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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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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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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6 00:29:44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章 降服

  郡守府,老幕僚拉著劉高華走到官邸後門,劉高華看到一輛馬車早已準備就緒,像是要出遠門,老先生伸出手掌,笑眯眯道:「公子,請上車。」

  有位女子掀開簾子,梨花帶雨的模樣,見著是弟弟劉高華後,略微心安,放下簾子,背靠車壁,她思念起了那位柳郎。

  劉高華一頭霧水,「宋叔叔,這是要做什麼?」

  老先生一板一眼道:「郡守大人要我護送你們出城。」

  劉高華急眼了,「這個時候出城做什麼?難道胭脂郡真有大難臨頭?宋叔叔,越是這樣,我越不能離開這裡啊,爹出了事情怎麼辦?」

  在郡守府多年的老幕僚笑道:「真要出了事情,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還能怎麼辦?」

  劉高華啞口無言。

  老人催促道:「公子,走吧,大小姐還等著呢。」

  劉高華搖頭道:「我反正不走!要走讓我姐一個人走……」

  劉高華話沒說完,就猛然往後門跑去,但是眼前一花,竟然發現老人不知何時已經擋在了門口,等劉高華停下腳步,老人笑了,像一頭老狐狸,打量著眼前年輕人,「宋叔叔好歹混過江湖,會一點花拳綉腿,你是自己上馬車呢,還是選擇被我一拳打暈扛上馬車?說實話,宋叔叔也一把老骨頭了,背著個人跑來跑去,你忍心?」

  劉高華硬著脖子,「打暈我吧!」

  老幕僚嘆了口氣,「你爹曉得你的臭脾氣,本來有話要我轉告你,我之前怕傷了你們父子感情,就故意藏起來不提,現在你這副德行,我就只好實話實說了,你爹告訴你,『劉高華,你這二十來年,就沒做過一件讓老子舒心的事,就別留在府上礙眼礙事了,行不行?』」

  劉高華紅著眼睛,嘴唇顫抖。

  劉高華沉默片刻,有氣無力道:「我妹妹呢?」

  老幕僚搖頭道:「暫時顧不上了,你和大小姐先走便是,我已經讓人去找二小姐。」

  劉高華又要犯倔,清瘦老人也急了,一跺腳,沒好氣道:「我的劉大公子,真不是我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婆婆媽媽,成甚大事!」

  劉高華委屈道:「爹娘不管,妹妹也不管,我這種沒心沒肺的王八蛋,能成甚大事才怪了!」

  老人給這句話噎得不行,氣呼呼道:「走走走,趕緊走。」

  劉高華有些茫然失措,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什麼,都是錯的。

  這個時候,他才覺得以前在心裡頭沉甸甸的負擔,比如父親忙於官場往來和道德文章,喜歡跟外人高談闊論,願意跟府上清客對弈一下午,對所有世交好友的子女,從來都不吝贊美,唯獨對他這個親生兒子不冷不熱,尤其是對他科舉的期許落空後,還會拿言語刺他幾句……

  現在才發現這些事,原來都不算事啊。

  老人嘆氣道:「走吧,你留在這裡,只會添亂,害得你爹娘白白擔心。」

  劉高華慘然一笑,「那就走吧。」

  老人點點頭,等到劉高華坐入車廂,老人駕駛馬車,緩緩駛出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的街道,馬蹄陣陣,一路去往城南。

  路上左右張望著郡城景象,大多數街道還是繁華依舊,遊人如織,店鋪林立,熱鬧非凡,全然不知危機已經籠罩整座城池,生死一線間。按照馬將軍的說法,妖魔如此大張旗鼓,一定是有備而來,若是最壞的情況,那可就不是死幾百人了,歷史上彩衣國許多場朝廷定義為瘟疫的災難,禍害百姓數萬人,其中就有魔道巨擘的邪法大陣,或是一些污穢法寶失去控制,死於這類事故當中的老百姓,往往屍骨都能任其曝曬,而不敢收屍下葬,當年殃及胭脂郡在內的那場瘟疫,便是如此,才有了那處方圓數百里的大型亂葬崗。

  天真要塌下,懵懂無知的老百姓誰跑得了?除非是有高個子頂住,頂不住,就只能等死了。

  老人心中有些感慨,這次郡守府和劉太守的所作所為,讓他這個老幕僚都要刮目相看。

  劉太守花錢請崇妙道人飛劍傳訊,不假,靈犀派一定會派人救援,不假,彩鸞可以載人御風,快速南下,還是不假。

  但是怎麼一個快,劉太守撒了謊,彩鸞獨自飛行,確實能夠在明天中午到達胭脂郡上空,可若是載二三人,恐怕晚上都未必臨近胭脂郡北境。

  劉太守為何撒謊?因為作為牧守一方的一郡首官,劉太守需要有人在危難之際,站出來,這些人能夠支撐到彩鸞載人而至,那是最好的結果,如果能夠撐到明天正午,那麼已經拋頭露面,與妖魔結下私仇的所有人,其實就已經沒了退路,只能跟著郡城共存亡。

  若是潛伏城內的大妖魔頭,一直按兵不動,等到明天中午還不作亂,也沒事,到時候劉太守一樣有法子逼著對方現身。

  如果胭脂郡主動宣戰,妖魔還能耐著性子熬到後天,更不打緊,那會兒郡城已是八方增援的大好形勢,尤其是靈犀派仙師真的即將到來。劉太守就更不擔心局勢了。

  所以說啊,讀書人走投無路的時候,發起狠來,一肚子壞水能淹死人。

  這也是老人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謀主劉太守,老人非但沒有失望,反而覺得值得痛飲一番,

  只可惜機會恐怕不大了。

  把公子劉高華騙到後門之前,老人跟劉太守有過一番肺腑之言。

  劉太守坦言若是胭脂郡城這場劫難,死個一兩百人就落幕,他肯定能跑就跑。可若是要死很多很多無辜百姓,就不跑了。

  當時一身官服的讀書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說這裡不得勁。

  還說他讀了那麼多聖賢書,跟它們可謂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這次苟活人世,怕是以後就沒臉面去翻書了,見不得那些老朋友。

  「我若是這輩子不再看書,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一輩子從未經歷過戰事和硝煙的胭脂郡父母官,說著那些真誠言語的時候,其實牙齒打顫,臉色發白,兩腿打擺子,怎麼掩飾都掩飾不住。

  讓老幕僚看了個一清二楚。

  以這種膽小鬼姿態說著豪言壯語,

  貌似挺滑稽的。

  但是老幕僚笑不出來,也不覺得可笑。

  有些當了官的讀書人,跟那些自認懷才不遇、生不逢時的酸儒窮秀才,的確不太一樣。

  充當馬夫的老人收回思緒,加快馬蹄出城。

  老人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偷偷收取的那個頑劣徒弟,也不知道上哪邊瘋玩去了,怎麼找都找不到,只求千萬別闖禍,這次胭脂郡大難,絕不是她可以搗漿糊的。

  老人搖了搖頭,無奈道:「江湖水渾,山上風大,哪裡都不好混啊,討口安生飯吃,就這麼難嗎?」

  ————

  胭脂郡城北有家米鋪,開了二十來年,鋪子主人是個高高瘦瘦的老人,終年沉默寡言,店裡兩個跟著老人一起扎根郡城的夥計,也不太愛說笑,不過經常去城隍閣燒香,這讓街坊鄰居們多出一些好感,加上米鋪子賣的米和山珍雜貨,物美價廉,所以生意還不錯。

  今天米鋪來了兩個外鄉人,一對看著憨厚本分的中年夫婦。鋪子早早關門歇業了。一個米鋪去年冬末新招收的少年夥計,解釋說是米掌櫃來了遠方親戚,也沒誰覺得奇怪。這麼多年沒串門的親戚,見面之後多聊聊才正常。

  鋪子關門後,鋪子主人和夫婦二人坐在桌旁,一桌子豐盛飯菜,香氣撲鼻,三個店夥計遠遠湊在一起嗑瓜子,顯然是沒資格落座。

  遠道而來的男子伸手直接抓起一隻油膩雞腿,狂啃起來,一手持酒壺,仰頭灌酒的時候能濺出一半。

  婦人微微歪過頭,兩根手指拈住下巴處的肌膚,輕巧一撕,竟然撕下了一張纖薄面皮,被她重重摔在桌上,這才背靠椅子,重重呼出一口氣,「這狗屁玩意兒,戴著真是遭罪,呼吸都不順暢了,竟然還要三十枚雪花錢……」

  遠處三個店夥計倒抽一口冷氣,撕掉僞裝面皮的婦人,長得真是醜!

  三位師兄弟相視一笑,覺得那張面皮三十雪花錢,婦人買得實在太划算了。

  婦人說著又伸出另外一隻手,撕下第二張面皮,往桌上一甩。

  三人頓時愕然,咽了咽口水。

  這老娘們長得賊好看啊,三人開始不約而同祈求莫要有第三張面皮了,於是當婦人再次抬起手臂,三人心中默默哀嚎,得嘞,其實還是個醜八怪,不料姿容妖艶的婦人拋了個媚眼給他們,嬌滴滴道:「沒啦,姐姐就長這樣,美不美?」

  米鋪主人沒好氣道:「趕緊說正事。」

  男人揚了揚下巴,示意婦人說事兒,他忙著喝酒吃肉。

  婦人拿出一把小鏡子,對鏡子整理青絲鬢角,懶洋洋道:「米老魔,咱們這趟來是為了跟你分贓。」

  老人夾了一筷子冬醃菜,嚼在嘴裡脆生生的,皺眉道:「贓物還沒到手,就想著分贓?你們夫妻兩個是不是腦子有坑?」

  婦人微微放低鏡子,媚笑道:「你與琉璃仙翁親近,關係莫逆,是百餘年的老朋友了,我們夫妻當然清楚。只是大船將沉,米老魔,你總不能陪著他一起溺水而亡吧?

  被稱呼為米老魔的老人停下筷子,「怎麼說?」

  「真美,不愧是要價八十雪花錢的上等貨,就是膽子太小了,我開價兩百文雪花錢,都不敢幫我製造一張與賀小涼七八分相似的面皮。」婦人放下鏡子後,又撕下一張面皮,露出滿臉雀斑的老態容顔。

  漢子滿嘴流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若是能像賀小涼,或是蘇稼,像他們七八分,莫說是兩百雪花錢,五百,我都願意出。一到晚上,摟著個賀仙姑或是蘇仙子滾被窩,嘖嘖嘖,真是神仙日子,老子能一晚上不熄燈!」

  婦人白了一眼漢子,繼續說正事,「一個姓傅的神誥宗小劍仙,也加入了靈犀派的南下隊伍。年紀不大,架子比天還大,南下路途當中,靈犀派的兩位老祖,可都把小姑娘當菩薩供起來。」

  店鋪老人放下筷子,臉色沉重,「當真?」

  婦人點頭道:「若非夫妻便是想要提前拆夥,撇下你們,能有什麼好處?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咱們可不做,做買賣太不講究,生意肯定做不成長久的老字號。」

  老人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們怎麼知道神誥宗的人參與其中?靈犀派有你們安插的間諜?而且輩分還不低?」

  婦人反問道:「這很奇怪嗎?」

  老人冷笑一聲,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做生意都做到山上去了,佩服佩服。」

  漢子將雞腿骨架子摔在地上,大大咧咧插嘴道:「做到山頂去,那才厲害吧?我們這點小打小鬧,算個屁。」

  婦人直截了當道:「米老魔,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你給句準話,要是鐵了心跟琉璃仙翁綁在一起,咱們夫婦二話不說,吃完飯就走,靈犀派那單子也夠咱們大賺一筆了。要是你願意跟咱們一條心,那就好好合計合計,做掉琉璃仙翁之後,提前開啓陣法,趁亂奪了那件法寶就跑。」

  高瘦老人有些猶豫。

  漢子抹了一把嘴,「宰了琉璃仙翁,不但他的琉璃盞歸你,你這個老朋友身上所有家當,你能找到多少都算你的,但是那方印章,必須歸我們。」

  米老魔沉吟片刻,「稍等。」

  他轉頭望向那個年紀最小的弟子,「丟銅錢,算一卦吉凶。」

  少年夥計眉眼俊秀,唇紅齒白,笑容燦爛,掏出一把銅錢,攥在手心,蹲在地上,抬起頭問道:「老米,有好處不?」

  老人淡然道:「每天晚上不用穿那些婦人衣衫了。」

  其餘兩名弟子臉色如常,相視一笑,少年微微臉紅,嬌柔扭捏道:「這算什麼好處。老米你換一個唄?」

  老人想了想,「分你一成好處。」

  嗓音陰柔的少年問道:「得了好處,弟子還有命花不?」

  米老魔冷冷瞥了一眼兩位入門已久的弟子,對少年點頭道:「有。」

  少年笑容嫵媚,咬破手指,在銅錢上一一抹上血跡,最終一把撒下,端詳片刻,抬頭驚喜道:「大吉!」

  米老魔如釋重負,望向夫婦二人,「我讓弟子提前開啓陣法,咱們三人一起對付琉璃仙翁,速戰速決,如何?」

  婦人視線從秀美少年臉上緩緩收回,心情大好,「可以呀。」

  漢子突然陰惻惻問道:「米老魔,你跟琉璃仙翁百年交情,真忍心下得去手?」

  米老魔夾了一筷子菜,「給你一隻仙人遺物琉璃盞,讓你宰了你媳婦,你做不做?」

  漢子悻悻然。

  婦人倒是半點不傷心,又掏出銅鏡左看右看,「我若是在這個沒良心的傢伙眼中,能值一隻琉璃盞,這輩子就算活得不虧嘍。」

  ————

  城隍殿外,少女戰戰兢兢站在第一座大殿後門,甚至不敢站在財神殿和太歲殿之間的小廣場上。

  因為前方那座城隍殿內,打得天翻地覆了。

  她心目中的神仙老爺,先是被入魔的城隍爺沈溫一腳踩中後背,然後瞧著年輕的神仙老爺更是厲害,一瞬間硬生生挺直了腰桿,迫使城隍爺後退兩步,之後那尊大名鼎鼎的彩衣國金城隍,爆發出驚人的戰力,在寬敞大殿內疾步如飛,追著負匣劍仙四處亂竄。

  期間一式二十一拳,還是那打破術法禁制的奇怪拳架,明明已經打得墮入魔道的金城隍,一身金粉化作碎屑飄散於大殿,泥塑神像出現了無數道裂縫,滲出絲絲縷縷的黑煙,但是金城隍大喝一聲,結了一個少女認不得的古怪手印,不但金粉悉數重新彙聚在神像表面,就連那些碎裂縫隙都瞬間合攏復原。

  城隍爺除了一雙眼眸漆黑如墨,散發出陰森氣息,與之對視,會讓人覺得背脊生寒,但是除此之外,依舊金身燦燦,耀眼奪目,三丈高度,每一拳都砸得牆壁凹陷,每一腳踩踏都跺得地磚粉碎,簡直就是一尊坐鎮天庭的威嚴神靈,正在人間降妖除魔。

  銀鈴少女滿心憂慮,如此無敵之姿的金城隍,真能被人打敗嗎?

  她也有些疑惑不解,為何劍仙老神仙不祭出那兩張金色符籙?甚至連飛劍都不願使出?反而只是跟城隍爺近身肉搏,這都已經換了多種拳法,好幾次她親眼看到負匣神仙,從城隍殿一邊給打飛到另一頭,聽聲音,應該是給金城隍掃入牆壁之中了,後邊城隍爺乾脆就拆了一根大殿棟樑,根本不管城隍殿會不會塌陷,當做手中武器,肆意橫掃劈砸。

  真是神仙打架,地動山搖。

  少女看得驚心動魄,手心滿是汗水,默默念叨著加油加油。

  老神仙雖然暫時處於下風,可也打得英姿勃勃。

  比如他雙臂格擋在頭頂,硬抗下一根大梁的當頭砸下,梁柱轟然折斷,雙膝當場沒入地下。

  少女趕緊閉起一隻眼側過頭,不忍再看,心想這一定很疼吧。

  又有一次,他被一腳踹出大殿,整個人在廣場上翻滾了十數圈,金城隍就站在大殿門檻後,滿臉冷笑,朝陳平安勾了勾手指,陳平安起身後又沖入大殿。

  不到一炷香功夫,城隍殿就被城隍爺沈溫給拆爛了,五六根大梁一拆,歷經數百年風風雨雨的大殿就徹底倒塌,塵土遮天,金城隍拔出最後一根紅漆大梁,左手邊的牆壁不似右邊高牆破碎不堪,而是一整面牆向外倒去,陳平安就站在牆上,雙袖早已稀碎,轉頭輕輕吐出一口血水。

  陳平安將這尊金城隍當做了第二個馬苦玄,通過大戰,用以磨礪自己的體魄神魂。

  只靠一雙拳頭,應該是打不過了。

  似乎那尊神像在這座城隍殿,不管如何捶打重創,都可以很快恢復到巔峰狀態,這太不講道理了。

  陳平安眼角餘光掃了掃廢墟,回想一下金城隍從頭到尾的站立位置,心中了然。

  方寸物被譽為妙小洞天,擁有異曲同工之妙。

  各方聖人則有地界一說,例如齊先生和阮師傅置身於驪珠洞天,只要儒家聖人在學宮書院,兵家聖人在古戰場遺址等等,與人廝殺交手,就都會擁有天時地利。

  想必這位胭脂郡城隍爺在這裡,也符合這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繼續前沖,先勾引這位城隍爺離開這座城隍殿試試看,如果可行的話,能夠誘騙他離開整個城隍閣地域是最好。

  但是世事不如人願,金城隍雖然入魔,靈智混沌,但是憑藉本能,死活不願離開已經淪為廢墟的城隍殿舊有地盤,哪怕陳平安兩次不惜以受傷作為誘餌,摔出城隍殿外,金城隍最多也只是以一截截梁柱作為武器,瘋狂砸向陳平安而已。

  陳平安不願繼續在這裡耗費時間,還是得儘快去太守府,揭發那位裝神弄鬼的主謀。

  這場大戰真正的酣暢淋漓,在這一刻才徹底展現出來。

  陳平安出拳不斷,與此同時,養劍葫蘆裡的初一十五,也都已向金城隍飛掠而去。

  城隍殿廢墟之上,白虹初一,碧綠十五,兩把飛劍,配合陳平安的出拳間隙,縈繞高大的金城隍神像。

  看得銀鈴少女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最終陳平安祭出一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以一張金色符籙徹底黯淡無光的代價,這才將其鎮壓其中,金身寸裂,最後只剩下十數枚金身碎片,以及那只青色小木盒。

  陳平安默默收起那些東西,摸了一把臉上的血污,來到少女身邊,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怔怔出聲,「劉高馨!」

  陳平安道:「高興?」

  少女有些臉紅,解釋道:「高處的高,溫馨的馨。不是高興的興。」

  爹娘取名字的時候,寓意是她的將來,能夠一枝獨秀,且在最高處猶有馨香。

  少女容顔姣好,心境純然。

  她不願在這件事情上糾纏,眼前這位神仙老爺與入魔的金城隍大戰完畢,正需要調養氣機。

  陳平安本來想說這名字取得真好,雅俗共賞,與自己的名字很像啊。

  結果不是「高興」,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陳平安突然有些犯嘀咕,疑惑問道:「你該不會是劉高華的妹妹吧?」

  少女眼前一亮,「怎麼,神仙老爺也認識我哥?」

  陳平安笑道:「剛認識沒多久,正好,我要去趟郡守府,告訴你爹那個老神仙,才是罪魁禍首。」

  少女那晚沒去看湖心高臺的熱鬧,所以沒見過老神仙和彩衣女鬼的面容。陳平安已經掠向高牆,少女忙不迭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飛檐走壁,少女雖然也有體魄淬煉,但到底遠遠不如陳平安,很快就氣喘吁吁,陳平安便站在一處屋頂翹檐,讓她休息片刻。

  劉高馨小心翼翼道:「老劍仙,你怎麼不御劍飛行啊,可以帶我一起御風淩空去往我家,會更快一些的。」

  胡亂稱呼劍仙也就罷了,還「老」劍仙?

  陳平安哭笑不得,乾脆不理睬她,等少女呼吸恢復平穩,又開始率先在郡城一座座屋脊之上,埋頭狂奔。

  少女心想這位劍仙老神仙,真是不走尋常路。

  何況脾氣還老好了!

  她之前借著說話的機會,偷偷默默看了他幾次,模樣還挺俊俏哩,真不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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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7 03:13:08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章 黑雲壓城

  「大事不好!」

  城樓之上,俯瞰郡城、掌控全域的的老神仙驚呼出聲,他轉頭對滿臉的驚疑馬將軍解釋道:「城隍殿那邊出了大問題,看樣子,竟是有大妖魔頭凶性大發,直接壞了城隍爺的不朽金身,我必須親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金城隍牽扯到胭脂郡的氣數,沈城隍若是金身徹底崩壞,哪怕這回度過劫難,胭脂郡仍是元氣大傷!」

  老神仙望向城隍閣方向,憂心忡忡,喟嘆一聲,冷笑道:「罷了!便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一闖了!說不得要拼了一身道行,試試看能否將重傷的城隍爺救出來。不曾想此次作祟的妖魔如此勢大,原本以為只是以陣法牽制城隍爺,哪裡想得到是要滅絕一城的狠辣手段,馬將軍,沒辦法,城東門暫時就只能交由你一人看顧了。」

  馬將軍沉聲道:「需不需要派遣十數位精銳武卒,助黃老一臂之力?郡守府內還有數十枝特殊箭矢,最能誅殺妖魔。」

  老神仙擺擺手道:「來不及了,而且意義也不大,」

  馬將軍到底是沙場悍將出身,沒有拖泥帶水,抱拳道:「預祝黃老旗開得勝!」

  「那就借馬將軍吉言!」老神仙抱拳還禮,微微一笑,身形如飛鳥掠下城頭,落在數十丈外的一處屋脊上,飄然起身,再次向前飛去,十數次飄逸瀟灑的起起落落,最終身形小如米粒,落在塵沙漸歇的城隍閣內。

  這位米老魔和夫婦二人嘴中的琉璃仙翁,沒有直奔城隍閣,而是落在高牆外的大殿廣場,緩緩前行,大袖一揮,飄蕩出一大摞黃紙符籙,在空中便煙霧滾滾,眨眼之間就有十數位持劍的白衣少女沖出煙霧,一位位淩波微步,身形曼妙地撲向那座供奉有彩衣國開國元勛的第一層大殿。

  老神仙經過兩尊殘破天官神像的時候,五毒之物都已退散乾淨,走入大殿,這座大殿內的泥塑雕像,大多保持完整,老人當然知曉原因,沒了神靈坐鎮其中,這些個看似威風凜凜的神像,其實就只是一件匠人打造的泥衣服罷了,米老魔自然不會在它們身上動手腳,浪費他特製的香火。

  曾經在湖心高臺上露面的那些持劍少女,腳步輕盈,飛快掠入財神殿太歲殿之間的小廣場,其中一名少女嘴唇微動,像是輕輕呼喚著誰,並無回應。老神仙跨過後門,站在原地,環顧四周,皺眉道:「不用喊了,你們彩衣姐姐早已被打回原形,就連我都感知不到她的殘餘魂魄,出手之人,道行很高啊。」

  老人抬起手臂猛然一招手,隱藏在古柏高枝樹蔭間的那把猩紅長劍,瞬間被他握在手中,他低頭嗅了嗅劍身,稍稍放心,並無絲毫魔氣遺留,這就好,不是米老魔發現了蛛絲馬跡,率先奪走了那枚貌似裝飾的「精鐵官印」,隨手丟給長劍拋給一位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老人緩緩向前,雖然目前形勢的走向,沒有走到最糟糕的境地,可是也好不到哪裡去,城隍殿已毀,金城隍沈溫已經變成一地泥土,兩尊文武屬官神像是一樣的下場,精鐵官印不知所蹤。

  老人神色陰沉,心中思量,難道是重重幕後的那位大人物,對這枚城隍顯佑伯印也有興趣?所以瞞過自己,讓人捷足先登?老人隨即打消這個念頭,不至於,應該不至於,以那位真真正正站在寶瓶洲之巔的老神仙身份而言,這類法寶,對於中五境練氣士而言,當然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能夠拼了命去搶個頭破血流,可對那個人來說,遠遠不值得他為此背信棄義,强取橫奪。

  那個人所圖謀的,太大太大了,是一場彩衣國古榆國在內的五國大混戰,是寶瓶洲中部版圖的擂鼓聲聲,硝煙四起。

  這位旁門左道的散仙老人,沉著臉走入城隍殿廢墟,最後來到一堵整面倒塌在地的牆壁旁邊,

  雖然牆體維持完整,沒有出現太大的裂縫,但是細微的破損極多,老人仔細打量過去每個細節,壁畫之上所繪的九九八十一位飛天美人,當下只剩下三十多位品相較好的女子,老人一跺腳,大為痛惜道:「暴殄天物啊!」

  老人確定四周無人後,仍是讓那些持劍的白衣少女去往各處牆頭盯著,這才蹲下身,左手掏出一隻流雲漓彩的精美小盞,七彩顔色,瑩徹光亮,此盞被老人小心翼翼拿出袖後,頓時照耀得四周泛起一陣彩色,美不勝收。

  老人趕緊一揮右手袖子,微微壓下那些流淌滿地的七彩顔色,嘴中默念,壁畫上的各色美人,開始線條緩緩流動,一位位飄蕩離開牆壁,紛紛湧入琉璃小盞內,三十位容貌、服飾品相最好的壁畫女子,最先進入小盞,之後是十數位面容完整、四肢衣衫損壞的女子,最後壁上只留下面容身段俱毀的畫中女子,似有一陣陣細微嗚咽聲,如溪澗清泉流淌過石。

  老人還不願就此罷休,連正幅彩繪壁畫的底子都給抽出來,收入小盞,那些好似丟失庭院住處的殘破女子,愈發凄婉哀怨,在空落落的牆壁上如泣如訴。

  老人收起小盞,起身後俯視著牆壁上零零散散的殘餘女人,又搖了搖頭,心痛不已,抬起大袖,一掌重重拍下,那堵牆壁瞬間化作齏粉。

  ————

  米鋪再次開門,但不是重新做生意,三個店夥計各自去往郡城一處,尤其是那個俊秀少年跑出去的時候,滿臉喜氣。米鋪掌櫃老人則帶著夫婦二人,走在一條僻靜巷弄裡,婦人問道:「城隍閣的金城隍,已經淪為你米老魔的傀儡,哪怕修為有些下降,怎麼可能突然就金身炸裂了?小小一座胭脂郡,難道還藏有中五境的高人?」

  米老魔心情不佳,最大的殺手鐧和護身符,就這麼莫名其妙沒了,換做誰都沒好心情。

  他想了想,攤開手心,還是打算冒險嘗試一下掌觀山河的神通,這等上乘術法,一直被屈指可數的正道仙家所珍藏,秘不示人,米老魔也是因緣巧合,得到一本殘缺的外道秘籍,才學了點皮毛,由於殘缺秘籍少了半數運氣口訣,每次使用起來,都要耗費他一滴心頭血,代價極大,而且遙遙偷窺觀看之地,若是境界相當的練氣士在場,很容易就會察覺,極有可能循著蛛絲馬跡就一路殺至,於是好好一門無上神通,就因為殘缺不齊,變得無比雞肋。

  山上的仙家門閥,之所以根深蒂固,很大程度上,就在於他們擁有代代相傳的秘訣心法,沒有任何後遺症,通過一代代祖師爺的不斷完善,趨於圓滿,而無瑕疵漏洞,所以根本不需要子孫後代和得意高徒,去自己摸索去碰壁,傳聞一些最上乘的宗門秘法,甚至能夠讓修習之人,有望躋身上五境,而次一等的旁門左道,也是能夠幫助躋身中五境的陽光大道。

  反觀世間有多少野修散修,因此走火入魔?不計其數!

  米老魔手心滲出一滴猩紅濃郁的鮮血,突然砰然炸裂,血霧彌漫,老人掌心很快出現一幅景象,正是那座城隍閣,老人眯眼望去,看到了那位「老神仙」和白衣侍女們的身影,老人微微晃了晃掌心,原本囊括整座城隍閣的景象,很快變得只剩下一座城隍殿廢墟,因此老神仙蹲在地上的身姿更加清晰。

  米老魔呵呵笑道:「天助我也!陳老兒耐不住性子,親自來此查看,他這是自投羅網了!」

  婦人眼神發亮,死死盯住圖像中琉璃仙翁手上的琉璃小盞,「那就是仙人遺物琉璃盞?」

  米老魔驟然握緊拳頭,手心那團血霧重新回到體內,轉頭冷笑道:「怎麼,要跟我搶?」

  婦人眼波流轉,媚笑道:「奴家哪敢呀。」

  米老魔不理會這妖婦的裝模作樣,心中快速權衡利弊,

  陳老兒此次所求,一開始就是那幅金城隍眼皮子底下的壁畫,他嘴上說是貪圖那幅壁畫的精氣神,經過數百年香火熏陶,蘊養出了真正有仙氣的美人兒,而且在亂葬崗收集到女子魂魄後,還可以將壁畫作為她們新的棲身之所,一舉兩得,說不定能多養出幾頭彩衣女子的女鬼陰物。

  米老魔此事才在心中恍然,說不定……那枚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印章,根本就不在郡守府邸或是趙府,而就在那城隍閣!而這個老朋友一開始就想著要獨吞所有好處,根本就沒想過要將他們師徒苦苦謀劃多年的印章留下來。

  好一個琉璃仙翁陳老兒!

  老夥計,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

  胭脂郡城上方原本晴空萬里的天色,緩緩變得陰暗起來,烏雲從四方飄來,以至於變得黑雲壓城,讓人胸悶不已。

  一輛馬車安然駛出城南大門,老幕僚一手持馬繮繩,一手從身邊拿起早早準備好的一壺好酒,剛要喝酒,就看到不遠處的官道路邊,有個窮書生在那裡使勁招手,大聲嚷嚷著「老宋老宋,我是你家大小姐的朋友,她在馬車上嗎?」

  清瘦老人心一緊,難道是妖魔早就盯上了郡守府?決意要斬草除根?連公子和大小姐都不放過?

  女子趕緊彎腰掀開車簾子,歡快道:「宋叔,是我朋友,他叫柳赤誠,是白山國的遊學士子。」

  又有一顆腦袋探出來,疑惑問道:「柳赤誠,你不是早就出城了嗎,怎麼才走到這裡?路上又調戲哪家姑娘小姐啦?」

  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馬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開。

  只能靜觀其變了。

  聽到劉高華這個未來小舅子的調侃,柳赤誠翻了個白眼,屁顛屁顛往前小跑,雖然不知道為何老妖怪要突然從天空降落,還把身體暫時還給了自己,但柳赤誠也懶得管這些了,反正老傢伙跟自己保證,只要說服這輛馬車掉頭回城,他就可以只用一根手指頭解決掉所有麻煩。

  不過這會兒柳赤誠身上還穿著那件粉色道袍,但是老傢伙說十境以下的練氣士,包括狗屁金丹神仙在內,全都沒辦法看出他施展的精妙障眼法。

  柳赤誠站在馬車旁,氣喘吁吁,問道:「咋的,你們也要跑路啊?劉高華,你這個不孝子,忍心把你爹娘丟在水深火熱之中?城內那麼多興風作浪的妖魔,你身為郡守之子,就該身先士卒啊,最少也該振臂高呼,守住郡守府大門,誓死不退才對。我這不走出城很遠了,還是覺得不能就這麼離開,你想一想,哪怕是我這麼一個外鄉人,都會覺得大義當前,我輩讀書人就該慷慨赴死……」

  老幕僚氣得牙癢癢,恨不得一巴掌朝這個窮書生臉上扇過去。

  劉高華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看著窮書生。

  他姐已經眼神迷離,淚眼朦朧了,雙手交錯捧在心口,覺得她的柳郎,肯定是為了見自己一面。

  劉高華白眼道:「要回你自己回,我要跟我姐避難去了。」

  柳赤誠心裡犯嘀咕,老頭兒,咋辦,這個小舅子沒啥英雄氣概,我這是對牛彈琴啊。

  突然之間,柳赤誠發現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一腳「輕輕」踩在官道之上。

  轟然巨響。

  整條官道之上,揚起陣陣塵土,從城頭那邊看來,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條長達數里的黃色蛟龍。

  柳赤誠咽了咽口水,咳嗽一聲,雙手負後,儘量讓自己多一些高人風範,「實不相瞞,我柳赤誠,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神仙!」

  老幕僚駭然失色,一時間怔怔無言。

  恐怕只有彩衣國最最頂尖的江湖大宗師,例如那位隱居世外的老劍神,才能有這一腳之威吧?

  難道眼前這個不著調的窮書生,真是遊戲人間的山上神仙?

  柳赤誠嘗試著一踮腳尖,想著直接飛到馬車上,但是身體紋絲不動,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爬上馬車,擠入車廂後,坐在面面相覷的姐弟之間,盤腿而坐,柳赤誠轉頭望向那位激動萬分的女子,微笑道:「劉小姐,心誠則靈,對吧?」

  ————

  陳平安和銀鈴少女來到太守府附近的一座屋脊上,陳平安停下身形,少女正要開口問話,陳平安指了指府邸牆頭和高樓,少女順著方向望去,心頭一凜,是一張張墨家特製的强弓,箭尖齊齊朝向兩人,十數位挽弓力士,一律披掛彩衣國軍方制式甲胄,少女皺眉道:「好像是馬將軍留在府上的親軍,未必認得我,不然我大喊幾聲?只要我露面解釋一番,就行,怕就怕官場上一番問詢,要花費不少時間。」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稍作猶豫,「分頭行動,你不用著急沖進去,被攔下後不妨先跟他們解釋,但我必須馬上找到朋友們。」

  少女也是雷厲風行的性子,點頭道:「好!就聽老神仙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一躍而起,一枝箭矢迅猛而至,陳平安身形驟然拔高,踩在箭矢身上,輕輕一點,直沖郡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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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又見城隍爺

  陳平安的硬闖,迎來了一撥撥精準有序的箭矢阻滯,馬將軍安插在郡守府的這些嫡系親軍,都是從邊關帶回的頭等銳士,膂力驚人,而且久經沙場考驗,哪怕面對一位山上人,仍是配合默契,陳平安從那邊屋脊起身飛掠,到落入郡守府深處,在這個幾個眨眼功夫而已的短暫過程中,不得不用手撥開兩支氣勢洶洶且準頭極佳的箭矢。

  銀鈴少女高聲喊道:「我是郡守之女劉高馨,老神仙是來助陣的盟友,懇請諸位放下弓箭!」

  陳平安身形落在官邸正廳大門口,頭也不轉,側身橫移兩步,伸手握住一枝從背後激射而至的箭矢,箭身篆刻有古樸雲紋,且鑿有三道細微凹槽,期間光彩流動,陳平安隨手一丟,將箭矢訂入地面,沉聲道:「徐大俠,張山,你們在不在大堂?那晚在湖心高臺顯露神通的老者,是這次城隍閣遭難的幕後主使人!」

  大髯漢子率先飛身而出,披甲武將和道士張山峰緊隨其後。

  一尊丈余高的黃銅力士大踏步轟然沖來,二話不說對著陳平安就是一拳砸下,陳平安只得伸出手掌,擋住那只拳頭,崇妙道人精心畫符打造而成的這尊黃銅力士,實力不俗,雖然品相不高,但是戰力足以媲美二境巔峰的純粹武夫,可被陳平安五指擋住拳頭後,身軀關節處劇烈顫動,發出陣陣嘶鳴聲,卻始終無法前進分毫。

  劉太守也快步跑出大門,仰頭望去,見著了那位站在牆頭上的銀鈴少女,立即高呼道:「是我女兒,是我女兒劉高馨,諸位猛士莫要誤傷了她!」

  大髯刀客也跟旁人趕緊解釋道:「是我們朋友,名叫陳平安,之前去往調查城隍閣的虛實。」

  披甲武將點了點頭,抬起手臂做了一個軍中手勢,潛伏在各處的弓箭手,沒有立即收起手中一架架强弓,只是箭頭往下一壓,緊綳如滿月的弧度,同時縮回弧月形狀,如出一轍,幾乎連弧度變化都絲毫不差。

  遊歷過許多國家的徐遠霞,心細如髮,在見到這一幕後,頓時大為嘆服,不曾想彩衣國這般書卷氣彌漫的地方,還有這麼一支訓練有素的虎狼之師。那位如今負責坐鎮城東門的馬將軍,必然是一位治軍有方的大才。

  崇妙道人掐訣召回那尊出師不利的黃銅力士,臉色不太好看,冷笑道:「黃老神仙是主謀?哈哈哈,你這黃口白牙的少年郎,我倒是覺得你才是想要渾水摸魚的歹人!」

  道袍鮮亮的老道人轉頭,對劉太守和武將說道:「若是道法通天的黃老神仙,是那居心叵測的主謀,那我等還在這裡謀劃什麼,乾脆等死好了。再說了,黃老是幕後凶手的話,何必脫褲子放屁,主動為我們示警?」

  劉太守沉吟道:「道理是說不通。」

  武將倒是為那少年說了一句公道話,「邪魔外道,最擅長兵行險著,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們目前最好誰都不要輕信,不妨先聽那少年怎麼說。」

  少女劉高馨跳下牆頭,一路飛奔而來,身法充滿靈氣,尤其是銀質鈴鐺的叮叮咚咚,身邊蕩漾出陣陣金色漣漪,分明是登堂入室的修行中人,劉太守顧不得深思為何女兒變成了飛來飛去的神仙,等到小女兒來到身邊,立即著急道:「有沒有哪裡受傷?你這個臭丫頭,現在郡城這麼亂,瞎跑什麼,胡鬧!」

  劉高馨指了指陳平安,「老神仙……」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因為先前趕路的時候,一手飛劍術驚天動地的老神仙,專門告訴她不要多說城隍閣的那場戰事,他目前還不願意泄露身份,以免郡守府也有作祟妖魔的內應,早早起了戒心。

  劉高馨連忙亡羊補牢,「我和陳平安陳少俠,在城隍閣遭遇了一位枯骨女鬼,正是那晚湖心高臺率先露面的彩衣符籙美人,她正是禍害郡城的妖魔之一,我和陳少俠好不容易將其制伏,不料城隍爺和兩尊文武屬官神像都入魔了,七竅之內黑煙翻湧,就要將我們打殺,所幸有位會飛劍的老神仙橫空出世,救下了我們,只是老神仙也身受重傷,要我們先來報信,那位姓黃的傢伙,與盟友處心積慮圖謀一件法寶,要我捎話給爹,咱們絕對不要引狼入室!老神仙還說必要時刻,他調養好氣海和本命飛劍後,一定會再度出手,幫助我們斬妖除魔!」

  陳平安神色自若,在心中則為少女的靈機應變稱贊一聲。

  比起棋墩山的朱鹿,以及當初破敗寺廟前,那夥鮮衣怒馬的江湖兒女,名叫劉高馨的銀鈴少女,確實要强上太多了。

  衆人一起快步返回正廳,不等落座,就有一身血污的披甲銳士進入,說是郡城之內,多處出現如同陷入魔障的百姓,開始瘋狂殺人,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街坊鄰居,都不能幸免,這些好似純粹武夫走火入魔的郡城百姓,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眼眶滲出鮮血,而且身形頗為矯健,極為棘手,已經有許多官府兵丁和捕快受傷。

  不但如此,郡城有數處地方,既有遊人如織的石拱橋,也有僻靜巷弄,幾乎同時出現了猩紅光芒,方圓十數丈內,草木枯黃,游魚翻起肚白。

  正廳內氣氛凝重,劉太守强自鎮定,開始排兵布陣,除了派人火速前往城東門,通知馬將軍小心那位黃老神仙之外,廳內衆人兩人組成一隊,聯手去往各處古怪,以防不測,只要發現魔障百姓或是妖頭陰物,可斬立決。

  除此之外,郡守府內所有胥吏都要離開官邸,通知城內百姓馬上返回家中,暫時不得出門,一經發現,以犯夜禁律從重處置。大髯刀客徐遠霞和張山峰一路,一位純粹武夫,一位道士,正好配合。崇妙道人和那位披甲武將一夥,在劉高馨的竭力要求下,她追隨陳平安,劉太守再大公無私,哪裡放心自己寶貝閨女去涉險,好在那位江湖武人義士主動請纓,協助陳平安去往趙府門口,劉太守這才千叮嚀萬囑咐,要劉高馨不許衝動,一切聽從兩位高人的吩咐。

  劉高馨當然歡天喜地,滿口答應下來,劉太守怕她不上心,又拉住她叮囑一番。

  少女便有些不耐煩了,突然身邊那位不顯老的「老劍仙」提了一嘴,「劉小姐,不要讓太守大人擔心。」

  劉高馨楞了一下,轉頭望去,看到陳平安既不是生氣惱火,也不是倚老賣老,就像是簡簡單單,要她把當下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劉高馨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耐著性子跟父親告別,保證自己不會意氣用事,劉太守這才略微放心,最後向陳平安和那位武人抱拳致謝,誠懇道:「小女就有勞兩位俠士多加照顧了。」

  兩人還禮。

  三人火速去往距離官邸只隔了兩條街的趙府。

  那位姓竇的武人抬頭看了眼天色,搖了搖頭,感慨道:「山上神仙也好,妖魔也罷,骨子裡其實從來不把人命當回事,不該如此。」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言。

  三人到了趙府門外,已經有眼眶滲血的魔障男女往外衝殺,張牙舞爪,奔跑迅捷,外邊刀客和弓箭手多是郡城捕快和官邸衙役,平日子最多是和江洋大盜和小蟊賊打交道,哪裡見識過這番畫面,大多臉色雪白,弓箭的準頭不堪入目,而且那些魔障了的趙府家丁婢女,哪怕身中箭矢,竟然依然能夠繼續向前,陳平安親眼看到一位滿臉鮮血的少年,被一支勢大力沉的箭矢在二十步距離內射中胸口,整個人都被巨大的貫穿力帶飛出去,後仰倒地後,一個掙扎就站起身,胸口還插著大半支箭矢,一邊嘔血,一邊繼續向前沖來。

  弓手和捕快刀客的粗劣陣型,幾乎是被一沖即潰,只得與那些悍不畏死的魔障近身肉搏,若非陳平安三人剛好趕到,源源不斷湧出的趙府人氏,恐怕就要流竄各地,形成一股類似蝗群的災禍。陳平安不知魔障是否有化解之法,更多還是以拳腳將那些趙府魔障打飛回大門附近,劉高馨鈴鐺大振,金花朵朵飄散四方,那些魔障只要被金色花朵沾邊,就會全身潰爛,變成一攤鮮血膿水,腥臭沖天。

  姓竇的刀客抽刀出鞘後,刀身綻放出刺眼的雪白光芒,每一刀下去,就直接將魔障男女老幼一刀劈成兩半,這位武人的刀法極其不俗,分明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宗師境界,直截了當,招式直來直往,毫不拖泥帶水,但是比起大髯刀客徐遠霞的刀法,此人出刀少了沙場粗糲氣息,多了幾分出神入化的氣象,極有可能是一位四境武夫往上走的武道宗師,由此可見,在官邸正廳那邊的不顯山不露水,更多還是江湖上所謂的真人不露相。

  劉高馨擋住一波趙府魔障後,發現自己周圍,是滿地鮮血和殘肢斷骸,突然蹲下身,嘔吐起來。

  趙府內紅光一閃而逝,散發出濃重的陰鬱氣息。

  陳平安眼見著趙府門口暫時沒有危險,腳尖一點,身輕如燕迅速掠過高牆,直奔紅光起始之地。

  循著那抹紅光的蛛絲馬跡,陳平安來到一座雅靜庭院,有三層高的私家藏書樓,有一位白衣公子哥坐在樓外臺階上,坐姿慵懶,手肘抵在椅把手上,一手托腮幫,一手捧古書,打著哈欠。

  俊逸非凡的公子哥,斜眼陳平安,微笑道:「怎麼這麼晚才來?這位公子器宇不凡,是山上修道的仙師?還是行走江湖的宗師子弟?」

  坐直身體,趙府公子哥伸手指沾了沾口水,輕輕翻過一頁書籍,頓時書頁之間,又有猩紅光亮一閃而過。

  紅光彙聚成一條粗繩,像一條蛇蟒在空中扭曲翻搖,在院子高牆那邊略作盤桓,就要衝入府邸某地,試圖依附在府上衆人身上。

  陳平安一拍腰間養劍葫。

  那條猩紅蛇蟒被一斬而斷。

  白衣公子哥一挑眉毛,「呦呵,還是位小劍仙?了不起了不起,聽說下五境的劍修殺力巨大,但是很容易體力不濟,幾口劍氣一吐,光彩耀目,但是很容易就沒了下文,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厲害一些?」

  白衣公子哥一手持書,一手嘩啦啦將一本古書從頭翻到尾。

  數十條粗如拇指的猩紅小蛇,從書樓這邊沖天而起,就要往四面八方散去,但是白衣公子哥卻看到那個要掛朱紅酒葫蘆的少年郎,竟然還有心情摘下酒壺灌了口酒,不等這位趙府貴公子譏笑出聲,他便笑不出來了。

  因為天空中那些名為赤練的小紅蛇,剎那之間就被一抹縱橫交錯的白虹,悉數切割殆盡。

  然後他眉心一涼,驀然瞪大眼睛,彷彿白日見鬼一般,死不瞑目。

  原來被飛劍從眉心刺透了頭顱不說,還被滲入體魄神魂的那縷劍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間攪碎了所有生機。

  陳平安別好酒葫蘆的時候,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悠悠返回養劍葫中。

  院牆那邊,姓竇的刀客站在牆頭上,看到這一幕後,朝陳平安抱拳行禮。

  陳平安心思一動,對他說道:「跟劉高馨說一聲,我要馬上去一趟土地廟,去去就回。」

  刀客爽朗笑道:「此地已經沒有大礙,小貓小狗三兩隻罷了,陳仙師只管放心去。」

  陳平安有些無奈,本想著速戰速決,不曾想還是被人撞破自己飛劍殺敵的一幕,他對那名江湖豪俠點頭後,腳尖一點,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

  ————

  陳平安一路飛奔,躍過牆頭,最後按照心湖間歇泛起的漣漪「話音」,按照「那人」的指示,來到一座四下無人的土地廟,抬頭一看,土地廟內那邊,有一位儒雅文士正在對他招手,面帶笑意,只是身影飄搖,如最後一點燈火,稍稍風吹即熄滅。

  陳平安稍作猶豫,一掠而去。

  這位神靈站在光線昏暗的門檻內,陳平安站在略微明亮的門檻外。

  文士先作揖行禮,起身後微笑道:「這是咱們第二次見面了,本官沈溫,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爺,看著這座城池已經好幾百年了。今日果,是往日因,是本官失職在先,若非你破了禁制,成功阻止了本官墮入魔道,說不定堂堂正正的彩衣國金城隍,到最後還要為虎作倀,淪為禍害轄境百姓的凶手。本官要謝你。」

  說到這裡,文士灑然笑道:「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所以種種作為,都讓小仙師笑話了。這次感謝,既謝你幫了本官,不至於出去傷害黎民百姓,在史書上遺臭萬年,還要謝你赤子之心,之前願意主動交還那只青色木盒。」

  當初跨入城隍殿,少年交還木盒,是一善,是善事。

  明明身懷方寸物,遞出木盒之時,卻不是從方寸物中取出,而是直接從袖中拿出。這意味著眼前外鄉少年,一開始就認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

  這又是一善,是善心。

  陳平安仔細看著這位沈城隍,再看不出入魔的蛛絲馬跡,略微鬆了口氣。

  他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之前在城隍殿內,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壞了城隍爺的金身……」

  不再是以金城隍神像示人的城隍爺,擺擺手,換了一個話題,問道:「小仙師,可是讀書人?」

  陳平安有些汗顔,搖頭道:「不算讀書人,如今只是會翻書做筆記,希望多認識一些字,多學一些書上的做人道理。」

  沈城隍笑問道:「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處?」

  陳平安還是搖頭,確實不知。

  沈城隍輕聲道:「那些金身碎片,務必好好保管,世間享受祭祀香火的神靈,無論是山水正神,還是我們這些城隍和文武兩廟,皆有金身一說,先是朝廷敕封,塑造神像,然後是神靈自身溫養那一點靈光神性。只不過金身也分品秩高低,與官場相似,一般都以五岳大神的金身品相最高,然後是大江水神,以及京城城隍爺之流,以此類推。」

  「那只青色木盒,裡頭裝著的,是龍虎山天師府某一代大天師,親自篆刻賜下的『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是一件蘊含浩蕩天威的極强法器,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本官雖然身為現任胭脂郡城隍爺,但是作為一方神靈,是無法使用道統雷法的,事實上當初天師府賞賜此物,本就是象徵意義更多,幫助庇護一郡風水,並不是讓彩衣國練氣士或是城隍爺,掌印示威。若非這方小天師印無形中震懾群魔,城外那座亂葬崗在形成早起,怨氣很重,早就要衝入胭脂郡城了。」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需要我幫你交給劉太守嗎?還是交給你們彩衣國皇帝?」

  城隍爺沈溫仔細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眸,一揮袖子,朗聲笑道:「聖人教誨,天地神器,唯有德者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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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二章 歲歲平安

  金城隍這句話說得分量很重。

  便是儒家學宮書院勘定的君子賢人,恐怕都不敢自稱「有德者」,讀書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為首,最為艱難,絕大多數的讀書人,終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會一退再退。

  但是陳平安如今肚子裡的墨水,尚淺,還無法理解彩衣國沈溫以讀書人身份,而非城隍爺身份說出這句話的深層意義。對於那只一觸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陳平安當然喜歡,如今曉得裡頭裝著一件龍虎山掌印天師親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歡了,天底下誰不喜歡好東西?陳平安喜歡得很!

  但是喜歡是一回事,不等於就可以奪人所好,這跟陳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飛劍有幾把,沒有關係,這其實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復禮,只是陳平安暫時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溫笑言:「印章你拿著便是。」

  看到眼前這位小仙師有點迷糊,城隍爺沈溫更加開心,數百年香火浸染,見多了香客們的種種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難、虔誠和世事無奈,沈溫從一個生前只知骨鯁報國的純粹文臣,變得愈發瞭解世情,偶爾甚至泥菩薩都會生出一些火氣,氣惱那些只知燒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女,惱火那些一肚子齷齪的富賈刁民,也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諸多事諸多人,在自己即將煙消雲散之際,一一浮現心頭,金城隍沈溫看著站在門外的外鄉少年郎,百感交集。

  沈溫突然硬提起來一口氣,渙散的縹緲身影稍稍穩固幾分,道:「沈溫最後有個請求,做與不做,你可以自己考慮,沈溫不敢强求。」

  陳平安點頭道:「城隍爺直說便是。」

  沈溫問道:「如果彩衣國將來出現英明君主,你能否幫助一二?哪怕是一點點的小忙,例如大旱或是洪澇,你距此不遠,能否施展神通,幫助彩衣國百姓安然渡過天災?一次,一次就好。」

  陳平安點頭道:「城隍爺放心,無論彩衣國皇帝是否賢明,我只要聽說彩衣國有難,一定主動來此。但是事先說好,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還望城隍爺理解。」

  沈溫滿臉欣慰,喃喃道:「很好了,這就很好了啊。」

  其實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因為他在算計人心,沈溫堅信眼前少年,只要修行大道之上,不出現大的紕漏,將來一定前程遠大,到時候只要少年對彩衣國懷有情感,越晚出手,境界越高,對彩衣國就越有裨益。

  沈溫望向土地廟外的陰沉天色,心中有些苦澀,我沈溫也只能為彩衣國做到這一步了。

  沈溫回過神,笑道:「先前金身碎片一事,只說了一半,說了淵源和品秩,至於用處,有點類似……屠龍技,用處極大,但門檻很高,換做一般人,握在手中數十上百枚金身碎片,恐怕也無半點意義,可如果擁有碎片之人,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數,那就是貨真價實的無價之寶,是天底下先天靈器中,極為珍稀寶貴的一種,或者是一國之君,用以賜給自家山河內的山水神祇,必然算是世間頭等恩賞了。退一步說,以後到了靠近山頂的地方,賣給需要此物的識貨人,比如金丹境元嬰境的大修士,大可以漫天要價,怎麼出價都不過分!」

  陳平安神色凝重,一一記在心裡。

  沈溫微笑道:「請伸手。」

  陳平安有些茫然,伸出手。

  沈溫伸出手,往自己胸口處一掏,握緊拳頭後伸向陳平安,鬆開拳頭,將一件東西輕輕放在陳平安手心。

  竟是一顆鵝卵大小的金色物品。

  陳平安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沈溫笑道:「古代戰場遺址,無數兵家修士辛苦尋覓沙場陰魂,找的其實是英烈、戰神們的英靈英魂,我沈溫是讀書人出身,死後被彩衣國皇帝敕封為此地城隍爺,一副金身,品相尚可,比不得大王朝京城內的城隍爺,但是這顆金身……文膽!不輸一洲任何城隍!」

  這一刻的沈溫,像是重返弱冠之齡,寒窗苦讀十數載,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意氣風發,以狀元之身,帶頭走在皇宮之內,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宗耀祖,為的是百家姓氏的俱歡顔。

  文士書生金城隍,沈溫交出那顆金身文膽之後,像是如釋重負,數百年兢兢業業庇護一方風水,如今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手,沈溫哈哈大笑,伸手一根手指,在那顆文膽之上,輕輕一點,微笑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小仙師,以後多讀書!」

  陳平安鄭重其事地收起金身文膽,連同青色木盒,一起放入方寸物當中。

  少年以讀書人晚輩身份,鞠躬致禮。

  沈溫卻以同輩讀書人作揖還禮。

  陳平安記起一事,一步跨入土地廟,拿出那對山水印,輕聲道:「城隍爺,我叫陳平安,來自大驪的龍泉郡,有位齊先生贈送給我這對印章,說是遇見了山山水水,可以在堪輿圖上蓋章,先前亂葬崗那邊,陰氣很重,我便從郡守府托人拿了一副地圖,往上一拍,結果好像真的山水氣運顛倒了,那麼現在妖魔在胭脂郡城內以邪法作祟,還有用嗎?能夠壓制他們製造出來的妖邪之氣嗎?」

  沈溫神色肅穆,問道:「我可以拿一下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沈溫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對山水印,然後一手一塊,高高舉過頭頂,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色的正紅朱印,沈溫深呼吸一口氣,放下手臂,問道:「那位先生有沒有告訴你,這樣一對價值不可估量的無上法器,存在一個缺陷,就是每鈐印一次,靈氣就會消散一分,直到最後靈氣使用殆盡,變成最普通的一對印章?」

  陳平安撓撓頭,咧嘴笑道:「齊先生沒跟我說過這些。」

  沈溫又問道:「你就不怕你這次鈐印下去,靈氣大損?」

  陳平安搖頭道:「這有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是胡亂揮霍。先前我從一本胭脂郡刊印的山水遊記上,看到八個字,叫『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我特別喜歡,還專門刻在了竹簡上。而且我覺得這也是齊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如果齊先生在這裡,肯定一樣會這麼做。」

  沈溫喟嘆一聲,「只可惜這次妖魔作祟,更多是以邪法蠱惑人心,以及瘟疫傳播,這對山水章的鈐印,意義非凡,卻對當下的險峻時局,用處不大。陳平安,收好印章,我還是那句話,若是將來彩衣國有明主,你路過彩衣國的時候,可以跟那位皇帝討要一幅京城形勢圖,往上邊一蓋,便可以最少惠澤百年。收起來吧,切記切記,好好珍藏。不要輕易拿出來,讓人瞧見。」

  陳平安有些失落,只好重新收起印章。

  這一幕,看得沈溫哭笑不得,哪有這麼「缺心眼」的孩子,山上人是一個個生意人,都在追求一本萬利,或是不計較眼前得失,卻也深謀遠慮,布局千萬里和千百年,歸根結底,還是要大賺。

  沈溫身影愈發虛無縹緲,渙散不定,沉聲道:「陳平安,此次妖魔作祟,就像你自己所說,『力所能及』,就足夠了。」

  陳平安點點頭,摘下酒葫蘆,和城隍爺一起抬頭望向外邊的天空。

  沈溫突然問道:「大驪龍泉郡?寶瓶洲的州郡縣,一般都不會帶個龍字才對。」

  陳平安笑道:「我家鄉以前是那座驪珠洞天,後來小洞天破碎墜地,才改名為龍泉郡。」

  沈溫一怔,試探性問道:「你說的那位齊先生,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文聖最得意的弟子?」

  陳平安嗯了一聲,神色黯然,「就是那位齊先生。」

  沈溫呆呆看著來自大驪的少年郎。

  草鞋,酒葫蘆,飛劍,印章,赤子之心,名叫陳平安。

  沈溫有點口乾舌燥,「陳平安,那你可是齊先生的嫡傳弟子?」

  陳平安猶豫不決,最後決定還是實話實話,「齊先生不願收我做弟子,但是後來遇上了文聖老爺,好像齊先生是想代師收徒,不過我當時覺得自己連讀書人都不是,就沒答應文聖老爺做他的弟子,文聖老爺也沒生氣,就是喝高了,我背著他的時候,老人就使勁拍著我的腦袋,勸我喝酒……」

  陳平安笑著舉起手中的酒葫蘆,笑容燦爛道:「所以現在我喝酒了。」

  讀書人沈溫只覺得天打五雷轟,還不是一頓天雷砸在腦袋上,是一波接著一波。

  齊靜春!齊靜春的小師弟!文聖老爺!文聖老爺的閉門弟子!

  少年給拒絕了,給拒絕了……

  沈溫呆若木雞。

  陳平安怔怔看著城隍爺,難不成是自己說錯話了,只好偷偷喝了口酒,壓壓驚。

  沈溫驀然大笑,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伸手使勁拍打少年郎的肩膀!「好好好,我們讀書人的事情,別人肯定不明白!這才對,這才對!」

  沈溫收回手,雙手負後,大步跨出土地廟的門檻,「痛快痛快,讀書人讀書人……」

  沈溫回頭一笑,伸出大拇指,「幹得漂亮!」

  金城隍沈溫在跨出大門後,最後一點神性靈光也消磨,就那麼大笑著消散在天地間,整個人的身影砰然粉碎。

  陳平安有些傷感,別好酒葫蘆在腰間,對著那位彩衣國讀書人消失的地方,輕聲念叨:「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

  趙府在白衣公子哥被擊殺之後,便再無府上人氏陷入魔障,銀鈴少女劉高馨雖然作嘔不止,仍是不願退回太平無事的郡守府,陪著那位姓竇的江湖宗師尋找漏網之魚,當他們來到一處柴房,大門緊閉,刀客皺了皺眉頭,一腳踹開,發現裡邊有個男孩,八九歲,身後就是柴火堆,刀客淡然道:「讓開!入魔之後,便沒得救了。」

  男孩嘴唇抿起,使勁搖頭。

  刀客臉色冷漠,大步向前,按住男孩的腦袋往後一甩,男孩便撞在牆壁那邊,刀客以長刀撥開兩捆柴火,裡邊有個面黃肌瘦的女童,被繩子緊緊捆綁起來,一隻眼眶正在滲血不止,另外一隻眼眶卻與常人無異,女童嘴唇鐵青,微微顫抖。

  刀客舉刀就要劈下,男孩掙扎著起身,拿起一把柴刀沖到女童身前,咬牙切齒道:「你敢殺他,我就殺了你!」

  竟然用字正腔圓的一洲雅言開口說話,趙府不愧是胭脂郡第一大豪門,便是府上的僕役孩童,也能通曉一洲雅言。

  刀客哂笑道:「不知好歹的東西,知不知道你今天這點狗屁仁慈,有可能會害死成千上百人。」

  男孩身材消瘦,衣衫單薄,眼神堅毅道:「我不管,我要保護鸞鸞!」

  刀客一腳踹飛手持柴刀的男孩,一抹刀罡迅猛劈向那位可憐女童。

  銀鈴響起,刀罡劈碎了飛旋而至的朵朵金色花朵,刀客手上動作略作停留,可刀鋒仍是在女童額頭處,向下劃出一條寸餘長的血槽。

  一刀被阻,刀客沒有動怒,只是轉身盯著少女,問道:「劉高馨,你能救她?入魔一事,別人不知道厲害,你身為修道有成的練氣士,會不清楚?怎麼,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是你親手處決這名女童?」

  劉高馨臉色雪白,嘴唇顫抖,「我不忍心。」

  刀客呵了一聲,「想必是先前趙府門外,那些入魔的傢伙被我斬殺得太快了,劉大小姐沒能瞧見他們啃咬百姓血肉的場景。」

  男孩再次掙扎起身,渾身劇痛的他拿刀都已經不穩,刀尖顫顫巍巍,男孩朝著刀客撕心裂肺道:「王八蛋,有本事你先了殺我!」

  刀客冷笑道:「殺你算什麼本事?」

  他就要再次揮刀劈下。

  劉高馨紅著眼睛,轉過頭,不忍再看。

  門外有人說道:「稍等。」

  背對門口的刀客想了想,竟是乾脆收刀入鞘了,轉身朝那人抱拳一笑,「既然是仙師發話,那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原來是重新返回趙府的陳平安,他向刀客點頭致禮。

  陳平安快步走入柴房,蹲在女童面前,發現孩子好像在竭力對抗體內魔障,而且哪怕眼眶滲血,痛徹心扉,仍是死死要緊嘴唇,一聲不吭,女童竭力睜開那只正常的眼眸,眼神中充滿了祈求,人若能活,誰願死,尤其是這般大的孩子。

  陳平安看著倔强的女童,動作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溫聲道:「不怕不怕,疼了就哭出來,沒事的,沒事的。」

  女童仰起頭,半張鮮血流淌的小臉蛋,望向那個微笑著的陌生少年,哇一下就哭出聲了。

  有些委屈,無論大小,只有受過同樣委屈的人,才可以真正體會。

  否則旁人再好的善心善意,恐怕都無法讓人真正心安。

  陳平安幫她解開繩子,背轉過身,蹲著轉頭道:「來,我背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讓人救你。」

  在兩隻冰涼小手放在肩頭後,陳平安對那個手持柴刀的男孩笑道:「麻煩你用繩子把我們綁在一起,我怕萬一路上會有事,會照顧不到她,你動作要快,做得到嗎?」

  「可以!」男孩丟了柴刀,胡亂抹了一把眼淚,趕緊跑到陳平安和女童身邊,動作利索地幫兩人綁在一起。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對劉高馨和竇姓刀客說道:「我先帶小姑娘去往太守府,不能再拖延了,看看那邊有沒有高人能夠救治,你們帶上那個男孩,如果趙府還有問題,劉高馨,你可以讓把他安置在趙府門外。可以嗎?」

  刀客笑道:「這種小事,讓劉小姐帶他先出去,我一人搜尋趙府就可以。」

  陳平安轉頭對男孩說道:「自己小心,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來告訴你,行不行?」

  男孩抬起手臂擦拭眼淚,使勁點頭。

  陳平安背著渾身冰涼的女童掠出柴房,躍上牆頭,幾次蜻蜓點水一般的瀟灑飄蕩,很快就落到郡守府邸的高牆,這一次認識了陳平安的面容,潛伏其中的精銳親軍沒有挽弓勁射,任由陳平安進入官邸,迅速去往議事正廳。

  劉高馨帶著男孩走出趙府大門,男孩忐忑不安地問道:「神仙姐姐,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鸞鸞嗎?」

  劉高馨還是頭一回被人稱呼為神仙姐姐,有些不適應,擠出笑容道:「我可不是什麼神仙姐姐,放心吧,那位神仙老爺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一定會救下小姑娘的,但是……但是如果沒有救下來,你也不可以怪他,知道嗎?」

  男孩哭著點頭。

  劉高馨揉了揉男孩的腦袋,輕輕嘆息一聲。

  陳平安進入正廳後,除了劉太守在座,還有兩位負責壓陣中樞的練氣士,一位手捧長劍的老嫗,腰間掛著一隻布袋子,不知裝有何物。一位腰間懸掛一支銀色毛筆的老人,據說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三境修為,一輩子不曾躋身仙家門第,只靠著機緣和努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三境修為的練氣士,可能在龍泉郡走路都不敢喘大氣,卻足夠讓他們在小國州郡內叱吒風雲了。

  陳平安跟劉太守三人說過了大致緣由,已經解開繩子,將女童小心放在一張椅子內,問道:「有沒有辦法救這個孩子?」

  老嫗滿臉不悅,但是看到劉太守沒有出聲,她也不好喧賓奪主,只是冷哼一聲,始終站在原地,乾脆閉上眼睛,選擇視而不見。

  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蹲下身,伸手撐開女童那只滲血眼眸的眼皮,語氣沉重道:「小閨女是好資質,天生一雙陰陽眼,一眼可觀陽間靈氣流轉,一眼能見夜間鬼魅陰物,原本都有望踏上修行之路,只是明珠蒙塵,沒有遇上伯樂,才遭此劫難,這只陰眼淪為了濃郁魔障的棲息場所,好比一座小的亂葬崗,瘴氣橫生,哪怕是陽氣强盛的青壯漢子,都要疼得哇哇叫,可憐這小娃兒了。」

  老者一邊幫著女童把脈,一邊抬頭仔細凝視著她的眼眶血跡,「小娃娃的求生之心,很强烈,現在急需陽氣充沛的靈丹妙藥……不對,哪怕是對症下藥的上品丹藥,吞咽而下,也無法祛除這只陰眼的積鬱瘴氣,難辦難辦,我身上目前只有一顆培本固元的春風丹,只能暫時幫助她維持生機,真正需要的是……靈符,而且必須是品秩極高的靈符,能夠牽引陽眼靈氣,渡入陰眼,陰陽相濟,小娃娃靠著自己的毅力和運氣,才有希望活下來,可這樣的靈符哪裡去找,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藥續命,也已經拖延不得了。」

  老者在說話間,就從袖中掏出一隻紫檀小盒,打開後,露出一顆清香撲鼻的青色丹丸,毫不猶豫就餵女童吃下。

  蹲在一旁的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前輩,陽氣挑燈符,行不行?」

  老者先是驚喜,隨即苦笑道:「行,怎麼不行!天底下符籙千千萬,這陽氣挑燈符品相極高,正是最為對症下藥的靈符之一,且立竿見影,但是你當真有?而不是假貨?要知道世間有許多豬油蒙心的練氣士,對於這種符籙的仿品極多,以次充好,多是以『借陽符』充數,賣出百倍的價格……」

  陳平安沉聲道:「我手頭有一張!」

  陳平安站起身,「我很快就回來。」

  老者毫不奇怪,只是提醒道:「要抓緊。」

  練氣士的顯露家底,哪裡會當著外人的面。

  劉太守低頭彎腰,看了兩眼女童的慘狀,很快就收回視線,去往桌旁觀看形勢圖。

  懷抱長劍的老嫗睜開眼,瞥了眼少年的背影,嗤笑一聲。

  陳平安趕緊尋了一處僻靜廊道,背靠廊柱,盤腿而坐,從飛劍十五這把方寸物之中,飄出李希聖贈送的那支「風雪小錐」和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

  從與馬苦玄小街一戰,再到城隍殿大戰枯骨艶鬼,以及之後入魔的金城隍,陳平安其實當下的體魄和神魂,暫時已是强弩之末,就像劉高馨所想那般,最是需要休養生息,例如行走山路的前半程,腳步輕鬆,越往後自然會越困難沉重,到最後那段路程,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能就是肩抗山峰、步履維艱的境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彎下腰,手持篆刻有「下筆有神」的那支風雪小錐,視線有些模糊,陳平安輕輕晃了晃腦袋,想當年在家鄉做龍窯學徒,燒瓷拉坯一事,最怕出現一絲一毫的誤差,一點差錯,可能就意味著手中那件瓷器,是成為皇帝老爺家的擺設,還是一堆爛泥不如的老瓷山破碎瓷片。

  陳平安儘量平穩呼吸,開始憑著一口武人真氣去畫符,練氣士的氣機能夠生生不息,循環不停,畫符一事,雖然也是講究一氣呵成,但是比起純粹武人的畫符,還是要簡單許多。而長生橋早已崩斷粉碎的陳平安,要想畫出一張靈性十足的符籙,需要消耗大量的心神,半點不比接連不斷的二十一拳神人擂鼓式輕鬆。

  落筆畫符,快不得分毫,慢不得些許。

  在無人知曉的僻靜廊道。

  少年手持風雪小錐,彎腰畫符,落筆沉穩,只是七竅緩緩流血。

  至於為一個素未蒙面的女童,耗費一張他已經大致知道價值的金色符籙,值不值得,陳平安沒有想過。

  事後會不會心疼,守財奴的陳平安,想必肯定會有的,但是那也是事後事,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喝酒解悶便是了。

  一張畫在金色符紙之上的陽氣點燈符,成了!

  陳平安擦乾淨血跡,腳步漂浮地奔向官邸正廳,當他將手中符籙交給老者,老人呆了一呆,一臉匪夷所思地雙手接過符籙,那份沉甸甸的盎然靈氣,幾乎都快要衝出金色符紙了,老者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道:「那我就用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用!」

  老人蹲下身,雙指夾住那張陽氣挑燈符,輕喝道:「起符!」

  金色符籙紋絲不動,沒有半點動靜。

  老人羞愧難當,漲紅了臉,調動體內所有氣機,再次喝道:「起!」

  金色符籙這才轟然燃燒起來,卻不是燒成灰燼,而是浮現出一大團金色靈光。

  看得不知道真正玄妙的劉太守嘖嘖稱奇,更看得那捧劍老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老人不敢有半點鬆懈,再次强撐著運轉氣息,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並攏,指向那團如水流淌的濃郁金光,嘴唇微動,「分陰陽,融水火,去!」

  金光一點去往女童不斷滲血的陰眼,絕大部分金光浩浩蕩蕩融入女童陽眼。

  然後很快就可以清晰看到,在雙眼之間,如有一條金色絲線搭建起一座小橋梁,金光從左眼緩緩流向右眼。

  女童疼得牙齒咬破嘴唇,雙手死死按住椅子把手,整個瘦小身軀劇烈晃蕩,臉龐扭曲至極,陳平安輕輕抓住女童的一隻手,不管她能否聽見自己的話語,始終輕聲安慰道:「堅持,一定可以活下來的,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相信自己只要活下來,什麼都會有的……」

  老嫗按耐不住好奇心,走到老人和陳平安身後,低頭仔細凝視著女童鼻梁那邊,那條金色絲線的流動。

  老嫗微笑道:「果然是一位修道大成的劍仙。」

  老嫗面皮褶皺如雞皮,蒼老不堪,但是此刻那雙眼眸,偏偏嫵媚得像是一位妖嬈婦人,風情萬種。

  她已經察覺到負匣少年的瞬間變化。

  但是她大笑著倒掠出去,直接將懷中那把長劍丟了不要,在門口那邊停下身形,摘下腰間布袋,揚起手後嬌滴滴道:「這位劍仙,是不是覺得體內氣機凝滯不前了?嘻嘻,別緊張,只是奴家專程為你精心配製出來的『大雪擁關』,無臭無味,龍門境之下,很容易中招的,不丟人!何況只是半炷香的時間,氣海凝固,氣機不受駕馭而已,嗯,還要加上神魂如同結冰,再無法以心神駕馭飛劍,當然了,只需要熬到半炷香後,就可以繼續當你的劍仙啦。」

  老者作為三境練氣士,距離中五境的龍門境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早已中招,面如金紙,無比慘淡,在「老嫗」倒掠出去的瞬間,就已經腦袋一歪,倒地不起,暈厥過去。

  所幸女童一事已經結束,否則恐怕就要兩兩赴死了,這當然是那位「老嫗」極為小心謹慎的結果,她真正的目標,是負匣少年。

  一顆劍仙少年的項上頭顱,換取一件古榆國皇家庫藏的玄字號法寶!

  穩穩當當到手了。

  老嫗撕去覆蓋在臉上的面皮,粘糊糊一張,被她丟遠,露出一張成熟美婦的容顔,不但如此,身軀扭曲一番後,恢復正常體態,婀娜多姿,正是古榆國的練氣士,蛇蠍夫人,最擅長用毒。

  她轉頭笑道:「竇兄弟,該你出手了,奴家體弱,不比你買櫝樓樓主的雄健體魄,便是被劍仙的飛劍刺上兩劍,都扛得住。哪怕那劍仙如今已經是尋常人,可萬一還藏著啥殺手鐧,奴家可受不起。」

  姓竇的江湖宗師緩緩走到門檻。

  這名刀客望向那邊站起身的負匣少年,面無表情道:「陳平安,對不住,我們國師要你的頭顱一用,若只是相逢於江湖,你我說不定還能喝上一頓酒。如今不行了。連你在內,屋內三人,都要死。」

  陳平安看著門口一男一女,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好像是在說你之前親口講述,山上不道義,習慣了草菅人命。不過你們山下又好到哪裡去了。

  漢子一笑置之,抽刀出鞘,大步踏入門檻,「你腰間酒壺的酒水,我回頭會幫你喝掉的。」

  劉太守茫然失措。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陳平安依舊站在原地。

  之前被馬苦玄的師父,真武山那名劍修,殺掉了一名古榆國刺客,現在是一口氣來了兩個,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第四人。

  陳平安開口道:「既然早早被你看到了家底……」

  略作停頓,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初一,十五,這回出場,咱們可以漂亮一些。」

  蛇蠍心腸的古榆國美婦人嘖嘖道:「這位劍仙,你還要垂死掙扎呀,你知不知咱們這位號稱千面的買櫝樓樓主,對付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最有心得了,平時未必討得了便宜,可今天半炷香內,擰斷你的脖子,真不難。」

  陳平安懶得理睬陰陽怪氣的婦人,安安靜靜調養氣機。

  一抹璀璨白虹,一抹幽綠光彩,先後掠出養劍葫,懸停在陳平安一左一右的肩頭附近。

  婦人驚駭,顫聲道:「怎麼可能!你怎麼還可以祭出飛劍!」

  便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那名刀客,都不得不停下腳步,單手持刀,變成了雙手握刀。

  陳平安環顧左右,向兩柄飛劍笑問道:「那咱們一起,走一個?先殺話最多的,話少的,我先來對付。」

  以刺殺著稱於數國的買櫝樓樓主,不願冒然前進。

  陳平安已經動身前沖,一腳踏出,就是一地碎裂。

  與此同時,一雪白一幽綠在正廳空中劃出兩道美妙弧度,瞬間越過刀客。

  婦人尖叫一聲,腳尖一點,躍向空中,就要遠遁此地,她這輩子都不願意再見到那個少年模樣的怪物了。

  婦人在空中的曼妙身姿,出現一前一後兩次微妙停滯,再之後,就頽然摔在地面上。

  她的心口處,眉心處,皆有鮮血點點滴滴緩慢滲出。

  刀客暴喝一聲,雙手持刀,氣勢攀升到頂點的男人,不進反退,雙腳小腿處驟然間靈光一閃,整個人後仰倒飛出去,身軀直接撞在門外那邊的影壁上,轟然撞穿一堵牆壁,一身塵土的頂尖刺客,掌心熠熠生輝,亦是有符籙加持,重重一拍地面,身形瞬間消失不見。

  陳平安放慢身形,走到門檻附近,環顧四周,最後指向遠處一個方向,「在那裡。」

  貼地飛掠的初一和十五,幾乎同時飛向陳平安手指方位。

  分明是堅硬的青磚地面,卻出現一陣浪花翻滾的波紋,片刻之後,終於恢復平靜。

  陳平安這才伸手捂住嘴巴,肩膀靠著門檻,咽下那口湧至喉嚨的鮮血,摘下養劍葫,兩把飛劍飛回其中,陳平安輕輕喝了口酒,正是八錢一斤的土燒,味道真不錯,就是不知道十兩銀子一斤的胭脂郡特色美酒,是個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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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7 03:14:17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三章 塵埃落定

  一個帶著恭敬和敬畏的嗓音在背後響起,「陳公子,這是怎麼回事啊?」

  原來是劉太守回過神了。

  關於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一事,劉太守的兒子劉高華,只能通過文人筆札和志怪小說,瞭解到一鱗半爪,劉太守則不然,畢竟是執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還是彩衣國頭等大郡,諸多秘史密事,劉太守其實早就知道頗多內幕,最少州郡城隍閣和山神水神這些事,劉太守是必須要清楚的,朝廷禮部專門有人會為這些地方大員解釋其中的玄乎門道。

  陳平安略微平穩氣海,別好養劍葫蘆,轉過頭望向劉太守,陳平安欲言又止。

  他這一戰勝得可謂驚險,其實他在城隍殿一戰以及為女童畫符後,身體早已是强弩之末,他雖然駕馭兩把來歷特殊的飛劍,無需耗練氣士所謂的靈氣,這不假,因為他是「請」養劍葫蘆的兩位小祖宗,幫著他降妖除魔,心意相通,神意牽引,所以蛇蠍夫人的殺手鐧,精心配製而成的「大雪擁關」,對陳平安毫無意義,但是請動初一十五,本身還是會消耗陳平安的精神和心力,如果那名自稱姓竇的買櫝樓刺客,沒有被嚇退,陳平安極有可能會被摘取頭顱,或是乾脆兩敗俱傷,那麼陳平安不但長生橋斷了,恐怕連純粹武夫這條道路,因為傷及體魄本元和神魂根本,都要從此變得破碎不堪。

  陳平安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涉及到太多秘密了,好在劉太守見這位仙師面有難色,不再刨根問底,山上神仙行走人間,其實規矩和忌諱也多,劉太守這點常識還是曉得的,只要確定眼前這位少年劍仙是「自家人」,不是兒子劉高華的朋友嗎?足矣!

  陪著劉太守客套寒暄幾句,陳平安轉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幫助這位心善的練氣士把脈,脈象平穩,應該沒有大問題,等到那份「大雪擁關」的藥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過來。陳平安突然抬起頭,看到小女孩眨著一雙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一雙天生陰陽眼的水靈眼眸,在金色材質的陽氣挑燈符牽引下,當下流溢著淡淡的金色光彩。

  陳平安笑著伸手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安慰道:「沒事了。還疼不疼?」

  女童嘴角彎起,臉頰上出現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陳平安把老人扶起,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走向門口,劉太守尋思著如今還是跟在這位劍仙身邊,最保命,便亦步亦趨跟著陳平安走出正廳門檻,陳平安走到蛇蠍夫人的屍體旁,從她腰間那只素白色的棉布袋子裡,發現了一隻粉瓷質地的小筆洗,裡頭盤踞著一條小白蛇,長不過一寸,極其纖細,正昂首對著天空瘋狂吐信,只是充滿了色厲內荏,還有一隻病懨懨趴在地上的漆黑蠍子,細看之下,它的身架子如同一張墨色琵琶。

  陳平安心思微動,駕馭初一十五斬殺强敵,是痴人做夢,但是讓它們出來抖摟抖摟威風,還是不難。

  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掠出養劍葫,直撲古色古香的小筆洗當中,懸停在兩隻小東西的頭頂上空,嚇得小白蛇瑟瑟發抖,纖細身軀緊貼筆洗內壁,小黑蠍子更是擬人地做出抱頭狀。初一在筆洗內緩緩盤旋飛轉,如武將巡視駐地,氣勢十足。

  劉太守此時此刻,再無郡守官威和書生斯文,就那麼跟著陳平安一起蹲著,嘖嘖稱奇道:「真仙劍真劍仙也!」

  陳平安手持筆洗,站起身,凝神定睛一看,才發現筆洗外邊靠近底部的一圈,竟有細微文字如蝌蚪緩緩流轉不定,如一群活潑可愛的稚童青梅繞竹馬,歡快繞行。

  總計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陳平安會心一笑,想起了鯤船上遇到的那對姐妹,姐姐春水,性子穩重,妹妹秋實,孩子氣更重。陳平安忍不住抬頭向南方天空望去,不知道她們如今到了老龍城沒有?如果下次還能見面,陳平安挺想把這只漂亮小筆洗送給她們的,只可惜筆洗上有春水,卻無秋實,有一字之差,沒能完完整整湊到一起,否則就更好了。

  只是現在的陳平安還不知道,有些可惜,是沒辦法十全十美,有些可惜,是某些長久的遺憾。

  陳平安說道:「劉大人,死者為大,能不能幫著將這名女子的屍體收殮,以後有機會找一處地方下葬?一切開銷,我來支付。」

  劉太守笑道:「這點小事,哪裡需要陳公子費心費力,一切只管交由郡守府,一定辦得穩穩妥妥。」

  劉太守收斂笑意,試探性道:「只是這次妖魔作祟,那姓黃的老匹夫,包藏禍心,說不得還需陳公子飛劍鎮妖魔啊?」

  陳平安苦笑道:「我暫時需要一隻大水桶,裝滿滾燙熱水,至於藥材,我自己就有,最少浸泡數個時辰,調養身體。」

  劉太守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本官這就要府邸下人去置辦,陳公子的身體要緊,身體要緊,胭脂郡十數萬百姓的安危,如今都繫掛在陳公子一人身上,確實不容出現絲毫紕漏,本官這就去讓人辦……」

  劉太守快步跑開,言外之意,這位彩衣國正四品地方高官,說得其實並不彎彎腸子,直白得很,陳平安再不混官場,也當然聽得懂,但是他對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證什麼,又不好臨陣推脫,就只能是苦笑著不說話。

  送劍之外,所有事情,陳平安只有四個字,力所能及。

  對金城隍沈溫是如此,對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

  最後在一間雅靜屋子,陳平安整個人浸泡在大藥桶裡,藥材是離開龍泉郡之前,魏檗贈送,足夠三次使用的份額,再多魏檗當然拿得出來,這其實算是北岳正神的銀子足夠,牛角山包袱齋的天材地寶也足夠,但是魏檗沒有一股腦準備太多,當時開玩笑說是兆頭不好,送太多,屬純心不念人的好,他還是希望陳平安這趟行走江湖,一路順風也順水,受傷次數,事不過三,就當是討個好彩頭。

  陳平安在進入這間屋子前,請劉太守幫著保守秘密,不要泄露他是「劍仙」,劉太守滿臉會意,答應得很痛快,只差沒有發誓了。

  同時遞給劉太守那張神行符,說是還給他的朋友道士張山。

  陳平安在浸泡的過程裡,明顯察覺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閣那邊,出現了驚天動地的大動靜,但是陳平安既然顧不上,就乾脆不去多想什麼,安心溫養氣機,配合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楊老頭教給他的呼吸吐納,在水桶裡凝神入定,雙手掐撼山拳譜上的劍爐訣,如一棵冬日裡的枯木,安靜等待春風的吹拂。

  這一夜,胭脂郡還是廝殺不斷,一方面是妖魔成功開啓陣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於應付,另一方面即是好事,又是禍事,好事是城東門那邊馬將軍傳來密信,那個披著神仙外衣的黃老魔頭,不知為何跟三人在城隍殿那邊,窩裡反,打得翻天覆地,禍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絕無收手,一位位看家法寶迭出,邪門法術層出不窮,損傷宅邸房舍數百棟,百姓死傷慘重,從駐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馬將軍麾下精騎,總不能以騎軍姿態穿街過巷,只得下馬步戰,人人身披鐵甲,手持强弓勁弩,但是對上那四位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庫存的那數十枝特製箭矢,能夠造成實質性威脅,其餘弓弩箭矢,一來跟不上四人的飛來掠去的輾轉騰挪,二來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還有一些箭矢被四頭妖魔在大戰間隙,抓住後隨手丟擲返回,又是死傷八十餘名精銳。

  根本就是想要以死換傷,都做不到。

  馬將軍則確實當得起悍不畏死四個字,在邊關沙場上驍勇善戰,對陣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與那名副將數次找準機會,逮住落單的某位妖魔,聯手貼身近戰,後來惹得敵對雙方殺紅了眼的「黃老神仙」和米老魔,一發狠,先休戰片刻,將馬將軍和副將雙雙重傷,若非十數位親軍以墨家特製弓箭阻截,以及數人不要命的護衛,否則兩人都沒辦法活著脫離戰場,當夜就要戰死於這座胭脂郡城內。

  後半夜,以一敵三的「黃老神仙」,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灑在頭頂,全身上下,瞬間呲呲冒起青煙,血肉模糊,被灼燒出無數個血肉窟窿,只得以遁地之術潛入地底,三名魔頭開始搜捕,若是遇上膽敢阻擋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擊殺。

  拂曉時分,當陳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結果發現劉高馨就坐在廊道盡頭,正坐在一根小凳子上打盹。

  少女睡性淺,很快就已經醒過來,生怕自己睡覺流口水,趕緊撇過頭去擦了把臉。

  她其實回到官邸也才沒多久,換了一身潔淨衣衫就來這裡坐著當門神。

  陳平安和她結伴去往正廳,一問一答,陳平安大致瞭解過這段時間的郡城動向,聽到妖魔發生內訌之後,還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那番廝殺做不得假,雖然不知其中曲折內幕,但只要有利於胭脂郡,到底還是好事,只是多出來的意外傷亡,誰都沒辦法掌控。

  用崔瀺的話說,就是世間有一個傢伙,最厲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當時白衣少年飄飄的少年國師,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沒奈何媚眼拋給瞎子看,陳平安不願意接話,少年崔瀺只好自說自話,給出答案,稱其為「大勢」。

  大勢如此。

  崔瀺還說人間這塊大田地裡頭的枯榮,就都看某些大勢的走向了。

  對於崔瀺念叨的這些神神道道,陳平安當時根本就不感興趣,因為全然不懂,其實也怕著了那傢伙的道。

  別看林守一李槐,還有於祿謝謝,對崔瀺都算不得如何親近,可其實對於此人,內心深處,應該都懷有相當分量的敬畏,甚至是欽佩。

  當然唯獨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她絕對不在此列。

  是少年崔瀺怵她才對。

  陳平安通過劉高馨的言語,得知郡城內處處戰火,徐遠霞和張山峰在內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每次回來稍作休整和傷口包扎,很快就會出去繼續鎮壓各地魔障,期間徐遠霞和張山峰還對上了一位年紀不大的魔道高手,應該是布置陣法的魔道關鍵人物之一,雙方絞殺了不到一盞茶功夫,險象環生,大髯漢子被赤手空拳的對手撕扯掉了肩頭一大塊肉,後來崇妙道人帶著黃銅力士增援趕到,才逼退了那位出手狠辣的魔頭。

  而且她姐姐和哥哥不知為何,明明已經安然出城,卻又和她師父一起回到了府上家中,跟他爹在書房關上門說了一通後,師父就帶著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後院待著,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而且暫時分不清是好是壞的那種,是好,就皆大歡喜,是壞,就萬事皆休,總之,她爹和師父,都不願意少女劉高馨摻和其中,她今夜忙著四處救火,也真顧不上。

  再就是被陳平安救回的趙府女童,和那個與女童相依為命的倔强男孩,已經被安排住在太守府內。

  當陳平安和劉高馨臨近正廳的時候,就發現氣氛凝重,加快步子進入其中,發現一屋子血腥氣,一位道袍破碎的年邁道人癱坐在椅子上,滿臉血污,披頭散髮,心口處血流不止,一身傷痕累累,包紮都無從下手,竟是一口氣幾乎只出不進的凄涼境地了,劉太守,徐遠霞,道士張山峰,腰間懸掛一支毛筆的老者,都圍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過女童的老者對著衆人輕輕搖頭,滿臉苦色和愧疚,劉太守亦是長嘆一聲。

  瀕死的老道人,正是那個第一印象給人驕縱且市儈的崇妙道人。

  老人有些迴光返照,原本渾濁視線逐漸明亮了幾分,抬起頭對劉太守笑道:「劉大人,如果這次靈犀派仙師救下了胭脂郡,鏟除了大大小小的魔頭,以後貧道全家老小數十口人,可就要勞煩劉大人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劉太守點頭沉聲道:「崇妙道長放寬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職,也會讓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戰事,知道崇妙道人對胭脂郡的付出,總之,本官絕不會讓道長家眷受了委屈。」

  老道人艱難抱拳致謝,然後轉頭對眼眶微紅的年輕道士張山峰,笑道:「張山,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恐怕貧道當時就給人打得氣絕斃命了,說不定還要給那魔頭逃之夭夭,貧道哪裡會有此次手刃魔頭的壯舉……」

  老道人咳嗽起來,咳嗽得厲害,所有人便勸阻崇妙道人不要再開口說話了。

  大髯漢子徐遠霞輕聲問道:「老道長,要不要喊你家晚輩來這裡一趟?」

  老道人點點頭。

  劉太守又去吩咐下人,趕緊去通知老道長在郡城內的嫡系家眷。

  老道人趁著自己的那一口氣精神氣提了上來,在心中默默算著家裡子孫趕來這邊的路程和時間,沉默休息片刻後,環顧衆人,緩緩笑道:「貧道其實知道,你們啊,之前是瞧不起貧道這種趁火打劫的貨色,只是在商言商,修行之人,別羞談買賣,恥於談錢,沒辦法,咱們這些山野散修,沒有大樹可以乘涼,沒有師門祖師爺的祖蔭可以庇護,就只能靠自己掙錢,去掙那一線機會。不這樣,如何行呢?」

  說到這裡,老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這輩子的榮辱沉浮。

  久久之後,老道人收起思緒,突然感慨了一句,「可生意要做,但是修行中人,這個人也要做啊。對不對?」

  老道人自顧自咳嗽著笑起來,「不過可能是貧道的資質太差,早早知道自己無望大道,所以才會有這麼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裡會滿身銅臭呢。又哪裡會顧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老道人怔怔望向大門方向,似乎是在尋找那些個熟悉身影,老人喃喃道:「給人喊了一輩子崇妙道人,都沒能換一個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稱一聲『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

  憾事一說出口,老人的精神氣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雙眼視線模糊,呼吸已是微弱至極,嗓音低弱不可聞,「怎麼還不來呢……」

  老人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家人的趕到,就這麼靠著椅背,溘然而逝。

  既算不得死不瞑目,也沒有安然閉眼,就只是像一個老人在眯眼望著遠方,想要看到一些什麼,可又看不清楚。

  全場沉默。

  陳平安走過去,幫著老道人擦去臉上的血水。

  在他剛做完這件事沒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輩就蜂擁而來,多達十數人,男女老幼皆有,劉太守便大致說了過程,當然還有他答應老道人的那個承諾,也與那些老道人的子孫公開說了。

  崇妙道人的嫡長子,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自然對太守大人感恩戴德,婦人們多是在抽泣哽咽。

  只是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毫無徵兆地沖出來,對著所有人憤怒質問道:「為什麼我……就只有我爺爺死了?」

  這個滿臉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豺狼一般的視線,怒吼道:「回答我!」

  大髯漢子徐遠霞皺了皺眉。

  道士張山峰轉頭看了眼面容慘白的逝去老道人,心中嘆息,有些答案,如果說出口,才是真的傷人,老道人一開始其實是想著獨吞戰功,中了那名示敵以弱的魔頭圈套,輕敵冒進,他和徐大俠如果不是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義,兩人都算是豁出性命去救,否則結果如何,只會比現在更差。

  但是老道人有私心不假,可這點私心,是人之常情,老道人從昨天到現在,一路廝殺,到最後轟轟烈烈戰死,絕不是什麼「在商言商」可以解釋一切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老道人對於胭脂郡這塊鄉土,如果不是有著最誠摯的感情,絕不會如此拼命。

  人情世情,最難講理。

  因為一旦真要掰碎了講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沒滋沒味。

  那個氣急敗壞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衆人,嚷著「你們全部是凶手」。

  老道人的嫡長子,那個男人趕緊讓妻子扯回失心瘋的兒子,然後向劉太守和衆人賠罪道歉。

  劉太守臉色如常,嘴上說著童言無忌,不會在意,甚至反過來跟那個男人道歉,說這次確實是他這個郡守當得失職,才愧對他們一家人,害得他們家族少了一根頂梁柱,以後一定還要登門賠罪,諸如此類。

  可這位父母官的心裡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結下的香火情,會不會因此減去幾分,天曉得。

  所以說世間的祖蔭福緣,哪怕送到了子孫手上,還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人抓得多有人抓得少,而且這種事情,往往當事人在當下只會渾然不知,只能憑本心而為。

  ————

  胭脂郡一條陰暗巷弄內,一位少年,雖然衣衫樸素,可是唇紅齒白,皮囊好如妙齡少女,他靠牆而坐,懷裡抱著一位口中不斷嘔血的將死男子,兩人身旁還蹲著個望風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鋪的店夥計,都是米老魔的弟子,少年是胭脂郡本地人,米老魔在去年才新收為弟子。

  少年懷中的師兄,正是與崇妙道人等於互換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頭,他咧開嘴笑了,臨死前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小師弟,我與你二師兄,你更喜歡誰?」

  少年一手動作輕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頭,眼神中滿是深情,哽咽道:「當然是你。」

  男子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顫顫巍巍交給俊美少年。

  少年接過那本秘籍後,懷中男子已經死去,少年一手攥緊秘籍,高高拿起,喊了一聲二師兄,轉過身去。

  男人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都在秘籍上。

  少年驟然加速轉身,一手持書,一手迅猛戳向二師兄的脖子,原來是袖刀。

  一戳入一拔出,如此重複了三次,男人幾乎整個脖子都被少年戳爛,少年俊美的臉龐,濺滿鮮血,嘴角滿是笑意。

  男人雙手捂住脖子,癱靠著牆根,瞪大眼睛望著那個暴起殺人的小師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臉龐,不斷擦拭在男人衣服上,然後從男人懷中又掏出一本,嬉笑道:「二師兄,我方才騙大師兄呢,其實我更喜歡你一些,不過呢,我當然是最喜歡自己了。大師兄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咱們那個脾氣古怪的臭師父,總譏諷大師兄沒讀過書,根本不曉得這句話的真意,但我覺得大師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再說了,咱們本來就是歪門邪道,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師兄別怪我啊,你大不了就當是陪著大師兄一起走趟黃泉路,到了下邊,告訴大師兄,就說其實我是更喜歡你一些的……」

  男人死不瞑目。

  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搖頭晃腦,在兩具屍體上摸來摸去,看有沒有漏網之魚,留下什麼私藏靈器,就像是平時那個一邊擇菜一邊哼曲兒的少年。

  但是少年很快就身體僵硬,停下手後,乖乖從懷中掏出兩本,放在自己頭頂。

  一個少年熟悉到了骨子裡的滄桑嗓音,帶著更熟悉的那種譏諷意味,在少年頭頂響起,「真夠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沒學到幾兩,大魔頭的氣概倒是學到了好幾斤。」

  少年牙齒打顫,這次是真的怕了。

  高瘦老人轉頭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了牆壁上後,立即化作一團黑色血霧。

  這位在胭脂郡城蟄伏將近二十年的米老魔,低聲咒駡道:「好你個琉璃仙翁陳曉勇,就算你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這條落水狗!」

  老人一臉嫌棄地看著少年,「起來吧,收好那兩本東西,既然兩個師兄都死了,你現在就是大弟子了。」

  少年戰戰兢兢起身。

  米老魔從袖中拿出一盞燈油粘稠的小油燈,重重吸了一口氣,兩名弟子屍體上,魂魄如同被抽離出來,全部飄入油燈之中,弟子的面容在粘稠燈油上浮現出來,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閃而逝,融為燈油一部分。

  看得俊美少年背脊發寒。

  小巷兩端各自出現一人,緩緩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鋪的那對夫婦,婦人腰肢扭擺得比大風中的柳條還要大幅度,「米老魔,這麼巧,又見面了。」

  米老魔眼神一凜,冷笑道:「怎麼,要反悔?咱們雙方可是事先說好了,琉璃盞歸我,陳老兒的其餘家當全部歸你們。」

  婦人一隻手,五指如鈎,在牆壁上緩緩劃過,媚笑道:「話是這麼說,可如今琉璃仙翁當了縮地烏龜,他能裝死,可咱們夫妻兩個總不能陪著他在這裡等死嘛,米老魔,你是不是分潤出點好處來,總不能讓咱們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臉色陰晴不定。

  俊美少年低著頭,貼著牆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轉動。

  ————

  東邊城樓之上,隨著馬將軍帶兵離開城頭,馳援城內,這邊已經無人看守。

  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人,站在城樓頂樓的廊道外,面帶微笑,望向米老魔所處的那條巷弄,嗤笑道:「一個小破琉璃盞,我當年用來喝酒的不值錢物件,也能爭得如此頭破血流?彩衣國過了一千年後,就已經變得這麼沒意思了嗎?」

  他看了一眼就不願浪費時間,轉頭更多還是望向那座郡守府,「龍虎山天師府,呵呵,沒想到吧,你派人在兩百年前添加的『這張符籙』,以天師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內,人家彩衣國皇帝應該是出於私心,根本就不願好好加持靈氣,而且亂葬崗的出現,應該也打亂了你們雙方的布局,使得我終於脫離牢籠,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欄桿,一手掐訣,以胭脂郡為起始,從五百年前的彩衣國國勢推演到現在,他突然笑了,望向北邊,不但是彩衣國以北,更是整個寶瓶洲的最北方,嘖嘖道:「高人,高人,彩衣國少了一件傳承已久的鎮國之寶,庇護彩衣國的靈犀派也元氣大傷,被人偷走那件鎮派之寶的彩衣仙裳。古榆國在內的三座鄰國,豈會袖手旁觀?趁人病要人命,很簡單的道理。加上彩衣國京城附近,因為皇帝的長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議不斷,只要再出現一場天災,必然是民怨沸騰,說不定就要動蕩大亂,而且這一亂,就是數國混戰。」

  粉色道袍的「柳赤誠」點頭道:「既然大勢如此,我也要收幾個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飄幻,轉瞬即逝。

  下一刻他從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走出。

  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婦二人,嚇得一個個紋絲不動。

  那種氣勢上的碾壓,就如幾隻小蝦小蟹,在原本緩緩流淌的寂靜河道之中,遇見了幾乎一條身軀就塞滿整座河床的蛟龍。

  這位粉色道袍的柳赤誠根本沒有廢話,隨手一揮袖,巷弄中的夫婦二人,就當場灰飛煙滅了,連一點灰燼都沒有留下,至於什麼靈器法器和雪花錢之類的,當然也是一並消逝於天地間。

  那些纏枝粉色荷花,一朵朵不是死物,而是在道袍上搖曳生姿,更有陣陣芬芳。

  道袍本身,更像是一座荷花池塘。

  見慣了風雨的米老魔仍是滿頭汗水,問道:「仙師為何不一並殺了我?」

  「柳赤誠」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衛道啊?就不許我只是覺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無言以對。

  他娘的,絕對是魔道巨擘,並且是傳說中站在山巔最高處的那種。

  「柳赤誠」一彈指,將米老魔彈得從巷子中間倒飛出巷子盡頭,「別礙眼了,趕緊滾蛋。還有,你這個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雙手負後,低頭望去,笑眯眯問道:「小傢伙,姓甚名甚?」

  俊美少年遲遲抬頭,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稟仙師,我叫元田地。」

  「嗯?」

  他略帶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搖頭,臉色發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頭顱粉碎,可又不敢騙人,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娘親懷上我的時候,家裡窮,懷胎九個月的時候,她還在田地裡做農活,結果不小心就早産把我生下來了,我爹就給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誠」笑容燦爛,輕輕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錯,我喜歡,以後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師父先送你一件門派入室禮。」

  少年然後就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師父,抬手打了個響指,然後四面八方的猩紅瘴氣,就瘋狂湧來,絲絲縷縷,彙聚成一個巨大的紅色大球,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便宜師傅,又只是兩根手指隨便一搓,大如水缸的瘴氣大球就凝聚為一顆大如拳頭的小球,

  「柳赤誠」手心輕輕往少年額頭一拍,笑道:「忘了告訴你,做我的弟子,得活著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撐到天亮,你就是咱們這麼個大門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背撞在牆壁上,劇烈疼痛,難以言喻,眉心開裂一般。

  「柳赤誠」對此無動於衷,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睜眼後遙望西邊,自言自語道:「還是大師兄你的白帝城,氣味更好啊。」

  ————

  這場無妄之災,爆發得快,讓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以至於整座郡守府和馬將軍麾下入城精銳,都誤以為大妖魔頭們,是不是還有更加迅猛的後手,可是當朝陽升起,霞光萬丈,郡城開始恢復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數自行銳減,衆人惴惴不安等待著靈犀派仙師乘坐彩鸞來此安定軍心,然後便是「失約」未至,從正午時分一直到晚上,都沒有看到半點身影,再就是劉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時過後,胭脂郡城都再沒有妖魔作祟的慘事發生,中間只有幾起街痞無賴的渾水摸魚,入室打劫,結果被正氣在頭上的馬將軍直接讓人帶兵鎮壓,當場擊斃了兩個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實那兩個可憐蟲,只是下意識拿了兩根木棍而已。

  又是一夜過去,胭脂郡還是安靜祥和,但是仍然沒人敢掉以輕心,大批披甲將士日夜不歇,一隊隊在城內戒嚴巡守。

  然後在那個清晨,彩鸞沒有駕臨郡城上空,而是一老一少兩名劍仙御劍淩空而至,一位陳平安三人都認識,正是姓傅的圓臉少女,一位則是靈犀派的太上長老,兩人落在郡守府,劉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長老在官邸落座後,雖然氣度不俗,談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間難掩憂色,坐了沒多久,在確定胭脂郡已經瘴氣清除後,很快就與姓傅的少女劍仙告辭,御風遠去,趕回靈犀派山門。

  原來他們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又得到師門飛劍傳訊,傳承千年的鎮派之寶竟然不翼而飛了!

  只不過這等涉及一做門派生死存亡的機要密事,靈犀派老人當然不會跟外人說出口。

  事實上如果不是礙於顔面,主要是怕留給神誥宗那位少女不好的印象,這位中五境劍修的太上長老,根本就不會走這趟胭脂郡,彩衣國一郡安危,哪裡抵得上那件彩鸞衣裳重要?這可是門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後對於郡守府,又有一樁天大的好事發生,就是那位據說來自神誥宗的少女劍仙,看中了劉太守的小女兒劉高馨,說可以親自幫她引薦,進入神誥宗外門,而且極有機會直接成為內門某位祖師爺的嫡傳弟子之一。

  歡天喜地。

  唯獨少女悶悶不樂,然後就被她爹娘駡了,她大姐二哥駡了,甚至還被她的師父,即郡守府的老幕僚給痛駡了。

  圓臉少女雖然在一洲道統所在神誥宗輩分奇高,在老道人趙鎏、倀鬼楊晃那邊臉色冷淡,但是到了劉高馨這邊還真是好說話,樂哈哈笑呵呵的,還會拉著劉高馨逛蕩郡城,買一些少女的閨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今年的春天,初春來了,暮春走了,明天馬上就是立夏時節,那麼今年的整個春天,就算這麼過去了。

  這一天拂曉時分,少女劉高馨離開了郡城,沒有依依惜別,她留下了一封封書信在房間,少女紅著眼睛,跟那位來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騎乘著一匹雪白駿馬,馬蹄陣陣,踩在青石板上,與家人和家鄉愈行愈遠。

  只是當少女身騎白馬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她心有靈犀地猛然轉頭望去,看到一個背負劍匣的少年站在遠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對她輕輕揮手告別。

  少女撅起嘴,猛然轉回頭,滿臉的淚珠兒,就那麼一粒粒摔成碎瓣兒。

  劉高馨心情驀然轉好,高高揚起腦袋,背對著那個悄悄為自己送行的傢伙,少女開心笑了起來。

  姓傅的圓臉少女轉頭瞥了眼,只覺得遠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沒什麼印象,便懶得再想了。

  陳平安為劉高馨送行後,便獨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

  少年小口喝著酒,懷念著齊先生,便有春風縈繞少年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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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7 03:14:35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

  陳平安三人還是被郡守府强行挽留了三天。

  劉高華經此風波,好像脫胎換骨了,再沒有初見時的那種頽態,經常去找他爹討教學問,既有道德文章,也有經世濟民,想到什麼就問什麼,劉太守還是不待見這個兒子,可是劉高華再不會他爹一流露出不耐煩,就心裡發虛,就會打退堂鼓,反正這兩天把劉太守給煩得不行。

  更多時候,劉高華還是粘在大髯漢子和道士張山峰身邊,再就是防賊一樣緊緊盯著那個窮書生柳赤誠,他不介意這位白水國寒士娶了他大姐,但是在把他姐用八抬大轎娶進家門之前,就想要鹹豬手占便宜,劉高華可不會答應。

  既然是共患難的朋友,官宦子弟的劉高華就沒了那麼多講究約束,把一些彩衣國的廟堂事、官場事當做下酒菜,私底下說給陳平安他們聽。

  胭脂郡城這場殃及千家萬戶的劫難,雖然大妖魔頭已經紛紛銷聲匿跡,或被鎮壓打殺,或是遠遁潛伏,但是對於胭脂郡那些百姓人家的影響,深遠且綿長,人心惶惶,許多富貴門庭,也開始偷偷著手準備搬離郡城,去往州城,甚至是彩衣國京城,哪怕不是舉家遷移,這些有錢有勢的門戶,也都想著絕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這本就是世情常理。

  據說彩衣國朝廷那邊,得知消息後,已經有禮部和兵部的人,官兒都不大的那種,慢悠悠離開京城衙門,南下胭脂郡,說是調查案情,以及安撫人心。不過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劉太守,知道這不過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做做樣子罷了,撥款賑災的戶部銀兩,那是一兩紋銀都不用奢望的,胭脂郡這個爛攤子,官邸存銀不夠十之二三,而他又不是那種橫徵暴斂的無良官員,所以還得靠他這個郡守大髯,靠著一張老臉去求人,靠什麼載入地方縣志的美名、撰文立碑以供後人瞻仰,靠這些來跟城內的郡望豪紳們求銀子,而且必須趕在京城兩部衙門的那些個欽差大人進入郡城之前,把銀子的事情敲定,千萬別給皇帝陛下心裡添堵,更別給本就日子難熬的戶部衙門添麻煩,他這個太守的官帽子才有可能保得住。

  人生有起有落,官場商場,以及修行路上,有人人生的落,就有可能是別人人生的起。

  比如這次陳平安三人出手,不管是出於義憤,還是惻隱之心,大概是好人有好報了一次,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最終一合計,竟然各自收穫頗豐。

  徐遠霞新得了一把神兵利器,是一把米老魔大弟子遺落的短刀,原先主人是貨真價實的魔道中人,不曾想這把短刀出鞘之後,也是刀氣雪亮,光明輝煌,絲毫沒有邪祟氣息。再就是馬將軍的副將,那名披甲武人,兩場並肩作戰後,一見如故,硬是「報失」了一張軍中頭等强弓,和官邸庫藏的五枝墨家特製箭矢,一起偷偷贈送給徐遠霞。

  徐遠霞起先不願接受,軍法如山這四個字,彩衣國別處不好說,看那個馬將軍的帶兵治軍,多半是不含糊的,那名副將漢子知道顧慮後,哈哈大笑,與大髯豪俠實在是脾氣相合,乾脆就泄露天機,說這本就是馬將軍點頭答應的,一開始他自己只敢要一枝箭矢,是馬將軍先跟劉太守通了氣,打了聲招呼,之後大手一揮,將那份遞交給朝廷兵部稟報戰損的官文,在箭矢一項,直接從十六變成了二十一。

  張山峰收繳到了兩件品相不好的靈器,一件破損厲害,是一隻薄如瓷片的白玉酒杯,能夠自行汲取天地靈氣,最終每半旬時光就可凝聚為一粒靈氣飽滿的露珠,張山峰收入囊中的時候,酒杯給磕出了一個缺口,想必會一定程度影響凝氣的速度。

  還有一件是雙傳說中的青神山竹筷,因為一根筷子篆刻有「青神山」,另外一根則篆刻有「神霄竹」,最少一看就是有些歲月年頭的老物件了,但至於是不是真的取自青神山,暫時不知真假,但是竹筷確實蘊含著充沛靈氣。

  不管如何,它們都是所有下五境練氣士,人人夢寐以求的靈器。

  陳平安沒有拿出青色木盒和金銀兩色金身碎片,事關重大,福禍相依,這些東西,可不是當年在家鄉小鎮,抓到了山龜或是逮住了捕蛇鷹,可以跟劉羨陽這樣的朋友一起樂呵。陳平安只是拿出了那截焦炭似的烏木,和繪有五岳真形圖的白碗。

  徐遠霞沒看出白碗的門道,但是對那塊沉甸甸的木頭嘖嘖稱奇,說這是雷擊木,不是尋常的雷電劈中樹木就能夠生成,必須是某些蘊含著天威的特殊五雷之屬,而且被雷劈中的樹木,必須存活下來,不能是死木,因為死木根本就留不住那份玄之又玄的雷法天威,徐遠霞掂量著手中看似木炭的烏木,笑道:「陳平安,你信不信,只要送給農家練氣士,人家回頭就能幫你變成一棵生機勃勃的小樹苗?」

  陳平安立馬懂了。

  是值錢貨!

  郡守府還象徵性為他們這些「豪俠義士」,贈送了五百兩銀子,作為犒勞功勞的賞金。

  大髯漢子不願收,道士張山峰也不願,唯獨陳平安收下了,為此張山峰還調侃陳平安真是財迷,陳平安笑著無所謂。

  趙府那男孩叫趙樹下,女童叫鸞鸞,如今因禍得福,都脫離了賤籍,跟隨了那位綽號「漁翁先生」的老者,女童鸞鸞更是成了老人的關門弟子。

  陳平安每天清晨在住處的院子裡練習走樁,男孩就蹲在院門口,托著腮幫仔細看著。

  陳平安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撼山拳譜上的東西,他本來就沒把拳譜當做自己的東西,更不好隨便傳授別人拳法。

  但是男孩趙樹下有心「偷師學藝」,陳平安其實覺得不是什麼壞事。

  這個孩子,心地很好。

  所以陳平安就故意放慢了六步走樁,一遍又一遍。

  最後一天,日頭高照。立夏已至,萬物長成。

  陳平安在暮色裡,對男孩說道:「趙樹下,能不能把那個走樁的拳架,認認真真練習一百……」

  陳平安趕緊改口,「練習十萬遍?」

  男孩使勁點頭。

  陳平安叮囑道:「不可以求快,只能求穩,並且每次都不能出現差錯,然後一次加一次,在三年五年之內,練習十萬拳,六步走完只算一拳。記住,如果有哪一步覺得走岔了,就要重頭再來一遍,不可以有半點含糊。」

  陳平安要麼不說話,要麼就婆婆媽媽,這一點如今身在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應該最熟悉不過。

  陳平安仔細思量了一番,繼續道:「練拳是……很笨的事情。趙樹下,你人可以聰明,當然你確實很聰明,比我强多了,但是拳要練得越笨越好。知道嗎?」

  男孩眼神堅毅,雙手握拳道:「知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個天資聰穎的苦孩子,是真知道。

  陳平安被逗樂,問道:「做了人上人,想做什麼?」

  男孩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給鸞鸞買好多冬天穿在身上都暖和的好衣裳!」

  陳平安又問:「那你自己呢?」

  男孩抹了抹嘴,憧憬道:「頓頓吃上飽飯!」

  陳平安收斂笑意,微微皺眉,「就這樣?」

  男孩是底層窮苦出身,最擅長察言觀色,當下便有些難為情,害怕這位大恩人覺得自己沒出息,可他是真沒啥雜念,孩子始終不願欺騙陳平安,便耷拉著腦袋,愧疚道:「真沒了。」

  「吃上飽飯怎麼夠?」

  陳平安故意板起的臉色,一下子柔和許多,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打趣道:「還得餐餐有肉!」

  男孩頓時咧嘴傻樂呵。

  道士張山峰,劉高華,柳赤誠,三人肩並肩並排蹲在廊椅上。

  鸞鸞被劉高華姐姐抱在懷中,離三個大老爺們稍稍有點遠。

  看到這一幕後,都忍俊不禁。

  這一場萍水相逢,雖有波折,可是好聚且好散,殊為不易。

  這天正午時分,書生柳赤誠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離開的郡城,劉高華和他大姐,還有趙樹下和鸞鸞,以及那位儒士出身的漁翁先生都來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五里外的路邊行亭,行亭附近楊柳依依。

  柳赤誠跟劉姑娘在樹蔭下依依惜別,不知說了什麼情話,女子雖然傷感,卻也有些笑意,眼神中明顯帶著許多念想和盼頭。

  陳平安單獨找到了漁翁先生,交給他五百兩銀票,還有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說這些是幫著趙樹下和鸞鸞的拜師禮,懇請先生務必收下。老人也是豁達的性情,毫不扭捏地收下了,笑著說讓陳平安放心,他一定將樹下和鸞鸞兩個孩子視若己出,絕不會委屈了他們。陳平安最後抱拳道:「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這是陳平安的肺腑之言。

  所以陳平安頭一回把話說得文縐縐,卻毫不難為情。

  老先生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目送四人步行遠去,輕聲笑道:「仙氣俠義兼具,真國士也。」

  劉高華用手肘輕輕推了一下大姐骼膊,笑問道:「姐,柳赤誠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能讓你憋著不哭?」

  女子微笑道:「柳郎說等他功成名就了,一定會回來娶我的,到時候一定要跟老丈人把臂言歡,讓我們爹在酒桌上一口一個賢婿。」

  劉高華呲牙咧嘴,「讀書人的屁話,你真信啊?」

  女子雙手捧在心口,痴痴望向那個頭頂柳條花環的書生背影,喃喃道:「書上都是這麼說的呀。」

  劉高華無奈道:「一個大老爺們,多大歲數的人了,戴著個柳條花環也不嫌害臊,這種窮秀才能有啥出息?」

  女子一腳踩在弟弟腳背上,氣惱道:「不許這麼說你姐夫。」

  劉高華疼得趕緊縮回腳,站遠一些,雙手抱住後腦勺,優哉游哉。

  結果啪一下,腦袋給人重重一巴掌拍下。

  劉高華轉頭就要破口大駡,結果整個人像是給人扯住了脖子,死活開不了口,漲紅著臉憋了半天,悻悻然喊道:「爹。」

  女子更是緊張萬分。

  脫了官服換上一身文士青衫的劉太守,站在兩位兒女之間,「你跟陳平安是朋友?」

  劉高華一時半會吃不準老爹的名士脾氣和言語深意,小心翼翼道:「算是?」

  劉太守瞥了眼兒子,呵呵一笑,不再多出一個字,轉身走向漁翁先生,與老人一路聊起了道德文章。

  女子偷偷拍著心口,如釋重負。

  劉高華輕聲問道:「姐,我又說錯話啦?」

  她幸災樂禍道:「債多不壓身,就這樣了,你怕什麼。」

  劉高華一聲哀嚎。

  姐弟二人不敢湊到父親身邊去,怕遭白眼,更怕自投羅網,就在後邊不遠不近跟著。

  男孩趙樹下突然悄悄放慢腳步,來到劉高華身邊,悄悄道:「劉大哥,我家先生誇你好呢,說你有孝心,秉性醇善,你爹說哪裡哪裡,勉勉强强不辱家風而已。」

  結果劉高華恁大一個大老爺們,剛在背後說柳赤誠沒出息,現在自己快步跑向河邊說是洗把臉去了。

  一行人難得偷閒,沿著官道緩緩走回胭脂郡城,先後與一個俊美少年擦肩而過。

  少年手中甩著一大把柳條兒,眉心處有一抹棗紅印記。

  長得真是漂亮。

  ————

  三天後的夜幕,陳平安四人在去往梳水國的一條僻靜山路上,落腳在一間破敗古寺內。劉太守之前說過一件事,聽說梳水國的地龍山,有一處不見於官府記載的古怪「渡口」,極有可能就是陳平安想要找的那種地方,是山上神仙乘船在雲海中御風遠遊的出發點。

  徐遠霞到時候會在那裡跟兩人告別,獨自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將朋友的那壇骨灰送回家鄉。

  徐遠霞喜歡步行遊歷山川,而且還喜歡寫山水遊記,記錄那些奇險雄怪的風景地貌,所以一直不願意乘坐仙家渡船。柳赤誠則是要去一個寶瓶洲的西南地帶,是一個誰都沒聽過的地名,就連見多識廣的徐遠霞都從未耳聞。

  夜間這座荒廢已久的古寺,有些滲人,佛家的四大天王神像俱已倒地,而且寺廟占地很大,空蕩蕩的,陰風陣陣,穿堂風過廊風一起,加上山林之間偶有夜鴞聲驟然而起,嚇得柳赤誠嘴皮子直打顫,哪怕點燃了一堆篝火,還是拼了命往大髯漢子身邊靠,總覺得這哥們長得最凶,肯定能夠鎮得住鬼魅陰物,就陳平安和張山峰那樣的少年,多半靠不住。

  至於暫居棲息於他體內的那只「脂粉老鬼」,柳赤誠從來不覺得他有多厲害,連金丹境神仙都不是,只會躲起來吹牛,真厲害,會給人鎮壓那麼多年,還需要他柳赤誠去救下來?所以能强到哪裡去?再說了,真正的神仙,哪一個不是仙風道骨,誰他娘的披上一件粉色道袍招搖過市?反正他柳赤誠臊得慌。

  柳赤誠所見所聞,被他取了個「脂粉老鬼」綽號的傢伙,一清二楚。

  但是老鬼披上粉色道袍長久現世後,柳赤誠幾次都是徹底失憶,直到老鬼願意返還身軀為止。

  這讓柳赤誠恨的牙癢癢,以後自己娶了傾國傾城的媳婦,有了一房房如花似玉的美妾,添了一個個環肥燕瘦的通房丫鬟,萬一自己剛上了床,這還摸著小手,眼一黑,啥都不知道了,眼一睜,大白天自己都穿好衣服下床了,那算怎麼個破事?關鍵這種天底下獨一份的悶虧,他柳赤誠找誰訴苦都沒用。

  柳赤誠撅起屁股蹲著,伸手烤火取暖,滿臉愁容,真是一個愁啊。

  古寺在夜幕籠罩下,柳赤誠揚起腦袋左看右看,愈發可怕,好在徐遠霞在喝酒,小張道士在那邊抽出桃木劍,練習劍術,讓柳赤誠略微心安幾分。陳平安則去了遠處找生火煮飯的柴禾枯枝,柳赤誠確實佩服這個姓陳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特別一根筋,每天練習那兩個拳架,來來回回,雷打不動,柳赤誠覺得自己要是讀書能有陳平安練拳的一半用功,早他媽是觀湖書院的讀書種子了。

  柳赤誠很快看到陳平安一路小跑回來,除了一大捧枯枝,還拎了四五尺高的古老物件回來,詢問到底是啥,值不值錢。柳赤誠看得直翻白眼,沒好氣道:「就是個長檠,放油燈的,窮苦門戶只有短檠,可沒這麼講究。按照一些稗官野史的記載,在很久以前,佛家的叢林寺廟,曾是好多寶瓶洲王朝最有錢的,比皇帝老子還有錢,這不是反了天是什麼,於是就有了幾次滅佛。你手裡這個長檠,嶄新的話還算可以,現在就是破銅爛鐵,不值幾文錢。」

  陳平安有些惋惜,放下枯枝後,屁顛屁顛將長檠又重新給拿回原地放著了。

  柳赤誠摸著額頭,覺得自己跟這麼一號土鱉行走江湖,挺丟人現眼的。

  飯菜煮熱後,柳赤誠挑三揀四吃過了晚餐,就開始收拾被褥準備做春秋大夢。

  大髯漢子喝夠了酒,向後一倒,就開始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今天道士張山峰負責守前半夜,陳平安守後半夜。

  陳平安先是幫著那些菩薩天王的破敗神像收攏起來,分別堆積在能夠遮擋風雨的角落。做完這些,就開始在坑窪不平的空地上練習走樁。

  如今陳平安的拳,按照柳赤誠的話說,就是一趟出拳慢得能夠讓他睡飽一覺。

  陳平安今夜練拳後期,突然開始加快,最終快若奔雷,身體四周呼嘯成風,片刻之後,陳平安又開始放慢速度。

  張山峰走過去看了一會兒,笑問道:「怎麼,有點心煩?」

  陳平安站定收起拳架,無奈道:「摸到了一點門檻,可就是跨不過去,不上不下的,就覺得有些不痛快。」

  張山峰笑道:「你小子這是要破境的意思啊,二十歲以下的武道四境小宗師,便是在我們北俱蘆洲的江湖,都很生猛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出門前有人告訴我,到達老龍城之前,最好能夠躋身純粹武夫的煉氣境。」

  突然之間。

  遠處張山峰擱放在行囊上邊的聽妖鈴,劇烈震動起來,鈴聲大震。

  張山峰心一緊,「有妖氣接近寺廟!」

  陳平安點點頭,「你先把聽妖鈴收起來,免得打草驚蛇。」

  大髯漢子迅速坐起身,大笑道:「咱仨真是生意興隆啊,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

  笑過之後,徐遠霞一抹絡腮鬍,雙手各自按住腰間長短刀的刀柄,沉聲道:「但是切記,斬妖除魔,還是保命第一。」

  陳平安和張山峰相視一笑,年輕道士嘿嘿道:「我還有一張神行符。」

  陳平安憋了一會兒,悶悶道:「我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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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故鄉黃花黃

  龍泉郡,小鎮謝家。

  一位手中拿著幾本書的長眉少年跑入院子,開心道:「老祖宗,今天我學跟師父學了一門新劍訣。」

  天君謝實點了點頭,放下手中書籍。

  與人言語之時,哪怕是少年這樣隔著無數輩分的晚輩,謝實還是會這般鄭重其事,絕不會左看右晃,心不在焉。

  少年如今還不知道這份氣度的意義所在,更多還是想著老祖宗的道家天君頭銜,想著此次南下返鄉的千秋大業,以及沉浸在謝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悅當中,對於這類細枝末節,畢竟年少,反而沒有太大感覺。

  謝實接過那幾本書,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

  少年輕輕坐下後,問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

  謝實輕輕拍了拍書籍,笑道:「怎麼會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會試資格都懸乎。」

  謝實雖然相貌粗樸,跟小鎮莊稼漢相差無異,可事實上卻是博覽全書,通曉三教學問,待在謝家老宅這段時日,就是在小院看書,長眉兒每天在阮家鋪子那邊打鐵、鑄劍歸來,都會捎帶幾本小鎮新開書鋪購買而來的書籍,謝實早就告訴長眉兒少年,不必拘泥於道家典籍,什麼書都可以買。

  謝實突然站起身,長眉少年自然而然跟著起身,一大一小就這麼站了約莫半炷香功夫。

  少年才驚駭發現自己娘親,言笑晏晏地領著一位「年輕道士」來到院子。

  等到婦人離開後,謝實正要說話,就被登門拜訪的蓮花冠道人伸手示意坐下。

  陸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緩緩扇動清風,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與謝實吩咐道:「等到寶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蘆洲的之後一甲子,賀小涼那邊你多看著點,也不用如何幫她,只需保證她別死了就行。等她站穩腳跟,開宗立派,那個時候你倒是可以錦上添花,人也好,錢也罷,法寶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們兩個也算結下一樁善緣。」

  謝實再次起身,拱手行禮道:「謹遵掌教法旨!」

  「你這古板脾氣,真是不討喜啊。」

  陸沉調侃一句,轉頭對少年笑眯眯道:「長眉兒給你一樣臨別贈禮。」

  長眉少年戰戰兢兢,既有雀躍也有敬畏,趕緊望向老祖謝實。

  謝實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收下賞賜便是。

  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實都不太敢隨便施捨福緣給誰。

  但是掌教陸沉,送人東西當然是好是壞,早有定數,絕無差池。

  當著謝實的面,送給長眉少年的東西,還能是壞事?

  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

  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氣。

  陸沉手腕翻轉,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瓏剔透的七彩寶塔,光彩流轉,妙不可言。

  若是細看,可以發現不過半尺高度的小小寶塔,光是各處懸掛的匾額,就多達三十六塊。

  謝實剛剛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對少年沉聲道:「還不跪下謝恩!」

  這次陸沉倒是沒有勉强,由著懷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陸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溫和的性子,不用擔心你仗勢欺人,這座小塔,能夠鎮壓世間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陰物,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記一點,肉眼可見的邪祟陰物鬼魅,不見得是最壞的,人心微瀾處,更有可能心魔橫生。」

  少年面紅耳赤,朗聲道:「晚輩一定銘記在心!」

  陸沉還是那副憊懶姿態,笑道:「以後你跟阮邛練劍大成,既然是劍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時候多多觀察人心,之所以送給你這座寶塔,為的就是讓你不用太顧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個說法,叫做自了漢,挺有意思。對了,謝實,記得幫這孩子找一件好點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長是好事,可當長輩的,太過吝嗇摳門,也不好。」

  謝實又要起身領命。

  陸沉氣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還沒完沒了了!」

  謝實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陸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沒有笑意,鄭重其事道:「以後記得保護好李希聖,如果出了問題,貧道就算壞了兩邊的規矩,也要從白玉京返回這座浩然天下,唯你謝實是問!」

  已經吃過掛落的謝實,當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陸沉一拍額頭,「有你這麼些不開竅的徒子徒孫,難怪貧道這一脈道統香火不旺啊。」

  陸沉抬起頭,抬起手臂,屈指輕彈那頂蓮花冠,面帶笑意,輕聲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話,麻煩你開門送客啦!」

  謝實臉色微變,趕緊順著掌教老爺的視線,抬頭望去。

  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盡目力,仍是只能透過重重雲海,最終在一處天幕穹頂,看到些許波瀾漣漪。

  陸沉一閃而逝。

  瞬間那處天幕穹頂開啓的「小門」,就隨之關上。

  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陸沉,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浩然天下,重返青冥天下。

  陸沉離開浩然天下,幾乎沒有半點動靜,但是這位頭戴蓮花冠的掌教老爺在青冥天下那邊,鬧出的動靜,那是真大。

  同樣是天幕穹頂,只不過換成了道教坐鎮天下的青冥天下,破開一個大如山岳的金色雲海洞窟,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轟然砸下,筆直落在了一座高達萬丈的高樓之巔。

  一位手持竹杖、背負書箱的年邁文士,行走於青冥天下的綿延山脈之中,身邊跟著一位剛收的少年書童,這位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額頭,仰頭望去,笑了笑,「看來給齊靜春氣得不輕啊。」

  少年好奇問道:「先生,齊靜春是誰呀?」

  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鄉那邊的一位讀書人,年紀不大,學問很高。」

  少年接下來的問題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

  清瘦老人想了想,之後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鄉不是有句諺語嘛,大水漫不過鴨子背。」

  少年嘀咕道:「看來不太高。」

  老人爽朗笑道:「讀書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學問求高求遠,一身所學所得,還得能夠帶著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讀書人除了要讓自己有安心之地,也要讓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則一個人的學問再高,文章寫得再漂亮,於己有益,卻於事無補啊。」

  少年無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說得倒是挺高。」

  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腦袋一個板栗,然後自顧自嘆息起來。

  少年百無聊賴,反正無所事事,就乾脆也跟著老先生嘆息起來。

  老人是想著自己故鄉如今的時節,應該是大地處處黃花了。

  ————

  謝實在掌教陸沉離開這座天下後,不得不承認,雖然十分失落,但是整個人的心境,明顯輕鬆了許多。

  之前有陸沉身在小鎮,謝實其實很忐忑,唯恐哪裡做得不對,一不小心就會被那位掌教老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謝實輕輕呼出一口氣,氣勢渾然一變,站在院子裡,遙望西邊大山裡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邊就會出現一艘冠絕北俱蘆洲的巨大渡船,上邊會有數位名動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鯤船在寶瓶洲中部被人擊毀,除了打醮山的數位祖師傾巢出動,還有幾大勢力一起南下,名義上是聯手調查此地沉船事件,至於真相如何,除了勢力最小的打醮山,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謝實知道,大驪國師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兩位大佬也心知肚明。

  劍甕先生是最關鍵的那枚棋子,是死士。

  哪怕是北俱蘆洲,也只有極少數,清楚這名散修的那頂貂帽,其實正是法寶「劍甕」,在幫人溫養飛劍的同時,也孕育出無數縷劍氣,數百年積攢下來,劍甕裡邊的劍氣,早已攢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劍甕先生的傾力一擊,以徹底毀掉法器「劍甕」作為代價,幾乎等於是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全力一擊。

  足夠擊沉那艘打醮山鯤船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謝實順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讓這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親自去往觀湖書院以北地帶,坐鎮其中,徹底掐斷寶瓶洲南北雙方的聯繫,不讓大驪吞並整個寶瓶洲北方的「大勢」,出現任何意外。

  謝實拍了拍少年肩頭,「陪我去一個地方。」

  長眉少年跟隨自家老祖宗走到了楊家鋪子,走出來的時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謂的「咫尺物」,以及那個楊老頭的一個承諾。

  付出的,同樣是天君謝實一個承諾。

  回到家中小院,謝實便跟少年說了關於鯤船失事的大致脈絡。

  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問道:「老祖宗,既然咱們寶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蘆洲這麼一個大洲的道主,還需要擔心什麼嗎?」

  謝實搖頭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簡單了,以後注定會有無數人叫囂著『這是俱蘆洲欺負我寶瓶洲無人嗎?!』這些人物當中,大半只會搖旗吶喊,隔岸觀火,小半會蠢蠢欲動,小半人數之中,又會有一撥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初衷,從四面八方趕過去,這撥人中會隱藏著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個類似風雪廟魏晉的人物,而且這類人,到最後會越來越多。不過你暫時只需要拭目以待,總之這件事,無論以後發展到何種態勢,你在成為上五境練氣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隨阮邛修行劍道。」

  長眉少年心事重重,謝實啞然失笑,「就算發生最壞的結果,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出現的,你操心什麼?」

  少年悶悶不樂,轉身走向院門,「老祖宗,我去練習劍術了。」

  謝實獨自坐在石桌旁,閉目養神,默默計算推演寶瓶洲的大勢走向。

  在謝實和少年前腳走出楊家鋪子沒多久,曹曦後腳就找到了藥鋪子,店裡邊的夥計都沒當回事,如今小鎮繁華,有錢人見多了,不差這個胖子。

  曹曦笑著詢問楊老前輩可是住在後院,一位年輕夥計正在藥櫃那邊稱量藥材,瞥了眼身材臃腫的富家翁,朝懸掛竹簾子的大堂後門,揚了揚下巴,懶得多說什麼。曹曦道了聲謝,往那邊緩緩行去,掀起簾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條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氣派一些。

  後院正房對面的廊道裡頭,放著條長凳,彷彿專門為曹曦這種訪客準備。

  對面正房外,楊老頭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煙,青竹煙桿早已摩挲得泛黃古舊,透過煙霧,老人看著那位從南婆娑洲跨海而來的劍仙,雙方當然認識,曹曦離開小鎮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只是曹曦對這個躲在藥鋪後邊,年復一年坐井觀天的楊老頭,記憶極為淡薄,不過相信楊老頭對他曹曦絕不陌生,說不定當年成功走出驪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後安排。

  曹曦來此當然不是為了報恩,他從來不是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人,就算楊老頭找上門,曹曦都未必願意搭理,楊老頭在驪珠洞天或者說龍泉郡,誰都要賣幾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這次的一錘子買賣,就要返回婆娑洲,厚著臉皮跟潁陰陳氏老祖討要報酬,楊老頭的身份再神秘,未來在東寶瓶洲再牛氣,管他曹曦屁事。

  至於那支留在大驪王朝的上柱國曹氏,將來是福是禍,看他們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離開之前,象徵性幫襯一二,至於大驪宋氏皇帝領不領情,無所謂。曹曦膝下子孫無數,更何況修道修道,從來不是為了修什麼子孫滿堂,雞犬升天,只是額外的彩頭罷了。

  曹曦第一個問題是:「楊老前輩,在數千年的漫長歲月裡,這座天下洞天之中,占地面積最小的驪珠洞天,從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誰的成就最高?」

  楊老頭反問道:「你算哪根蔥?」

  曹曦揚起手腕,露出一截白晰肥膩的手腕,上邊繫著一根碧綠繩子,笑哈哈道:「這裡還真有『一根蔥』。」

  楊老頭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換了一副嘴臉,搓手諂媚道:「楊老前輩,晚輩聽說你神通廣大,不知你可知曉我那娘親的魂魄去處?是消散於墳塋旁的天地間,還是投胎轉世?還是……給老前輩你悄悄收攏了起來?以便待價而沽?!」

  楊老頭不理會那位陸地劍仙後邊言語的暗藏殺機,直截了當道:「你曹曦是想出價買走?只要你給得起價格,別說你娘,就是你爹的,都沒問題。」

  曹曦放聲大笑,一隻手指向那邊吞雲吐霧的老人,淩空點了幾下,「楊老前輩真是爽快人,好好好!這趟總算沒白來!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輩的一條命,值多少錢?」

  楊老頭語氣平淡道:「要做買賣,歡迎。登了門見了人,不願意掏錢,趁早滾蛋。」

  曹曦聞言後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起來,雙手都是如此,姿勢顯得極為滑稽。

  殺機畢露。

  楊老頭根本就無動於衷。

  曹曦驀然哈哈大笑起來,「買賣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歡跟人做買賣了,只是希望老前輩的價格千萬別太高,那我是不會買的。我什麼人,楊老前輩可能不太清楚,為了修行,親兒子親孫子,都能賣了換錢。只不過如今闊綽了,發達了,衣錦還鄉,睹物思人,才有了一點點戀舊的念頭。」

  楊老頭緩緩道:「有個丫頭,叫李柳,跟隨她爹娘一起去了北邊的俱蘆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願意公平買賣,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證沒有紕漏,到時候全鬚全尾兒交給你。當然,你要反悔,强取豪奪也可以,現在就可以轉身走,那麼以後發生什麼,後果自負。」

  曹曦苦著臉道:「全鬚全尾兒……楊老前輩你說話也太不中聽了。好吧,你可以開價了。」

  楊老頭用煙桿指了指曹曦的手腕。

  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兒?要老子將這把本命飛劍送給那李柳?!楊老頭,你失心瘋了吧?」

  楊老頭斜眼瞥去,繼續道:「你煉化這條大江之前的那把飛劍,一直留著吧,可以拿出來贈送給李柳,記得連你的劍訣一並傳授給她。」

  曹曦臉色陰晴不定。

  楊老頭冷笑道:「別覺得吃虧,你這輩子就沒收到過好的徒弟,我等於無償幫你找到一個,說不定將來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時候,就都會是這麼一種說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師父』。」

  曹曦有了點興致,搓手嘖嘖道:「那閨女這麼厲害?」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他,那麼交出那把飛劍的時候,相信你會很心甘情願。」

  「這樁生意,老子做了!要賭就賭一樁大的,這才符合我曹大劍仙的身份!」

  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聲調,「除此之外?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買賣可做?」

  楊老頭語氣淡漠,「你爹的魂魄。」

  曹曦愕然,隨即翻白眼道:「免談免談,送我都不要。」

  楊老頭開始吞雲吐霧,「不要拉倒。那就換一個。你去找到真武山馬苦玄,當他的護道人,最近二十年裡,不用時時刻刻盯著,你曹曦只要湊夠十年時間就夠了。」

  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位有望躋身十二境的劍仙,給一個孩子當護道人?!我曹曦是不太在乎顔面,在那婆娑洲確實是以厚顔無恥著稱於世,可這點面子還是要的啊!」

  楊老頭沉聲道:「讓曹峻投軍大驪,在沙場上砥礪破碎劍心,我可以讓人暗中護著他二十年,直到劍心修補完整。」

  曹曦神色凝重起來。

  楊老頭嗤笑道:「少在這裡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曹曦的那點面子,跟家族多出一位陸地劍仙,哪個更值錢?」

  曹曦一臉為難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讓他成為了陸地劍仙,豈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氣了,一門兩劍仙嘛,擱在哪兒都可以挺直腰桿做人,哦不對,應該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後算帳……」

  楊老頭根本不接這一茬,直接說道:「曹峻成為陸地劍仙之後,必須答應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會要他去死,對那個時候的曹峻而言,不會太難。」

  曹曦有些狐疑,問道:「楊老前輩,你為什麼不直接找曹峻?這期間該不會有什麼算計吧?咱們哥倆怎麼也算半個同鄉吧,老鄉見老鄉的,不說兩眼淚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鄉啊,是不是?」

  楊老頭直截了當道:「曹峻現在沒資格跟我談買賣,你曹曦有。」

  曹曦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後離開楊家鋪子的時候,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藥鋪,自言自語道:「這些事情,該不會也被陳淳安那個老傢伙算到了吧?」

  ————

  泥瓶巷。

  深夜時分,一位滿身富貴氣的錦衣少年,坐在院子裡發著呆。

  那位陰陽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長鏡捶殺之前,曾經私底下找到過他,有過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

  老人甚至坦言了自己對大驪現任皇帝的那樁天大陰謀,讓皇帝陛下擅自修行,違反儒家聖人訂立的規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躋身中五境不說,甚至一路勢如破竹,達到了第十境。

  皇帝是為了親眼看到大驪王朝吞並一洲,而陰陽家大修士,是為了將大驪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親,製成一隻牽線木偶,因為大驪皇帝正式閉關衝刺上五境門檻的時候,就是徹底失去靈智淪為傀儡的時刻。

  阿良的到來,打斷了大驪皇帝的長生橋,讓他在長生橋斷裂破碎之際,極有可能看到蛛絲馬跡,那些原本隱藏在橋身之中的種種機關和伏筆,極有可能已經泄露,雖然大驪皇帝當時在白玉樓外的廣場上,掩飾得極好,可是皇帝到底沒有想到,他在宋集薪身上也動了手腳。

  但是不管如何,阿良的那一拳,徹底打亂了他這一脈陰陽家,長達數十年處心積慮的深遠布局。

  只不過這一切遠遠沒有結束。

  此時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語,心情沉重至極。

  婢女稚圭披衣而出,問道:「公子,有心事?」

  宋集薪轉頭笑道:「就是睡不著而已。」

  稚圭哦了一聲,搬了根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邊。

  宋集薪突然提議道:「月明星稀,風光大好,不然咱們倆隨便走走?」

  稚圭懶洋洋道:「好啊。都聽公子的。」

  仍是主僕的二人,一起走過了小鎮的街街巷巷,在齊先生教書的老舊學塾,後院下棋的石桌,宋集薪伸手抹過冰涼的桌面,次次坐在北邊,趙繇坐在南邊,當時不知道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是原來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趙繇過得如何了。」

  到了這邊,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後,兩人繼續散步,走得漫無目的,隨心所欲。

  鐵鎖井,鐵煉已經被一位外鄉男子取走,這就是仙家機緣。

  杏花巷的那只黑貓,好像跟著悶葫蘆似的傻子馬苦玄,一起離開了小鎮。

  拆掉廊橋、恢復原貌的石拱橋,橋底下的老劍條不見了蹤跡。

  聽說聖人阮邛好像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開宗立派,到時候注定是一場盛事,大驪禮部衙門將此事當做今年春末的頭等大事,精心操辦。

  騎龍巷相鄰的壓歲鋪子,草頭鋪子,都姓了陳,這可是稀罕事,小鎮姓陳的傢伙,幾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僕役婢女。

  神仙墳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兩廟,已經竣工,分別祭祀袁曹兩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驪中興雙璧,如今也算葉落歸根。

  一幅幅楹聯出自大家手筆。就連遠在南澗國的文壇名宿,都寄來了親筆手書的對聯,鐵畫銀鈎,風骨錚錚。

  宋集薪在祭祀聖人的廟外,扯了扯嘴角,「哈,風骨錚錚。」

  最後這位出身大驪宋氏的天潢貴胄,轉頭望向遙遠的西邊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

  那邊有一座香火極差的山神廟。

  遙望落魄山的少年,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

  除去披雲山的北岳正神這座「大廟」不說,西邊大山裡頭還有尋常的山神廟,香火最旺的是最北邊的風涼山,因為靠近龍泉郡郡城,神道開闢得最為寬闊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館,以及供善男信女們半路歇腳的大小客棧,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

  山腳有一座集市,販賣各種茶酒面食和花鳥魚蟲,應有盡有,以至於小鎮這邊許多孩子,一聽說爹娘要去那邊燒香,就開心得很,不比過年差多少,因為那邊有賣香噴噴新鮮出爐的肉餅,還有捏面人的老頭兒,許多孩子新年收到了壓歲錢,就偷偷結伴而行,去那邊玩了個痛快,結果一回家,大多被爹娘狠狠拾掇了一頓。

  一個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邊擺攤子,只賣餛飩。

  蝦仁,春筍,豆干,都極具風味,最後撒下一把蔥花,加上少年自己製造的一小碟辣椒醬,那滋味,真是絕了。

  少年原來在龍尾溪陳氏新辦的學塾讀書,但是不知為什麼,哪怕不需要花錢,少年還是退了學。他將在小鎮的兩棟老宅賣了一棟,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嶄新的大宅子,離著風涼山不過十幾里路。

  餛飩攤從一大早開到黃昏,沒個準時,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會等著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攤子,推車返回。郡城如今不設夜禁,處處是塵土飛揚的熱鬧場景,若是在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夜間眺望郡城,就像一盞大燈籠擱在大地上。

  這天夜幕降臨,身材高大的少年董水井,已經開始收拾餛飩攤子,準備打道回府。

  不曾想從遠方走來一位奇怪的男子,不挎劍不背劍,而是橫劍在身後,走到攤子旁,笑問道:「店家,還賣餛飩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賣!怎麼不賣!就是得燒水,客人要稍等會兒。」

  男人笑著坐在桌旁,擦拭得乾乾淨淨,沒有半點油膩污漬,桌上擺著自製竹筒,插滿了修長的綠竹筷子,原來還是個手巧的小掌櫃。

  男人等來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餛飩,飄在紅湯上的蔥花,瞧著就很誘人,董水井問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說越辣越好,少年就遞過去滿滿一碟辣椒醬,男人拿出一雙筷子,不急著下筷子,低下頭去,閉上眼睛聞了聞香味,嘖嘖道:「這味兒,對頭!」

  男人隨口問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遠處的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以前先生說過,墨家曾經是四大顯學之一,所推崇的學問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難,很考驗學派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較容易鑽牛角尖,先生說比較……可愛。」

  說到這裡,董水井撓撓頭,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說的。」

  男人嚼著一顆餛飩,使勁點頭道:「說得真好。」

  他又問道:「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墨家遊俠當中的賒刀人?賒的賒欠,刀劍的刀。」

  董水井一臉茫然,輕輕搖頭。

  這個齊先生真沒有說過。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氣,很是愜意,然後笑道:「那你想不想當賒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復正常,笑著搖頭,「賣餛飩挺好的,能掙錢,還安穩。」

  當初他,李寶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個學塾弟子,一起把真實身份是大驪死士的車夫,騙得團團轉,雖說出謀劃策和查漏補缺的是李寶瓶和林守一,但事實上任何一個人,只要露出絲毫馬腳,就會前功盡棄,所以最終正式成為齊靜春嫡傳弟子的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就像董水井,這麼大年紀,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讓她幫著以一個天價賣出小鎮老宅,然後迅速去郡城那邊買下大宅子,不是一座,而是一整條街!

  天上掉下的大錢,有它的花錢法子,錢能生錢。

  養家糊口的小錢,也該有它的掙錢法子,不花錢就等於是在掙錢了。兩者並不衝突。

  「不用著急回答我。」

  男人擺擺手,微笑道:「至於為何選擇你,董水井,我已經觀察你挺長時間了,方方面面,都談不上最好,但是都沒有什麼問題。這就足夠了。」

  董水井無奈道:「你是?」

  男人沒有藏掖,開門見山道:「我叫許弱,墨家子弟,來自中土神洲,我當然不是賒刀人。但是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死前要我答應他,幫他選一個合適的弟子繼承衣鉢,他是墨家上一代賒刀人的祖師爺,是一個很厲害的傢伙。曾經跟阿良喝過很多次酒,酒錢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遊歷的時候,簽下一屁股債,還是他幫著還清的。」

  「阿良又是誰?」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對頭的兒子。」

  「啥?!」

  董水井蒙了,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來,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會兒!」

  男人微笑道:「這碗餛飩的錢先欠著,說不定以後你答應做賒刀人……」

  董水井堅持道:「這哪裡行,只要是做買賣,就要親兄弟明算帳。」

  男人點了點頭,掏出幾顆銅錢,「哈哈,真像是賒刀人的風格。」

  夕陽西下,許弱揚長而去。

  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墨家遊俠兒遠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

  之所以壯著膽子要那幾顆銅錢,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是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楞頭青,而是一種充滿市井氣息的試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動不動發著呆,沒有什麼天上掉餡餅的狂喜情緒,反而有些茫然。

  少年其實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的野心其實不大,就想著以後掙了錢,衣食無憂,在住人的那座宅子裡,有一口能夠汲水的水井,旁邊種著一棵柳樹,每年春天都會吐出嫩芽,風一吹,柳條兒就會晃悠起來,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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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

  荒郊野嶺,月黑風高夜,適合殺人越貨,也適合斬妖除魔,看只看是那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了。

  梳水國的破敗古寺外,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傳來,最終傳來陣陣敲門聲響,大髯漢子看了眼陳平安,瞥了眼張山峰,調侃道:「你們倆誰去迎客?我去開門的話,怕嚇著了雌妖精,到時候人家二話不說掉頭就跑,咋辦?」

  道士張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陳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誠被聽妖鈴驚醒,迷迷糊糊,一聽雌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小說裡的狐仙艶鬼,膽氣橫生,趕緊從地鋪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書上的古靈精怪們,最喜好文弱書生這一口,你們仨個個拿刀背劍的,還是我最合適,不過事先說好,碰上了好妖精,咱們有話好好說,若是人家願意與我春宵一刻,你們別攔著,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壞鬼魅,你們可得救我!」

  柳赤誠屁顛屁顛跑去打開大門,呼啦一下狂風大作,吹拂得窮酸書生睜不開眼,然後只覺得香風飄過,身邊響起兩個銀鈴般的嬌媚嗓音,還有一條綢緞袖巾掠過他的臉龐,絲滑細膩,讓柳赤誠有些陶醉,趕忙關上門,等到山風停歇,轉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位姿容美艶的女子,其中兩位嬌笑著奔向大髯漢子三人的火堆,體態豐腴,僅是背影,就晃蕩得柳赤誠心神搖曳,還有一位年紀稍小的妙齡少女,身穿淡粉長裙,腳踩綉花鞋,怯生生站在柳赤誠身前不遠處,手指使勁拈著衣裙,比起她那兩位性情豪放的美人姐姐,落在柳赤誠眼中,小家碧玉,尤為動人。

  大髯漢子正盤腿坐著喝酒,兩位衣著「大氣」的女子,胸脯那邊,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旖旎風光,臉皮子薄的年輕道士瞧著有些臉紅,陳平安正在撥弄篝火,往火堆裡添加枯枝,枯枝燒裂,不斷發出劈裡啪啦的清脆聲響。

  這兩位「胸有溝壑」的美人,秋波流轉,很快選定了順眼的心儀對象,一位坐在年輕道士身邊,一位落在陳平安身旁,大髯漢子本來都已經伸開雙臂,結果動作僵在那邊,楞了楞,只得自顧自喝酒掩飾窘態。

  坐在張山峰身邊的妖嬈女子,一手扶住領口位置,看似是出於矜持,為了遮掩春光,實則微微用力往下按去,東邊日出西邊雨,愈發顯得衣襟緊綳,鼓囊囊的,呼之欲出。她用肩頭蹭了蹭年輕道士,嬌滴滴問道:「呦,小道長,還背著把木劍哩,是不是傳說中的桃木劍?不然拔劍出鞘,給姐姐瞅瞅是長是短?」

  道士張山峰耳根子紅透,不敢搭話。

  依偎在陳平安身邊的女子,生了張瓜子臉,眉眼帶春,伸出纖細如春蔥的一雙手,嗓音軟糯道:「這位公子,奴家與姐妹們這次趕夜路,山嶺夜間好大的山風,吹得奴家小手兒都冰涼冰涼,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陳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來。」

  那位粉裙綉花鞋的妙齡少女,沒有湊熱鬧,獨自蹲在篝火這邊,低著頭伸出手去,柳赤誠在她身邊坐下,主動套近乎笑問道:「小姑娘,你們可是梳水國人氏?」

  少女輕輕點頭,抬起頭,睫毛顫顫,欲言又止。

  大髯漢子斜眼少女的綉花鞋邊沿,然後望向那兩位媚態女子,笑道:「除了這位小姑娘腳上沾了些泥土,為何兩位姐姐走了這麼遠的山路,還是纖塵不染?該不會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咱們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時候只求兩位姐姐,給兄弟們一個痛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嘿嘿,不知姐姐們意下如何?」

  柳赤誠笑呵呵道:「這兩位姐姐生得如此國色天香,怎麼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萬步說,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們今夜對花對酒,雖是陰陽殊途,卻是人鬼相逢,能夠桃李春風一杯酒,那才是一樁真正的雅事,姐姐們,對不對?等會兒可千萬莫要喝著酒,一不小心露出嚇人的鬼魅本態,那可就不美了。」

  兩位嫵媚女子相視一笑,在此禍害生人百餘年,還真是頭回遇上這麼些沒心沒肺的傢伙,是藝高人的膽大,還是初出茅廬的雛兒,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厲害凶猛?她們中一個掩嘴嬌笑起來,一個乾脆就捧腹大笑,身體前傾後仰,雪白胸脯晃得對面的柳赤誠直咽口水。

  那個少女猛然抬頭,露出慘白臉色,尖叫出聲道:「你們快跑啊!她們是……」

  對面掩嘴嬌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隻長袖一撞而去,擊中少女額頭,打得少女後仰倒地,眉心處紅腫一片。

  少女身邊的柳赤誠給嚇了一大跳。

  幾乎同時,道士張山峰就雙指並攏掐劍訣,背後桃木劍瞬間掠出,在空中疾速劃出一道弧度,直接釘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劍貫穿嬌軀,撲倒在地,並無鮮血噴湧的畫面,靈光流轉的木劍,就像只是釘中了一件鼓鼓蕩蕩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軀猙獰扭曲,顯然並非修煉出人形的精怪之身,而是沒有實體依托的鬼魅之流,只見女鬼全身黑煙滾動,不斷掙扎,試圖逃離篝火附近,卻死活無法脫離傾斜立於地面的那把桃木劍約束,就像是一頭被鐵煉拴住的野獸。

  道士張山峰口誦法訣,桃木劍身上靈光絢爛,女鬼再也無法維持人形。

  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來是大髯漢子迅猛抽刀,那把長刀在火焰中一劃而過,如同仙人淬煉神兵,不斷有火光蔓延如條條火龍盤踞刀身,然後給徐遠霞一刀劈砍而下,將那名被桃木劍釘住魂魄的女鬼一刀劈爛全部黑煙,黑煙遇上那把罡氣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盡,女鬼刺破耳膜的哀嚎聲響徹古寺。

  徐遠霞轉頭望去,有些汗顔。

  陳平安正一手作扯人脖頸狀,一手出拳如疾風驟雨,捶打女鬼心口,已經給他打得黑煙稀少散落,幾近於無。

  一樣是打得那名女鬼煙消雲散,陳平安出手可謂悄無聲息,辣手摧花,不過如此。

  柳赤誠也不傻,顧不上憐香惜玉,屁滾尿流地從倒地少女身邊跑開,繞過篝火來到三人身後。

  少女掙扎著坐起身,泫然欲泣,「你們快跑吧,我們嬤嬤很快就會趕來的……」

  話音未落,聽妖鈴又開始劇震,大門被一股强勁陰風直接吹開,一縷陰寒山風當場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鮮血,整個人被吹拂得嬌小身軀掠過火堆,撲向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徐遠霞趕緊收起手中長刀,以免傷及無辜,可就在這一瞬間,少女露出狡黠笑意,雙手閃電出手,在徐遠霞和張山峰胸口各自點了數下,身形反彈些許,少女就那麼站在火堆之中,用綉花鞋輕輕撥弄著熊熊烈火,那些滾燙炭火和火焰根本無法傷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會無法動彈的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只是一腳踢飛了那把桃木劍,綉花鞋尖頭觸及桃木劍的瞬間,出現了些許焦黑。她居高臨下,望向那個唯一還有一戰之力的背匣少年,玩味笑道:「你要是願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馬。」

  大門那邊,陰風呼嘯,出現數位手持黑幡、鬼氣縈繞的男女,望向寺廟內的少女,眼神炙熱,高呼道:「嬤嬤神通蓋世,千秋萬歲!」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樣的「嬤嬤」,陰惻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後,由此可見,你們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國此處兩百年,有一手拿手菜,名為爆炒心肝,必須是用新鮮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的辛辣佐料,否則土腥膻味實在太重了,讓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過也有例外,幾年前有位路過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殺了本仙手底下好些個乖巧丫頭,那個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難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們四個外鄉人,身手都不錯,心肝滋味如何?想來應該不會太差,練家子的體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門外,極遠處卻有一個極清晰的蒼老嗓音響起,「宜祭劍。」

  少女臉色巨變。

  大門那邊,劍光四起,那些橫行一方的陰物倀鬼人頭滾滾而落,而且在那些劍光之下,孱弱如活人,被砍掉頭顱之後就絕無幸存的可能。

  很快有一位神色木訥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門檻,腰間懸掛劍鞘,身邊跟著一把出鞘長劍,青銅劍身布滿裂紋,而且沒有半點劍氣靈光流淌,但是當銹跡斑斑的長劍,安安靜靜懸停老人身側,還是擁有一種無言的震懾力。

  純粹的劍氣,充沛的劍意,淩厲的劍術。

  闖蕩江湖,往往一山還有一山高。

  少女明顯知曉此人的身份,雙手指甲長如十支銀鈎,背脊彎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厲內荏道:「宋雨燒,你一個江湖中人,難道要跟我們梳水四煞為敵?信不信我們聯手鏟平你的劍水山莊?!」

  老人眼神平靜,看著這位惡名昭彰的梳水國魔道巨擘,緩緩開口道:「你似不似個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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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

  貌似少女的魔頭臉色陰晴不定,「宋雨燒,你今日鐵了心要與本仙掰掰腕子?」

  黑衣老人從懷中掏出一本老黃曆,翻開一頁,手指抵住一處,默念道:「宜齋戒,宜求財。」

  老人收起老黃曆,握住那把青銅古劍,收入鞘中,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財消災。」

  少女很清楚眼前這位老怪胎的江湖規矩,她二話不說從袖中掏出一枚黃玉銅錢,正面篆刻有「出梅入伏」,反面則是「雷轟天頂」。這種玉錢,跟雪花錢一樣,都是山上神仙用來做買賣的貨幣,少女手心這枚玉錢,昵稱為「小暑錢」,雪花錢與之相比,價值就像市井坊間的銅錢對比銀兩,相差很大。

  她將這顆小暑錢輕輕拋給黑衣老人,非但沒有撂下狠話,反而笑顔如花道:「不打不相識,希望以後本仙去劍水山莊登門拜訪,老莊主可別拒人千里之外。」

  黑衣老人面無表情,收起小暑錢,任由少女化作一股烏青濃煙,緩緩飄掠離開寺廟。

  這位名叫宋雨燒的劍道宗師,屈指輕彈,有一縷縷清風如箭矢,分別擊中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的心口幾處竅穴,原本兩人受了女魔頭的暗算,被點穴定身,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能自行衝破禁制,但是如果老人沒有出現的話,短時間內仍是只能靠陳平安一人對敵。

  這是張山峰第一次品嘗到江湖高手的點穴手法,恢復自由後立即大口喘息,還是有些身體不適。

  徐遠霞本就是武功絕頂的純粹武夫,此次陰溝裡翻船,難免面紅耳赤,對著老人抱拳道:「謝過宋劍聖的仗義相助!」

  黑衣老人是個脾氣乖僻的,置若罔聞,徑直走到火堆旁,盤腿而坐,橫劍在膝,開始閉目養神。

  徐遠霞便放低嗓音,為張山峰和陳平安大致介紹了一番江湖事。

  在寶瓶洲中部地帶,尤其是彩衣國附近的十數國,有四位劍道宗師,名動一方,彩衣國有一位劍神,早已退出江湖,隱居山林三十餘年,被譽為劍術通神,佩劍燭陽。但是近期傳出一個驚人噩耗,老劍神竟然死於仇家報復,在周邊江湖上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人心浮動。

  然後就是眼前這位黑衣老人,身為梳水國劍水山莊的老莊主,性情古怪,比起彩衣國劍神要晚一個輩分,有劍聖美譽,佩劍鐵水,創立了劍水山莊,是梳水國第一大江湖門派,現任莊主是宋雨燒的嫡長孫,劍術造詣,同樣驚才絕艶。

  古榆國則湧現出一位大名鼎鼎的劍尊,殺力極大,武德極差,是一位居無定所的江湖散仙,並無開創門派,獨來獨往,傳聞跟古榆國皇帝關係不錯,佩劍綠珠。

  松溪國還有一位年紀最輕的後起之秀,自封青竹劍仙。

  這四位劍道宗師,群星璀璨,閃亮於彩衣國在內十數國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覷。

  黑衣老人驀然睜開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給我顯形!」

  這位被尊崇為「劍聖」頭銜的老人,長劍鏗然出鞘,隨手向寺廟神台方向劈斬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劍氣,驟然而起,本就殘敗不堪的神台徹底砰然碎裂,後邊露出一位模樣嬌俏的瘦弱少女,不管不顧,雙手捧住小腦袋,好像這樣就誰也瞧不見她了。

  當又一位古怪少女出現後,張山峰的那串聽妖鈴輕微顫動起來。

  世間精靈妖怪,以及陰物鬼魅,修煉之法,幾乎全部道統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聽妖鈴之下無處遁形,這也是聽妖鈴能夠成為僅次於白澤圖的練氣士必須之物,備受推崇,徐遠霞在躋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過一串類似鈴鐺,用以防身示警。

  徐遠霞和張山峰更多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

  想要正式練劍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的陳平安,卻被老人這出鞘一劍所驚艶,看似輕描淡寫,隨手一揮而已,但是劍氣如虹,劍氣所到之處,就像被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砸中,所向披靡。

  柳赤誠在少女魔頭出手後,就變得異常沉默,始終蹲在篝火旁,一聲不吭,伸出雙掌,低頭烤火。

  「好好一處佛門清淨地,豈容你這等小妖玷污!」

  黑衣老人臉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見青銅劍尖輕顫,瞬間就從劍尖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師的縛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開,像是一張天道浩蕩的恢恢法網,對著那只被斷定為妖物的膽怯少女當頭罩下。

  陳平安不動聲色地將這幅畫面收入眼簾,大開眼界。

  本該細緻入微的劍氣,竟然也能如此嫻熟駕馭,變化萬千?

  老人單手持劍,一切信手拈來!

  尤其是那份沉靜氣度,最讓陳平安神往。

  少女被劍氣先凝聚再渙散的大網撒落在身上,呲呲作響,這讓她疼痛得滿地打滾,這份痛徹心扉的灼燒,已經傷及這頭山野妖魅的神魂深處,想當初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尚且痛不欲生,更何談一個修煉散漫、數百年與世無爭的小妖?

  少女經此劫難,很快就穩固不住人形,大半臉龐露出狐狸的面容,手背、脖頸生出一叢叢雪白絨毛,泛起淡淡的狐騷味。

  那頭道行薄弱的雪白狐仙在地上掙扎哀嚎,「我沒有害過人,我一個人都沒有害過,我只逗弄嚇唬過一些借宿古寺的書生,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黑衣老人似乎有些心結,手握長劍,劍氣輝煌,虹光綻放,厲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漲,自然而然就會屠戮無辜,以此為樂!」

  大半身軀就變成了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還從那個嬤嬤手中救下兩位讀書人,為此我還將好些珍藏已久的東西,送給了她們,才讓她們放過了讀書人,我不會害人的,我這輩子都不會的……」

  黑衣老人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說劍下斬殺一百頭妖魅,最多只冤枉一頭!」

  年幼狐仙已經無力辯解什麼,身體抽搐,衣衫破碎,渾身浴血,一雙原本黑黝黝異常發亮的水靈眼眸,已經黯淡無光,只是在彌留之際,少女只是並未怨恨老人的凶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門,像是在等待一位窮酸秀才的登門拜訪,然後她就可以又嚇唬他們一下,一次得逞的話,就能讓她開心好幾個月。

  柳赤誠緩緩抬起頭,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轉,嘴角有些冷漠笑意,還有些閱盡人世的無奈嘆息,只覺得人生再過千年,還是這般無趣。

  就在柳赤誠正準備站起身的時候。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顛了顛背後劍匣,突然開口問道:「宋老前輩,如果這頭狐仙,剛好是那一頭被冤枉的妖魅,又該如何?」

  老人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確定之前九十九頭,之後九十九頭,都板上釘釘是禍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劍,只會更加爽利。」

  陳平安指向那頭已經完全變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麼辦?」

  老人拍了拍胸口處,直截了當道:「若是翻出老黃曆,宜下葬,老夫便會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屍體曝曬,爭取下輩子投個好胎,莫要再做山澤妖魅了,當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

  陳平安有些犯强,道:「老前輩遇妖殺妖,遇魔降魔,當然做得對,但是可以做得更對。」

  老人仔細凝視著負匣少年,突然笑出聲,「瓜娃子,你似不似個撒子呦?不過是借宿古寺,就當自個兒是救苦救難的佛子菩薩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宋老前輩,你要如何才能放過這頭狐魅?」

  黑衣老人宋雨燒站起身,沉聲道:「念在娃兒你也是個用劍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該斬殺狐仙的那一劍,用來對付你,你如果接得住,古寺此間事就算了了,這頭狐仙將來是作孽還是行善,善惡報應,以後就由你來承擔因果,若是接不住,死於老夫劍下,就怨你本事不夠强出頭,咋樣?」

  徐遠霞和張山峰也都站起身,如臨大敵。

  宋雨燒哈哈笑道:「沒關係,你們兩個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兩劍,還是一樣的規矩。」

  老人笑聲洪亮,中氣十足,震得古寺內一根根腐朽梁木隨之顫抖,灑落無數灰塵。

  「可以!」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對徐遠霞和張山峰搖搖頭,示意不用插手。

  「小心了。」

  老人不是拖泥帶水的性格,出聲提醒之後,就是一劍揮下。

  相距不過一丈,劍芒罡氣轉瞬間就劈到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張方寸縮地符,普通的黃紙材質,雙指拈住,劍氣近身的剎那之間,陳平安的身影就原地消失。

  黑衣老人嗤笑一聲。

  原來那抹劍氣劈斬在空處後,繼續前行,正好是那頭雪白狐狸蜷縮地面的方向。

  出自李希聖所贈《丹書真跡》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屬一次性消耗物品,陳平安祭出此符後,已經出現在兩丈外的空地,但是當他發現劍氣原來繼續斬向狐魅之後,來不及再掏出一張方寸符籙,只得腳尖一點,向前迅猛躍去,同時伸手向肩頭,按住槐木劍「除魔」的劍柄,對著那抹劍氣一斬當空而去。

  雖是出劍,其實歸根結底,陳平安還是拳法為本。

  走得是崔姓老人傳授鐵騎鑿陣式的剛猛路數,但是以木劍取代拳招,陳平安不過是武道三境的體魄神魂,更不是那種能夠將拳法、劍意融會貫通的武道大宗師,自然落在真正的行家眼中,這次匆忙出手就顯得頗為彆扭。

  流淌拳意的槐木劍劈砍在老人的那道劍氣之上,强行阻滯其斬殺那頭年幼狐仙。

  一時間劍光炸裂,劍氣四濺。

  陳平安手持槐木劍,雙腳落定後錯步轉身,擋在妖狐身前,對著那些分裂開來的劍氣就是一頓胡亂揮舞,出劍架勢,完全就是某人調侃過的好一通王八拳。

  道士張山峰鬆了口氣後,不忍直視。

  大髯漢子伸手捂住額頭,無奈道:「本以為這傢伙拳法相當不俗,背了這麼久的劍匣,肯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少俠劍客……」

  身前劍氣盡碎,陳平安打完收工,趕緊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劍,雖是輕巧木劍,竟然極為堅韌,對上那位梳水國劍道宗師的磅礡劍氣,劍身上下,沒有一處缺口瑕疵,陳平安心中大定。

  黑衣老人灑然一笑,自嘲道:「不曾想世間還有人,用一頓王八拳擋下老夫的一劍。行吧,老夫言出必行,小娃兒接住就是接住了,老夫便不再為難地上那頭狐魅,你們一人一妖,好自為之,需知報應不爽,希望你們好好珍惜這樁暫時不知善惡的緣分。」

  老人收劍入鞘,一直盤腿而坐的他這才站起身,轉身離去,走出寺廟大門後,抬頭望向陰沉夜幕,喃喃道:「斬不盡的妖魔鬼怪,殺不完的魑魅魍魎,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這位昔年創建了劍水山莊的開山鼻祖,突然轉頭笑道:「你們四人,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去往老夫的莊子上,近期劍莊正在選舉梳水國的武林盟主,好歹算是一件江湖盛事,你們如果到了劍莊,老夫多半未必在場,可以直接找到年紀最大的楚管事,就說是我在江湖上新遇到的朋友,薄酒幾杯還是有的。」

  老人最後望向陳平安,「今夜你這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對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從少年到中年,其實一直如你這般,只多不少。但是……罷了,老傢伙的喪氣話,便不說給少年郎聽了,總之,希望你能夠堅持下去。」

  遲暮老人拍了拍腰間長劍,在夜幕中默然遠去。

  陳平安怔怔出神,回過神後,轉過頭去,瞪大眼睛,年幼狐仙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大髯漢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臉龐,打趣道:「陳平安啊陳平安,英雄救美,事後能否讓美人以身相許,還得看這個啊!」

  陳平安將槐木劍收入魏檗打造而成的木匣,一路小跑向火堆,伸手湊近篝火,有意無意瞥了眼坐在對面打哈欠的柳赤誠,後者嬉皮笑臉道:「瞅啥瞅,這會兒總算開始羨慕我的英俊瀟灑啦?唉,其實我也羨慕你陳平安的,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武功,早就在江湖上成為萬千女俠仙子的夢中情郎了!」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摘下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喝過酒後,陳平安握住酒葫蘆,心情激蕩,絕不是表面上那麼雲淡風輕。

  之所以沒有請動兩位小祖宗飛出養劍葫,去攔阻劍莊宋雨燒的那道劍氣,反而要以身涉險,並非是陳平安意氣用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站起身,去往空地,別好酒葫蘆後,閉上眼睛,仔細回味梳水國老劍聖的三次出劍,一次劈中神台,讓狐仙被迫現身,一次手腕輕抖,劍氣成網,最後一次當然就是那直撲陳平安的當頭一劍。

  陳平安依然沒有睜眼,卻緩緩抽出槐木劍,學那老人橫劍在胸前,如劍在鞘,將出未出。

  不知為何,陳平安想來思去,總覺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蘆畫瓢,哪怕千次萬次,都學不像,別說神似,恐怕形似都難。

  這跟他當年看著寧姑娘走六步拳樁,大不一樣。

  原來出劍,到底跟練拳是不一樣的。

  陳平安嘆息一聲,只得再次收起那把追隨自己兩次遊歷江湖的槐木劍。

  有人笑言,「陳平安,你的木劍,太輕了,所以味道怎麼都不會對的,舉重若輕,是劍道高處的境界,你一個初學者,又不是什麼練劍的天縱奇才,當然會覺得哪裡都不對勁。不談登頂,只說入門,那麼練拳一事,有個稍有名氣的師父帶路就行了,可是習劍,還是需要一位明師領路才行,你其實應該跟那個宋雨燒誠心詢問劍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經走出自己的劍道,這很不容易。」

  陳平安轉頭望去。

  這番真知灼見,不是大髯漢子說出口的,甚至不是能夠駕馭桃木劍飛掠的張山峰,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邊的書生柳赤誠,說這一席話的時候,柳赤誠站在添加了許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火光映射,整個人的修長身影隨著火光緩緩晃蕩。

  張山峰正在跟徐遠霞請教江湖點穴的門道,一問一答,十分專注,便沒怎麼在意柳赤誠的言語。

  又或者說,兩人根本就沒有聽到柳赤誠的言語。

  因為從頭到尾,柳赤誠都未開口說話,陳平安就真真切切聽到了柳赤誠的嗓音。

  陳平安問了一個奇怪問題,「是你?在胭脂郡城,我聽劉太守私底下說,你其實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因為在城外顯露過一手神通。」

  柳赤誠擺擺手,緩緩繞過火堆,來到陳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們倆就別勾心鬥角啦,你已經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後所負之劍,大有來歷,否則它方才就不會壓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氣息後,自發顫鳴起來,你雖然很快就强行壓下它的動靜,可我又不眼瞎耳背,所以現在你我心知肚明,陳平安,你能否告訴我,這把劍,是何方神聖鑄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懸山,交到誰手上?」

  陳平安神色凝重,問道:「你要搶劍?」

  「柳赤誠」笑眯起眼,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笑話,雙手負後,搖頭笑道:「劍是好劍,可我還真沒興趣,我知道你不信這種話,沒關係,我比你强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對了,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陳平安點頭道:「詩文中看到過。」

  柳赤誠一揮袖子,煙水朦朧,雲遮霧繞,落在篝火那邊,往這處看來則是沒有半點異樣,「柳赤誠」正在和陳平安相談甚歡,事實上這位白水國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樹臨風,此時此景,詭譎至極。

  柳赤誠繼續道:「『彩雲易散』,是說白帝城的彩雲間,雲霞聚散如飛煙,風景壯麗。」

  「『琉璃脆』,是說曾經有位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統的大妖,就像今夜這般的衝突,一樣是為了一頭看似無足輕重的小妖魅,跟大師兄起了爭執,他為天下大勢,我為小小的情理,師兄弟就此決裂,如今回頭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兩個孩子鬧脾氣差不多,反正我一氣之下,砸爛了白帝城彩雲間的一整棟琉璃閣樓,最後只留下幾隻琉璃小酒盞而已,從此脫離白帝城,雲遊四方,沒了師門庇護,最後被正道領袖的衛道士,追殺阻截千萬里,最終打入大牢,鎮壓了千年之久。我那位大師兄,從頭到尾,只是袖手旁觀。」

  陳平安皺眉問道:「你與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

  柳赤誠微微一笑,雙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兩隻大袖,雙手疊放在腹部,氣勢森嚴,「因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頭,覺得你陳平安挺不錯的,我可以傳授你世間最上乘的劍法,我雖是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出身,但是跟我師兄身為魔教領袖,卻比神仙還神仙相似,便是許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樣願意對我師兄頂禮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劍法,亦是足以幫你登頂大道的正宗劍法,機緣一到,有望直達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這個宗字,可不是能夠亂用的字眼。宋雨燒之流,雖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劍道真意,可這麼一位資質有限的純粹武夫,他的武學高度,撐死了就是幫你躋身類似一位中五境劍修的位置,陳平安,你意下如何?可願意以弟子身份,隨我修習大道?」

  陳平安反問道:「當魔頭?」

  柳赤誠微笑道:大道崎嶇難行,唯有堅忍不拔之輩,能夠走到最後,甚至有望比那些才華橫溢的天之驕子,走的更遠更高。你陳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經幫你收取了一位大師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後一位弟子,最多百年光陰,我們師徒三人,必然會揚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裡占據一席之地。」

  柳赤誠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師兄當初所在師門,很有意思,大師兄是人,修行魔道術法,我是妖,修習人族神通,我們那位師父訂立下來的宗旨,正是有教無類四個字,這一點與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無敵,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還有數大道統,一個個勢力大到驚人,盤根交錯,便是宗字頭的正道仙家,一樣要避其鋒芒,所以說,只要你拳頭夠硬,境界夠高,什麼魔道正道,都是無稽之談,根本無所謂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認不認你當師父,我得問過才行。」

  額頭早已滲出汗水,但是這一刻的負匣少年,神色自若,並無半點畏懼。

  「哦?」

  柳赤誠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錯的師承,沒關係,說來聽聽,最終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不丟人。我也不勉强你,更不會拿話唬你,只要你的師承高於我,我絕不强求這樁師徒情分。」

  文聖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離開寶瓶洲,陳平安上哪裡去找?

  齊先生又逝世了,彷彿也沒辦法。

  但是陳平安絕不願意跟隨此人修行什麼通天大道。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賭一次。

  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實在不行,大不了拼命一次,還是不行的話,就像阿良說的,天大地大,活著最大,認了「柳赤誠」當師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劍送到倒懸山,親手交給寧姑娘再說其他!

  沒有人知道,陳平安第一次護送李寶瓶他們遠遊大隋,以及之後跟隨少年崔瀺返回黃庭國,為何陳平安次次在高山之巔,大水之畔,都必定會練習立樁劍爐,而且哪怕練習完畢,也會長久站在原地。

  哪怕是這一次獨自闖蕩江湖,就像上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劉高馨遠行,陳平安還是會獨自坐在屋脊高處,在今年最後的春風裡,喝著酒,喃喃自語。

  而那些所有人都不會深思的時分,卻會有春風縈袖。

  陳平安在內心深處,知道那個人肯定去世了,但是那個人也曾說過。

  遇事不決,可問春風。

  然後,柳赤誠忍俊不禁,開心笑起來,因為覺得好玩。

  原來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樣學樣,學著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

  但是柳赤誠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少年高高提起的雙手之間,有縷縷春風歡快縈繞雙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龍在雲海游曳。

  陳平安輕聲問道:「齊先生?」

  柳赤誠心頭巨震,這一刻,簡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場大戰,對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劍、一手托法印的張天師!

  一個溫暖醇厚的嗓音在陳平安身旁響起,「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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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7 03:16:00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春風送君千萬里

  柳赤誠一襲粉色道袍在微風中,緩緩飄拂搖蕩,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有些拘謹。

  這不合理。

  因為陳平安身邊由一縷縷春風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虛無縹緲,面帶微笑。

  柳赤誠觀其氣象,不過是一盞幾近枯涸的油燈而已,但是氣象之外,又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換成任何一位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恐怕就要琢磨不透其中關節,但是暫時依附於柳赤誠之身的他,在修為巔峰之際,是貨真價實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統之前,他在那座黃河小洞天江水傾瀉之下、絢爛彩雲之間的白帝城,恰好見過太多屹立於群山之巔的能人異士,反而一下子就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

  越是看不出深淺虛實,柳赤誠越是不敢輕視。

  齊靜春先眼神示意陳平安只管放心,與少年並肩而立,對柳赤誠笑著自我介紹道:「齊靜春,文聖門下弟子,曾是山崖書院山長。」

  「柳赤誠」有些茫然。

  眼前這傢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溫文爾雅的模樣,只是文聖?齊靜春?山崖書院?什麼亂七八糟的,難道是自己被龍虎山張天師壓勝的這一千年中,湧現出來的兩位儒家師徒聖人?只是「文聖」這個說法,可不簡單,某個人的稱呼,單以聖字作為後綴,例如禮聖,亞聖,無一不是有資格在儒家文廟裡頭竪立神像的傢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極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誠這個半吊子讀書人,根腳太淺,成天不務正業,對於一洲形勢從來不感興趣,光想著靠肚子裡那點可憐墨水去風花雪月,矇騙女子感情。當然他自己也有責任,覺得東寶瓶洲這麼一塊蠻夷之地,哪怕千年光陰積攢底蘊,上五境修士肯定還是屈指可數,自己根本無需上心。

  齊靜春隨手揮袖,柳赤誠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誠。

  如此一來,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很快就發現這邊的異樣,一下子面面相覷,那個穿粉色道袍的傢伙,是窮書生柳赤誠?為何還有這種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個上了歲數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聖。

  柳赤誠眯起眼。

  竟然瞬間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雖然只有半個玉璞境的修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統傳承下來的艱深神通,哪怕是一個實打實的玉璞境練氣士,也沒辦法如此輕而易舉破開禁制才對。

  張山峰就要起身去往陳平安那邊,卻被徐遠霞一把抓住骼膊,輕聲提醒道:「我們繼續聊我們的,那邊的事情,絕對不要摻和,咱倆最好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然後大髯漢子看到那位青衫儒士向他們望來,微笑點頭致意。

  徐遠霞連忙抱拳還禮。

  齊靜春笑問道:「前輩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閣主?」

  柳赤誠點頭玩味道:「怎麼,聽說過我的大名?是不是臭名昭彰,在中土神洲早已是爛大街的名聲了?」

  齊靜春搖頭道:「我曾經遊歷黃河大水,在河畔與白帝城城主見過一次,便聊到了前輩。」

  柳赤誠突然破口大駡道:「放你的屁!我大師兄怎麼可能出城見人?!就我大師兄的脾氣,就算是那些個文廟裡頭的神像老頭兒,慕名而往,登門拜訪,大師兄在歷史上也從未主動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頭彩雲間露個面而已,那就已經算是賣了你們儒家天大面子,你們倆還二人相見於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該有個底線!」

  齊靜春啞然失笑道:「城主還曾邀請我手談三局,只是當時我臨時有事,必須要馬上返回學宮,便先欠下了,不曾想在那之後,我就再沒有機會重返白帝城,實屬無奈。」

  柳赤誠抬起雙手,使勁揉著臉頰,一肚子火氣,他雖然與大師兄決裂,再無半點香火情,可內心深處,對於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終心懷敬意,是一種很純粹的仰慕以及崇拜,所以他在猶豫要不要果斷出手,一巴掌拍散這傢伙彌留人間的最後這點殘魂神意。

  既然眼前這位琉璃閣主不願意相信,齊靜春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對於這位重新現世的白帝城大妖,齊靜春觀感其實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殺機,是梳水國劍客對那位年幼狐仙不分青紅皂白,痛下殺手。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不缺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魔道中人,其實亦是不缺大風流之輩,齊靜春當年數次跟隨左師兄,一起遠遊天下山川,早有見識,當然不會非黑即白。

  何況白帝城千年前那樁琉璃崩碎的公案,齊靜春本就對眼前這位大妖心存肯定。

  齊靜春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對柳赤誠笑道:「陳平安向你拜師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練劍一事,如果前輩願意教,陳平安願意學,我齊靜春樂見其成。」

  柳赤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你現在什麼處境,你我心知肚明,縷春風凝聚而成的那點魂魄罷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聖人,可今時不同往日,你覺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討價還價?」

  齊靜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一看望去,就看到了柳赤誠的殺機湧現,蠢蠢欲動。

  妖族本心易搖不易定,許多抉擇,更傾向於順從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這便有了許多世間慘狀。

  浩然天下對世間大妖鎮壓、束縛極多,並非沒有緣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歡奪萬物生機,唯有人族教化,願意慷慨赴義。」這些觀點言論對於人族之外,是很難聽,事實上在禮聖坐鎮天下期間,不乏有學宮聖人提出建議,乾脆對所有躋身上五境的大妖進行圍剿,全部拘押在牢獄之中,永絕後患。只是最終禮聖沒有接納而已。

  齊靜春有些感慨。

  歸根結底,世間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個「活」字上,是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活著成為强者,無拘無束,無法無天。

  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則落在「規矩」兩個字上,在規矩之內,澤被蒼生。

  齊靜春伸出一隻手,笑道:「你如果不講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劍斬去你一半道行了。」

  陳平安背後的槐木劍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為「降妖」的長劍,如久旱逢甘霖,歡快顫鳴,一寸寸緩緩出鞘,氣沖鬥牛!

  柳赤誠的粉色道袍鼓鼓蕩蕩,眼眸裡充滿了戾氣,渾身上下充滿了磅礡妖氣,笑問道:「姓齊的,你確定有機會握住那把專門針對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爛你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將陳平安拍成肉泥?」

  齊靜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講述一個最天經地義的道理,「有我齊靜春尚且在世一時半刻,就沒有誰能欺負小師弟一點半點。」

  柳赤誠哈哈大笑道:「我還不信這個邪!」

  柳赤誠瞳孔劇縮。

  他整個人籠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

  但是在頭頂上方,先是出現了一點漏洞,就像是當初一座黃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劍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如出一轍,庇護柳赤誠的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陣,先是露出一點破綻,柳赤誠視線中,顯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點,然後是一條細微黑線,最終嘩啦一下徹底劈開金光大陣。

  劍尖直指柳赤誠眉心處,相距不過寸餘。

  柳赤誠紋絲不動。

  並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沒有一戰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來以道法駁雜、神通繁多著稱於世,僅是身上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夠讓他站著不動,力扛那一劍。

  但是那位單手持劍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長劍,不是那把阮邛鑄造的長劍,而是那把簡簡單單的槐木劍。

  於是柳赤誠選擇退一步,息事寧人。

  因為那個名叫齊靜春的傢伙,本就沒有太過咄咄逼人的意思。

  屬各自退讓一步。

  齊靜春緩緩收起木劍,放回陳平安背後的劍匣,笑道:「如果這一劍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師兄,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誠問道:「大師兄當真出城見你?還主動邀約下棋三局?」

  齊靜春點了點頭。

  事實如此,既不用引以為傲,也無需藏藏掖掖。

  何況齊靜春從來沒把這些經歷放在心上。

  這與少年崔瀺至今還沾沾自喜,曾與白帝城城主在彩雲間下棋十局,兩人心性,天壤之別。

  柳赤誠喟嘆一聲,神色恍惚。

  就好像心中有一隻琉璃盞,砰然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釋然。

  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憤懣大師兄的大道無情,但是那位眼高於頂的男人,終究是無敵的存在,是琉璃無垢的風流人物,不該為了誰而破例的。

  柳赤誠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陳平安做不了師徒,就不教他劍術了,我的道法還沒那麼廉價不堪。姓齊的,既然你本事這麼大,自己傳授便是。」

  他像是有些賭氣,徑直轉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門。

  齊靜春突然出聲道:「暫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贈。」

  柳赤誠轉過身,有些疑惑不解。

  驟然間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異彩的陣陣漣漪微漾。

  隨後柳赤誠臉上浮現出驚駭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後,輕聲問道:「好一個齊靜春,你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巔仙人,怎會淪落至此?」

  齊靜春笑著反問道:「何來淪落一說?」

  柳赤誠微微一怔,心悅誠服道:「我自愧不如。這次就算我欠陳平安一個人情。以後等到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揚名,可以讓陳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柳赤誠離開古寺之前,大袖一揮,將一頭躲藏暗處的年幼狐仙抓住,一起帶著離開了古寺。

  年幼狐仙先前換了一身嶄新衣裳,臉上塗抹了好幾兩重的胭脂,紅一塊綠一塊,滑稽可笑,大概這就是她誤以為的紅粉佳人了?

  她懷中還有一本常年貼身珍藏的最心愛秘籍,刊印粗劣,錯字連篇,名為《才子佳人》,寫了一個個男女情愛的故事,上邊順便說了些大家閨秀的賢淑禮節,比如與人說話要嗓音軟糯溫柔,初次看見英俊書生的時候,要先羞赧低頭一次,然後怯生生抬頭偷看一次,再臉紅低頭一次,裡頭的學問可大了,讓她受益匪淺,有些結局傷感的故事,她還會看一次落淚一次。

  柳赤誠强行擄走她,她本來嚇得不輕,只是當她看到古寺外邊站著一位俊美少年後,他手拎柳條,眉心有一抹紅印,她又雀躍起來,覺得老天爺待自己不薄,這就打賞了一見鍾情的如意郎君。

  柳赤誠帶著徒弟和狐魅,下山遠去,不知去往何方。

  齊靜春環顧四周,也帶著陳平安離開古寺,在門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遠處的山嶺夜景。

  齊靜春輕聲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死後,將一身魂魄氣運,絕大部分都還給了此方天地,弟子李寶瓶李槐他們這些孩子,是分別給了他們一個齊字,而在你、趙繇和宋集薪三人身邊,都以殘餘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縷春風,我現在這個身份,其實不能算是完整的齊靜春,只算是護送你們走上一段路程的護道人,宋集薪選擇的道路,與儒家正統愈行愈遠,世事如此,各有緣法,不可强求。」

  「趙繇當時被崔瀺阻攔,迫於形勢,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事先就跟趙繇說過,要他無需拘泥於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後,趙繇去往別洲途中,另有機緣,他的心境還是隨之出現了一點紕漏,以後說不得還要你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叔,幫他一次。」

  陳平安欲言又止。

  齊靜春笑道:「你是說沒答應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師弟?沒關係,你不認老秀才當先生,我還是認你做小師弟的。」

  陳平安撓撓頭,點頭道:「好!」

  齊靜春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這一路行來,累不累?」

  陳平安搖頭道:「精彩得很,除了練拳,還會逢山遇水,結識了徐大俠和張山峰這樣的新朋友,而且見到了許許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

  似乎害怕齊先生不相信,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累!」

  齊靜春嗯了一聲。

  他知道,這只是少年自己覺得不累而已,怎麼可能一路坎坷顛簸,半點不累?日復一日的枯燥練拳,單薄肩頭上挑著的,更多是別人的期許和世道的艱辛,更需要處處提防人心的險惡,所面對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

  不過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擔、卻想著莫讓別人擔心罷了。

  得知齊先生不是事事知曉後,陳平安就一股腦跟他說起了神奇的過山鯽,黃庭國客棧的那條行雲流水巷,說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溫,對齊先生的仰慕,還說了那對山水印的厲害,說了棋墩山搬到家鄉披雲山的魏檗,說了性情各異的嫁衣女鬼、枯骨艶鬼們,當然,陳平安說得最多的,還是戴斗笠的那個男人,說了那個男人在說起齊先生的時候,分明笑臉燦爛,整張臉都擠在了一起,那一刻卻好像是阿良最傷感的時候。最後笑著說了他給一個叫道老二的傢伙,一拳打回了人間,不過重逢之後,阿良還告訴自己,不用著急練劍,練拳練到了極致,就已經是在練劍了,所以他陳平安不是特別著急……

  齊靜春與滔滔不絕的少年並肩而立,笑問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總會回來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齊先生,「對吧?」

  齊靜春笑著點頭。

  陳平安又問道:「那麼齊先生呢?」

  齊靜春嘆息一聲,搖頭道:「送君千萬里,終有一別。我齊靜春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

  陳平安低下頭,默默望著腳下。

  這個消息,就像當初在楊家鋪子,雖然陳平安早有預感,可當聽到楊老頭親口說出「不值得」三個字後,傷心還是會照舊傷心,而且不是一般的傷心。

  齊靜春伸手輕輕放在少年腦袋上,「此次我這些魂魄殘餘,說是擔任你們三人的護道人,最後所有春風齊聚於此,其實何嘗不是讓你代替我齊靜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齊靜春會心一笑,「可以傷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陳平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蘆,紅著眼睛,遞給齊靜春。

  身形愈發渙散不定的齊靜春伸了個懶腰,搖頭笑道:「我那份就當餘著吧。」

  陳平安自己也沒有喝酒,別回腰間。

  是怕自己真喝成了一個酒鬼。

  齊靜春突然說道:「陳平安,我最後陪你練一次拳?」

  陳平安納悶道:「六步走樁?」

  齊靜春點點頭。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前行,悠然出拳。

  月輝素潔,青衫儒士在陳平安身側,一起跟隨少年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陳平安走完一趟拳樁後,輕輕停下腳步,不再練拳。

  他沒有轉頭望去,就那麼看著遠方,陳平安雙袖再無春風縈繞。

  他知道。

  齊先生,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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