對外放出風聲,是因為你蔡金簡的功勞,雲霞山豈敢怠慢你這位招財童子?何況你自身天賦就很好,又有押寶在你一人身上的老祖恩師,作為山門靠山,再有老龍城這麼一個强力外援,雲霞山山主之位,最遲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說到最後,苻南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語激昂,氣勢勃發,如同一位指點江山的未來君主。

  蔡金簡微微抬頭,看著這位躊躇滿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並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不是苻南華說得不夠真誠,所描繪的前景不夠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簡,跟當初那個負擔山門重任、一肚子勾心鬥角的蔡仙子,心境已經截然不同。

  人真正死過一次,彷彿從鬼門關一步步走陽間,跟命懸一線卻最終大難不死,還是不一樣的。

  那位在驪珠洞天擔任教先生的儒家聖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後,在那座學塾內,有過一場如同長輩與晚輩的對話,就像只是在閒聊人生,蔡金簡當初肉身依舊重傷不堪,遠未痊癒,齊先生便只是將她的魂魄剝離開來,學塾內,光陰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詢問了許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瑣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糧米價格如何,書本刊印之術,是不是更加簡單便於流傳,等等,蔡金簡一開始還十分忐忑,到後來便放下心來,與齊先生一問一答,有些她答不上來,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終面帶微笑,偶爾蔡金簡也會詢問一些連她師父都束手無策的修行癥結,先生便會三言兩語,一一點透。

  最後齊先生還向她推薦一些聖賢經典,說是山上修行,修力當然不可或缺,神通術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夠由雜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樣很重要,讀那些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聖人,可如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頭活水來,莊稼才能繁茂豐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長生……

  最終離開驪珠洞天,蔡金簡還是那個志向高遠的蔡金簡,可也不再是那個覺得修行只為修行的雲霞山仙子。

  在臨行之前,蔡金簡壯起膽子,詢問先生為何願意救下自己這種人。

  那位齊先生坦誠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規矩,卻是我齊靜春的道理。」

  蔡金簡又問為何願意教自己這種人聖賢道理。

  先生正色肅穆而答:「傳道授業,能解一惑是一惑。上正理,能說一理是一理。」

  蔡金簡到雲霞山,哪怕修行難題困惑已無,仍是不再急於攀升境界,只是將齊先生推薦的書籍看了一遍,將那些先生的話語,想了一遍又一遍。

  外人覺得她是荒廢修行,蔡金簡自己知道不是。

  後來她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齊先生死了,在寶瓶洲北方版圖的上空,一人迎敵數位天上仙人,最終灰飛煙滅,世間再無齊靜春。

  蔡金簡沒有如何悲痛欲絕,只是覺得有些失落。

  在那之後,就開始放下書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開一境,並且故意壓制境界,免得太過驚世駭俗。這才有了她這次拜訪老龍城的露面機會。

  種種福禍相依,一切源於那場泥瓶巷的狹路相逢。

  歸根結底,在於當初在修行路上誤入歧途的自己,禍害慘了那個少年。

  而明顯,那位先生對少年的態度,不像是一位聖人在俯瞰蒼生,一切以規矩作準,而像是長輩在維護晚輩,甚至可以不理睬規矩。

  因為自己若是死了小巷之中,可能所謂的天道反撲大勢,和佛家的因果報應,就會落在那個少年頭上。

  在那之後,齊先生為自己傳道解惑,則很純粹,大概是覺得她還有的救,所以那位先生願意教。

  蔡金簡想明白了許多以前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掃去遍地塵埃,而且雲霞山最重觀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處老龍城這座未來城主的龍興府邸,蔡金簡沒有揮袖離去,突然會心笑道:「苻南華,我們第一次結盟,結局慘淡,今天第二次結盟,你我再大賭一場?我賭你能夠穿上老龍袍,你賭我能夠當上雲霞山山主,如何?我現在就可以承諾,只要我手握雲霞山大權,所有雲根石,不再分賣給老龍城其餘五大姓,全部給你苻家!在這之前,我也會通過師父,儘量提高份額,賣給你的那艘吞寶鯨。」

  苻南華有點措手不及,懷疑其中是否有詐,或是另有玄機,一時間反而沒有先前那麼胸有成竹。

  驪珠洞天的境遇,雖然沒有成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結,但是不梳理清楚脈絡,趕緊下定決心如何處置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華心裡頭很不痛快。

  蔡金簡已經站起身,來到一根龍繞梁附近,饒有興致地欣賞起那顆雪白寶珠。

  苻南華最後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蔡金簡,只說讓她稍等幾天。

  在蔡金簡離開這座私邸之後,苻南華摘下那枚之餘老龍城意義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轉圈踱步,權衡利弊。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積威深重,憑空出現在大堂中,站在龍繞梁旁,仰頭端詳著那顆巨龍所銜寶珠,男子似乎想要通過雲霞山蔡金簡的視線,看到更深遠的地方。

  他來得無聲無息,以至於苻南華根本沒有察覺,等到苻南華意識到的時候,龍袍男人收視線,望向這位嫡子,問道:「為什麼不答應她?」

  苻南華答道:「總覺得心意難平。」

  正是老龍城城主苻畦的龍袍男人,隨口道:「很簡單,要麼殺了陳平安,强行壓下心湖漣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斬斷一位儒家聖人帶給你的全部影響。要麼順勢而為,些許難以抹去的心結疙瘩,在別處是越往高處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龍城苻家,本就是結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男人譏笑道:「就這麼點難題,你也需要如此糾結?看來我身上這件老龍袍,你這輩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華大汗淋漓。

  男人搖搖頭,「一個死人,一個少年,就讓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一個好兒子。」

  苻南華臉色慘白。

  男人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已經身穿老龍袍,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給人苦苦哀求的時候,把額頭白骨都磕了出來,如今有無心結?」

  苻南華頭腦一片空白,默然流淚卻渾然不知。

  男人嗤笑一聲,消逝不見。

  如果有人能夠過了倒懸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進入兩座天地的接壤處,便都會感慨大有奇觀。

  一堵高牆,高聳入雲,亙古不變地屹立於天地間。

  高牆以南,就是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

  高牆以北,是一座無牆之城。

  最早一撥扎根於此的劍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過劍氣長城,天底下還有什麼城牆可言?

  在那之後,城池外圍就沒有哪怕一塊磚頭。

  十數萬劍修,與世隔絕,世世代代居住於此,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去往倒懸山,幾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訓,一輩子不曾去往那座浩然天下。

  在此生,在此死,以戰死於劍氣長城外為榮,以老死於劍氣長城內為恥。

  有些事情,此地異於外邊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有些在所難免的相似,比如這座沒有名字的無牆大城,也有一些個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不同於外邊大家族,需要苦口婆心地對子孫說什麼居安思危,在這裡,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再大的家族,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獨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歲之時,擔負起「送劍」職責,最晚十六歲去往城頭向南方出劍,最遲三十歲需要離開城頭,去往南方斬殺妖族。

  在這裡,幾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給劍術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戰死,她便隨後,子女再後。

  世間任何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歌,都無法媲美此處的戰事。

  甚至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壯慘烈之意,他們反而會嗤之以鼻,這種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場浩大戰事暫告段落,劍氣長城北邊的這座城池,再一次恢復寧靜。

  城內也有小橋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門府邸石獅坐鎮,有高樓翹檐劍鋪林立,更有一棟棟簡陋茅舍祖孫同堂。

  在一座街旁酒肆,有六人圍桌而作,一位眉如狹刀的英氣少女,與一位神色木訥的獨臂少女坐在一張長凳上,後者身材矮小纖細,但是卻背負著一把令人咂舌的大劍。

  一位年紀最長的及冠男子,模樣俊朗,但是一身劍氣凝聚猶如實質,腰間佩劍,隱約散發出一股浩然氣。

  一個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子少年,盤腿坐在踩在長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著其實不太舒服,經常要扭來扭去,放在雙腿上的那把劍,雖在鞘中,但是紫電縈繞,呲呲作響,有些電光炸裂濺射到了肚子上,胖子少年就會立即打個寒顫,倒抽一口冷氣。

  他旁邊坐著一個膚如黑炭、滿臉疤痕的醜陋少年,懸佩之劍,名字卻很旖旎脂粉,名為紅妝。

  醜陋少年對面坐著一個容顔俊美的少年,左右腰間各自懸佩一劍,只是一劍無鞘,劍身篆文為古樸「雲紋」二字。

  這六人,在第一場戰役中就並肩作戰,只是那一次,他們少了一個名叫蛐蛐的朋友。

  這一次,運氣要好一些,六人除了人人負傷,並無人陣亡戰死,但是他們這支隊伍的劍師,兩位底蘊深厚的十境劍修,卻沒能活著到劍氣長城,沒能走下城頭返家中。

  胖子少年喜歡喝酒,更喜歡勸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歡駡那個滿臉傷疤的醜陋少年。

  獨臂少女喜歡偶爾看一眼那位及冠男子。

  英氣少女則喜歡獨自喝酒,獨自發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時候,也絕無半點柔弱之感。

  一樣不減英武神氣。

  之後有兩位年齡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子趕來,一人坐在醜陋少年身旁,三人擠在一張長凳上,害得胖子少年大屁股三邊懸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就不敢再駡醜陋少年了,畏畏縮縮,好像很怕對面那個和和氣氣的圓臉姐姐。

  另外一位下巴尖尖的秀氣少女,毫不猶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讓後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個長得還沒娘們,也好意思想著跟我成親滾被窩?

  在圓臉姐姐詢問過後,才知道原來是那個及冠男子,歷練結束,馬上要返中土神洲的儒家學宮了,到時候就會由賢人成為君子。

  他摘下那把「浩然氣」,放在桌上,說這是阿良送給劍氣長城劍修的,不是送給他的,所以必須要留下。

  胖子少年笑逐顔開,他垂涎那把劍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趕緊點頭,連聲稱贊儒家學宮男子講義氣懂規矩,歡迎以後再來,他一定雙手雙腳一起歡迎。

  木訥獨臂少女破天荒開口,說他兩次死戰,斬殺了那麼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帶走浩然氣。

  俊美少年對此根本無所謂,左右張望,看有路上沒有熟人能夠幫他結帳付錢。

  醜陋少年只顧著悶頭喝酒,圓臉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勸他少喝一點,黑炭少年置若罔聞,女子神色便有些無奈。

  英氣少女一錘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沒了異議。

  哪怕一桌人當中,有人即將是學宮君子,更有人姓董,姓陳。

  若是再有人姓齊。

  那麼劍氣長城上的三個姓氏,就都有了。

  俊美少年突然皺了皺眉,嘀咕道:「怎麼走哪兒都能碰上爛狗屎。」

  街道上有一行人,多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子弟,人人劍意渾厚,殺氣十足。

  很湊巧,其中為首一人剛好姓齊,身後背負一鞘雙劍,身材高大,氣勢淩人。

  他率先走出隊伍,來到酒肆旁邊,直勾勾望向那位英氣少女,儘量不讓自己顯得咄咄逼人,語氣和緩笑問道:「寧姚,你家的那塊斬龍台,到底賣不賣?價錢好商量,我家肯定不會坑你的,再說了,我爹娘與你爹娘什麼交情,你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爺爺阻攔,當年咱們還差點成了娃娃親,對吧?」

  英氣少女頭也不抬,「滾。」

  姓齊的男子也不惱火,揉揉下巴,轉身就走,乾脆利落。

  隊伍中有人憤憤不平,嗓音不大,陰陽怪氣道:「有的人就是福氣好,爹娘都是大劍仙,可真厲害,厲害到了差點害我們輸掉整座劍氣長城,嘖嘖嘖。」

  英氣少女無動於衷。

  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位來此歷練的學宮君子,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氣。

  胖子少年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呦呵,方才說了啥,大爺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俊美少年已經直接破口大駡:「小崽兒,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對面的黑炭,「咋說?誰先來?」

  醜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掙脫開姐姐的束縛,提劍前行。

  姓齊的年輕男子伸出一條手臂,示意身後衆人不要說話,然後踏出一步,笑問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醜陋少年面無表情,只是前行,雙手已經按住左右兩側的劍柄,一把經書,一把雲紋,都是阿良從一個叫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地方隨手丟過來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過自己三次的寧姐姐,她的爹娘都不在了,那麼他董畫符在這種時候,不做點什麼,就不配姓董。

  圓臉女子微笑道:「別殺人就行了,其餘事情,我可以幫你擺平爺爺那邊。」

  這句話一說出口,便是那位姓齊的年輕男子都覺得有些棘手。

  突然,一陣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響咄咄響起。

  黑炭少年轉頭望去。

  寧姚淡然道:「黑炭,來喝酒。」

  少年悶悶轉身,坐回原位,圓臉女子摸了摸他的腦袋,本就心情煩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視,他姐姐做了個嬌憨鬼臉,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轉睛。

  雙方這才沒有大打出手。

  姓齊的年輕劍修領著同伴遠去,走出去很遠之後,才對那個出聲挑釁的年輕人說道:「近期不要出門去我家待著。」

  那人嗯了一聲,沒有任何猶豫,內心忐忑不安。

  寧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後,嘆了口氣,「你們多大人了,還這麼孩子氣。再說了,這種我家的家事,你們外人摻和什麼,我自己記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沉默無言。

  她記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聽說那個傢伙給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當寧姚說起這個人,幾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當然那位學宮君子是苦笑。

  胖子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傷心處還是開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頭殺敵之後。

  當時少年滿臉期待看著那個不修邊幅的漢子,問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劍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風采了?」

  漢子只是喝著酒,哦哦呀呀隨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給句話啊,好話壞話,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劍術很妖嬈。」

  「啥個意思嘛?」

  「我的意思啊,就是說你一通亂劍猛如虎,結果打死了只老鼠。」

  當時一身血跡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憐巴巴的,覺得天崩地塌,自己可能這輩子都沒啥大出息了。

  然後那個男人把酒壺拋給他,笑道:「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不如你。」

  小胖墩頓時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難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幫,一口咬住酒杯,輕輕一仰頭就能喝一口酒。

  這個動作,當初就是跟那個傢伙學的,太帥氣了。

  「阿良,聽說你去過竹海洞天,那個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兩條腿長極了。」

  「我問臉蛋呢,腿長不長,有啥意思?」

  然後少年就被吊兒郎當喝酒的漢子一把推開腦袋,「咱倆沒得聊。」

  便是那位圓臉女子,始終沒有喝酒,臉上都有些醉醉的笑意。

  她曾經膽氣十足地站在那個男人身前,問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下次回家帶個媳婦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帶我,帶我唄?」

  男人一臉笑容和驚訝,「哎呦喂,不曾想我阿良闖蕩江湖,從未遇上對手,今兒給一位請青蔥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當時還掛著鼻涕蟲,小黑炭蹲在一旁,但是也懂事了,便撇過頭呸了一聲。

  男人將酒壺遞給少女,摸了摸她的腦袋,「做我的媳婦就算了,我阿良一個江湖浪蕩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過了酒壺,卻沒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幾口,沒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再管得嚴,也不會駡你,只會駡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時候,男人腳尖一點,站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眺望遠方,雙手從額頭往腦勺捋過頭髮,感慨道:「酒能紅雙頰,愁能雪滿頭呀。小丫頭,以後要找男人,一定要找我這般學富五車能夠吟詩作賦的當然,我是說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邊拉屎,快點,憋不住啦!」

  男人趕緊跳下牆頭,駡駡咧咧抱住這個小王八蛋,一掠如長虹,去往南方。

  至於南邊是不是有危險,會不會有大妖隱藏於附近,男人當然不在乎。

  那個圓臉少女也不在乎,因為他是阿良。

  在這座天下,沒有阿良一人一劍去不了的地方。

  她爺爺再不喜歡這個男人,也不會說阿良的劍術不夠高。

  結果小兔崽子到底是沒憋住,拉得滿褲襠全是,男人一邊蹲在水潭旁清洗褲衩,一邊看著那個光屁股亂跑的王八蛋,低聲笑道:「我不過是當年拒絕了你娘親七八次而已,今兒到底還是遭了報應啊,比你親爹還要像爹了」

  最後,這個男人走了,沒了劍的男人,刻下了一個猛字後,戴著斗笠離開了劍氣長城。

  那一天,劍氣長城後邊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婦人女子喝著酒,她們的男人,也喝著更愁的悶酒。

  更後邊,懸佩一把竹刀的漢子,找到了齊靜春選擇相信的少年,對他說,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劍客。

  熟悉了之後,男人對那位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著說,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歡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當他是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別。

  寧姚獨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的指指點點。

  有憐憫,有譏諷,有嘆息,有仰慕。

  寧姚回到家中,仍是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許多家族劍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試劍場,然後躺在那塊大如茅屋的斬龍臺上,開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說,有個笨蛋要來送劍給她,怎麼還沒到呢?

  少女有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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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6:38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

  果然在天黑前,陳平安就得到了灰塵藥鋪的確切消息,除了內城地址,還有藥鋪掌櫃姓鄭,鋪子是老龍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業,鄭掌櫃北方大驪口音,表面上性情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著小巷鋪子混吃等死,實則此人曾經兩次進入過范府,范家對其十分重視,極有可能是范家嫡孫范高水的武道明師,至於此人容貌繪畫,還要明天才能拿到。

  陳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了,就是家鄉小鎮的看門人鄭大風。至於范家如此禮重於鄭大風,陳平安不覺得意外,一個經常要過手袋袋金精銅錢的漢子,哪怕瞧著再不正經,真實身份肯定不簡單。否則楊老頭也不會讓他幫助自己祛除真氣八兩符。

  除此之外,孫嘉樹也讓人拿來了山海龜和桂花島兩艘渡船的詳細檔案,說是讓陳平安多瞭解一下途徑航道的內幕,跨洲航行數百萬里,風雲難測,不是小事。渡船,其中夾雜有一封孫嘉樹倉促寫就的親筆信,大致意思就是:這趟去往倒懸山,渡船,你陳平安坐我孫家的,但是桂花島渡船相較山海龜的優劣,我也都與你說清楚。

  這看似是一件很多此一舉的事情,而且容易畫蛇添足,但是陳平安看完信後,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孫嘉樹的經商之道。設身處地,自己若是貨物需要在老龍城周轉的商賈,也願意與這樣的孫家合作。

  只不過陳平安有一點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龍城孫家,靠著祖祖代代積攢下來的口碑,而不是家底,從來是挑選別人成為家族生意伙伴,而不是誰想要與孫家做買賣,就能夠做到,哪怕對方再財勢驚人,也不行。

  孫家的奇怪家規,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樣多。

  破四境,找藥鋪,挑渡船,接連了去三樁大小心事的陳平安吃過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換成了山珍河鮮的煲湯,陳平安這下子吃得很歡實,下筷如飛,難得吃了一次十分飽,陳平安便沿著河岸散步,夕陽西下,風景宜人,陳平安覺得這裡是自己的一塊福地,以後若是還有機會,一定要再來。

  陳平安突然有了釣魚的興致,跑回孫氏祖宅,跟一位老管家詢問有無魚竿,以及最近魚情如何,河中有無大物,是否需要打窩,對此熟門熟路的老人笑著一一解釋過去,然後親自幫著陳平安準備妥當,兩人一起去往河邊釣點,老管家聽說陳平安要夜釣到很晚,本想幫著這位貴客搭建臨水帳篷,陳平安是窮了就絕不講究,對於衣食住行,從來沒有什麼要求。自然不願點頭答應,老人也不强求,緩緩離去。

  陳平安不急於拋竿,就開始在河邊來來回回練習走樁,一個時辰走樁後,又在河邊站了一個時辰的立樁,這才開始夜釣,陳平安閉上眼睛,隨手拋竿,魚餌叮咚一聲入水。

  清風吹拂油菜花,花蕊的顫顫巍巍。

  河水緩緩推移,流向遠方,河面可見的漣漪,河底無形的水脈。

  細如髮絲的那根魚線,被輕輕扯動,時而綳直時而鬆散。

  陳平安一晚上,紋絲不動,任由小魚啄碎魚餌,再無大魚上鈎,然後就這麼枯坐到天亮。

  當陳平安心有感應,轉頭遙望東方,在他緩緩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絢爛一幕。

  聖人有雲,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

  肉眼凡胎,朝霞本該只是艶紅而已,可是陳平安卻從東方天空的絢爛朝霞之中,看到一條條金黃色的氣流,氣若遊龍,在火紅雲海之中緩緩游曳。

  陳平安始終仰頭凝視著萬丈朝霞和金黃之氣,面對刺眼霞光和金黃氣流,陳平安雙眼渾然不覺有何不適。

  不知是否錯覺,陳平安好像察覺到雲霞滾滾而落,之後他心神微震,剎那之間,又有十數道金色遊龍洶湧竄出,從天而降,向他直撲而來,氣勢洶洶,似乎要碾壓人間這位膽敢與它們對視的窺探之人。

  那些蛟龍來勢極快,陳平安鬆開魚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洶湧而出,布滿外在身軀和內裡氣府,心隨意動,面對挑釁,陳平安只覺得如同面對落魄山竹樓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這拳!

  十數條並無實質身軀的金色蛟龍,直直向陳平安撲壓而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雲蒸大澤式的起手拳架,兩腳先後踩踏河邊大地,勁道直透底下一丈有餘,不但地面咚咚作響,連綿不絕,如春雷在地面滾動,靠近河岸的水面,也同時激起了陣陣浪花,向對岸激蕩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養劍葫,但是各自懶洋洋趴在葫蘆口子上,好像在看熱鬧,並未將那些朝霞雲霄中飛掠而下的金色蛟龍視為敵人。

  陳平安心神沉浸於拳意之中,並不知道自己造就的這番驚人異象,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已經躋身四境,出拳就應該更快,可之前夜釣,他始終在適應眼中所看到的嶄新世界,以及穩固一座座氣府大門和平穩體內那道興風作浪的氣機,一直沒有機會遞拳驗證,那麼到底怎麼一個快,就看當下!

  「給我回去!」陳平安向高空為首蛟龍一拳遞出,拳罡大振,以至於袖滿拳意,鼓鼓蕩蕩,獵獵作響。

  一聲砰然巨響。

  河水劇烈翻湧,油菜花嘩啦啦歪斜了一大片。

  那條井口粗細的金色蛟龍,明明虛無縹緲,並無肉身,卻給磅礡拳意一拳擊中頭顱,暈乎乎給一拳打得倒飛十數丈。

  之後一陣密集巨響。

  十數條金色蛟龍悉數被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打回天空,它們盤旋不去,低頭望向陳平安又換了一個氣焰駭人的古樸拳架,它們眼神既有費解,也有幽怨,只得搖頭擺尾,齊齊返回朝霞雲海之中,陳平安楞了一下,再望去,已經沒有金色氣機的流轉,東邊的朝霞似乎總算恢復正常。

  陳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滿意足,咧嘴而笑。

  這一拳拳打得真是夠快夠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沒了天地束縛,再無拖泥帶水的感覺,確實痛快!

  養劍葫蘆的葫蘆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覷」,十五似乎羞於見人,滑入養劍葫。

  脾氣相對暴躁的初一在錯愕呆滯之後,咻一下飛掠而起,雖然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它還是一次次徒勞無功地刺穿陳平安身體,像是在發泄怒火。

  本命飛劍之於劍修主人,在竅為虛,出府為實,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故而進出於養育飛劍的劍修竅穴,絕不會傷害到劍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與陳平安的關係,並非劍修與飛劍的主僕,談不上性命攸關,生死共存,更像是住客與東家,半個主人。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管初一的胡鬧,直撓頭,「咋了?難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讓你們覺得丟人現眼?」

  先前朝霞出現金色蛟龍的天地異象,之後直撲孫氏祖宅,三金丹一元嬰,總計四位孫家供奉,不得不鄭重其事對待,很快聚頭在祖宅一棟小藏書樓內,如今四人終於沒了有關少年是練氣士和武夫的爭執,但是又多出新的分歧。

  因為此等奇異景象,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練氣士成就金丹境,從此逍遙天地間,所以引來天地感應,在丹室之中,結成一顆品相高低不一的金丹,全看天地景象的動靜大小。一種是純粹武夫的三破四、六破七,前者機會很小,堪稱渺茫,後者則是常理。一旦吸引而來,按照武道俗語,這叫能夠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泥菩薩過江更難得,往往可以借機淬煉體魄神魂,是一樁莫大的機遇福緣,必須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覽無餘的拳法真意,渾厚無匹,絕不是練氣士了,所以必然是純粹武夫,可到底是第四境,還是第七境,四人又有爭執,這次三人堅信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孫嘉樹才願意請人來到孫氏祖宅,結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來這份雲龍降落的巍峨氣象,只有一人堅信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

  突然那位樵夫苦笑道:「先別爭這個幾境了,咱們不應扼腕痛惜,那個少年的不可理喻錯失良機嗎?」

  三人恍然,俱是喟嘆。

  少年觀景,引來異象,是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

  世間純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機緣,就這樣給少年一通王八拳給打過了回去……

  然後四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此驚艶的武學天才,難道傳道恩師就沒有跟他講過這種最粗淺的事宜?例如三破四或是六破七,會有一場天人感應,必須好好抓住,能夠幫忙穩固境界……

  四人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傳授少年拳法的竹樓老人,曾經走到過武道十境巔峰的高處,根本不覺得這種事情,是什麼機緣,一樣屬無異於拳法根本的外物!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都不如,陳平安學他拳法,就不該走此捷徑,若是光腳老人看到此時此景,一定會開懷大笑,覺得少年做得好,這才是「陳十一」會做的「蠢事」。

  在孫嘉樹中午回到祖宅後,見到陳平安之前,一位孫氏老祖私底下對現任家主打趣笑道:「你請了一位神仙來做客。」

  孫嘉樹好奇詢問,在此隱居三百餘年的老祖便將那場風波說出,孫嘉樹手掌拍在額頭,無奈道:「真神仙也。」

  一起吃飯的時候,陳平安發現孫嘉樹的眼神有些古怪,有點類似自己早些時候看劉灞橋……

  陳平安誤以為是早上那次拳打遊龍,給孫氏祖宅帶來了麻煩,擔憂問道:「怎麼了?是我早上出拳,驚動了老龍城苻家?給他們發現了蛛絲馬跡?」

  孫嘉樹笑著搖頭道:「老龍城練氣士和武夫宗師萬萬千,奇怪事多了去,涉及到孫氏祖宅,怪事就不顯得奇怪,而且別人不太敢無禮窺探此地,所以你這次出拳,沒有什麼問題……」

  說到這裡,孫嘉樹覺得自己有點違心,也替陳平安感到心疼,猶豫不決,要不要告訴少年真相。

  孫嘉樹糾結半天,最後還是坦誠相見,將真相告訴了全然不知錯過什麼的陳平安。

  陳平安聽完之後,默默喝著酒,試探性問道:「明兒我再去瞅瞅朝霞,還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龍嗎?」

  孫嘉樹氣笑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跟著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讀書少的虧啊。」

  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玩笑道:「怎麼,想著今晚再去河邊釣魚,然後等著明天日出?」

  陳平安驚訝道:「孫嘉樹,你難道看得到人心?」

  孫嘉樹哭笑不得,擺手道:「我可沒這份能耐,不過聽說咱們商家的老祖宗,還真有。」

  之後陳平安又帶著魚竿去了河邊,孫嘉樹跟著在旁邊提魚簍,路上跟陳平安說了灰塵藥鋪的事情,陳平安也說了自己破四境,去不去灰塵藥鋪已經沒那麼重要,但是他還是想要去見一見那個熟人,孫嘉樹自無不可,說明天就可以動身,只需要到時候稍作準備,他肯定無法隨行,反而容易好心辦壞事,但是會讓家族一位金丹境供奉隨行扈從。

  孫嘉樹作為一家之主,手頭有辦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著陳平安枯坐河邊,他孫家要釣的魚,都很大。

  孫嘉樹很快就走回祖宅處理家族事務,坐在桌後,攤開一摞摞賬本,身前擺著一張古色古香的老算盤,算盤瞧著並不出奇,真正出奇之處,在於算盤四周蹲坐著數位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與傳說中的銀蟲一脈相承,誕生於金庫,它們身後長有羽翅,金光燦燦,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滾來滾去嬉戲打鬧,寓意著財運滾滾。

  當孫嘉樹心中快速默念數字之時,就會有金色小人飛掠到算盤珠子上,迅速推動。

  祖傳算盤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但是書房之外一切物件,都很樸素平常,就連桌上那盞油燈都是如此,需要孫嘉樹偶爾添加香油,孫家自古就有祖訓傳於子孫:該省之省,一文銅錢,即是家族根本。該花則花,一擲千金,根本無需眨眼。

  在起身添油間隙,孫嘉樹就會來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

  身為中五境練氣士的他,最後一次遠望天色,突然以心聲傳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賭怡情,三位敢不敢與我賭一把?我輸了,既然是小賭怡情,就拿出一枚穀雨錢,若是三位輸了,就再為孫氏祖宅看顧百年?當然,每年孫家該給的薪水俸祿,照舊。」

  那位樵夫笑道:「孫嘉樹,這誰敢賭?太不公平了。」

  孫嘉樹笑道:「我是要賭這位少年此次守夜,還能等來天地異象,如此一來,你們賭不賭?」

  「賭!」

  三位老神仙異口同聲,笑聲爽朗。

  輸了不過是三枚穀雨錢,贏了,孫家未來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運氣好的,三人之中,會出現一位第九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關節,只是三位都不覺得孫嘉樹會贏而已。而且對於一枚穀雨錢,三人早已不痛不癢,而是要想親自賭贏一回老龍城小財神罷了。

  孫嘉樹然後笑著從袖中掏出三枚穀雨錢,依次排開放在窗臺上,自嘲道:「突然發現,三位可以拿走穀雨錢了。」

  三人也不客氣,紛紛運用神通術法,三枚穀雨錢憑空消失。

  修為最高,卻是最後取走那枚穀雨錢的老人,正是最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

  孫嘉樹微笑不語,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靜等待陳平安從立樁中睜眼抬頭的那一刻,那些價值連城的金色童子翹首以盼,小傢伙們都有些疑惑,為何這個主人今天如此不愛掙錢了。

  東方天空,先是銀灰色,繼而魚肚白,最後朝霞萬里,紅燦燦耀眼,照徹老龍城。

  然後就是天地安寧,東海旭日緩緩升起,雲聚雲散,並無半點異樣。

  輸了三枚穀雨錢的孫嘉樹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位老神仙顯然心情舒暢,紛紛調侃孫嘉樹。

  那位孫氏老祖來到書房,身為元嬰境大佬,大手一揮,暫時隔絕書房與外方天地的聯繫,笑著安慰道:「如何?服氣了吧,你爺爺早就說過,孫家的偏門財運,早就給你的那門神通消耗殆盡了,你啊,就老老實實掙辛苦錢吧。」

  孫嘉樹唉聲嘆氣,突然想起一事,走向屋門,與老祖告辭一聲,笑道:「我去祖宅灶房老宋說一聲,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揮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陳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壞,說不定尋常醃菜饅頭他還更喜歡,我就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省錢省錢!」

  孫氏老祖笑著點頭,望向老算盤上的那些個金色小人兒,老人神色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孫家有錢,可要說這些品相最高的招財童子,苻家不過一雙孿生金身童子而已,勉强算他苻家有三只好了,孫家卻有四位之多,其餘老龍城四大姓,最多也就是范家從一個大王朝的亡國皇帝手中,僥倖購買了一隻。

  早餐,看著陳平安狼吞虎咽那些米粥饅頭就醃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孫嘉樹坐在桌對面,細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愛喝酒的,吃飯,碰到對胃口的,確實更容易酒足飯飽。

  之後陳平安返回河邊真正釣起了魚,斬獲頗豐,半魚簍老龍城俗稱白條的河魚,其餘半簍,是黃辣丁、趴地虎在內的雜魚。

  中午吃過一頓魚宴,孫嘉樹在讓陳平安覆上一張易容面皮後,再叮囑一番,再讓陳平安跟隨那位元嬰老祖來到祖宅外邊的一口池塘,孫氏老祖拂袖之後,池水如鏡,裡邊出現一間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養劍葫、只背負劍匣示人的陳平安,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出,並未墜入池塘水底,而是踩在了鏡面之上,只是腳底下的漣漪蕩漾開來,走出數步之後,身形驟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鏡面之內。

  下一刻,陳平安在屋內一步跨出,左右張望,四周正是通過水面所見的畫面。

  在孫氏祖宅那邊,老人看著尚未平息的水面漣漪,對孫嘉樹嘖嘖稱奇道:「這位大驪少年,好穩的神魂,好重的骨氣,難怪會被劉灞橋當做朋友。」

  孫嘉樹笑著搖頭反駁,「劉灞橋並不是因此而將陳平安視為朋友。」

  老人又直指人心,詢問孫嘉樹,「那你呢?」

  孫嘉樹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於患難,不如劉灞橋和陳平安。」

  鏡面那邊,位於老龍城內城,早有人恭候屋外,正是那位孫家金丹境神仙,他領著陳平安走出一棟廣袤庭院,從側面走出,乘坐一輛久候多時的馬車,氣勢內斂、返璞歸真的金丹境老神仙,親自擔任馬夫,馬車最終停在一條街巷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歲不大的槐樹,樹底下有個一邊嗑瓜子一邊翻書的漢子。

  在陳平安下車後,兩人對視。

  漢子默不作聲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孫家老人停車在路旁,並未跟隨,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藥鋪,鄭大風將板凳放在門口,讓陳平安坐著,又去拎了一條過來,一時間門檻那邊人頭攢動,都是過來湊熱鬧的婦人女子,只可惜陳平安戴了一張其貌不揚的面皮,她們很快就沒了興趣,紛紛走回店鋪懶散度日。

  鄭大風笑眯眯問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氣八兩符,為何還要冒險來到這裡?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跟少城主苻南華是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餡?到時候孫家可以把自己摘乾淨,你難道以為我會出手救你?」

  陳平安問了三個問題,「當年是誰告訴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誰害死我爹?這些跟楊老頭有沒關係?」

  鄭大風臉色平淡,笑著反問道:「如果跟老頭子有關係,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鄭大風用那本書扇動清風,「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情,老頭子沒摻和其中,但是我可以直白無誤告訴你,老頭子最早的時候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覺得沒意義,不值得,就懶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頭子當初沒出手阻攔,是你陳平安的事情,我一樣不攔著你。」

  陳平安搖搖頭,苦笑道:「我怨恨這個做什麼,楊老頭什麼性格,我很清楚,從不會欠人,也不讓人欠他,做什麼都是公平買賣。」

  鄭大風點點頭,轉頭望向陳平安,咧嘴道:「你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後被老頭子打死駡死,也要一拳打爛你的頭顱。」

  陳平安貌似無動於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測到小鎮看門人的脾性。

  鄭大風扇著風,「當初那些孩子當中,且不提各自傳承和陣營,我最看好杏花巷馬苦玄和福祿街趙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師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們爹,豬油蒙心,最喜歡你,後來你離開驪珠洞天的種種際遇,我大致上有所瞭解,才發現我既看錯了你,也看錯了師兄,以前我覺得你們倆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發現是我鄭大風眼瞎。」

  鄭大風其實想說,其實他李二和你陳平安,才是頂聰明的人。

  一個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走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才開始問那三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楊老頭那邊,我不敢問這些,而且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你這邊,我覺得可以問問看。」

  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覺得有一位金丹境練氣士護著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楊老頭可以權衡利弊,說不定我問到了要害,他還是會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鄭大風應該不敢。如果我猜錯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無疑,而且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很小。」

  陳平安其實是想說鄭大風這個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邋遢漢子的眼界和身份,遠遠不如楊老頭。

  不過當陳平安真正開口詢問,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問題,還是會有濃重的不安,只是躋身第四境之後,已經能夠控制心境,做做樣子,假裝雲淡風輕,還是不難的。而且在走入這條小巷後,在鄭大風進鋪子拎板凳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從包裹裡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夠看,還有初一和十五,之後還有那位孫家的金丹境練氣士。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事,也該揭開傷疤,拿出來曬一曬太陽了。

  鄭大風看著神色肅穆的少年,嘆了口氣,收起那本讓他差點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閱的書籍,卷成一團,輕輕捶打膝蓋,懶洋洋道:「你這小子越來越惹人厭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膽,偷偷綳著個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會殺你,楊老頭對你如今挺器重,何況我鄭大風也不至於你問了幾個問題,就要對你打打殺殺,我格局再小,也沒小到這個份上。」

  鄭大風隨即道:「但是那兩個問題,我不會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順藤摸瓜……」

  說到這裡,鄭大風笑問道:「你怎麼不直接問齊靜春?」

  陳平安果然輕鬆許多,以身後劍匣輕輕靠著牆壁,仰頭喝了口酒,說了一句讓鄭大風愈發疑惑的話,「我怕齊先生會失望。」

  鄭大風轉頭嚷嚷了一聲,「梅兒,端兩碟瓜子花生出來待客!」

  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笑著端出那兩碟碎嘴吃食,當婦人彎腰遞給他碟子的時候,鄭大風故作驚嚇道:「山峰壓我頂,好凶的氣勢啊。」

  婦人將兩隻碟子往鄭大風手上一摔,趕緊起身,踩了男人一腳,笑臉嫵媚道:「德行!」

  鄭大風將一碟花生交給陳平安,自己開始嗑瓜子。

  陳平安似乎對於鄭大風的答案,早有預料,並沒有如何失落,問道:「你有沒有好一點的劍術秘籍,可以賣?」

  鄭大風隨口問道:「是練氣士的仙家劍訣,還是江湖上的武學秘籍?」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那座長生橋早就斷了,想要練劍,只能練習武學劍譜。」

  鄭大風也說得直截了當,「最好的武學秘籍,我也能幫你找來,然後以天價賣給你,但是沒啥意思,我勸你別去碰江湖上所謂的絕世秘籍,我鄭大風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這裡頭的深淺,既然你現在練拳練得夠好了,別節外生枝,浪費光陰。」

  陳平安吃了顆花生米,想了想,跟這個男人誠懇說道:「謝了。就憑這些話,你欠我那五顆銅錢,不用還了。」

  鄭大風嘴角抽搐。

  瞧瞧,這種無趣至極的少年郎,怎麼讓他鄭大風順眼得起來?!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處,晦澀難明。

  鄭大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道:「麻煩你把面皮摘了吧,本來就長得不俊,戴了這麼張面皮,越看越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華的過節嗎?我哪裡敢摘下來,光明正大地逛這老龍城內城,天曉得苻家有什麼術法可以查看城內動靜,比如類似神人以手掌觀山河?如果真有,我這不等於在別人家門口,嚷嚷快來打死我嗎?人家除非傻,否則肯定一大堆人湧出門把我打死。」

  鄭大風被逗樂,笑著泄露天機,「行了,楊老頭叮囑過我,只要你自行破開真氣符,我就需要保證你在老龍城活蹦亂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搖大擺去符城大門口顯擺,我一樣要保證你平平安安離開這座城。」

  鄭大風突然嘀咕道:「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小子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陳平安將信將疑,「你是山巔境武道宗師?還是上五境練氣士?」

  鄭大風氣笑道:「你當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練氣士,是路邊大白菜?你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龍城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經可以橫著走了,當然前提是別惹衆怒,只挑釁一家一姓,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沒有周旋的餘地。那些個元嬰境老祖,第九境練氣士而已,在這裡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鄭大風白眼道:「你當這裡是咱們驪珠洞天啊?我堂堂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大宗師,就只能看看門收收錢?十一境的阮邛在繼任聖人之前,就能在河邊打打鐵鑄鑄劍?大驪國師崔瀺進入驪珠洞天,不一樣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

  鄭大風也是個混不吝的,驚訝道:「這也能看穿?」

  一尊青煙凝聚而成的陰神,出現在兩人對面的牆角光線陰暗處,冷笑道:「鄭大風現在一腦子漿糊,想不明白護道人和傳道人到底是什麼,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著讓你身陷險境,到時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護送你離開老龍城,在這期間,他說不定能夠搞清楚所謂的兩個身份,萬一還能順勢破開八境武道瓶頸,剛好符合卦象所言。」

  陳平安轉頭看著臉不紅心不跳的鄭大風,「五文錢,先欠著,你現在就算想還,我也不回收。」

  鄭大風無所謂道:「五文錢,算得了什麼,隨便你。」

  陳平安冷笑道:「鄭大風,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老頭的規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之後你說了武學和練劍一事,我看你所說不假,才順水推舟,把這筆賬兩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要我送信之人,是楊老頭,要你欠錢之人,也還是楊老頭吧?現在是不是悔青腸子了?」

  別好養劍葫,站起身,將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陳平安對那尊陰神拱手抱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願意道破真相,可能歸根結底,還是楊老頭的意思,但我還是要感謝你!」

  陰神點點頭。

  陳平安大步離去。

  鄭大風確實如少年所說,的的確確,悔青了腸子。

  鄭大風冷冷望向那尊極有可能壞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陰神,「是你的意思,還是老頭子的意思?你最好說清楚!」

  陰神淡然道:「你猜?」

  鄭大風哈哈一笑,瞬間變得雲淡風輕,「你從來不會擅自行事,多半是老頭子的意思了。」

  陰神譏笑道:「一個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謂的卦象,你難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沒有動手腳,可之於世間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對你鄭大風,會不會就是乾坤顛倒,貨真價實的大凶之兆?」

  鄭大風神情凝重起來,抬頭望向那尊陰神,點頭道:「受教了。」

  陰神對此不以為然,「既然神君願意讓你獨掌一方,那你就別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做事就是了。」

  鄭大風揮揮手道:「給那少年擺了一道,又給你教訓了一通,我煩得很,得離開巷子透口氣。」

  陰神消逝。

  鄭大風突然問道:「孫氏祖宅的異象,是不是陳平安破境引起的?」

  陰神的冰涼嗓音從牆角陰影中滲出,「應該是。」

  鄭大風腋下夾書,拎著板凳和瓜子來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樹底下乘涼看美人。

  一位身材高大、穿著普通的威嚴男子,緩緩走來,他身後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

  男人走到鄭大風身邊,年輕女子站在男人身後,對那個坐在板凳上用書扇風的藥鋪掌櫃,她充滿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龍城孫嘉樹的面子,就只值一張遮遮掩掩的面皮。鄭掌櫃,看得很準。」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男人,「苻畦,你連老龍袍都沒有穿,看來不是來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著伸手指了指身後,「我穿不穿老龍袍,在老龍城都無所謂,帶著她來,才是真正誠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說在老龍城,苻畦不用親自出手,就能夠驅趕你鄭大風。

  示弱則是身為老龍城城主的苻畦,願意投其所好,帶上一位雙腿很長的女子,來到鄭大掌櫃眼前。

  鄭大風狠狠剮了幾眼女子的美腿,這才轉過頭,繼續對著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氣這麼大,怎麼不一口氣把雲海吸進肚子裡?」

  苻畦臉色難堪,然後伸手握住了懸掛腰間的一枚玉佩,這才臉色平緩下來。

  女子戰戰兢兢,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如此明顯的怒意。

  鄭大風冷笑道:「同樣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鄭掌櫃現在心情不好,那麼有些事情,苻畦稍後再提。」

  鄭大風現在心情何止是不好,簡直就是不好到了極點。

  五文錢!

  就只是市井百姓經常過手的五文錢,卻是好像壓在他鄭大風心頭的五座大山!費盡心機,小心應對,好不容易成功騙取那少年親口答應,不收取這筆賬。鄭大風其實在少年開口問出那三個問題之後,以及那句看似無心之言的「楊老頭從不欠人」,鄭大風就已經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討要最普通的五文錢了,這個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鄭大風氣得不行,使勁扇動書籍,「難怪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傢伙,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哪裡像個少年?」

  鄭大風突然停下埋怨,頽然無力道:「若是尋常少年,哪裡活得到今天。」

  這個漢子長吁短嘆,開始心煩意亂地翻動書籍,書頁嘩啦啦響動,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給那陰物一語中的,我真是自作聰明?」

  翻到了書籍一頁,正是《精誠篇》,還是一些個爛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雜燴,然後末尾再裝模作樣添上幾句大道理,簡直就是稀裡糊塗。在鄭大風這種真正學問深遠的人看來,若是將文章拆分開來,如同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其她一位美人的櫻桃小嘴,處處是迷人的風景,可一旦胡亂拼湊在一起,反而不美,整體醜得不堪入目。

  鄭大風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正是《精誠篇》的最後一點尾巴。

  還是些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泛道理。

  「相傳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而正心誠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聖人言,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精誠之至也。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頭銜的來歷。」

  鄭大風很快翻過,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過,從頭翻到尾,啪一下合上書籍,又開始當做扇子扇動清風。

  這個漢子,彷彿是將書中的聖人教誨,當做了耳邊風。

  他最後認命一般,「既然老頭子說我這輩子無望第九境,那我還强求個什麼?都求了這麼多年了,難怪老頭子說我機關算盡太聰明,也就只剩下聰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實一開始就明白的,求不來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僥倖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美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偷窺女子身段的漢子,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位身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女子,臉上塗滿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她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後,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情郎難為情?

  只是她剛咳嗽一聲,想要潤潤嗓子。

  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就跑回巷子。

  她嘆息一聲,摸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動人,傾國傾城。

  她猛然驚覺,哎呦一聲,原來臉上脂粉給手指搓了下來,她趕緊使勁抹回去。

  ————

  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女兒返回符城,而是就這麼悠閒逛街回去,身後一駕馬車緩緩跟隨。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長女,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望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一。

  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麼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寶瓶洲最强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可是身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各自護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餘年,歷練豐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一線的險境,早已不是一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身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一直流傳這個說法,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爹,為什麼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誠意,這位鄭掌櫃,喜好長腿美人。諜報上,一清二楚。」

  女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哪怕她是有望繼承家主之位的候選人,但是她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一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係,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身處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無望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物,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色。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北俱蘆洲的關係經營,她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秘密謀劃,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洞天,之後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給她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她和苻東海這一百年的生意,並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一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孫家的一家之主,你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麼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一位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望躋身元嬰的金丹練氣士,你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才有所鬆動,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你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色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緊張,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注在陳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摸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孫家得逞,然後回到祖宅,擺出一副被苻家仗勢欺壓的模樣,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孫嘉樹勸說什麼,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當年本就是受恩於孫家,經此一役,便板上釘釘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少年死在我們手上?」

  苻畦抬頭看了眼天幕,「你會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龍袍,才有機會知道一些真正的頭頂事。」

  苻春花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那片雲海。

  苻畦笑了笑,「還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顫,仰頭望去,充滿了憧憬。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在成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只是等到真正躋身金丹,才會發現,這才是練氣士的半山腰而已,僅此而已。

  苻畦突然說了一句,「比起孫家和孫嘉樹,我苻家和苻畦,還是要魄力大一些的。我現在需要離開老龍城,去迎接幾位北方貴客。你去找到南華,就說陳平安就在孫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選擇。這會決定他能否成為老龍城城主,當然也會決定你有沒有希望穿上老龍袍。希望我回到老龍城的時候,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

  苻畦擺擺手,「你上車回城。」

  苻春花聽命行事,父親已經拔地而起,瀟灑掠入那座雲海大陣,應該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顧不得是什麼貴客,值得老龍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車廂後,就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她接下來應該如何選擇,才能獲利最豐?弟弟苻南華又會如何選擇?

  苻春花發現自己一團亂麻,好像不管做什麼,都能掙到一點,但是距離自己的最佳預期,始終很遠。

  到了弟弟苻南華私邸,苻春花仍是沒有頭緒,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說出了父親苻畦的那番話,其中有刪有減,有添有加。

  苻南華當然不會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說,苻南華從頭到尾,仔細聽過了姐姐苻春花的訴說,剛要起身習慣性踱步思考問題,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經想好了,做掉陳平安!」

  苻春花開始笑著扳手指頭,「灰塵藥鋪的鄭掌櫃,最少七境巔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師,與之交好的內城范家,再加上孫嘉樹的孫家,其中有一位祖宅的元嬰境孫氏老祖,雖說其餘三位金丹,不是祖宅受難,無需出手,但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嘉樹多半可以說服三人出手,加上內城的孫氏供奉客卿,南華,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苻南華臉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宰掉那個大驪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變數?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驪珠洞天,就算是大驪子民,不怕此事意義深遠,壞了老龍城苻家在大驪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華只是深思不語。

  苻春花最後嫣然一笑,「苻南華,你最後想一想,姐姐說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還是想著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華只是沉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清減,最後乾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一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而已,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位金丹境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雲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你娘親一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你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一定好好養著你。」

  苻南華彷彿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灑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一下如何殺掉陳平安才是,對吧?畢竟你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此事,父親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你,好姐姐,你可千萬要小心應對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陰沉。

  苻南華站起身後,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你為了一個元嬰境,就賣掉一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裡,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

  可如果萬一?

  苻南華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

  而苻春花望向這個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於有了一絲忌憚。

  ————

  苻畦獨自御風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影,最終落在一艘來自大驪龍泉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一位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還有一位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

  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餘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一對少年少女,準確說來,是大驪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後,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位老龍城城主也沒有如何自報名號,與劍仙許弱一起站在船頭寒暄客套起來,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雲海,然後落在符城之內。

  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後,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龍繞梁。

  苻畦問道:「怎麼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抬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南華突然笑了起來,「那你知不知道,其實不管你做什麼,你都是下一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呆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迎接某人。

  一個大口大口肆無忌憚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走入大堂,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

  一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後,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一般。

  之後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雲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游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鬆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制之後,還要假裝自己是一隻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位深不可測的墨家巨子,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裡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一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麼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你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後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後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後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

  苻南華發現之前差點瘋了一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她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裡,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捨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你這只螻蟻,聽說你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你根本就不配姓……」

  少女轉頭望向苻畦,「你們姓什麼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啓稟小姐,我們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縮在椅子裡,或者說是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只差一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歷史上九位寶瓶洲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

  她視線下移,喃喃道:「低端的雲海差了點。」

  她眼睛一亮,露出一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雲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衆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

  少女嘆息一聲,「我知道輕重。」

  她最後醉眼朦朧,像是一個醉酒漢,「到了這裡,真不想再挪窩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她似乎在猶豫什麼。

  ————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後,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後,一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一起吞並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只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只能賭這麼大。」

  孫氏老祖沉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道:「他不會知道的,就算退一萬步說,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以後的回報,注定只多不少。」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一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位孫家的元嬰老祖唯有嘆息,不再勸說什麼。

  在那之後,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之後竟然風和日麗,天下太平。

  孫嘉樹還是隔三差五回來一趟祖宅。

  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一夜,然後跟三位金丹境供奉賭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穀雨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後孫嘉樹就不再下注了。

  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後等待旭日東升朝霞萬丈的那一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一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結果就聽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

  只見東方雲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湧而下,然後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一刻,悵然若失。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需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雖然他的心境趨於穩定,但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龍城。

  ————

  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街巷口子上,鄭大風望了一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一頁,不斷那篇《精誠篇》,默默朗誦,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後,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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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7:03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五章 傳道人傳道

  孫嘉樹這一晚,本該要宴請一位東南大洲的某位大人物,可是年輕家主臨時起意,讓內城孫府推掉這次接風宴,雖然很不合適,以至於那邊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異議,但是孫嘉樹沒有任何解釋,在書房已經掐斷老宅與孫府的聯繫,然後去往後邊的小祠堂。

  那邊的管事有些束手無策,孫氏元嬰老祖不願孫府為難,已經百年光陰不在孫府那邊現身的老人,親自向那位管事面授機宜,這才讓孫府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

  之後一番沐浴更衣的孫嘉樹,獨自站在祠堂內,敬香後,如同面壁思過,沉默不語。

  祠堂除了靈位,牆上還懸掛有一幅幅孫家歷代已逝家主的畫像,多是如今孫嘉樹這般不起眼的裝束,這一代孫氏家主之位,屬爺傳孫的隔代傳承,孫嘉樹爺爺在卸任家主之後,就去遊歷中土神洲,當年孫嘉樹以弱冠之齡,繼承如此大的一份家業,孫嘉樹這些年可謂甘苦自知。

  孫嘉樹望著那些掛像,有人在家族危難之際力挽狂瀾,有人開闢出新的商路,有人為家族結識拉攏了上五境修士的至交好友,有人一生碌碌無為,連累孫家在老龍城抬不起頭,有人決策失誤,害得孫家不斷讓出外城地盤,祖宗家業不斷被蠶食分割,有人誤入歧途,潛心修道,家族大權旁落外戚之手……

  孫嘉樹很想知道將來自己被掛在牆上,後世子孫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奮發的中興之祖,還是埋下家族禍根的罪魁禍首,亦或是一個錯失千載難逢良機的蠢貨?

  夜幕深沉,那位元嬰老祖緩緩走入祠堂,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安慰道:「事不過三,你願意選擇相信那少年,賭第四次,已經殊為不易,輸在了第五次上,無需如此懊惱。那位有望躋身元嬰的金丹供奉,其實願意陪你賭這四次,本就傾向於留在孫氏祖宅,而不是被苻東海拉攏過去。」

  孫嘉樹沒有轉身,依舊抬頭凝望著一幅畫像,點頭道:「這一點,我已經想通了,並無太多心結。在押注這件事上,事情沒有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差,結果我能夠接受。退一步說,我孫家還不至於少了一位未來元嬰境,就要死要活。」

  孫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到孫嘉樹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隨便詢問。這就像孫氏祖宅三位供奉,不管與孫嘉樹個人關係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為,也絕不會主動開口問,而只是當一個樂子在那邊猜測。

  孫嘉樹攤開一隻手掌,「我與陳平安相處,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劉灞橋當朋友,而是陳平安此人,太過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搏一把大的,沒辦法,我孫嘉樹是商人,是孫家家主。原來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孫嘉樹轉過頭,舉起那只手掌,「等到陳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龍,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動,讓我一切謀劃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這次撈偏門,錯得離譜,以至於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龍城。」

  哪怕是被世間譽為地仙的一位元嬰老祖,也看不出年輕人那只手掌有任何異樣。

  但是老人無比確定,孫嘉樹看到的,就是最終的真相。

  孫嘉樹滿臉悲愴神色,「若只是少了陳平安一個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龍城,我孫嘉樹打落牙齒和血吞,其實我照樣能忍!錢跑了,再掙就是,賺錢的能耐,我孫嘉樹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發,靜待下文。

  孫嘉樹收起手掌,握緊拳頭,顫聲道:「可是經過這番波折,我發現自己的取財之道,原本一直堅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為契合正大光明、源遠流長八字祖訓,但是卻被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陳平安,驗證為偏門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遺言後世,偏財如流水,來去皆快,興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絕不可取。」

  孫嘉樹轉過頭去,不讓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他微微低頭,彷彿也不願那些家族老祖看到他的神色。

  元嬰境老人緩緩走到孫嘉樹身邊,「事已至此,難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麼事情也不做了?」

  孫嘉樹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氣,「苻家莫名其妙地沒有動作,裡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孫嘉樹。關鍵是我現在還不確定,陳平安認為我是怎麼樣一個人,他又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這才是問題癥結所在。」

  老人皺眉道:「陳平安對你如何,不好說。可他的性情,你還沒有吃透?」

  孫嘉樹無奈道:「之前我覺得已經看透,所以哪怕事後他知道了真相,孫家該有的,陳平安不會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後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可現在,不好說了。我不確定陳平安對人對己,是否完全一致。」

  老人拍了拍孫嘉樹的肩膀,「嘉樹,你很聰明,又有天賦,當個孫氏家主,沒有任何問題,哪怕是現在捅出這麼個簍子,我還是這麼認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不對一位孫氏家主指手畫腳,只以長輩對晚輩多說一句,拋開種種算計,家族榮辱,以及那寶瓶洲大勢,你到底還是孫嘉樹,是劉灞橋最好的朋友,陳平安又是劉灞橋介紹給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簡簡單單的朋友之道,與之相處,暫時就不要考慮什麼家族了。」

  孫嘉樹轉過頭,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試試看,反正事情已經不能再糟糕了。而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個坎不怕,努力走過去就是了,過不過得去,兩說,你好歹嘗試過。如你所言,孫家還扛得住。」

  孫嘉樹還有些猶豫狐疑,「那我試試看?」

  老人轉頭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別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龜起航的日子。」

  孫嘉樹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開祠堂,雖然下定決心,年輕人的步伐並不輕鬆。

  「這次嘉樹這孩子是真輸慘了,輸怕了。一口氣接連輸了三次,輸穀雨錢,錯失一位有望元嬰的百年供奉。輸給不動如山的苻家,最後輸道心,本心開始動搖,最是致命。換成是我站在他這個位置上,恐怕只會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老人不再凝視孫嘉樹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掛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總好過將來闖下大禍,再難亡羊補牢。太過順風順水,一直自負於聰明才智,終歸不是長久之道。諸位以為然?」

  牆壁上一幅幅掛像,嘩啦啦作響,似在附和。

  ————

  符城內,宋集薪身邊時刻跟隨有那名林鹿書院副山長。

  老龍城與大驪的買賣,早於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就已經敲定,宋集薪此行,不過是以大驪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徵性拋頭露面。這一切,既是大驪國師崔瀺的運籌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龍泉郡渡口南下老龍城,在大驪京城調養身體的皇帝陛下,對宋集薪沒有提出什麼要求,以至於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時候,生出一些錯覺,婢女稚圭才是此次遠遊的真正主心骨。

  龍泉郡,老龍城。

  稚圭,王朱為珠。

  宋集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蛛絲馬跡,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線千里,已經編織成一張大網,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面,加上大隋高氏願意退讓一大步,與大驪宋氏結盟,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制,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扼殺了彩衣國梳水國在內中部十數國蠢蠢欲動的戰爭苗頭,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驪鐵騎的推進路徑,勢如破竹,長驅南下,策馬揚鞭於南海之濱……

  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裡。

  寶瓶洲形勢如何有利於大驪宋氏,不等於有利於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廟堂重臣、柱國功勛們毫無交集,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以及一位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名義上是骨肉分離多年,兒子認祖歸宗後,應當主動問候娘親,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表現得如何傷心,宋集薪內心深處,發現自己很難感同身受,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在那邊痛徹心扉,而他毫無惻隱之心,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除了擠出一點淚水,跟那位被打入冷宮的權貴婦人,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只是她問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

  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那次見面,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彆扭。

  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隨。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雲佩和老龍布雨佩,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玩了。劍仙許弱也不知所蹤,這個人,據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宋集薪一直想要結交示好,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顔悅色的許弱,其實最不好說話,雙方很難交心,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才會好一些?宋集薪便忍著,以免適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賞著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臺樓閣,看多了,便有些無聊。以前他在小鎮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邊有沒有帶著婢女稚圭,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郁。

  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頭,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

  就像現在這樣,宋集薪轉過頭,空蕩蕩的廊道,只有不識趣的籠中鸚鵡在那裡說著人話,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宋集薪轉身走到鳥籠前,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閉嘴!」

  鸚鵡學舌極快極準,回了宋集薪一句寶瓶洲雅言,「閉嘴!」

  宋集薪一挑眉頭,又道:「宋睦是大爺。」

  那只五彩鸚鵡默默轉過身去,用屁股對著宋集薪,然後來了一句,「你大爺!」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轉,笑著離去。

  ————

  苻家有一座登龍台,是老龍城一處禁地,不在符城內,而是在老龍城最東邊的海邊大崖上,登龍台高數十丈,是老龍城最高的建築,但是空無一物,一直有位金丹境練氣士在此結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闖入。

  今天苻畦親自領著一位客人登臺觀景,此外只有嫡子苻南華作陪,再無他人。

  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龍台腳就停下身影,只讓那位客人獨自登上高臺。

  金丹境練氣士跟苻畦恭敬打過招呼之後,多看了眼苻南華,就返回茅屋,繼續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礪神魂。

  苻畦輕聲道:「南華,你之前沒有選擇對陳平安出手,是不是認為孫嘉樹那麼聰明的人,只會做出比你更聰明的舉動?」

  苻南華老老實實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終在捫心自問,若是以老龍城城主的身份,對待此事,我應該如何做。是公器私用,還是……」

  苻南華神色尷尬,不再說下去。

  苻畦贊賞道:「如此看來,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是真聽進去了。苻家子孫,不能等到當了城主的那一天,才開始以城主身份行事,這點視野眼界都沒有的話,哪怕是家族最强者,只知道為了一己私欲,打打殺殺,橫行無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說是苻家,整座老龍城,又算個什麼東西?」

  苻南華一狠心,咬牙道:「父親,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將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

  苻畦啞然失笑,「如何?用錢砸啊,老龍城苻家別的不說,錢是真不少。你以為當初我是怎麼從金丹境躋身十境元嬰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都夠買下孫家在城外的三百里長街。在那之後,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巔峰?除了還算勤勉修行,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不然你以為?」

  苻南華目瞪口呆。

  就這麼簡單?

  苻畦雙手負後,抬頭望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見,哪怕只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最重要,形容為一錘定音也不誇張。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無法接觸,但是接下來你會瞭解得越來越多,寶瓶洲山巔的真正風景,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

  苻南華眼神炙熱起來。

  苻畦笑意晦暗,「然後總有一天,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是一位少女,她走上登龍台後,她滿臉血污,不斷有血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環顧四周。

  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盡是墳塚,皆是仇寇!

  ————

  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然後掐著時辰,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等到天亮後,又一次睜眼望向東邊的海面上空。只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色氣流的下墜,但是陳平安咧嘴笑,站起身朝那邊揮揮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陳平安收起魚竿魚簍,返回孫家祖宅,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

  他在等陳平安,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

  鄭大風當初在內城小巷,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後更有陰神對鄭大風從中作梗。

  看似與孫家無關的隻言片語,陳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嘗出裡頭的暗藏殺機。

  失望?當然會有。

  怒火滔天?談不上。

  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願不願意來到孫氏祖宅,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歸根結底,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回頭來看,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學問宗旨是什麼?孫嘉樹在閒聊之中,其實已經透露過一些。

  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而且內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完全不等同於憨傻遲鈍。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麼是壞人。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這些淺顯的東西,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龍窯學徒的勾心鬥角,不都在講這些?

  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先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作揖賠禮。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

  孫嘉樹起身後,對此不以為意,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顔面請你登上山海龜。」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麼?」

  孫嘉樹猶豫片刻,乾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只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後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動衆帶人殺你,在那之後,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後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情,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的回報,只會比失去的更多。」

  陳平安還是那麼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麼確定保得住我的性命?」

  孫嘉樹頭也不回,伸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麼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後,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臉色陰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緊隨苻家其後,其餘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因為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別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買賣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的感覺,實在太讓人絕望了。」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麼劉灞橋呢?」

  孫嘉樹肚子裡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

  直指人心,不過如此。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都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乾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後,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後,一腳踏平孫氏祖宅?」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

  他轉過頭,强顔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

  陳平安沒有回答。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麼神色萎靡,終於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後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麼,我都不會後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後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

  孫嘉樹點頭道:「好。」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就憑藉記憶,走上那條黃泥土路。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醃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面,剛要說話,孫嘉樹已經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儘快跟劉灞橋說清楚。」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

  孫嘉樹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誠道:「好像都有。」

  老人試探性問道:「為什麼不一不做二不休,在桃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

  孫嘉樹解開心結後,精神振作不少,笑著搖頭:「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倖了。」

  聽到這個答覆後,老人好像比孫嘉樹如釋重負,笑道:「那這個悶虧,孫家就算沒白吃。大勢之下,先行一步,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一樣不容易。已經有了大家大業,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要不得啊。」

  孫嘉樹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調整心態,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繼續埋頭吃早餐。

  苦味難當。

  至於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就要被孫氏老祖强行剝奪家主身份,這一點,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雙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

  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來到一處繁華市井,問過了路,雇傭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內城,這一次開銷,就很正常,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里。

  由外城進入內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坐上馬車後,之後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夫指路。

  因為車廂內多出了一尊陰神,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那位,自稱姓趙,陳平安便尊稱為趙先生。

  到了小巷外,陳平安付過車錢,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而是坐在藥鋪櫃檯後發呆,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但是藥鋪後邊很大,陳平安掀開門簾,發現竟然與楊家藥鋪是差不多的格局,後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廂房都空著,隨便陳平安挑選,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在屋內放下劍匣和行囊,只別了養劍葫在腰間,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不知道從哪個古董雜項店淘了一支老煙桿,坐在板凳上吞雲吐霧。

  只不過在陳平安看來,老人抽旱煙,是深沉如古井。

  鄭大風抽旱煙,就只有滑稽了。

  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鄭大風點頭說很容易,保證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供奉起來。

  然後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傢伙,兩兩無言,一個抽旱煙,一個喝著酒。

  這讓門簾後頭那些個腦袋,覺得好生無趣,很快紛紛散去。

  鄭大風百無聊賴抽著旱煙,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根本沒啥滋味嘛。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月有陰晴圓缺,盈虧自有定數,隨著驪珠洞天的破碎下墜,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只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若非大驪渡口和雲林姜氏的先後到來,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

  陳平安則是想著如何將那五文錢的事情。

  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隨口一問,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這輩子都沒辦法躋身第四境,你會如何?」

  陳平安思量片刻,「那我應該就會認命了。」

  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然後翻了個白眼,愈發覺得沒勁。

  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在這種事情上,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色嗎?

  鄭大風不願死心,問道:「認命之後呢?」

  這種事情不痛不癢,陳平安就隨口回答:「當然是繼續練拳啊,還能如何?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再說了練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夠强身健體,多點氣力總是好事。」

  鄭大風眯起眼,笑問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頸,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辦?」

  陳平安轉頭看著這個漢子,差一點就要將梳水國老劍聖的那句口頭禪脫口而出,你似不似個傻子?練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你既然都到了瓶頸,當然是想著如何破境。

  鄭大風嘖嘖道:「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說你無法躋身第四境?」

  陳平安瞪大眼睛,覺得鄭大風這傢伙腦子肯定給門板夾過吧,怎的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也如此莫名其妙,陳平安喝了口酒,「齊先生學問當然很大,可是齊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著我好的,若是破境是壞事,我就忍著,若是好事,但如果是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齊先生才會失望。」

  鄭大風臉色越來越凝重,已經顧不得抽旱煙,「齊先生怎麼可能會錯?!」

  陳平安正色道:「如果我……還有機會站在齊先生面前,問先生你會不會犯錯,你覺得齊先生會怎麼回答?」

  鄭大風如遭雷擊,滿臉痛苦之色,丟了煙桿,雙手直撓頭。

  鄭大風眼眶通紅,布滿血絲,直楞楞望向陳平安,大聲喝道:「陳平安!齊先生可有話要你帶給我?!說,直接說,有的話,我便心甘情願做你的護道人!十年,一百年都無妨!」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猛然起身,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裡瘋狂打轉,腳步絮亂,連一個三境武夫都不如。

  陳平安喃喃道:「該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陰神浮現在他身側,他早已遮蔽了院子這一方小天地的氣象,不會有任何聲音動靜穿過那道門簾。

  鄭大風四處亂撞,「齊先生,我聽過你的很多次傳道受業解惑,你一定暗藏玄機說與我聽了,只是我當初不曾領會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鄭大風,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內,地面上出現一縷縷雜亂罡風,凝聚如實質劍鋒刀刃,好在有陰神從旁小心翼翼壓制,才沒有擊碎青石板撞爛廊柱門扉。

  陳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細觀看鄭大風和那些奇異景象。

  最後鄭大風滿臉淚水,腳步不停,只是抬頭望向了陳平安,「齊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陳平安,你快快說來,不管是什麼,只管說,不管是讀書人三不朽的聖賢大道,還是為人處世的修身齊家,你只管說來……」

  陳平安懷抱養劍葫,面無表情問道:「憑什麼?」

  鄭大風幾近哀嚎,「你是我的傳道人!陳平安,你才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陰神輕聲提醒道:「陳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鄭大風再這麼下去,極有可能變成一個魂魄分離的武道瘋子,哪怕清醒過來,也真的一輩子無望山巔境了。而且我未必壓得住他,這座藥鋪,連同這條巷子和臨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鄭大風全部打爛,死傷無數。」

  陳平安其實心境遠遠沒有臉色那麼平靜,但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傳道人?還要他一個剛剛躋身第四境的傢伙,去指點一位八境巔峰的大宗師?陳平安看著院中越來越多的罡風,許多已經如條條溪澗彙聚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達七八尺的陸地龍卷,所經之處,青石地板悉數崩碎。

  陳平安趕緊駕馭養劍葫蘆裡的飛劍十五,從中取出那些刻滿他道理的小竹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將上邊的文字內容一一說給鄭大風,可鄭大風只是痛苦搖頭,說不對不對,鄭大風腳下生風,已經離開地面,像一隻斷線風箏胡亂飄蕩,並且七竅流血,慘不忍睹。

  哪怕陳平安將李希聖許多提筆寫在竹樓牆壁上的美好詩詞、文章佳句,竭盡可能記起,大聲說出,鄭大風還是搖頭,此事這位遠遊境武夫已經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能在空中踉蹌出拳,儘量以此維持頭腦中的最後一絲清明。

  武道山巔的八九境之間,比起三四和六七,風光更加壯闊,卻也更加險峻。

  被稱為叩心關。

  至於九十之間的關隘,更是恐怖駭人,被譽為撞天門,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難度,可想而知。

  鄭大風這一切都知道,所以才會羨慕那個整天渾渾噩噩的師兄李二,才會嫉妒那個一次生死大戰就躋身十境的宋長鏡!

  他與李二私底下的交手,差點被打死的次數,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為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宋長鏡都可以,偏偏他一路攀升、勢如破竹直達第八境的鄭大風,就不行?!

  為何老頭子偏偏還要說他此生無望第九境?在他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關之上,再雪上加霜?!

  為何翻過了那篇《精誠篇》,見過了傳道人的兩次出拳打退天大機緣,悟透了精誠之意,仍是瓶頸有所鬆動,卻死活跨不過去?

  陰神下意識攥緊拳頭,死死盯住那個幾乎要心神崩潰的鄭大風,這尊陰神好像在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悍然出手。

  但是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這次若是阻攔鄭大風的發狂,那鄭大風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廢了。

  鄭大風突然驟然停下身形,懸停在空中,渾身浴血,鮮紅面容模糊不清,哀莫大於心死,「師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

  看著一身鮮血的鄭大風,已經束手無策的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一個小姑娘,一年到頭身穿紅棉襖,活蹦亂跳,天真爛漫。

  記得李槐說過,小姑娘經常會問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而齊先生從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對。

  陳平安彷彿心有靈犀,輕聲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師。」

  一句細若蚊蠅的自言自語。

  在鄭大風耳畔,卻響若大潮拍打老龍城。

  鄭大風痴痴低頭,望向那只老煙桿。

  依稀記得,從來不願跟他多說什麼的老人,每次透過煙霧冷冷望向自己,每當這種時候,就會讓心高氣高的鄭大風,與之直視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半點。

  在今天之前,鄭大風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身份來歷,他鄭大風知道。世人不知道老頭子的神通廣大,他無比清楚。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輝煌事跡,他鄭大風還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鄭大風如何能夠以弟子身份,不過八境武夫修為,就有資格去跟那位老人對視?

  鄭大風抬起頭,深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掉滿臉血跡,輕聲道:「原來如此。」

  鄭大風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風走去,在心中對自己默念道:「師父,你已在極高處,沒關係,弟子鄭大風,會一步一步走來見你。」

  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開了那片雲海,踩在高高雲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處。

  一座老龍城,大風起兮雲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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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7:21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樣是少年郎

  陳平安抬頭望向高空,鄭大風的破境氣象之大,直接讓那片苻家雲海顯出真身,不過最終人與雲海一起緩緩消逝,忍不住憂心忡忡問道:「會不會動靜太大了點?」

  陰神笑道:「動靜足夠大,才能震懾鼠輩和豺狼。」

  鄭大風能夠厚積薄發,一句打破瓶頸,這尊陰神當然樂見其成,若是鄭大風在此夭折,神君與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它們這些從那座小廟走出的陰物陰神,卻無這份待遇。一旦壞了神君的謀劃,惹來震怒,在千萬里之外將它彈指滅殺,毫不奇怪。

  一貫謹小慎微的陳平安認真嚼了嚼這句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不過這種道理,暫時不適用於自己,無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簡上的文字,先攢著,行走江湖技不壓身,道理更是如此。

  陳平安好奇問道:「會不會鬧得滿城皆知,以後鄭大風想要點做什麼,豈不是處處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線?」

  陰神瞥了眼東海方向,搖頭道:「苻畦已經出馬了,借此契機,鄭大風應該會順勢做下幾筆生意,從雲海返的時候,一定不會像上去的時候那麼大張旗鼓。」

  陳平安點點頭,收起所有翠綠欲滴的片片小竹簡,收入方寸物之中,這些竹簡,既有當初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剩下的普通綠竹,更多還是返落魄山後,魏檗贈予的竹樓殘餘,都是從青神山遷出的棋墩山奮勇竹,在梳水國渡口青蚨坊做了買賣之後,知道了青神山神霄竹的價值連城,陳平安愈發珍稀,以至於好些在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幾遍,才決定要不要刻在竹簡之上。

  陰神突然問道:「能不能給我一片小竹簡,寫有『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搖頭拒絕:「不行。」

  你以為你是寶瓶李槐他們啊,想要啥我就給啥?

  但是陳平安隨即想起頭在小巷,陰神當面揭穿鄭大風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楊老頭的意思,好像都應該承情,想通了這個關節,陳平安立即就大方起來,「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簡而已。」

  陰神雖然不理解為何陳平安更改心意,之前它由於心意迫切,所以說得過於直白,其實陰神不願占這個便宜,微笑解釋道:「我方才話沒說完,其實是想要跟你購買那片竹簡,十枚穀雨錢,如何?」

  陳平安剛從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簡,聽到穀雨錢三個字後,頓時有些頭皮發麻,疑惑道:「哪怕竹簡是青神山奮勇竹製成,可就這麼點大,不值這個嚇人的天價啊?」

  陰神淡然笑道:「賣給其他任何人,撐死了就是幾枚小暑錢,但是對我而言,這篇竹簡加上這句話,就值這個價。怎麼,嫌價錢太高,不賣?要便宜一些才肯賣?那就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站起身遞過那片竹簡,笑呵呵道:「趙老先生,東西收好。」

  陰神一手接過竹簡,一手手心堆放著十枚穀雨錢,陳平安接過那把靈氣盎然的穀雨錢,使勁看了兩眼,然後趕緊收入方寸物。

  陰神打趣道:「不確定真僞?小暑錢和穀雨錢的造假,在山上層出不窮。」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也沒見過真正的穀雨錢,而是我信得過趙老先生。」

  陳平安酒也不喝了,別好裝有飛劍十五的養劍葫蘆在腰間。

  小雪錢,相當於世俗王朝的一千兩銀子。一顆小暑錢,等同於一百枚小雪錢。一顆穀雨錢,則是等價於十枚小暑錢。這就是山上貨幣交易的所謂「千百十」。至於為了驪珠洞天特製的金精銅錢,比起穀雨錢還要珍貴。

  十枚穀雨錢!

  這會兒終於有點腰纏萬貫的感覺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趙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簡都給你瞧瞧,你找找有沒有還想買的?」

  陰神搖頭笑道:「錢囊空空,買不起了。」

  十枚穀雨錢,其實是它此次跟隨鄭大風南下老龍城的所有積蓄。

  之所以出此高價,恭賀鄭大風破境是一事,自己當時神魂震動,一眼相中了那句讖語,更加關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它不行。不是他真願意一口氣拿出十枚穀雨錢,而是不得不如此為之,其中深意,玄之又玄,恐怕只有陰陽家的練氣士才能體會。

  結果陳平安又說道:「沒事,趙老先生你看上哪片竹簡,我送你便是。」

  陰神轉頭打量著這個少年,笑了笑,不再說話,重新仰頭望向雲海,覺得有點意思。

  老龍城實在太大,就像一般很少有人,會去留心空中一隻紙鳶、一隻飛鳥的動靜,鄭大風的御風登天,隨後破境引來雲海異象,男人腳底下的老百姓不會察覺什麼,但是幾乎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武道大小宗師,都在情不自禁地仰頭關注這一幕,尤其是苻家,鬧出的動靜最大,在登龍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親自去往雲海,見一見這個能夠破開雲海大陣的人物。

  由於雲海遮掩,外人看不清雲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數老龍城位居高位的修行中人,更多還是湊個熱鬧,猜測那位巔峰强者的真實身份,是那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關而出?還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在為即將下嫁老龍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龍城商貿繁華,冠絕寶瓶洲,作為連通三大洲物資的重要中轉樞紐,這裡魚龍混雜,有錢人多,賭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間的較勁,甚至是幾家大的賭檔的押注,如雨後春筍一下子冒出來。賭得千奇百怪,有賭此人身份的,賭此人會不會被苻家打殘的,賭此人性別甚至是姓氏的……

  內城范家府邸,現任家主和幾位家族老祖、供奉客卿,沒有任何年輕子弟,全部都是百歲高齡往上的老人,此刻並肩站在一座高樓廊道,人人滿臉喜氣。他們以雲海之上的人物登天起始地,開始推算,加上之前的情報,可以推斷出正是灰塵藥鋪的鄭大風,毫無徵兆地躋身第九境,成為武道止境的山巔境大宗師,對於范家而言,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鄭大風未來數十年,不出意外都會待在老龍城,范家無異於多出一位從天而降的山巔境武夫,八九之差,雲泥之別!

  純粹武夫入門煉體,中期煉氣,巔峰煉神,各有三境,越往後,尤其是第七境之後,相鄰兩境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像一道鴻溝,所以流傳著一句武道俗語:高境對敵低境,殺人不過一拳事。

  只不過也有人覺得這個殺字,應該改為傷字,更加準確。

  與棋壇國手的段位有點相似,同樣是九段,分强九弱九,七八段的棋手,偶爾以妙招神仙手擊敗弱九國手,不是沒有可能,但到底屬特例,不是棋壇常理。話說來,寶瓶洲的棋手段位評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個朝廷的棋待詔輪番對弈,而各位棋待詔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懸殊,遠遠比不得中土神洲,儒家學宮院會親自讓棋道君子出面勘驗。

  一位范家金丹老祖撫鬚而笑:「范小子有這麼一位傳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氣!」

  笑聲四起。

  驟然之間,老龍城上空的雲海洶湧下沉,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處雲海之中,四顧茫然,哪怕先前近在咫尺的親朋好友、同道中人,然後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這一刻的氣機運轉,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凝滯減緩的狀況,不過轉瞬之後,天地又恢復清明,雲霧消散得半點不剩,很多蟄伏或是供奉於老龍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為沉重。

  鄭大風是以八境遠遊境御風而去,卻是以九境山巔境步行返小巷。

  藥鋪裡的女子們,從頭到尾都在嬉笑打鬧,沒有任何異樣感觸,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種安穩。她們見著了從鋪子外邊走入的掌櫃,也沒往深處去想,漢子手裡拎了兩壇從鄰近大街買來的美酒,掀起門簾,低頭彎腰走入院子,一壇酒高高拋給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撿起老煙桿,再次坐在正房前的臺階上,沉默不語,既不抽旱煙,也不豪飲醇酒。

  他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對老頭子「欽定」的傳道人陳平安說,而是詢問陰神,「老趙,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老頭子到底還有什麼交待?陳平安過幾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島渡船離開此地,護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給句準話?」

  陰神搖頭道:「神君只叮囑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敗,就丟海餵魚。」

  鄭大風雙手使勁揉著臉頰,「我的親娘哎,還是一頭霧水。」

  鄭大風將老煙桿擱在懷中,打開酒罎泥封,低頭對著酒罎哧溜一下,如龍汲水,酒水凝聚為一線,自個兒跑到鄭大風嘴中,鄭大風抹了抹嘴,仰頭望向那片雲海,「老趙,你說老頭子有沒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見的景象?有沒有料到我差點就要一鼓作氣叩心關,再撞天門?有沒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門附近的景象,差點就要……」

  鄭大風哀嘆一聲,然後又低頭喝了口酒,突然間眉開眼笑,「說不得老頭子那句話,一開始就是兩層意思,『終生無望第九境』,哈哈,老頭子真是頑皮」

  陰神扯了扯嘴角。

  覺得鄭大風真是不知死活。

  鄭大風好似脖子給人掐住,四處張望,很是心虛,趕緊起身,來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語道:「老頭子,別見怪啊,弟子鄭大風破境成功,卻無法當面跟你講這件喜事,內心愧疚得很,老頭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氣,弟子唯有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鄭大風果真手持香火狀,向遙遠的大驪方向,拜了三拜。

  陳平安很納悶,楊老頭怎麼會教出李二和鄭大風這麼天壤之別的徒弟。

  不過一想到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幾個,同樣是性格迥異,相差十萬八千里,於是陳平安就不奇怪了。

  但是鄭大風在敬香之前有一個古怪動作,陳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鄭大風舉起一條骼膊,伸手在頭頂繞了一下,彷彿那裡藏有三炷香,給他拿手中。

  鄭大風做完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滿身懶散意味地坐板凳,好像真打定主意開始享福了,他盯著陳平安,陳平安跟他對視。

  一個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債卻死活不想還錢的無賴。

  一個像是在說你敢不還錢、我打不死你也煩死你。

  陰神看著這兩位,突然發現自己有點不懂現今的世道了。

  一個嗓音打破僵局,有人掀起簾子,卻沒有立即走進院子,他一手將竹簾高高抬起,一手拎著一壺老龍城最好的桂花小釀,光是那只精美酒壺就能賣一枚雪花錢,唇紅齒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裡還有外人,一時間便有些猶豫不決,站在原地,輕聲問道:「鄭先生我能進來嗎?」

  在少年走入灰塵藥鋪後,陰神就已散去身影。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位同齡人,看得出來是一位純粹武夫,暫時應該還是三境,通過觀察少年言語間的呼吸吐納,以及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筋骨皮肉輕微顫動,以及流瀉在外的血氣精神,這位老龍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較多,許多一口純粹真氣在體內氣府的「巡狩驛路」,似乎不夠寬,且不夠平整。

  陳平安突然有訝異。

  他發現自己竟然在俯瞰別人的武道境界。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躋身武道第四境了。

  鄭大風沒有計較陳平安的神遊萬里,對著少年招手笑道:「知道瞞不過你爺爺,不過不是我說你啊,道賀禮就是一壺范家釀造的桂花小釀?是不是太馬虎了一些,我這個人從來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別講究的,你把酒留下後,麻溜兒范家,找你爺爺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氣了。」

  少年啞然,無奈道:「鄭先生,我是聽爺爺說了這事,偷跑出來送酒的,不是我家長輩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後繼承了那艘桂花島,再準備一份大禮?這壺酒是我從家裡偷來的,頭可別跟我爺爺說啊,我這就給先生去跟家裡討要賀禮去……」

  少年放下酒後,就屁顛屁顛跑了。

  鄭大風沒有阻攔那位風風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氣沉沉、死精死精的陳平安,心想同樣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誠懇,出手大方,好說話,一身的優點,再看看你陳平安,五文錢的舊賬,你能記這麼久,長得還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從少年的言語中,足夠讓陳平安瞭解到很多內幕。

  少年出身於那個跟隨苻家一起押注大驪的老龍城范家,如今拜師於鄭大風,未來會擁有那艘桂花島渡船。

  再加上之前陰神的透露,鄭大風要與城主苻畦做買賣。

  陳平安心中微微鬆了口氣,不管這些大人物的彎彎腸子,自己這趟選擇范家渡船去往倒懸山,應該問題不大了。

  未來老龍城是神仙打架,還是群魔亂舞,是他們需要考慮的事情,陳平安只需要先待在藥鋪耐心等待幾天,然後登上那座桂花島,到達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找到寧姑娘,送出背後那把劍。

  鄭大風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來,你還真去幫我厚著臉皮討要賀禮啊?」

  其實少年到家說什麼,鄭大風根本不在乎,他實在是覺得跟陳平安相處一院,有點無聊,還不如抓個開心果來解悶,省得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關鍵是他一個九境武夫還不好撒野,甚至內心深處還有點晃晃蕩蕩。

  已經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後領突然被人扯住,踉蹌後退,嚇了他一大跳,還以為遇上了刺客,然後聽到了鄭大先生如同響徹心扉的嗓音後,少年嘿嘿一笑,揮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緊張,少年轉身快步跑灰塵鋪子,對幾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幾聲姐姐,又掀開簾子到院子,身後是一陣陣歡快的鶯聲燕語。

  少年打心底喜歡這種氛圍。

  范家大門裡的那些仙子女俠,當然更漂亮,更仙氣,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們看到自己後流露出來的笑意,跟這裡的姐姐們,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對著范家未來家主,一個是對著不知道哪個角落蹦出來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歡後者。

  陳平安給少年搬了條凳子,少年趕忙快步接過,笑道:「謝謝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客氣。」

  然後少年拎著凳子,望向鄭大風,「先生,我該坐在哪兒?」

  鄭大風大手一揮,打趣道:「去門口竹簾那邊坐著,幫忙把風。」

  「好嘞。」

  少年開開心心跑去坐在門口,還是正襟危坐的那種,腰桿綳得挺直,眼觀鼻鼻觀心,雙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上,雖然少年儘量讓自己顯得端莊肅穆,可是一雙眼眸忍不住泛起笑意。清澈得就像嘩啦啦流淌的溪澗,開心會有聲響,不開心也有,而不是那種水深無言,沒什麼貴人語遲。

  陳平安突然之間,有些羨慕這個少年。

  門口少年身上,有一種他一直想要卻求而不得的東西。

  文聖老秀才當初喝醉了酒,被他背著,使勁拍著他的肩膀說,少年郎肩頭要挑著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不要去想什麼家仇國恨,道德文章。

  門口那個少年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做不到。

  鄭大風彷彿察覺到陳平安的異樣情緒,雖然未必知曉確切想法,但是漢子想了想,笑著將那壺桂花小釀丟給范家小子。

  少年燦爛笑道:「鄭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陳平安高高舉起養劍葫,也跟著笑起來,道:「一起喝。」

  那少年楞了一下,使勁點頭道:「那我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對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兒,就叫范二,因為我前邊還有個姐,叫范峻茂,我所以叫范二。好吧,其實有沒有我姐,我爹娘給我取這麼個名字,都挺讓我傷心的。你呢?可以說嗎?」

  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滿臉通紅,咳嗽連連,看來因為這個名字,確實有點傷心。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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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7:44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島之巔

  范家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會在六天後出發,而孫家的山海龜則已經率先出海遠遊,陳平安本想去親眼看一下山海龜的模樣,但是想著老龍城最近人多眼雜,鄭大風又剛剛破境,惹出天大動靜,就告訴自己不要給人添麻煩,把這份好奇心就著酒水一起喝掉了。

  接下來兩天范家少年還是每天過來灰塵藥鋪,拎著桂花小釀跟鄭大風討教武學,鄭大風雖然人不太正經,聊起武道一事,判若兩人,雖然措辭還是有些花俏了點,可陳平安在旁聽著,覺得對於范家少年當下的武道破境,確實大有裨益,說是金玉良言都不為過。只是鄭大風講述的內容,對於陳平安沒有什麼用處,最後心底反而還有點疑問。

  鄭大風不介意陳平安旁聽這些有關三境瓶頸的小打小鬧,甚至巴不得陳平安一個心癢,自己蹦出來,要對范家小子言傳身教,到時候他就樂得輕鬆自在,大可以跑去前邊鋪子,為姐姐妹妹們排憂解愁。只可惜陳平安只聽不說,裝傻扮痴,好像半點不驕傲自己的武道四境,這讓鄭大風怨念更深,瞧瞧,一個比入定老僧、坐忘道人還穩得住的少年,要他風流不羈的鄭大風如何喜歡得起來?

  如果不是陳平安算是他的大半個傳道人,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壺桂花小釀,鄭大風早就要讓陳平安捲鋪蓋滾蛋,趕緊離開這間春光滿溢的藥鋪,搬去范家府邸那邊當你的貴客,只管在那邊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

  這天范二聽完了鄭大風的疑難解惑,漢子已經火急火燎去鋪子跟女子調笑,少年便跟陳平安閒聊起來,兩個同齡人坐在屋檐下乘涼。

  跟已是一家之主、身負重擔的孫嘉樹相比,孫嘉樹言行舉止滴水不漏,讓人生出如沐春風之感,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許多,但是也不是那種全然不知民間疾苦的那種天真,少年聰明,開朗直爽,而且家教極好,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取名字這件事上,就看得出來。

  每當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都是滿滿的欽佩,要知道他與姐姐是同父異母,何況生在豪門富貴之家,可范二對那位身為范家主婦的「大娘」,一樣特別親近,總說自己親生娘親太嬌慣著自己了,好是好,可就是擔心自己會長不大,大娘對自己從來都是寵溺但也講規矩,對錯分明,讀開竅了,習武有成了,待人接物做得好了,大娘都會嘉獎,說好在哪裡,但是做錯了事,大娘也會把自己當做一個大人對待,絕不會訓斥喝駡,而是心平氣和與他講道理,所以范二發自肺腑地敬重這位大娘。

  少年范二願意對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大驪少年陳平安,說著這些獨屬少年的開心和憂愁。

  陳平安就安安靜靜傾聽范二的訴說,聽得津津有味,范二起先還怕陳平安覺得煩,後來見陳平安是真心喜歡,范二便會忍不住要多喝幾口酒。

  陳平安後來也跟范二說了許多家鄉龍泉的事情,聊了他當窯工燒炭、上山下水的事情。

  范二緊隨其後的問題,往往都很天馬行空,「陳平安你還要吃土啊?有米飯那麼好吃嗎?不管了,只要能扛餓就行!不然你教教我,哪些泥土更好吃些,以後我在家受罰挨餓之前,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

  「你能從頭到尾就靠自己一個人,燒出一件瓷器嗎?陳平安,以後我成人禮的時候,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酒杯茶盞這種小東西就行了,不用太講究,有個能讓人認得出是啥的粗胚模樣就成,我好跟人顯擺,說這是我朋友親手做的,他們一定吃癟,眼饞死他們。」

  「天井是什麼東西?颳風下雨下雪的天氣,咋辦?那天井對著的池子,裡頭能養魚龜蝦蟹嗎?」

  陳平安一一答范二,最後笑著說了一句最讓范二高興的話,「我有個好朋友叫劉羨陽,現在可有出息了,已經一個人去了婆娑洲那麼遠的地方,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以後介紹你們倆認識啊。」

  范二就在那邊小雞啄米,滿臉期待。

  他已經開始盤算將來有一天陳平安帶著劉羨陽登門做客,要如何安排他們倆的住處,每天喝什麼酒吃什麼菜,去老龍城哪兒玩。

  之後范二缺了一天沒有來灰塵藥鋪。

  這天暮色裡,藥鋪早早打烊關門,陳平安和鄭大風在後院正房,吃著一位婦人做的一桌子飯菜,鄭大風倒是想要憑藉自己的姿色,讓那位姐姐不收錢,好讓他在陳平安面前漲漲面子,沒奈何婦人六親不認,斬釘截鐵,一顆銅錢不可少。

  鄭大風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菜喝酒兩不誤,隨口問道:「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沒的,有意思?」

  陳平安細嚼慢咽對付飯菜,放下筷子後,「有意思。」

  鄭大風嗤之以鼻,可最後還是忍不住主動開口,「我離開驪珠洞天才這麼點時間,你就撈到了這麼多寶貝?咋來的,給說道說道?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運來的?」

  陳平安頂了一嘴,「跟你不熟。」

  鄭大風斜眼道:「跟范二就熟了?」

  陳平安說道:「比你熟。」

  鄭大風呲牙咧嘴,「老頭子願意把珍藏已久的初一賣給你,對你是真不差。」

  陳平安這次沒有反駁什麼。

  既然破功先開了口,鄭大風就不要啥面子了,又問,「跟孫嘉樹那個聰明蛋分道揚鑣啦?」

  陳平安點點頭。

  鄭大風笑道:「這個孫子很有錢的,不挽一下?跟他成了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以後到了老龍城,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

  陳平安搖頭道:「也就那樣了。」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補充道:「孫嘉樹人不壞,就是有些事情,不夠厚道,我如果是商人,不太敢跟他做大買賣。因為他這種人,對誰有都有個估價,大致值多少錢,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生意,孫嘉樹一清二楚,如果說到最後,再好的關係,也就只是生意而已,誰能保證他不把人賣了掙錢?但是我可能看錯了他,誤會了他,可不管怎麼樣,孫嘉樹如何,跟我是沒關係了。」

  鄭大風笑道:「他沒你想得那麼簡單,當然也沒你想得那麼差勁。以後這個人,會挺了不起,你今天錯過了他,既是孫嘉樹的損失,也是你小子的損失。你要是不信,咱們走著瞧。」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錢財上的損失?」

  鄭大風一條腿踩在長凳上,「不然?天下熙攘,圖個啥?名,不是錢?修為,不是錢?都是錢。」

  陳平安笑道:「只是錢,那就更沒關係了。」

  鄭大風知道陳平安的言下之意,捨不得錢,也最捨得錢,看似矛盾,實則不矛盾,歸根結底,每個人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腳下大道,在於左右雙腳的平衡,只要做到這一點,哪怕蹦跳著前行,一樣能夠走到衆山之巔。

  曾經並肩同行,又分道而行,未必就是陳平安和孫嘉樹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就只是不同路而已。

  事實上,關於眼前少年的心性,鄭大風看得很透徹,不過人之砒霜我之甘飴罷了,李二喜歡,他就不喜歡,可不喜歡歸不喜歡,不得不承認,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自有其道。再者,天底下有幾人可以做他鄭大風的傳道人?

  老頭子可以做,但是不願意,只承認師徒關係,不想要在道這個字上琢磨更多。

  陳平安未必願意,可世事無巧不成,就是這麼有趣。

  鄭大風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些深遠處的景象,有些已經近距離親眼看到,有些暫時離著還有點遠,漢子便有些慵懶乏味,決定結束這場還不如一桌子死鹹死鹹飯菜有滋味的對話,說道:「欠你的五文錢,在你坐上桂花島之前,我一定還你,肯定公道。這次我破境,也會跟你一並結帳。既然老頭子沒說清楚護道人一事,我又沒覺著是你的護道人,那我就當沒這事,最少跟你陳平安是如此。」

  陳平安沒意見,點頭答應。

  鄭大風拿起老煙桿,開始吞雲吐霧,抽旱煙久了,習慣成自然,覺得還挺不錯,難怪老頭子好這一口。

  鄭大風眼神恍惚。

  當初破開雲海,鄭大風差一點就要去做一天之內連破兩境的壯舉,然後鄭大風看到了雲海之上的一幕風景。

  讓他打消了念頭。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間,需撞天門,自然可見天門。這不奇怪,但是鄭大風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天門,與任何一位已經躋身十境的武道前輩,絕不相同。

  那道天門,的的確確出現了。

  但是不止有天門而已。

  鄭大風看到了天門一根通天大柱之上,有一個面容模糊的神將,披掛一副如霜雪般的莊嚴鎧甲,神將被一把劍釘死在天門柱子上,金黃色的血液,塗滿了天柱。

  鄭大風當時仰頭望著那具凄慘屍體。

  有一個瞬間,彷彿那具神將屍體活了過來,在與他鄭大風凝視,神將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一個字。

  走!

  鄭大風那一刻差點就要肝膽崩裂,魂飛魄散,更差一點就要淪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憐蟲。

  當時苻畦的出現,幫助鄭大風掙脫了那種束縛,而此刻陳平安的問話,打破了鄭大風的思緒。

  「鄭大風,我的三境,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出來的,范二既然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你為什麼不幫他?」

  鄭大風直楞楞看著眼前這個傢伙,笑出聲,「你覺得范二的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

  陳平安皺眉道:「難道是『很不好』?」

  鄭大風差點被一口旱煙活活嗆死,大笑道:「不好個屁!不提我鄭大風,師兄李二,當然還有那個藩王宋長鏡,按照寶瓶洲武夫的正常水準來說,范二的底子從一境到三境,打得已經夠好了,而且范二本身就是個武道天才,你小子竟然說不算好?那寶瓶洲的純粹武夫,都可以拿塊豆腐撞死自己算了,不然用娘們的腰帶上吊自殺也行。」

  陳平安將信將疑,總覺得這個傢伙是在推卸責任,一天到晚想著跟藥鋪女子嬉皮笑臉,不願多花心思在范二身上。

  鄭大風笑眯眯道:「如今還得再加上一個你,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李二當初的三境底子,可能比你都要差一點。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只是三境出色而已,李二的九境底子,堪稱世間最强,我的八境也差不多。奇了怪了,誰有這麼大本事,能用拳頭把你打出先前那麼個三境?總不可能是李二給老頭子喊驪珠洞天,手把手教你?」

  陳平安搖頭道:「是其他人。」

  鄭大風這次是真好奇了,旱煙也不再抽,「到底那人是怎麼錘煉的體魄神魂?」

  陳平安臉色微變,光是想一下落魄山竹樓的境遇,他就覺得糟心。

  鄭大風笑道:「隨便說說,你只要大致聊一下,之前所有買賣之外,我就再送你一本最入門、但是被譽為『最沒錯』的武道劍譜,當初是老頭子從一位生前是劍修的陰神那邊要來的,我和李二,還有李柳三人都學過,只是對我最沒有意義,老頭子主要還是為了李柳,對你陳平安則未必無用。」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淬煉體魄神魂,就跟搗糯米打麻糍差不多,信不信由你,就這麼簡單,不過後邊我還要做點事情……」

  說到這裡,陳平安雙指粘在一起,指向自己的骼膊,「然後自己給自己剝皮,抽筋,一寸一寸慢慢來,眼睛不能眨一下,不用徹底剝掉皮膚,也不用抽斷筋,每次都有人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結束,之後就給人扛著去泡藥桶,傷口很快就可以痊癒。」

  鄭大風問道:「總共幾次?一兩次?三四次?」

  陳平安咧嘴一笑,「每天都要做,一雙手數不過來。」

  鄭大風先是一臉匪夷所思,然後捧腹大笑,「好好好,就沖你小子吃了這麼多苦頭,老子想一想就開心得不行,那部劍譜頭我整理好,保證不動任何手腳,完完整整送給你便是!」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這人夠無聊的。

  不過想想也是,不無聊的話,能開這麼間每天不掙錢光賠錢的藥鋪?

  鄭大風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聲,「范二的先天底子不比你差,但是心境上,到底是大家少爺,磨礪得少了,所以體魄神魂一體的武道根本,說句不好聽點,相比我們,仍然屬外强中乾,經不起你這般的折騰打熬,否則會碎的。」

  鄭大風雙指捏住酒桌上那只杯子,瞬間化作齏粉。

  鄭大風淡然道:「武道要緊?還是命重要?」

  陳平安開始起身收拾碗筷。

  鄭大風心情沉重起來。

  因為他突然發現,當初陳平安本命瓷打碎一事,水很深,比想像中還要深不見底。

  沒來由的,看著少年嫻熟疊放碗碟,鄭大風有些可憐他。

  陳平安?

  除了姓氏沒什麼字好像取反了吧?

  鄭大風隨口問道:「陳平安,你模樣隨誰,你爹還是你娘?」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聽老街坊說隨我娘親多一些。」

  然後陳平安瞥了眼鄭大風,「反正隨誰,都比你長得周正。」

  鄭大風沒好氣道:「滾滾滾,收拾你的菜盤子去!」

  對這個小子,老子果然就不該有那份惻隱之心。

  之前在那座老龍城東海之濱的登龍台,城主苻畦去往雲海查探異象,久久未歸,那位在海邊結茅修行的金丹境供奉,離開修道之處,來到少城主苻南華身邊,苻南華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順著老人的視線,看到遠處緩緩走來一位橫劍於身後的男子,氣態閒適,就只像是一位遊覽至此的外鄉人,苻南華看不出對方深淺,輕聲問道:「此人修為很高?」

  金丹老者能夠單獨一人幫助苻家坐鎮登龍台,戰力相當不俗,兩件法寶攻守兼備,在整座老龍城都是名列前茅的强者,老人此刻臉上的神色絕不輕鬆,沉聲道:「想來極高。」

  苻南華有些震動,這話說得很有門道,不在極高二字,而在「想來」之上,這意味著一位金丹境大佬都看不出對方的真正實力,而且境界比起老人的第九境金丹境,只高不低。最可怕的是那位不速之客,帶著劍,一旦是劍修,哪怕只是金丹之上的元嬰境,一位十境劍修的殺力,可想而知。

  苻南華再問道:「來者不善?」

  金丹境搖頭道:「不太像。」

  那人悠然走來,全然不顧老龍城苻家訂立的禁地規矩,直接跨過那座無形的雷池陣法,走到老人和苻南華身前,男人雙手手肘抵住身後橫放的劍鞘上,笑道:「我叫許弱,來自大驪,如今正在你家做客。」

  苻南華恍然,當初渡船落在符城,自己沒有資格去迎接父親苻畦和大驪貴客,家族裡只有寥寥數人「接駕」,苻南華不敢在這種大事上自作聰明,既然父親不願他露面,肯定有其深意,就只好乖乖裝聾作啞。但是許弱的大名,苻南華早有耳聞,不是什麼大驪許弱,而是墨家許弱,現在聽到此人自報名號後,他趕緊壓下心中激蕩漣漪,立即作揖行禮,「苻南華拜見劍仙前輩。」

  許弱笑著抱拳還了一禮。

  苻南華直身後,轉頭對金丹老者笑道:「楚爺爺,沒事了。」

  不曾想老人在錯愕之後,作揖之禮,比苻南華這個小輩更加虔誠,竟是久久不願起身,「中土神洲翠微楚氏不孝子孫楚陽,替家族拜謝許大俠的救命之恩!」

  許弱啞然失笑,當年翠微楚氏的那樁禍事,當年他不過是路過,隨手為之,替楚氏擋下了一座山上宗字頭仙家的糾纏不休,擺擺手道:「不用這麼客氣,我只是恪守墨家宗旨。」

  老人仍是沒有起身,顫聲道:「大恩即是大恩,若非許大俠出手相救,楚陽便真成了喪家之犬,以後便是想要認祖歸宗,也成了奢望。許大俠古道熱腸,自是不會將這種事情放在心頭,楚陽卻絕不敢忘恩負義!」

  許弱無奈道:「心意我領了,你總這麼彎著腰,也不是個事。」

  只看面相比許弱要年長一輩的金丹老人,收起那份大禮,望向那位能夠將名山大川融入劍意的强大劍仙,笑道:「不曾想能夠在寶瓶洲遇見許大俠,楚陽在此結茅枯坐數十年,心裡頭那點對苻家的憋屈怨氣,今天算是徹底沒了!」

  苻南華有些哭笑。

  不愧是老龍城金丹第一人,脾氣真是臭,還不如何念恩情!

  無奈之餘,苻南華又是百感交集,金丹楚陽早年遊歷到老龍城,何等跋扈,因為一件小事,與一個老龍城大姓家族起了間隙,打得翻天覆地,楚陽一人力戰群雄而不落下風,到最後還是苻畦親自出手,先親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再丟出一座金山銀山,又讓出登龍台這處風水寶地,才讓楚陽捏著鼻子成為苻家供奉之一,哪怕苻家如此誠心誠意,楚陽照樣跟苻家坦言,以後苻家任何恩怨,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他楚陽都不會出手,若是苻家誰膽敢挾恩圖報,別怪他楚陽翻臉不認人,最後苻家還是得捏著鼻子點頭答應。

  可這麼一位有望成為地仙的金丹修士,此時此刻,跟苻南華年少時面對高深莫測的楚陽,心態如出一轍。

  苻南華突發奇想,這位墨家豪俠,會不會也有他由衷仰慕的人?會不會也要在遇上那個人的時候,心甘情願以晚輩自居,抬頭望之?

  苻南華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想像那一幕。

  許弱不與金丹老者客套寒暄,徑直走向登龍台。

  楚陽連出聲提醒的意思都沒有,苻南華想要開口,但是很快就將那些言語咽肚子。

  隨著老龍城雲海驟然下墜,苻畦很快就返此地,出現在苻南華身旁,看著登高而上的許弱,這位老龍城城主沒有絲毫不悅,而是帶著苻南華直接城,金丹老者與苻畦點頭示意,便也返海邊茅屋,繼續潛心修道。

  苻畦如此放心許弱接近少女稚圭。

  不單單是自知阻攔不了一位享譽中土的劍仙,更因為許弱的墨家身份。

  墨家遊俠行走天下,這本身就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許弱走到大半,少女已經走下登龍台,素雅清爽的婢女裝束,乾淨秀氣的臉龐,不再滿臉淌血,眼眸金黃。

  兩人在半路相遇,許弱停下腳步,跟隨少女一起往下走去,輕聲提醒道:「落在某些儒家聖人眼中,你登上此台,就是在挑釁規矩。」

  少女在許弱面前,不知為何沒有在驪珠洞天和大驪京城的種種掩飾,臉色冰冷,「既然我能活著爬出那口水井,還能活著離開驪珠洞天,就說明我活著這件事,早就是四方聖人默認的,登不登上這座高臺,重要嗎?」

  不等許弱說什麼,稚圭已經自問自答,「我看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許弱哦了一聲,不再有下文。

  少女笑道:「當年諸子百家,唯獨你墨家……」

  許弱瞬間推劍出鞘兩寸,整座登龍台都被一條無形的大江之水環繞包裹,聲勢浩大,以至於原本洶湧撞向岸邊的一股大海潮水,都自行退去。結茅修行的金丹老人猛然睜眼,又迅速閉上眼睛。

  少女嘖嘖笑道:「你的劍術是很高明,而且可以更高,但是這氣魄嘛,真比不得你們墨家祖師呀。」

  許弱皺了皺眉,「差不多就可以了,得寸進尺不是好事,這裡終究是浩然天下。」

  少女眯起眼,撇撇嘴道:「對呀,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兒就是一座古戰場遺址,遍地屍骸,堆積起來比中土大岳穗山還要高,鮮血比你引來的這條大瀆之水本體還要多。」

  許弱停下腳步,破天荒有些怒氣,「山崖書院齊先生就沒有教過你?!」

  少女腳步不停,步伐輕靈,「教了啊,他最喜歡說教,只是我不愛聽而已。」

  許弱之後沉默跟隨,在少女踏出最後一級臺階的瞬間,氣勢磅礡的江水劍意消散一空。

  信手拈來,隨心所欲。

  許弱當初對峙剛剛躋身玉璞境的風雪廟魏晉,同樣是推劍出鞘些許,以高山劍意抵禦魏晉的那一劍,看似旗鼓相當,顯而易見,許弱遠遠沒有傾力而為。

  其實許弱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完整拔劍出鞘了。

  當初在大驪王朝的紅燭鎮,許弱遇上了那個戴斗笠的男子,兩人在喝酒的時候,許弱想要向男人請教一劍,但是那人只是笑著說,你不要揮霍了一劍鞘的精氣神,繼續攢著吧。

  許弱當時就知道自己與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

  如果不是受限於墨家門生的身份,許弱也很想去往劍氣長城。

  那堵長城牆頭上的劍仙,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劍仙,根本是兩事。

  許弱如何能夠不心神往之?

  要不然借此機會,去趟倒懸山?

  許弱心中一動,覺得似乎可行。

  但是瞥了眼少女的背影,許弱嘆息一聲,還是算了吧,眼前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可不是省油的燈。

  而且她的年齡真不算小了。

  許弱再次停下腳步,好像沒了護送她到苻家的意思。

  少女轉頭望去,有些奇怪。

  許弱始終站在原地。

  少女只當是他的劍仙脾氣上頭,不願意搭理自己,她反正無所謂,很快回頭,繼續前行。

  許弱最後乾脆轉身,返回登龍台,走到最高處,這裡曾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登陸地點,然後一路向北逃竄,開闢出那條走龍道,最終隕落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沒能入海跨洲去往俱蘆洲。

  許弱不知道這一次,自稱王朱的少女能夠走多遠。

  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在今日黃昏起航。

  范二專程跑來為陳平安送行,兩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馬車一起去往老龍城外。

  鄭大風應該是昨夜留了一隻包裹在陳平安屋門口,就隨手丟在那邊,然後這位掌櫃早餐不吃,日上三竿也在蒙頭大睡,打定主意要一覺睡到飽,期間沒有理睬范二的敲門和陳平安的道別。

  桂花島在內老龍城六艘跨洲渡船,都不在孫家那條城外大街的盡頭,而是在最南邊一座孤懸海外的大島之上,需要換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島嶼,距離寶瓶洲陸地的「龍頭」老龍城,有三十多里遠。

  在岸邊停船,又有范家馬車等候多時,兩個同齡人坐在車廂裡,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隻錢袋,遞給陳平安,輕聲道:「家裡管得緊,我沒啥錢的,陳平安,真不騙你,可不是我范二小氣啊。這幾顆金元寶都是我的壓歲錢,這還是因為錢少,是一些熟悉長輩偷偷給的,加上又不是什麼山上神仙的雪花錢小暑錢什麼的,爹娘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還有這兩壺桂花小釀酒,你帶著路上喝,駕車的馬爺爺幫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裡頭,到了桂花島那邊,他會偷偷拿給你的。因為鄭先生說了話,咱家桂花島出海之後,肯定好好款待你,不缺這點酒水,可還是那句話嘛,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不一樣的。」

  陳平安搖頭道:「錢我就不拿了,酒我肯定收下。」

  范二有點傷心鬱悶,「為啥?你也不是那種嫌錢少的人啊?咱們這樣的朋友之間,不都講究一個千金散盡眼不眨嗎?我這一路上,其實挺心疼的辛辛苦苦,攢了五六年呢。」

  陳平安輕輕撞了一下少年肩頭,壓低嗓音問道:「老龍城有花酒不?以後咱們歲數大一些」

  范二眼睛一亮,立即懂了,「放心,我這兩年再多攢一些金元寶啊。」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說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花酒,這要是都沒喝過一次,就不配稱酒仙范二,咱們到時候只喝酒啊。」

  范二鄭重其事道:「必須的!」

  遮掩老龍城視野的大島之外,原來還有一座島嶼,島上亭臺樓閣連綿起伏,滿山桂樹,芬芳怡人。

  兩座島嶼之間,海中有一條寬闊道路銜接,衆多豪奢馬車只能停馬於道路這一頭,可兩位少年這輛馬車卻能直往桂花島渡船那邊,惹來許多詫異視線,只是當有練氣士認出那位駕車的老車夫後,便不敢再埋怨什麼。

  馬車緩緩停下,陳平安和范二走下馬車,范二苦著臉道:「陳平安,我就不送你上船了,這段時間偷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釀,他好不容易瞞著大娘藏下的酒,全給我偷沒了,今兒去肯定要罰我去祠堂……」

  陳平安趕緊說道:「你千萬別吃泥土,之前騙你能當飯吃,是我開玩笑的。」

  范二呆若木雞,哭喪著臉道:「我昨夜挖好了兩斤多藏床底下呢,白挖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從慈眉善目的老車夫手中接過兩壺酒,倒退著走向桂花島,對范二笑道:「走了啊!」

  范二使勁點頭,揮手告別,好像記起一事,大聲喊道:「陳平安,我覺得你這個名字挺好的,跟我差不多,爹娘取名字的時候,都走心了!」

  陳平安臉一黑,轉身跑向上島的山路。

  范二有些得意,「讓你騙我泥土能當飯吃。」

  范二轉過身,對老車夫笑道:「馬爺爺,走,直接去家裡的祠堂!」

  少年覺得自己這次極為氣概豪邁,看來那些酒沒白喝,沒白偷,已是渾身的英雄膽!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說道:「范小子,你爹說了,這次不用去祠堂受罰。」

  范二雙手抱頭,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懊惱。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爺,又看了眼那個已經在桂花島上的草鞋少年,沒來由覺得今天天氣格外好。

  陳平安登山而行,好像每走一步,就離那位姑娘近了一步。

  所以越來越腳步如飛,一直到走到了桂花島之巔,環顧四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故意憋著這口氣。

  因為陳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樓老人在崖畔說的一句話。

  「這一口氣吐出之時,要叫天地變色!要叫神仙跪地磕頭,要叫世間所有武夫,覺得你是蒼天在上!」

  然後陳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國老劍聖說的一句話。

  如果有一位姑娘對你說,陳平安,你是一個好人哈哈,你倆關係鐵定黃了!

  陳平安頓時有些泄氣,直撓頭。

  最後他想起了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陳平安蹲下身,開始喝悶酒,忍不住嘀咕道:「陳平安你似不似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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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0 00:48:09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八章 群山之巔,上有武神

  陳平安腰間掛了一枚桂樹製成的木牌,正面刻著一句怪話,「生於明月裡,人間次第開」,反面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貴客,也挺奇怪,而且這枚范二親自送給陳平安的桂樹木牌,還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蠅頭小字,這肯定范二的手筆,一個會偷偷往床底下藏兩斤泥土的傢伙,做得出這種事情。

  很快有人露面迎接陳平安,姍姍而來,行走之間,絕無半點妖嬈誘人的意味,是一位中年婦人,雖然不過中人之姿,但是氣質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陳平安觀其氣象,應該是一位中五境的練氣士,她自稱是桂花島的掛名管事之一,笑言占著年紀大的便宜,陳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陳平安便喊了聲桂姨,說這趟去往倒懸山,多有麻煩。

  婦人微笑搖頭,「我們這些生意人,有貴客臨門,從來不會覺得是什麼麻煩事。」

  她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木牌,解釋道:「憑藉咱們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陳公子在桂花島購買任何東西,一律七折。」

  然後婦人忍俊不禁,笑意多了幾分親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給我這個當姨的,所以陳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陳平安雖然點頭,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別一見鍾情的心儀物件,這趟跨洲遠遊,就不要購買任何東西了。畢竟別人把你當朋友,你也得把別人當朋友。所以真正的朋友之間,做買賣,實在不是陳平安的擅長,因為很難拿捏那個分寸火候。

  婦人桂姨領著陳平安走向一座名為桂宮的高門大宅,一路為少年介紹桂花島的風土人情,專門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說一定要多嘗嘗,陳平安的獨棟小院就有,不用客氣,只管跟那位擔任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陳平安沒有拒絕,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笑道:「喝酒我喜歡。」

  婦人瞥了眼那枚「朱紅色酒葫蘆」,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島上有上千棵桂樹,山巔那棵參天古木的祖宗樹,歲數比老龍城還大,是中土神洲的某位農家仙人親手栽下,桂花島能夠成為一艘跨洲渡船,歷經千年而無損,甚至隨著山上桂樹的樹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獨特手法添土,桂花島還會緩慢成長,都要歸功於那棵祖宗桂花樹,而范家售賣的桂花小釀,之所以天價,依然是有價無市的行情,也因為釀酒的桂花,取自千歲高齡的老桂,寶瓶洲與老龍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賈,偶有購得,往往用以送禮或是獨飲。

  過了桂宮大門,婦人帶著陳平安一路穿廊過道,庭院並不顯得富麗堂皇,竟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樣式,婦人最後領著陳平安到了一座叫「圭脈」的院子,看到陳平安仰頭多看了幾眼,解釋道:「桂花因為葉脈如同儒家禮器裡的圭,所以稱為桂,這座院子,雖然占地不大,卻是桂花島靈氣最為充裕的好地方。」

  陳平安覺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練氣士,靈氣厚薄並無意義,這麼一個洞天福地,還不如讓別人花錢入住,便試探性說道:「桂姨,我是純粹武夫,給我住太浪費了,我換一處院子吧?」

  婦人柔聲笑道:「不是錢的事情,陳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爺的關係,哪怕以後此地成為公子的獨有小院,桂花島不再對外人開放,我都不覺得意外。」

  這兩句話一下戳中陳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陳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這座雅致寧靜的圭脈小院。

  院中早有一位貌美少女等候,亭亭玉立,氣質偏冷清,哪怕只是安靜站立,都站得極有風韻,但是見到婦人和陳平安後,她立即對著陳平安展顔一笑,嫣然道:「陳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古書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後就由我來照顧公子的飲食起居。」

  清冷少女這一笑,頗有我花開來百花殺的風情。

  陳平安有些拘謹,下意識抱拳還禮,「以後就有勞金粟姑娘了。」

  然後他有些失落,摘下酒壺迅速喝了口酒。

  婦人擅長察言觀色,敏銳察覺到少年的一絲變化,卻也沒有深思,世間百態,少年有些心事,也實屬正常。

  婦人告辭離去,但是在門口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位駕車送兩人前來桂花島的范家老車夫,婦人笑問道:「是范小子還有叮囑要交待?」

  老車夫面對這位桂姨,似乎相當禮敬,搖頭笑道:「是受家主所托,與陳公子一起去往倒懸山,在此期間,我恐怕要住在圭脈小院。」

  桂姨眼神訝異更濃,問道:「需要金粟住在別處嗎?」

  老車夫點了點頭,「最好是這樣,讓她挑一個近一點的院子,每天送些飯菜過來就行,其餘事宜,無需操心。」

  桂姨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多說什麼,轉頭跟臉色如常的金粟打了聲招呼,一起離開。

  老車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還得叨擾桂夫人一件事,讓山頂的那株祖宗桂樹,分出一些樹蔭在圭脈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窺探。」

  桂姨點了點頭,在桂花島上,摘得百餘位桂花小娘頭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老車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脈院子後,一陣清涼山風吹拂而過此地,同時有樹蔭籠罩院落,只是一閃而逝,之後就依然是陽光燦爛。

  被范二稱呼為馬爺爺的老車夫面朝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叫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劍修,但是天賦不高,殺力不强,哪怕對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陽,一樣不是他的對手。這次我馬致是受家主所托,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塵藥鋪鄭先生所托,要我來陪陳公子試劍。」

  陳平安一聽到鄭先生,就知道這應該是鄭大風的酬勞報答之一,便在這座小院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著點頭,「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廂房,今天陳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島,否則明天開始試劍,陳公子就未必有這樣的閒暇時光了。」

  老人走向一間側屋,關上門後,笑道:「如果鄭大先生不是開玩笑,那麼這回范家桂花島的待客之道,有點誇張啊,那個少年武夫當真扛得住?我馬致在金丹同輩劍修之中再不濟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劍修啊。」

  說到這裡,老人氣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餘的墨色飛劍,它現世觜之後,開始縈繞老人緩緩飛旋,劍氣濃厚,拖曳出一條條黑色流螢。

  滿室森寒劍氣,盛夏時分的暑氣,瞬間點滴不存。

  陳平安住在面對院門的正屋,關上門後,這才小心翼翼打開當初鄭大風丟在門口的包袱,有一本還帶著新鮮墨香的書籍,刊印精良,書名為《劍術正經》,極有可能是鄭大風通過范家的人脈關係,找了家信得過書坊,由他親自刊印成冊,僅是映入眼簾的書名四字,極見功力,實在無法跟吊兒郎當的鄭大風聯繫在一起。

  這本《劍術正經》之外,還有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錢袋,掂量了一下,錢幣數量不多,十數顆,陳平安誤以為是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結果打開一看,嚇得陳平安趕緊捂住錢袋,竟是一袋子能讓穀雨錢喊大爺的金精銅錢!金精銅錢何等珍貴,陳平安無比清楚,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是怎麼到手的?就是一枚枚金精銅錢輕飄飄丟出去的結果!

  陳平安甚至沒有清點數目,沒有辨認金精銅錢的種類,是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還是三者皆有?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後只剩下一塊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沒有任何篆刻雕飾,就只是方方正正的簡單玉牌,但是質地細膩,摸上去如同世間最好的綢緞質感,一看就是很好的老東西,到底有多好,以陳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陳平安打開信封,信上筆跡,果真與《劍術正經》書名相同,必然是鄭大風的親筆手書。信上幾件事說得簡明扼要,這部劍經,道不高,但已是武學的頂點,所載劍術,全是返璞歸真的招式,很適合陳平安這種一根筋的人來研習苦修。十五顆金精銅錢,是償還五文錢。

  至於那塊玉牌,鄭大風在信上只說了三個字,咫尺物。

  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任何介紹,淵源來歷,如何使用,隻字不提。

  但哪怕只有這三個字,分量就已經足夠。

  少年崔瀺當初遠遊大隋,這位大驪國師隨身攜帶,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鄭大風說馬致陪他試劍,只是三筆買賣的一點小彩頭,是為了讓陳平安更好適應劍氣長城對一名純粹武夫的無形「壓勝」,所以金丹劍修馬致,到時候會祭出本命飛劍,既是指點劍術,也能教會陳平安如何對敵一位中五境劍修。

  聊到這件事,鄭大風變得有些不吝筆墨,還加了幾句類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但是陳平安哪怕只是拿著信,看著那些文字,就能想像鄭大風寫信之時滿臉賤兮兮的賊笑。陳平安心知肚明,是鄭大風聽說了自己的三境磨礪,所以沒打算讓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計這會兒鄭大風在灰塵藥鋪正偷著樂,一想到他陳平安要在桂花島吃盡苦頭,那傢伙接下來一定喝涼水都像是在喝酒。

  否則老劍修不會讓陳平安今天就逛完桂花島。

  鄭大風挖的這個坑,陳平安不得不跳。

  收好劍經,以及玉牌,咫尺物一樣可以放入方寸物。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神誥宗賀小涼,她的方寸物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謂琳琅滿目。

  但是想起這位第一印象原本極好的道姑仙子,陳平安現在心頭唯有濃重的陰霾。

  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出門去遊歷桂花島。

  從山頂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腳還有諸多練氣士在陸續登船。

  收起視線,陳平安平視望向遠方,三面皆是海水無垠的壯麗景象,讓人心曠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陳平安記起一事。

  關於最强二字。

  竹樓崔姓老人說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强三境。

  不是寶瓶洲。

  之後鄭大風在閒談之中,提及此事,也說李二曾是底子最為雄厚的最强九境武夫,只不過如今躋身第十境,陳平安猜測李二暫時應該就失去了最强二字。

  陳平安眺望遠方,聽崔瀺說這座浩然天下極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寶瓶洲、俱蘆洲、皚皚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衆星拱月,圍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數個大王朝,大驪唯有吞並半座寶瓶洲,版圖才能與它們媲美。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一個問題。

  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天底下存在嗎?

  少年崔瀺當時嘿嘿一笑,沒有給出答案。

  ————

  金甲洲。

  一處靈氣稀薄到了極點的古戰場廢墟,一座座「生前」高達數十丈、百餘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無一幸免,綿延開去,如同一條支離破碎的山脈。

  此地就成了一洲練氣士的天然禁地。

  經常有一陣陣毫無徵兆的罡風席捲天地,對於地仙金丹之下的中五境練氣士而言,無異於刀鋒削骨。

  在一座最為巍峨雄壯的倒地殘破佛像處,似乎倒地之前是拈花而笑的佛陀神像,在轟然倒地之時,骼膊齊肩而斷,整條手臂橫在大地之上,佛陀手指所拈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翹起一指,指向天空,僅是一指就高達十數丈,可想而知,這尊神像在完好無損的情況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位赤腳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雙眼緊閉,雙手掐訣,迎風而立。

  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間隨處可見的一位小姑娘。

  有罡風來襲,如潮水撞向這根佛像手指和屹立於指尖的少女。

  少女沒有睜開眼眸,只是嘴唇微動,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輕聲道:「開。」

  罡風一分作二,如同被人當中劈開,從佛像手指兩側呼嘯而過,唯有絲絲縷縷的漏網之魚,成功拂過了少女臉頰,瞬間在她臉上割裂出一條條血槽,但是剎那之間,少女容顔就恢復如初。

  風吹過少女,帶走蘭花香。

  ————

  俱蘆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巔,山勢如錐刺天,唯有山頂是一處圓形窪地,碗口狀,如一口水井,深不見底,卻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在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位全身不著一縷的魁梧漢子,單手托住腮幫,盤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語,四周全是滾動的火焰岩漿,熱浪翻天,男人渾然不覺。

  男子天生重瞳。

  他有些愁眉苦臉,喃喃道:「這金身境門檻有點難破開啊,還得怪自己吃了太多靈丹妙藥,兩百斤?還是三百斤?看來等到躋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把那玩意兒當飯吃了。別的不說,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煩,傳出去真是有損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淩厲飛劍無聲無息地從井口那邊刺下,魁梧男子癱軟在地,頽然滑入火海之中。

  那把與山下劍客大小無異的本命飛劍,猶不罷休,在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飛掠,無數滾石墜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蘆洲的別處,以這把飛劍的主人修為,和本命飛劍的鋒銳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岳都穿透了。可是在此地,飛劍切割井壁石塊,卻極為受阻。

  有一位背負長劍的長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劍刺中重瞳男子後,老人嗓音如雷鳴響徹井底,「終於找到你了,你這個挨千刀的王八蛋!別裝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沒關係,是你自己選擇這處逃無可逃的死地,葬身於此後,落得個屍骨無存,你一身罪孽說不定還能減輕幾分。」

  老者伸出並攏雙指,繞到肩後,輕輕在劍柄一抹。

  佩劍出鞘,沖入雲霄,然後急速下墜,從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當長劍鑽入火海岩漿之中,轟然巨響,濺起數丈高的火焰浪花。

  火海之中,隱約之間有模糊身影迅猛游曳,那把長劍如同魚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腳四方,各有一人在緩緩登山,有老道人在一塊塊山石上張貼一張張符籙,有僧人雙手結印,然後輕輕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沒有盡頭的畫卷,從山腳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鋪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筆,在對著地面揮毫潑墨,寫下一句句儒家聖人教誨。

  山頂老人在試圖以雙劍斬殺凶人之餘,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劍修,追殺一個尚未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樁樁慘事,不單是他的宗門禍事,還有山上山下無數枉死之人,這位金丹劍修心中怒極,怒容道:「你這種殺人只為取樂的傢伙,死不足惜!百死難贖!」

  ————

  兩軍對峙,擂鼓震天。

  一位大軍之中,一座臨時搭建而成的高臺,竟然有一位慵懶斜躺在臥榻之上的錦衣男子,看著還不到三十歲,有兩位國色天香的妙齡女子坐在臥榻兩端,一位為年輕男子揉捏太陽穴,一位用彎腰俯身輕輕敲打男子的小腿。

  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後,竪立著一桿主帥大纛,正在獵獵作響。

  一位姿容絕美卻是這般婢女作態的美人,小心翼翼敲打錦衣男子小腿外側,她瞥了眼另外那位女子,嫵媚笑道:「公子,聽說這次對方陣營,有一位八境劍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幫著壓陣哩。看來咱們擷秀的前夫,真的很愛擷秀,衝冠一怒為紅顔,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擷秀還給人家嘛,破鏡重圓,也是美談,反正……」

  說到這裡,媚態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嬌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們擷秀姑娘品嘗得差不多了,何況她又是小心眼的,從來不願跟姐妹們雨露均沾,豈不是害得公子掃興?天底下哪有這麼蠻橫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稱為擷秀的絕色女子,置若罔聞,只是以雙手拇指輕輕抵住錦衣男子的太陽穴,動作輕柔地小心推揉。

  錦衣男子眯眼笑道:「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於你,是經得起折騰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憐惜,不解風情,你還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滿臉春意,對著那個「擷秀」輕輕挑眉。

  後者渾然不覺對方的挑釁。

  錦衣男子輕輕抬了抬腳,「為公子脫靴!」

  那女子瞬間眼神炙熱起來,跪倒在榻前,雙手顫顫巍巍為錦衣男子摘下雙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咱們扶搖洲,竟然只比那個寶瓶洲大一些,太沒勁了。」

  他光著腳,伸手從女子「擷秀」領口探入,最後取出一枚帶著美人體溫的金色圓球,輕輕一捏,瞬間穿上一副經常會被誤認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銀色寶甲,出奇之處在於這副寶甲布滿各種傷痕,心口處更是露出一個好似被長劍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寶甲的年輕男子,緩緩向前走出幾步,突然轉頭對名為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萬般事皆不如我,唯獨一件事,我這輩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講笑話。」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遙遠的對方大纛,嘴角翹起,對女子說道:「比如請了劍修還請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點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為年輕男子脫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臥榻,捧腹大笑,風情萬種。

  年輕男人轉向敵軍大陣,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別家寡婦更好!」

  身穿如霜雪寶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躍過己方大軍騎陣,在千軍萬馬的頭頂,如白虹掛空。

  ————

  皚皚洲的最北方,無窮無盡的冰天雪地,風雪洶湧,不見天日。

  有人身披一件雪白貂裘,偶爾被風雪吹拂得貂裘緊緊貼身,才可以發現身材苗條,壓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雙明亮眼眸。

  此人腰間懸佩有只露出一小截的烏鞘長刀。

  她時不時會從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輕輕摩挲刀柄。

  露出一段玉藕似的白晰手腕,好似比白雪還要白,而且還會泛起晶瑩色彩。

  應該是一位年輕女子。

  卻膽敢獨自行走於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在九大洲最北端的皚皚洲,她走在了皚皚洲的最北方。

  一位金丹境練氣士都未必敢如此托大,獨自北游。

  女子掏出一隻堅硬似鐵的饅頭,輕輕撕咬咽下,視線始終凝視著前方。

  皚皚洲這片極寒地帶,荒無人煙,但是經常會有大妖出沒,占據天時地利,極其難纏,金丹境之中,除了劍修,都不願意來此,跟那幫狡黠陰險的大妖畜生們糾纏不休。一旦惹來衆怒,往往會陷入重重包圍,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女子停下腳步,剛好吃完那只饅頭。

  前方風雪迷霧之中,緩緩探出一顆雪狼的巨大頭顱。

  當它出現後,方圓百丈之內,風雪驟然停歇。

  女子提了提貂帽,揚起腦袋,與那頭高如小山的雪狼對峙。

  她打了個飽嗝。

  然後只是一刀。

  片刻之後,天地之間始終毫無異樣,她就已經開始放刀歸鞘。

  她繼續向前,微笑道:「借你頭顱一用,換點脂粉錢。」

  當她一直走到距離那頭雪狼跟前,那頭大妖才剛好如一座山峰轟然倒塌。

  她看著那顆被一刀斬下的巨大狼頭,有些犯難,這麼大一顆腦袋,難道要自己扛回去?

  所以她轉頭望向遠處風雪之中,抬起手打招呼道:「你,過來,幫我將這顆腦袋帶回去,饒你不死。作為犒勞,雪狼剩下的屍體全部歸你。」

  之後,女子在風雪中返程,身後跟著一頭雙手捧住血淋漓狼頭的搬山猿。

  哪怕那具雪狼的無頭屍體附近,數頭大妖蠢蠢欲動,暗中垂涎不已,但是始終沒有誰敢跨入雷池半步。

  ————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各自疆域廣袤。

  在一座塌陷的「陸沉」版圖上,已經被一座大湖淹沒。

  湖底有一處古戰場遺址,有一位男子在狩獵那些魂魄不散的英靈,捕獲之後,就放入腰間的小魚簍。

  ————

  在一座大海的上空,高到彷彿一抬手就可以觸及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此處分出兩層濤濤雲海,兩者相隔百餘里,在高處雲海中,有一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雲海缺口,有一位乾瘦長眉的老人,盤腿坐在雲井旁邊,手中持有一根翠綠欲滴的魚竿,卻無魚線。

  在下邊那層雲海上,距離老人大概七八十里,有一大群雲霧鯨飛掠經過。

  老人做了一個拋竿姿勢,青竹魚竿頂端,在陽光映照下,隱約可見一條銀白色絲線,極其細微。

  魚線捆綁住一頭長達數里的巨大雲霧鯨,天生神力的雲霧鯨開始劇烈掙扎。

  老人往後猛拽魚竿,同時站起身,魚竿被拉扯得彎出一個驚人圓弧,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傢伙!力氣還挺大!」

  雙方對峙了一炷香功夫,老人握住魚竿在雲海之上跑來跑去,駡駡咧咧,十分滑稽。

  一名純粹武夫能夠御風遠遊,最少也是八境。

  哪怕只是八境武夫,打死一頭雲霧鯨綽綽有餘,便是與一群雲霧鯨對峙,也是穩操勝券。

  但是老人垂釣的玄機所在,在於以一口真氣凝聚為細若髮絲的魚線,純粹以此對敵一頭雲霧鯨的神力,始終不斷,這才是最驚世駭俗的地方。

  純粹武夫,本身就强大在純粹二字。

  ————

  中土神洲,一座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龐然大物,就此覆滅,國祚斷絕。

  一般而言,能夠覆滅這麼大一個王朝的勢力,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個存在。

  但是這一次,絕非如此。

  亡國之城,硝煙四起的輝煌皇宮之中,有一騎緩緩前行,所過之處,武將士卒紛紛潮水退散。

  這一騎,直接策馬去往那座享譽九洲的大殿。

  戰馬沒有沿著龍璧兩側的臺階進入大殿,而是馬蹄直接踩踏在龍璧之上,就像一匹野馬在沿著山野斜坡向上而已。

  騎馬之人,身材高大,身披金黃戰甲,遮覆有隱藏面容的面甲。

  手持一桿符籙遍布、金光流動的長槍,比起尋常戰陣鐵槍,要長許多。

  坐騎是一匹蛟龍後裔的龍駒,神異非常,世所罕見。

  這名騎將腰間還懸掛有一把無鞘劍,長劍無鋒,銹跡斑斑,模模糊糊的兩個古篆小字,磨損不堪。

  在騎馬進入大殿之前,這名立下滅國之功的武將,突然高高舉起手臂,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

  騎將做出這個動作後,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應,但是雲淡風輕,勒繮停下片刻後,便輕輕一夾馬腹,繼續前行,馬蹄跨過大殿門檻後,這名騎將視線的盡頭,是那張被稱為天底下最珍稀的龍椅。

  武將低下頭,看了眼無鞘長劍。

  聽說劍鞘遺留在了寶瓶洲那個小地方,是讓人去取回,還是自己跑一趟?

  這名武將摘下面甲和頭盔。

  露出一頭青絲,傾瀉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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