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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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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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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4 00:42:16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一十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

  陳平安頂著貴客的頭銜,卻不是什麼金貴嬌氣的人物,所以不需要兩位婢女真正如何伺候,少女秋實便把心思放在了外邊,每天就像是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說著鯤船上近期發生的奇人趣事,至於陳平安愛不愛聽,她可不管,反正來自大驪的寒酸少年是個好說話的。

  少女嘰嘰喳喳,說賭檔那邊有人賭石,賭出了罕見的美玉,孕育有稀罕的玉髓,剖出之後,熒光燦燦,光彩奪目,最少值三萬雪花玉,發大財啦。

  在劉大麻子開的兵器鋪子那邊,遇上了兩撥一擲千金的豪客,看上了同一把靈器,因為慪氣,較勁上了,價格一路攀升,最後是從大驪梧桐山渡口登船的那個傢伙,出手更加闊綽,原本要價八千雪花玉的一桿方天畫戟,硬是花了將近兩萬雪花玉,這讓少女既羨慕又心疼,哪有這麼大手大腳花錢的,真當錢是大風刮來的呀。

  還有人在杏花坊那邊撒酒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喊著一位姑娘的名字,把附近好些客人吵得不行,最後給杏花坊的管事拖走了,結結實實揍了一頓,結果第二天又去了,倒是沒敢嚷嚷,就蹲在杏花坊外的街邊啃乾餅,痴痴望向心儀姑娘的閣樓,鼻涕眼淚一大把,剛好就著乾餅一起吃了。

  是一位四境的年輕修士,原來是耗光盤纏家底,相中了一位白蓮花兒似的漂亮清倌兒,最近兩個月都耗在那邊風花雪月,恩愛纏綿,這不算什麼,傳聞那修士還是個痴情種,至今還沒摸過清倌兒的手,也真是夠正人君子的。

  秋實說起這些,滔滔不絕,添油加醋,比說書先生還精彩,只是陳平安也就是聽過就算。

  陳平安更多的興趣,不在船上,還是腳下。

  一天暮色中,加上鯤船遭遇强勁罡風,必須下降航道高度,使得陳平安發現一塊陸地版圖上,烈火熊熊燃燒,硝煙四起,一根根煙柱飄蕩在空中,像是田圃裡的一棵棵樹苗,歪歪扭扭。春水知曉許多寶瓶洲內幕,在書房查閱過地理輿圖,很快就得出答案,原來那是一場涉及雙方國運的血戰,世代交惡的兩大王朝,經過長達數百年的綿長戰事之後,終於孤注一擲,傾舉國之力,並且出動了大量練氣士。

  經此一役,雙方必然元氣大傷,如此一來,整個寶瓶洲以觀湖書院為界線的北方地帶,除去文武並重的大隋高氏,其實能夠跟大驪宋氏蠻子抗衡的王朝,愈發稀少。

  春水望向生靈塗炭的大地,輕聲感慨道:「若是打得慘了,說不定寶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戰場遺址。幾十年後,等到氣機穩定下來,應該就會有真武山或是風雪廟的聖人坐鎮其中,成為一處嶄新的兵家地界。」

  陳平安望向時不時亮起璀璨光芒的地面,期間還出現了哪怕觀景台這邊望去,還有指甲蓋大小的金銀甲士,與從大地之中裂土而出的巨獸進行角鬥。

  陳平安猜測應該是身負神通的練氣士在相互廝殺。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讓陳平安感到頭腦一片空白的風景。

  有一群仙鶴長鳴,緩緩攀升,從雲海之中浮現而出,振翅飛入更高的雲海,像一幅流動的畫卷。

  還有大雁結陣南飛,又有一根滾滾雲柱,閃電雷鳴,御空飛行的練氣士懸停雲柱之外,以獨門法器汲取雷電,將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鸞的大練氣士,掠空速度遠勝鯤船,一閃而逝,一身寶光流轉。

  陳平安聽說鯤船有一座專門以飛劍傳訊的「信鋪」,功用類似人間驛站,就寫了兩封信,托付秋實去寄,因為信中所寫並無秘事,最要還是跟人報一聲平安,說一些從秋實那邊聽來的奇奇怪怪,哪怕給人看去都無所謂,只是信鋪的價格實在昂貴,一封寄往大驪龍泉縣的信件,要收取山上神仙專用的十文雪花玉錢,寄去大隋山崖書院的信件,更貴,得二十文,嚇得陳平安只好放棄人手一封信的念頭,大驪收信人為魏檗,大隋書院收信人則是李寶瓶,讓兩人幫著傳話。

  陳平安站在觀景臺上,在春水的指點之下,發現靠近圍欄的一座獨棟小樓,時不時會有精光一閃,星星點點,不易察覺,春水笑著耐心解釋道:「鼠有鼠路,鳥有鳥道,飛劍傳信亦是如此。在天空某一層,最適宜飛劍遠行,阻力極小,便有以此作為立身之本的練氣士,在這個高度上,勤勤懇懇,開闢出一條條專門的通道,世間傳信飛劍在升空後,都會去往這條『羊腸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門派的弟子,都知道這條規矩,所以一旦御風遠遊,就會主動避開。」

  秋實剛剛返回書房,靠在門檻那邊,嬉笑道:「不是沒有傻乎乎的野路子練氣士,好不容易剛學會了淩空飛行,剛想著天高任鳥飛呢,結果一頭撞進去,就給劈裡啪啦撞了個鼻青臉腫,這還算運氣好的,運氣背的,被刺穿眼珠子、脖頸,從高空摔落下去,當場斃命,變成一灘爛泥,可憐真可憐。」

  陳平安問了一個很門外漢的問題,「世上就沒有人吃飽了撐著,去攔截傳訊飛劍嗎?」

  秋實點頭道:「當然有啊,練氣士裡頭腦子拎不清的傢伙,多了去了,只不過飛劍這條羊腸小道,被俗稱為『雲紋小徑』,專門有雲紋修士盯著這一塊,就指望著靠這個發財呢,巴不得有傻子來做剪徑蟊賊,幾把寄信飛劍值不了幾個錢,但是一旦抓到蟊賊,就可以强行索要一筆天價賠償,蟊賊是窮光蛋的話,就跟他掛名的世俗王朝討要,若是不曾記錄在檔案的野修,又身無分文,那就沒法子啦,只能認栽,反正損失也不大。」

  說到這裡,秋實一臉羨慕道:「那位掌管雲紋小徑的練氣士,個個肥的流油!這些傢伙每次登船遠遊,最差最差,都會住在中等房屋裡頭。」

  春水柔聲道:「其實真正傳承上千年的仙家門閥,一般也不會使用飛劍傳信,世上有很多玄妙秘術,可以讓人彷彿面對面閒聊,比如一對子母榆錢,你以術法摩挲之後,再開口說話,擱放在別處的另外一枚榆錢,就會自動顫動發聲,對方就聽得到。」

  陳平安嘖嘖稱奇。

  秋實看著一臉認真、仔細傾聽的陳平安,心想這麼個窮小子,怎麼就跟大驪北岳正神攀交了關係?那得踩中多大的一坨狗屎才行啊?

  好在陳平安窮就是窮,見識短淺就多問問題,從不打腫臉充胖子,反而讓天性單純的秋實覺得這樣很好,若是沒錢還喜歡擺闊,什麼都不懂反而不懂裝懂,那才是讓人可憐又討厭。

  閒聊多了,姐妹二人難免會提起自己的家鄉,北俱蘆洲。

  俱蘆洲多劍修,甚至沒有之一。

  劍修殺力巨大,自然就多跋扈之輩,跋扈到了什麼程度,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婆娑洲位於南方,寶瓶洲位於東方,便俗稱為南婆娑、東寶瓶,俱蘆洲分明是浩然天下的東北方,卻偏偏自稱為北俱蘆洲,這讓正北方位的皚皚洲,便只能是皚皚洲了,楞是丟掉那個北字。

  哪怕是性情婉約的春水,談到俱蘆洲如何如何的時候,也會略顯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罷了。秋實當然更是如此,喜歡說「咱們」北俱蘆洲如何如何,你們寶瓶洲怎麼不咋的,說到這些的時候,少女滿眼放光,神采奕奕,像是一隻驕傲的小黃鶯。

  然後有一天,陳平安終於準備離開這座天字號房。

  這讓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實更是開心得蹦跳起來,口口聲聲喊著陳公子,對他作揖致謝。

  這讓陳平安有些愧疚。

  原來秋實傳來一個大消息,今晚在鯤船船頭那邊,會拿出一幅打醮山祖傳的花鳥條幅,能夠遠看萬里之外的場景。陳平安對此沒有感到太多驚奇,因為當初那個風雪夜,青衣小童就端出一隻水碗,水幕之中,能夠清楚看到仙子蘇稼的御劍身姿。

  陳平安不是為了長見識而去,而是不得不去,因為花鳥條幅即將展現的人和事,都和陳平安有關係。

  正陽山和風雷園,雙方將要公開一場生死戰,這個消息突如其來,事先毫無徵兆,讓整個寶瓶洲都感到措手不及。

  而且哪怕只是隻言片語傳出一洲南北,就已經讓人感到陣陣寒意。

  兩座寶瓶洲最頂尖的劍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劍修,各自出陣一人,捉對廝殺。

  年輕俊彥一輩,只分勝負,不分生死。

  中堅一代,可以分勝負,也可以分生死,一切看交手雙方的意思,但是寶瓶洲誰不知道,兩派之人一旦在山門外碰頭,都有可能直接打得你死我活,到了這場涉及山門榮辱的關鍵時刻,以正陽山和風雷園的脾氣,多半是要分出生死的。

  而年紀最長的兩派老祖,則是只分生死!

  殺氣騰騰。

  彷彿還未出劍,就讓觀戰之人嗅到了濃郁的血腥氣。

  而正陽山年輕一輩的出戰劍修,正是仙子蘇稼,擁有一枚上品養劍葫的修道天才。

  風雷園那邊,則是一位園主嫡傳弟子,名聲不顯,可以說是籍籍無名,甚至還不如那個師弟劉灞橋,但是這種一洲矚目的巔峰大戰,風雷園豈會兒戲?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下樓,去往船頭。

  打醮山祖傳下來的花鳥長幅,有各種栩栩如生的彩墨飛禽,在畫卷之上飛來飛去,還會發出各色聲響,清脆空靈,當條幅完全拉伸開來,懸掛於船頭的高空之上,長達五六丈,寬達兩丈,近看極其巨大,可若是待在高樓房間遠觀,哪怕渡船多練氣士,依舊看得清楚,仍然會覺得不盡興。

  再者劍修出劍,快若奔雷,細微如發,雷霆萬鈞,

  劍道蘊含的精微意氣,轉瞬即逝,當然是近距離觀摩才是上上選。

  於是位置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三座獨門獨棟的宅院,在第一排位置上,不但準備了瓜果點心,還有渡船花重金請一些旁門幫派調教、栽培出來的美婢,以及杏花坊的幾位當紅花魁,至於那三撥人願不願意領情,兩說。

  之後就是陳平安這樣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話,可以攜帶屋內婢女,孑然一身單獨前往,自然更無不可。

  因為不可擅自動用術法神通,而且身形懸空,太不像話,誰都想占據著更高視野,會更亂,說不定就要捅出簍子,所以對此渡船嚴令不許客人御風升空,沒得商量。

  所以大多數人都搬著椅子凳子,其實跟市井集市的百姓湊熱鬧看廟會,沒啥區別。

  春水秋實年紀不大,卻是熟稔此事的,還有領事幫著開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座位,位置極好。

  使得貌不驚人的草鞋少年,一時間惹來頗多好奇視線。

  難道是個脾氣乖張、喜歡裝窮的豪閥嫡傳?

  要不然你穿那麼一雙草鞋,是要下地鋤草還是下田插秧啊?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兩兩之間有一張案几,放著一小碟名為苦雀舌的俱蘆洲特産名茶,不用泉水煮茶,生嚼茶葉即可,入嘴微澀,漸漸發苦,熬到約莫半炷香後,竟是渾然一變,甘甜清洌遠勝茶水,所以被笑稱為「半炷香茶」。

  大戰尚未拉開帷幕,三人閒來無事,春水就對嚼著茶葉的陳平安講解妙處。

  原來此物能夠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閥世族的心頭好,不缺錢的文豪碩儒之間,最喜歡饋贈這種靈茶,以至於在一些個崇尚茶道的王朝國家,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賄之風,那可就不是幾兩半斤的苦雀舌,而是一大盒送禮,而官員貶謫,好友送行,更是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盡甘來」的美好寓意。

  除此還有各色精美糕點和靈物瓜果,價格不菲,只是比起一兩難求的苦雀舌,就要遜色許多。

  山上山下的聯繫,比陳平安想像中要緊密許多,兩者之間可能存在著天塹鴻溝,但是之上架有座座橋梁,種種禮尚往來,其中皆是暴利。

  陳平安一邊竪耳聆聽春水的言語,一邊不露聲色地觀察四周,最主要還是前方三撥客人,毫無懸念,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錢人。

  渡船從俱蘆洲而來,雖然也有往返生意的可能性,但多半還是俱蘆洲本土人氏,因為幾乎哪怕是稚童也是如此,只不過長劍換成了短劍而已,

  但是無論婦孺老幼,只要是佩劍,就絕不花俏,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劍鞘沒有鑲嵌奇珍異寶,更無拖曳一根華美劍穗。

  在陳平安正前方,是一大家子,身材極高的婦人,坐在主位上,顴骨高聳,姿色絕對稱不上美人,但是氣勢淩人,習慣性嘴唇抿起,喜歡眯眼觀人。

  她身邊是一位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是跟婦人說話,就滿臉笑意,弓背彎腰,不像是什麼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騙不了人,反倒是更像浪蕩貴婦私下豢養的小白臉。

  他懷裡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模樣隨男人,粉雕玉琢,頗為討喜,氣度則是完全隨婦人,就不那麼可愛了。

  一位鶴髮雞皮的老嫗,是家族的教習嬤嬤,身邊跟著一個俏麗丫鬟,氣質跟老嫗如出一轍,很冷。

  還有一位身材高大健碩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婦人左手邊的椅子上,偶有轉頭,望向那個殷勤男子,嘴角便滲出一絲譏諷。若是與他對視,男子非但不會遮掩輕視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開嘴角,而那位一家之主身份的男子,竟然主動點頭陪著笑。

  陳平安借著欣賞那幅畫卷的機會,把所有細節收入眼簾。

  秋實忍不住直楞楞多看了幾眼,很快就被春水擰了一下骼膊,不曾想那名高大男子身體後仰,轉過頭,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雪白森森的牙齒,嚇得秋實趕緊低頭,大氣都不敢喘。

  在男人轉回頭去後,春水氣得狠狠踩了秋實一腳,疼得後者倒抽一口冷氣,滿臉哀怨望向姐姐。

  最左邊,孤零零坐著一個儒衫老人,頭戴一頂老舊貂帽,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縮在寬大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

  右邊,兩名年輕劍修,一男一女,瞧著歲數都不大,二十歲出頭,至於真實歲數,難說。

  年輕男子橫劍在膝,輕輕拍打劍鞘。

  女子除了懸佩長劍,髮髻之間,不插珠釵,竟是一柄無鋒小劍,只是小劍劍柄,懸掛下一粒黃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輝,正大光明。

  這不明擺著昭告天下,我身懷異寶嗎?

  恐怕這就是藝高人膽大吧,陳平安只能如此解釋。

  總之最前邊占據著最佳位置的三撥人,沒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望向那幅畫卷。

  正陽山,護山搬山猿。仇家之一。

  而且是那種必須得報仇的大仇家。

  風雷園劉灞橋,也算舊識。好像偏偏喜歡上了正陽山的仙子蘇稼。當時寧姑娘還問了一個讓劉灞橋很難堪的問題。

  陳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開口讓春水秋實吃那苦雀舌茶葉。

  但是這一次,就連秋實都使勁搖頭。

  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圍的鯤船執事,陳平安心中了然,便問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嗎?還是說只能坐在這裡吃茶?」

  春水俏臉微紅,怯生生道:「公子,帶走是可以帶走,可好像沒人這麼做過。」

  陳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一二兩茶葉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這麼好的茶葉,以後我得回了屋子,再細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陳平安安靜等待那場大戰的到來。

  只是就在此時,心湖之間,有半生不熟的一個嗓音柔柔響起,喊了他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四處張望,但是很快克制住這股衝動,記性極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個人。

  當時在家鄉青牛背那邊,第一次看到,陳平安就覺得她和身旁的一位同伴,像是從畫裡聯袂走出的一雙神仙,金童玉女,神仙美眷。

  她應該叫賀小涼。

  這位據說是神誥宗鼎鼎大名的道姑仙子,還是青衣小童最最仰慕傾心的仙子,比起蘇稼還要喜歡,曾經說過一句半戲謔半真心的渾話,若是有機會給他摸上一摸賀仙子的手,他便是折壽百年都毫不猶豫。

  那個嗓音繼續輕柔響起在陳平安心扉之間,「你能不能現在回來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時人多眼雜,只能借這個機會跟你聊聊。」

  陳平安一番權衡利弊,瞥了眼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在心中默念道:「好的。」

  陳平安起身,跟春水說是要回房間一趟,去去就回。

  春水想要幫著帶路,陳平安笑著說不用,這麼一小段路程,哪裡會走錯。

  陳平安從她手中接過鑰匙,默默離開人群。

  ————

  凳子椅子,人山人海。

  最後邊,站著一個背負桃木劍的落魄道士,實在沒有氣力去爭搶地盤,又是與世無爭的靦腆性格,呆呆站在最後邊,束手無策,他手中也端了條凳子,只是卻發現層層疊疊的長凳椅子,站滿了看客,還有人肩頭上騎著稚童孩子,他哪怕站在凳子上,哪裡能看得見那幅畫卷半點光景?

  他不過是堪堪躋身三境,遠遠沒有達到中五境所謂吸風飲露、不食五穀的服氣辟穀,鯤船從俱蘆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長,想要下船都難,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練氣士,才能開始勉强御風而行,想要從鯤船上一躍而下,逍遙御風落地,恐怕一般的觀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第八境龍門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能夠真正意義上的乘風而行。

  他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出了一點意外,一是頭腦發熱,買了兩張對他而言十分昂貴燒錢的符籙,二是好不容易靠著險象環生的一場廝殺,斬妖除魔得來的一粒寶珠,想要脫手賣個公道價格,不曾想到了鯤船上,沒談攏價格,店鋪願意買,但是出價太低,年輕道士原本想著靠著這份收入,拆東牆補西牆,渡過難關,若是略有盈餘,說不定還能難得闊氣一回,住上一間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銅錢難死英雄漢,更何況他連英雄都算不得,只是個一心想著斬妖除魔、卻事與願違的可憐蟲罷了。

  真正的「張家天師」,豈會收了銀錢,答應人家去捉妖,卻害得好好一戶殷實門戶,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那戶人家最後活下來的兩個孩子,質樸懵懂,不怪他的本事不濟,可是年輕道人會怪自己。

  一想到這個,眼眶微紅的年輕道人放下凳子,坐在那邊,雙手撐在膝蓋上,背著一把桃木劍的年輕人有些茫然。突然覺得自己當初舍了科舉功名,一心訪仙問道,最後拜師學藝,學藝未精便興沖沖下山,想著蕩除妖魔,是不是其實一開始就錯了?

  想到了真正的傷心處,愧疚難當的年輕道人紅著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輕輕捶打著心口,好像這樣才能好受一些。

  然後他突然發現眼前有一隻手,手上攤放著一塊刻有「打醮山天字號」的精美玉佩,他抬起視線,看到一張膚色黝黑、卻也端正的少年臉龐,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號房間的,你如果真想進去看畫卷,可以借給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後,去找名為春水秋實的姑娘便是,就說……你是陳平安的朋友,她們很容易認出來的,因為是同胞姐妹,長得很像。」

  年輕道人張著嘴巴,傻乎乎呆著不說話。

  陳平安將玉佩往他懷裡一塞,轉身小跑離去,轉頭笑道:「在那邊坐下後,記得還我啊。」

  陳平安一邊跑一邊想,這個年輕道士也太想不開了,不過是沒法子看清楚花鳥長幅的畫面而已,就這麼傷心傷肺?把先前恰好經過的陳平安給看得一楞一楞的,恁大一個男人,竟然還抹起了眼淚,難不成跟劉灞橋和青衣小童一般,也是那位蘇稼仙子的愛慕者?

  但是這些,都不是陳平安遞出玉佩的真正原因。

  陳平安只是想起了自己五歲的時候,那個冬天的黃昏裡,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的泥瓶巷,也是一樣偷著哭。

  反正大家都在渡船上,這個瞧著比自己還窮酸的道士,如何都跑不掉,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真丟了一塊玉佩,大不了暫時記在魏檗賬上,下次他再還錢給魏檗便是,相信打醮山已經給了那麼大人情,應該不介意再多給一點。

  實在不行,他陳平安在方寸物「十五」裡頭,有錢!

  ————

  陳平安暫住的房屋書房內,有一位身穿寬鬆道袍的年輕女冠,坐在桌後,輕輕翻過一頁頁寫滿楷書的紙張。

  容顔極美。

  道姑一手托著腮幫,一手翻過紙張,姿容慵懶。

  這個時候的女子,可能才是最讓風雪廟魏晉動心的,才會讓一位寶瓶洲最年輕的劍仙,喝了一壺佳釀又一壺烈酒,始終都無法解憂,借酒澆愁愁更愁,愁得一位走遍江湖、看盡山河的瀟灑劍仙,都要肝腸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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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5:51
第兩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年輕道人滿心汗水地握著那枚玉牌,往擁擠人海鑽去,一路上惹來謾駡無數,等到一位站在天字號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執事,發現有這麼個楞頭青,板著臉走去,正要出聲叱問,卻看到那名年輕人攤開手,露出刻有天字房乙號的精美玉牌,執事立即露出和顔悅色的面容,低聲詢問道:「可是乙號房的住客?」

  因為大半個月下來,打醮山鯤船對於天字房貴客的大致容貌,都有瞭解,執事才有此問。

  年輕道人鼓起勇氣道:「小道張山,如今遊方歷練,雖是龍虎山張氏的遠支,但是尚未正式錄入俱蘆洲龍虎山下宗、青詞宗的在冊道牒,與那住在乙號房的陳平安是……朋友。有事來晚了,這就要去找春水秋實兩位姑娘。」

  話說出口後,年輕人便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實在太過衝動和唐突了,不該接了玉牌還不知好歹,年輕人心思細膩,情緒內斂,想問題就喜歡鑽牛角尖,一時間竟有些痴了,覺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學藝是這樣熱血上頭,斬妖除魔也是意氣用事,如今還是。

  在背負桃木劍的年輕人悔恨惶恐之際,那名已經執事放下心來,笑意更濃,側過身伸出一手,示意年輕道人可以前行了,中年執事言語恭敬道:「請張仙師隨我來。」

  之後從走到座位附近,聽過情況後,春水主動讓出椅子,打醮山又增添了一把紫檀椅,年輕道人落座,都像是在做夢。

  由於那位體態婀娜的婢女剛剛離開椅子,在他坐下後,還留有殘餘的溫熱,這讓年輕道人坐立難安,臉皮子很薄的他有些臉紅,趕緊挪了挪屁股,只敢坐在椅子邊沿,好像自己不這麼做,就是褻瀆了那位姑娘。

  秋實看到這一幕後,有些好笑。

  春水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怎麼就跟這位落魄道士有了關係,可她臉上沒有流露出什麼,坐在年輕道人身旁的新增椅子上,作為仙家大派出身的婢女,學會察言觀色是入門功夫,秋實看得到的,春水當然更不會漏掉,她微微抿起嘴,沒來由將這位先前在觀景台見過多次的龍虎山邊緣道士,跟客人陳平安做了對比,一樣是貧寒出身和乘船遠遊,一樣是頭回見到大世面,年紀更輕的陳平安,明顯就要坦然許多,絕不會如此侷促不安。

  年輕道士惴惴不安,猛然記起一事,連忙轉身遞過那枚玉佩,「姑娘,這是陳平安的玉牌,還給你。」

  春水沒有擅自收下那枚玉牌,柔聲道:「陳公子去去就回,勞煩張仙師自己交還吧。」

  給那雙春水漾漾的眼眸,那麼近距離凝視著,桃木劍道人又一次臉紅異常,嚅嚅喏喏收回手,大家風範,仙師氣度,是半點沒有的。

  年輕道人口渴異常,可惜只瞅見了一碟茶葉而無茶水,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討要,只好憋著。

  一直覺得這個年輕道士好玩的少女秋實,她便抓起一片苦雀舌涼茶,放入嘴中,促狹道:「張仙師,這茶葉就是這麼吃的,不用火爐煮茶那麼麻煩。」

  春水有些無奈,但是當下不好教訓妹妹的無禮莽撞。

  但是她無比清楚,若是個性情狹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記仇了。

  好在年輕道人是個性格溫良的,只是滿臉漲紅,伸手雙指拈起兩片茶葉,放入嘴中,輕輕咀嚼起來。

  然後年輕人的臉色,精彩異常。

  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黃連,恨不得渾身顫抖幾下。

  秋實捂嘴嬌笑,逗弄這個年輕道士,太有趣了。

  春水則有些疑惑。

  年輕道人無意間泄露出來的一個細節,雙指拈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的動作,才會如此自然而然,渾然不覺。

  若是窮人門戶走出來的底層練氣士,恐怕連看一眼棋盤的機會都沒有,畢竟琴棋書畫,皆是富家事,哪怕成為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講究聚精會神,而且深不見底,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則絕不會分心去學棋,是陶冶情操重要?還是滴水穿石、增長修為重要?

  見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覺得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

  住在天字號房的陳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卻能夠每天站在在觀景台,練拳看雲海。

  而這個靦腆羞澀的年輕道人,多半是書香門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卻完全不夠用,最終只能在鯤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無意間看到前排位置上,那個被怯懦男子抱在懷裡的孩子,轉頭對她笑了笑。

  春水禮節性報以微笑。

  她想著天底下第一樁大考,應該就是投胎吧?

  而孩子則想著,這麼一位好看的小姐姐,真該買回家中,給自己當貼身丫鬟,冬天翻書手冷了,就讓她幫忙捂一捂。

  長相隨爹的孩子扯了扯婦人袖子,婦人雖然平時神色倨傲,可是在孩子這邊卻極為寵溺,笑著低頭湊過去,孩子輕聲說出了想法。

  婦人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後對自己兒子笑道:「資質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寶給她,也是妄想。沒事,等在老龍城那邊下了船,娘親給你找一個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婦人嘴上說著,要中五境的女子當婢女,不但孩子相信了,身邊衆人誰都沒有覺得荒誕。

  婦人言語並不藏藏掖掖,春水臉色慘白。

  終生無望躋身中五境。

  這讓她感到絕望。

  婦人突然再次轉過頭,瞥了眼秋實,「呦,這個小丫頭還有點希望,不過一看就不是好生養的,不如先前那個瞧著喜慶,兒子,這個喜歡嗎?喜歡的話,娘親可以跟打醮山開口買下來。」

  孩子順著婦人的視線轉頭望去,一臉嫌棄道:「乾瘦乾瘦的,跟娘親差不多,我可不喜歡。」

  身材高大卻枯瘦的婦人,竟是半點不惱,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歡快大笑,如夜鴞在枝頭哀嚎,瘮人恐怖。

  秋實一臉茫然。

  姐姐春水低斂眉眼,五指如蔥的漂亮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青筋顯現。

  ————

  雖然對那位道姑印象很好,但是陳平安還是運用心意,主動聯繫了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

  得到回應後,這才心思稍定。

  天上是掉下來餡餅,還是掉石頭,都要小心。

  曾經姚老頭每次喝過酒,就喜歡說些當時弟子學徒們都愛聽的言語,神神道道,那會兒,劉羨陽會覺得不耐煩,老人其餘弟子,只是覺得醉話連篇的老傢伙,比起平時板起臉訓人要和藹可親,至於說了什麼內容,都不會在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厚的,是福祿街桃葉巷的石板路,莫說是颳風下雨,就是天上砸下刀子,都不怕走不了路,薄的,就是小巷子裡的泥路,稍微下點雨水,就要泥濘不堪,更薄的,就是一層紙,說破就破,便是老天爺賞賜好東西,也成了壞事情,因為拿不住。

  陳平安每次都會坐在最遠的地方,默默記在心裡。

  有意思的是,姚老頭平日裡最不願意跟學徒陳平安講什麼,但是他說的話,反而是陳平安最聽得進去,也最願意當真。

  壞人做一回好事,多稀罕,有幾人等得到?可好人做一回壞事,只要落在自己頭上,多半哭都來不及。

  陳平安不希望這趟見面,是什麼陰謀詭計。

  如果是一件逃無可逃的壞事,那麼他猜測,極有可能是背後槐木劍匣裡的那把劍,即便魏檗、阮邛和楊老頭三方聯手遮掩,仍是露出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緩緩登樓,開門而入,正廳並無神誥宗道姑的身影,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站在書房桌旁的女子。

  貌美道姑身穿道袍,卻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換的魚尾冠,變成了一頂蓮花冠。她所在的神誥宗,在道教道統內部,是一個頗為怪誕的存在,道統複雜駁雜,傳承混亂,道家三教皆有香火,是一筆糊塗賬。

  賀小涼一手扶在書案上,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這趟來找你,是受人之托。陸掌……」

  那個「教」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賀小涼臉色如常地改口道:「陸沉,也就是曾經去過泥瓶巷的那位道人,他如今就在龍泉小鎮,只是不方便見你,就要我來取回一張藥方,只是最後那張,蓋有四字朱印的那張,除此之外,還要我還給你……」

  說到這裡,賀小涼微微一笑,「一顆蛇膽石。從此之後,你與他一筆勾銷。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他親口說,『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相見,大可以坐下來,桃李春風一杯酒。』」

  陳平安既鬆了口氣落回肚子,又提起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不是為了阮邛鑄造的那把劍,而是單單沖著自己來的。

  賀小涼微笑道:「他最後還要我轉告你,從今往後,好自為之,記得一定要在南澗國止步下船。」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賀小涼指了指正廳的桌子,兩人相對而坐,賀小涼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現了一方亡國之後流落民間的傳國玉璽,方方正正,質地則凝脂圓潤,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經相當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難得一見,少年崔瀺隨身攜帶有一件,當初在大隋書院東山之巔,就是從裡頭掏出數十件法寶,一夜過後,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號。

  然後賀小涼又伸手提了提,咫尺之物的玉璽上方,懸浮有一件刻有雲篆的古硯,之後古硯裡頭跑出來一本玉質古書,最後古書之中,飄出了一張小荷葉,最後的最後,才是從方寸物的荷葉當中,滾落出一顆蛇膽石,正是陳平安交由賀小涼轉贈陸沉的那顆。

  一樣咫尺物,三件方寸物。

  這叫無聲的炫富。

  而且炫富炫得一氣呵成。

  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境練氣士,瞧見了這個,都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別人最多是躺著掙錢,賀小涼卻是躺著接納福緣。

  賀小涼重新收起荷葉、玉書、古硯和玉璽,然後將那顆蛇膽石輕輕推向陳平安那邊。

  看到陳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膽石,賀小涼坦誠道:「放心,這次陸沉不會再動手腳了,就像他親口保證你我之間的這次見面,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運用神通窺視,他只要親口說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陳平安這才駕馭十五,從裡頭飄出一張藥方,印有「陸沉敕令」四字。

  賀小涼沒有伸手去拿,只是運用術法,將其收入自己方寸物荷葉當中。

  做過此事,賀小涼神色明顯輕鬆了許多,甚至拿起了一隻名為火梨的靈果,輕輕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來就是私事了,陳平安,你別緊張。」

  陳平安無奈苦笑,我能不緊張嗎?

  賀小涼問道:「你有沒有聽說,我已經離開神誥宗?」

  陳平安搖頭。

  賀小涼自嘲道:「看來還是道行太低,名氣太小。」

  賀小涼笑了笑,不急著開口說話,有滋有味吃著火梨,此物能夠抵禦寒意,讓人通體舒泰,至於一顆火梨蘊含的靈氣,不值一提,遠遠不如長春橘,故而售價不貴,經常是山下的將相公卿,在冬春之際的待客必備之物。

  但是在青瓷果盤裡,卻是長春橘更多,火梨屈指可數。如果不是跟春水秋實問過價格,陳平安絕對會以為數量稀少的火梨,價格更貴。

  其實這正是打醮山這類仙家山頭的底蘊,不小家子氣。

  賀小涼吃著火梨,優哉游哉,神色閒適。

  陳平安就這麼正襟危坐,不知道這位仙師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東寶瓶洲,一洲道統的玉女,賀小涼不知為何宣布脫離神誥宗。有人說是私下愛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負責掌管上宗道經的小師叔,年輕道姑終於春心生髮,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竟是要學那夫唱婦隨,舍了宗門師恩和長生大道都一並不要了。

  賀小涼卸任玉女,寶瓶洲有道家三宗,新一任玉女脫穎而出,不再是擁有天君坐鎮的神誥宗,而是秋水宗一位名聲不顯的少女道姑。外界揣測這是賀小涼的行徑,在一洲道統內部惹起了公憤,才害得神誥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賀小涼的恩師,更是勃然大怒,公開揚言要清理門戶,差一點就要親自下山追尋賀小涼的行蹤,天君祁真好不容易才攔阻下來。

  世人皆知賀小涼的傳道恩師,對她寄予厚望,傾心栽培,幾乎視若親生女兒。

  這在神誥宗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因此老神仙為此傷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難免會有人狐疑,怎的不是說那賀小涼,福緣之深,冠絕一洲嗎?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難道說是她悶聲發大財,撈取到了更大的機緣?以至於連師父宗門都可以拋棄?但是道統之內,規矩森嚴,絲毫不比儒家學宮書院遜色,賀小涼就算到了神誥宗的中土上宗,背負著這麼大的駡名,當真能夠長相廝守在那位掌經道士身邊?

  好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一戰,轉移了視線。

  轟轟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腸百轉的愛恨糾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陳平安看著賀小涼吃過了一整顆火梨,好像還是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好小聲問道:「賀仙師,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思緒飄遠的賀小涼收起心神,仍是沒有說話,反而仔細打量起了陳平安。

  比起第一次相逢於驪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個子稍高,膚色稍白,眉眼之間,也有了一絲靈秀精彩。

  身為一教掌教的道士陸沉,在賀小涼去往梧桐樹悄悄登船之前,就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除了賀小涼說給陳平安聽的,其實還有許多「說不得,不可道」的內幕,比如陸沉當時就身在泥瓶巷少年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著吹火筒,身為客人卻要忙著做飯。而身為主人的少女稚圭,卻懶洋洋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時不時還會扭頭望向灶房,催促陸沉,能不能快一點。

  賀小涼當時坐在陸沉附近,在知道這位年輕道人的真正身份後,賀小涼不知為何,心如止水,這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當時陸沉一邊略帶自得之色,嘴上則埋怨著吐苦水,「當時你齊靜春亂點鴛鴦譜,拋給貧道一個天大難題。來而不往非禮也,貧道就乾脆當回牽紅線的月老,看到底是誰棋高一著。」

  陸沉說這些混帳話的時候,滿臉壞笑。

  只是賀小涼無動於衷,由內而外,皆是如此。

  這讓陸沉覺得很沒勁。

  她的性子太像大師兄了,若是像二師兄那樣的,才有趣,但是有趣歸有趣,相處起來絕對不輕鬆。

  比如小鎮走出去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

  陸沉在耐心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期間,直白無誤地告訴賀小涼,陳平安送出手的兩顆蛇膽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這就如同一條河的兩岸,而那幾張藥方,尤其是「陸沉敕令」四個朱印,則是一座橋梁。

  雖然這是陸沉的一樁深遠算計,其實談不上什麼惡意。

  恰恰相反,這才是陳平安離開小鎮之後,氣運一事,能夠否極泰來的一半原因,一半是本命瓷破碎,次次吸引機緣卻次次錯過,只是靠著天生命硬,靠著一股子娘胎裡帶出來的强勁,或者說作為關鍵棋子的特殊身份,硬生生熬到了大局落定,等到了後續冥冥之中,一些無形之中的天道補償。

  至於另外一半,就是他陸沉的手筆了。

  可能齊靜春早已看穿,但是願意順水推舟,相信陳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捨,故而樂見其成,看不見的人,如陳平安自己,自然毫無察覺。

  因為橋梁搭建而起之後,陳平安與賀小涼出現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牽連,福禍相依,一起分攤。

  所以說,陳平安分去了賀小涼足足半數的福緣!

  話說回來,尋常人接納這份機緣後,說不定早就暴斃了。

  若是命薄如紙,別說是傾盆大雨,一滴雨水就給打穿了。

  或是哪怕命很硬,卻一意孤行,什麼都敢拿都敢要,有些看似很小的因果,最終來得排山倒海,別說是福祿街的青石板路,就是西邊大山都會被摧毀得半點不剩。

  陸沉初衷並無惡意,但是至於陳平安會不會被撐死,因福生禍,陸沉是全然不在乎。

  事後證明齊靜春看錯了人而已。

  聽過了一位道家掌教的泄露天機。

  賀小涼在那一刻,始終心如止水的心境,終於開始出現破綻,如鏡面出現裂縫。

  她心知肚明,一生順遂、洪福齊天的那個賀小涼,走到了一處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鏡重圓,從此一步登天,還是一步跨出去,墜入萬丈懸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來的一步之間。

  而且哪怕選對了,也未必能夠像之前的修行,那麼一日千里,毫無阻滯。

  當時已是她萬事如意的人生中,最為險峻的時刻。

  尤其是那種身不由己、淪為棋子的感覺,糟糕至極。

  修行,可不是為了去當一個大人物的牽線傀儡,哪怕這個大人物是陸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比起之前的那一次,還要讓賀小涼感到心煩意亂。

  在她十四歲那年,她成功斬斷赤龍的那一天起,少女賀小涼就發現師父看待自己的眼神,變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單純的少女開始知道,那種會讓她感到一絲不舒服的眼神,已經不單單是長輩看晚輩的慈祥,而是夾雜著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

  但是當時掌教祁真正在閉關,神誥宗上下緊張萬分,

  在她離開神誥宗去往驪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當與她說了,打開天窗說了一番亮話,要她做一對道侶!

  老人還說,他為了她,甚至可以離開神誥宗,做一對逍遙快活於高山大澤、不用計較世俗眼光的野鴛鴦,若是賀小涼不願顛沛流離,那也無妨,大不了繼續做表面上的師徒,暗中結為道侶,老人保證那部闡述雙修大道的殘卷,可以讓師徒二人都躋身上五境,絕非拙劣下作的房中術、采陰補陽之流。

  賀小涼不願意。

  而且沒有任何虛與委蛇,若非當時老人沒有把握無聲無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

  這才有了去往驪珠洞天的那趟遠遊。

  因為有些風景,賀小涼只想獨力走到山巔,親眼去看。

  其實對於什麼世人眼中的雙修之法、什麼悖理風俗的師徒道侶,賀小涼並不是那麼看重,也無多少偏見。

  賀小涼只重大道!

  道家真正上乘的雙修秘術,其實遠遠不是凡夫俗子誤以為的那般不堪,是性命雙修的一個旁支,甚至不會被劃入「也是道」的諸多旁門左道當中。

  旁門左道,之所以聽上去貶義,其實在山上練氣士而言,無非是無法直達上五境而已,一樣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賀小涼從大驪返回後,那位授業恩師,徹底撕去慈祥長輩的僞裝,循循善誘,言語脅迫,憤懣恫嚇,手段百出。

  賀小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從容不迫,但是內心深處,她覺得有些可悲,因為她知道這就是老人所選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願意陪著老人,走這條盡頭處風景遠遠不夠壯麗的狹窄道路。

  之後,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進入南澗國,老人誤以為是賀小涼請來的援手,一時間收斂許多,不曾想賀小涼拒絕了魏晉,魏晉渾渾噩噩,醉酒騎驢遠去江湖,這讓老人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個與他輩份相當的年輕道士,修為不高,卻敢庇護賀小涼,跟他當面叫板,還撂下一句令人背脊發寒的狠話,又讓老人進不得退不得,十分為難。可說來好笑,那個傢伙很快就匆忙趕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賀小涼有過一場私下談話,不管如何,賀小涼並非像外界所想那般,依附於小師叔,而是選擇勾掉神誥宗的在冊道籍,這讓老人覺得真是柳暗花明一村又一村,機會終於來了,但是掌教祁真對此頗為寬容,力排衆議,不追究賀小涼的背叛宗門,其餘一干神誥宗長老,雖然幾乎人人憤懣,覺得宗門養了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門天君都發話了,也只好作罷,只有賀小涼的師父,想要下山「詰問」於她,依然被祁真勸回山門。

  說是勸回。

  其實當時已經跟隨陸沉去往大驪的賀小涼,聽聞消息後,她比誰都清楚,掌門祁真一定是强行攔阻了老人,說不定還是大打出手,才將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

  因為一旦沒有了她,老人那條原本早已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的大道,就要徹底斷絕。

  以老人執拗的性格,絕對不會就此罷休。

  但是注定一切徒勞。

  因為她身後站著陸沉。

  是一個能夠對天君祁真隨意發號施令的存在。

  賀小涼思緒萬千。

  一直沒有回答陳平安的問題。

  陳平安便只好安靜等著。

  「陸沉再深謀遠慮,也不過是順勢而為。」賀小涼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開了心中某個死結,「原來緣來,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賀小涼又驀然心神顫抖起來。

  她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少年,只看出來了有緣卻緣淺。

  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

  但是為何現在卻會覺得緣來緣深?甚至還會覺得是「天作之合」?

  這還是陸沉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計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個懶洋洋的嗓音略帶笑意,「不錯,能夠想明白這一點,說明經此一役,捫心自問之後,你交出了正確的答卷,你的心鏡裂縫已經彌補齊全,哪怕是將來再有重創,也不至於像今天之前,極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來,你可以去往俱蘆洲闖蕩了。」

  「事先說明,貧道可沒有偷聽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點東西,當你得出答案後,就會解開,貧道便能知曉了。」

  「不說這些,那麼最後,貧道又有一問需要你捫心自問,你應該如何處置陳平安呢?」

  「嗯,這麼說話有些文縐縐了,不是貧道的一貫風格,不如換成『賀小涼,摸著你那深藏不露的胸脯,問一問你的良心,要不要斬草除根,將你眼前這個暫時不知緣是善惡的……有緣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結成死結,壞了將來的大道根本』?」

  容顔極美的年輕道姑,望向坐著的少年。

  她面容潮紅,她眼眸冰冷。

  陳平安與她對視。

  如墜冰窖。

  腰間養劍葫內,初一和十五蓄勢待發。

  殺不殺少年?

  好像都會是陸沉的意料之中,算計之內。

  第一次,是賀小涼要過自己那一關,這一次,則是要過道家掌教親手布置的一關,當然陸沉不會傾力而為,否則就跟直接殺人無異了,他顯然對賀小涼是寄予厚望的,不至於自己打自己耳光。

  貌美道姑第二次捫心自問,森寒眼神,逐漸變得媚眼如絲,更不用說臉頰緋紅,讓她那張原本端莊的容顔,變得讓人感到極為陌生。

  只是心湖之上,漣漪大振,驚濤駭浪,苦不堪言。

  陳平安一言不發,死死盯住那位言行古怪的神誥宗道姑。

  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傳說中擅長蠱惑人心的狐妖,變幻成了賀小涼的模樣,否則怎麼可能判若兩人?

  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們之間,生死一線。

  賀小涼情不自禁地雙手扶住桌面,滲出汗水,鬢角青絲絮亂。

  賀小涼心扉門外,一聲嘆息,輕輕響起,像是强行壓下了賀小涼的心湖洪水,「賀小涼,其實貧道早就給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殺也好,貧道會攔住,不殺也罷,貧道也不强求,都可以通過此關,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渾渾噩噩,最後還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竟然想要殺了陳平安,再與之冥婚,既可斬因果,又自認無愧,真是可笑至極,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巔?你有沒有想過,人家陳平安為何事事坎坷,卻能夠活到今天,你事事順遂,資質卓絕,偏偏連這最容易邁過的門檻,都走不過去?」

  賀小涼這位在一洲之內高不可攀的真正仙子,頽然坐在凳子上,腦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雙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氣,霧濛濛望向對面的少年。

  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

  殺意全無。

  看得陳平安一頭霧水。

  怎麼?

  我沒欺負人啊,這不養劍葫裡的飛劍還沒出呢。

  再說了,就眼前賀小涼那麼大一位練氣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盡出,甚至是加上做樣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個輸字和一個死字。

  賀小涼久久回神,霧氣漸無,春潮漸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對少年笑了笑,她總算變成了陳平安初見的那個神仙女子,白鹿作伴,仙氣裊裊。

  她斬釘截鐵道:「陳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會是我賀小涼的郎君!」

  她最後,竟是堅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個決定的一半。

  不殺人,卻結緣。

  心湖之上,陸沉的嗓音低沉渾厚,帶著不加掩飾的贊賞,緩緩響起,「福生無量天尊。賀小涼,即刻起,你已入貧道陸沉門下,為嫡傳弟子第六,可在俱蘆洲開宗立派。」

  陳平安呆若木雞,下意識脫口而出:「賀仙師,你說什麼?是不是我聽錯了,不然你再說一遍?」

  什麼死了什麼郎君的。

  陳平安愈發確定,眼前這個「賀小涼」,多半是喜歡搗亂玩笑的山野狐魅。

  賀小涼有些羞赧惱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陳平安。

  她深深望了一眼陳平安,然後就此離去。

  陳平安始終坐在原地,眉頭緊皺。

  似真似假,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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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6:16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道高一尺

  龍泉小鎮,一座已經棄而不用的老舊學塾內,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獨自坐在一張小書桌後,望向齊靜春站了一甲子的那個位置,道人沉默不言,手指下意識在桌面上輕輕劃來抹去。

  回過神,陸沉抬起手臂,隨後一抓,從鯤船御風離開的賀小涼,竟然直接被他從滔滔雲海之中,「撈」了出來,哪怕是賀小涼這樣的金丹境練氣士,千萬里路途的轉瞬即至,都覺得頭暈目眩,踉蹌一下,才站穩身形。

  賀小涼肅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後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賀小涼,拜見師父。」

  從一洲道統的玉女,一躍成為道家一教教主的嫡傳弟子,無異於鯉魚跳龍門。

  陸沉點點頭,抬手示意賀小涼可以起身,「起來吧,在貧道門下,不用拘泥拜師儀軌,心意到了就行。你現在多半不信,以後相處久了,等你見過其餘五位師兄師姐,自會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虛妄。」

  對於儒家那套世俗禮儀,甚至是自己道統內的金科玉律,生於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長於青冥天下的陸沉,始終都不太在意飛升之前,他就是這麼一個背離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曠達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遙」二字著稱於世。

  不同於大師兄的面面俱到,二師兄的分寸火候,他這個小師弟哪怕在師父跟前,一樣不太講規矩,為此還被大師兄勸過,甚至是被二師兄揍過,之後陸沉依舊是我行我素,好在偶爾出現在小蓮花洞天的師父,對此並不介意。

  陸沉看著略顯侷促的年輕道姑,微笑道:「怎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總覺得貧道這個當師傅的,每天想著著給人下套?所以我說每句話,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細掂量?那你就錯了,過猶不及,不好,你這趟之所以能夠成為貧道的嫡傳,在於你連過了三座捫心關,第一,察覺到了貧道的算計,當機立斷,趕緊回溯追問自己的本心,撥開了『天作之合』的假像,抓住了『緣淺』的真相。此關一過,你才不會在俱蘆洲過早夭折,否則到了那處劍修遍地、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劍和拳頭說法,你將來終究會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綻,由於你這輩子太過順遂,會崩碎得極為徹底,貧道都不用尋找你的下一世了。」

  陸沉伸出手指點了點賀小涼,微笑道:「你要知道,這次謝實跟大驪討要三人,李希聖且不去說他,馬苦玄是我二師兄挑中的幸運兒,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於有沒有其它內幕,道統內自有規矩,不許師兄弟三人之間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賀小涼,則是貧道挑中的人選,因為你的道心,與貧道當初的修行歷程很像,破開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像中的什麼棋子傀儡,什麼道家在這座天下百家之爭的布局,要簡單得多,貧道只是看你順眼,便選你做弟子了。」

  「你真以為文廟裡那些老頭子,不會死死盯著貧道的一舉一動?所以說,這就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你賀小涼以後能不能在俱蘆洲站穩腳跟,好好活到最後,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貧道遠去青冥天下之後,不會刻意照拂弟子,儒家聖人們不會故意坑害於你,而且你還有一位在中土神洲雲遊的師兄,以及在長劍長城那邊歷練的師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們幫忙,既然你們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門之誼……就要給貧道這個當師傅的,爭一口氣嘛。」

  說到這裡,陸沉微笑道:「放心,貧道可不是你在神誥宗的師父,不會要你做什麼雙修道侶。」

  賀小涼又變成了那個氣質清涼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問了一個思量已久的問題,「我們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聖人的暗中布局?」

  陸沉哈哈大笑,「這是當然,哪裡都一樣,誰都忙得很。你會不會以為馬苦玄、魏晉、宋長鏡之流,就是最頂尖的天之驕子啦?」

  陸沉笑得很開心,「那你以後真該去中土神洲將來去往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你就會明白,一山總有一山高。」

  賀小涼坐在不遠處一張書桌後,腰肢擰轉,就這麼與陸沉對視,她聞言後眉頭微皺,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陸沉玩味問道:「你是想問為何三教為何不乾脆約好,只在自家地盤上發展勢力,排擠其它教派學說?省得如此糟心?」

  賀小涼點點頭,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陸沉感慨道:「因為如今這一座座地盤,完全就是最大的幾處古戰場,那可是先賢們用性命換來的成果,我們也怕後世天地變色嘛。若是選擇固步自封,或是讓下邊的人覺得大道阻塞,是怎樣一個下場,當今一座座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證。」

  陸沉隨手一指,是小鎮神仙墳的方向,「山河依舊,但是曾經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經淪為爛泥地裡的一堆殘肢斷骸。」

  賀小涼有些明悟。

  有些太過遙遠的事情,晦澀難明,知道的人不願意說,又不寫在書上,後世之人,當然茫然。

  太多太多的揣摩猜測,小說家的推波助瀾,天馬行空的文人筆札,故作高深語的稗官野史,不計其數,年復一年的泥沙俱下,恐怕偶有一點點真相浮出水面,也都被迅速淹沒其中,最終反而被當成了謬誤。

  陸沉笑了笑,「扯遠了,回到正題。你的第二關,在於貧道需要確定你這趟去往俱蘆洲,是讓你依附於天君謝實,還是由著你自立門戶,開宗立派。所以故意設置了一個陷阱給你,讓你以為自己,竟然捨棄了兩個都對的選擇,偏偏選了一個最錯的決定,讓你誤以為就要與大道擦肩而過,要你心生悔恨,質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賀小涼坦然道:「只是靠著腦子裡僅剩的一絲清明,才能夠過關。」

  陸沉笑道:「關於這一點,貧道最後用作收官,來解釋你與陳平安為何能夠結緣。先說那最後一關,相對複雜一些,是一座連環關隘。情之一字,可作萬般解。」

  「男女之間,則最易動心,所以貧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間,種下了一粒情種,在不知不覺中,它一遇機緣之雨水,就會生根發芽,迅猛無匹,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對你賀小涼反而管用,何況再不入流的法門,貧道使出,一樣入流。」

  「有師徒之恩的神誥宗師父,驚才絕艶的同輩人風雪廟魏晉,泥瓶巷的市井少年,前兩者你順利闖過,成功恪守本心,絲毫不為所動。唯獨最後一關,因為貧道刻意刁難,幫著鋪路搭橋,才讓你賀小涼陷入兩難境地,你若是……」

  陸沉站起身,手指彎曲,輕輕敲打著那頂象徵掌教身份的蓮花冠,繼續說道:「迷迷糊糊,道心被陸沉二字所震撼,便選擇走在貧道幫你開闢出來的道路上,那麼貧道依然會准許你在俱蘆洲開宗立派,但是絕對不會收你為徒。」

  「收徒一事,何其難也。」

  陸沉收斂笑意,「想要成為陸沉的弟子,就該有終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陸沉還要高、道路比陸沉還要長的念頭。離經叛道?離的什麼經,經不過是先賢所寫而已,叛的是什麼道?道不過是先賢所走的路罷了,為何不自己去試試看?」

  饒是賀小涼這般性情涼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

  她站起身,對陸沉畢恭畢敬行禮道:「希望終有一日,弟子賀小涼能夠與師父同席而坐,坐而論道。」

  陸沉嘖嘖道:「有點難。」

  賀小涼重新坐下,問道:「師父所謂的『收官』作何解?弟子與陳平安的結緣,也有深意?」

  陸沉點頭道:「當然。若是尋常人,你不是賀小涼,他不是陳平安,那麼貧道這次辛辛苦苦當月老牽紅線,半點看不出高明。齊靜春的亂點鴛鴦譜,是給擔子,希望有朝一日,少年能夠以人心挑山岳,而貧道的手中紅線兩端,是兩個人,更是兩面明澈無垢的鏡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讓陳平安分攤你的福緣,再拿陳平安幫你渡過情關而已。」

  陸沉轉頭望向賀小涼現身之前的方向,「陳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萬萬千,貧道也看過千千萬,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與你賀小涼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頗為契合,所以連你們初次相逢,兩人身份懸殊,你仍是看出了『緣淺』,其實你不是緣淺,而是你修為有限,看淺了。」

  賀小涼輕聲問道:「師父,這又是考驗嗎?」

  陸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經當了貧道的弟子,還要什麼考驗?怎麼,想一鼓作氣成為道祖老爺的嫡傳、與陸沉平起平坐,才罷休?」

  賀小涼眼神清澈,搖頭笑道:「不願做此想。」

  陸沉笑眯眯道:「既然當了師父,就該送新弟子一份見面禮。這份禮,可不小,還是你師父下來之前,好不容易才從你師祖那邊得來的一點『道』。」

  賀小涼楞了一下。

  才剛剛在鯤船上切斷與陳平安的那座「橋梁」,自己就又變成那個洪福齊天的賀小涼了?

  陸沉好似看穿貌美道姑的心中所想,放聲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貧道帶你去走一趟光陰長河,逆流而上!」

  一座驪珠洞天,哪怕術法禁絕,可自然還是難逃天道之間的大規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

  然後在掌教陸沉的大神通之下。

  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於天地間的學塾、卻彷彿與天地暫時無關聯的賀小涼,看著身邊光怪陸離的一幕幕倒退而去,貌美道姑眼神熠熠。

  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陸沉微笑道:「跟在貧道身後,去往一處地方,帶你見兩個人。」

  兩人起步離開,身後是越來越嶄新的學塾和孩子們的琅琅讀書聲,蒙學稚童們名副其實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種禁制,或者說是齊靜春跟道祖做過交易的關係,稚童們的容貌,纖毫畢現,聲音,清晰入耳,但是他們面對的那位教書先生,已經並不存在,彷彿完全消逝於光陰長河中了。

  一路穿街過巷,賀小涼緊緊跟隨在蓮花冠道人身後,生怕自己一個走錯,就會迷失其中。

  最後陸沉停下腳步,說稍等片刻,賀小涼不敢動彈,站在原地。

  陸沉一揮袖子,乾坤倒轉,一切恢復正常的秩序,歲月長河開始順流而下。

  之後陸沉才帶著她來到一座攤子附近,賀小涼不知道這位掌教師父為何要帶自己來此,難道那個攤子有古怪?賀小涼凝神望去,是一位貌似質樸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糖葫蘆。

  然後賀小涼看到一個黝黑消瘦的孩子緩緩而來,就站在她身邊,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攤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孩子就默默走開。

  陸沉打了個響指,白晝夜幕轉瞬即逝。

  攤販日復一日做著尋常生意,那個孩子或者上山采藥歸來,或者去溪邊抓魚回來,或者幫著街坊鄰居提水路過,一次次經過攤子。

  終於有一天,本該去上山采藥換錢的孩子,哪怕已經背著簍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運氣好,摘到了幾味值錢草藥,家裡的小米缸,破天荒裝滿了大半,最少之後一旬時光都不用擔心餓著,於是孩子便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訴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會半路返回。

  於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將籮筐一放,從牆腳根一隻小陶罐裡摸出幾顆銅錢,然後飛快奔跑在泥瓶巷,去往那座攤子。

  但是當孩子距離攤子越來越近的時候,腳步就越來越沉重,跑得越來越慢,以至於離著還挺遠的地方,孩子站在原地,一臉天人交戰的滑稽模樣,死死攥緊拳頭,握著那多餘出來的幾顆銅錢。

  最後孩子走近幾步,蹲下身,就那麼抬頭痴痴看著那些鮮紅鮮紅的冰糖葫蘆。

  陸沉和賀小涼就站在那個孩子身邊。

  陸沉笑問道:「如果設身處地,你覺得孩子在想什麼,才算人之常情?」

  賀小涼毫不猶豫道:「想著若是能夠吃了糖葫蘆,而不用花錢就好了。」

  陸沉笑著點頭,「拭目以待。」

  之後,攤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時候,似乎無意間看見了那個一次次路過自己攤子、卻從來不買糖葫蘆的孩子,漢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沒有作聲,最後彷彿實在是起了惻隱之心,站起身,對那個孩子招手笑道:這就要收攤子回去了,還剩下些糖葫蘆賣不出去,你想吃的話,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錢!」

  漢子笑得極為憨厚本分,跟莊稼漢無異,拔出一串糖葫蘆,對著那個少年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趕緊站起身,笑著搖頭,就那麼跑開了。

  賀小涼有些疑惑,如果這就是小時候的陳平安,做出這樣的選擇,她其實並不奇怪。

  陸沉伸手指向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當中,名聲不顯的陰陽家,事實上以一己之力就能夠抗衡整個陰陽家陸氏了,相當了不起的一個怪人,就連大師兄都無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賀小涼愈發疑惑。

  陸沉笑道:「這些都不是關鍵,接下來才是。」

  陸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緩緩一抹,賀小涼身邊出現了一個小「陳平安」。

  這個孩子,跑過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開心,吃過了糖葫蘆,便嘴饞上癮了,隔了幾天,第二次又去了攤子,又拿到手一串不花錢的糖葫蘆。這個剛剛習慣了吃苦的貧苦孩子,惰心漸起,時不時就會想起那些糖葫蘆,上山采藥便比往常少抓了……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少年並未變成什麼壞人,但是在賀小涼眼中,的的確確,已經不再是那個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這之後,重回原地,陸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現,這一次他沒有選擇白收糖葫蘆,而是選擇花錢購買,在那之後,孩子愈發願意吃苦,拼了命掙錢,但是吃膩了糖葫蘆,有次又喜歡上了糕點,當孩子一年年成長為少年,在賀小涼眼中,好像這個陳平安,也不太對勁。

  隨著陸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賀小涼看過了一個個陳平安,一種種出現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

  賀小涼到最後,陷入沉思。

  陸沉笑了笑,「回去了。」

  一前一後,走向學塾。

  此時此景,其實很像真實流淌過人世間的那條歲月長河之中,當初齊靜春帶著少年去往老槐樹,討要一張槐葉。

  陸沉雙手負後走在前方,問道:「想明白了什麼嗎?」

  賀小涼輕聲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陸沉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賀小涼問道:「難道弟子想岔了,還是看得不夠高不夠遠?」

  陸沉突然轉頭笑道:「沒有沒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這個弟子總不能燈下黑,瞧不出自家師父的道法通天啊。」

  ————

  在陸沉帶著賀小涼看遍人生百態的時候,在某一截光陰長河的河段之間,有一位雙鬢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課後,坐在屋內獨自打譜,面容清晰,不再模糊,在陸沉和賀小涼的「當下」,或者說驪珠洞天的「當年」,齊靜春彎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過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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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6:43
第兩百二十三章 憧憬

  當陳平安走下高樓,返回座位的時候,竟然已經錯過了兩場大戰。

  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張山見到了陳平安,連忙起身拱手道謝,陳平安只得抱拳還禮,接過了玉牌。

  這場公開的死敵之戰,公平起見,戰場沒有設置在風雷園或者正陽山,而是風雪廟六脈之一的神仙台,風雪廟作為兵家聖地,相較於真武山,更加交友廣泛,加上行事風格遠比真武山低調,宗門弟子下山,多遊俠而非沙場武將,所以與兩家關係都不錯,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至於風雪廟為何選擇神仙台,一來是神仙台位於高峰之巔,視野開闊,風景宜人,僅就觀感而言,是風雪廟仙氣最盛的一處風水寶地,二來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幾乎只靠著魏晉一人支撐,而魏晉因為恩師的關係,又對宗門並不親近,想必風雪廟也有借此機會,希冀著為神仙台增加香火。

  陳平安從秋實嘴裡得到結果後,大吃一驚,先前兩場大戰,風雷園竟然都輸了,一位祖師和一位輩分居中的著名劍修,先後死在了正陽山對手的劍下,第二場祖師大戰,其實是同歸於盡,但因為正陽山老祖拼著最後一口氣,比風雷園劍修更晚咽下,風雪廟按照規矩判定正陽山獲勝。

  占地廣袤的神仙臺上,並沒有出現人頭攢動的景象,數量稀少的建築密集擁簇在東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為實力兼備的寶瓶洲練氣士,才有資格登樓觀戰,其餘修士,只能在風雪廟別處山峰遠觀。

  偌大一座神仙台,彷彿只留給交戰雙方。

  經過交談之後,陳平安才發現道士張山之在這前,甚至從未聽說過正陽山和風雷園,這並不奇怪,俱蘆洲練氣士向來自視甚高,對於九洲之中最小的寶瓶洲,一直看不起,可能也只有山崖書院、觀湖書院、大驪崔瀺、武夫宋長鏡和劍仙魏晉,這些個地名人名,能夠入得了俱蘆洲修士的法眼。

  再者以道士張山的修為和眼界,又不在一個大洲,熟稔寶瓶洲的風土人情才是怪事。

  風雷園和正陽山是世仇,舉洲皆知,源於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上,有一具正陽山女子祖師的屍體,戰死後被曝曬至今,風雷園當初非但不願歸還屍體,讓正陽山弟子幫著入土為安,甚至連那把刺入頭顱的風雷園制式長劍,都不曾拔出來,就那麼任由門內弟子和入園客人任意觀看,已經三百年。

  何謂奇恥大辱?這就是!

  正陽山作為一洲劍道頂點,劍氣淩霄,最近三百年,蒸蒸日上,僅就最年輕三代子弟的優秀程度而言,其實已經勝過風雷園。

  正陽山在那之後,幾乎每一甲子就會有人前往風雷園挑戰,試圖「請」回祖師屍骨,讓她死而瞑目。但是當時斬殺正陽山女子劍修的風雷園園主,在那之後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陽山三百年間,天才輩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無法取勝,他對於後來的挑戰之人,倒是沒有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斷長生橋,或毀本命劍,可能對於正陽山劍修來說,其實生不如死,還不如壯烈戰死來得痛快。

  這就是東寶瓶洲「風雷園以一人壓一山」的典故由來。

  如今風雷園的園主總算死了,就在新年春,傳聞悄悄兵解轉世,又恰逢約定俗成的甲子之戰,雖然風雷園已經嚴防死守,希望這個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陽山不知從何處得知,一山數峰俱是震動,群情激奮,有人拖家帶口上墳燒香敬酒,有苟延殘喘的腐朽老人大醉酩酊,正陽山的年輕劍修,更是戰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憤懣,終於有機會一吐而空了。

  事實上,兩場大戰之後,正陽山的的確確贏了,而且贏得很漂亮,面子裡子都掙了個盆滿鉢盈,以至於最後那場最年輕一輩的分勝負,打與不打,都成了多餘。

  婢女秋實有些擔心,覺得最後一場多半是打不成了,那個叫風雷園的門派,已經輸掉兩場,好歹第二場風雷園的老祖,只是差了一口氣,好歹挽回些許顔面,若是第三場再輸,那就是連輸三場,傳出去風雷園的名聲就算徹底毀了。

  風雷園現在止步,還能撈一個願賭服輸的安慰。

  陳平安想起那個一同入山尋找楷樹的劍修劉灞橋,突然說道:「第三場,風雷園一定會打。」

  劉灞橋對陳平安來說,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在那撥外來神仙當中,留給陳平安很深的印象。

  陳平安單純覺得能夠教出劉灞橋的宗門,不會就這麼退縮。

  果不其然。

  風雪廟、正陽山和風雪廟三方,一番秘密交涉之後,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那位風雪廟宗主,帶著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場大戰即將開始。

  正陽山出戰一方,為蘇稼,女子懸佩長劍,腰別一枚養劍葫,英姿颯爽,可謂傾國之姿。

  風雷園出戰一方,為園主關門弟子,名叫黃河,背負一隻巨大劍匣,不知是藏有大劍,還是擁有多把長劍。

  在幾乎所有人都在關注兩位年輕劍修的時候,陳平安卻在悄然運轉體內真氣,凝神望去,尋找那些閣樓內某個身影,雖然長幅畫卷就那麼大,但是此事之所以風靡天下,就在於練氣士和純粹武夫的眼力都遠遠超乎常人,世人見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卻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葉即是花葉,佛祖卻可以看到一個小千世界。

  陳平安眼神一下子晦暗起來,抓了幾片雀舌茶放入嘴中,輕輕咀嚼。

  一棟高樓的頂樓廊道中,一位白衣魁梧老者,雙臂環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廣場,有相貌精緻的女童騎在老人頭上。

  老者位置居中偏右,欄桿之後的這一層,俱是正陽山的祖師爺,男女皆有,一個個器宇不凡,劍氣彙聚,如江河入海,氣沖鬥牛。

  陳平安死死盯住那個白衣老人,片刻之後,轉移視線,另外一棟高樓,是神仙台留給風雷園的觀景點,從上到下,所站劍修數量稀少,比起正陽山中五境劍修的傾巢出動,風雷園這趟隨行之人,屈指可數,而且多是容貌年輕的晚輩,例如吊兒郎當坐在欄桿上的劉灞橋,坐姿不雅,但是兩戰皆輸後,劉灞橋神色凝重。

  窮酸道士看得神情專注,喃喃道:「開始了。」

  秋實笑道:「先前兩場的比劍,都是奔著打死對手去的,這一場架不用分勝負,而且無關大局,我估計會打得你來我往,不會再像先前那麼血腥了。」

  陳平安不做點評。

  他的心思,主要還是放在那頭正陽山搬山猿身上。

  陳平安默默記住正陽山所在閣樓的一張張容顔,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將來的旁敲側擊和道聽途說,現在眼中所見的這幅畫面,最為直觀真實,將來這些人,說不定就會是攔阻自己登山說理的潛在對手,當然距離那一天,還很遙遠,當下陳平安你才三境武夫,畢竟再强的三境,也僅僅是三境。

  頭頂貂帽的儒衫老人,嘖嘖道:「這位名叫蘇稼的女娃娃,有點懸嘍。」

  一語中的。

  最右邊的年輕劍修習慣性輕輕拍打劍鞘,「她輸了,可惜了那只養劍葫,遇人不淑,恐怕俱蘆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語成讖。

  三招而已,蘇稼出了佩劍,出了養劍葫裡的本命飛劍,仍是被對方那個名叫黃河的年輕劍修,打得倒地不起,原來男子背後大匣內,裝滿了小劍,跟背著一個馬蜂窩差不多,並非什麼本命飛劍,只是擅長分心駕馭飛劍,打得蘇稼根本就無從反擊,一次被飛劍洞穿持劍之手的骼膊,一次被切斷腰間懸掛養劍葫的紅繩,最後一次被兩把飛劍釘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的正陽山仙子,已經昏厥過去。

  寶瓶洲真正讓人服衆的仙子,其實數量不多,神誥宗玉女賀小涼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之後就是蘇稼與三四人並稱於寶瓶洲,是無數年輕練氣士心目中的神女,愛慕已久。甚至有人戲言,在蘇稼成名之後,正陽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數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劍修黃河站在蘇稼身旁,抬起一隻腳,踩在那只品相極佳的養劍葫之上,腳底板輕輕拈動。

  這位風雷園年輕劍修,嘴角扯起一個弧度,環顧四周,最後轉頭望向正陽山祖師爺並排而立的那棟高樓。

  從他眉心處,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飛劍,嗡嗡作響,當這把飛劍顫鳴之後,整座神仙台周邊的雲海山風,從雲淡風輕變得無比絮亂。

  公然示威挑釁之後,年輕人收回本命飛劍,往那座高樓朗聲道:「六十年後,我黃河會登頂正陽山試劍,再摘走一顆頭顱放於風雷園。」

  頂樓一位白髮蒼蒼的正陽山祖師,鬚髮張揚,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這個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風雷園劍修所在的高樓頂層,突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容貌俊美的黑衣劍修,笑望向那位蠢蠢欲動的正陽山祖師,「周鶴,倚老賣老,很不好,不然我來陪你玩玩?」

  在這個劍修走出大門後,不單單是白髮祖師爺,正陽山那棟高樓上下,皆為之愕然,震撼之餘,還夾雜有一絲不願承認的絕望。

  此人正是風雷園園主李摶景,驚才絕艶,四十歲的時候就躋身十境,但是之後漫長的數百年歲月當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是哪怕沒有躋身上五境,李摶景是公認東寶瓶洲最强的十境劍修,沒有之一!

  魏晉在破境躋身十一境陸地劍仙之前,一樣自認無法匹敵此人。

  不是說好了李摶景兵解身亡了嗎?

  李摶景不再理睬那些驚疑不定的正陽山老祖,抬起頭,像是在微笑望著所有觀看此戰的幕後人,他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旋,一縷清風縈繞之間,手腕一抖,李摶景微笑著說出一個字:「斬。」

  那一縷清風離開黑衣劍修之後,瞬間化作一道氣勢磅礡的巨大劍氣,在神仙台上空,旋轉一圈,當場斬斷了風雪廟神仙台與外界的聯繫。

  畫卷中人,目瞪口呆。

  畫卷之外,面面相覷。

  畫卷內,神仙台,高樓上,李摶景既沒有找誰的麻煩,也沒有撂下狠話,就那麼站著怔怔出神,眺望遠方恢復舒卷姿態的雲海。

  這讓風雪廟如釋重負。

  李摶景作為最强十境劍修,殺力之大,有目共睹。

  當一名練氣士被譽為某個「最」時,尤其是在一洲範圍內,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輕的九境純粹武夫,大驪藩王宋長鏡,在京城圍剿一戰當中,已經展露出傳說中十境武夫的實力。

  打破李摶景的記錄,成為最年輕的十境劍修,魏晉,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背負劍匣的風雪廟黃河緩緩返回高樓。

  正陽山那邊則開始讓人趕緊營救蘇稼。

  李摶景雙手負後,面帶笑意。

  哪怕我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掐住你們正陽山的脖子,哪怕讓你的屍骨,隨後會被徒子徒孫們帶離風雷園,可以後仍是半點痛快不得。

  你看看。

  三百年前,你負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們整個正陽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頭來。

  你害得那些個僥倖成為劍仙的山門晚輩,都沒有臉皮召開慶典,只能躲在山頂雲海裡,唉聲嘆氣。

  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

  這下子,你滿意了吧?

  李摶景收回思緒,轉身走向下樓的樓梯,手掌輕輕拍遍欄桿。

  李摶景走到下一樓,來到一位年輕人身旁。

  好不容易等到了大戰落幕的劉灞橋,嘴唇顫抖。

  李摶景笑道:「灞橋,看到心愛女子受辱,眼睜睜看著她劍心崩潰,因為敵對陣營無法出手相救,又感同身受,情難自禁,是不是很難受?」

  劉灞橋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欄桿,卻被李摶景伸手攔下,「坐著便是。」

  劉灞橋愧疚道:「園主……」

  李摶景微笑道:「沒事沒事,喜歡上一個最不該喜歡的女子而已,不算什麼,天塌不下來。更不用為此愧疚。」

  劉灞橋不知如何作答,既不願說違心欺人的言語,又覺得愧對宗門愧對園主。

  李摶景問道:「蘇稼從此沉淪,估計養劍葫都要被正陽山收走,劍心一毀,這位本來讓你們這些娃兒自慚形穢的仙子,整個人的精神氣就算垮掉了,以後可就不是什麼仙子嘍,說不定連正陽山的記名女修都不如。灞橋,我只想知道,你還會喜歡她嗎?」

  劉灞橋嗚咽道:「這輩子都喜歡。園主,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李摶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

  「那就這麼一直喜歡下去吧。但是別耽誤了練劍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黃河差。以前不跟你說這些,是說了沒用,之所以現在可以講了,也是因為沒有以後機會了。」

  劉灞橋轉過頭,「園主?」

  李摶景突然問道:「好好練劍,以後爭取將我的屍骨,與那具屍骨葬在一起。灞橋,若是風水輪流轉,正陽山那個時候如日中天,壓得咱們風雷園一個個夾著尾巴做人,你應該如何做?」

  劉灞橋再沒有臉皮和膽子坐在欄桿上,站在廊道中,肅容道:「劍修當然以劍說道理。」

  李摶景打趣道:「呦,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

  隨後李摶景眺望遠方,呵呵笑道:「記住,男女之間,這套行不通,以後可莫要覺得自己劍術高,便事事如此。與心愛女子說話,還是要……」

  「要溫柔啊,還是需要說一些情話的。」

  李摶景轉過頭,望向從樓梯口緩緩走來的閉關弟子,黃河。

  望向兩位年輕人,這位寶瓶洲最强十境練氣士,灑然笑道:「我死之後,以後風雷園,就交由你們兩個去扛起大梁了。」

  黃河臉色冷漠,「師父,我一人足矣。」

  劉灞橋嬉皮笑臉道:「這感情好,能者多勞,不用我挑擔子。」

  李摶景開懷大笑,伸手指向黃河,「劍修之殺力無窮,名動天下,歸你。」

  然後手指轉向劉灞橋,「劍修之瀟灑絕倫,醇酒美人,歸你。」

  李摶景最後悠然自得道:「總之,都歸我們風雷園。」

  ————

  去往南澗國的鯤船之上,婦人身邊的魁梧男子譏諷道:「除了最後出場的那個黑衣劍修,還算有點真本事,其餘三場大戰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們俱蘆洲,哪裡有臉皮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婦人點頭笑道:「那只養劍葫是真不錯,不知有沒有機會買下來。」

  拱手肅立的老嬤嬤微笑道:「夫人只需報上門號,想必不難拿下養劍葫。」

  最左邊座位,那個頭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實在受不了隔壁那份聒噪,以及沒個盡頭的指點江山,從第一場大戰起,附近那些傢伙就在吹毛求疵,這裡不行那裡不好,煩得要死,老人便歪了歪腦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三人劍術,是比不得咱們俱蘆洲的劍仙,可三場大戰,打得意氣十足,酣暢淋漓,還要咋樣?」

  高大男子厲色道:「老傢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訂個生死狀,看完了風雷園和正陽山的熱鬧,咱們也讓別人看個熱鬧?輸了,老子認栽。贏了,我幹你那姘頭三天三夜,咋樣?」

  絕不叨叨,說幹就幹。

  婦人身邊那個斯文儒雅的怯懦男人,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老,「有話……出門在外,大家又都是俱蘆洲人氏,何必傷了和氣……」

  身材乾癟的瘦高婦人,非但沒有動怒,反而饒有興致地轉頭望去,笑道:「可惜老了點,估計就你那老腰,經不起老娘三兩下折騰。床下打架跟床上打架,大不一樣哦。對吧,老臘肉?」

  「我呸!」

  老人又吐了一口唾沫,「別說是你這竹竿娘們,老子連你那個小白臉男人一起幹!」

  陳平安聽得目瞪口呆。

  怎麼感覺像是重新回到了泥瓶巷杏花巷?

  最右邊的年輕劍修轉過頭,不耐煩道:「要打就趕緊打,少在那裡磨嘴皮子,別髒了我們的耳朵!」

  好嘛,又來個脾氣暴躁的,非但不勸架,還往死裡火上澆油。

  陳平安有點頭疼,該不會真打起來吧?

  以小劍別髮髻的女子劍修,對此無動於衷,只是抬頭望向畫卷,似乎在回味三場死戰蘊含的精氣神。

  好在那位先前與魏檗打過交道的船主,笑著走過去,視線掃過衆人,從儒衫老人作為起始,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個稱呼:「劍甕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賣我一個面子,今天就這麼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賣這位船主的面子,甚至賣不賣給打醮山一點薄面,都無所謂,但是當船主報出簡簡單單的三個名號後,事情就簡單了。

  綽號劍甕的儒衫老人,是俱蘆洲南方一位極其有名的怪誕劍修,境界不算太高,金丹境,無門無派,但是擅長養劍於古甕中,而且經常無償幫助中五境劍修溫養飛劍,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劍修,卻有一個十境劍修的乾爹,護犢子至極,而且擁有一把極其不講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婦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師,精通近身廝殺,凶名赫赫。

  至於年輕劍修的複姓斛律,在俱蘆洲更是鼎鼎大名,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家族內有一位陸地劍仙的玉璞境老祖宗,正是先前帶隊前往倒懸山的劍仙之一,性格耿直,與一洲道主謝實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當代家主,是俱蘆洲東部一個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於先天不適合修行,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卻最終手握三十萬雄兵,麾下收攏了近千餘劍修,有「千劍文帥」的美譽。

  打醮山倒是談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說實力足夠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遠,鞭長莫及。至於喜歡豢養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的劍甕先生,打醮山當然就更不怕了,但是來者是客,哪裡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老人哎呦一聲,身體前傾,探出身子,扭頭望向那名年輕劍修,大聲問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銀子是你什麼人?」

  年輕劍修沒好氣道:「是我小叔,閉關很多年了。你認識?」

  老人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銀子年輕時候,賊沒勁一木頭疙瘩,頭回上妓院開葷,還是老子帶著他去的!那之後,嘖嘖嘖,三天兩頭跟在老子屁股後頭,他娘的只聽說天底下有蹭吃蹭喝的,像你小叔這般蹭嫖的,老夫活到一大把歲數,生平所遇僅一人!」

  年輕劍修漲紅了臉,趕緊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女子劍修,並無異樣後,才略微鬆口氣,對那個糟老頭義正辭嚴道:「我小叔不是這種人!」

  儒衫老人翻了個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互幫著推屁股的瓷實交情,你個雛兒懂個屁!」

  年輕劍修如遭雷擊。

  女子劍修終於忍無可忍,怒喝道:「閉嘴!」

  老人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的苦頭吃嘍。」

  年輕劍修心知要遭,只是根本來不及出聲提醒。

  女子劍修已經面若寒霜,「出言不遜,口無遮攔,就打碎你的狗牙!」

  用以綰住青絲,那柄本就已經極小的「釵子」飛劍,劍身無鋒,玲瓏纖細。

  但是離開主人頭頂青絲之際,劍尾就綻放出一絲雪亮白芒,飛劍軌跡,在空中拉伸出一條極長的刺眼白線。

  世間飛劍,本就以迅猛疾速、難以防禦著稱於世,但是這名女子的小劍,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太快了!

  大開眼界。

  陳平安心思微動。

  「哎呦媽呀,疼死老子了!」

  儒衫老人捂住嘴巴,鮮血直流,言語含糊不清。

  原來飛劍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老人一顆門牙。

  老人不怒反笑,痛快至極,雙手拍腿,噴著一嘴的鮮血唾沫,使勁嚷嚷道:「好一柄『電掣』,不愧是我俱蘆洲最快的飛劍之一,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

  又是一位老祖身為不世出劍仙的後代。

  而且比起勢力龐大的斛律家族,那柄「電掣」的上任主人,屬勢單力不薄,戰力極其强橫無匹。

  曾經獨自仗劍行走於藏龍臥虎的中土神洲,佩劍名為「虎兕」,飛劍為「電掣」。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那些俱蘆洲山頂處的機密內幕,何況他們都用俱蘆洲雅言對話,陳平安根本聽不懂,但這是一場風雨欲來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

  所以他老老實實坐在原地,做好了見機不妙就隨時跑路的準備。

  好在這段時日的閒聊,經過春水秋實的講解之後,也清楚在這艘跨越三洲的鯤船之上,遇到什麼神仙都不用太奇怪。

  至於鯤船底下,那座寶瓶洲的市井江湖,其實沒這麼多驚世駭俗的存在,不但是小小的東寶瓶洲是如此,哪怕是地大物博、江湖劍客多如牛毛的俱蘆洲,也一樣。

  女子劍修在飛劍歸鞘之後,對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後者心中大定。

  其實有她幫著一錘定音,事情反而不會複雜,只會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靜下去,沒了先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這一刻,陳平安在小鎮或是落魄山,其實都沒覺得如何江湖險惡,遠遠沒有青衣小童那種絕望到麻木的心境。

  但是看過了花鳥條幅之中的劍修之戰,又看著近在咫尺的神仙過招,陳平安在內心告訴自己:陳平安,別光顧著喝酒,練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點練劍。

  陳平安下意識轉頭望向鯤船之外的天空,御劍飛行,穿雲過雨,與飛鳥作伴,這讓他十分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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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四章 風雨夜行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類似拓碑的手法,將花鳥長卷上的場景全部給保存下來,一層層撕下薄紗似的白紙,總計十次,然後開始公開售賣。

  船主點名春水秋實這對姐妹上去露臉,幫著打醮山喊價。

  陳平安原本沒覺得什麼,無意間看到秋實站在那邊,與姐姐各持一端,春水氣度雍容,滴水不漏,報價喊價都很熟稔,秋實是個沒心沒肺的,直楞楞望向陳平安,看到他的視線後,這才心滿意足,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張驕傲的容顔。

  好像直到這一刻,秋實才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平起平坐了一次?

  陳平安不是很能理解少女的心思,便將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拓碑白紙之上,十次拓印,越往後,靈氣越稀薄,場景畫面也更加模糊,最後一張,更是只能觀看一次而已,價格當然墊底,只需要三十顆雪花玉錢。

  製造錢幣的古玉,名為雪花玉,是北方皚皚洲的特産玉礦,主要分布在兩座洞天福地,將這種山上盛行的「銅錢」放在太陽底下,能夠映照出其中晶瑩,如雪花飄蕩。又名小雪錢,正面篆刻有「豐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為雪花玉産量巨大,靈氣含量又相當不俗,在漫長的歲月當中,雪花錢,便逐漸成為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貨幣,流通廣泛,是底層和半山腰練氣士出門必備之物,雪花錢必然可以兌換金銀,金銀卻未必能夠折算成雪花錢。

  道理很簡單,山下的達官顯貴,各方割據勢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馬車一馬車的銀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錢,就很講究,若是裝錢的盒子再講究一些,是一些靈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陳平安咬咬牙,買下了最後一幅白紙畫卷,三十文小雪錢,因為是最後一幅,打醮山的船主親自交給陳平安,秋實不如姐姐春水穩重,對這位船主也談不上如何敬畏,像只小黃鶯圍繞著枝頭嘰嘰喳喳。

  好在船主是看著這雙姐妹長大的,加上秋實的天資比起春水要更好,不是沒有希望躋身中五境,所以打醮山船主對秋實的耐心,其實挺好,這叫放長線釣大魚,在山上捧飯碗討生活,眼光還真得看長遠,不單單看到桌上的、鍋裡的,說不定還要看到田地裡的。

  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後,船主捉弄秋實,從檀椅旁邊的茶几果盤裡,抓起一顆火梨遞給這位婢女,然後揚長而去。陳平安不明就裡,卻挨了秋實狠狠一記眼光,原來那顆火梨,就是秋實幫忙打醮山賣出一幅畫的抽成,只是秋實瞪眼之後,自顧自笑了起來,揚起手中的火梨,對姐姐晃了晃,得意洋洋。

  人生無常,聚散不定。

  風雷園和正陽山的大戰落幕後,陳平安與龍虎山外山道士分開,與春水秋實返回天字號乙房,朝夕相處,但是當這艘鯤船緩緩落在南澗國境內的渡口上空,就變成了陳平安與道士張山湊巧重逢,一起選擇在此地下船,與春水秋實那對婢女揮手告別,從此天各一方。

  南澗國的渡口,建造在與古榆國接壤的兩國邊境,是一座大湖之上。

  比起大驪龍泉剛剛開闢出來的梧桐山,這座渡口要大上很多,能夠同時停泊五艘打醮山鯤船。

  與春水秋實的分離,談不上依依惜別,在這段時日,陳平安厚著臉皮跟打醮山要了許多瓜果,兩位少女因此沾光,打醮山後來都開始腹誹那大驪少年,什麼是個眼窩子淺的,沒見過世面,卻是個喜歡占小便宜的,陳平安就算知道了,肯定也不會在乎,反而是秋實聽著那些陰陽怪氣的言語,有些不開心,悶悶不樂,最後變成了春水去跟鯤船廚房討要瓜果。

  陳平安下船的時候,帶了好些瓜皮果核。

  因為在南澗國下船的人不多,所以陳平安和桃木劍道士一下子就撞見,結伴而行。

  在船頭欄桿那邊,秋實冷哼道:「姐,你看那個傢伙,下船了一點也沒有離別傷感,說不定正想著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無奈道:「陳公子就連杏花坊都沒有興趣,怎麼會對青樓勾欄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見慣世面的將相公卿、豪閥公子,到了鯤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樣流連忘返,畢竟坊裡好些曲意奉承他們的女子,可是世俗眼中的神女仙子,醉酒之後,那些男人一個個醜態畢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陳公子這樣就好了。」

  秋實有些不服氣,「那是陳平安年紀還小,以後也會變成那樣烏煙瘴氣的壞東西,說不定下次再登船,陳平安就要嘴花花,對咱們動手動腳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間的綉袋,「你真這麼覺得?」

  秋實猛然間轉過頭,假裝對湖上一幕場景視而不見。

  春水望去,才發現陳平安正在對她們姐妹抱拳告別,很江湖氣,不愧是一位勤懇練拳的純粹武夫。

  春水趕緊抬起手臂,揮揮手。

  等到陳平安轉身離去,秋實這才轉過頭,氣鼓鼓的俏皮模樣,春水打趣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人家離著這麼遠,客客氣氣道個別,又不少幾兩肉。」

  秋實斜瞥一眼姐姐的胸脯,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幾兩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鬧起來。

  年少時,總以為離別是下一次重逢的開始。

  陳平安和道士張山一經攀談,才知道相互都要南下,陳平安是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陸沉和楊老頭都要他在南澗國下船,不敢貪圖省事,去往老龍城下一座渡口,而桃木劍道士是饑寒交迫,實在是坐不起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計就要給鯤船打雜才能混口飯吃。

  兩人脾氣相投,就約好一起南下,至於何時分道而行,暫時不去理會。

  兩人下船的渡口,位於南澗國南方和古榆國的北部邊境,道士張山粗通寶瓶洲雅言,便給陳平安解釋起了古榆國的鄉土,原來古榆國的皇帝為楚氏,國名來歷,也有說法,相傳上古時代,有一位職掌報春一事的女神,同時掌管天下草木的生髮枯榮,唯獨古榆國境內有一棵大樹,秋綠春枯黃,總是慢上一拍,讓女神惱火不已,便敕令此樹,天生不開竅,極難成為精魅。這就是後世「榆木疙瘩」的來源。

  道士張山是三境練氣士,境界尚未穩固,不過翻山越嶺一事,作為龍虎山道統內的道人,不管記名還是不記名,都再熟悉不過。

  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在入山之前,還從包袱裡拿出一隻銅鈴,繫掛在桃木劍尾端,跟陳平安解釋道:「這是聽妖鈴,在道門之內最是盛行,類似練氣士人手一幅的白澤圖,貧道這串鈴鐺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門的降妖器物,灌注靈氣之後,在數個時辰內,只能感知到高出貧道一個境界的山澤妖怪,貧道如今才三境,這意味第五境的大妖,便無法察覺到。」

  陳平安欲言又止。

  哪有你跟人見面沒多久,就自己報上修為深淺?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

  陳平安有些吃不準了,難道自己和這位龍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座天下,一座江湖?自家那兩個小傢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都是中五境的練氣士,在自己家鄉那邊,青衣小童還不是每天嚷嚷著爭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陳平安雖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對年輕道士的觀感,又好了幾分。

  年輕道士沒有注意到陳平安的疑惑,還在那裡安慰身邊的「陳公子」,「不過陳公子放心便是,咱們山上有個說法,任何一座門風正派的宗字頭仙家,轄境千里之內,絕無大妖作祟,道理很簡單,大妖們沒那膽子為禍人間。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師知曉了,說不定當天就要授首,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是。

  讀書人入山訪仙,一直是歷代文人筆札裡的重頭戲,神仙喬裝打扮,遊戲人間,戲弄世人,亦是。

  山上山外,兩者之間,藕斷絲連。

  陳平安也是登船之後,才知道包括寶瓶洲在內的三洲版圖,像龍泉這樣的地方,少之又少,許多老百姓,終其一生,勞勞碌碌,都不曾看到過一次所謂的山上神仙。

  道士張山是個地地道道的熱心腸,閒聊之後,聽說陳平安出門在外,竟然連一卷白澤圖都沒有攜帶,便死活要將自己的那卷白澤圖送給陳平安,說這幅卷軸不過花了兩三文小雪錢,而且與那聽妖鈴鐺如出一轍,是最入門的廉價物件,出自一座私家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馬虎,便是送禮都寒磣,既然你陳平安是急需一幅,以備不時之需,那就剛好拿去先用著,反正他張山早已爛熟於心。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善財童子遇上散財童子?

  陳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遮掩蹤跡,然後駕馭方寸物十五,取出兩枚小雪錢,交給道士張山,後者猶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小雪錢,還說這麼老舊的物件了,一文錢都賣貴了。其實當初遭遇那位嫁衣女鬼,目盲道人就贈送有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比起張山的這幅白澤圖,確實好了不知千百倍,不過陳平安轉送給了林守一,而且陳平安一邊登山一邊翻看白澤圖,一樣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有些精怪鬼魅的圖像,是那幅《搜山圖》未曾記載繪畫的,更讓陳平安覺得收穫頗豐。

  入山一事,道士張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過泥腿子陳平安。

  所以陳平安走得很閒庭信步,桃木劍道士雖然不至於氣喘吁吁,但也不輕鬆。

  陳平安沒有像鯤船上那般謹小慎微,時時刻刻,刻意加重行走之時的腳步動靜,一來是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後,明白一個道理,心弦需要鬆弛有度。二來行駛於雲海的鯤船,和鯤船下邊的國土山河,天壤之別,陳平安不需要太過小心,便是尋常的三境武夫,單槍匹馬遊歷行走於一國疆域,都不會有太大威脅,最後,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陳平安對道士張山很放心,這種一見如故的感覺,陳平安極為信賴,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學塾外的齊先生,站在李氏家門口的李希聖。

  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隨著兩人一起逢山過山遇水涉水,很快就過去兩旬時光,一路上順風順水,並無波折,陳平安和年輕道士也愈發關係親近,陳平安會毫不掩飾地修行六步走樁,停步休憩的間隙就會練習劍爐,而道士張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為林守一和目盲道人的緣故,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張山經常擺出奇怪姿勢,金雞獨立,以手握拳重擊腹部某處氣府,發出極有規矩的呼嘯之聲,或是手肘彎曲、手指抵住脖頸經脈,另一隻手,雙指並攏作劍,閉緊嘴巴,腹如雷鳴,發出悶悶的噫吁聲調。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遇到對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練拳絲毫不差的人物。

  這恐怕也是兩人能夠一直結伴南下的關鍵所在。

  都吃得苦,還能夠樂在其中。

  偶爾夜幕降臨,兩人尋找到一處遮風擋雨的住處,或古廟或山洞,燃起篝火,年輕道士會跟陳平安說俱蘆洲劍修的厲害,說那邊道士的受人白眼,同樣是一件法寶靈器,劍修出手購買,十文小雪錢就能買走,道士去買,可能就要出雙倍價格,性情溫和的年輕道士,說到這裡的時候,才會破天荒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說以後若是可以的話,他一定要改改這些規矩。

  年輕道士之前確定陳平安是練武之人後,其實百思不得其解,若說練氣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銷金窟,那麼習武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二,一樣是要吃掉金銀無數。他張山自打下山之後,就沒過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權衡之後,換成了一張張能夠傍身保命的符籙、一兩件最適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簡單的一張神行符,能夠幫助年輕道士在遭遇大妖的險峻時刻,快速脫離戰場,去往幾里地外,就要耗費張山三十文雪花錢,一文雪花錢,最少價值百兩紋銀,這意味著張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著自己本事掙來最最少三千兩銀子,才能買到一張神行符。

  可是年輕道人三境修為,在山上劍修、山下劍客多如牛毛的俱蘆洲,一路艱辛南下,靠著一次次蹩腳的降妖除魔,降的妖,其實都是頑劣精怪居多,除的魔,更是未開靈智的荒塚鬼物罷了,賺錢賺得殊為不易,有些時候遇上個實力强悍的二境妖魅,年輕道人說不定還要倒貼一些家底進去,真正賺錢的大頭,還是水陸道場和紅白喜事,尤其是一些個需要大量道士充數的醮會,來錢最快最容易,只可惜這類好事,可遇不可求。

  於是張山聽聞寶瓶洲崇尚道教之後,不比俱蘆洲這麼瞧不起道人,便想著跨洲南下,來這邊看看能否有些機緣,結果登船沒多久,就差點餓死,這讓年輕道人對此次寶瓶洲之行,心頭充滿了陰霾。

  古榆國疆域不大,兩人很快過了邊境線,來到彩衣國境內,夜間趕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兩人進入一條人跡罕至的山脈後,走了十幾里山路,四周都沒有一處適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樹,也多枯死,一些難得帶有綠意的樹木,也遠遠稱不上枝繁葉茂,所以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兩人身上,連綿不絕,能夠砸得讓人腦袋發悶,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內,武夫三境錘煉得堪稱變態,當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道士張山躋身三境沒多久,練氣士的體魄堅韌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純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年輕道人臉色慘白,嘴唇鐵青,陳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張山就算撐過今晚雨夜,明天恐怕就會一病不起。

  陳平安停下腳步,拍了拍張山的肩膀,大聲告訴張山在原地不動,儘量保持平穩呼吸,他去加快步子,獨自去找找出路,不管有如結果,一炷香之內,肯定會回來找他。張山楞了楞,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暈乎的年輕道人,嘴唇微動,嗓音細若蚊蠅,大雨時分,饒是陳平安都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只是眼見著張山身體愈發孱弱,不能繼續這麼給大雨砸下去,陳平安便不再猶豫,朝他露出一個笑臉,轉身快步前行。

  年輕道士盤腿而坐,開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練氣士的下五境,被稱為登山五境,牽引人體之外的天地元氣,來澆築、砥礪人體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為銅皮境和草根境,能夠讓練氣士肌膚堅韌,血氣旺盛,照理來說,一場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躋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年輕道人,已經能夠引氣淬煉筋骨,但是這位背負桃木劍的龍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籙派的路數,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劍這類法器,肉身錘煉的成效,並不出色,再者這場春雨,太過急驟且「陰沉」,使得年輕道士在不知不覺之間,體內真氣消耗極快。

  臉色雪白的年輕道人視線模糊,在糾結要不要摘下行囊,從瓷瓶裡掏出一顆補氣的丹藥,但是一顆名為「回陽」的丹藥,品相再差,也是實打實的一文雪花錢,年輕道人哪裡捨得,便咬牙苦苦堅持,希冀著那個少年武夫能夠早去早回,並且成功尋見一處躲雨的地方。

  到了山上,某些時候就要受得山上苦。

  這一點,龍泉小鎮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渾然不覺,阮邛的鑄劍聲勢,卻會讓它們欲仙欲死。

  陳平安在快速走出半里地外,不再隱藏三境修為,急速前沖。

  當他看到前方一棵僅剩枯枝的大樹,幾步助跑,就踩著樹幹一串向上踩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輕輕一拽,身形飄起,枝丫崩折墜地,陳平安卻已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站在了大樹高處,伸手遮在額頭,舉目眺望,不見燈火,盡頭處卻有一座不高的小山頭,陳平安輕輕躍起,雙腳在樹幹上猛然一踹,借勢飛掠而去,身後大樹轟然倒地。

  身體傾斜向下,如同一枝箭矢竄出的陳平安落地後,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濺的地面上,整個人向前淩空翻滾,雙腳落地的同時,就腳尖一點,貓腰前沖,靈活至極,很快來到那座小山頭,登頂之後,視野開闊,但是仍然沒能瞧見哪怕一點燈火,這讓陳平安感到有些麻煩,實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臨時劈砍樹木,搭建出一座粗糙帳篷了,但是看那張山的神態氣色,哪怕躲在帳篷裡,一旦燃不起篝火,多半還是會風寒侵體,著涼生病。

  陳平安其實心底也有些納悶,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脈,確實透著些古怪,他走過的山水也不算少了,還真沒有這麼給人枯萎敗壞之感的地方,若是陰氣森森的荒塚墳塋之間,如此荒涼也就罷了,可怎的這麼場大雨都下得比別處寒冷?

  就在陳平安打算返身去尋找年輕道士的時候,突然發現眼力窮盡之處,依稀出現了一點光亮,在朝北方緩緩移動,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搖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隨時都會翻船熄滅。陳平安想了想,記住那點燈火的行前方向,迅速轉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搖搖欲墜的年輕道人,攙扶起他,說前方有人同樣在趕夜路,看看能否匯合,若是當地人氏,說不定會知道躲雨的地方。

  年輕道士精神一振,陳平安二話不說背起他,飛奔前去。

  陳平安背著槐木劍匣,同時背著一個背著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在雨夜中撒腿狂奔,翻山過嶺,如履平地。

  隨著年輕道士越來越昏昏欲睡,那粒燈火越來越亮堂。

  陳平安稍稍放緩速度,抬頭望去,他一直在觀察那邊的情景,大雨之中,同樣是兩人結伴而行,書生模樣的兩個年輕人,背負書箱,一人撐大傘,一人持火把,雖然跟陳平安他們一樣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年輕道人的慘淡,兩位儒衫讀書人面帶笑意,在談著什麼,似乎都不覺得風雨阻路,是什麼苦事,反而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幸運事。

  兩人好像都沒有察覺到陳平安的悄悄靠近。

  這也讓陳平安微微放心,風雨夜裡的荒郊野嶺,事出無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測,又不能丟開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場苦戰。

  陳平安在隔著一段距離處,用寶瓶洲雅言大聲喊話。

  兩位讀書人沒有聽到,繼續前行。

  陳平安又一次鬆了口氣,哪怕是練氣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會高了,當然前期是對方沒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離十數步外,兩個儒衫年輕人才發現陳平安。

  他們趕緊停步,對陳平安趕緊招手,一番交談後,看著年輕道人的慘白臉色,其中一位彩衣國的讀書人指向一處,安慰道:「我生平喜好遊山玩水,經常獨自負笈遠行,記得此處人煙荒蕪,但是約莫三四里外,有一處宅院,極有可能是隱士所建,我與劉兄此行正是前往此處,你們不妨與我們同行。」

  另外撐傘的一位讀書人苦笑道:「我們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裡想到會下這麼大一場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曉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陳平安連忙道謝。

  兩位萍水相逢的讀書人,一人幫著撐傘在年前道人頭頂,自己淋雨,凍得瑟瑟發抖。

  原本手持火把的讀書人臉色黯然,因為沒了雨傘遮擋之後,哪怕火把使用的油,不是凡物,仍是在大雨潑灑之下,給熄滅了,實在捨不得丟棄,便捧在懷裡。

  讀書人只能靠著一次次閃電雷鳴的光照,憑藉記憶艱難前行。

  還真被他們找到了一座宅院。

  像是州郡之城裡的殷實門戶,雖有石獅坐鎮大門,但是顯得小巧不大氣,只是不知為何,即無懸掛春聯,也無張貼門神。

  總算還能有個檐下躲雨的喘息機會。

  收起雨傘的讀書人趕緊使勁敲門,顧不得禮數不禮數了。

  結果許久之後,大門才吱吱呀呀打開,剛好天空一道閃電劈亮夜幕,露出一張枯槁恐怖的蒼老臉龐。

  嚇得讀書人一個踉蹌,差點向後跌倒。

  突如其來的那張老嫗臉龐,在驟然而亮的雨幕之中,別說是膽氣不壯的讀書人,就連見多了山水神怪的陳平安都嚇了一跳。

  衆人只覺得宅院之內,未必比外邊的風雨天地來得安生溫暖了。

  而降妖除魔一事最內行的道士張山,已經很不講義氣地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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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7:20
第兩百一十五章 畫眉

  面無血色的老嫗身形佝僂,怔怔望著門外四人。

  敲門的讀書人膽子很小,見著了陰森瘮人的老嫗,竟是不敢自視,躲在同伴身後,只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苦哉苦哉。

  這位書生年少喜好閱讀百家典籍,經常能夠從那些閒情偶寄的讀書筆札上,翻到一些無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人故事,大體上分兩種,一種脂粉旖旎,類似狐魅愛書生,再就是眼前這種,鬼氣森森,即便天黑時入住,咋看庭院深深,雕梁畫棟,僥倖活到天明時分離去,就會變作狐兔出沒的荒塚哀墳。

  風雨飄搖,天寒地凍,手捧火把的讀書人,比起同伴要更加膽大,顛了顛背後大書箱,一邊搓手取暖,一邊苦笑道:「老嬸能否讓我們借住一宿?外邊的雨實在太大了,我們有朋友經不住凍,已經暈過去了,若是再無暖和的地兒,能否熬過今夜都難說,還望老嬸幫幫忙,就當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嫗板著臉,說著拗口難懂的地方方言,好像是在質問什麼。

  書生滿臉苦澀,只得用老嫗同樣的方言解釋一番。

  老嫗微微轉動那雙死魚眼,盯住陳平安,竟是突然用上了寶瓶洲雅言,「習武之人?」

  陳平安點點頭。

  老嫗望向陳平安背著的年輕道士,露出桃木劍的劍柄,在昏睡之後,道士張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時分,更加綿長沉穩,這大概就是練氣士的神奇之處,處處返璞歸真,出人意料。老嫗發現那柄桃木劍後,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

  陳平安繼續點頭。

  老嫗最後望向那個畏畏縮縮的持傘讀書人,「讀書之人?」

  腰間懸掛一枚羊脂玉佩的書生搖頭道:「尚無科舉功名,算不得讀書人。」

  老嫗扯了扯嘴角,肩頭一晃一晃地讓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經人家,那就請進吧,記得進門之後,在各自房間休息便是,不要隨便亂走,驚擾了我家主人,後果自負。房內有炭盆火爐,諸位公子一切自便,無須詢問,來者是客,我家主人還不至於為此斤斤計較。」

  老嫗關門的時候,四處張望一番,然後迅速關上大門,沉重大門在老嫗手中,彷彿輕若鴻毛,砰然關閉。

  這棟宅子真不小,應該是四進的院子,陳平安在內四人被安排在第二進大院,就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後邊的庭院。宅子的翹檐雕刻有瑞獸、花鳥和山水雲紋,窗花精美,院內地面用青紅兩色石磚鋪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

  抄手游廊連接著正房廂房,以便於當下這種雨天,自由行走。

  老嫗的身影沒入銜接二三進院子的狹窄游廊,漆黑一片,驀然一個閃電,兩位書生尚未收回視線,剛好看到老嫗慘白的笑臉,嚇得兩人魂飛魄散,連忙去往相鄰廂房,各自姓楚、劉的兩位書生,不敢各自入睡,只得暫時聚在一間屋子,姓劉的書生放下油紙傘後,挑燈夜讀聖賢書,以此壯膽。

  姓楚的讀書人膽子稍大,否則也不會知曉此地有宅子,他放下了火把,開始搗鼓火盆,從書箱裡拿出油紙包裹嚴實的火摺子,很快點燃炭火,房屋很快就暖和起來。他環顧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鋪,被褥泛著淡淡的潮濕黴味,只是這也在所難免,彩衣國在今年入春之後,陰雨綿綿,幾乎沒有什麼大太陽,倒是不好在這種事情上苛責主人,何況有個歇腳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姓楚的讀書人頭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長,相貌堂堂,眉宇之間,有一股凜然正氣,他環顧四周,發現窗格多變,樣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鯉魚和靈芝等,一般只有書香門第才會有此心思。他突然湊近窗戶,凝神望去,發現兩扇窗戶之間的稍寬木條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跡,字跡斑駁,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籙文字。

  隨著屋內逐漸溫暖起來,劉姓讀書人的膽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書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著窗戶看,便順著他的視線抬頭望去,結果看到窗戶外邊一片通紅,映照出一張蒼老臉龐,沙啞出聲道:「天色已晚,還望兩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燈籠巡夜的老嫗這一下突然出現,把兩個書生差點給活活嚇死。

  老嫗剛剛從院子對面的廂房走來,那邊的背匣少年同樣是挑燈看書,同樣是望向窗戶,就沒有這般驚慌失措,老嫗搖搖頭,蹣跚遠去,呵呵笑道:「讀書人的膽子,到底是小一些。」

  對面廂房。

  陳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輕聲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來年輕道士在進入宅子之前,就清醒過來,咽下一顆回陽丹,就著陳平安那只江湖裡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煥發,原本他不願意浪費一顆丹藥,但是他突然覺得有妖氣一閃而逝,不敢再吝嗇丹藥,一文小雪錢,終究比不過自家性命。道士張山從床上坐起身,披上一件嶄新道袍,彎腰坐在火盆旁邊,伸手烤火取暖,壓低嗓音道:「陳平安,今夜咱倆輪流守夜吧,不然實在是不放心,總覺得這裡不太對勁。」

  陳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繫著聽妖鈴的桃木劍,掛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對於妖怪精魅沒什麼瞭解,所以還是需要鈴鐺幫著提醒,至於守夜,我很擅長,你放心睡覺,真有了事情,我不至於連通知你都做不到。」

  道士張山想了想,找了個理由,「掛好桃木劍和聽妖鈴鐺,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遲。」

  年輕道士在斜掛木劍的時候,陳平安說道:「窗格那邊曾經有人畫符,不過時間久了,已經看不太清楚,但應該是你們道家的符籙,你認不認得?」

  年輕道士原本沒有注意,在陳平安出聲提醒後,仔細端詳,這才發現蛛絲馬跡,不由得佩服陳平安的膽大心細,細細打量之後,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最後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朱漆痕跡,在鼻尖嗅了嗅,沉默著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煩了,窗格上所畫之符,正是用以驅鬼的赤書,觀其殘跡,應當是神誥宗青詞符的一種,以特殊朱漆寫就神仙青詞,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誥宗前輩高人的手筆,甚至幾乎寫滿了大半窗戶,且落筆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輩需要面對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淺。」

  年輕道人哀嘆一聲,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當初就不該節省那顆回陽丹,早早吃下,也不至於臨近宅子的時候,還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對於堪輿風水一途,略有心得,在遠處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這棟宅子的藏風聚水,大抵上是什麼流派,以及聚攏風水的根本之法,是陽還屬陰,是否偏離正道,只要辨認出大致脈絡,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陳平安,對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險境了……」

  陳平安聽著年輕道士的自責言語,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打趣道:「張大天師,除魔衛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

  年輕道士連忙擺手,「別別別,小道可當不起『天師』這個稱呼。」

  說到這裡,張山便有些憧憬,輕聲道:「真正的天師,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張氏嫡系子弟,個個穿黃披紫,是世襲幾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躋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師,也有資格獲得『天師』賜號,但同樣是龍虎山天師,也分好多種的,頭一等天師,是進入龍虎山祖師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便是生來便是黃紫貴人的張氏嫡傳,其中一人,將來會職掌『天師印』和一把仙劍,再往下,便是在龍虎山結茅修行的許多外姓天師,龍虎山作為一座天然福地,對外開放,只需那些練氣士,答應修道有成之後,下山斬妖除魔即可,到時候龍虎山會賜下一柄桃木製成的木劍,這也是龍虎山的氣量所在,讓我們這些別洲道士,都要無比心神往之。」

  陳平安聽得仔細,覺得這個龍虎山和張天師們,的確不錯。

  大雨滂沱。

  這棟宅子門口的兩座小巧石獅,時不時發出一陣輕微的崩裂聲響。

  老嫗站在第三進院子的正房外邊,踩在一條小板凳上,將那盞燈籠掛在廊柱籠架上,燈火昏暗,隨風飄搖。

  噗一下,燈火熄滅,原來是裡邊的燈燭已經燃盡。

  老嫗咳嗽著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燈籠,從袖中摸出一隻鮮紅似血的嶄新燭火,若是細看,竟無燈芯,老嫗轉過身背對院子,從頭上拔下一根白髮,猛然插入燈燭中心,彷彿是以此作為燈芯材料,然後老嫗對著燭火輕輕呵了一口氣,燈燭瞬間點燃,放入燈籠之後,再度掛在廊柱上。

  這盞燈籠,就這麼微微搖晃,燈火閃耀在大宅之中。

  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會惹來飛蛾撲火,就是不知這荒郊野嶺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義何在。

  年輕道士沒有睡意,陳平安小口小口喝著朱紅酒葫蘆裡的烈酒,聽著張山說他之前幾次遭遇妖魔的驚險經歷,陳平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年輕道士下意識望向窗口桃木劍,鈴鐺安靜,並無異樣。

  很快房門那邊傳來敲門聲,原來是那兩位讀書人聯袂拜訪,陳平安手提酒葫蘆,過去打開門,門外大雨聲勢依舊嚇人,而且歪風斜雨,以至於廊道地面都沒有一處乾燥地方,姓楚的修長書生手持雨傘,一手拎著酒壺,面帶微笑,姓劉的讀書人雙手湊在嘴邊,呵氣取暖,笑道:「楚兄這趟出門,帶了幾壺好酒,如今還剩一壺,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著能不能借著酒勁,回去後來個倒頭就睡,楚兄就說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若是兩位願意小酌幾口,咱們共飲一番?事先酒量是最少半斤才倒,所以你們只能稍稍喝一些,見諒見諒。」

  陳平安提起手中朱紅色酒葫蘆,笑道:「我自己帶了酒,你們可以三人分一壺。」

  當時給陳平安以及年輕道人撐傘的劉姓讀書人,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姓讀書人笑著尾隨其後,將雨傘放在牆腳根,四人圍坐火盆,煨酒片刻,劉姓書生一拍腦袋,「酒杯忘拿了。」

  然後他苦笑著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姓書生笑著起身,無奈道:「若是世間真有鬼神,豈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對。再說了,讀書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氣,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幾分,你怕什麼。」

  人一多,坐在椅子上的劉姓書生就有了生氣,玩笑道:「我連小小舉人都考不中,說明肚子裡的浩然正氣沒有多少斤兩,當然害怕,楚兄卻是進士之材,遠勝於我,當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姓書生笑著搖頭,大步離去,他的身影很快就出現在對面廂房,然後推門關門,快步走回,拿來了四隻酒杯,酒杯內壁,繪有兩隻雄赳赳氣昂昂的五彩公雞,道士張山接過一隻酒杯,試探性問道:「楚兄,劉兄,這該不會是彩衣國獨有的鬥雞杯吧?」

  劉姓書生眼睛一亮,「道長也聽說過我們彩衣國的鬥雞杯?」

  桌上燈火不夠明亮,年輕道人便雙指拈住酒杯,將其傾斜,借著火盆炭火的光亮,仔細觀察著兩隻五彩公雞,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聞,小道來自北邊的俱蘆洲,行走江湖的時候,曾經見過兩位武林豪客為此一擲千金,借鬥雞來賭博,很神奇,聽說只要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縷靈氣,兩隻公雞就會自行相鬥,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裡頭的十境聖人們,都未必看得準勝負走向,所以鬥雞杯只要出了你們寶瓶洲,價格就是百倍千倍往上暴漲,南澗國的那座渡口,彩衣國的鬥雞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貨物之一。」

  劉姓書生臉色頗有自得,點頭笑道:「什麼靈氣不靈氣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咱們彩衣國的江湖宗師,喜歡以此取樂,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後,反正他們只要雙指一捏,就能夠讓鬥雞杯活過來,然後爭鬥不休,直到分出勝負。至於為何如此玄妙,我曾經在各地縣誌上,看到過一些記載,說是燒制鬥雞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傳此土一旦離開彩衣國境內,很短時間就會變了氣味,與尋常土質再無差別,所以才使得鬥雞杯成了咱們的獨有瓷器。」

  道士張山嘖嘖稱奇,心想誰若是能夠壟斷鬥雞杯的瓷土,豈不是日收鬥金,一夜暴富?

  陳平安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對於土壤屬性,陳平安由於燒瓷的緣故,接觸頗深,龍泉窯工祖祖輩輩都是窯工,燒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陳平安聽說過不少神神道道的說法,比如姚老頭曾經講過,泥土離了地,最後是塑成泥菩薩,吃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了皇帝家裡;或是成了老百姓家裡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劉姓書生喝過了三兩酒,滿臉通紅,正好微醺,是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刻,微微搖頭,笑問道:「道長背負桃木劍,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讓這鬥雞杯『活』過來?若是可以,咱們不妨賭一賭,找點樂子,小賭怡情,咱們賭點什麼?」

  這位讀書人臉上煥發出一股異樣神采,顯而易見,喝沒喝酒,完全就是兩個人,而且多少還有點賭性。

  楚姓書生嘆息一聲,輕聲勸道:「劉兄,喝過了半斤酒,趕緊歇息吧。」

  道士張山也連忙說道:「一隻鬥雞杯,能值好些銀錢,何必揮霍了。」

  劉姓書生一口飲盡杯中酒,大手一揮,將手中那只酒杯狠狠砸在牆壁上,摔了個粉碎,哈哈笑道:「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盡,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謬,一隻鬥雞杯,在彩衣國內能值幾個錢?二兩銀子罷了,一個進士值幾個錢?那可就貴嘍,反正我劉臻買不起……」

  楚姓讀書人臉色尷尬,解釋道:「劉兄醉酒之後,就喜歡說胡話,懇請道長和公子多多包涵。」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後醉話連篇的劉臻被同伴攙扶回去,張山送到門口。

  陳平安瞥了眼門口那邊,始終沒有起身挪步。

  ————

  大雨之中,有一位大髯刀客,穿過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響大門。

  老嫗站在門檻內,沙啞問道:「有何貴幹?」

  漢子喊道:「躲雨!」

  老嫗陰惻惻道:「你這漢子,說話中氣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漢子沒好氣道:「怎的,貴府連一個落腳的地兒都沒啦?!」

  老嫗嘿嘿笑道:「落腳地兒倒是還有些,就是你這漢子氣盛,我家主人怕是不會喜歡,若是惹惱了脾氣不好的主人,莫說是落腳的地方,便是擱放一百七八斤精肉的地兒,都會有了。」

  刀客那一臉絡腮鬍子,根根堅硬好似槍戟,一手按住刀柄,睜眼圓瞪那大門,「恁的廢話!趕緊開門,這雨下得好生邪氣,我不躲雨怎麼行,以後還怎麼逛青樓,豈不是給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話死?」

  大門緩緩打開,老嫗輕聲嘆息道:「給別人笑話死,總好過真的死了啊。」

  大髯刀客微微凜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這副童子之身,積攢了三十多年的陽氣,怕個卵!莫說是妖魔鬼怪,便是它們的祖宗見著了我,也要主動避讓。」

  粗糲漢子走入院子,眼見著那堵影壁,皺了皺眉頭。

  老嫗再次重重關上大門。

  門外的一尊石獅子,哢嚓一聲,原來是頭顱墜地,摔成了粉碎。

  只是這點動靜,早已被大雨聲掩蓋過去。

  ————

  寶瓶洲南方某些國家的大族之內,女子多住在獨有的閨閣綉樓,一些家風苛刻的士族,甚至會拆掉上下通行的樓梯,將待字閨中的女子如書籍一般「束之高閣」,等待出嫁之日。

  最後一進院子便有一座綉樓,二樓美人靠處,夜幕深沉,卻有男子在為女子畫眉,手中眉筆輕輕落在女子臉上,那女子血肉模糊,腐敗不堪,多處裸露出白骨森森,甚至還有白蛆翻滾,卻依稀可見她的笑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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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7:40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

  張山目送兩位書生去往對面廂房,站在廊道,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之後,返回屋子,關上門後,用乾燥的那只手,拿出了一張普通的黃紙符籙,張山輕聲道:「此處果然有問題,雨水頗為『陰沉』,極有可能蘊含著煞氣,小道這張符籙,名為起火燒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廣為流傳,就因為它最能夠感知到煞氣的存在……」

  年輕道人雙指拈住符紙,默念咒語,然後往手心濕漉漉的那只手迅猛一貼,黃紙符籙就在張山的手心轟然燃燒起來,很快就化作灰燼,年輕道人臉色凝重,將灰燼刮入火盆當中。

  陳平安問道:「這張靈符,多少錢?」

  道士張山一點沒覺得奇怪,認真回答道:「這類靈符不入流品,如官場胥吏不入清流,是一樣的道理。故而價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張黃紙,加上一位下五境練氣士的抄錄功夫,一枚雪花錢能買將近三十多張燒煞符,折算成銀子,也就是三兩銀子一張,委實不算貴。」

  陳平安點點頭。

  關於畫符一事,他曾經親眼見識過破障符的玄妙,當時在山路上被嫁衣女鬼所蠱惑,衆人走在「黃泉路」上,陷入類似鬼打牆的危險境地,林守一便駕馭一張隸屬於山水符的破障符,引領衆人前行。

  之後在落魄山竹樓,李希聖在竹樓牆壁上畫「字」符,字成則符成,其實屬極高的造詣和境界,最後他托書童崔賜送給陳平安一本道家符籙入門書籍,一大摞材質各異的符紙。當然還有那支「風雪小錐」筆,使得陳平安如果想要緊急畫符,根本無需朱漆印泥,朝筆尖呵一口氣就能潤開筆錐。

  但是陳平安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幾遍那本薄冊子《丹書真跡》,倒是學會了書上記載的五六種最粗淺符籙,而且按照書籍所說,世人畫符即「寫丹書」,分九品,上五境練氣士寫一二三「三上品」丹書,中五境寫四五六中三品丹書,下五境寫七八九下三品丹書,陳平安雖然不是練氣士,可是依靠著那十八停劍氣運轉的「一口氣」,一氣呵成,也能寫成一些《丹書真跡》上的入門符籙,品秩再往上的符籙,對於當下的陳平安來說,就是奢望了。

  李希聖曾經說過,畫符即練劍,這也是李希聖不是授人以魚,而是授人以漁的初衷所在。

  但是陳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專心致志練拳,便只抽空寫了三種符籙,縮地符,陽氣挑燈符,寶塔鎮妖符,各兩三張,以防不測而已。

  縮地符能夠讓陳平安在轉瞬之間,縮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圓十丈內的任意一處;陽氣挑燈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種,置身於亂葬崗古遺址,若是再次遭遇鬼打牆的情景,就可以跟隨挑燈符順利走出迷障;寶塔鎮妖符則是殺力較大的一種符籙,符紙一出,就可以憑空出現一座玲瓏寶塔,將妖邪暫時拘押其中,內蘊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

  三者都屬《丹書真跡》所載,最普通的那個範疇,評價不高,只是作為某種符籙流派的典型,才被記錄其中。

  道士張山喝過了酒,酒量不濟,想著有陳平安幫忙守夜,加上為了節省一顆回陽丹的緣故,給陰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軀,早已疲憊不堪,便暈乎乎睡去。

  陳平安對於守夜,那是再熟悉不過,小口小口喝著酒,在張山熟睡之後,猛然轉頭,望向房門那邊的牆腳根。

  那邊,斜放著一把遺落於此的雨傘。

  這把油紙傘,最早是劉姓書生手中撐起,進入宅子之後,是楚姓讀書人撐傘來此。

  雨傘安安靜靜靠在牆腳根,雨尖朝地,傘柄朝上。

  哪怕是如此擱放油紙傘,可是地面上,幾乎沒有水跡。

  這不合理。

  而且陳平安察覺到了一絲陰寒之氣,讓人背脊發涼。

  於是陳平安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腳步搖晃不穩,一邊走一邊嘀咕埋怨:「哪有雨傘這麼倒立擱放的,家鄉那邊,敢這麼做,是要被老人駡死的……」

  到了牆角那邊,陳平安還打了個酒嗝,伸手去抓傘柄,就要將油紙傘顛倒過來,只是驟然之間,一張符籙滑出袖子,陳平安眼神凜然,哪有半點渾濁醉酒,雙指閃電拈住那張黃紙,正是寶塔鎮妖符,啪一下按在傘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寶塔浮現空中,寶光剛好罩住油紙傘,傘面紋路扭曲,頓時發出一陣呲呲響聲,如肥肉下鍋一般。

  懸空寶塔的光彩黯淡下去,很快就煙消雲散。

  陳平安一不做二不休,免得自己學藝不精,畫符的品秩太低,導致錯失良機,乾脆將其餘兩張鎮妖符一並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貼在油紙傘的傘面之上,然後無需如何强提一口氣,武道三境巔峰的陳平安氣隨心意流轉,一身拳意驟然爆發,以距離極短、爆發力極大的寸拳,連綿不絕地砸在三張鎮妖符之上,拳罡不毀雨傘絲毫,洶湧拳意卻幾乎全部滲透雨傘之內。

  這就是尋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調教出來的三境,兩者之間的雲泥之別。

  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手中攥緊朱紅養劍葫,隨時準備讓初一、十五出來禦敵。

  但是雨傘一陣顫抖搖晃之後,帶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煙裊裊升起,逐漸消散之後,便徹底寂靜無聲。

  陳平安有點懵,這就完了?

  這把肯定暗藏玄機的古怪油紙傘,就沒有點後手殺招?

  比如黑煙滾滾,怒吼震天,跑出來一頭猙獰恐怖的邪祟陰物?

  當初山間小路遭遇的嫁衣女鬼,讓陳平安記憶猶新,處處牽著他們的鼻子走,精通雷法的目盲道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若非風雪廟魏晉一劍破開地界,盡顯劍仙風采,恐怕陳平安當時就要被迫使出兩縷劍氣,就不會有之後與少年崔瀺在井口對峙的機會了。

  陳平安蹲在地上,怔怔盯著油紙傘,喝了口酒後,還不忘提起雨傘抖了幾下,傘內有簌簌灰燼傾瀉的細微聲響。

  陳平安蹲在那裡撓頭,喝著酒,心頭感覺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樓習慣了每天死去活來,如今就像……喝慣了烈酒,再去喝水?

  不過陳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這把油紙傘跟哪個書生有關係,還是進了宅子之後才被陰物隱匿其中,雨傘內的這點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過河卒而已。所以千萬不可掉以輕心,於是陳平安站起身,坐在桌邊,借著燈火,從方寸物中駕馭出那支風雪小錐筆,呵了口氣,開始畫符,符籙還是寶塔鎮妖符,但是符紙不再是黃紙,而是換成了一張金色質地的符紙。

  畫完一張符紙,陳平安習慣性拿起手邊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後,等到氣息平穩,才敢下筆。

  風雨夜,風雪筆,略帶酒意的陳平安,下筆如有神。

  手邊是一枚朱紅色的養劍葫,和木匣內的兩把降妖除魔。

  當然還有床榻上,道士張山的呼嚕聲相伴。

  ————

  疾風驟雨,偶爾被電閃雷鳴撕開夜幕,距離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位手捧拂塵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攤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花錢,突然崩碎開來,中年道人臉色陰沉不定,忍著心疼,看似漫不經心地隨手丟掉,冷哼道:「一雙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還要負隅頑抗,徒增痛苦罷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著一位衣衫單薄的高大男子,濃眉大眼,任由雨水怕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絲金色光芒閃過,腰間懸掛有一隻拳頭大小的印盒,眼見著道人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損失了一員心腹愛將,便有些不耐煩,冷笑道:「若是還要硬闖進去,那麼事成之後,可就不是五五分賬了!」

  道人不願在此事上糾纏不休,放過來問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聖,為何恰好在今夜造訪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聽說去年末彩衣國來了個外地遊俠,仗著有把好刀,收拾了幾頭不成氣候的鄉野陰物,就暴得大名,觀其行走於這場大雨中展露出來的神意,頂多就是一位四境武夫,若是別處,還要忌憚幾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時候你我一並收拾,你大可以拿去製成傀儡,我決不阻攔,但是刀要歸我。」

  中年道人一揮拂塵,全身霧氣升騰,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間乾燥,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高大男子猶豫片刻,仍是問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當真已經在神誥宗內部失勢?」

  中年道人點頭笑道:「你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阻塞了。」

  高大男子滿臉陰霾,咬牙切齒道:「還不是怪那棟宅子的出現,弄了個神誥宗密不外傳的破爛陣法,一點點蠶食了方圓百里的靈氣,害得我這百年以來,金身漸漸朽壞,如今誰還願意把我當山神看待,混得比別處的土地爺還不如。此仇不報,難解我心頭之恨!」

  中年道人點頭稱是,安慰一番。

  事實上,此處的山神廟,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國朝廷敕封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亂葬崗,穢氣遮天,高大男子接納香火,僥倖成為山水神祇之後,為了修行,不惜涸澤而漁,加速了山水枯敗的進程,古宅作為陣眼的陣法運轉,只汲取陰煞之氣,而不損耗山水靈氣,反而維持了山水平衡才對,但是這些內幕,多說無益,墮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雙方心知肚明,反正誰都不是什麼好鳥。

  高大男子突然厲色問道:「我是為了奪回全部地盤,你是垂涎那頭女鬼的身軀,一旦為你掌控驅使,必然如虎添翼,那麼那個傢伙,又是圖謀什麼?難道這古宅之中,還有我不曾知曉的珍稀法寶?」

  中年道士嘿嘿笑道:「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頭咱們一起問問他?」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道人環顧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慘白的光景,綠樹寥寥,但是他卻知曉這還要歸功於那名女鬼的「閒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這點點春意。

  那名女鬼,無論是機緣還是性情,實屬罕見,道人親臨此地後,愈發志在必得。

  道人眺望那座古宅,嘖嘖道:「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不曾想淫祠山神也是讀過書的,笑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視而笑。

  ————

  古宅的二進院落,一側廂房已經漆黑一片,兩位書生應該都已入睡,但是背匣少年和年輕道士的房間,燈火還亮著,不等老嫗敲響房門,嗜酒如命的漢子,就已經聞到了酒香味,自顧自使勁拍打房門,「可還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換命酒了,保管你穩賺不賠!」

  老嫗沒有阻攔,只是說道:「你們自行安排房間。」

  陳平安別好酒葫蘆,打開房門,看到一個容貌粗獷的陌生漢子。

  大髯刀客瞥了眼陳平安,大大咧咧問道:「小娃兒,聽你的行走和呼吸,應該也是習武之人?如今有無二境?」

  陳平安笑道:「自幼跟隨長輩學武,這是頭一次行走江湖,還不知境界劃分。」

  回頭望去,道士張山已經被吵醒,正坐在床邊穿鞋子。

  大髯刀客大步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嘖嘖道:「不知境界劃分?那就是出自窮鄉僻壤嘍?那為何這趟出門遠遊,咱們寶瓶洲的雅言說得如此順暢?尋常小國的鄉野之地,可學不來這玩意兒!說,你小子是不是那披著人皮的鬼魅?!」

  刀客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相視,吼道:「速速報上名來,我趙某人刀下不斬無名之鬼!」

  陳平安和道士張山面面相覷。

  難道是因為外邊雨大,所以這哥們腦子裡進水了?

  鬼魅?

  練氣士當中,野路子的散修無數,來歷駁雜,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雖然歧視難免,但是遠遠稱不上被打壓追殺,可是鬼修,卻是例外,一經發現,幾乎人人喊打喊殺,若說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環,那麼練氣士的證道長生,屬逆天行事,那麼人死入土為安,即是人道,鬼修則違背此理,屬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門歪道。

  仙為生修,神為死授。

  鬼修,剛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時的生修,也不是死後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靈。

  所以龍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師,桃木劍所指的對象,四處作祟的惡煞鬼魅,要遠遠多於藏匿於市井坊間的精怪。

  精怪這個詞匯,越是在人來人往、商貿繁華的樞紐地帶,就越沒有明顯的褒義貶義之分。

  事實上,一些大的國家,尤其是山上勢力根深蒂固的强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習慣了與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處於人間。

  相傳有那許多幫助婦人洗頭梳妝、塗抹胭脂、折疊衣物的小巧精魅,它們長有翅膀,飛來掠去,熟稔至極,且生生世世,與主人相親相愛。

  陳平安根本沒有辯解什麼,摘下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

  大髯漢子楞了楞,喉嚨微動,顯然是肚子裡的酒蟲作祟了,氣勢驟降,厚著臉皮伸手道:「只要請我喝過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被我當場撞見行凶作惡,一切好說。」

  陳平安搖搖頭,不給。

  大髯刀客喟然長嘆道:「你這小子,不老實,忒奸猾,明擺著欺負我是那種正派高手啊!」

  道士張山連忙坐下,幫著打圓場,跟大髯漢子用寶瓶洲雅言閒聊起來。

  ————

  古宅內的綉樓美人靠那邊,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擺巨大,不露雙腿和綉鞋。

  兩人耳鬢廝磨,男子輕聲呢喃道:「願娘子春寒衣暖,願娘子愁眉舒展,願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當空,綠水青山……」

  面容醜陋至極的女子咿咿呀呀,嗚咽起來,如泣如訴,下半身的裙擺翻滾如浪花。

  老嫗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嘆息,最後坐在懸掛燈籠的廊柱旁,年如一年,日復一年,老嫗摸著自己的乾枯臉龐,她早已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照過鏡子了?

  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陰不曾離開綉樓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

  漢子跟年輕道士聊著聊著,突然手按刀柄,不復見之前的玩笑神色,鄭重其事道:「果如附近那座小鎮的傳言,妖氣來自古宅後院!好重的妖氣,此地風水,難怪會消磨殆盡,說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兩個小娃兒,我這就斬妖去,你們兩個見機不妙就撤,別不當回事,此處凶險異常,絕不是你們兩個可以趟渾水的!」

  大髯刀客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現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率先盯上,我哪怕落敗,也會儘量拖住他們,到時候聽我消息,要你們跑的時候別猶豫!」

  然後這位只見大髯刀客深呼吸一口氣,拔刀出鞘,刀光乍現,只見漢子伸手撥開火盆裡的灰塵,抓起一塊熊熊燃燒的火炭,握在手心,然後擦拭刀身,火星四濺,襯托得那柄寶刀愈發鋒芒無匹。

  哪怕勝算不高,漢子此時滿身慷慨意氣,可謂英雄氣概。

  陳平安遞過去酒壺,神色肅穆,「壯士?」

  漢子笑著搖頭,手持寶刀,猛然起身,「閒聊時喝個酒,解饞而已,其實斬殺大妖,除魔衛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漢子持刀推門而去,往後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綻放,照亮四周,大髯刀客抬頭望向遠處,朗聲道:「徐遠霞在此,請賜教!」

  道士張山拿起繫掛有聽妖鈴鐺的桃木劍,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去助他殺妖!陳平安,你是純粹武夫,在躋身四境之前,不適合對付大妖陰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會出聲喊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

  在年前道士身形輕盈地掠出屋子後,陳平安稍等片刻,沒有選擇待在原地,靜觀其變,而是走出廂房屋子,隔著一道雨幕,赤手空拳,望向對面的廂房,「我知道是你。」

  熄燈已久的那邊廂房,緩緩打開一扇門,走出那位姓楚的讀書人,身材修長,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澆滅的火把,面帶笑意,與陳平安對視後,讀書人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間點燃火把,尾端輕輕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將整支火把釘入其中,「你的話最少,但是最聰明,當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夠除掉白鹿道人的銅錢鬼物。只不過三境的鬼物,說到底也就那樣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驕傲自滿啊……」

  陳平安一言不發,消瘦身形毫無徵兆地消失於原地。

  那個讀書人微微錯愕。

  一道身影在電光火石之際,就掠過廂房之間的雨幕,直撲而來,有些托大的讀書人甚至來不及回神,就被拳罡如白虹掛空的一拳,迅猛砸在頭顱上,整個人倒撞出去,連房門帶牆壁一並打穿,跌入外邊抄手游廊的讀書人,最後撞在了一根粗壯廊柱上,後背心的廊柱砰然龜裂出一張小蛛網,讀書人這才堪堪止住後退身影,嘔血不止,神魂劇震,滿臉驚駭。

  不單單是拳法勁道之大,駭人聽聞,而是拳意與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陰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聲巨響。

  這次是一拳擊中脖頸。

  連人帶廊柱一起向後倒塌。

  讀書人被這兩拳打得那叫一個血淚模糊,面目猙獰,衣衫崩裂,就要現出原形真身,再也顧不得什麼布局不布局了。

  然後他就聽到一個古怪的說法,「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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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七章 劍仙

  混江湖久了,誰還沒有一點壓箱底的本事和法寶。

  當楚姓書生聽到「初一」這個稱呼後,就沒來由心弦大震,心知不妙,說不定就是那名少年的殺手鐧,但是卻無法感知到那股危機,起始於何處,狼狽不堪的楚姓書生心思急轉,一咬牙,從袖中滑出一顆青白色的圓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

  楚姓書生五指緊握之後,那顆圓球如蠟燭遇火融化,粘稠如水銀的汁液,迅從他手臂處蔓延開來,迅速覆蓋全身,下一刻,修長男子竟然穿上了一具潔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護心鏡,精光閃閃,是光明鎧樣式,世俗世界的道觀寺廟之中,天王靈官神像多穿此甲,蘊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覺到性命都受到威脅,楚姓書生哪怕恢復真身,也不願使出這顆價值連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寶,倍加推崇,價格沒有最貴只有更貴,並且一向有價無市,它們一般由墨家機關師和道家符籙派聯手鍛造,平時收斂為拳頭大小的丹丸模樣,不占地方,方便攜帶,一上戰場就可以澆灌真氣,瞬間寶甲護身,堅不可摧。

  楚姓書生有甲丸寶甲護身,鎧甲表面散發出一層微微蕩漾的潔白光暈,如大雪滿地的月夜景象,讀書人站起身,比起之前多了幾分從容,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慘了。原本這件光明鎧,是為了預防出現分贓不均的結果,到時候就可以用來抵禦白鹿道人和山神的聯手攻勢,現在早早露出了馬腳,他們一定會更加小心防範,這可如何是好?」

  雖然言語輕鬆,但是書生沒有絲毫掉以輕心,當下還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後,就沒了下文?即無寶劍出鞘,離開木匣,從對面廂房那邊飛掠而至,也沒什麼隱藏在暗處的援手撲殺而來。

  楚姓書生疑惑不解。

  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絕對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傢伙。

  兩拳就差點打得自己現出原形,恐怕那個莽莽撞撞去斬殺大妖的大髯刀客,以他的四境實力,都做不到。

  雖然「初一」沒出現。

  但是楚姓書生依然能夠斷定,這個初一只要露面,必然是不容小覷的高手,或是殺力巨大的攻伐法寶。

  陳平安則是有些惱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間養劍葫。

  如今葫蘆裡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變,之前是脾氣暴躁,動輒要陳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離開落魄山後,就成了個憊懶貨,整天死寂不動,甚至跟陳平安發脾氣的心思都沒了,在陳平安重拍養劍葫之後,依舊紋絲不動,懸停在養劍葫蘆內的虛空當中。

  倒是碧綠幽幽的飛劍十五,嗡嗡作響,在主動跟陳平安進行情緒上的粗淺交流,大概是想說初一不願出戰,它十五可以代勞。

  兩柄飛劍,開竅之後,像是尚且不會開口言語的稚童,靈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還是憑藉本能行事,陳平安的心聲和心意,它們能夠清晰感知,但是雙方往往溝通不暢,而且陳平安只能依稀知曉它們的情緒好壞,交流起來還是不容易。

  看到陳平安的這個動作之後,楚姓書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見那只朱紅色的酒葫蘆,光彩黯淡,並無異樣,瞧不出半點氣象神異的端倪,其實在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的相逢初期,楚姓書生就仔細打量過了背匣少年和年輕道士,當時就覺得不該是什麼世外高人才對。彩衣國的朝野,山不高水不深,臥不了虎,也藏不住龍。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師神仙。

  不出意外,楚姓書生才是那條興風作浪的過江龍,如此才合情理。

  他這趟離開府邸,從古榆國南下彩衣國,為了這棟宅子裡的東西,費盡心機,哪怕穩操勝券,仍是徐徐圖之,先拉攏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後結交姓劉的世家子弟,誘騙他來此山遊歷,與那兩個盟友說是自己不惜親身涉險,先行探查虛實,憑藉著劉姓書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氣和書卷氣,以此遮掩他身上那點淡薄妖氣,真正目的,還是勘探陣法所依的地脈,以便大戰之中,渾水摸魚,偷了那件法寶,便不與白鹿道人和山神過多糾纏,靠著出人意外的甲丸護身,遠走高飛,返回古榆國繼續潛心修行。

  至於那名大髯刀客的出現,不過是他臨時起意,便在附近城鎮散播謠言,推波助瀾,將古宅渲染得愈發妖風邪氣,事實上百年以來,古宅陰氣濃重是真,可殘害百姓、暴虐一方還真沒有。為的就是讓這座池塘之水更加渾濁,有利於他輕鬆脫身,哪怕大髯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夠支撐到白鹿道人和山神趕來亂戰,更是好事。

  而那位古道熱腸的大髯刀客,哪裡曉得這些內幕,循著那些風言風語,在最近一座小鎮喝過了兩大碗烈酒,便熱血上頭,剛好覺得那場大雨古怪,便火速動身斬妖而來。

  其中山神親自塗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銅錢鬼物的油紙傘,俱是不起眼、卻很花心思的物件。

  一個是幫忙此地名義上的主人,淫祠山神近距離查看古宅內部氣機,一個是幫著白鹿道人布置機關,找機會現身,由內而外,毀去古宅那些用來抵禦外敵的手段,比如那些殘敗不堪的神誥宗青詞符文,殘留有一縷道家正宗氣韻的影壁,這些手法,幫著風雨飄搖的古宅,擋下了多次陰險襲擊。

  結盟三方,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不過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强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淪為其他凶狠修士的墊腳石了。

  與世無爭的練氣士有沒有?當然有,比如這棟古宅,男女主人和老嫗,主僕三人百年以來,深居簡出,下場如何,便是當下人人覬覦的凄慘境地了。

  不願節外生枝,楚姓書生選擇主動退讓一步,微笑道:「陳公子,你我其實並無仇怨,何必生死相見,只要陳公子今夜願意退出古宅,將來只要路過古榆國,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國皇宮飲酒,例如挑選一個風雪夜,楚某人就能與陳公子拎著酒,高坐於皇宮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飲酒賞雪便是,完全不用擔心古榆國皇帝會動怒趕人。」

  說實話,楚姓書生雖是來歷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後,不知經歷了什麼,氣態不俗,卓爾不群,簡直比起鐘鳴鼎食的豪閥俊彥,還要有富貴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定然是有其獨到機緣,才能有今天的風度雅量。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問道:「聽說古榆國皇帝姓楚,你也姓楚,有關係?」

  楚姓書生猶豫了一下,似乎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點頭微笑道:「關係有一些,但是沒有什麼血緣關係,總之相互依附,同時相互提防,比較複雜,一言難盡。」

  楚字,上林下匹,匹字可作「足」字解,雙木為林,樹下有足,楚姓書生以此作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樹成精。

  只不過陳平安的讀書識字,如今還是停留「粗通文墨、偶有會意」的表面功夫上,遠遠沒有達到能夠準確「解」字的精深地步,畢竟遠遠不如崔瀺或是魏檗那樣學問淹博。

  陳平安打量了一下楚姓書生身上那副鎧甲,打定主意,先不動用十五,剛剛借此機會,試試看自己的拳法斤兩,好確定自己三境境界的深淺,便又問道:「你是練氣士第幾境?」

  楚姓書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這當然是自謙之詞。

  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麼可能是「而已」?要知道那些宗字頭的仙家豪閥,中五境修士一樣是身份極其金貴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貴的長老供奉,就是職掌一方實權的執事,宗門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古榆國、彩衣國這些好似彈丸之地的小國了。

  但是楚姓書生略帶自得之意的謙虛,在一根筋的陳平安聽來,那就是貨真價實的「而已」了。這就是道士張山嘴裡的第五境「大妖」?陳平安手腕輕輕扭轉,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打不過,眼前這位穿著烏龜殼的傢伙,還真可以拿來練練手,能夠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虧,畢竟還有飛劍傍身,不是一把,是兩把!

  當初陳平安剛剛練拳沒幾天,就敢遛狗一般逗弄正陽山搬山猿,實力不去多說,僅就膽量氣魄而言,確實要强出世間武夫太多。當然一旦選擇搏命,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亦是陳平安的强項。

  楚姓書生無奈道:「為何還要打?」

  陳平安給了個直白無誤的答案,「不打過了你,我朋友和那個刀客會很危險。」

  楚姓書生眼神陰森起來,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他這麼個見慣了人間榮華的强勢地頭蛇,「少年郎,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嘍?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訴你,古宅外頭,還有兩位虎視眈眈,你當真要摻和進來?真當我怕了你?」

  陳平安的答覆,讓那個楚姓書生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沒關係。」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之所以拖延這麼久時間,可不是陳平安為了抖摟威風,而是他要先確定養劍葫內那兩位小祖宗的意思。

  這會決定他應該怎麼打這場架。

  本名小酆都的飛劍初一,當初在泥瓶巷祖宅現身,如一條小小的白虹掛在空中,雖然劍身纖細,但是充滿了堂堂正正的磅礡氣勢,鋒芒畢露,沒有任何的遮遮掩掩。

  而與楊老頭以物換物的飛劍十五,則要氣勢稍異,飛劍神意更偏向於幽靜,在養劍葫內的動靜,也都是驟然而停驟然飛掠,來去匆匆,極其迅捷,每次都會在養劍葫內壁處緊急懸停,只差絲毫就要撞上,跟初一在養劍葫內的四處亂撞,瘋狂碰壁,截然不同。

  所以陳平安大致斷定,小酆都,或者說被他擅自取名為初一的白虹飛劍,比十五更加鋒利,且更為堅固,但是缺陷也很明顯,就是劍速慢,且不容易被陳平安完全掌控,所以會導致每次出劍,不夠精準。若是僵持不下的膠著局勢,尤其是略占上風的大好形勢下,大可以讓初一露面,一頓亂撞,反正不怕磕壞碰壞,但是戰況險峻的情形下,還是需要溫順且疾速的十五來幫助一擊致命,用以一錘定音。

  本命飛劍當然很强大,這可是天下劍修夢寐以求的立身之本,一旦僥倖擁有,更是珍若性命的心頭好,也是讓其餘百家練氣士無比頭疼的存在。可是任意一把本命飛劍,都有兩個問題,一是得來不易,煉劍所需的天材地寶,不計其數,二是以殺力驚人著稱於世,不出氣府就有一種無言的震懾力,但是一旦出竅殺敵,只要出現丁點兒損耗,例如劍刃崩出缺口、劍身浮現裂縫等等,修養一把殘缺受損的本命劍,又是一樁天大的開銷。

  所以才會有一句諺語流傳山上,富也劍修,窮也劍修,一夜之間傾家蕩産也是劍修。

  這就是陳平安先喊初一出戰的原因所在,擔心十五首次正式登場殺敵,然後就飛快落幕。

  雙方各有各的堅持,既然談不攏,就只能見真章了。

  真身為古樹精魅的楚姓書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輝的胸前護心鏡,「你的拳頭不是很硬嗎,來,儘管朝這裡打,這副價值三千雪花錢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國皇家的地字號庫藏,姓陳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陳平安哪裡會跟他客氣。

  腳尖一點,地磚竟是瞬間碎裂,足可見前沖勢頭之迅猛。

  古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不是沒有道理的,樹精書生雖然是五境練氣士,體魄不弱,但確實不精通輾轉騰挪和近身廝殺,所以這才花了巨大代價攫取甲丸,當做關鍵時刻的保命符。

  楚姓書生,先天身軀堅韌,加上寶甲覆身,聚氣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少年出拳。

  一拳過後,勢大力沉,以至於護心鏡凹陷寸余,楚姓書生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在古宅最外邊的院牆之上,但是這次再無半點狼狽姿態,倒是背後的牆體轟然碎裂,露出驚世駭俗的一幕瘮人場景,牆內不是磚石,而是糾纏盤踞的樹根,正在緩緩蠕動。

  楚姓書生拍了拍肩頭塵土,譏諷笑道:「就這點能耐啦?若無一顆六境英雄膽,哪怕楚某人從頭到尾站著不動,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陳公子想要一鼓作氣打碎甲丸,還是很難啊。」

  武夫的四、五、六這三境,不再局限於淬體,而是上升到煉氣的武學高度,因此被譽為小宗師境,每層境界應對魂、魄、膽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戰力就會層層拔高,反哺肉身不說,對峙練氣士也有了更多底氣,尤其是對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燒,萬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預料之中的實處,陳平安之所以沒有追擊,不是强弩之末,恰恰相反,這一拳只是下酒菜碟而已,陳平安主要是被書生身後的古怪牆體所震驚,難道整棟古宅的牆壁之內,皆是如此,根深蒂固?

  後院那邊,時不時有光芒綻放,一閃而逝,照耀夜幕,期間夾雜有大髯刀客的呼喝聲。

  三張黃紙寶塔鎮妖符已經用完,但是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的鎮妖符,藏在陳平安袖中。

  以及兩張縮地符。

  陳平安默念一聲,可以了。

  之前幾次出拳,都是靠著身形矯健,其實都是直來直去的路數。

  然後陳平安這一次不一樣了,擺出一個極其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雙臂舒展,緩緩握拳,行雲流水。

  一瞬間,陳平安拳意如洪水傾瀉,真真正正能夠刺人眼眸,落在對面楚姓書生眼中,簡直就是一輪大日起於東海,駭人至極。

  神人擂鼓式!

  楚姓書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來聊聊?

  為何感覺寶甲護身都未必安穩了?

  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躋身武道煉氣三境!

  為何會有如此蠻不講理的渾厚拳意?

  楚姓書生心生退意,最少也應該避其鋒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頭砸在身上才是,當他剛要轉移位置的瞬間,那少年竟是憑空消失,轉瞬之間就來到了書生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氣勢洶洶,力道很大,打得楚姓書生向一側踉蹌橫移出去,但是同時讓他鬆了口氣,擺出正兒八經的拳架之後,少年的拳意嚇人歸嚇人,但是氣力似乎增長不多。

  光腳老人曾經在落魄山竹樓笑言,老夫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牽引,首尾相連,之後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對手,之後能夠遞出多少拳,就靠一口氣能夠撐到什麼時候下墜。

  所以陳平安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張縮地符。

  之後,陳平安出拳越來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許,捶在楚姓書生的各處氣府,甲丸寶甲光芒流淌,陳平安拳頭砸在何處,光彩就在何處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國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寶。

  每次試圖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開那一拳,毫無還手之力的楚姓書生,在結結實實挨了第十拳之後,臉色驀然變得慘白一片。

  肩頭,胸口,肋骨,腹部,後背心,頭顱太陽穴,眉心,手肘,膝蓋。

  無一處不是少年拳頭的「立足之地」。

  陳平安出拳快若奔雷,關鍵是在楚姓書生眼中,少年始終眼神平靜,呼吸沉穩,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處,渾然天成,簡直是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後,陳平安的拳頭已經血肉模糊,露出些許白骨,但是陳平安對於這點不痛不癢的皮肉之苦,豈會在意?

  比起彷彿鐵錘一點點敲爛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頭之苦,比起自己動手剝皮抽筋之苦,陳平安都要覺得這點疼痛,都能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姓讀書人已經現出一半真身,變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綠,一張臉龐布滿青筋,寶甲之下可見肌肉鼓漲的跡象,如老樹虯曲。

  他雙臂格擋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擊飛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變,快來助我!」

  古宅外的那處山坡,淫祠山神聞聲後微微變色。

  先前楚姓書生插在廊柱上的那支火把,火花很快就從火焰剝離出去,星星點點的火焰,四處飄蕩,雖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團,陸陸續續通過抄手游廊飄向三進院子那邊,能夠讓山神通過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觀察古宅內的景象。

  所以楚姓書生跟少年的交手過程,山神看得一清二楚,這讓他有些為難,不是為難出手相助,而是為難應該何時入場,才能撈取最大好處。那古榆國書生在寶甲破碎之前,他才懶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幫著書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寶甲,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嘛。

  手捧拂塵的中年道人突然說道:「大鬍子刀客的那把寶刀,鋒銳程度,出乎想像,貧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傷及女鬼真身了,怎麼說,秦山神是隨貧道一起去,還是繼續旁觀壓陣?」

  淫祠山神笑呵呵道:「既然是你我是盟友,就該共進退,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拋出那柄雪白拂塵,即將落地之時,幻發出一頭身形高大的白鹿,道人一掠而去,騎乘著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蕩蕩,也虧得附近沒有樵夫百姓,否則估計就要納頭便拜,高呼神仙了。

  淫祠山神沒怎麼使用術法,只是簡簡單單一步跨出,就走到了白鹿和道人身側。

  白鹿奔跑如風,很快就來到古宅外,中年道人身形一沖而起,白鹿瞬間重新化為拂塵,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貧道來助你殺敵!」

  陳平安在遞出二十拳後,就已是極限,只可惜仍是無法打碎那副甲丸寶甲。

  雖然楚姓書生被打得七竅流血,魂魄震蕩,真身徹底暴露,幾乎整條抄手游廊都被兩人毀壞殆盡,但是楚姓書生只是失去了一戰之力,依靠著天賦異稟和光明鎧,自保還有餘力,不至於被那少年的拳罡活活震死。

  然後手持拂塵的白鹿道人就從而天降。

  陳平安剛剛收回一拳,輕輕一拍腰間養劍葫。

  一縷白虹掠出朱紅小葫蘆,直刺剛剛被打得凹陷進去的寶甲護心鏡。

  甲丸幾乎所有光彩流螢都彙聚在護心鏡上。

  寶甲發出瓷器碎裂的輕微聲響。

  那縷白光反彈而退,一閃而逝,不知去向。

  奄奄一息的楚姓書生驚慌至極,但是很快就滿臉狂喜,寶甲並未被刺穿,自己還沒有死!

  但是下一刻,他便只覺得眉心處一涼,魁梧身軀頽然後仰倒去,他在彌留之際,氣急敗壞地撂下一句狠話:「接連壞我大道根本,咱們走著瞧!」

  說完這句話後,倒地不起的楚氏書生,竟然變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寶甲也恢復成光可鑒人的圓球模樣。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原來是在初一之後,葫蘆內又有一絲幽綠光芒掠出,以快過先前那道白虹劍光許多的速度,一前一後,抓住寶甲凝聚靈氣防禦護心鏡的間隙,第二柄飛劍輕而易舉便鑽透了楚姓書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牆上的淫祠山神驚呼道:「本命飛劍!」

  轉頭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現在十數里之外,陰風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劍仙!」

  那個雙腳剛剛點地,飄落在游廊當中的白鹿道人,腳尖一點,拔地而起,二話不說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丟出拂塵,白鹿落地,道人騎乘在背脊上,倉皇遠遁。

  陳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頭霧水,心想我一個練拳還沒兩年的門外漢,怎麼就成了劍仙了?我連劍修都還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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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8:29
第兩百一十八章 仙師駕到

  古宅後院,綉樓外邊,大戰正酣。

  遠遊至此只為斬妖的大髯刀客,雖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扎扎實實的四境,但是手中那柄寶刀,卻是品相極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氣之後,出刀之際,紅光綻放,隱約有風雷聲,勢不可擋。

  先前守在三進院子的老嫗,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三境練氣士,只是年壽已高,精力不濟,仍是不敵大髯豪俠和那柄寶刀,十數個回合就被大漢以刀背擊暈,一腳挑踹,撞入廂房內,昏死過去。

  原本老嫗不至於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籠裡,被陣法聚攏過來的陰煞之氣浸染已久,雖然不是見不得光的陰物鬼修,卻也天然畏懼那柄寶刀的陽剛之氣。而且大髯刀客遊歷四方,搏殺經驗極其豐富,老嫗的迅速落敗,確實在情理之中。

  最後一進院子,起先古宅男主人選擇獨自退敵,從美人靠那邊飄落院中,挑了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劍身清涼如水,與刀客對敵,劍走輕靈,並不與寶刀硬碰硬,每次出劍,直刺大髯漢子的關鍵氣府,劍尖吐露青色劍芒,在雨幕當中帶起一絲絲凄美流螢。

  大髯刀客出手,頗有沙場悍卒的風采,粗樸無華,每一次出刀多快而猛,招式並不繁複,也談不上如何精妙,刀刀乾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則已,一中必重傷。對陣那位黑衣男子的上乘劍術,大髯刀客猶有餘力。

  給他瞧出一些蛛絲馬跡,漢子出刀更加迅猛,因為有了幾分真火,大駡道:「你這鳥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長生不去爭取,為何要自甘墮落?!到頭來淪為半人半倀鬼,偏袒這女鬼,禍害得此處方圓數百里,荒無人煙?!你說你該不該死!」

  大髯漢子怒喝一聲,雙手持刀,重重斬下,一刀砍在那人劍上,砍得連人帶劍都給崩出去數丈,面容年輕卻白髮蒼蒼的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腳下雨水四濺,好不容易站定身形,咽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神情枯槁的男子手腕一擰,抖了一個劍花,瞬間攪碎劍尖附近的無數雨滴,碎裂聲響宛如春日爆竹。

  大髯漢子一腳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寶光流轉,照耀著整條骼膊都籠罩在光輝之中,大漢一手伸手指向那男人,怒目相向,「佛家說回頭是岸,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混帳玩意兒,還不收手退下?!真當我徐某人不敢連你一並斬殺?!」

  那個男子是今夜第一次開口說話,大概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嗓音沙啞,如石磨鈍刀,但是氣質清雅,神色從容,非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是打趣道:「佛家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髯刀客環顧四周,抬頭瞥了眼大門緊閉的二樓美人靠,收回視線後,譏笑道:「呦,還有心情跟我在這磨嘴皮子,看來是有些依仗了,也對,憑你的出身,和這份五境墊底的練氣士修為,說不得在這百年之間,早已經營了偌大一份骯髒家業,否則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雖然肯定是沒臉皮去認祖歸宗了,但是在外邊,沒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當,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動你分毫。」

  說到此處,大漢已經怒極,面容如寺院塑像裡的天王怒目,舌綻春雷道:「是也不是?!」

  手持長劍的男人微笑不語,眼眸深處有些悵然。

  大髯漢子厲色道:「給了你重新做人的機會,自己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斬妖無情了!」

  男人在漢子出刀之前,喟嘆一聲,有些愧疚,然後咬破手指,在劍身之上畫符寫字,以自身精血寫就一封青詞丹書。

  青詞寶誥,是道教科儀之一,相傳在遠古時代就能夠上書神靈,直達天庭,勾連天地,一旦精誠所至,被神靈接納,便有種種神通降臨於身,例如寫給雷部神靈的青詞,一旦顯靈,甚至能夠手握雷電,金身護體,短時間內如同蒞臨人間的雷部神將,妙不可言。

  「難怪影壁那邊留有上等青詞的殘餘氣韻,你這鳥人竟然是神誥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難贖!」

  大髯漢子氣得幾乎要跳腳,一刀劈出,傾力而為之下,光華爆炸,襯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晝。

  對於他來說,妖魔鬼怪,作祟人間,它們的暴虐行徑,再令人髮指,見慣了古怪事和凄慘事的大髯漢子,都不會太過震驚,因為那就是妖魔鬼怪的天性,若是它們與人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大髯漢子從來都是竭力打殺便是,不會像今天這樣如此憤懣。

  可是一位練氣士改正歸邪,仗勢欺人,才是最讓大髯漢子憤恨的舉動。

  暴怒之下的大髯刀客,氣勢驚人,氣盛則刀强,何況那把寶刀,本就是一件江湖宗師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時間院子之中,刀光絢爛,罡氣激蕩,使得不幸落在小院的雨水,尚未觸及青磚地面,就已經在空中化作齏粉。

  雖然使出了師門絕學,可是古宅男子太過精神萎靡,皮囊腐朽,如風燭殘年的老人,境界勉强維持在五境門檻上,但是氣機早早所剩無幾,如河床寬闊卻無多少水源的溪澗,幾乎就要乾涸見底了,這也使得劍身之上的青詞寶誥,為長劍增加的攻伐力度,成效甚微。

  綉樓二樓,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終於忍不住現身,她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隨著她的出現,院牆那邊,還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樹木根鬚,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

  原本已經穩占上風的大髯刀客,頓時險象環生,仍是怡然不懼,身形在院中輾轉騰挪,躲過一枝枝樹根箭矢,順便一刀刀斬斷擦身而過的暗器,漢子氣概豪邁,身陷險境,卻放聲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樹精鬼魅!來得好,徐某人就斬斷你的全部根鬚,到時候留你一口氣,要你在烈日下曝曬而亡!」

  一位年輕道人從游廊飛奔而來,小腿上張貼有一雙黃紙符籙,使得他奔跑如一陣清風,讓人眼花繚亂,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徐大俠,小道來助你殺妖!」

  大髯刀客被一條樹根撞在肩頭,高大身形借著巨大衝勁,在空中旋轉一圈,一刀砍斷那樹根,摔落地面的樹根猶然撲騰不止,而縮回牆面的那截樹根,斷口處有黑血滲出,散發出腥臭氣息,加上陰沉雨水,使得院子瘴氣橫生,好在大漢一身武道真意流轉不停,相當渾厚,如一層金光庇護體魄,眼見著年輕道人過來湊熱鬧,大髯漢子吐出一口血水,氣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領!但是莫要幫倒忙,帶上你朋友速速離開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鎮備好美酒,犒勞徐某人,這就是幫了天大的忙了!」

  年輕道士卻是不願就此離去,斬殺妖魔,為民除害,義不容辭!

  身為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的旁支弟子,哪怕關係再疏遠,哪怕離著那座道教聖地,隔著千山萬水,他張山,哪怕再籍籍無名,道法微薄,那也是張家正統天師的千萬候選人之一!

  年輕道人雙腿所貼符籙,正是重金購買的神行符,能夠支撐約莫一炷香時間,神行符,又名甲馬符,顧名思義,能夠幫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馬,彷彿上古神人御風巡狩。神行符因此得以躋身符籙丹書九階流品當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貴,對於戰力欠缺、體魄孱弱的年輕道人來說,物有所值。

  擒賊先擒王。

  道士張山雙指掐劍訣,奔走於游廊當中,抬頭望向綉樓二樓,道:「急急如律令,去!」

  背後桃木劍嗖一下,從年輕道人背後飛掠而出,隨著劍訣雙指的輕微搖動,卻也不是直直殺向綉樓廊柱那邊的樹精女鬼,而是兜了一個大圈,劃出一個精妙弧度,最終繞過廊柱,從側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幫助樓下夫君壓制大髯刀客的寶刀鋒芒,此刻還要分心對付這柄破空呼嘯而來的桃木劍,便顧不得一手遮掩醜陋容顔,原來她半張臉龐血肉腐爛,蛆蟲爬動,白骨慘然,僅剩半張稍稍完整的容顔,也是如瓷器的冰裂紋,這副令人作嘔的噁心姿容,膽子小一些的凡俗夫子,恐怕就要當場嚇死。

  數根拇指粗細的青色樹枝從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纏住那柄只差寸餘就要釘入臉龐的桃木劍,

  剎那之間,桃木劍上亮起一粒黃豆大小的銀色符光,在劍身上下滾動流走,一點靈光即符膽,使得那些樹枝如遇烈火,呲呲燃燒,青煙陣陣。

  女鬼如遭雷擊,撕心裂肺地哀嚎一聲,趕緊扭過脖子,不敢再看那點靈光,猛地一揮衣袖,幾乎要被燒成焦炭的樹枝裹挾桃木劍,一起被摔入綉樓閨房內,女鬼轉頭之後,由於動作太大,臉上血塊和蛆蟲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女鬼輕輕嗚咽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難堪。

  「鶯鶯!」

  持劍男子看到這一幕後,輕呼出聲,情難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閨名,男子心痛不已,凄然道:「你們欺人太甚!為何要與淫祠山神狼狽為奸,如此逼迫我們夫婦?!拙荊雖是鬼魅精怪之身,可從無害人之舉,百餘年來,我除了以自身氣血維持拙荊生機,不過是以古宅為陣眼,吸納方圓三百里的陰氣穢氣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奪山水氣運為自身修為,你們一個自詡為豪俠,一個身為道人,為何不去找他的麻煩,反而來此咄咄逼人?!」

  說到這裡,持劍男人悲憤大笑道:「就因為我們夫婦不是『人』,姓秦的貴為山神,你們便覺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敗、氣血幾無的持劍男人,橫劍在胸前,低頭凝視著那抹雪亮劍光,曾幾何時,宗門巍峨,青山綠水,仙鶴長鳴,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邊修習劍術,熟讀一本本青詞寶誥,也曾是一位有望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俊彥,只是突然一封家書寄到山門,說是與他青梅竹馬且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纏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經無力回天,家書要他安心修行便是,因為哪怕下山,也多半趕不及見上女子最後一面,家書末尾,父親還暗示他,這門婚事,絕不會成為他以後在神誥宗往上走的阻礙。

  他燒毀家書,仗劍下山。

  回到家鄉之時,女子已經死去。

  他一意孤行,以神誥宗一門秘術,以心頭血書寫了一張招魂符,帶著女子屍體,牽引著她的殘留魂魄,連夜趕往深山老林,日出則藏身於洞穴,日落則匆忙趕路,試圖尋找一處陰氣濃重之地,希望能夠幫助她還魂回陽,之後百餘年間,他花光家底,費盡心思,耗盡修為,建造出了古宅,盜取了古榆國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門秘術,將女子魂魄與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無足,唯有樹根,整棟古宅,既是幫她續命,也是畫地為牢……

  他們在綉樓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遙拜父母高堂,最後夫妻對拜,從此相依為命。

  只有女子的貼身丫鬟,對他們不棄不離,從青絲少女變成了白髮老嫗。

  往事不堪回首。

  持劍男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夫婦苟活也無甚意思了。」

  大髯刀客停下寶刀,伸出一隻手,高高舉起,做出休戰的姿態,沉聲問道:「期間可是有什麼隱情?」

  男人慘笑道:「淫祠山神覬覦古宅已久,我在今年開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點修為,很難抵禦那些鬼祟之輩的陰險試探了,便不得不違背良心和誓言,書寫一封密信去往宗門,希望宗門能夠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來幫著震懾那座山神廟,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沒有消息傳回,這也正常,宗門不對我趕盡殺絕,就已經足夠仁至義盡,誰還願意摻和這等骯髒事,若是換成我在山上,聽聞這種宗門醜事,估計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門戶了吧。」

  道士張山來到大髯刀客身前,低聲解釋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時間不多了。若是他們使詐,小道可就真要帶著朋友一起撤退。」

  只是道士張山驀然一笑,「不過小道覺得那男子所言不虛。」

  大髯刀客有些為難,人心鬼蜮,笑臉魍魎,世事難料啊。

  若是真有神誥宗弟子願意來此,哪怕只是一個二三境的外門修士,都可以證明古宅倀鬼男子和樹鬼女子的清白。

  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家執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為定海神針,說句不太厚道的話,哪怕是個打掃山門階梯的雜役弟子,恐怕說話比外邊小門派的掌門還要管用。

  在場四位,雖然大戰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絲毫分心。

  尤其是竊據古榆祖樹木芯的綉樓女子,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護得很好,這場大戰,卻被大髯刀客砍斷無數根鬚,更被那把桃木劍驚嚇得不輕,雖然內心深處,她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當真到來的時候,仍是讓她驚慌失措,只覺得自己永遠是夫君的累贅,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她心如亂麻。

  百年如此了。

  就在此時,二進院落那邊,出現兩道聲勢驚人的强大氣息,一人身穿道袍,從天而降,不知為何,不是直撲綉樓,而是選擇落在那邊。雖然之前古宅男女就聽聞那邊的打鬥動靜,但是委實大敵當前,忙著應付大髯刀客,實在是無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當是身為婢女的老嫗,已經恢復清醒,正在阻攔潛入古宅的陰險小人。

  然後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更說著什麼「本命飛劍」和「劍仙」的怪話,像是遇上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遠遁。

  大髯刀客輕聲道:「小道士,去瞅瞅。」

  道士張山楞了楞,雖然大髯漢子說得雲淡風輕,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卻是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年輕道人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又悲涼。

  慶幸自己終於遇上了同道中人,願意不惜性命,除魔衛道,在龍潭虎穴亦是氣概如舊,這正是他這輩子最渴望成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總是這般無用,碌碌無為。

  年輕道人沒有說話,默默駕馭桃木劍從綉樓掠回,接在手中,靠著腿上神行符最後一點時間,轉身疾走。

  院中持劍男子皺眉深思,不知那邊的變故是喜是憂。

  難道是神誥宗真的派遣門內弟子下山至此?

  女子擔憂他的身體,本就是强弩之末,此番大戰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儀態,緩緩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綉樓一起遮蔽的龐大身軀,第一次顯現,二樓美人靠被當中破開,像是站在巨大樹墩上的女子傾斜落在院中,身後是一大截橫斜在空中的蒼老樹根。

  她顫顫巍巍伸出雙手,扶住男子臉龐,咿咿呀呀,她只恨自己無法言語。

  男子輕聲安慰道:「莫怕莫怕,說不得真是宗門派人救援來了。」

  大髯刀客見此情景,嘆息一聲,長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陳平安在嚇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後,便撿起那顆甲丸圓球,收入方寸物當中,然後悄無聲息地趕到三四進院子的遊廊,隨時準備駕馭兩柄飛劍分別殺敵,十五去瞬殺那名持劍男子,初一負責去拖延、耗死樹魅女鬼,但是在陳平安剛要讓兩柄飛劍掠出養劍葫的時候,發現大戰停歇,雙方暫時沒有拼命的意思,陳平安聽著那名古宅男子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準真僞,於是開始屏氣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後。

  當大髯刀客讓道士張山離開的時候,陳平安略作思量,腳尖一點,身形拔高,然後踩在廊柱之上,往三進院子彈射出去,身形在抄手遊廊的高處,一閃而逝,雙手在前方橫梁上輕輕一拍,身形往上好似游魚浮水一般,從中順暢穿過,很快就從三進回到二進院子,飄然落地,站在原先住處的廂房門口,坐在門檻上,在陳平安屁股剛剛坐實的瞬間,年輕道士就一頭沖過來。

  「陳平安!」

  道士張山火急火燎道,「咱們拿上東西趕緊走,徐俠士要我們趕緊去往小鎮,事情曲折,我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門那邊,「有人闖進來了。」

  有一行人在進門之後,紛紛收起油紙傘,繞過影壁,折入遊廊當中,向他們這座院落大步而來。

  這一行人,俱是身穿一襲素雅高潔的精緻道袍,頭頂道家三教之一的魚尾冠,五名道士,老幼男女皆有,氣勢非凡。

  為首老道應該是領頭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

  其餘四人,有弱冠年齡的青年道人,手持銅鈴,背負烏鞘長劍,劍穗為一長串金黃色絲結,異常矚目。

  有一對相貌酷似的少年少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間懸掛盤曲起來的漆黑長繩,一人腰間斜挎一根青黃相間的漂亮竹鞭。

  還有一個笑臉嘻嘻的稚童,因為他的個頭最小腿最短,便顯得尤為走路帶風,大搖大擺,手裡拎著一根不起眼的長條木塊,卻篆刻有「萬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輕聲笑道:「師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點點頭,便不再理會站在廂房門口的陳平安和張山,徑直前行,後邊男女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對背負木匣雙劍的陳平安都沒什麼興趣,只是打量了幾眼道士張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覺得有些新鮮。

  五名道士就這麼把兩人晾在身後,老道人在跨入三進院落之後,猛地怒喝道:「孽障楊晃!還不滾出來認罪!」

  綉樓下的持劍男子聽聞這個熟悉嗓音後,頓時喜憂參半。

  喜的是,那個老道人是毋庸置疑的神誥宗內門弟子,這意味著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門雖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譜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調查此事,這意味著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但是男人心底也泛起更大的憂慮,老道人與他是同輩中人,是同一年進入神誥宗的天之驕子,並且各自的師父是師兄弟,師祖更是同一人,但是兩人的關係,卻極其惡劣,在神誥宗修行的時候,兩人就水火不容,如今一個是高不可攀的仙師,一個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賤倀鬼,若是那個老道公報私仇,他能如何?

  老道人身後,而不是他楊晃身後,是擁有一洲道主坐鎮山門的神誥宗。

  持劍男人讓女子躲在自己身後,他輕輕將長劍刺入地面,不再持劍,面向遊廊,長揖到底,「楊晃願意接受宗門責罰。」

  老道人意氣風發地跨入綉樓廣場,扯了扯嘴角,「楊晃,百年不見,混得挺風生水起啊。」

  大髯刀客轉頭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裝束後,不是上前攀交神誥宗諸位仙師,而是向那位作揖男子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賢伉儷了,在此誠心賠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當挺身而出。」

  大髯漢子行走江湖二十載,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楊晃跟神誥宗那名老道人的不對付。

  福禍相依,不外如此。

  那些個老老小小的光鮮道士,只差沒在額頭上貼有「正派人士」四個字。

  讓道士張山感慨一句「不愧是寶瓶洲的道士」,再看看自己的家當打扮,來自俱蘆洲的年輕道人便有些自慚形穢,不過放心不下大髯刀客,就拉著陳平安遠遠跟著,最後在遊廊欄桿旁蹲著。

  神誥宗老道士已經帶著四名下山歷練的同門晚輩,走入破敗不堪的廣場,負於身後的手掌,悄悄做了個宗門獨有的手勢,其餘四人立即飛掠出去,各占位置,圍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負劍男子,還站在了高牆之上,看這架勢,可不像是靠山到來該有的排場。

  名為楊晃的男子,伸手握住醜陋女鬼的手,輕聲道:「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女鬼依然口不能言,嗚嗚呀呀,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說那句「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就這麼一下。

  原本打算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下來。

  就連他自己都有些茫然。

  兒時記憶早已模糊,許多事情都已記得不太清楚。

  但是有一幕,陳平安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他爹是一個不善言辭的木訥性子,可能一輩子就只說過一句情話了,「下輩子咱們還能不能繼續在一起啊?」

  當時正在縫補衣裳的嫻靜女子,只是笑著反問,「怎麼就會不在一起了?」

  當時陳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懷中,對於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語,年紀太小,沒什麼感觸,但是爹娘當時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讓孩子記住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爹娘走了後,越往後,陳平安就會越覺得,如果真正喜歡一個人,好像一輩子是不夠的。

  於是就有這麼一出場景。

  道士張山無意間發現陳平安的異樣,抹了抹自己臉頰,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於滿臉是雨水吧?何況這場滂沱大雨,到了現在已經變作綿綿細雨了,便是不撐傘都無妨。

  張山有些擔心,問道:「陳平安,沒事吧?」

  陳平安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擠出個笑臉,搖頭道:「沒事沒事,今晚這麼多古古怪怪,太嚇人,我這個人比較後知後覺,之前顧不上驚嚇,現在沒事了,才敢放開了哭。」

  道士張山一臉佩服表情,伸手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轉過頭去,忍住笑道:「你就當我沒看到。」

  神誥宗老道人環顧四周,最後笑望向直腰站立的古宅男子,嘖嘖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對苦命鴛鴦。楊晃,你覺得貧道會如何處置你們?你說是按照宗門的金科玉律,照規矩法辦呢?還是按照你我之間的私人交情,不按規矩行事呢?」

  古宅男人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只是最後,他就要下跪求情,只求這個神誥宗仙師法外開恩。

  大髯刀客正要開口說話,他必須仗義執言,不吐不快!

  老道人轉過頭去,眼神陰沉,一聲暴喝,「閒雜人等,乖乖閉嘴!神誥宗清理門戶,由不得別人指手畫腳!」

  大髯刀客給氣得眼珠滲出血絲,恨不得一刀掄起就劈砍過去。

  但是最後也只能頽然嘆息。

  這種宗門大派的家務事,外人膽敢摻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江湖如此,山上也是。

  走在哪裡都一樣,哪裡都讓人憋著一口悶氣。

  就在此時,陳平安轉頭悄悄遞給道士張山一顆圓球,「張山,從現在起,我們兩個就算是不認識了。這東西你收下……」

  道士張山一把推回,湊過腦袋輕聲道:「陳平安,你可千萬別胡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對付這些正道仙師,小道曉得如何對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記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時候,你別出手幫忙,否則就會前功盡棄了。」

  陳平安問道:「這也行?」

  年輕道士笑臉燦爛道:「試試看,如果不行,你再頂上唄。」

  說完這句話,道士張山有些樂呵,陳平安撐死了不過三境武夫,上去也是挨揍的份啊,還是三教老祖在上,保佑徒子徒孫張山峰此次出馬,一定要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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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5 01:38:53
第兩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詩

  年輕道士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綉樓廣場,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大聲道:「諸位先聽小道一言!」

  在場衆人紛紛望向這位外鄉道士,神色各異,神誥宗少年道人,腰間綁縛有一團烏黑繩索,少年見到道士張山後,便有些臉色不悅,摘下了繩索隨手一拋,繩索便如一條靈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間將年輕道人給捆了起來,粽子似的張山搖搖擺擺,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神誥宗少年冷笑道:「憑什麼要聽你廢話?一個來歷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將你丟出院子。」

  道士張山憤怒道:「小道姓張名山,來自俱蘆洲,師從淩霄派火龍真人,小道更是族譜有據可查的龍虎山張家子弟!此次遠遊四方,來到寶瓶洲磨礪道心,是為了完成龍虎山山門的考驗,只要小道返回家鄉,就能夠成為天師府金玉譜牒的在冊道士!你們神誥宗,好大的威風,竟敢如此欺辱龍虎山張家人!」

  江湖經驗不夠的神誥宗少年有些懵,一時間沒了跋扈氣焰。

  顯而易見,是給「龍虎山天師府」給震懾到了。拿神誥宗與之掰手腕,還真沒有底氣。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能夠流傳到寶瓶洲的宗門,就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更是赫赫大名,不隸屬於道家三教任何一脈,是自立門戶的一方道統,神誥宗少年道士當然早有耳聞,但也只限於一些神鬼志怪的傳說,多是見識淺陋的市井百姓以訛傳訛,尋常山上練氣士都不會當真,只當是笑話來聽,不過神誥宗到底是宗字頭的仙家門閥,對於龍虎山天師府的真正底蘊,瞭解得遠比別人更多,張家天師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劍,道法無邊,殺力無窮,那真是在神人輩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夠躋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這有點類似神誥宗掌門、天君祁真在東寶瓶洲的超然地位,所以神誥宗很容易理解龍虎山的仙氣沖天。

  道士張山乘勝追擊,一臉正氣,死死盯住那個眼神陰晴不定的領頭老道,「楊晃作為神誥宗的前弟子,為一個情字,淪落至此,便是小道這些外人看來,也覺得可歌可泣,要為夫婦二人掬一把同情淚,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統之首,想必也該有與之匹配的氣度才對?」

  年紀最小、手持古木長條的神誥宗小道童,輕輕扯了扯少女道士的袖子,悄悄問道:「師姐,我覺得那個張天師說得挺對唉,你覺得呢?」

  腰間別有一枝青黃竹鞭的少女搖頭道:「虛頭巴腦的客套話,別當真。」

  陳平安大開眼界。

  但是與此同時,他眼角餘光瞥向綉樓屋脊那邊,有些疑惑。

  道士張山想要伸出手指,指著那個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言語氣勢,但是發現自己被捆綁得結結實實,便乾脆向前蹦跳了一步,冷笑道:「何況老仙長更是楊晃的昔年同輩師兄弟,有多年同門修行之誼,今日相見,他鄉遇故知,為何是刀兵相見,而不是把臂言歡?怎麼,我張家天師,不管在冊還是記名,只要遊方四海,只要相互遇上,必然一見如故,偏偏你們神誥宗就沒有這等氛圍?再說了,小道雖是龍虎山張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卻也曉得法不外乎人情的淺顯道理。」

  年輕道士最後變了語氣,笑呵呵道:「老仙長,該不會是跟楊晃有舊怨,因此不顧宗門氣度,非要將這對夫婦往死路上逼吧?不過小道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老仙長一看就是心胸豁達之人,此間事了,小道張山必然會為老仙長和神誥宗揚名,哪怕是將來到了祖庭正宗的龍虎山,只要提及神誥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雙手負後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語。

  站在牆頭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說了一通誰都聽不懂言語,道士張山有些犯迷糊,不料那負劍提鈴的青年道人,轉回寶瓶洲雅言,居高臨下,伸手指向道士張山,大怒道:「你這騙子,貧道以俱蘆洲官話問你話,為何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在東寶瓶洲膽敢冒充龍虎山張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統,你知道神誥宗一樣有資格將你拿下嗎?!還不跪下認錯!」

  沒想到碰到一個比自己還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道士張山勃然大怒,開始用真正的俱蘆洲雅言大駡那個青年道士,然後轉回寶瓶洲言語,「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好一個神誥宗,好一個寶瓶洲道主!」

  不曾想那牆頭上的青年道士,根本不理睬道士張山,已經轉頭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議道:「師父,已經初步判定此人並非來自俱蘆洲,至於是不是龍虎山張家弟子,還需慢慢確定,不如將其先行拿下,丟在一旁,咱們先行清理門戶,處置了那對倀鬼樹鬼才談其它?」

  老道人似乎有所意動,正要開口說話之間,大髯刀客徐遠霞,終於忍不住心胸間那口惡氣,果真如先前所說那般,手持寶刀,挺身而出,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無名小卒,沒辦法要神誥宗的仙師賣什麼面子,但若是諸位仙師想要責罰楊晃,依法辦事,徐某人便洗耳恭聽,領教一下宗字頭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無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給個說法,就要打殺楊晃夫婦,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幾十斤肉不要,只憑手中一口刀,也要領教領教諸位仙師的通天道法!」

  使出一手縛妖索的神誥宗少年突然問道:「你既然自稱出身於龍虎山位於俱蘆洲的小宗門派,那可有通關文牒?能夠證明你來自俱蘆洲,且是張家子弟?若是證明不了,假冒龍虎山張天師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道士張山面有難色,流露出一絲猶豫。

  大髯刀客有些頭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氣用事,冒充龍虎山上黃紫貴人的遠親,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權利督查一洲道統的神誥宗手中,要吃大苦頭的。一洲道主,職責所在,歸根結底只是四個字,但分量極重,叫做「正本清源」。

  道士張山深呼吸一口氣,轉頭道:「陳平安,幫忙從包袱裡取出通關文牒。」

  古宅倀鬼楊晃苦笑一聲,轉頭看了眼她,她似乎看出夫君的心思,點了點頭,楊晃這才轉過身,朗聲道:「徐俠士,張道長,你們的好意,楊晃心領,若有來世,必當回報!今日神誥宗是以公法定罪,還是以私怨報仇,楊晃與拙荊全部承擔便是,只是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那位姓陳的小哥,可別以為我神誥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絕非如此,絕非如此!」

  說到最後,楊晃笑聲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從未如此輕鬆快意,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誥宗!」

  略作停頓,倀鬼楊晃手指指向那個老道人,「像你這種修道不修心的蠢貨,終究是少數,難怪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你趙鎏還是個五境修為,哈哈,百年之前,我楊晃就已是五境練氣士,如果沒有記錯,你趙鎏當時才三境柳筋境?好一個『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這種心懷不軌的王八蛋了!」

  一番話語,古宅男人說得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卻讓老道人手底下那撥宗門晚輩聽得面面相覷,頗為難堪。尤其是那個稱呼老道為師父的青年道士,殺機畢露,背後長劍在鞘內蠢蠢欲動,竟然是一名劍修。

  不過楊晃的言語,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窩,師父趙鎏在三境滯留數十年之久,年輕劍修在此境界一樣停滯已久,一步步從驚才絕艶的劍修胚子,變成有望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慢慢淪為前途渺茫的綉花枕頭,幾乎終生無望煉出一口本命飛劍的花架子,他在神誥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內,就一落千丈。

  遙想當年,他甚至能夠與那雙享譽一洲的金童玉女,偶爾聊上一兩句話。

  這是何等殊榮?!

  尤其是那位身邊經常有神異白鹿伴隨的道姑女冠,當年閒聊之時,她還曾露出過一絲笑容。

  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禮節性的笑意,又如何?

  要曉得她可是一位陸地劍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風雪廟劍仙,還是寶瓶洲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修。

  到頭來,如今他卻只能跟隨一個大道無望的師父,帶著這群小屁孩在山腳下的爛泥塘裡,摸爬滾打,美其名曰歷練修心,一路上斬殺些靈智未開的陰物,降伏幾頭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後跟什麼亂七八糟的宗門孽徒、樹妖女鬼糾纏不休,這算個什麼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劍。

  反正殺得也是倀鬼樹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濟,也是三境劍修,與數位長老一起,掌管神誥宗外門事務的那位金童,畢竟當年還積攢下些點頭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責罰,也不過是面壁抄書之類的,怕什麼?

  一個促狹嗓音毫無徵兆地響起,「劍可不能隨便出鞘。」

  衆人循著聲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那邊的夜幕漣漪陣陣,輕輕蕩漾,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隱身符籙,其實一直就在屋脊那邊隔岸觀火,此刻緩緩顯出身形,是一位身材不那麼苗條婀娜的少女,倒也談不上臃腫肥胖,她一張紅潤圓臉,身穿紅緞子衣裳,很有福氣相。

  老道人有些驚慌,連忙拱手作揖道:「趙鎏拜見傅師叔。」

  踩在一把長劍之上的圓臉少女疑惑道:「你認得我?」

  老道人滿臉笑容,「神誥宗子弟,無論內門外門,豈會有人不認識傅師叔,那也太過孤陋寡聞了。」

  圓臉少女突然黑著臉,冷笑道:「怎麼,我跟金童告白失敗的糗事,整座宗門都已經知道此事了?是哪個長舌婦或是閒散漢告訴你的,說出來聽聽,我回到宗門後,一定要好好感謝一番。」

  不但是老道人一頭霧水,其實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們之所以認得出這位傅師叔祖,可不是什麼告白不告白,而是這位輩分極高的少女劍修,在神誥宗靠山驚人,平時最喜歡快速御劍,在一座座山峰之間橫衝直撞,而且還是個小胖妞,一年到頭這麼飛來飛去,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筆直御劍沖入雲霞,然後從百丈千丈高空一頭撞下,只在約莫離地兩三丈的高度,緊急御劍拉升高度,貼地飛行,瀟灑遠去,尋常劍修誰敢這麼不要命?誰會不記住這位小祖宗?

  再說了,少女在兩年前試圖在離地一丈的高度轉向,結果就那麼一頭撞入地面,連人帶劍一個乾脆至極的倒栽蔥姿勢,就那麼孤零零杵在那邊,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觀子弟,一個個啞口無聲。

  最後是與她關係極好的玉女賀小涼,對她一番訓斥,才讓這位小祖宗收斂許多。

  少女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就從五境破開瓶頸,成功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後就又開始御劍神誥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門口逛蕩,讓習慣了清淨修行的宗門長輩們一個個不厭其煩,但是少女的太姥爺,生前曾是神誥宗現任掌教祁真的傳道恩師,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唯獨對待這位恩師後裔,甚至比對待金童玉女還要偏愛。

  那少女一看衆人表情,立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並且還說漏嘴了,恨不得當場就御劍遠去千萬里,但是一想到賀姐姐和那個狗屁金童的交待,只好忍著怒火和羞憤,板著臉站在屋脊上,開始醞釀措辭,早早打發了那對無足輕重的古宅男女。

  神誥宗與許多門派一樣,分內外門,在賀小涼脫離神誥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樁極其罕見的盛事,為了歷練兩位天之驕子,掌教祁真專門讓兩位晚輩插手外門事務,當然不是直接丟給他們那麼大一個攤子,由著他們獨斷專權,而是類似世俗王朝的御史台言官,擁有督查百官之權,而且賀小涼他們有些時候,也會被賦予全權處理某些外門俗事的任務,會有朱批之權,就是在以朱筆書寫如何處理事務的具體建議,然後交由外門專門負責山下俗世事務的宗門弟子,作為歷練之一,最後成果如何,賀小涼兩人又有勘驗評定之權。

  所以說賀小涼這位寶瓶洲的道統玉女,的確深受宗門栽培,卻毅然決然選擇離開神誥宗,別說是外人不理解,就是神誥宗內部,許多長老祖師爺都覺得匪夷所思,才有憤然大駡賀小涼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事。

  委實是神誥宗上下,對福緣冠絕一洲的賀小涼,太重視了,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

  楊晃寄往山門的密信,神誥宗在新年初其實早就收到了,當時賀小涼尚未離開宗門,和金童還專門就這封信起了衝突,金童先行提筆朱批,內容大致為妥善處置,不用太過苛責楊晃,實屬情有可原。賀小涼卻是直接給了相反的意見,朱批措辭極為嚴厲,是講楊晃身為神誥宗弟子,竟然淪為倀鬼,應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不過賀小涼兩人對於那名女鬼的處置,倒是差不多,選擇不理不睬。

  因為雙方爭執,所以楊晃這封密信就被暫時擱置起來,神誥宗外門,關於此事,於情於理,以及還有不可言說的大勢,更多還是傾向於當時的賀小涼,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賀小涼突然就不是神誥宗弟子了,連一洲玉女的身份都捨棄不要,那位愛慕賀小涼多年的金童,彷彿是覺得那封密信太過晦氣,不願意再理會半點,而且他手邊需要處理的事情,不計其數,就隨手丟給外門一位執法長老,只說是交給下山歷練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慮上邊的自相矛盾的朱批內容。

  後續事情就很明瞭,趙鎏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下山報私仇。

  但是姓傅的圓臉少女,不知道從哪裡聽聞此事後,就偷偷摸摸一路跟隨,剛好可以散心,不用在神誥宗成天想著那個狗屁金童,她御劍飛過千山萬水,好不痛快,一路上偶有風波,一聽說是神誥宗內門嫡傳之後,個個桀驁不馴的武道宗師、山野大修,恨不得把她當菩薩供奉起來。

  傅姓少女的言語可以作假,但是那頂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蓮花冠,以及和腰間那枚扎眼的金黃玉佩,騙不了人。

  圓臉少女出現之後。

  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就都明白楊晃夫婦的命運,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說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

  一位神誥宗的「長輩」,只說一句話就夠了。

  楊晃握住女鬼的手,抬頭望向那位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楊晃與拙荊,全憑傅師叔發落,不管生死,謹遵師叔法旨。」

  圓臉少女瞥了眼那對夫妻,一個枯槁,一個醜陋,模樣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談不上厭惡。她一想到密信上的兩份朱批,少女嘆了口氣,心想反正賀姐姐都已經不是神誥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個狗屁金童的意思辦?

  她清了清嗓子,發號施令道:「趙鎏帶隊,去搞定那座淫祠,至於是親自動手,還是跟當地朝廷官府聯繫,你們自己看著辦。楊晃夫婦,就這樣吧,以後只要不打著神誥宗的旗號做壞事,總之,從今日起,你們夫婦一切所作所為,都與神誥宗無關。」

  既然看完了熱鬧,圓臉少女就不願再待在這個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劍,破空而去,速度極快。別人御劍飛行,都是沿著一個弧度緩緩爬坡,最後進入高空,傅姓少女卻是恨不得筆直一根直線,直沖雲霄,看得讓人驚心動魄,總覺得她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楊晃記起一事,大聲道:「謝過傅師叔先前退敵之恩!」

  老道人趙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離去,在那之後,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楊晃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對老道人師徒之外的衆位神誥宗小仙師,抱拳歉意道:「楊晃一身污穢,不敢相送諸位仙師。」

  收回縛妖索的少年道士,以及腰掛打鬼竹鞭的同胞姐姐,猶豫了一下,都微微點頭。

  那個手持鎮妖木的小道童,大搖大擺離開,突然轉過頭,作了個鬼臉,對那個樹魅女鬼笑道:「醜八怪呀醜八怪!」

  原本笑意吟吟的女鬼,頓時神色凄然,緩緩扭過頭去,雙手捂住臉龐,再不敢見人。

  剎那之間。

  小道童突然停下腳步,就那麼直楞楞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不敢動彈。

  一行人當中,其實真正最受宗門器重的弟子,是他這個天生直覺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對雙胞胎姐弟,甚至不是那個「趴在三境上曬了好多年太陽」的蠢貨劍修。

  他迅速轉頭望去。

  小道士攥緊那塊篆刻有「萬鬼俯首」的鎮妖木,手心滿是汗水,他緩緩偏移視線,醜八怪女鬼不去說,病秧子的倀鬼楊晃,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風的大髯刀客,極有可能是龍虎山張天師的俱蘆洲道士,最後才是那個面無表情的背匣少年,

  面容稚嫩的小道士,如此作為,落在別人眼中,只當是孩子心性的玩鬧。

  只有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悄悄做了個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勢。

  小道士趕緊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後牽强一笑,他跟那個直覺讓他覺得危險至極的傢伙,客客氣氣地揮手告別。

  小道士一邊飛奔一邊哀怨,媽呀,這傢伙一身淩厲氣勢,怎麼那麼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還是那種經常下山廝殺、身經百戰的修士。

  小道士倒是沒想著上綱上線,慫恿趙鎏師徒殺一個回馬槍,因為毫無意義。

  修行路上,求道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不是什麼廢話。

  小道士跑著跑著,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陰轉多情。

  哇,果真如自己師父說的一模一樣,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這不就給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後,一定要跟師父說,自己遇見的那位,最少是金丹境的老怪物,說不定還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臉,假裝少年模樣,嚇得他差點屁滾尿流……

  小道士歡快奔跑,還來了一個蹦跳,高興道:「呦呵,這趟下山不虧。」

  前邊抄手遊廊裡的姐弟心有靈犀地同時轉頭。

  小道士立即屏氣凝神,落地後,老氣橫秋地繼續穩步前行。

  綉樓那邊,一場風波過後,雖然古宅男女從頭到尾都在擔驚受怕,但總算是劫後餘生,夫婦二人握手,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覺得得償所願,負擔盡散,苦盡甘來。

  道士張山對陳平安笑道:「劍仙劍仙,看到沒,這麼年輕的劍仙,厲害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

  雨已停歇,年輕道士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詩一首啊。」

  大髯刀客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不管如何,事情總算有了個圓滿結局。

  這比平日裡替天行道,斬妖成功,痛飲美酒,還要讓大髯漢子感到喜悅。

  倒地不起的老嫗在三進院落那邊,終於悠悠醒轉過來,立即飛掠而來,結果看到相安無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楊晃對老嫗輕聲笑道:「都過去了,以後不用再擔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嫗先是愕然,隨後喜極而泣,泣不成聲。

  閨名鶯鶯的女鬼緩緩挪動軀幹,「遊蕩」過去,輕輕挽住老嫗的肩頭,溫柔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無事一身輕,再無半點枯槁頽喪神色,倀鬼楊晃大笑道:「徐大俠,張仙師,還有陳公子!若是不嫌棄,就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備上一桌好酒好菜?暢飲一番?」

  大髯刀客徐遠霞笑著點頭,對道士張山和陳平安問道:「意下如何?」

  道士張山笑道:「有何不可?」

  陳平安也是笑著點頭,拍了拍腰間酒葫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們買一點酒。」

  楊晃一揮手,好像恢復了當年那個神誥宗弟子的意氣風發,爽快道:「什麼買酒?家中自釀的窖藏土燒,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錯,宵夜之後,吃飽喝足,陳公子只管搬走!」

  衆人笑聲朗朗,古宅再無半點森森陰氣,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氣了。

  在這之後,老嫗就笑逐顔開,仍是不斷低頭抹著眼淚,快步走去灶房燒菜。

  夫婦二人在三進院落的正房待客,與大髯刀客閒聊江湖事。

  道士張山猶豫片刻,還是喊上陳平安,來到院落遊廊旁,歉意道:「陳平安,小道其實本名張山峰,並不是張山,對不住了,作為朋友,卻瞞了你這麼久,不太厚道。」

  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小道:「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有什麼錯不錯的。」

  年輕道人眼睛一亮,哈哈小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對不對?就說嘛,陳平安這個名字雖然寓意很好,可到底還是有些俗氣……」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是本名!」

  年輕道士頓時有些尷尬,沉默片刻,他想起一事,低聲問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顆圓球做什麼?」

  陳平安在內心說了一聲對不住,然後笑道:「其實先前對面廂房那邊,打鬥動靜很大,我便出門旁觀了一場惡戰,姓楚的書生原來是一頭樹妖,被……劍仙斬殺之後,丟下那顆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寶,那位劍仙瞧不見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撿起來。」

  陳平安伸手遞過去那顆圓球。

  「劍仙應該就是那位神誥宗少女了。」年輕道士恍然,接過手後掂量了一下,並不沉重,低頭細看,在手心輕輕轉動,依稀看見有一條細微裂縫,名叫張山峰的俱蘆洲道士臉色肅穆,遞還給陳平安,「確實跟傳說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這顆甲丸應該遭受過重創,導致上邊出現了一絲破綻,但是退一萬步說,甲丸都是極其珍稀昂貴的寶貝,雖然小道不知道價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價值連城都不誇張的好東西,你好好收起來,千萬別給外人看到,只要以後找高人縫補修繕,就能夠放心穿在身上,相當於一等一的護身符!」

  這顆兵家甲丸,按照楚姓書生自己的說法,是古榆國皇家庫藏裡的地字號法寶,價值三千雪花錢。

  陳平安沒有藏入袖中順勢收進方寸物,而是試探性說道:「你也知道,我是習武之人,而且我所學拳法,講究一往無前,不可以太過依靠外物,否則反而會讓自己的拳意不夠爽利,所以這顆甲丸,我留著用處不大,賣給你吧,三百雪花錢,咋樣?」

  年輕道士使勁搖頭,自嘲笑道:「莫說是三百雪花錢,就是一千兩千雪花錢,這麼個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小道只要有這個家底,砸鍋賣鐵都會買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窮得叮噹響,否則也不至於在鯤船之上吃頓飽飯都難了。」

  陳平安將圓球輕輕拋給道士張山峰,笑道:「那就當你欠我三百雪花錢,別急著拒絕,你想啊,就你這個被雨一淋就昏過去的身子骨,以後我們兩個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還怎麼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說不定咱倆勝算就要大上許多,一旦有所收穫,就都歸我,當你還錢,行不行?」

  年輕道士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收下那枚以往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陳平安肩並肩坐在遊廊欄桿上,一起望向天空,輕聲喊了一聲:「陳平安……」

  然後就沒了下文,好像許多言語都說不出口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欄桿上,「你看我這次從頭到尾,都沒幫上什麼忙,你也沒嫌棄我拖後腿啊。」

  年輕道人撓撓頭,這麼一說,好像略微心寬幾分,陳平安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也是把他當朋友的,朋友之間,是不是就別那麼規規矩矩、事事講究了?

  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俠帶寶刀。」

  陳平安笑了笑,得嘞,這是在誇獎大髯漢子徐遠霞。

  年輕道人又說道:「棄文游海岳,辛苦覓全真。」

  好嘛,應該是在說他自己了。

  道士張山峰轉頭道:「陳平安,現在沒想到關於你的詩詞,等以後小道有感而發,一定會有的,放心,小道保證一定很豪邁!」

  陳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擊他的興致,只得點頭附和道:。」

  陳平安跳下欄桿,跑向灶房,轉頭喊道:「我去幫忙燒菜。」

  道士張山峰嗯了一聲,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邊,時不時傳出大髯漢子的爽朗大笑。

  年輕道士換了一個坐姿,背靠廊柱,雙臂環胸,想起了家鄉的那座高山,他便閉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製詞曲的小調兒,搖頭晃腦,優哉游哉。

  最後睜開眼睛,年輕道人輕聲喃喃道:「要問此歌何人作?武當山上張山峰!」

  陳平安其實想著事情。

  先前與楚姓書生一戰,自己武道三境的斤兩,陳平安心裡大致有數了,光腳老人傳授的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已是威力最大的一種,陳平安當時憑藉縮地符,一拳打中,之後拳拳中,可即便如此,那個古榆國樹精的讀書人,雖說是有甲丸變作光明鎧傍身護體,但是陳平安其實拳法極限,也就是那二十拳神人擂鼓式了,多不出哪怕一拳,所以如果不是養劍葫蘆裡的飛劍斃敵,恐怕就會被那個書生耗盡自己的氣力,一旦神人擂鼓式用盡一口氣,他能夠騰出手來,若是使用出一兩件攻伐法寶,他陳平安怎麼辦?

  逃倒是應該不難,可想要勝出並且殺敵,挺難。

  不過能夠將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兩把飛劍的出擊,配合起來,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天衣無縫的意味,也是一樁收穫。

  可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覺得不夠酣暢淋漓,終究是差了一點意思。

  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簡單不過了,還是他陳平安出拳不夠快!不夠猛!

  陳平安收起思緒,練拳也好,將來練劍也罷,急不來的,總之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往前走就是了。

  他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蘆,輕聲笑道:「這次謝了啊。」

  葫蘆內有所感應,十五開始飛來掠去,十分雀躍。

  陳平安突然說道:「但是以後你們倆登場的時候,能不能別那麼……光彩奪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報個名號,亮個兵器啥的。上陣殺敵,咱們就不講究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養劍葫就好了,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

  十五瞬間懸停,靜止不動,似乎有些生悶氣。

  初一更是掠出養劍葫蘆,闖入陳平安氣府之內,興風作浪。

  好在陳平安如今對於這點疼痛,雲淡風輕得很,滿臉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邊幫忙。

  駕馭本命飛劍,只是消耗心神,無需動用真氣,但是飛劍殺敵,存在著距離限制,與劍修境界、或者說神魂凝結程度有直接關係,想要打破飛劍距離瓶頸,也無捷徑可走,對於劍修就是境界上升,對於陳平安這個剛剛贏得「劍仙」美譽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劍氣運轉的那一口真氣,一鼓作氣闖過沿途更多氣府。

  初一的路程瓶頸是方圓十丈,十五則是八丈。

  不遠處就是灶房了,依稀有些光亮。

  「張山峰這個名字,哪裡就比陳平安好了?」

  陳平安放緩腳步,想到這裡,便有些不服氣,只是突然咧嘴,自顧自偷著樂,「嘿,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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