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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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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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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 18:58:26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劍客

  魏檗又點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就不願泄露更多,字畫有留白,說話聊天是一樣的。

  一襲白衣御風淩空,在雲海山風之中飄然而行。

  魏檗離開落魄山後,放緩速度,隨手拈起一團團雲氣,捏雪球似的,不斷加大重量,最後雙手抱在一起,狠狠擠壓,最後魏檗手心多出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白球,他在空中找到小鎮龍鬚河的源頭之一,對著山中溪澗輕輕一拋,白球墜入其中,很快就有一尾青魚將其吞入腹中,然後順流向下,出山,青牛背,石拱橋,鐵匠鋪子,再從龍鬚河和鐵符江交界處的瀑布,隨著迅猛水流一起跌下。

  河水滔滔,光陰流逝,四下無人的鐵符江畔,那棵主幹橫出水面的老柳樹上,名為楊花的鐵符江水神正坐在楊柳樹上,閉目凝神,覆甲遮掩容顔的女子江神,突然睜開眼眸,伸手一招,一尾活蹦亂跳的青魚被她抓取到手中,她以一根手指到刀刃,剖開青魚腹部,然後發現了那顆靈氣充沛的白球,她拇指輕柔一抹,先將那條「寄信」的青魚腹部重新縫合,從她手心滑入江水,青魚入水之後,歡快異常,一身魚鱗似乎多出些神潤光澤。

  楊花低頭凝視著手心白球,其中夾雜有絲絲縷縷的雲根氣息,珍貴異常,對於任何江河正神,這都是大補之物,山水神靈眼中,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水精雲根等,皆由虛無縹緲的山水氣數凝聚成實質,去蕪存菁,這就像斬龍台之於神兵利器,蛇膽石之於蛟龍之屬的孽種遺種,意義非凡。

  楊花抬起頭望去,雲霧之中,隱隱約約,有一位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巔,一側耳朵垂掛著一隻金色圓環。

  她之前就在這裡,親眼見過此人與大驪守門人之一的墨家豪俠許弱,一同騎乘著那條道行平平的黑蛇,沿著江水逆行,去往大山之中。但是楊花沒有想到,這個魏檗竟然會一躍成為大驪北岳正神,品秩遠遠在她之上。

  楊花不知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現出善意,地位不穩,所以需要拉攏人心?

  楊花冷笑不已,攥緊拳頭,毫不猶豫地將手心白球捏爆,靈氣全部流淌進入她體內,髮絲飛揚,腳下的江水起浪,似乎在為主人的修為遞增而感到喜悅。

  魏檗收回遠眺鐵符江的視線,返回他的老巢披雲山。

  御風路過各座山頭,腳下偶有練氣士朗聲問好,魏檗以往都笑著會應答,今天卻沒有這個心情。

  他只是來到一道懸掛於兩座山峰之巔的鐵鎖索橋,尚未完工,寬度足夠兩輛馬車通行,山峽罡風再大,也只會微微搖晃索橋,風有多大,索橋隨之晃動的幅度大小,負責建造橋梁的墨家練氣士匠人、機關師,都會有一個硬性要求,絕不會偷工減料。鋪設橋面的青烏木,極為堅韌,下五境的劍修傾力一擊,最多在橋面刺出一個孔洞,鐵鎖更是上品精鐵鑄就。

  畢竟在山下,百年老字號店鋪,就是一塊金字招牌,而在長生漫漫的山上,五百年以上,才敢談老字號。

  當這位白衣山神行走在烏黑色橋梁上,對比鮮明,愈發讓人生出「巍巍乎高哉」的感慨。

  魏檗停下腳步,一手扶住橋欄,仰頭望去。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躋身為大驪北岳正神,最少有一半緣故,是因為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漢子。

  因為大驪發現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後,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從處境凄涼的土地爺重返棋墩山的山神。

  是那一記竹刀的功勞,魏檗自己都是事後很久才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魏檗逐漸領略到了自己這副金身的不同尋常。

  一隻碗碟,能裝得下一缸水?當然不行。哪怕他曾經是神水國的北岳正神,本就是一位能夠容納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只是後來被下棋仙人以無上神通禁錮而已,但是要想接納一個大驪北岳地界的全部香火和靈氣,魏檗剛剛離開棋墩山那會兒,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太不自量力了,不好說蚍蜉撼樹,但絕對是稚童掄錘打鐵,遲早會損傷筋骨、壞了元氣根本。

  但是如今,魏檗對於三十餘座山頭的統轄駕馭,簡直就是信手拈來。

  所以魏檗願意對陳平安給予自己最大的善意,願意帶著他行走山水,類似在少年身上貼上大驪北岳的簽文。

  一是陳平安不討人厭,二是為了報恩阿良,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間。

  第三點原因,最大。

  魏檗很怕阿良萬一真的回到這座天下,一旦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妥當,那麼棋墩山一記竹刀能夠讓自己境界千萬里攀升,恐怕披雲山下一記竹刀,就要將自己打回原形了。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可以沒那麼在意,可是如今的魏檗,做不到了。

  因為那個在大驪長春宮修行的少女。

  魏檗轉頭北望,望向遙遠的大驪北方,眯起眼眸,小聲呢喃道:「一定要過得好啊,這輩子莫要再喜歡讀書人了,讀書人最負痴心人。」

  ————

  落魄山上的竹樓外,聽說過了遠在天邊的故事,青衣小童就想著吃顆普通的蛇膽石,用來壓壓驚。

  青衣小童一邊嚼著蛇膽石,聯想到之前陳平安轉頭望向竹樓的凄凄模樣,忍不住嘖嘖道:「沒想到我們老爺還會落淚,真是性情中人啊,只是聽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就如此動容,相信老爺以後混江湖,一定會很精彩。路見不平就一聲吼啊,救了小娘子她就以身相許啊,老爺搖身一變成了浪裡小白條啊……」

  青衣小童已經將陳平安的江湖,想像的無比香艶旖旎,越想越開心,一想到陳平安這麼强而無趣的傢伙,某天被江湖女俠主動投懷送抱的場景,真是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還沉浸在先前是震撼當中,她神色複雜,內心惴惴不安,對青衣小童輕聲問道:「你說那座天下的妖族如此殘忍暴虐,為何我們在浩然天下這邊,還能夠與山上神仙相安無事?練氣士為什麼不乾脆把我們趕盡殺絕?」

  青衣小童想了想,隨口回答道:「大概是覺得咱們就是路邊的一坨狗屎,踩了嫌棄髒鞋子吧。」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她又想不出能夠說服自己的獨到見解,只好暫時將這份憂慮和不安放在心中。

  魏檗已經離去,陳平安沒有急著起身返回竹樓,獨自安靜坐在小竹椅上,初春的山風依舊凜冽,吹拂得少年鬢角髮絲肆意飛揚。

  魏檗走之前笑言,「傳言阿良在找一把劍,一把配得上他實力的劍。」

  陳平安清清楚楚記得初次見面於鐵符江邊,有人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竹刀柄,很有吹牛皮嫌疑地說了一句,「暫時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魏檗又說,「有人說他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當時與大妖一戰,所用之劍,算不得最好,只是他用慣了,一直不捨得換。粉碎之後,他自然就需要換一把,更好的劍!」

  「試想一下,若是能夠找到一把讓阿良都覺得趁手的兵器,甚至是找到某把劍,能夠幫助主人提升一個境界的戰力,一個就夠了,就只需要增長一個境界。那麼他就是十四境巔峰的戰力!作為一名劍修,到時候說不定面對那三教祖師爺,道祖佛祖,至聖先師,也可一戰!」

  「無法想像,找到了那把劍之後,那個時候的阿良,會是怎樣的阿良?」

  魏檗說完最後這句話,就走了,充滿了期待和仰慕,如小山包仰視一座巍峨大岳。

  走入過文聖老爺的那幅山水畫卷,陳平安劈出過那一劍。

  陳平安現在才知道,阿良捨棄了什麼。

  那天雨夜跟阿良一起走下山頭。

  「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

  「你要是以後沒本事在那裡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當時沒有想明白,這些被斗笠漢子雲淡風輕說出口的話語,意味著什麼。因為阿良說得無比輕巧,所以少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分量。

  少年當時根本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有多好。

  根本不知道阿良,當時到底有多强。

  如果在離別之前,被陳平安早早知道這些,那他在阿良走前,一定會先去問那位劍靈化身的神仙姐姐,問她可以不可以,換一位主人,那個男人叫阿良,是一名劍客,人很好。

  阿良不說,少年不知道。

  阿良走了,少年才知道。

  這樣的阿良。

  多傻啊。

  他憑什麼駡自己是爛好人?

  陳平安怔怔出神很長時間,才站起身,走向竹樓,青衣小童小聲問道:「老爺,你沒事吧?被魏檗說的故事給嚇到啦?真不用怕那些,什麼倒懸山劍氣長城,什麼阿良啊大妖劍仙啊,跟咱們離著一百一千個十萬八千里呢,天塌下都不怕,儒家聖人們可不是嘴皮子厲害而已,打架本事也不差的。再說了,那個名字稀奇古怪的劍客,再厲害跟咱們沒半顆銅錢的關係嘛,這種人,一定是三頭六臂的,凶神惡煞,見神殺神,見仙斬仙,哪怕有機會跟這種人見面,我也不要見,太可怕了,估計隨便打個噴嚏,就能一口罡風吹得我形銷骨立吧……」

  陳平安拍了拍絮絮叨叨青衣小童的腦袋,笑道:「我沒事。」

  他來到二樓,握住那柄槐木劍,走到檐下廊道,向著天幕穹頂高高舉起,在心中說了兩句話。

  「我是一名劍客。」

  「就這麼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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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

  陳平安雖然長生橋已斷,暫時肯定無法修行,但是江湖上多的是劍客,更有號稱劍術通神的大宗師,就是對上搬山倒海的練氣士,一樣可以掰掰手腕。

  世間的純粹武夫,最瀟灑飄逸的,永遠是劍客。實力身份、容貌氣度都相當的兩名武道高手,一個用拳頭,一個用長劍,總歸是後者更討喜。

  用拳頭,要麼拳拳到肉,打得對手皮開肉綻,甚至是直接一拳打得別人頭顱爆裂、肚腸開花,哪裡比得上用劍?

  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劍術已成君把去,有蛟龍處斬蛟龍。

  瀟灑不瀟灑?風流不風流?當然!

  就連陳平安這般無趣古板的人,聽到崔東山在大崖大水之畔吟誦此詩,都忍不住心神往之。

  之前陳平安練拳,好歹還有一部撼山譜,哪怕寧姑娘看不上,總歸給陳平安指明了一條習武道路。

  那麼練劍,也該有劍經之類的東西,要不然陳平安覺得就自己這點天賦悟性,估計練到天荒地老,都沒練出花頭來。

  這讓陳平安有些發愁。

  竹樓外,有人遠遠走來,手持竹杖,腰懸桃符,他高聲喊道:「陳平安。」

  在二樓發愁的陳平安轉頭望去,大聲回復:「李大哥,你怎麼來了?」

  陳平安一路飛奔下樓。

  李希聖帶著算是半個弟子的少年崔賜,特意登上落魄山尋訪山主陳平安。

  李希聖摘下腰間桃符,開門見山道:「我有可能要離開小鎮,所以趕緊過來,送你一樣東西,省得到時候匆匆忙忙,話都說不清楚。」

  陳平安沒有伸手去接,倒不是擔心眼前男子包藏禍心,而是習慣了無功不受祿,實在是沒有白拿東西的臉皮。

  李希聖說道:「我弟弟李寶箴,你知道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李希聖說道:「朱鹿在枕頭驛試圖行凶一事,是他暗中指使,他當然是錯的,我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攔。李寶箴從小就不是願意認錯的人,但是沒辦法,他是寶瓶二哥,我是他大哥,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做錯了事情又不願意悔改,就只好我來代為彌補。」

  李希聖看到依舊沉默的黝黑少年,笑道:「你放心,就事論事,這塊桃符,只跟刺殺一事有關,之後我離開小鎮,你要自己小心李寶箴,如果是你穩穩占據上風,陳平安,我懇請你能夠給他一次活命的機會,給他洗心革面的機會,一次,就一次。」

  「當然,若是勢均力敵、你死我亡的險峻形勢,你不用手下留情,萬事以自保為上。」

  陳平安仔細思考片刻,緩緩道:「好的!」

  李希聖遞出桃符,笑容溫暖,「既然如此,就安心收下。小東西而已,不值一提。」

  「李大哥,你不用送我東西,而且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能讓李大哥趕這麼遠的路,專程來送的東西,肯定很珍貴。而且……」

  說到這裡陳平安就不再多說什麼。

  事實上,阿良曾經提過一嘴,說驪珠洞天真正的大機緣,還留在福祿街和桃葉巷。

  直覺告訴陳平安,可能跟李希聖的這塊桃符有關。

  李希聖見到少年異常堅持,猶豫了一下,「能否單獨聊?」

  ————

  龍泉由縣升郡之後,原本龍泉縣這個沾著龍氣的特殊縣名,就修改為了相對普通的槐黃縣,郡府設置在大山以北地帶,縣衙依舊位於小鎮之上,縣令是一位姓袁的年輕官員,不同於親力親為的前任父母官吳鳶,袁縣令極少露面,但奇怪的是吳鳶吳郡守在升官之前,許多停滯不前的諸多事宜,例如選址為老瓷山和神仙墳的文武兩廟建造,已經有條不紊地展開,所以許多人都覺得吳鳶這只綉花枕頭的跳級升官,很沒道理。

  新任窯務督造官,是一位與曹縣令歲數相對的年輕人,姓曹,同樣是一個上柱國姓氏,比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袁縣令,曹督造更加願意拋頭露面,不但主動登門拜訪福祿街桃葉巷的富貴門庭,龍尾郡陳氏創辦的學塾,也經常能夠看到此人的身影,尤其是學塾助教李希聖的授課,曹督造只要一得閒就會去旁聽,脫下官服,換上儒衫,堂而皇之坐在學堂最後,跟一大堆蒙童稚子同處一室,從不覺得丟人現眼。

  槐黃縣的東邊驛路,最靠近縣城小鎮的驛站,名為槐宅驛站,規模不大,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匹驛馬俱是乙等戰馬,這對於其它郡縣的小驛站而言,簡直就是做夢都別想。

  今天槐宅驛站來了一撥撥貴客,清晨時分,郡守吳鳶就從西邊郡府移駕而來,只帶了兩名心腹的文武秘書郎,然後是袁縣令乘車趕到,見著了等候在驛路旁邊的上官吳鳶,竟是連打個招呼都不樂意,徑直走入驛站,要了一壺茶水,坐在那邊自飲自酌。

  之後是曹督造獨自策馬而來,滿身酒氣,搖搖晃晃翻身下馬,打著酒嗝,牽馬而行,多半是昨夜酗酒、今早又借酒醒酒了。見到吳鳶後,趕緊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使勁拍了拍衣衫,驅散酒味兒,牽馬走到郡守大人身前,笑呵呵作揖行禮,「下官曹茂拜見郡守大人。」

  吳鳶升了高官,卻沒有任何春風得意的姿態,彬彬有禮道:「曹督造是禮部衙門的直轄官,見到本官其實不用行拜禮。」

  窯務督造官曹茂一臉笑意,面如冠玉,身材修長,不愧是風姿瀟灑的「曹家玉樹」,言談舉止讓人如沐春風,「這怎麼行,官帽子小的見著帽子大的,就得恭敬些,再說了,吳大人以後若是成了袁家的乘龍快婿,那就是一遇風雲變化龍,在官場上更加勢如破竹,我可不敢有半點怠慢。」

  曹茂姿態擺放得很低,但是言談無忌,這些話說得很不合官場規矩,對於吳鳶這位管著一個大郡的封疆大吏,其實也沒有太多尊敬。

  這並不奇怪,曹茂作為曹家寄予厚望的長房嫡子,對於吳鳶這位袁氏女婿,有足夠的理由喜歡不起來。

  京城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本是關係莫逆的姻親世交,近百年以來卻變得水火不容,幫著兩個家族光耀門楣的各自祖輩,曾是一輩子並肩作戰的堅定盟友,更是大驪崛起的關鍵砥柱,加上曹沆、袁瀣兩位上柱國是同鄉人氏,所以被史書譽為「沆瀣一氣、文武雙璧」,大驪鄉野市井之間,至今還有諸多傳奇事跡,廣為流傳。

  如今龍泉郡轄內所有門神,一律統一規制,懸掛那對文武門神,其實就是袁曹兩家祖輩曹沆、袁瀣的畫像。

  至於兩家各自讓嫡系子弟來此為官,是否有山上高人指點,或是心存接納某些祖蔭的念頭,就不得而知了。畢竟那棵老槐樹已經倒塌,枝幹盡毀,槐葉散盡,這座袁曹兩姓的「龍興之地」,還能不能剩下點祖宗槐蔭,真不好說。

  很快又有數人聯袂而至,全是上了歲數的老者。

  有手持拐杖的趙家老嫗,她的孫子趙繇,作為齊靜春的書童,在小鎮變故之前,就已經乘坐牛車,遠離家鄉。

  還有神意內斂的李家老祖宗,在驪珠洞天的禁制消散後,老人成功躋身十境,為家族掙得兩個恩蔭官身,但是嫡長孫李希聖拒絕,李寶箴則選擇接受,在大驪京城順勢躋身清流官員之列。

  剩下一個名額就只好「餘著」,反正可以留給有出息的李氏後人。

  還有住在桃葉巷街角一棟宅子的矮小老人,慈眉善目,當初陳平安幫著發送家書,老人還想請少年去家裡喝水,只是出身於泥瓶巷的泥腿子沒敢答應而已。

  其餘幾位老者,同樣是小鎮四姓十族的家主,手握數目不等的龍窯、大量良田和尋常山頭,是真正的小鎮土財主。

  一位頭頂高冠的儒衫老人,輕輕掀起車簾子,走下馬車,老人眯眼環顧四周,頓時就讓所有人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窒息威勢。

  人的名樹的影。

  這位老人,擁有無數個蘊含著巨大力量的頭銜,文聖首徒,齊靜春的大師兄,大驪國師,儒家聖人,與白帝城城主於彩雲間手談的圍棋國手……

  東寶瓶洲是天下九大洲中最小的一個,但是國師崔瀺的出現,幫助這個小洲吸引了很多幕後大人物的視線。

  崔瀺下車站定後,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作揖行禮。

  等到衆人緩緩起身抬頭,才驚訝發現位高權重的老人身後,跟著走出了一位宮女裝束的美麗少女,這讓一些知情人措手不及。

  崔瀺語氣淡然道:「所有人都回去。」

  沒有任何人膽敢提出異議,甚至不敢流露出絲毫的憤懣。

  崔瀺雙指摩挲著腰間一枚玉佩,走向槐宅驛站,少女臉色漠然地緊隨其後。

  崔瀺在一張桌子旁坐下,讓驛站拿三壇酒來,驛丞跟手下捧著酒罎往這邊走的時候,一個個口乾舌燥。

  崔瀺揮揮手,不讓那些人在旁伺候,自己揭開了酒封,同時手掌下按,示意肅立於桌旁的少女坐下便是,笑道:「不用太過拘謹,這趟出行,我只是給你保駕護航而已,你才是這座小天地的主人。」

  崔瀺提起大白碗,喝了口滋味平平的鄉野劣酒,對此不以為意,當年叛出師門,一人一劍行走天地四方,什麼苦頭沒吃過,崔瀺一直自認吃得住苦,也享得了福,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崔瀺望向侷促不安的少女,笑問道:「稚圭,你跟欽天監說的那些內容,記錄在案,每個字我都仔細看過了,那麼還有沒有你沒有說過的小故事?雞毛蒜皮的都行,比如謝實曹曦兩人在年少時代,他們身邊有沒有差不多有趣的同齡人?又比如有誰遭殃了卻大難不死,有誰從小就特別孤立?」

  原來少女是大驪皇子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本名王朱,真身古怪,竟然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魂魄凝聚而成的珠子。

  稚圭想了想,搖頭道:「沒有。」

  崔瀺啞然失笑,倒是沒有惱火,繼續獨自喝酒。

  沒過多久,就有三人走入驛站,富家翁曹曦,木訥漢子謝實,墨家遊俠許弱。

  兩位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人物,見到少女之後,確定了她身上的那股氣息,曹曦微微發楞,然後捧腹大笑,伸手指向少女,「他娘的丟人丟到姥姥家了,當年嚇得老子半死的傢伙,原來是這麼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

  謝實雙手抱拳,向少女彎腰道:「桃葉巷謝實,感謝姑娘的兩次救命之恩!」

  稚圭冷著臉,只是對謝實點點頭而已,至於曹曦,她根本就沒看一眼。

  許弱雙手環胸,斜靠在門口,開始閉目養神。

  今天的事情,如果談攏了,就跟他沒關係,如果談崩了,估計就關係大了。

  曹曦笑聲不斷,一屁股坐在少女對面,一副見著了寶貝的欠揍表情,嘿嘿道:「當初我站在鐵鎖井口子上,往下邊撒尿,結果才半泡尿下去,鐵鎖嘩啦啦作響不說,整個井水一下子就漫到了腳邊,嚇得我半泡尿都不敢撒完,褲子也不提,當時的情景,真是名副其實的屁滾尿流啊,我曹曦這輩子鬧出的糗事很多很多,但是這一件,肯定可以躋身前三甲!」

  稚圭終於板不住臉,怒目相視,「要不是你逃得快,讓你喝井水喝到撐破肚子!」

  曹曦伸出一根手指抹過鬍鬚,幸災樂禍道:「我記得後邊整整一個月,我都站在離著鐵鎖井兩丈遠的地方,使勁往裡頭丟石頭,有沒有砸到過你啊?一次總該有的吧?」

  稚圭瞪眼,嗤笑道:「天生壞種,後悔沒有把你淹死在溪裡!」

  曹曦不怒反笑,「小時候確實有那麼點頑劣,哈哈,孩子心性嘛,不過就是跟同齡人下水游水的時候,經常放屁而已,沒辦法,我打小就喜歡看著一個個水泡從背後浮出水面。不過我算厚道的了,往水井撒尿那次,我真是給被嚇得魂飛魄散,害得家裡長輩還請人跟我招魂來著,丟死個人,從泥瓶巷一直敲鑼打鼓到鐵鎖井,喊一聲曹曦,我就得答應一聲,你是不知道,事後我在學塾給同窗笑話了好幾年……」

  說到這裡,曹曦呵呵一笑,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嘆息道:「那些同窗,如今地底下的骨頭都爛沒了吧,不過那些傢伙的名字,我都還記得。」

  稚圭冷笑道:「是誰大半夜偷偷往鐵鎖井裡倒了大半桶黑狗血?」

  曹曦乾笑道:「我不是聽老人說黑狗血能夠驅邪嘛。」

  稚圭看到這個傢伙就煩,曹曦小時候是如此,老了之後更是如此。

  謝實一直沉默不語。

  稚圭猶豫了一下,「你們到底誰當上了真君?誰成為了劍仙?」

  曹曦抬起白碗,指向坐在大驪國師對面的謝實,「他是俱蘆洲的真君,馬上就要成為道家天君,好幾個王朝的五岳都有他那一脈的宗門府邸,整個俱蘆洲,道教派系,就屬他一家獨大,其餘都是不成氣候的旁門左道,那些所謂的掌門真人,一國真君,給咱們謝真君提鞋都不配。在咱們這位老鄉謝實面前,全部都是孫子,一個都不例外。」

  謝實臉色陰沉,「閉嘴。」

  曹曦告饒道:不說就不說,誰讓你是道門天君,而我只是一介野修,惹不起啊。」

  王朝之內,道教一國真君的任命,除了需要皇帝君主的提名舉薦,更需要一洲道統道主的承認,例如東寶瓶洲的神誥宗宗主祁真,就是道主。之後就需要一洲之內半數以上天君的點頭,最後再討要來中土神洲某個宗門的一紙敕令,才算名正言順。

  而俱蘆洲的道主正是謝實,所在宗門即是居中主香,加上俱蘆洲劍修昌盛,佛家香火遠遠壓過道家,使得一位天君都沒有出現,只算有半個,那就是謝實本人。

  當然寶瓶洲好不到哪裡去,作為九大洲當中版圖最小的一個,哪怕道家勢力遠遠超過佛門,寶瓶洲的天君仍然只有一人,而且還是剛剛破境躋身十二境的新天君,正是南澗國神誥宗的祁真,與謝實一樣,所有的真君人選,純粹是一個洲一個人一言決之。

  但是在別的大洲,中土神洲不用多說,例如疆域廣袤的南婆娑洲,道家天君就有一雙手之數。

  「長話短說。」

  謝實直截了當說道:「那件被打碎的本命瓷,我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我要跟你們大驪討要三個人。」

  崔瀺放下手中酒碗,微笑道:「稍等,什麼叫既往不咎?陳平安的本命瓷破碎一事,雖是我們大驪窯務督造衙署的失責在先,可是,首先,當初陳平安的資質勘驗,買瓷人是早早確認過的,並無特殊之處,屬下中下之資,此事確認無誤。二,本命瓷被人打破,我大驪當時就該追責的追責,該賠償的賠償,買瓷人同樣點頭認可了,賠償也痛快收下了。謝實,你所謂的既往不咎,根本就站不住腳。」

  謝實淡然道:「買瓷人當然沒資格胡攪蠻纏,可是買瓷人之後的勢力,就有資格跟你們大驪不講道理了。」

  崔瀺哈哈大笑,竟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重新端起酒碗,小酌了一口,嘖嘖道:「世事多無奈啊。」

  曹曦呲牙。

  稚圭眼神閃爍,似乎聽到了感興趣的事情。

  崔瀺問道:「那麼如果大驪不答應?」

  謝實毫無身陷重圍的覺悟,繼續說道:「大驪南下,已成定局。如果你們不答應,就要擔心後院起火。」

  後顧之憂?大驪的北部版圖,已經抵達北邊的大海之濱,

  曹曦神色玩味,看來這三個人,俱蘆洲的某些大人物們,認為是勢在必得。否則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顯而易見,謝實的言下之意,是俱蘆洲的修士,會趁著大驪鐵騎南下征伐的時候,公然跨海南下,襲擾大驪北方國境。

  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少年,他的本命瓷被打破,其實歸根結底,就是一樁已經蓋棺定論的芝麻小事,只是某些人一個蹩腳的藉口。

  因為當大人物們開始登臺謀劃天下大勢的時候,小事就不小了。

  崔瀺輕輕嘆息,山上人不講道理的時候,就是這樣,跟小孩子過家家打鬧差不多,脾氣一上頭,就要用盡氣力打生打死,很嚇唬人,但又不是在嚇唬人。

  不是崔瀺感到陌生,恰恰相反,崔瀺親身經歷過很多次,所以顯得格外淡然。

  崔瀺只得率先退讓一步,轉為詢問道:「你想要帶走哪三個人?」

  謝實喝了坐下來後的第一口酒,「賀小涼,馬苦玄,李希聖。重要次序,就是排名。你們大驪能交出幾個人,就可以拿到相對應的不同回報。」

  崔瀺哈哈笑道:「回報?是雷霆震怒才對吧?」

  謝實默不作聲。

  李希聖是大驪龍泉人氏,屬最好商量的一個。

  馬苦玄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短短一年時間,就已經名聲鵲起,殺性極大,天賦極高,一日千里。

  賀小涼更是神誥宗的得意門生,天資驚人,福緣更是嚇人。除了名聲不顯的儒生李希聖,其餘兩人俱是師門希望所在,一個兵家祖庭之一,一個道家聖地,大驪哪怕已經占據半壁江山,都未必願意跟其中一方交惡,更何況如今連大隋都沒有覆滅。

  一旦神誥宗和真武山振臂一呼,大驪就需要面對寶瓶洲半數兵家修士、以及大半道士的敵意,

  這筆買賣怎麼都是虧的。

  崔瀺覺得這樁買賣沒得談了。

  估計回去大驪京城之後,白玉京添補飛劍一事,需要作出最壞的那個打算。

  但是謝實突然說道:「只要你們答應此事,我就會帶人去往靠近觀湖書院的避暑山,幫你們震懾書院以及整個南方勢力,放心,絕不是做做樣子。就像你們不答應,我們俱蘆洲修士南下攻打大驪北境,絕不是開玩笑,那麼你們大驪只要點頭,同樣不會讓你們吃半點虧。這是俱蘆洲幾位頂尖修士的承諾,也包括我謝實在內。」

  曹曦愕然。

  有點意思了。

  如果謝實真願意帶人死守避暑山,而不是故弄玄虛,那麼這一斷,就讓大隋尚未跟大驪開戰,就砍掉了半條命。

  甚至可以說,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已經大半可能性落入大驪宋氏之手。

  崔瀺感慨道:「原來是這麼大一個賭局,真的有點出乎意料,我得跟我們陛下打聲招呼才行。」

  謝實點頭道:「情理之中,我可以等,最多半個月時間,你們大驪皇帝必須給我答覆。」

  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她的兩次救命之恩,你謝實就沒有一點表示?」

  謝實爽朗笑道:「當然,你們不答應此事,南下襲擾一事,我謝實不會參與其中。若是答應此事,我會收取兩到三名大驪出身的嫡傳弟子,重點栽培,絕不含糊。你們應該清楚,不妨先說一句,我謝實很快就會晉升天君,以我的年齡,在所有九洲的道家天君當中,只能算是青壯,說一句不要臉的話,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而且我謝實在開宗立派的千年歲月當中,只有三名嫡傳弟子!」

  崔瀺指了指稚圭,「她算一個?」

  謝實搖頭道:「她不算。但是只要她願意,名額不在那兩三個之中。」

  崔瀺沉吟不語。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

  她有些著急,想著早點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哪怕那籠毛茸茸的雞崽兒已經餓死,她也要親眼看到它們的屍體才死心。

  萬一它們還活著的話,那麼這次見著了一定要親手捏死它們,作為她飼養出來的小東西,將來死在野貓野狗嘴裡,多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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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筆如有神

  兩人走到竹樓二層,登高望遠。

  少年崔賜和兩小傢伙在樓下相互瞪眼。

  李希聖問道:「知道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寓意嗎?」

  陳平安搖頭,他只知道那邊住著的人,有錢,很有錢,青石板路,石獅子,就連彩繪門神都像是更加神氣一些。

  李希聖提起手中那塊桃符,「福祿是符籙的諧音,福其實代表著符字,桃葉巷則是桃符之桃,顛倒過來,就是桃符。」

  陳平安恍然大悟。

  「這是小鎮很大的一樁機緣,比起金色鯉魚在內的五行之物,這塊桃符,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希聖娓娓道來,「我在年末,做了一個古怪的夢,模糊記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醒來之後又都忘記了,好像是跟誰下了一盤棋,再就是記住桃符的內幕了,其中曲折,玄之又玄,實在無法細說。」

  李希聖指了指竹樓方向是想要將這塊桃符懸掛在竹樓門上,萬邪避退,萬法不侵,這麼說可能有點誇張,但是它的確可以讓這棟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樓,變得愈發堅不可摧,而且長久懸掛桃符,能夠催生出種種奇異的草木之精……」

  說到這裡,李希聖笑著打趣道:「陳平安,真不要?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既然這麼好,李大哥就自己留著吧,不是要出遠門嗎?我剛剛去過一趟外邊,千奇百怪,凶險萬分,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

  李希聖笑眯眯問了個問題,「你覺得我缺法器嗎?」

  陳平安楞了楞,因為他記起了泥瓶巷,李希聖跟劍修曹峻鬥法的場面,但是他靈機一動,想起書上的一個說法,道:「多多益善!」

  李希聖無可奈何,只好收起桃符,重新懸掛在腰間,遺憾道:「本來懸掛竹樓門上,很搭的。」

  李希聖甚至轉過頭,望向身後的竹門,「掛在這邊,真的很搭啊。」

  其實是有些孩子氣的。

  所以陳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著。

  之前因為李希聖是李寶瓶的哥哥,所以一開始就願意心生親近,幾次相處下來,陳平安越來越喜歡這個讀書人,不是因為李希聖有一肚子浩然氣,不是他作為練氣士,初出茅廬,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半斤八兩,而是這個男人與這個世界相處的點點滴滴,會讓人覺得舒服。

  比如阿良之於劍客。齊先生之於讀書人。

  哪怕阿良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過劍,齊先生從始至終都不曾跟陳平安說過書上的大道理,但是陳平安就是會覺得,他們就是最好的劍客,最有學問的讀書人。

  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但是關於這些心裡話,陳平安沒有跟誰說起過,因為怕被認為自不量力。

  李希聖突然下定決心,「不行不行,委實是良心難安,我不能就這麼離開!」

  陳平安剛要說話。

  李希聖突然伸手按在陳平安的肩膀上,神色嚴肅道:「陳平安,我多嘴說一句,以後跟人相處,千萬不要以自己的行為準則,來要求所有人。比如你會覺得拒絕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你是在為我李希聖考慮,所以問心無愧,對不對?對,很對。但是,你要知道,世間一樣米養百樣人,你自己心安之後,也要多想一步,想著儘量如何讓身邊的人,跟你一樣心安理得。」

  李希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就當我是强人所難,你不用多想。如果換成別人,我根本不會開這個口,但是你陳平安不一樣,我覺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時候,你甚至會讓身邊的人覺得自慚形穢,知道嗎?」

  陳平安一臉茫然。

  我有這麼好?

  李希聖開懷大笑,走到欄桿那邊,對樓下的書童崔賜招手道:「把行囊拿上來,我現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著。」

  容貌精美如此瓷器的少年趕緊跑上樓,動作嫻熟地摘下背後的包袱,裡邊有文人羈旅必備的百寶匣,裝有整套的筆墨紙硯,都是老物件,富貴氣不濃。

  李希聖拿出一支毛筆,彷彿是用來專寫小楷小篆,略顯小巧。筆管上半段,篆刻有「風雪小錐」四字,筆管為竹制,但是代代傳承,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澱,散發出一種朱紅色的圓潤光澤。更加奇怪的是筆尖硬毫,是淡金色,筆挺如尖錐。

  等到李希聖拿過筆,陳平安湊近一看,才發現筆管下半段,原來還有不易察覺的四個蠅頭小字。

  「下筆有神。」

  李希聖顯然也發現陳平安看到了那四個字,微微提起毛筆,笑著解釋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還有你們練拳,也有類似的說法,叫神不到,拳不妙。聽上去很虛,其實半點不虛,說的就是一個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漸進,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萬法通,萬法皆成。」

  崔賜這一瞬間,靈光乍現,好似抓到了什麼苗頭,抓耳撓腮,急不可耐。

  自幼飽讀詩書的粉裙女童渾渾噩噩,只覺得像是喝了一壇老酒,醉醺醺的。

  唯獨青衣小童,坐在欄桿上摳鼻子,渾不在意,只是見著了兩個傢伙的異樣後,才開始發楞。

  陳平安倒是沒太多感觸,只是將這些道理默默記在心裡。

  李希聖對著筆尖輕輕呵了一口氣,金色硬毫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溫潤起來,雖然鋒芒依舊,筆尖如刀錐,卻有了靈氣。

  李希聖微笑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既然你不收下桃符,那我總得拿出一點看家本領出來,我李希聖讀書,尚未讀出大學問,但是自認還算精於篆刻以及畫符,今天我就在竹樓的這些竹片上寫字畫符,放心,寫過之後,不會留下任何一個肉眼可見的文字,所以不會破壞竹樓的整體美觀,但是將來有一天,有可能會顯露出一些景象,屆時你無須奇怪便是。今天主要還是教你畫符一事,你什麼時候覺得抓住那點意思了,我才停筆,你不用著急,我慢慢寫,你慢慢體會。」

  陳平安赧顔道:「我比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準備。」

  李希聖輕輕挪步,面對竹樓如面壁,一手負後,一手持筆,尋找落筆之處,微笑道:「如果與人為善是笨,勤勉堅韌是笨,那麼說明我們這個世道是有問題的。陳平安,我希望你繼續堅持這種不聰明。」

  陳平安撓撓頭,從小就被姚老頭駡習慣了,習慣了看到別人的精彩人生,結果今天李希聖這麼誇獎他,真是不太適應。

  李希聖想了想,轉頭說道:「畫符一事,向來以道家符籙一脈為尊,其實我們畫符,不必太拘泥道統派系,世間至理,終究逃不過一個化腐朽為神奇,就像你練拳……」

  說到這裡,李希聖會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練拳,有山時看山,有水時觀水。

  李希聖覺得世間沒有比這更有詩意的畫卷了。

  李希聖輕輕搖了搖頭,屏氣凝神,肅容道:「畫符需要符紙,符紙可以是世間萬物,但是你目前還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實實在紙上畫符,回頭我會送給你一大摞品相不錯的符紙,以及一部入門的符籙圖譜。你暫時可以不用擔心購買符紙的開銷,但是用完之後,你就需要自己憂心費用了,這是沒辦法的,修行之難,其中一點就在於太耗錢財,劍修錘煉飛劍,符師損耗符紙,必不可少。」

  「一點真氣,灌注筆尖,然後一氣呵成,如藕斷絲連,字可斷,神意不可斷,必須遙遙呼應,如兩座大山之巔,相互高喊,必有迴響。」

  「陳平安,看好了。」

  李希聖突然將手中「風雪小錐」筆,交換到另一隻手,閒下來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後,這才換回來,對陳平安笑道:「這是學你的,對於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見賢思齊。」

  第一次在福祿街李氏大宅門口見面,陳平安從李希聖手中接過書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過手才敢接書。

  陳平安哪裡想到這麼個無意間的動作,就讓李希聖如此鄭重其事。

  李希聖終於開始畫符,其實更像是讀書人認真寫字。

  樓觀滄海日。

  李希聖的字體,很中正平和,但是比起道士陸沉的幾張藥方上,那種「寡淡無味」,形似,卻神不似。

  可陳平安說不出其中緣由,只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而已。

  李希聖之後寫了一句句他自認為「美好」的詩句、聖賢教誨,道家經典、百家學問的宗旨精髓。

  李希聖會踮起腳跟寫在高處,會彎下腰寫在低處,會一次次挪步,會一次次呵筆潤毫。寫到酣暢淋漓的時候,甚至會讓書童崔賜從樓下搬來竹椅,站在椅子上寫得快意淋漓,會乾脆就坐在地上,寫得恣意汪洋。

  他寫了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寫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他寫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寫了欸乃一聲山水綠。還寫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李希聖在陳平安沒有說「我懂了」之前,就一直在寫,孜孜不倦,不厭其煩。

  每個字都會很快寫完,寫完之後,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長存,綿綿不絕。

  青衣小童已經跳下欄桿,在粉裙女童耳邊低聲問道:「寫得啥?」

  粉裙女童壓低嗓音道:「看得懂字,但是看不明白意思……太大了。」

  青衣小童笑哈哈道:「你笨嘛。」

  崔賜轉頭瞪眼,教訓道:「不許打攪我先生寫字!」

  青衣小童撇嘴道:「這是我家,你小子再唧唧歪歪,小心我讓你捲鋪蓋滾蛋。」

  崔賜憤懣道:「你有眼不識金鑲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青衣小童雙手環胸,背靠欄桿,譏笑道:「你管我?我家老爺才有資格教訓我這些。」

  李希聖寫字,陳平安看字,對於身後的細碎吵鬧,置若罔聞。

  天色已暗,李希聖已經站在了廊道一端的盡頭,停下筆,笑問道:「如何?」

  陳平安苦笑搖頭。

  李希聖溫聲道:「沒事,我們去樓下。」

  於是一行人到了竹樓一樓,粉裙女童和少年崔賜幫著拿蠟燭,秉燭照字。

  青衣小童雖然嘴上叨叨叨,可是依舊看得頗為認真,目不轉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今天就是如此。

  崔賜持燭之手,猛然一抖,原來是蠟燭燒盡,燒到了手指。

  秀美少年默不作聲地換上一支蠟燭。

  當李希聖寫到「焚符破璽」四字,陳平安突然脫口而出道:「不對。」

  李希聖停下筆,轉頭望向少年,哈哈大笑,「這就對了!」

  這位儒衫書生,面色微白,滿臉疲憊,但是神采奕奕。

  李希聖深呼吸一口氣,伸了個懶腰,將手中毛筆遞給少年,「陳平安,這支風雪小錐,就送給你了,我相信你不會辱沒它。」

  陳平安這個時候才記得問題癥結所在,「我無法修行,做不成練氣士,畫符需要靈氣支撐,如何寫出一張靈符?」

  李希聖笑著泄露天機,緩緩解釋道:「我之後交給你的那部符籙圖譜,靈符種類繁多,但是都不會品秩太高,所以很多張符籙對於靈氣的要求不高,但是相對應氣府會有一定要求,你畫符就等於一場劍走偏鋒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氣,正因為它與練氣士的運氣根本,截然相反,就變成了每一張符即是一場短暫的考驗,是一場沙場上的短兵相接,狹路相逢勇者勝,你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穩的凝氣,寫完一張符籙,否則哪怕只差一點,仍是無法成就符籙,只要你肯堅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畫符不僅僅是畫符,無形中會幫助你淬煉體魄、砥礪神魂。」

  陳平安接過毛筆後,點頭道:「明白了!」

  夜幕深沉。

  李希聖轉頭望向山外,「經此一別……」

  李希聖沒有說完心中所想,驅散心中那點愁緒,笑道:「我本就想去外邊看看,不過是提前一些,不壞。」

  之後李希聖沒有選擇留在落魄山,而是帶著少年崔賜一起夜行下山。

  書生甚至沒有答應陳平安送到山腳。

  陳平安站在竹樓外,悵然若失。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爺,這傢伙真的不錯,道法高,人品好,講義氣,我喜歡!有資格成為我的兄弟。」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願意,人家願意?」

  青衣小童滿臉想當然的神色,傲氣道:「天底下還有人不願意成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陳平安笑道:「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老爺,我當然是絕頂聰明。」

  粉裙女童望向身邊同伴的眼神,有些憐憫,以前只覺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現在突然覺得他其實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敏銳發現她的眼神,叫囂道:「傻妞,不服氣?我們單挑!」

  粉裙女童躲在陳平安身後。

  她又不傻。

  ————

  月光朦朧,李希聖帶著少年緩緩下山,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後,在一處溪澗掬水洗臉,幫著清醒神智,畢竟每一筆都聚精會神地寫字,極其耗費心力。

  李希聖抬起頭,看到溪澗對面站著一位老人,大口抽著旱煙。

  李希聖站起身,行禮道:「李希聖見過楊老先生。」

  老人不動聲色地側過身,躲過年輕書生的拜禮。

  等到李希聖直起身,藥鋪楊老頭才說道:「我需要你幫忙為陳平安算一卦,可否?」

  李希聖沒有任何猶豫,點頭道:「當然沒問題。」

  楊老頭嗯了一聲,「事後我自有回報。」

  李希聖對此沒有說什麼,直接給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開山,有水過水。宜速速遠遊,利在南方。」

  楊老頭笑道:「我信得過你。」

  李希聖雖有疑惑,但是並不詢問。

  楊老頭瞥了眼年輕書生腰間的桃符,複雜眼神,一閃而逝,人影亦是隨之煙消雲散,原來老人只是一縷紫色煙霧。

  兩人繼續趕路。

  崔賜問道:「先生,如果你要遠遊,能不能帶上我啊?」

  李希聖笑道:「可以啊。」

  少年大為震驚,「啊?」

  本來以為要先生答應此事,比登天還難,哪裡想到比下山還容易?

  李希聖輕聲道:「因為有人想要你跟隨我,而我呢,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

  少年沉默許久,低下頭,情緒有些失落,「先生,我想知道我從何處來。」

  李希聖嘆了口氣,「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處去吧。」

  少年驀然開心起來,「我還能去哪裡,只管跟著先生走唄,先生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李希聖笑而不言。

  月明星稀,神清氣爽,既見君子,又是美好。

  少年清晰感知到先生的心情,也跟著高興起來,下山之路,腳步輕盈,充滿歡快。

  ————

  在短短一夜之間,落魄山被壓得緩緩塌陷了一尺有餘。

  魏檗就一直在附近的某座山頭上,盯著落魄山一點一點的下降。

  原來世間真正的文字,是這般沉重的。

  魏檗笑道:「厲害,真是厲害。連我都有些好奇,李希聖你到底是何方神聖了。難道那棵陳氏楷樹,當真與你無關?那你又能是誰?」

  晝夜交替之際,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棟竹樓。

  相得益彰,日月交輝。

  ————

  竹樓外,既然沒有睡意,陳平安三人就並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著天亮。

  陳平安突然對青衣小童問道:「一顆普通蛇膽石,跟你換一萬兩銀子。賣得貴不貴?」

  青衣小童一臉呆滯。

  陳平安忐忑道:「太貴?」

  青衣小童一個蹦跳起來,「才一萬兩?老爺你是在羞辱我嗎?!」

  陳平安放下心,「那就一萬一千兩?」

  青衣小童氣呼呼道:「老爺你再這樣,我就要離家出走了!」

  陳平安自然不會當真,好奇問道:「山上的修行人,做交易買賣,用什麼錢?」

  青衣小童嘿嘿笑著,「老爺,你等著,我給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錢財啊。我家底厚著呢!」

  青衣小童一揮袖,他隨身攜帶的那只方寸物內,大有玄機,嘩啦啦下了一場雨,地上全部是堆積成山的晶瑩玉石,全部雕琢成銅錢模樣,大致有三種,大小各異。

  他蹲在地上,開始給陳平安講解每一種玉石的來源,以及各自的價值差異。

  這可是神仙用的錢!

  守財奴陳平安趕緊離開椅子,蹲在錢山旁邊,用心傾聽青衣小童的仔細講解。

  最後陳平安突然冒出一句話,「我想把寶籙山送給阮姑娘,你們覺得合適嗎?」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爺,你難道不心疼嗎?一定克制,要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萬別衝動,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這點我絕不否認,可她畢竟還沒有被老爺娶進家門啊!」

  陳平安不計較什麼娶不娶的混帳話,只是搖頭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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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

  小鎮學塾有個矮小老人,雖是夫子先生,卻衣著邋遢,名叫陳真容,喜歡喝酒,醉酒之後,就會對著空氣伸出手指,隨便勾畫,蜿蜒扭曲,無人知道到底在寫什麼或是畫什麼。醉話連篇,既不是大驪官話,也不是寶瓶洲雅言,總之誰也聽不懂。

  老人雖然姓陳,卻不是出身龍尾郡陳氏,但是身份尊貴的陳松風,對老人卻敬重有加,學塾夫子們對於這個性情孤僻的糟老頭子,其實觀感不佳。

  今天,邋遢老漢喝著酒,醉醺醺走過石拱橋,走向鐵匠鋪子,用自家方言大聲念叨著「扶河漢,觸大岳,騎元氣,游太虛,雲蒸雨飛,天垂海立,壯哉!」

  老漢到了鋪子外邊,總算沒有就這麼闖進去,曉得跑去龍鬚河洗了把臉,大概是幾捧涼水洗不清醉意,老人乾脆就趴在地上,把整個腦袋放入冰冷水中,使勁搖晃,最後猛然抬起,哈哈大笑:「舒坦舒坦!」

  老漢站起身,冷不丁嘆了口氣,因為想起小鎮上諸多陳氏子孫的慘淡光景,竟然給別家姓氏為奴做婢,雖然老人與他們並無淵源,也知道世道艱辛,怨不得當下那些丟光了祖宗臉面的陳氏子弟,可畢竟是同一個姓氏,老人實在是積鬱難消,只得打開酒壺,猶豫不決,一番天人交戰之後,四處張望一番,這才再次做賊似的,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嘀咕道:「若是在南婆娑洲,只要是有據可查的陳氏後裔,便是再落魄不堪,哪裡會淪落到給人做牛做馬,丟的可是醇儒陳氏的臉皮。」

  老人說到這裡,莫名其妙給了自己一耳光,「老不要臉的東西,又管不住嘴,說好不喝了還喝!」

  老人打過了耳光,嘿嘿笑著,乾脆破罐子破摔,又喝了兩口,只不過給自己摔了兩記不痛不癢的耳光。

  喝過了兩大口從美婦手中買來的醇酒,老人總算心滿意足,徑直走入鐵匠鋪子,大聲嚷嚷著阮邛的名字,很快阮邛就從一座劍爐走出,摘掉腰間的牛皮裙子,隨手丟給身後的長眉少年。

  老人一見到這位出身風雪廟的阮家聖人,就開始砸場子,「阮邛,你不如齊靜春哇,真的遠遠不如齊靜春……」

  阮邛對此不以為意,像是早已習以為常,竟是跟老人連一聲招呼都不打,依舊沉默寡言,倒是身後那位長眉少年,皺起了眉頭,只是隱忍不發。

  阮邛在前邊帶路,老人跟他並肩前行,還不願意放過阮邛的耳朵,像個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這次老人又用上了婆娑洲的正統雅言,別有風韻,「阮邛,你瞧瞧齊靜春,所在文脈如此被我們針對,卻願意以德報怨,幫忙看顧著那棵楷樹。」

  「換成是我,就先讓陳對那丫頭見著了墳頭樹木,回頭再一腳踩爛,讓我們空歡喜一場,豈不痛快?只可惜齊靜春是正人君子,不做這種事。」

  「所以某人去找咱們老祖宗講道理的時候,哪怕被他偷走了老祖肩頭上的一輪日頭,老祖仍是不願撕破臉皮,由著他『借用』百年。」

  「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說你,意氣消沉,道行修為寸步未進,到頭來收了小貓小狗三兩隻做開山弟子,就說這小長眉兒,靠著家族氣數,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還是兩百年?」

  老人說到這裡,朝那長眉少年展顔一笑,聽得稀裡糊塗的少年原本還有些惱火,嫌棄老人不夠尊敬自己師傅,但是當老人對他露出長輩的慈祥神色,吃軟不吃硬的謝家少年只得微微點頭,根本不知道這只老狐狸的一肚子壞水,其實正說他壞話呢。

  老人跟著阮邛來到一處屋檐下,並排放著幾隻翠綠欲滴的小竹椅,三人坐下後,老人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頭,蠢笨得一塌糊塗,當真是你的同道中人?」

  「最後那個更是可笑,一個野豬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位英俊的年輕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覺得丟人,我都替你丟人!」

  阮邛終於開口說話,「說完了沒有?說完了就請你喝酒。」

  阮邛讓謝家少年起身去拿酒來。

  「請我喝酒?這個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鄉隨俗,客隨主便,是你這位聖人的待客之道,這種酒,喝得,大大的喝得!」

  老人坐在竹椅上,扭轉向阮邛,「但是喝酒歸喝酒,收徒歸收徒,既然你離開了風雪廟那座小山頭,終於要開山立派,如今山頭已有,就該商議開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實在不行,老子給你找三個徒弟,換了,全換了!哪怕只是我婆娑洲一洲陳氏子弟當中篩選,我都保證比你當下三個記名弟子要强。」

  阮邛不為所動,「我收弟子,不看天賦,不重根骨,只選心性。」

  老人氣憤道:「就知道是這麼個混帳措辭,你阮邛就是塊茅坑裡的臭石頭。」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陳真容還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夠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齊靜春掌管驪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關,但是醇儒陳氏在幕後其實出力不小。

  阮邛對此從不否認什麼。

  「老子樂意,你管得著嗎你?!」

  老人氣呼呼轉過身,叫嚷道:「酒呢,說好的待客酒怎麼還不來,那小子怎麼回事,是不是誠心氣我……」

  阮邛看到一路咋咋呼呼的老朋友,笑問道:「怎麼,到了龍泉郡,見著了小鎮兩支陳氏子孫的境遇,心裡不痛快?不是我說你,跟你和醇儒陳氏都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氣什麼?」

  「不提這個,窩火。」

  老人嘆了口氣,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為了秀秀,本想著躲清靜,現在可好,反而成了一塊是非之地,你還好吧?」

  阮邛搖頭道:「無妨,錯有錯招。」

  老人嗤笑道:「骨頭硬可以,可千萬別嘴硬。」

  阮邛輕聲道:「如果有麻煩,我肯定不跟你客氣。」

  老人眼角餘光瞥見從遠處走來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邊的謝家少年,一起送酒來了。

  老人立即眉開眼笑,朝少女揮舞手臂,「秀秀唉?怎麼轉頭走了啊,別走啊,秀秀,有沒有心儀的男子啊?沒有的話,我來幫你找,別在寶瓶洲這麼個屁大地方挑男人,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風雪廟魏晉和大驪宋長鏡,倒是還不錯,可到底年紀大了點,所以說要找就在咱們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遠了啊。」

  老人垂頭喪氣,好在有長眉少年送來的兩壺酒,一壺放在腳邊,一壺打開,仰頭咕咚咕咚牛飲起來。

  阮邛接過了酒壺,卻沒有喝酒的打算,「你們醇儒陳氏,找來找去,還不是只找了個曹峻?如果我沒有記錯,他都已經百歲出頭了吧?」

  老人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晉差,歷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劍仙,可不止一兩個。唉,要怪就怪他那個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夠大,換成是我們陳氏子弟,有此天賦資質,看看誰敢使絆子?」

  阮邛不說話,他對曹峻的印象極差。

  老人唏噓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一個姓氏,小鎮這邊的人,怎麼就混得這麼慘了。那麼那些氣運都跑哪裡去了?這一兩千年裡頭,有姓陳的,在寶瓶洲或是別洲飛黃騰達?」

  阮邛想了想,「好像沒有。」

  老人突然一想,「這樣就對了。但是以防萬一……」

  阮邛如臨大敵,近乎斥責道:「你陳真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市儈了?!」

  老人伸出一隻手掌,原來五指一直在顫抖不停,「畫不了真龍啦,只能畫些軟趴趴的四腳蛇,還真容,我看以後改名假容才對。」

  他喝了口酒,無奈道:「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說話還能有點用,現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陳氏……」

  老人打斷阮邛的言語,「哪個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統之內,不還有聖人君子賢人,這不還有個高低之分?更何況這件事情沒你想得那麼齷齪。」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壓在心頭。

  人力有窮盡之時,聖人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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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

  雖然不需要走親戚,可大過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總歸不是個事兒,所以陳平安就帶著兩小傢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鎮,已經熱鬧得不輸黃庭國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沒了鐵鎖的鐵鎖井,沒了老槐樹的老街,沒了齊先生的學塾,人氣再旺,年味兒再足,仍是讓陳平安覺得有些失落。

  臨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爺,如果這趟去泥瓶巷,路上還給我撞見凶神惡煞,就是那種一拳頭能打死我的那種,不是我撂狠話,我以後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時候不許怪我不講義氣啊。」

  結果剛走到了泥瓶巷的巷口,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纖細婀娜,像一枝春風裡的嫩柳條,她雙手正提著一隻水桶,應該是剛才杏花巷那邊的水井返回,略顯吃力,乾脆摔下水桶,然後少女在那邊彎腰喘氣,水桶重重墜地,濺出不少水花,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這點瑕疵。

  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或者說是王朱。

  僅就成為誰的婢女一事,是他還是隔壁鄰居宋集薪,陳平安不埋怨少女,因為書本上說了,良禽擇木而棲。

  那天風雪夜裡,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積雪裡,拼盡最後的力氣,伸手輕輕拍響門扉。

  救不救人,是陳平安自己的事情。別人是否知恩圖報,則是別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像中要快很多,陳平安心情複雜。

  稚圭也看到了陳平安,用手背擦拭額頭的汗水,望向陳平安,草鞋還是草鞋,只是髮髻別上了簪子,個子似乎也高了些許,不再孤苦伶仃一個人走來走去,而是身邊多了兩個小油瓶。

  少女沒說話。

  陳平安剛要打招呼,就發現青衣小童使勁攥住他的骼膊,不再讓他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都躲在了自己身後,死死抓緊他的袖子,兩個小傢伙一起牙齒打顫,大氣不敢喘。

  就像是膽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後當真白日見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讓你烏鴉嘴!

  粉裙女童在陳平安背後小聲嗚咽道:「老爺,我害怕,比怕死還怕。」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們去小鎮別處逛逛,比如我們在騎龍巷那邊的鋪子,你們幫忙看著點生意,回頭我找你們。」

  兩個小傢伙如獲大赦,飛奔逃離。

  陳平安獨自走向泥瓶巷,像那麼多年來一模一樣的光景,少年幫少女拿起水桶,一起走入巷子。

  稚圭問道:「那兩個傢伙,是你新收的書童丫鬟?」

  陳平安笑道:「你看我像是做老爺的人嗎?他們喊著玩的。」

  稚圭哦了一聲。

  經過曹家祖宅的時候,院門大開,老的曹曦蹲在門口嗑瓜子,小的曹峻蹲在牆頭上,還是嗑瓜子。

  顯而易見,一起看熱鬧來了。

  曹曦笑呵呵道:「小姑奶奶,這位是你的小情郎啊?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讓我和曹峻兩個大老爺們好羨慕的。」

  喜歡眯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舊,腰間懸佩那雙長短劍,點頭道:「羨慕的,羨慕的。」

  稚圭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難怪祖宅都會塌了。」

  堂堂南婆娑洲的陸地劍仙,一座鎮海樓的半個主人,曹曦竟是半點不惱,反而笑容更濃,「小姑奶奶教訓得對,就是不知道為何這麼多年下來,咱們老曹家的香火小人,為何一個都沒有,照理說我在婆娑洲混得風生水起,這邊怎麼都是門楣光耀、夜間生輝的景象,咋就家道中落到這般田地了?」

  稚圭腳步不停,轉頭望向曹曦,笑容天真無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唄,難不成還有人吃了你們家的香火小人啊,再說了,小鎮術法禁絕,想要靠著家族祖蔭,溫養出一個香火小人,比登天還難,說不定你們曹家從來就沒有過香火小人呢。對吧?」

  曹曦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小姑奶奶慢點走,巷子破舊,小心別崴腳。」

  稚圭背對著那個老王八蛋,臉色陰沉。

  從頭到尾,陳平安一言不發。

  曹峻笑問道:「老曹,咋回事?在婆娑洲那邊,以你的成就,香火小人的數量,都能在門楣、匾額上扎堆打仗了吧?」

  曹曦不以為意道:「驪珠洞天很難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她沒說謊,不過以我和謝實的成就,還是應該剩下一兩位的,比如桃葉巷的謝家,就是靠著一對香火小人,維持家風數百年,才勉强保住了香火子嗣,要不然早就跟咱們家這棟破房子一樣,人都死絕了。」

  曹峻嘖嘖道:「給那少女折騰沒啦?那你還這麼和和氣氣?你該不會是想睡她吧?」

  一隻火紅狐狸從屋頂蹦跳到曹峻腦袋上,嬉笑道:「睡她?老曹哪有這膽子,那少女如今是萬衆矚目的存在,給老曹再高出一個境界,他都不敢對她毛手毛腳,最多就是嘴花花幾下,銀槍蠟桿頭,中看不中用。」

  曹曦轉過頭,笑道:「滾遠點,一身狐騷味,妨礙我盡情呼吸故鄉的氣息。」

  站在曹峻頭頂的狐狸伸出一隻爪子,指向自己腳底,還不忘使勁跺跺腳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劍,往我這裡砍,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孫子。你只管往死裡砍,我要是躲一下,我就是你孫女!」

  曹峻晃了晃腦袋,沒將那只狐狸摔出去,無奈道:「你們倆慪氣歸慪氣,能不能別連累我。說句公道話啊,老曹不過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如果實在忍不了這口惡氣,就乾脆剝了她的皮囊來當你的新衣裳啊,這種事情你又沒少做,多熟門熟路,為啥偏偏要拿我撒氣。」

  火紅狐狸嗤笑道:「老王八蛋就喜歡腚大臀圓的,這麼多年就沒半點長進,真是令人作嘔。」

  曹曦重新坐在大門檻上,嗑著瓜子,「千金難買我喜歡。哦對了,騷婆娘,過年請你吃瓜子啊。」

  砰一聲。

  火紅狐狸在曹峻頭頂粉碎開來,然後在屋頂上現出原形,只是瞬間它就又爆炸開來,如此反復,從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一路延伸出去,一直到離開泥瓶巷,火紅狐狸才沒遭殃,一雙眼眸神采暗淡,咬牙切齒地盤腿坐在一處翹檐上,它開始呼吸吐納。

  曹曦已經沒了瓜子,拍拍手站起身,走回院子,對曹峻吩咐道:「近期別毛毛躁躁了,大驪王朝如今已是一塊必爭之地,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曹峻懶洋洋道:「知道了。」

  「『知,道,了』?」

  曹曦一番咬文嚼字,最後冷笑道:「這三個字,豈是你有資格說出口的。」

  曹峻玩世不恭道:「曉得啦。」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恨恨道:「九境的廢物!」

  曹峻神色自若。

  陳平安到了隔壁院門前,把水桶遞還給少女,隨口問道:「宋集薪沒有回來?」

  她答非所問,「我家那籠母雞和雞崽兒呢?」

  陳平安一臉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少女仔細打量著少年,她突然粲然一笑,不再刨根問底,但是她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現在宋睦比你高這麼多了。」

  陳平安哦了一聲,就轉身走回自己院子。

  陳平安剛開鎖進入院子,冷不丁瞧見自家屋門上方的那個倒「福」字,不翼而飛了,勃然大怒,二話不說直接走到院牆那邊,「稚圭,我家福字在哪裡?!」

  然後他氣極反笑,原來那個福字,就貼在隔壁屋門上邊。

  這賊當得真是膽大包天。

  少女在灶房那邊放好水桶,姍姍走出,一臉無辜道:「我不知道啊。」

  跟陳平安之前給出的答案,如出一轍。

  陳平安怒道:「還給我!」

  稚圭張大眼睛,「那我還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你明明動過了,我都沒說你什麼。」

  陳平安頓時啞然,確實有點理虧。

  稚圭突然問道:「齊靜……齊先生學塾那邊,你貼春聯了嗎?」

  陳平安楞了楞,點頭道:「貼了,春聯和福字都沒落下。」

  陳平安不願意繼續跟她糾纏不清,直接去屋子裡拿出僅剩一個餘下的福字,自己架梯子貼上了一個新的倒福。

  少女站在院牆那邊,提醒道:「歪了。」

  陳平安不為所動,用手指輕輕夯實紅紙和漿糊。

  少女焦急道:「真的,騙你做什麼。你陳平安你怎麼不知好歹,如果福字貼歪了,不吉利的。」

  陳平安走下梯子,自己抬頭望去,確定沒歪。

  少女依然喋喋不休道:「真歪了,不信你讓曹曦他們這些修行中人來看,就知道我沒騙你,你是肉眼凡胎,眼力再好,都不如我們的。」

  陳平安走入屋子,啪一下重重關上門。

  約莫一炷香後,少年躡手躡腳打開門,悄無聲息地跨過門檻,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福字。

  沒歪啊。

  稚圭神出鬼沒地打開門縫,探出腦袋,板著臉說道:「真歪了。」

  陳平安有些憋屈,端了條板凳在門口曬太陽,過了一會兒,開始練習拉坯。

  稚圭站在院牆那邊,看著不再燒瓷的少年,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就回去自己屋子睡覺了。

  她躺在床上,咽了咽口水,曹家祖宅的門楣裡,只誕生出一個香火小人,品相很高,金燦燦的,只差一點點瑕疵就通體金色了,只可惜還不夠她塞牙縫的。

  ————

  隔壁陳平安嫻熟練習拉坯,心靜如水。

  休息的時候,陳平安開始打算自己的將來,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都在阮邛家山頭附近,因為按照約定,本來就會無償租賃給阮邛,連綿一片,就等於幫著阮邛占據了西邊最大的一塊廣袤地界,阮邛為此則需要幫忙陳平安照看五座山頭,免得陳平安有命有錢沒命花錢,對於這件事,陳平安對阮邛心懷感恩。

  真珠山不去說它,那麼點大地方,屬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別說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撐死了就是在上邊蓋一座茅屋,估計就只有陳平安願意揮霍一顆金精銅錢了。

  但是落魄山的經營,確實需要用心。

  竹樓的不同尋常,陳平安心知肚明。落魄山又有山神廟幫著坐鎮山水,是實實在在的風水寶地,而且還有一條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起到了看家護院的職責,如今多出兩個蛟龍之屬的小傢伙,所以他才會想著用普通蛇膽石跟青衣小童換銀子,不說讓落魄山變成一個聚寶盆,好歹能夠在將來的日子裡,有那麼點貼補家用的希望。

  陳平安愛錢,是因為自幼知道賺錢的不容易,不代表陳平安有了錢之後,就會死死捂住錢袋子。

  劍,要練,但是在確定應當如何練劍之前,再著急都沒用。

  撼山拳當然要繼續勤加苦練,畢竟說好的一百萬拳還早。

  畫符一事,因為本身就等於是另一種方式的武道修行,前者重在體魄鍛造,後者傾向氣府竅穴的內在淬煉,雙方並不衝突,反而是相輔相成的好事,陳平安無非是將走樁立樁的一部分時間,劃撥給畫符,但是畫符就需要符紙,符紙就是真金白銀,這讓陳平安難免有點發虛犯怵。

  說到底,錢還是掙得少了。

  除了這些,陳平安當下心中最大的遺憾,是暫時無法駕馭劍靈贈送的那件方寸物,雖說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鐵匠鋪子也放心,但終究是不方便的,崔東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方寸物,讓陳平安見識到了這類寶貝的珍貴實用,難怪山上神仙都不是人人都有。

  陳平安望向南邊,不知道阮師傅鑄劍如何了。

  阮邛答應過寧姑娘,要幫她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的。

  如果哪天鑄造成功,她就有了一把趁手的佩劍,他自己則有一把槐木劍。

  陳平安覺得把它們取名為「降妖」「除魔」,很不錯。

  加上那枚劍胚,雖說文聖老爺說是叫作「小酆都」,但是陳平安覺得改名為「初一」或是「早上」更妥當,畢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它第一次以飛劍姿態來到這個世界嘛。

  當陳平安腦子裡生出這麼個念頭,原本沉寂許久的劍胚在氣海之中,立即開始興風作浪。

  陳平安剎那之間就變得滿臉通紅,開始遭罪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來不及去往屋內,只好以劍爐立樁應對劍胚的迅猛報復。

  苦不堪言。

  ————

  距離小鎮最近的驛站那邊,大驪王朝的國師崔瀺,最近一直在此下榻,既沒有大肆宣揚,也沒有刻意隱蔽行蹤。

  今天國師走出驛站,不讓劍客許弱跟隨,獨自遠行。

  崔瀺每跨出一步,就是三四里路外,最後他站在一條羊腸小道的中間,攔住了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

  狼狽不堪的光腳老人,痴痴望向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視線渾濁,依舊沒有清醒過來,老人只是憑藉僅存的一點靈犀,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不是我孫子,我孫子呢?」

  崔瀺眼神複雜,欲言又止。

  滿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繼續問道:「我孫子呢,我不要見你,我要見我孫子。」

  崔瀺雙手負後,十指交錯,微微顫抖。

  神志不清的光腳老人突然憤怒喊道:「我孫子在哪裡?!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快把瀺兒還給我!」

  說到這裡,老人氣勢驟然跌落谷底,喃喃道:「我要給孫子改名字,改一個更好的名字……」

  崔瀺神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衣衫破敗的老人伸手一把推開崔瀺的肩膀,徑直向前走去,「你讓開,別耽誤我找瀺兒,我要找他先生,問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沒有阻攔。

  崔瀺望向遠方,有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緩緩而來。

  苦行僧以雙腳丈量天地,是為佛門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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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五章 鎮劍樓

  在隔著一堵院牆的稚圭眼中,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搖搖晃晃,像是在打瞌睡。

  可在劍修曹峻那邊的感知中,陳平安的神魂劇烈震蕩,江水滔滔,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火紅狐狸站在曹峻肩頭,調侃道:「那塊劍胚雖然不知來歷,但是可以確定,品秩極高,便是我都要眼饞,你不過是吃了點小虧,就放棄?這可不像你曹峻的行事風格。」

  曹峻往隔壁院子丟出瓜子殼,搖頭道:「不搶了,老曹說得對,近期宜靜不宜動,人死卵朝天,命沒了,一切白搭。」

  火紅狐狸蠱惑人心道:「事不過三,還有一次機會,搏一搏,馬無野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你曹峻既然早年跌了個大跟頭,給人把你的心湖攪成了一灘爛泥塘,害你修為阻滯不前,如今不劍走偏鋒,怎麼成大事?」

  曹峻默不作聲,只是低頭嗑瓜子,眼神晦暗。

  曹峻自出生起,就享有大名,本是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大劍仙胚子,在心湖之內,先天生成的一縷縷純粹劍氣,亭亭玉立,恰似滿湖荷花,只需要等待含苞待放的一天。只是後來遭遇一場變故,被一位巔峰强者硬生生打爛心湖,劍氣凋零得七七八八,淪為枯荷。

  從此曹峻就淪為整座南婆娑洲的笑柄,昔年被他遠遠拋在身後的同輩劍道天才,如今一個個超越曹峻。

  火紅狐狸哀嘆一聲,用爪子拍了拍曹峻的腦袋,「可憐的娃。劍道根基崩碎,前程毀了,這麼多年,就連跟老天爺掰手腕的心氣都沒有了。」

  曹峻略微訝異,扭頭望向少年祖宅,「這傢伙心性很不錯啊,之前竟然半點看不出,竟然給他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門。」

  世間很多事情,對於見多識廣的山上神仙而言,不會嚇人,但一樣會覺得有意思。

  火紅狐狸亦是微微驚愕,一個蹦躂,跳到了曹峻腦袋上,伸長脖子望去,凝神觀摩少年與劍胚在體內角鬥的氣象,輕聲道:「嗯,類似佛家的拴馬柱,幫著少年的神魂小舟,起到了船錨的作用。這少年身軀破敗,縫縫補補,能夠走到這一步,殊為不易。但是能夠降伏那塊劍胚,還不夠。曹峻,你在被人坑害之前,太過順遂,之後又太過坎坷,說不定少年今天的經歷,會成為你修行路上的一點啓發……」

  曹峻不再微笑示人,收斂了全部笑容,臉色凝重起來,

  修行,天賦大小,好比祖師爺賞飯吃的那只碗,即便有些人的碗很大,可如果裡頭盛放的米飯太少,還是吃不飽的慘淡光景,成就自然有限。

  這一路遠遊,從氣象萬千的南婆娑洲,趕到蠻夷之地的東寶瓶洲,曹峻一路上反而收益頗豐,點點滴滴,皆是裨益。

  與劍胚的角力過程當中,少年雖然心智堅韌,又有船錨幫著沉下心,不至於讓神魂隨波逐流,可是劍胚的精氣神實在太過鼎盛,氣勢洶洶,橫衝直撞,是一力降十會的蠻橫路數,

  火紅狐狸爪子互相拍打,幸災樂禍道:「要輸了,慘慘慘,說不定要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個月嘍。劍胚明顯剛剛生出靈性,不曉得運用自身蘊含的天賦神通,否則少年支撐不到這個時候。」

  曹峻雖然修為不如頭頂狐魅,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作為曾經有望登頂的劍修,自有其獨到眼光,「未必。」

  火紅狐狸驚訝出聲:「咦?那少年體內,有三座好深的城府,難道還是個不錯的劍修胚子?不對不對,應該是後天開鑿而成,不過渾然天成,好大的手筆,難怪會讓我看走了眼。」

  城府深沉,多是世俗說法,形容某人深謀遠慮,略帶貶義。

  可是在山上,卻是很大的褒獎,竅穴如城池府邸,自然是越高越大越壯觀。

  火紅狐狸輕輕嘆息,「這麼個不起眼的少年,都有不容小覷的古怪,曹峻,你還是乖乖聽老王八蛋的,最近別折騰了,這座破碎的驪珠洞天,雖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可藏龍臥虎,行事確實不宜太過囂張。」

  曹峻點點頭,「是要夾著尾巴做人。」

  火紅狐狸氣惱得一腳踩在曹峻腦袋上,「養不熟的小王八蛋,好心提醒你,怎麼還駡人呢!」

  少年的氣息逐漸趨於穩定,占據上風的劍胚不知為何,突然鳴金收兵,在一座巍峨氣府內安靜游曳。

  曹峻不再偷窺那邊的景象,促狹笑道:「聽說你有個妹妹叫青嬰,跟你都是狐族老祖之一,有希望生出第九條尾巴,老曹垂涎她的美貌很多年了,真的很漂亮嗎?」

  火紅狐狸提起自己的尾巴,當做扇子輕輕扇動清風,呲牙道:「好看個屁,長了一張死人臉,從小就不愛笑,還眼高於頂,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福氣的。就老王八蛋那種眼光,哪怕是頭母豬,只要是腚大的,都覺得美若天仙。」

  曹峻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聽說她在那座雄鎮樓附近,徘徊百年,難道是希冀著成為那個傢伙的侍妾?」

  火紅狐狸鬆開尾巴,捧腹大笑,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白老爺會看上她?白老爺作為所有天下,存世最久的大妖之王之一,曾經走遍了兩座天下的角角落落,什麼雌的母的沒看到過?會看上那麼個稀拉平常的小狐狸?」

  鎮海樓矗立於婆娑洲的南海之濱,而曹氏剛好是看門人之一,所以曹峻知曉諸多內幕。

  火紅狐狸嗓音低沉,「三教聖人,待我們白老爺不公!分明是白老爺幫著……」

  屋內曹曦暴喝道:「臭婆娘找死?還不閉嘴!」

  火紅狐狸猛然回神,自知失言,竟是仰頭望向天空,雙手合十,鞠躬彎腰,像是在虔誠地作揖賠罪,躲也不躲,任由身軀皮囊被曹曦彈指一縷劍氣給炸裂。

  「二十個字,乖乖挨罰!」

  曹曦接連使出二十縷淩厲劍氣,火紅狐狸一次都沒有躲避,到最後,曹峻雙手抱住奄奄一息的它,走回屋子。

  曹曦仍是怒火未消,指著曹峻懷中的狐狸破口大駡道:「找死就往阮邛的劍爐一跳,阮邛還能念你一點好,別在這邊瞎嚷嚷,連累我曹氏跟你一起陪葬!天大地大,三位教主可以不計較,那麼他們座下的弟子門生呢,不說其它,只說倒懸山的主人,脾氣如何,你不知道?!你個敗家娘們!」

  火紅狐狸腦袋一歪,昏厥過去。

  曹峻輕聲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沒有它,就沒有你曹曦的今天。壞人惡人,是可以做,但是總得講一點良心。」

  曹曦驟然停下,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這個沒了笑臉的子孫。

  曹曦一臉嫌棄厭惡,揮袖道:「滾去告訴那個叫曹茂的小崽子,讓他別跟袁氏一般見識,米粒大小的眼界,只盯著大驪一座廟堂的得失,一群廢物,怎麼不去死!還有臉來見老祖,讓他滾蛋!」

  曹峻抱著狐狸,臉色漠然地轉身離去。

  曹曦獨自一人留在祖宅,開始圍繞著天井緩緩散步。

  曾幾何時,這裡有個病秧子老人,一年到頭躺在光線昏暗的屋子裡,有個不孝順的爛酒鬼漢子,一天到晚都在頭疼以後辦白事的開銷,有個嚅嚅喏喏毫無主見的婦人,起早摸黑,既要做著家務事,還要忙著地裡活,三十歲的年齡,就比泥瓶巷其她四十歲的女子還要顯老了。

  但是在那個時候,有個性情頑劣的寒酸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書也不讀,事也不做,就是做著白日夢,總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在福祿街那邊買下一棟最大的宅子。至於即便真有了熬出頭的一天,爺爺和爹娘到時候還是不是活著,少年當時忙著遊手好閒和痴人做夢,根本沒想到那些。

  早已不是什麼少年的老人,掏出那枚銹跡斑斑的古老銅錢,高高舉過頭頂,透過四四方方的銅錢孔洞,再透過四四方方的屋頂天井。

  遙想當年,似乎有過這麼一場對話。

  「娘,以後等我飛黃騰達了,就讓你睡在金山銀山裡。」

  「唉!」

  「娘親,我跟你說真的呢!」

  「快收起銅錢,給你爹瞧見了,又要拿走。」

  ……

  曹曦收起思緒,環顧四周,自嘲道:「成了仙,人氣兒,都沒啦。」

  ————

  陳平安鎖好門,離開泥瓶巷,來到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青衣小童坐在門檻上發呆,見著了陳平安,也只是有氣無力地喊了聲老爺,陳平安跨過門檻,發現粉裙女童站在一條板凳上,神色肅穆認真,正在櫃檯後邊,對著桌上攤放的賬本打著算盤,雙手十指如蝴蝶繞花,讓人眼花繚亂,劈裡啪啦,清脆悅耳,身邊圍繞著幾位小鎮出身的婦人少女,充滿了震驚和佩服。

  性情質樸的婦人和少女們,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後,都笑著稱呼為「陳掌櫃。」

  粉裙女童聞聲抬頭,道:「老爺,我在幫鋪子算帳呢,很快就好了。」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繞到櫃檯後,讓人拿來紙筆,開始書寫一份禮單,當初離開小鎮之前,他讓阮秀幫著給許多街坊鄰居送過禮物,當年陳平安在去龍窯燒瓷之前,算是吃百家米長大的,比如經常去顧粲家蹭飯,也經常能夠收到一些別家少年穿不下的老舊衣衫,那些對陳平安而言,每一頓飯,每一件衣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他當時就跟阮秀說過,以後只要自己活著,每年都會挨家挨戶送過去,每次東西不會太多,但對於泥瓶巷附近的小門小戶而言,七八兩到二十兩銀子不等的各色物件,絕對不算少。

  阮秀當時問過,為什麼不一口氣多送一點銀子,會更加清爽,還能讓那些人感恩。

  陳平安說那樣是不行的,他自幼生長於市井底層,對於人心和世道,其實不是不懂,只是說不出書上的道理罷了,比如斗米恩擔米仇,比如看似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最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細細給阮秀說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鎮這邊,每家每戶的光景,其實跟莊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孫出息,發達了,不缺錢。有的突逢變故,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陳平安準備的那些東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錢的地方,甚至還能把那些東西折算成銀子,送給手頭寬裕的家庭,人家會高興,送給困難的門戶,人家更會珍惜。

  不管是錦上添花,還是雪中送炭。

  都是好事。

  只不過這個,是陳平安讀書識字之後,才明白自己為何做對了。

  阮秀當時聽了之後,笑著特別開心,說山上山下不太一樣。

  今年的禮單人數,比起上次要少了一些,恩情分多寡輕重,有些父輩留下的交情,不過是點頭之交,其實談不上恩情,陳平安還不至於大方到年年送禮,但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街坊,陳平安哪怕跟他們談不上交情,仍是選擇留在了禮單上。

  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這跟一個人的兜裡有多少錢,沒關係。

  陳平安想著以後有機會的話,還是要鋪橋修路。

  粉裙女童對賬完畢,就開始過問鋪子的經營狀況,陳平安不摻和這些,想了想,就將禮單遞給她,讓她不用著急購置物品。粉裙女童鄭重其事地收下禮單,保證一定給老爺辦得妥妥當當。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來到青衣小童身邊坐下,後者憂心忡忡,長吁短嘆,不斷重複江湖險惡四個字。

  名叫崔賜的秀美少年背著行囊找到鋪子,說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開,就托他來送東西,要陳平安別不當回事,收下後好生收藏。青衣小童就不待見這個少年,斜眼瞧著老氣橫秋的崔賜,氣不打一處來,猛然站起身,「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爺,那是平輩相交,你一個小書童,放尊重一點,又不是我家老爺得了什麼天大恩賜,你囂張個什麼勁兒?」

  崔賜滿臉漲紅。

  陳平安打圓場道:「崔賜,跟你家先生說一聲,東西我收下了,會好好練習畫符的。」

  崔賜板著臉點點頭,轉頭朝青衣小童冷哼一聲,轉身大步離去。

  青衣小童對著少年背影,隔著老遠距離,耍了一通拳打腳踢王八拳,這才稍稍解氣,坐回門檻,滿臉愁容道:「老爺,小鎮這麼個窮凶極惡的龍潭虎穴,你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啊?換成是我和傻妞兒,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剝皮了。」

  陳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粉裙女童來到門檻,心有餘悸道:「老爺,那個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誰啊?好可怕的,我覺得一點不比老爺的學生差。」

  青衣小童使勁搖頭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會羊入虎口的!」

  陳平安岔開話題,「我給槐木劍,還有另外一把阮師傅正在鑄造的劍,取名為除魔降妖,如何?」

  他壓低嗓音,「那塊劍胚,我覺得『初一』或者『早上』,比較合適。」

  兩個小傢伙面面相覷。

  陳平安笑道:「我取名字還是可以的吧?」

  青衣小童嘴角抽搐,然後擠出一個笑臉,伸出大拇指,「老爺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測,返璞歸真,大俗即大雅,比讀書人還有學問!」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她摸了摸胸口,想了想,還是昧著良心不說話吧,正月裡,不可以掃老爺的興。

  陳平安看了眼粉裙女童,疑惑道:「難道不是特別好?那麼湊合總有的吧?」

  粉裙女童閉緊嘴巴,不說話已經昧良心了,如果開口說好,她過不去心坎這一關。

  青衣小童憤憤不平道:「老爺,咋的,不相信我的眼光?那說明你的眼光真的不行!」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取名不咋的?」

  青衣小童嚷嚷一聲,終於忍不住要仗義執言了,站起身,雙手叉腰,慷慨激昂道:「老爺!降妖,除魔,哪個坑蒙拐騙的道士不念叨這個?『早上』?我還中午,晚上呢?初一?初十十五呢?!老爺,這仨全是爛大街的名字啊。不單單沒有氣勢,而且一點都不新穎啊!看看別人家的劍名,老爺你那個學生的,金穗,既符合形象,又不流於世俗,還有那曹峻的白魚、墨螭,再看看老爺你的,降妖除魔初一早上的,我要是開了竅的劍靈,得一口老血噴出來。」

  「認可意見。」

  陳平安仔細思考半天,「名字不改!」

  青衣小童一拍額頭,苦口婆心道:「咱們寶瓶洲南邊,有一座威名遠播的仙家府邸,被開山祖師爺取了個無敵神拳幫的名頭,都被笑話了多少年了,老爺,你的取名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好在老爺你不像是個天才劍修,估計將來佩劍的名字,根本不會有幾個人聽說,所以老爺你開心就好。」

  陳平安剛要說話,心弦一顫,不露聲色地站起身,「你們在騎龍巷待著,我去別的地方隨便走走。」

  陳平安來到楊家鋪子後院。

  楊老頭在陳平安落座後,緩緩道:「先說點小事情,你屁股後頭跟著的兩條小蛇蟒,讓它們趕緊離開小鎮去往落魄山,接下來阮邛要開爐鑄劍,聲勢會很大,龍泉郡地界上的一切妖物鬼魅精怪,恐怕都會遭殃,輕則被鑄劍的打鐵聲響,給打散辛苦積攢下來的百年道行,甚至會被打回原形,乾脆就魂飛魄散了。接下來龍泉郡府和槐黃縣衙,都會通知所有記錄在冊的妖物,要麼暫時離開這裡,要麼去往文武兩廟、大山之中避難,因為這幾個地方藏風納水,靈氣充沛,能夠幫著阻擋阮邛的鑄劍餘波。你家那兩個小東西,別仗著有塊太平無事牌,就真以為可以太平無事了。」

  陳平安臉色沉重,「好的,我回去就通知他們兩個。」

  楊老頭抽著旱煙,似乎在醞釀措辭。

  陳平安正襟危坐,惴惴不安。

  楊老頭終於開口道:「齊靜春私藏了一個香火小人,是我苦求不得的東西,嗯,就是之前住在你那把槐木劍裡的小傢伙,如今已經歸我了,作為報酬,我需要護著你一次,就是這次了。如今小鎮風雲變幻,絕不是你可以拋頭露面的,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我又找人幫你算了一卦,等到阮邛鑄劍成功,你就南下遠遊,至於去哪裡,看你自己的心情,是遊山玩水,還是行走江湖,或是去沙場磨礪武道,一切看你陳平安自己的選擇。總之,五年之內,不要回來了。」

  陳平安微微張大嘴巴。

  楊老頭繼續說道:「泥瓶巷祖宅,落魄山在內的五座山頭,騎龍巷的鋪子,等等,你都不用擔心,只會比你自己操持更好。」

  陳平安嘴唇微動。

  楊老頭笑了笑,「你朋友之中,不是有個叫寧姚的小姑娘嗎?我不妨告訴你,她來自倒懸山,準確說來是劍氣長城,在她家鄉那兒,最缺一把趁手的好劍,你如果有膽量,就去那邊一趟,幫她送一次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問道:「要我什麼時候走?」

  楊老頭思量片刻,「收拾收拾,等到阮邛拿出那把劍,你拿到手後,馬上就走。」

  陳平安問道:「如果不走,會如何?」

  老人譏諷道:「如何?還能如何,死翹翹,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那點家底,為他人作嫁衣裳,一群人坐下來,你分山頭我拿劍胚他養蛇蟒,瓜分殆盡,皆大歡喜,你呢,估摸著讓人收屍都很難了。而且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更壞的,我現在跟你說了,不是什麼好事。」

  陳平安伸出雙手,狠狠揉著臉頰,突然問了一個好像跟正事不沾邊的問題,「老先生之前說過,小鎮之大,不是我能夠想像的,我想多嘴問一句,小鎮到底有多大。」

  楊老頭大口大口吐著煙圈,皮笑肉不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已經見識過那座天上長橋了吧?」

  陳平安立即悚然,心湖漣漪陣陣。

  楊老頭淡然道:「看在金色香火小人的份上,我可以泄露給你一些天機,比如那座小廟裡頭,當年鬼使神差寫上自己名字的小鎮孩子,如今大多隕落了,但是活下來的,無一例外,都是雄踞一方的豪傑梟雄,比如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和婆娑洲的劍仙曹曦。而我呢,就是個收租的,年復一年,只要盯著田地裡的收成就行。」

  「再比如那座你們俗稱為螃蟹牌坊的地方,其實相當於一份契約書,屠龍一役,大夥兒依次坐下,論功行賞。最早在此簽訂盟約,三教一家總計四位聖人,馬苦玄跟其中一位有關係。除此之外,其實牌坊樓的真正功用,早已不為人知,它應該稱呼為鎮劍樓,是天底下九座雄鎮樓之一,至於鎮什麼劍,你我心中有數就行了。不過為了掩人耳目,金甲洲也屹立有一座鎮劍樓,雖然那座樓仿製得以假亂真,而且鎮壓之劍,也很了不得,但到底還是個假的。不過這類密事,你可以只當是故事來聽,沒聽過沒關係,聽過了也沒用。」

  楊老頭眯起眼,望向天空,「說是鎮劍樓,其實最早的時候,這裡算是一處飛升台。不過那是很久遠的老黃曆了,多說無益。」

  楊老頭收回視線,坦然說道:「因為你的存在,無形中起到了牽線搭橋的作用,我這些年做了不少筆買賣,賺了不少。當年傳授給你那門吐納術,一樣是因為我做成某筆買賣的盈餘,所以你不用對此心懷感恩,沒必要,生意就是生意,說不定將來有一天,有你的仇家坐在這裡,拿出足夠的籌碼,我一樣會跟他談生意,把你給賣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有些傷感。

  終究還是少年,吃過再多的苦頭,走過再遠的山路,少年都是那個少年,過完年才十五歲而已。

  楊老頭指了指陳平安頭頂的簪子,「雖然只是普通的簪子,但是我喜歡上邊的文字,所以我準備也跟你做筆小買賣,你就用這支簪子,跟我換取一樣方寸物,哪怕只是二境武夫,也可以駕馭,僅憑這一點,就比世上絕大多數的方寸物、咫尺物要稀罕。你接下來獨自南下,不比上一次,是真的無依無靠了,沒有一點真正傍身的東西,走不遠。」

  陳平安瞠目結舌。

  楊老頭安靜等待答案。

  陳平安輕聲問道:「如果有一天我想把簪子贖回來,可以嗎?」

  楊老頭笑道:「別人多半不行,你陳平安,幫著我賺了那麼多次,可以小小破例一次。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可就不是一件方寸物,可以贖回去的了。」

  陳平安摘下玉簪子,遞給老人。

  老人接過那支普通材質的白玉簪子,看也不看,收入袖中。

  下一刻,不等陳平安收回手,手心就多出了一柄長不過寸余的碧玉短劍,楊老頭笑道:「我覺得你給劍胚的取名不錯,初一,很好的兆頭,是那兩個小傢伙不識趣。說來湊巧,這柄袖珍飛劍,既可以溫養為一把品秩不低的本命飛劍,又能當做方寸物使用,名為『十五』。」

  陳平安低聲問道:「它很珍貴吧?」

  「只管收下。」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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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輩武夫

  掌心所托的碧綠小劍,名十五。

  陳平安怎麼覺得取名字比自己還馬虎。

  陳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涼的氣息,沁入肌膚,但是之後反而讓人覺得溫暖,渾身暖洋洋的,像是曬著冬日的太陽。陳平安察覺到那股玄妙氣息沿著體內經脈,緩緩流過一座座氣府竅穴,最終在先前隱藏一縷劍氣的地方,選擇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曠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轉,與銀色劍胚棲息的另外一座竅穴,遙相呼應。

  楊老頭吐著煙圈,點頭道:「出乎我的意料,這把劍跟你還算有緣,本來不該這麼順暢的,我還想著送佛送到西,幫你一次,把這柄飛劍先降伏在你某處竅穴內,之後靠你的毅力熬得它聽命行事。」

  老人運用神通,看到陳平安氣府內那柄異常溫馴安詳的飛劍,猶豫了一下,問道:「我實在有些好奇,問你兩個問題,願不願意回答,你看著辦。陳平安你練拳這麼長時間,才一隻腳踩在三境門檻上,著急不著急?再就是你練拳,是不是冒出過什麼念頭,支撐著你走到今天?」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道:「會著急的,但是知道著急沒用,因為跟燒瓷拉坯一樣,越著急越出錯,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時候實在止不住念頭,就讓自己腦袋放空,憑藉本能去走樁,要麼就是挑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練習劍爐,如果還是不行,我就會讀書練字,再不行的話,我就沒轍了,乾脆就胡思亂想,比如想一想自己當下有多少錢……」

  說到這裡,陳平安有些赧顔。

  楊老頭臉色如常,「繼續說第二個問題。」

  陳平安下意識挺直腰桿,沒想著隱瞞,根本就不願藏藏掖掖,就像是一個家徒四壁的窮光蛋,在炫耀家裡最值錢的物件,充滿了不講道理的自信,「我在綉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愈發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當我覺得自己是對的,不管對手是誰,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個下一次,只會更快!」

  楊老頭問道:「很快?給你打一萬拳十萬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嗎?」

  陳平安沒有絲毫氣餒,自然而然脫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覺得問心無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楊老頭嗯了一聲,「這麼想,對你來說沒錯。」

  同樣是小鎮出身的馬苦玄,則是另外一條道路上的極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萬人之上,領袖同輩。這不是馬苦玄太過自負,而是他的天資根骨實在太好,不敢這麼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至於眼前這個剛剛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應該是在另外一條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還是不顯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覺得還不錯,其實沒那麼蠢笨不堪,還是有點花頭的,然後大多數人就會不再留心了。

  楊老頭正色道:「我教你兩套駕馭『十五』的口訣,一套用作溫養劍元,一套用來開鎖和關門方寸物。」

  陳平安提前問道:「同時有兩把飛劍在體內溫養,不會有衝突嗎?」

  楊老頭嗤笑道:「阮邛不就有兩把本命劍,這還是他為了鑄劍求道,必須消耗大量天材地寶,以及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則以他的資質和家底,再養兩把都沒事。本命飛劍,得看機緣,時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時辰已到,攔都攔不住。只是本命劍此物,不是沙場點兵,多多益善,劍修夢寐以求的境界,號稱一劍破萬法,為何不說『兩劍三劍』?就在於真正得道的巔峰劍修,擁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飛劍,就足夠了,再多反而是累贅。至於你陳平安,練拳是吊命,練劍為何,我懶得猜,但是之外的山頭、法寶之流,你就跟攢銅錢似的,嫌錢多,裝在兜裡太累人?你會嗎?」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裝多少東西?」

  楊老頭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劍,差不多等長等寬等高,還行,比起尋常方寸物,已經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銀山是裝不下,但是最少不用你背著大竹簍走江湖。記住,活的東西,別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塊劍胚初一,一旦被你强行攝入其中,就會壞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規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時候你就心疼去吧。」

  之後楊老頭傳授給陳平安兩套口訣,重複了兩遍,在陳平安銘記在心後,老人就繼續抽著旱煙,煙霧升騰,裊裊升起。

  冥冥之中,陳平安像是與那座氣府內的碧玉小劍,搭建起了一座獨木橋,能夠與之對話,那種感覺,妙不可言。

  陳平安心念一動,神魂微顫,飛劍毫無阻滯地透體而出,但是一個剎不住,竟是直奔楊老頭而去,楊老頭眼都不眨一下,碧綠瑩瑩的袖珍飛劍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牆,暈暈乎乎反彈回陳平安,一閃而逝,迅速溜回氣府,像是一位生悶氣的稚童,死活不願意搭理陳平安的心意呼喚了。

  陳平安有些驚慌失措。

  楊老頭覺得有些好笑,緩緩道:「十五之前的歷任主人,哪個不是名氣挺大的人物,從沒碰到過你這麼憨笨的主人,御劍如此糟糕,自然讓它覺得丟人現眼,就不願出來拋頭露面了。沒事,只要勤加練習,以後等你們之間聯繫,就會更加緊密,等到贏得它的真正認可,你這個主人就會掌握更多的主導權,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於天地間,也不是難事。」

  陳平安點點頭,鬆了口氣,只要可以靠著埋頭做事,就能夠做得更好,陳平安就都不怕。

  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燒瓷。

  楊老頭突然說道:「知道為何十五明知你的資質一般,還願意選擇與你榮辱與共嗎?因為你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快』字。這與十五的劍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這把飛劍,就是快,要快到讓所有對手措手不及,占儘先機,先手無敵。」

  陳平安恍然大悟,同時想到那把本名「小酆都」的劍胚,之所以跟自己犯沖,估計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劍意。

  楊老頭揮揮手,「最近少走動,安靜等著阮邛的消息便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沒好氣道:「拜年禮?且不說我願不願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讓我看上眼的東西?退一步講,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願意給?去去去,說完了正事,就趕緊回落魄山待著。至於你放在鐵匠鋪子那邊的家當,我會讓人給你帶過去,你如今現身劍爐附近,太扎眼,不合適。」

  陳平安曉得老人的脾氣,沒有拖泥帶水,起身離開這間楊家藥鋪子。

  只是剛跨出藥鋪大門,陳平安忍不住又轉身回去,過了側房,看到那個坐在原地吞雲吐霧的老人,陳平安向老人鞠了一躬。

  楊老頭坦然受之。

  在陳平安再次離去後,老人敲了敲那支色澤泛黃的竹竿旱煙,思緒翩翩。

  在漫長的歲月裡,老人暗中做了無數樁買賣的,哪怕是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個少年。有人真的命以形容為洪福齊天,往往就會一直好下去,直到某一次命不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依舊很難冒頭,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難,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驕子們拉開距離,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吃灰塵。

  陳平安就像是老人眼皮子底下,那塊莊稼地旁邊的一棵野草,風雨裡一次次被壓趴下,苟延殘喘,可能一條土狗撒尿都不愛靠邊,只是每當春風一吹,次次新年新氣象。

  所以楊老頭願意順勢而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這個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小賭怡情,輸了不傷筋動骨,贏了是額外的驚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氣。

  命硬,有更多的後勁。

  但是楊老頭知道大勢走向,大爭之世,百家爭鳴,群雄並起,會是一個天才湧現的「大年份」,千年不遇。

  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陳平安真的很難脫穎而出啊。

  ————

  陳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語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讓你丟面子了。以後我一定努力練習御劍口訣,爭取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出醜。」

  陳平安確實有些愧疚。

  當別人對自己給予善意的時候,如果他無法做點什麼,陳平安就會良心難安。

  那座氣府內的碧綠飛劍微微一跳,似乎瞬間心情好轉,原諒了陳平安先前貽笑大方的蹩腳馭劍。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氣暴躁的初一,同樣是本命飛劍,十五實在是溫柔多了。

  結果陳平安剛剛冒出這麼個念頭,劍胚初一就開始離開老巢,翻江倒海,疼得陳平安佝僂起來,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覺到異樣,嗖一下掠出氣府,一路游曳,飛快穿過重重關隘,最終來到初一的「家門口」,懸在空中,輕輕打轉,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登門拜訪。

  陳平安實在無法正常前行,只好艱難挪步,在街巷岔口的臺階上坐著。

  大概是被飛劍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劍胚初一放過了陳平安。

  兩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飛劍,各自懸停在氣府門內門外,既像是氣勢洶洶的對峙,又像是猶豫不決的相逢。

  陳平安趁著這個間隙,趕緊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騎龍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見十五。

  不歡而散。

  臨近真珠山,期間初一又折騰敲打了陳平安一次,讓陳平安差點滿地打滾,只得咬緊牙關蹲在地上,汗流浹背,幾乎就要兩眼一黑暈厥過去。陳平安只能拼命運轉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於如今打破了六七之間的大瓶頸,讓陳平安在跟劍胚的拔河過程當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點靈犀清明,但是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神魂震蕩帶來的巨大痛苦,這份折磨,絲毫不亞於剝皮之苦,淩遲之痛。

  十五對此蠢蠢欲動,不過仍是沒有離開棲息之地,像是在下定決心之前,暫時還是打算隔岸觀火。

  等到初一心滿意足地恢復平靜,陳平安整個人剛從水裡撈出來差不多,步履蹣跚地繼續趕路,走樁走得踉踉蹌蹌,搖搖晃晃,但是就連陳平安都沒有意識到,無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愈發夯實渾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襤褸的光腳老人,視線渾濁不堪,如同一隻無頭蒼蠅四處亂跑,跌跌撞撞,不斷重複著「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剎那之間,瘋癲老人驀然眼神明亮幾分,環顧四周後,並沒有拔地而起,更沒有御風飛掠,而是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仔細查探了山脈走勢,然後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個大汗淋漓的走樁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叫陳平安?」

  陳平安身體緊綳,點頭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嗎?」

  青衣小童眼神呆滯,心死如灰。

  怎麼,離開了小鎮,本以為是天高任鳥飛了,然後走在大山裡頭的荒僻小路上,都開始有一拳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顯得火急火燎,匆忙問道:「我是崔瀺巉……我是崔瀺的爺爺,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陳平安楞了一下,愈發小心謹慎,「算是的。」

  老人語速極快,「他如今過得怎麼樣?是否會被人欺負?」

  陳平安想了想,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少年國師崔瀺,或者說去往山崖書院的崔東山,那趟遠遊,日子過得真不怎麼樣。陳平安不願欺騙這個自稱崔瀺爺爺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實話實說,潛意識當中,陳平安覺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陽山的搬山猿,氣勢很像,但是不同之處,只在於兩者修為有高低,至於是那頭搬山猿更高,但是眼前老人更高,陳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淺。

  老人只是一個皺眉,就讓陳平安和兩個小傢伙感到一陣窒息的壓迫感,老人冷哼道:「雖然你是我孫兒的先生,我應當敬你,可是連三境都不到的純粹武夫,如何做我孫兒的授業恩師?!以後我孫兒遇到了麻煩,你這個做先生的,難道就只能束手無策,在遠處看戲嗎?!不行,絕對不行!」

  邋遢老人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陳平安,「帶我去一個你認為安全的地方,我要幫你一把!」

  不等陳平安點頭搖頭,老人就站在了陳平安身側,五指如鈎抓住陳平安的肩頭,「快說!時不待我,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功夫,別浪費時間!」

  陳平安一頭霧水。

  但是老人隨隨便便一握肩頭,不但陳平安痛徹心扉,就連初一和十五兩柄飛劍都嗡嗡作響,哀鳴不已。畢竟它們能夠發揮出的威勢,與陳平安的境界修為戚戚相關,所以當下根本就無法出去阻攔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動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傳世間登頂的純粹武夫,例如那第九境的山巔境,氣勢凝聚,外放如劍氣傾瀉,勢不可擋,只是一聲怒喝,就能夠震碎敵人膽魄的壯舉,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在沙場,並不罕見。

  老人怒喝道:「快說!再磨磨唧唧,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孫兒的先生,一拳打斷你手腳!」

  陳平安眼神堅毅,咬牙運氣,準備拼死一搏,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老人與之對視,哈哈大笑,鬆開少年肩頭,後退一步,朗聲大笑道:「小娃兒,有點門道,不錯不錯,是塊好料!落在別的狗屁武道宗師手裡,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氣候,但是我不一樣!」

  魏檗一襲白衣,飄然欲仙地出現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後,對陳平安開口笑道:「不妨帶著這位老先生去竹樓。如果你答應,我來帶路。」

  老人望向魏檗,「呦呵,好久沒見著這麼人模狗樣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復一些氣力,有機會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別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孫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計就夠忙活的了。」

  老人滿臉譏諷笑意,「廢話少說,帶我去陳平安的地盤,是叫什麼落魄山來著,我知道那邊有一處適宜磨刀的地方,帶路!」

  魏檗對於老人的氣勢淩人,根本不惱火,笑眯眯點頭,打了個響指,山水倒轉,一行人瞬間出現在落魄山竹樓外。

  陳平安望向魏檗,後者輕輕點頭。

  老人一把抓住他的肩頭,輕輕一躍就來到二樓,帶著陳平安推門而入,老人挑了一下眉頭,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最少能夠清醒個把時辰,真是半點不輸給洞天福地了。總算有點我家巉瀺的先生氣度了。」

  老人後退數步,「陳平安,能不能吃苦?」

  從頭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陳平安,下意識點頭道:「能吃。」

  老人又問:「吃不吃得下大苦頭?」

  陳平安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老人有些不高興,駡駡咧咧道:「像個小娘們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換作別人,老夫真不樂意伺候!」

  陳平安默默告訴自己,眼前這位老人的腦子不太靈光,不用放在心上,由著他說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隻腳,擺出一個一拳向前懸空、一拳收斂貼胸的古樸拳架,簡簡單單,但是一瞬間就變得氣勢驚人。

  老人沉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輩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頂之前,就要去當一條路邊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訴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著,就必須跟天地大道爭!跟狗屁神仙爭!跟同輩武夫爭!最後還要跟自己爭!爭那一口氣!」

  「這一口氣吐出之時,要叫天地變色!要叫神仙跪地磕頭,要叫世間所有武夫,覺得你是蒼天在上!」

  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還不如的白髮老人,氣勢之雄壯,精神之鼎盛,無與倫比!

  老人彷彿在明明白白告訴少年一個道理。

  眼前之人,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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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七章 陳平安喝酒了

  陳平安呼吸頓時為之一滯。

  這是一種本能,就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見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關係不大,純粹就是一種氣勢上的强大鎮壓。

  純粹武夫,大概某種程度上,純粹二字的精髓就在這裡。

  藩王宋長鏡曾經在小鎮衙署內,同樣什麼都沒有做,就能夠讓境界不俗的劍修劉灞橋,都覺得全身肌膚在被針扎。

  砰然一聲巨響。

  陳平安剛要有所動作,以防不測,結果整個人就已經倒飛出去,狠狠撞在竹樓牆壁上,癱軟在地,掙扎了兩下,只能背靠牆根,如何都站不起身,嘴角有鮮血滲出。

  一腳踹中陳平安腹部的老人,雙臂環胸,居高臨下望著那個凄慘的草鞋少年,冷笑道:「與人對峙,還敢分心!真是找死!」

  陳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濁氣,站在牆壁那邊,如臨大敵。

  老人淡然道:「世間只說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上還有大風光。你暫時才摸著了三境門檻,其實連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現,你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躋身三境,恐怕就要壞了未來九境成就的根本,武道一途,絕對容不得半點花俏虛誇,你先前做的還算不錯,但是遠遠不夠!因為你在第一境的散氣,就做得差了!」

  陳平安呼吸逐漸順暢起來,到底是淬煉體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裡的「一般」,「還算不錯」,是何等之高的評價。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恐怕會當場激動得淚流滿面。

  陳平安尚未理解這些曲折內幕,只是顫聲道:「受教了。」

  老人一步踏出,整棟竹樓隨之微微一晃,李希聖那些畫符在綠竹之上的無形文字,微微顯形,流淌出一陣不易察覺的素潔光輝,如當初那只月光瓶傾瀉在溪澗水面上的場景,尤為動人。

  老人心思一動,但是沒有理睬這些外物,死死盯住陳平安,道破天機:「泥胚境,在於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氣,搭建武道茅廬的框架,氣為棟樑,氣為高牆!但是一氣呵成之前,卻要散氣散得徹底,將後天積攢下來的所有污穢之氣,甚至是天地靈氣,一並摒除!純粹武夫,何謂純粹,就是純純粹粹,來跟這個天地較上一勁!莫要學那山上練氣士,鬼鬼祟祟,到頭來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門走狗!」

  陳平安聽得一知半解,而且內心深處,並不全部認可老人的說法。

  老人嘴角翹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稱木胎境,我倒是覺得開山境說得更好,山上神仙山上神仙,武夫偏偏就要一拳劈開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礎打好了,未來成就,根本不會輸給佛家的金剛不敗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無垢之體,我輩武夫同樣可以淬煉出穩固極致的體魄。至於兵家,呵呵,不倫不類,所取之法,既像蟊賊又走捷徑,可笑至極!」

  兵家確有一條通天捷徑,除了能夠請神下山,神靈附體,還可以在氣府內溫養一尊戰場英靈,英靈是一種先天强大、死而不散的陰魂,一旦與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體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爐,水火交融,屬另一條道路,是一種極其强大的法門,但是在這個邋遢老人嘴裡,兵家的路數,簡直就是不值一提,口氣之大,真是嚇人。

  老人朝陳平安勾了勾手指老夫就將境界壓制在三境上,你使勁全部氣力,往死裡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動半步,就算你贏!」

  陳平安有些猶豫。

  他根本就沒有搞清楚狀況,從老人莫名其妙地出現,自稱是崔瀺的爺爺,到現在莫名其妙地要開打,陳平安一頭霧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這個名不副實的半吊子先生去保護?而且老人自己都說了,武道一途,沒有捷徑可走,自己天資又差,這輩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陳平安都不敢奢望,老人的說法,豈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悅道:「就你這種心性,真是無趣至極,要你打就打,怎的,還要老夫跪下來求你出拳?」

  陳平安性格倔强死强的一面,終於展露出來,依舊保持防禦姿態,紋絲不動。

  老人眼神深處,晦暗不明,「老夫只問你一句,想不想躋身三境,並且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三境?!」

  陳平安點頭,毫不猶豫道:「想!」

  老人微微側過頭顱,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腦袋,神色跋扈至極,「那就朝這裡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氣,很不對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巉瀺的份上,再多給你一次機會,如果打得有些氣勢,我就扶你一把,讓你去親身體會一下真正的三境風采。」

  陳平安緩緩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會留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廢話,小娘們!你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沒膽魄的?褲襠裡帶沒帶把的?你爹娘一定是膽小鬼吧?」

  陳平安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看似與人為善、心腸柔軟之人,必然有一塊堅硬如鐵的心境土壤,在苦難人生中,死死支撐著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

  泥瓶巷少年就是如此。

  一路遠遊千萬里,練拳日夜不停歇。

  陳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間就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來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就擊中老人的額頭。

  看似一拳,卻最終響起砰砰兩聲。

  剎那之後,陳平安倒退數步,雙臂頽然下垂,然後一退再退。

  原來第一拳砸中老人額頭之後,巨大的反彈勁道就讓陳平安的左臂劇痛,但是他的狠勁與此同時迸發出來,力氣更大的左拳緊隨其後,又砸在了老人腦袋上。

  只可惜兩拳之後,老人紋絲不動,打著哈欠,一副百無聊賴的可惡模樣,看著不遠處少年的窘態,老人譏諷道:「你的全力出拳就是撓撓癢啊?老夫是你媳婦,還是你是我媳婦?先前說你是個不帶把的小娘們,真是沒錯。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氣死。」

  陳平安臉色陰沉。

  「怎麼,你爹娘已經死了?」

  老人哦了一聲,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一定會被你氣得活過來的。」

  劇痛之後,陳平安雙臂已經徹底麻木失去知覺,但是陳平安依然快步向前,這一次高高躍起,擰轉腰身,一記鞭腿轟在老人的左側頭顱,除了沉悶聲響,老人仍是毫無異樣,陳平安借勢在空中轉向,第二記鞭腿甩在老人右側頭顱。

  這一次陳平安落地後,雙腳疲軟,肩頭一高一低,數次才穩住身形。

  老人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盯著瘸子少年,問道:「既然左腿已經吃夠苦頭,為何第二次右腿還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沒有說話,臉色雪白,肩頭起伏不定,雙腿受傷肯定不輕。

  老人點點頭,「看來這就是你的瓶頸了,真是讓人失望。」

  陳平安第三次前沖,以撼山拳六部走樁向前,雖然速度比前兩次都要慢上一拍,但是氣勢絲毫不減。老人微微一楞,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靜等待。

  無數次走樁,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陳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腳受傷,當他開始走樁,依舊氣勢如虹。

  臉色慘白卻堅毅的少年在嫻熟走完拳樁之後,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揚起腦袋,猛然向下一錘,重重砸在老人的額頭上。

  少年向後仰倒,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眼神中充滿了無奈。

  「聰明人,會知難而退,你小子可差遠了。但是!不聰明,這就對了。要想當純粹武夫,就不需要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為此老夫就……」

  老人這才掠過一抹贊賞神色,步步前行,滿臉笑意,嘴上說著:「賞你一腳!」

  一腳閃電踹出,幅度極小,剛好足夠踢中地上陳平安的太陽穴一側。

  陳平安竭盡全力抬起一條骼膊,格擋住那狠辣凶險的一腳。

  最終手臂緊貼頭顱,整個人被一腳踹得撞在牆腳根,蜷縮在那裡,全身無一處不疼痛。

  老人站在原地,居高臨下看著可憐少年,「你的武道底子,我已經徹底摸清楚了,方才是開胃小菜,接下來才是真的苦頭。你先去外邊打聲招呼,進去準備好大水桶,最好的溫補藥材,最好的金瘡藥,當然最好也準備好一副棺材,哈哈,老夫怕你一個想不開就上吊自殺了。也好,一家在地底下團圓。」

  陳平安休整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才能夠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在屋外廊道,看到面面相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還有那位略顯幸災樂禍的白衣神仙,魏檗看到狼狽不堪的陳平安後,忍住笑道:「我這就去準備上等藥缸子,藥材膏藥靈丹之類的,不用擔心,牛角山包袱齋什麼都有,至於錢嘛,我先幫你墊著,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還,不著急,不過朋友歸朋友,在商言商嘛,利息還是要收一點的。」

  陳平安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點點頭,等到魏檗消失後,一屁股坐在廊道,背靠牆壁。

  青衣小童輕聲問道:「老爺,練拳苦不苦?」

  陳平安癱坐在地上,身軀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苦澀道:「苦死了。」

  陳平安在風雪之中的走樁立樁,青衣小童全部看在眼裡,自認以陳平安的二境武夫體魄,承受那份煎熬,他是如何都做不到的,太煎熬了,不是嘩啦一下手臂給人砍斷的那種,鮮血淋漓,哇哇大哭。而是另外一種鈍刀子割肉,呼吸一口都是喝罡風、吃刀子的感覺。

  可如果連陳平安都覺得吃苦頭,青衣小童無法想像那份煎熬。

  粉裙女童轉過頭,默默哽咽。

  約莫半個時辰後,屋內盤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沉聲道:「陳平安,開始練拳!」

  陳平安嘆了口氣,推門而入,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幫著輕輕關上門,連看都不敢看那糟老頭子一眼。

  青衣小童關門之後,跳上欄桿坐著,十分惆悵。

  想我在御江叱吒江湖數百年,在整個黃庭國都是響噹噹的豪傑,呼風喚雨,高朋滿座,為什麼到了這屁大的一座龍泉郡,就處處碰壁?大爺我最近運氣也太背了吧?以後會不會出門撒泡尿,都會不小心濺到哪路神仙,然後給人一拳打死?

  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就應該大殺四方的預期啊!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雙手使勁拍打欄桿,惱火死了。

  粉裙女童在一樓,和山神魏檗一起幫著生火,煮了一大缸的藥湯,香氣撲鼻。

  這一大缸子的藥材,不貴,折算成白銀,也就耗費魏檗八萬兩大驪紋銀。

  窮學文富學武,古人誠不欺我。

  當然,世間絕大多數武夫,肯定不會像魏檗這麼一擲千金,否則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給掏空。

  竹樓二樓屋內,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老夫除了幫你徹底散氣,還會同時淬煉你的體魄神魂,只要你堅持到最後,二境破三境,水到渠成,運氣好的話,躋身四境都不是沒可能。」

  運氣好的話。

  陳平安聽到這句話後,就覺得板上釘釘沒戲了。

  老人微笑道:「今天接下來,老夫會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不會讓你一開始就覺得難以承受,不過到最後的滋味,呵呵,到時候你自行體會。」

  陳平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老人收斂笑意,心境頓時古井不波,緩緩擺出一個古樸滄桑的拳架,「老夫年紀輕輕的時候,喜歡遠遊四方,從不攜帶神兵利器,只靠一雙拳頭打遍山上山下,曾觀天師擂響報春鼓!相傳遠古時代,雷神駕車擂鼓,震懾天下邪祟,激濁揚清。」

  老人臉色平靜,「老夫一次觀摩之後,便有所感悟,悟出了這一式,名為神人擂鼓式!」

  陳平安竪耳聆聽,一字不敢漏掉。

  理由很簡單,苦不能白吃!

  老人厲色道:「小子站穩了,先吃上十拳!」

  竹樓屋內響起一陣爆竹崩裂的清脆響聲。

  連綿不絕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陳平安身上的十個地方,力透氣府,使得氣機激蕩不平,如掃帚過處,灰塵四起。

  收拳之後,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壞打算的陳平安,起先還有些驚訝,覺得老人出拳並不沉重,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

  然後一瞬間,陳平安驀然七竅流血,倒地不起,開始打滾。

  陳平安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痛哭出聲。

  練拳之時,除了聽朱河說過練武初期,不可喝酒傷身之外,還曾多次聽說一口氣不可墜,陳平安好不容易知道一點拳理,無比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堅持不懈。哪怕事後聽林守一知道阿良那只酒壺內的大福緣,陳平安也從不後悔什麼。

  老人眼睜睜看著少年四處打滾,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錯吧?此拳精髓,在於拳勢能夠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譽為金身不破的大羅金仙,你只要出拳足夠快,次數足夠多,一樣給你摧破得粉碎!」

  老人說完這些,神情有些恍惚。

  當年位於武道巔峰之時,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

  若是道祖佛陀願意不還手,那麼被自己這一式不斷累積,最終能夠支撐幾百拳?!而自己又能夠遞出幾百拳?!

  老人很快回過神,解釋道:「放心,老夫這十拳用了巧勁,不傷身軀皮囊,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夠熬過去的。」

  少年在地上足足滾了半炷香,然後坐在地上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以及阿良教給自己的運氣法門,這才在一炷香後緩緩起身,滿身汗水,像是剛上岸的落湯雞。

  老人點頭笑道:「看來十拳還行,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說。」

  片刻之後,陳平安繼續在地上打滾,這一次撞到了牆腳根,以至於腦袋撞牆而不自知。

  陳平安整整躺在地上兩炷香,都沒能坐起身,更別談站起身跟老人撂什麼狠話了。

  老人靜觀少年體內氣機的細微變化,繼續說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練氣士總是瞧不起純粹武夫,只說武學而不言武道,認為武學永遠無法達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

  「老夫就去遍觀百家典籍,某天讀至一段內容,書頁上還描繪有一位婀娜女子,身姿容貌傾國傾城,文字是說這位女子雨師,心系蒼生,不惜僭越,違反天條,擅自降下甘霖,她的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臺上,日日夜夜承受那,天帝申飭的詔書當中,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當時就拍案而起,大駡混帳!怒氣難平,便走到外邊,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數丈!」

  「所以老夫這一拳,名為雲蒸大澤式!」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少年身旁,一腳踩在陳平安腹部,冷笑道:「起不來,躺著便是!老夫一樣能讓你知曉這一拳的妙處!」

  陳平安氣海之中,轟然一聲,彷彿迎來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

  他當時跟隨崔東山從大隋返回黃庭國,途徑一座大水之地,霧氣升騰,十分壯觀,從崔東山文縐縐的言語之中,知道了那叫雲蒸大澤的魏巍氣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那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體內經受這幅畫卷帶來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實「欲仙欲死」,老人一腳踩得陳平安位於下丹田的那座氣海,暴漲上浮,陳平安感覺肝腸寸斷,下一刻就要把五臟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嚨。

  體內氣海每一次水霧升騰,陳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身軀從地面上彈起,然後墜落地面,如此反復。

  最後老人似乎覺得身體彈跳的少年,十分礙眼,又是一腳踩下,「給我定!」

  陳平安被那一腳死死踩在地面上,少年四肢抽搐,臉龐猙獰,眼神渾濁。

  只見陳平安全身上下,無數粒極其微小的血珠,從肌膚毛孔中緩緩滲出,最後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陳平安!聽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氣,竟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難道是拿來做樣子的不成?!人不能動,又如何?!唯獨這一口氣不可停墜!」

  陳平安在渾渾噩噩之中,模模糊糊聽到了老人的怒喝,幾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默默發聲,算是發號施令,讓那條氣若火龍的玄妙氣機,讓它自行運轉,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因為他實在已經無法控制身軀四肢,當下一根手指頭都掌控不了。

  老人低頭凝神望去,視線之中,一條粗細不過絲線、宛如火龍的氣機,開始在胸腔之內的經脈瘋狂亂竄,大笑道:「好!」

  老人收回那只腳,一手負後,一手對著陳平安屈指輕彈,「曾在山巔觀看兩軍對壘,真是精彩,彷彿是龍象鬥力,龍為水中氣力最大者,象為陸地氣力最大者,那一戰可謂沙場百年之絕唱!老夫為之悟有一拳,名叫鐵騎鑿陣式!」

  老人每一次輕描淡寫的彈指,陳平安就要硬生生斷去一根肋骨。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因為痛苦,而哀嚎出聲。

  因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肉身體魄,更是在神魂深處。

  廊道外坐在欄桿上的青衣小童,心驚膽戰,差點摔下去。樓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腦袋,不敢再聽。

  最後看著徹底暈死過去的少年,老人面無表情地走向屋門,打開門後,對那個瑟瑟發抖的青衣小童說道:「抬他去樓下,直接丟到藥桶裡泡著,衣衫草鞋都不用脫,別小看這麼點分量,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穩固境界,就不可以動它們。還有,記得告訴那個長得很脂粉氣的山神,別畫蛇添足,往裡頭加什麼靈丹妙藥,不然老夫是無所謂,但是這小子今天的苦頭,就算是白白消受了。」

  見到老人後,聽過了吩咐,嚇得青衣小童根本不敢走樓梯,直接一個蹦跳就下去了。只敢讓粉裙女童來搬動陳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與老人擦肩而過。

  不過到了樓下,多此一舉地跟魏檗一番提醒之後,然後他二話不說、一路小跑向門外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出,又一點,飄然上了二樓,搶在她之前,硬著頭皮走入屋內,背起了血人一個的陳平安。

  把陳平安小心翼翼地放入藥桶,

  滿臉淚痕的粉裙女童小聲問道:「魏山神,我家老爺真的沒事嗎?」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陳平安,「如果能夠堅持到最後,就沒事,如果半途而廢,不單單是功虧一簣,恐怕會留下諸多後遺症,比如一輩子滯留在武道二、三境,因為底子打得太結實,再想要整體拔高境界,無異於稚童提石墩,做不到的。」

  粉裙女童有些懵。

  青衣小童獨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上,雙手托起腮幫,怔怔發呆。

  黃昏中,之前浸泡在藥桶裡的陳平安,像是做噩夢而無法醒過來的可憐人,哪怕沉睡,一樣氣息絮亂至極,現在終於趨於平穩,粉裙女童踮起腳跟,滿頭大汗地趴在水桶上,害怕老爺疼死,害怕老爺淹死,害怕老爺這一覺睡過去就不會醒過來,她就那麼瞪大眼睛,可其實她根本做不了什麼。

  夜幕降臨,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一樓,坐在青衣小童身邊的竹椅上。

  兩兩沉默許久,青衣小童突然輕聲道:「傻妞兒,我決定了,我真的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興致不高,有氣無力道:「為啥?你不是說我們修行只靠天賦嗎,還說你躺著,就能境界嗖嗖嗖往上暴漲。」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著腦袋,「我不想次次下山入山,都遇到能夠一拳打死我的傢伙。」

  粉裙女童覺得這很難。但是今天自家老爺已經這麼慘了,她不願意再打擊身邊這個傢伙,畢竟現在還是新年正月裡呢。

  他揚起頭顱,高舉拳頭,「我要爭取那些傢伙,兩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彆扭,總覺得怪怪的。

  志向高遠?好像不太對。目光短淺?好像也不對。

  青衣小童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勵,「我這麼個講究江湖道義的英雄好漢,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傢伙,只能躲在陳平安身後,太對不起我『御江俠義小郎君』的名號。我要讓陳平安曉得,我是真講義氣,不是嘴上說說的!」

  這次粉裙女童誠心誠意地伸出一隻小拳頭,輕輕揮動道:「加油!」

  直到這一刻,打心眼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觸,這個傻妞兒,蠢笨是蠢笨了點,原來還是蠻可愛討喜的。

  他一下子恢復嬉皮笑臉的德行,賤兮兮笑著問道:「傻妞兒,上回說過的事情,你想好了麼?做我的小媳婦唄,有事沒事一起滾被窩?我哪怕現在不怎麼喜歡你,可是俗世夫妻,媒妁之言,指腹之婚,感情都是可以培養的嘛。只要你喜歡我就行了,然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我會變得跟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想到這個你就美滋滋,對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臉!我要跟老爺告狀去!」

  「咱們老爺睡覺呢,才顧不上你。」

  青衣小童樂呵呵道:「天上掉個大餡餅在你頭上,都不曉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個傻妞!也就陳平安沒見過世面,才把你當個寶,換成我,最多給你一顆上等蛇膽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幫,氣呼呼道:「請你喊老爺!」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雙手抱住後腦勺,望向遠方,輕聲道:「是啊,陳平安是我們老爺。」

  ————

  陳平安是在大半夜裡醒過來的,行走無礙,但是體內氣象堪稱慘烈,只是不知為何斷了的肋骨都已經接上,當然尚未痊癒,但足以見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萬兩,真不算打水漂,事實上,如果換成別人去跟包袱齋購買,十六萬兩銀子都未必拿得下來,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價。

  陳平安換上了一身嶄新衣衫,不敢走出這棟竹樓,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來一條小竹椅,陳平安就在門檻附近安靜坐著。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一直坐到旭日東升,練習了一下劍爐立樁,這才起身去一樓的小床鋪躺下睡覺。

  當天下午,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開始練拳。今天只錘煉魂魄,讓你去蕪存菁。」

  陳平安隨之睜眼醒來,嘆了口氣,默然走上二樓屋內。

  之後又被青衣小童背著離開二樓,再次在半夜醒過來後,吃了一頓飯,哪怕沒有半點胃口,陳平安仍是强行咽下,看著自家老爺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顫抖,夾了幾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滿臉淚水了。

  青衣小童只是埋頭扒飯。

  這次陳平安略作休息,在門口那邊坐著,雙手顫抖地練習了劍爐,很快就去睡覺。

  整整一旬光陰,三天錘煉神魂,一天捶打體魄。

  老人每次出手,拿捏得恰到好處,保證會讓陳平安一次次都比前一天更加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麼習慣了、適應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陳平安愈發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時候,都不說一句話。

  偶爾粉裙女童詢問什麼,或是想要讓自家老爺開心一些,陳平安起先是笑著搖頭什麼的,後來就是皺著眉頭了,最後有一次竟是滿臉怒意,雖然看得出來,陳平安在克制壓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驚嚇得無以復加。

  當時陳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動,可是始終沒有說什麼,去床鋪上躺著,閉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會讓人覺得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經試探性詢問魏檗,到底陳平安在挨揍的時候,有多少痛苦。

  魏檗想了想,說陳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連骨頭帶肉一並剁成肉醬的那種,而且還得讓自己儘量保持清醒。之後每天就更嚴重了。

  第一天而已。

  在那之後,青衣小童就再沒有問這類問題。

  他開始修行了。

  變得比粉裙女童還要勤勉。

  這一天,陳平安在夜幕中坐在竹椅上,癱靠在椅背上,魏檗緩緩走來,站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起看著懸在夜空裡的那輪明月。

  陳平安沙啞問道:「魏檗,能不能麻煩幫我問一聲,阮師傅什麼鑄劍成功?」

  魏檗這一次笑不出來,只是嘆息一聲,點頭道:「我去問問看,事先說好,阮邛這次開爐鑄劍,是他離開風雪廟後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視,所以阮邛多半不願分心,未必能夠回復我。」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陳平安已經顧不得什麼花錢如流水了,最早幾天,他還會在心裡默默記帳,後來就完全沒了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有意無意,都讓陳平安獨處,並不去打攪他。

  陳平安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幫我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時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問道:「怎麼不自己去說?」

  陳平安楞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只是想到這件事情,就會很累,我怕說了那句話,明天練拳就會撐不下去。」

  魏檗點頭道:「有點玄乎,但是我勉强能夠理解。放心吧,我會幫你說的,他們也會體諒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沒有幾個武夫,一次幾次,間隔著,很正常,但需要每天連續吃這種苦頭,肯定不多。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二樓檐下,聽到兩人對話後,只是笑了笑,便轉身回去屋內坐下。

  魏檗無法徹底理解,很正常,因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種不斷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層次的一種隱蔽錘煉。

  淬煉體魄、清洗經脈、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壯其膽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最考驗的,還是錐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銳大錐,狠狠釘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實也很驚訝,一是少年至今還沒有失心瘋,還在咬牙熬著,打死不願說那句「我不練拳了」。二是這棟竹樓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陳平安躺在床鋪上,卷起被褥後,整個人蜷縮起來,面向牆壁,一隻手使勁捂住嘴巴。

  指縫之間,有嗚咽聲。

  又是一旬。

  這一旬,遭受的劫難,變得更加慘絕人寰。

  其中老人就有要求陳平安自己剝皮和抽筋,自己親手去做!

  有天夜裡,包扎得像是個粽子的陳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搖晃,走向門外的山崖那邊。

  他似乎想要練習很久沒有練習的走樁,只是一遍之後,就只能放棄。

  陳平安呆呆轉頭望向小鎮方向,嘴唇顫抖,欲哭不哭。

  他突然問道:「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給我帶一壺酒?」

  魏檗點點頭,「我身上就有。」

  一隻已經開封的酒壺在陳平安眼前高處緩緩落下,陳平安伸手接住後,轉頭望向竹樓,「能喝嗎?」

  二樓傳來一個冷笑聲,「喝個酒算什麼,有本事以後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氣!」

  陳平安轉回頭,月明星稀,望向遙遠的南方山山水水,他低下頭嗅了一下酒味。

  他曾經背著一個醉酒的老秀才,老人使勁拍打他的肩頭,嚷嚷著「少年郎要喝酒哇!」

  神色面容枯寂多時的少年,驀然笑容燦爛起來,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舉起酒壺,竭力喊道:「喝酒就喝酒!練拳就練拳!」

  片刻之後,少年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給那一大口烈酒嗆出了眼淚,小聲抱怨道:「酒真難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著自己喝了一大口,一邊咳嗽一邊朗聲道:「書上說了,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酒不好喝,但是這句話,真是美極了!」

  最後少年莫名其妙地有些臉紅,不知是酒喝的,還是難為情,他輕輕向遠方喂了一聲。

  少年像是在悄悄詢問某位讓他喜歡的少女,像是在說,喂,你聽到了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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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 02:17:53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少年想要遠遊

  聖人有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魏檗幾乎每天都會往落魄山跑,給陳平安帶著從包袱齋帶來的珍貴藥材。

  魏檗對於陳平安這兩旬光陰的凄慘境遇,雖然說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陳平安的韌性,以及那個糟老頭子的心狠手辣,都讓魏檗感到詫異。

  這得是多大的「大任」,才需要遭此劫難?總不至於讓陳平安這少年,當天下大變之時,倒懸山傳來噩耗,然後要求這位少年,去一劍曾當百萬師?

  當這個念頭浮現心頭後,魏檗自己都覺得荒謬。

  天何其高遠,地何其廣闊,要知道寶瓶洲才是浩然天下的九洲中,最小的那個,何況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大洲,還是那座秀木如林、枝繁葉茂的婆娑洲,例如曹曦之流,已是戰力極高的陸地劍仙,可是在南婆娑洲,依然難稱最最頂尖,真正會當淩絕頂的修士,是潁陰陳氏的老祖之流。

  落魄山山神宋煜章,期間主動求見過魏檗一次,魏檗只是不鹹不淡跟他聊了幾句,遠遠不如第一次見面那般客氣熱絡,其中緣由,雙方心知肚明。宋煜章要做醇臣,要愚忠,一切以大驪利益為首要,當初在山巔的山神廟,關於陳平安一事,宋煜章哪怕是當著魏檗的面,也說得開門見山,魏檗又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菩薩,便有些不歡而散。

  魏檗今天拎著包袱,優哉游哉緩緩登山而行,來到竹樓,發現今天在二樓屋內對練之前,站在欄桿附近的陳平安,剛剛練習完劍爐立樁,竟然還有興致主動跟他打招呼,魏檗將價值十萬兩白銀的包袱輕輕拋給粉裙女童,瞥了眼盤腿坐在崖畔的青衣小童,腳步輕盈地小跑上二樓,發出一連串噔噔噔的響聲,不像是什麼即將金色敕命在身的北岳正神,倒像是個跑堂的店夥計。

  陳平安雖然馬上就要「趕赴刑場」,仍是微笑道:「辛苦魏仙師了。」

  「不辛苦不辛苦,就幾步路而已,每天還能逛蕩賞景,再說了好歹是山神,本就身負巡狩職責。」

  魏檗手肘斜靠欄桿,轉頭望向少年,「喝了小半壺酒而已,就這麼管用?」

  陳平安赧顔道:「我也不知道為啥,喝過了,心情就大不一樣。」

  魏檗點頭道:「好事情。」

  老人的渾厚嗓音傳出,「進來享福了!」

  陳平安無奈一笑,跟魏檗告辭,魏檗亦是苦笑不言,享福?虧得老人說得出口。

  卸甲一詞,聽上去很有意思吧,可事實如何?是要陳平安自己撕開表層皮膚、掀起指甲蓋!

  抽絲這個說法,則是要求陳平安自己抽動筋脈!

  這種殘虐的手法,真正考校人心之處,在於故意讓陳平安自己動手,還得瞪大眼睛,動作還不能快,一點一點,就那麼自己給自己「抽絲剝繭」。

  但是魏檗在頭皮發麻之餘,也對陳平安的武道境界充滿了期待。

  這樣打熬出來的三境,底子到底有多雄厚,日後與人對敵廝殺的時候,戰力到底有多强?

  陳平安脫了草鞋走入空蕩蕩的屋子,關門後,發現老人正盤腿而坐,在那邊翻閱《撼山譜》,看得老人眉頭直皺。

  今天老人在陳平安練習劍爐之際,突發奇想,說想要看看劍爐這個站樁的拳譜,陳平安一番解釋之後,無外乎當初跟寧姑娘說的差不多,拳譜是代人保管,不是他陳平安所有,拳譜所記載的拳法和圖譜,不可外傳,諸如此類,把老人給煩得差點就要當場教訓少年。

  「這就是那部撼山拳譜?」

  老人隨手將拳譜丟還給少年,呵呵笑著,滿臉譏諷道:「拳法開篇有言,『家鄉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於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哈哈哈,原來是俱蘆洲東南那邊的江湖武人,你聽聽這些小家子氣的言語,土腥味十足,可想而知,寫出這部拳譜的拳師,一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好在這傢伙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曉得在拳譜裡明明白白寫了一句,『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要不然老夫真要駡他一句臭不要臉了。」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拳意不重招式』,嘖嘖,這句話,真是說得癩蛤蟆一張嘴,就想要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氣。陳平安,你知道為何拳譜如此闡述嗎?很簡單,因為分勝負的話,總是輸多勝少,所以才念叨著分生死,大不了一死了之嘛。」

  陳平安悶悶不樂道:「拳譜如此不堪的話,老前輩還願意把書中拳理記得這麼清楚?」

  老人哈哈大笑,「所載拳法是真稀拉,但是這哥們說話不怕閃著舌頭,老夫看著挺樂呵的,當一本亂七八糟的山水遊記看待就行了。」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但是有些不高興。

  他很珍惜這部拳譜,無比珍惜!

  對撼山拳的心懷感恩,陳平安內心深處,甚至不比劍靈的三縷劍氣遜色。

  一個是救命藥,一個是保命符。沒有高下之分,也不該有。撼山拳譜的優劣,其實陳平安大致有數,因為寧姚就覺得很一般,按部就班學著練拳可以,但是她不覺得有多大的成就。之後朱河也親眼見識過陳平安的走樁立樁,同樣沒有半點驚艶之感。

  可是陳平安不管這些。

  哪怕陳平安再過十年,一百年,不管他那個時候的武道成就有多高,對於《撼山拳》的喜歡,只會更多,不會減少!

  老人笑問道:「在今天練拳之前,老夫問你一個小問題,如果答對了,就有驚喜,如果答錯了,嘿嘿。」

  陳平安咽了口唾沫,有點犯怵。

  老人收斂笑意,沉聲問道:「你覺得拳譜之中,拋開拳招拳架,你最喜歡哪句話?」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說道:「後世習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切記我輩拳法可以弱,爭勝之勢可以輸,唯獨一身拳意!絕不可退!」

  老人猛然站起身,「練拳!」

  ————

  小鎮南邊的鐵匠鋪子那邊,有位少女在埋怨她爹,「鑄劍這事兒,為什麼不要我幫忙?」

  漢子瞥了眼那座嶄新劍爐的方向,「知道爹什麼答應那位少女,給她打造這把劍嗎?」

  少女點頭道:「知道啊,她送給咱們那麼大一塊斬龍台,足夠買把好劍了。」

  阮邛搖頭道:「不止如此,爹是希望,我阮邛開宗立派的第一把劍,不管是為誰鑄造,都能夠一鳴驚人,讓整個寶瓶洲、甚至是俱蘆洲的劍修,都曉得這把劍的鋒利無匹!」

  說到這個,就連小鎮沽酒婦人都敢調笑幾句的打鐵漢子,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異樣光彩,如夫子高談闊論,如道人論道、僧人說法,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握拳頭,輕輕捶打膝蓋,眼神鋒芒,哪裡還有平時那種粗樸木訥的感覺,「那麼送誰最合適?本來出身風雪廟的魏晉,半個自家人,於情於理都合適,只可惜在寧姚出現之前,魏晉一直在閉關,既然寧姚主動要求鑄劍,還拿出了斬龍台,我當然不會拒絕。過了倒懸山那邊,可比俱蘆洲的幾座劍修聖地,更了不起,更能夠贏得天下劍修的眼光。」

  倒懸山的存在,被譽為世間最大的山字印,本是一枚小巧印章,從天而降之後,便成為了一座巍峨山岳,這明擺著是噁心儒家聖人們的,那位道庭在別處天下的道祖座下二弟子,不但在浩然天下釘下了這麼顆釘子,還要求所有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的各洲練氣士,必須簽訂一樁「山盟」。

  一般人是不知道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存在,畢竟那兒幾乎就是浩然天下的最邊緣,例如寶瓶洲的尋常山上門派,偏居一隅,小門小戶,還真就一輩子都不會聽說這兩個稱呼。再往上,就是聽說過,然後一筆帶過,會是一個很難深聊的話題,一來消息阻塞,再者畢竟隔著千山萬水,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即便是風雪廟這種最山頂的寶瓶洲宗門,對於那處光景,依然是覺得雲遮霧繞,霧裡看花終隔一層,因為隔著那座倒懸山,更因為那是道祖二徒的手筆,宛如「建造」在這座天下的私家庭院。

  當真是跋扈至極。

  整個浩然天下都是你儒家的門戶,貧道就偏偏要在你家裡,獨立開闢出一座小花園。

  難怪文聖還未成聖之前,當初跑到兩座天下的接壤處,對著那位道祖二徒破口大駡,會成為當時天下儒家門生最引以為傲的壯舉之一。

  按照一些流傳已久的說法,是說你去到倒懸山之後,可以隨便看,可以隨便走,但是某些事情,你不得外傳。你傳了,浩然天下自然有那位道教掌教之一的徒子徒孫,來跟你算帳。而且涉及此事,儒教三學宮七十二書院,往往不會太過摻和插手,最多居中調停幾句話而已。

  至於為何文廟裡頭有神像的聖人們,對此選擇視而不見,那估計就是涉及到極大的內幕了。

  三個字,「天」曉得。

  阮秀納悶道:「爹,你說這麼多,跟不讓我幫你打鐵鑄劍,有關係嗎?」

  阮邛點頭道:「那把劍品相太高,材質太好,你如今境界已經足夠,爹怕萬一你打出真火來,太嚇人。如今小鎮魚龍混雜,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是半個寶瓶洲都知道的事情。」

  阮秀更加奇怪,「我不就打個鐵,還能打出塊桃花糕啊?」

  阮邛冷哼道:「如果只是打出一塊桃花糕,爹那倒是省心省力了。」

  阮秀略顯尷尬地「哈」了一聲,不再說話。

  最近一年,糕點吃的不多,一說起來就想流口水,有點難為情。

  阮邛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那小子聽說是給寧姚送劍之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就連寶瓶洲距離倒懸山到底有多遠,都沒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天高地厚!」

  阮秀轉頭,輕聲道:「爹,只是喜歡一個姑娘而已,還講究門當戶對啊。又不是結婚成親,到了那個時候,講究一個出身,勉强還有點道理,如今只是喜歡誰而已,天不管地不管的。」

  阮邛楞了楞,「你知道他喜歡寧姚?」

  阮秀瞪大眼睛,「我又沒眼瞎,而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得到人心啊,所以早知道啦。」

  阮邛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恨不得一步走到落魄山竹樓,然後一拳打死那個泥瓶巷小泥腿子。

  沒這麼欺負自家閨女的。

  阮秀突然笑了起來,「爹,你該不會是以為我喜歡陳平安吧?嗯,我說的這種喜歡,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

  阮邛有些摸不著頭腦,雖然心裡發虛,仍是故作輕鬆,嘴硬道:「你怎麼可能喜歡那小子,跟出身沒關係啊,爹也是寒苦門戶裡走出來的窮小子,這點不用多說什麼,可是那陳平安的容貌和天賦,還有性格脾氣,爹是真不喜歡,哪裡配得上我家秀秀。」

  阮秀哦了一聲,雙手骼膊伸直,十指交錯,望向遠方,「原來爹你不喜歡啊。」

  堂堂兵家聖人,差點給自家閨女這麼句話給氣死。

  阮邛硬著頭皮問道:「那你呢,秀秀?」

  阮秀的回答,顯得有些風牛馬不相及,又像是避重就輕,「陳平安只會喜歡一個姑娘,我比誰都知道。」

  說到這裡的時候,少女笑得有些開心。

  這讓阮邛有些發蒙,弄不清楚秀秀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畢竟不是秀秀她娘親,這些情情愛愛的問題,他一個大老爺們,實在不好打破砂鍋問到底。

  阮秀眯起那雙水潤水潤的靈氣眼眸,笑嘻嘻道:「桃花糕真好吃呀。」

  阮邛猛然起身,悶悶道:「爹到小鎮給你買去。」

  阮秀柔柔弱弱道:「好嘞。」

  阮邛一邊走一邊生氣,狗日的陳平安,害得我家秀秀大半年光顧著饞嘴,沒吃上零食點心了!

  我閨女都瘦了!

  ————

  聖人阮邛開爐鑄劍一事,那些在去年入境的妖物野修,都已被秘密通知,不管情願不情願,都趕往西邊大山,至於能否破財消災,成功進入山頭,借著山水氣運抵禦之後劍爐發出的劍意,還得看那些山上勢力的臉色行事,所以絕大多數來此扎根的各類妖物,臉色都不太好看,一些個沒把此事當回事的妖物,想著自己道行高深,豈會被遠在龍鬚河畔的鑄劍所驚嚇,因此執意要留在小鎮新購置而來的宅子,來自郡府衙署兩個地方的當地官吏,也不勉强,只是將這類名單交給境內的大驪諜子。

  大道玄奇之處,就在於阮邛此次鑄劍,頗為古怪,宣稱只對妖族大有影響,人族練氣士並無妨礙,哪怕是相對身體孱弱的市井凡人,同樣不會受到阮邛鑄劍的餘韻波及。

  難怪有老話流傳在仙家的「山腳」:不入此山,不享大福,但是同時也可以少去諸多煩惱。例如驪珠洞天的術法禁絕一事,之前從聖人齊靜春到李槐,再到李氏老祖和所有尋常練氣士,其實全部都是在遭罪,反觀老百姓,根本毫無察覺。

  隨後近百位隱於小鎮市井的野修,在進山路途當中,相互間起了好幾樁衝突,一言不合就打生打死,大驪朝廷對此並不插手,只要雙方廝殺,不破壞山頭的風水,全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是一位在小鎮不願挪步的六境妖物,跟前去通報的縣衙官吏起了爭執,凶性勃發,一拳打得那名官吏嘔血不已,還將一位隨行扈從的武秘書郎一並打傷,結果不到一炷香功夫,飛劍傳訊到了大山北邊的新建郡府,郡守吳鳶親自下令,將那名妖物當場斬殺。

  從始至終,郡府沒有動用小鎮那幾個大族的老祖修士,更沒有驅使那些寄人籬下、汲取靈氣的其它妖物,而是派遣了三位品秩較高的武秘書郎,配合兩百精銳大驪軍卒,在一名武將的率領下,把妖族所在的宅邸圍困得水泄不通,屋脊之上,皆是膂力超群的弓弩手,一張張强弓勁弩,所用弩箭更是工部一座秘密衙門的特製,最終將其當場絞殺。

  名動中土的墨家豪俠許弱,和麾下心腹劉獄,就在不遠處的一座屋脊上,並肩而立,袖手旁觀,沒有越俎代庖。

  當時遠遠觀戰的人,還有許多買下山頭的外來勢力。

  如果大驪是派遣出一位强大修士,碾壓鎮殺那個不守規矩的妖物,對於那些觀戰之人的衝擊,其實要遠遠小於他們看到的那一幕——兵家修士出身的大驪武秘書郎,配合沙場百戰的悍卒,人人進退有序,有條不紊,遊刃有餘地强殺妖物,分屬山上山下的兩撥人,卻能夠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才是大驪王朝真正的可怕之處。

  ————

  今日練拳,只是淬煉神魂,但陳平安更加受罪遭殃。

  被青衣小童背出去的時候,手腳抽搐,口吐白沫,哪怕被放入樓下的大藥桶之後,仍是如此凄慘。

  等到陳平安爬出藥桶,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又是深夜時分,拎起那只酒壺,吐出一口濁氣,伸了個懶腰,坐在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中間,陳平安喝了口烈酒,還是覺得嗆人難喝,但是感覺很好,比第一次喝還要好。

  陳平安小口小口喝著酒,眯起眼,有些微醺。

  他借著酒勁,問道:「我知道世上有養劍葫蘆,你們說包袱齋那邊有賣嗎?」

  兩個小傢伙面面相覷。

  青衣小童嘆了口氣,「老爺,真不是我不願意借錢給你,且不提包袱齋有沒有賣,就算真有,第一,老爺你未必搶得到,第二,我就算傾家蕩産,砸鍋賣鐵,也未必買得起一隻最普通的養劍葫。」

  陳平安有些震驚,「這麼貴?」

  青衣小童使勁點頭,「沒有最貴,只有更貴!貴到讓所有中五境練氣士都覺得肉疼!

  青衣小童站起身,加重語氣道:「就說我那御江水神兄弟,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左手一個養劍葫,右手一個養劍葫,嘿,偏偏他還不是劍修,非活活氣死那些眼高於頂的劍修。結果到現在,他才攢出一個品相很低的養劍葫,當然了,這跟他大手大腳花錢有關係,光是那位仙子,就讓他揮霍掉四五百年積攢下來的家底,還有好些愛慕他的,他也總是為她們一擲千金,唉,紅顔禍水啊,所以說老爺你算好的,沒啥桃花運嘛,不用愁這些。」

  粉裙女童趕緊反駁道:「不對!阮姐姐就喜歡我們老爺!」

  陳平安笑道:「那是阮姑娘人好,不是她喜歡我。這種話以後別亂說,否則阮姐姐真氣了,我可不幫你們。」

  說話的同時,陳平安暗暗咂舌,原來養劍葫蘆這麼價值連城啊,那麼回頭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驛站寄信給李寶瓶,要她好好收著那只銀白色的養劍葫,千萬別磕著碰著了。他可清楚寶瓶那丫頭的玩心大著呢,說不定哪天就會甩著紅繩小葫蘆滿山跑,說不定咻一下小葫蘆就給砸了出去。

  兩個小傢伙相互瞪眼,都憋著不說話。

  陳平安仔細想了想,補充道:「阮姑娘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具體的,我說不清楚。如果說阮姑娘喜歡我,那我也喜歡阮姑娘啊,但是這種喜歡,不是你們以為的那種。」

  青衣小童如釋重負。

  他之前有點擔心,那個不愛說話不像聖人的中年漢子,某天會氣勢洶洶殺到落魄山,一拳打死陳平安,再一拳打死自己。

  粉裙女童則有些失落。

  她當然最喜歡自家老爺,然後也喜歡阮姐姐,如果她喜歡的兩個人,能夠相互喜歡,豈不是很好?

  那麼老爺到底喜歡的是誰呢?

  粉裙女童知道,老爺是偷偷喜歡著某位姑娘的。

  比如現在她偷偷看著老爺的側臉,看著陳平安的眼神和臉色,就知道老爺又開始想念那位姑娘了。

  陳平安心神遠遊千萬里之外。

  有個姑娘,眉如遠山。

  她很好看之外,她還很好。

  她哪怕只是坐在泥瓶巷的破屋子裡頭,什麼話都不說,就能夠讓少年對未來充滿希望。

  但是陳平安也知道,喜不喜歡她,是自己的事情,她喜不喜歡自己,是她的事情。

  不管如何,陳平安覺得自己得當面跟她說一下。

  就像她當初明明已經遠去,只是突然覺得要跟他道一聲別,她就會掉頭御劍而來,當面跟他告別。

  陳平安不敢說這輩子只喜歡一個姑娘,但是絕對不會同時喜歡兩個姑娘。

  所以他想要為自己遠遊一趟。

  這是少年第一次如此想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

  第二天練拳,陳平安在練拳之前,隨口問了一句練劍需不需要找一部好的劍經。

  結果老人大怒,原本既定的淬煉體魄,變成了錘煉神魂,而且在那之前,以「切磋」名義來勘驗練拳成效,以神人擂鼓式,足足二十五拳,把陳平安打得差點哭爹喊娘。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躺在地上,半死不活。

  他多次誤以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老人居高臨下,冷笑問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拳還沒練好,就想著分心練劍?!」

  滿臉鮮血看不清面容的陳平安悲憤欲絕,一邊嘔血,一邊沙啞答道:「我是想問練拳之後,應該如何練劍……」

  老人很明顯楞了一楞,發現眼神開始冒火的少年,老人尷尬一笑,一腳將少年踩暈過去。

  幫忙淬煉體魄嘛,暈厥還是清醒,差別不大的。

  結果那天晚上,陳平安出了藥桶換了衣服,就在一樓對著二樓破口大駡,臉色鐵青,咬牙切齒。

  駡得還真不含糊,不愧是泥瓶巷出身的市井少年。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旁邊坐著嗑瓜子,就連青衣小童都開始佩服起自家老爺,練拳這麼久,別的不說,只說這份膽識氣魄,就效果卓著哇。

  之後陳平安坐在竹椅上,悶悶喝酒,剩下小半壺酒直接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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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 02:18:11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黃雀去又返

  新年過後,寶瓶洲發生了幾樁大事。

  一是神誥宗那位年紀輕輕卻輩分極高的道士,在掌門師兄「天君」祁真的竭力舉薦之下,受邀神誥宗的上宗,位於中土神洲的那座道教大宗門,成為那座上宗的新任掌書真人,掌管那部珍貴異常的道教巨著《洞玄經》,此書被譽為「道法之綱紀」。

  這個消息,比起先前神誥宗慶賀祁真被敕封為天君的慶典,絲毫不遜色。

  二是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在去年新收取的一名弟子,一年之內連破三境,使得原本聲勢略輸風雪廟的真武山,一下子聲勢大漲,隱約有壓過風雪廟的跡象,要知道這還是建立在風雪廟魏晉躋身陸地劍仙的前提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的天賦之高。

  三是一個小道消息,說是北方蠻子的大驪王朝,失心瘋了要在疆域南邊的某座山峰,升格為一國北岳,頓時議論紛紛,多是譏諷嘲笑,說那土鱉宋氏不但學問淺薄,原來連東南西北都拎不清。唯獨觀湖書院,嚴禁書院學子議論此事,值得玩味。

  其餘幾件事,比不得前三樁那麼驚人,而且多是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暫時真假難測,例如一洲最南邊的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要與南澗國一位豪閥嫡女聯姻,女子所在家族,是寶瓶洲掰手指就數得著的大族,但是傳聞那名女子奇醜無比,是個三十歲的老姑娘了。

  又比如北邊的大隋,動蕩不安,不斷有大修士悄然離開國境,選擇向南「遊歷」,據說是為了避其鋒芒,躲避大驪那座虛虛實實的白玉京飛劍樓。

  至於被摘掉七十二書院頭銜的山崖書院,去年在大隋京城扎根,算不得什麼大消息。

  還有大隋對外宣稱,多出一位驚世駭俗的十境武夫,寶瓶洲南方都認為是大隋高氏一次拙劣的障眼法。

  元宵節才過去沒幾天,就已經發生了這麼多大事,東寶瓶洲好像從沒有這麼熱鬧過。

  隨著魏檗每天去往落魄山散心散步,這座山頭跟著熱鬧起來,附近三座山頭的仙家,本來只把遲遲不願建造府邸的落魄山,當個笑話看待,現在就開始經常往落魄山跑,要麼是與北岳大神偶遇,要麼是去山巔的山神廟供奉一支香火。

  這個舉動可不簡單,仙家入廟燒香,是有大規矩大說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廟,更不會輕易燒香,除非是近似於結盟的「頭香」,例如我在一座山頭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廟,那麼才會去燒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聲招呼,若是香火點燃燒盡,就意味著祠廟內的山水神靈點頭認可,若是插入香爐的香火燒不下去,就說明「火候不到」,至於之後仙家是要撕破臉皮,還是要更加籠絡,得看各自的底氣,或者說得看山下王朝的骼膊有多粗,拳頭有多大。

  只不過小小寶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綻放的中土神洲,相傳那邊曾有一座屹立千年的强大王朝,每當國勢衰敗之際,必出雄才偉略的明君和力挽狂瀾的文臣武將,那個王朝,極力推崇純粹武夫,曾經做過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某位差點斷了國祚的昏聵君王,一怒為紅顔,以舉國之力圍攻一座大岳,除了國內練氣士的法寶、劍修的飛劍等等,還有無數純粹武夫的强弓勁弩,六千架銘刻有道家雲篆符籙的投石機,更擺下了將近萬餘張經由墨家機關師特製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儲備,每一枝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棟樑……最後硬生生將那座大岳射成了一隻刺蝟。

  龍泉小鎮上依舊熱鬧,但是這兩天西邊大山裡,異常安靜寧和,別說是在此落腳的外鄉仙家,就是那些桀驁不馴的妖精鬼怪,全部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因為大驪國師崔瀺開始巡山了。

  聽說這是儒衫老者第一次踏足龍泉郡,老人不苟言笑,只帶著兩名扈從,從北往南走,從北邊的郡守府開始進山。

  因為老人並沒有故意要微服私訪,先給他的得意門生,擔任郡守的吳鳶打過了招呼,因此各大山頭,都早早接到了衙門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做好接駕準備,國師隨時會上山觀景,倒不是强人所難,非要端出什麼龍肝鳳髓,搞什麼花哩胡哨的淨土掃街,但是面子上總得有一些,當家的人物,總該最少有一個在山頭待著別亂逛,要不然國師上山後,隨口一問就是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這當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包袱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吳鳶不得不得讓分別擔任縣令和窯務督造官的袁、曹兩位大公子,分別先行入駐兩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紕漏。

  至於披雲山,更不用說,很快皇帝陛下就會御駕親臨,果不其然,國師崔瀺在披雲山那邊短暫居住了兩天,看過了北岳祠廟以及新書院選址,期間一張面孔的出現,全程陪同在國師身邊,引發軒然大波,竟然是黃庭國的老侍郎「程水東」,這惹來諸多揣測,難道作為大隋附屬藩國的黃庭國洪氏,已經背棄了盟約?

  最後崔瀺走到最南邊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廟,宋煜章現出金身,宋煜章在年少求學之時,便對這位國師推崇至極,如今不但得以見到近距離真容,還能聊上幾句道德學問,這讓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仍是激動萬分。

  從山神廟離開,崔瀺讓宋煜章去往披雲山,與魏檗商議妖物入山一事,讓身邊兩位扈從許弱和劉獄返回小鎮,繼續盯著謝實曹曦。暮色裡,大驪國師獨自緩緩下山,走上一條幽靜小路,最終來到一棟竹樓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在崖畔修行,一個在檐下嗑瓜子吃糕點,結果看到了老人後,粉裙女童眨巴眨巴眼眸,老爺又暈死在藥桶裡,她既不敢擅自關門拒客,又不敢由著陌生老人擅自闖入竹樓。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潛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陳平安離開二樓,幾乎就沒有離開過山崖畔,兩耳不聞山外事。結果這一睜眼,就看到一位修為深不見底的老儒生,看著還是脾氣不太好的那種,青衣小童想要跳崖自盡的心思都有了,走小鎮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見一拳打死自己的,也就罷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嶺路上,又遇見,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門口安靜修行,就門口,也要跑出來個一拳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氣魄,對那老人說道:「我家老爺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興,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老人點點頭,臉色漠然,「你想死對吧?」

  青衣小童剛要說話,粉裙女童已經稚聲稚氣問道:「老先生,你要找誰?」

  崔瀺轉過頭,微笑道:「我名為崔瀺,是大驪國師。不找你家老爺,要找二樓那個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樣,然後瞬間翻白眼,一隻手按住腦袋,一隻手抓瞎似的亂揮,「我剛才說了什麼,我怎麼不記得了,為什麼會這樣……」

  二樓有老人站在欄桿旁,對粉裙女童說道:「讓他上來。你帶著那條小水蛇,先去別的地方玩。放心,跟你們老爺陳平安沒關係。」

  國師崔瀺拎了兩條椅子,走上二樓,輕輕放在廊道,一人一條坐著。

  老人問道:「這麼回事?」

  崔瀺淡然道:「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遺蛻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裝入其中,一分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驪珠洞天,結果算計齊靜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大跌境界,神魂不穩,之後跟此地一位活了極其悠久的餘孽刑徒,做了筆買賣,學了一門秘術,這才好不容易穩住心神。之後老秀才來了趟這裡,他選中了少年皮囊的我,捨棄了身在大驪京城的我,切斷神魂聯繫,徹徹底底一分為二,世上便有兩個崔瀺了……」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錯了,是崔瀺巉。」

  崔瀺對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從離開家鄉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於那個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選擇了一個跟山有關的新名字,崔東山,我看叫崔巉才貼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還能討個好兆頭。」

  老人轉過頭,「你怎麼變得這麼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歲離家,二十四歲去往中土神洲,之後百餘年間,大起大落,叛出師門後又浪蕩三十餘載,雲遊天下,重返寶瓶洲後,在這大驪王朝還待了這麼多年,兩百歲的人了,不年輕了。」

  老人搖頭道:「這不是我印象中的巉瀺。」

  崔瀺笑了笑,雲淡風輕道:「爺爺,知道嗎,你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什麼都是『我覺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圍繞著你轉悠。恐怕只有你瘋了之後,才不這樣。我雖然不清楚這其中緣由和變故,為何崔氏沒有將你禁錮起來,但是我不以為你這趟來找我,於你於我有半點意義。」

  老人還是搖頭,「我是來找你們先生的。」

  崔瀺譏笑道:「老秀才?他早已離開寶瓶洲,去了趟婆娑洲,鬧出很大的動靜,連潁陰陳氏老祖肩頭的一輪太陽,也給老秀才偷走了,如今鬧得整個天下都沸沸揚揚的,只是老秀才現在誰也管不著,很瀟灑的。」

  老人笑著說了一句話,「小時候的巉瀺,不會說這樣的話。他會說某個人的壞話,但是每次最後,都會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對家裡人好好、但是那人詩詞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夠了!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翻來翻去,全是灰塵。」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當了大驪國師、掌握半洲走勢的大人物。」

  崔瀺嘆了口氣。

  老人自嘲道:「難怪當時沒認出你來,我記憶裡的巉瀺,跟你現在太不一樣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欄桿,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動,就是死水了。」

  老人緩緩起身,「看得出來,除去你身邊的劍客,小鎮那邊還有兩個厲害人物,怎麼,是針對你來著?那需不需要我做什麼?」

  崔瀺猶豫片刻,半真半假問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個俱蘆洲的道教天君。」

  老人呵呵笑了兩聲。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老人,一模一樣,年少時的記憶,老人跟現在同樣截然不同,那時候的崔氏老祖,拄著拐杖,老態龍鍾,而且一身儒雅書卷氣。

  老人閉上眼睛。

  開始尋覓小鎮某人的氣機。

  ————

  小鎮桃葉巷,謝家老宅。

  曹曦登門拜訪。

  謝實懶得介紹身份,曹曦又不願自吹自捧,謝家上下就沒能知道這位富家翁,竟是婆娑洲的陸地劍仙。

  謝實一直在等大驪皇帝的確切消息,三個人,神誥宗賀小涼,真武山馬苦玄,小鎮李希聖,最後到底能交出幾個。

  雖然不最清楚曹曦的底細,但既然是謝實這位老祖宗的「朋友」,謝家仍是不敢絲毫怠慢。

  在大堂,曹曦喝著茶水,斜眼瞥向一對玲瓏可愛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額裡頭,朝他探頭探腦。

  謝實不耐煩曹曦的作態,剛要準備趕人,兩人幾乎同時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點幸災樂禍。

  謝實臉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經有些震撼。

  九境巔峰的武夫氣勢。

  由西南大山那邊的某個地方,有人以肆無忌憚的方式,「巡視」整座小鎮。

  最終死死盯住謝實。

  面對面坐著的劍仙曹曦,手腕上還系著一條江水作為本命飛劍。

  還有一位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桃葉巷的「年輕」劍客,正是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悠然散步。

  他在寶瓶洲名聲不顯。

  但是在中土神洲,卻是大名鼎鼎。但即便是中土神洲,世人仍然大多只知道墨家豪俠許弱的劍,重防禦而不重攻勢,劍招古樸,劍氣深遠,劍意厚重,以防禦著稱於世,但是並不清楚,許弱的通神劍術,到底還是用來殺敵的,怎麼可能是為了「執劍即不敗」?

  墨家遊俠,橫行天下,雖然宗旨是為了鋤强扶弱,可無論是江湖還是沙場,墨家子弟,殺力絕對不低。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場武將所器重依賴的百家修士之一。

  現在突然冒出一個最少九境巔峰的純粹武夫,蠢蠢欲動,對謝實不懷好意。

  再加上一個暫時立場不明的聖人阮邛。

  謝實喝了口茶水,環顧四周。

  在謝實就要將那只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

  從天井處,一隻小黃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屋頂天井那邊漣漪陣陣,很快就恢復平靜。

  小巧可愛的黃雀,停在謝實肩頭,輕啄漢子的衣衫。

  這只黃雀,陳平安見過,齊靜春見過,事實上許多小鎮百姓都見過。

  曹曦面露疑惑,隨即勃然變色,最後額頭滲出汗水,笑臉慘白,既敬畏,又有一絲慶幸。

  許弱一聲嘆息,鬆開了握住劍柄的那只手,覺得自己的劍,出不出,結果都是一樣的,還是太慢。

  阮邛只是打鐵動作稍稍停歇,就馬上繼續埋頭鑄劍。

  唯獨落魄山竹樓,老人放聲大笑,戰意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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