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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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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3: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昨日練箭練得太狠,以至於姜顏第二日醒來時,從肩頸到腰背,從手臂到指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連擡手梳洗都艱難得很。姜顏這才嘗到急功近利的惡果,疼得齜牙咧嘴,歪在床上不願起來。

    “阿顏,早膳時辰到了,快些起來!”阮玉望著被褥裏哼哼唧唧的某人,無奈一嘆,只好喚來鄔眠雪一起幫忙,將姜顏從被窩裏刨了出來,幫著她梳洗穿戴齊整,如同扶著老嫗一般帶她前往會饌堂。

    用早膳時,姜顏酸痛的手一直在抖,筷子拿不穩、碗也端不住,喝了幾口粥水便再無胃口。

    上午在博士廳考課,要做文章,岑司業和記錄考勤的監丞大人皆已在廳門口等候。姜顏強忍著腰酸背痛向夫子們行禮,因動作僵硬,這禮行的不倫不類,惹得岑司業側目。

    而廳內,大多數學生已先一步落座,姜顏一眼就望見了正在研墨的苻離。苻離亦在此時擡眼,見到她以別扭且緩慢的姿勢挪了過來,研墨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低頭做自己的事。

    昨天的事,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緘默。

    再者身體不適,姜顏也沒力氣同苻離橫眉冷對,只是咬牙蹙眉,緩緩屈起右腿,再躬身撐著書案一角,極其艱難地跪坐在軟墊之上。

    坐好的那一瞬,她長長喟嘆一聲,冷汗浸透了裏衫。

    長達一個時辰的文章策論對姜顏來說,無疑堪比一場酷刑。懸腕執筆、端坐如松——平日裏再簡單不過的事,放到今日,全都亂了套。

    因身體過度酸痛,且指腹有傷,手腕脫力,姜顏的手抖得厲害,縱使心中有經緯,一落筆卻成了蟲走蛇行,字跡歪曲潦草到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

    姜顏心中哀戚,跪坐了許久的腿腳也酸痛不已。她實在受不住了,悄悄擡眼瞄了一眼四處巡視的岑司業,見他沒有留意自己,便擱了筆,不動聲色地抻了抻酸麻的腿……

    就這麼一瞬,岑司業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忽的轉身,將正揉著小腿的她抓了個正著。

    岑司業本就對她印象不佳,見她如此坐姿,更是怒火中燒,黑著臉道:“姜顏,何故亂動?”

    姜顏忙恢復正坐,垂著頭小聲道:“回司業,無故。”

    今日姜顏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古怪得很,三番兩次失禮於堂前,岑司業忍無可忍,遂執著戒尺負手朝她走去,行峻言厲:“你姿態松弛,想必是已做好文章胸有成竹了,老夫且來領教一番。”

    完了!手根本不聽使喚,字寫得如同鬼畫符,定要被岑司業罰了!

    姜顏如臨大敵,垂首低頭,咬牙閉目。

    岑司業清雋瘦削的身形在姜顏面前站定,伸手將她壓住的那張卷子抽出來,迎著光抖開一看,頓時氣得須發倒豎,嚴厲道:“字跡潦草至此,簡直不像話!”

    岑司業這一喝,周圍諸生皆默默停筆,垂首聽訓。

    四周靜得可聞落針,唯有岑司業因盛怒而急促渾濁的喘息聲。他指著姜顏道:“老夫一向訓導爾等‘字如其人’,你如今這般行徑,到底是在愚弄老夫還是蔑視先賢?我看你不像個儒士,倒像個道士!這字貼於門上能辟邪!”

    薛晚晴沒忍住,噗嗤笑了聲。這笑聲很輕,但在靜如死水的廳中卻無比突兀,岑司業橫眉一瞪,薛晚晴立即斂容垂首,不敢再逾矩絲毫。

    岑司業看了看垂首不語的姜顏,又看了看那份歪七扭八的潦草卷子,越發氣人,便執著戒尺冷言道:“將手伸出來。”

    姜顏攥著衣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臉騰地一下燥熱起來。她寧可岑司業將她趕出學館、面壁思過,也好過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那人的面前挨板子。

    “司業……”

    寂靜之中,阮玉細軟的嗓音顫巍巍傳來,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為姜顏辯解一句:“司業,阿顏不是故意寫成這樣的!她的手……”

    “擅自插嘴者,與其同罪論處!”

    岑司業一喝,阮玉嚇得眼睛都紅了,唇瓣幾番顫抖,還想要再說什麼,姜顏卻無奈一笑,朝她搖了搖頭。

    姜顏攤開掌心,將雙手舉至額前,平靜道:“學生知錯,謝司業教誨。”

    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戒尺落下。她心下好奇,悄悄擡眼一看,只見岑司業神色復雜地望著她指腹上纏裹的繃帶,許久不言。

    淡淡的藥香彌漫,苻離也看著那雙傷痕累累、尤自顫抖的素手,不知為何又想起了草靶紅心上的三支羽箭,以及在樹蔭下累極而眠的少女。

    厚實的戒尺終究沒有落下,岑司業將那張字跡潦草的卷子揉作一團丟入紙簍,語氣雖然冷硬,卻不復先前盛怒,只轉身道:“出去,面壁。”

    姜顏如蒙大赦,起身去了思過墻邊。

    外面的天兒極好,暮春時節,空氣中仍殘留著些許芳菲的馨香,夾著涼而不冷的一絲風。蒼穹湛藍,萬裏無雲,麻雀在枝頭喧鬧,一只黃粉蝶翩翩停留在思過墻上,姜顏盯著它,心中燥郁一掃而空,仿佛連墻上的蠅頭小字也不沈悶了。

    廳中的學生們陸陸續續交了卷,岑司業一一朱批點評,評出的第一果不其然又是苻離。姜顏不服氣,有些惡意地想:司業們真是偏心。苻離的文章雖好,但哪能次次都為第一?不過是看在他爹苻首輔的面子上罷了。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見身後驀地傳來一聲低咳。

    姜顏忙站直身子,旋身一看,來者並非岑冀,而是國子學的另一名司業荀靖。

    比起岑司業,荀司業要面善許多。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捏著長須道:“不必站了,回去歇著罷。”

    聞言,姜顏流露出些許訝然之色,下意識瞥了眼岑司業所在的方向。

    似是猜出她的顧忌,荀司業又呵呵笑道:“不用看了,是修齊托我為你解禁的。有人同修齊解釋了你手上傷口的由來,他自知冤枉了你,又拉不下臉面見你,便托我前來。”

    有人替她解釋了嗎?一定是阿玉罷。

    姜顏這才放了心,腹誹道:岑司業這古怪別扭的性子,倒與苻離如出一轍,怪不得他倆是王八看綠豆,越看越對眼!

    荀靖又道:“去藥堂取些藥,回去好生歇息。念你身體不適,今日之文章,允你延遲至後日天黑前交來。”

    姜顏一時歡喜,眼角帶笑,猛地彎腰道謝,卻因牽扯到痛處而齜牙咧嘴。

    告別司業,姜顏步履蹣跚地離去,背影映著白墻黛瓦,倒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清麗灑脫。荀靖望著她嘆了口氣,方整理好衣袖回到廳中坐下。

    岑冀手裏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正在凝神思索什麼。荀靖走過去一瞧……呵,這不是姜顏未寫完的那篇文章麼?

    字跡雖潦草歪曲,但若仔細瞧來,還是能分辨出許多句子。

    “怎的又從紙簍裏拾出來了?”荀靖捏著胡子看了許久,方笑道:“旁征博引,氣勢恢宏,難以想象是個女娃兒做出的文章。記得月余以前她剛來此處時,連文章格律都摸不清楚,短短幾十天便精進至此,假以時日,定能與苻家小子一爭高低。”

    岑冀倏地合攏卷子,將皺巴巴的宣紙拍在案桌上,哼道:“不過是華而無實。”

    荀靖但笑不語。

    而那邊,正是散學午膳的時辰,長桌旁,姜顏趁齋長不註意悄悄拉了拉阮玉的衣裳,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阿玉,謝謝你替我解釋。”

    阮玉挺不好意思的,小聲說:“阿顏不必謝我,我也沒幫上你什麼,岑司業那般惡狠狠地瞪著我,我便嚇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姜顏道:“後來我面壁的時候,你不是去向岑司業解釋了麼?若沒有你,我指不定還要被罰上幾個時辰呢。”

    “啊?”阮玉一臉茫然,“我的文章沒有寫好,岑司業命我重寫,我便一直在位置上作文,並沒有去解釋呀。”

    未料如此,姜顏也怔住了:“不是你?那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女人,你成功的吸引了我的註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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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3: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休息了兩天,姜顏將因傷擱置了兩天的文章交給了司業,又被岑司業直言正色地詢問了幾個問題。

    姜顏對待學業卻是極為認真的,唯恐屈居人下。她一一對答如流,岑司業面容稍霽,未曾再為難她。

    昨夜下過雨,地面依舊有些潮濕,軟泥和著落紅,氤氳著濕漉漉的香味。檐下滴水,姜顏便挑著幹爽的回廊行走,路過典籍樓,姜顏想著去借兩本書來抄錄,好為明天的講背釋義做準備。

    誰知上了石階才發現典籍樓門窗半開,顯然是有人捷足先登。

    馮祭酒定了規矩,國子監內男女學生不得私下相處。姜顏想著先推門看上一眼,若裏頭是個姑娘,她便進去;若是個男子,她便退出。

    伸出一根手指頭將門縫戳開,姜顏伸出一顆腦袋朝裏頭望了望,只見裏頭光線昏暗,如淡墨暈染的暗色中,唯有一盞油燈影影綽綽,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黃的光暈,而光暈之中,盤腿坐著一名背脊挺拔的少年。

    聽到門開的‘吱呀’聲,少年微微側首,冷淡自矜的眸中倒映著一豆燈火,瞥向探頭探腦的姜顏。

    見是熟人,姜顏站直了身子,笑吟吟一頷首:“好巧,苻大公子也來借書?”

    苻離沒說話,只是整理好桌上淩亂的書卷起身,背映著排排幽深的書櫃和盤旋的木樓梯,走出了一股少年遊俠的沈穩英氣。

    有時候,連姜顏都覺得他是天生的武將。她道:“你不必起身,我這便走了,不打擾你。”

    苻離看了她的脫了痂的細嫩指尖一眼,平淡道:“我看完了。”

    兩人於門口錯身,姜顏又喚住他:“前日我被罰站,可是你替我向司業辯解?”

    苻離腳步不停,不置可否。

    姜顏道:“不管怎樣,先謝過你。”

    苻離總算停住腳步。他挺身站於階前,隔著檐下間或滴落的水珠,微微擡起下頜望著姜顏,“若那日岑司業冤枉的是旁人,我亦會前去解釋,並非專為你一人如此。”

    頓了頓,他又肅然地補上一句:“你切莫多想。”

    姜顏一臉莫名,反問道:“我能多想什麼?”

    苻離望著她,嗤了句:“如此最好。”

    一眨眼到了五月上旬,思過墻邊的幾株桃花開了又謝,綠油油的枝葉中長出了許多毛茸茸的青桃兒,上課時聞著毛桃兒青澀的香氣,聽著窗外簌簌的竹濤聲,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姜顏又被罰站了,這下連阮玉都望著她直嘆氣,道:“阿顏,你這都是第幾回了?”

    姜顏簡直欲哭無淚。她也不想被罰啊,昨天乃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國子監的學生們歸家的歸家,探親的探親,遊玩的遊玩,姜顏離家甚遠,在應天府又無甚親朋,自然沒法歸家探親,只好做少年打扮,去了勾欄瓦肆聽曲喝茶。

    她平生有一大愛好,便是喜歡聽人講故事,越是離奇曲折她便越是喜歡。於是花一錢銀子,在望春樓坐了一下午,聽樓中的琵琶女和舞姬說那過往恩客的奇俗異事,端的是纏綿悱惻、令人扼腕嘆息。

    這本也沒什麼,只是冤家路窄,從望春樓出來之時,偏生碰上了遊獵歸來的苻離。

    苻離手挽良弓,背負雉羽箭筒,馬背上還掛著獐子、雉雞等獵物,本心情不錯,誰知路過瓦肆街口,一眼望見了被鶯鶯燕燕簇擁著的姜顏,臉頓時陰沈下來。

    勾欄院裏的姑娘個個都是風月場上的人精,從一開始見到姜顏的模樣,便知她是女兒身,不過看著這小娘子風流有趣,又頗有才學,故而非但沒拆穿她,反而央求她在自己的薄紗帕子上寫詩作畫,將來好送給恩客情郎。

    姜顏聽了她們的許多故事,心裏饜足,便也一一應允了她們的要求。誰知寫詩寫得正起勁,忽覺脊背發涼,回身一看,一身絳紅滾黑邊騎射武袍的苻離勒馬佇立街頭,正冷眼盯著她,那眼神活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似的。

    第二日升學,姜顏果不其然被岑司業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岑司業雖然沒說是誰告的狀,但姜顏一回想起昨日苻離冷眼盯著她的模樣,那眼神之傲仿佛又回到了彼時初見,不免心中郁卒。

    腿跪得發麻,岑司業還在唾沫橫飛地訓話,無非是君子當克己復禮、品性端正,不得出入風月場所雲雲……

    姜顏一時沒忍住,辯駁道:“可我是女子,又不同姑娘們尋歡作樂,亦無不可告人的欲-望,陽春白雪,下裏巴人,勾欄瓦肆中全都能聽到,如何去不得?”

    “荒唐!”岑司業氣的不輕,一拍案幾,將茶杯茶碗震得劈啪作響,怒道,“姜顏,老夫盼你記著!從你離開深閨拜入國子學門下的那一刻開始,你便註定不再是個女子,沒有哪個女子能像你們這般好命!天下多少女兒窮其一生,只能如金絲雀一般籠中生,籠中死,你走了男人的路,便不能再拿女兒身作為你逃避責任的借口!”

    一番話振聾發聵,伶牙利嘴一如姜顏,竟也無言反駁。

    自知失言,她跪著給岑司業沏了壺茶,雙手舉著茶杯垂首道:“學生知錯。”

    她倒是曉得察言觀色。岑司業自顧自氣了一陣,接了姜顏遞過來的茶水,卻並不飲下,只道:“你看看苻離,雖出生世家貴族,卻聰慧勤勉、正直端方,連當朝太子都要敬他三分。你如此恃才傲物,要好好向他學學。”

    一提到苻離,姜顏心中就不太痛快。

    “阿玉,你是沒有瞧見昨天在望春樓門前,苻離是何種眼神!”思過墻邊,姜顏用手摳著墻上密密麻麻鐫刻的蠅頭小字,憤憤道,“那眼神,就像是我搶了他未過門的新娘子似的。”

    “你這是什麼譬喻?”阮玉哭笑不得,又嘆道,“阿顏,你以後便學著乖巧些罷,否則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向你爹交代。”

    “好好好。”姜顏心不在焉地應了,催著阮玉離開,“你快些進去罷,司業們該來了。”

    才送走了阮玉,便見薛晚晴同三兩個女學生一同走來。其中一名乃襄城伯庶女李沈露,生得嫵媚伶俐,很會見風使舵,入學第一日便攀上了同伴中最尊貴的一位。李沈露跟在薛晚晴身側,掩唇笑道,“今日廳中多了張書案,想必是有新學生來了。”

    “我早聽兄長提及此事了。”薛晚晴挑著眉,路過思過墻邊時,她別有用心地瞧了姜顏一眼。

    那眼神倨傲無禮,如同是在看什麼上不得臺面的草芥螻蟻,輕蔑道:“姜顏,這下你可有同伴了。”

    等姜顏解了禁入廳就座時,她才明白薛晚晴那句“你可有同伴了”是何意思。

    新來的學生叫程溫,字元亮,剛及冠,長相很是眉清目秀,卻穿著一身洗到發白的書學儒服,渾身上下除了國子監統一發下的衣裳配飾,並無一樣值錢東西,連香囊都沒有。

    姜顏坐在程溫的斜後方,能聞到他身上劣質的皂角清香。幹凈整潔約莫是這個未脫少年稚氣的年輕人,唯一能保持儒士尊嚴的方式了。

    他來自書學館,那是教養平民學子的地方。程溫同姜顏一樣,是憑才學被國子學破格錄取的寒門學子。

    姜顏本對程溫不甚關註,直到有一日她用膳歸來,散步經過修道堂後的水榭時,意外地發現程溫竟然同苻離有交集。

    透過假山的石洞望去,只見水榭中的程溫同苻離說了幾句什麼,苻離便將一疊油紙包著的物什遞到程溫面前。

    程溫似乎很驚訝,倒退一步連連擺手,不願接苻離手中的東西。

    苻大公子很是不耐,一句廢話也懶得說,將油紙包往程溫懷裏一塞,便漠然離去。程溫一個人在水榭中站了許久,無措地抱著那油紙包,背影有些蕭瑟可憐。

    兩人雖舉止奇怪,姜顏也並未多想,直到第二日,她因吃不下會饌堂的早膳提前去往博士廳,卻發現程溫躬身跪坐,正仔細地替苻離整理書案,如同一個卑賤的仆從。

    姜顏的疑惑在此時終於到達了頂峰。

    她負著手,優哉遊哉地入了廳,行至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程溫聽到了動靜,擡頭見到是她,楞了楞,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她拱手行禮。

    姜顏回禮,指了指苻離的書案問他:“程公子,你這是作甚?苻大公子沒手沒腳麼,這些活他不會自己幹?”

    程溫又是一怔,而後起身訥訥道:“是我自己願意……”

    “程溫,你在做什麼?”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兀響起,姜顏擡頭一看,苻離和魏驚鴻不知何時已進門走來。

    程溫好脾氣地笑笑,低聲道:“苻公子,我在幫你整理書案。”

    苻離擰眉,並不因他的熱情而高興,只漠然道:“我說過,不需要。”

    “我需要我需要!”魏驚鴻笑吟吟地舉起一只手,用折扇敲了敲程溫的肩頭,“我有幾本古籍要抄錄,正巧懶得動,不如元亮你替我抄了罷。”

    程溫還未說話,姜顏便笑著插嘴道:“魏公子,我來你抄如何?程公子老實,你們別欺負他。”

    聞言,苻離和魏驚鴻俱是一怔。

    魏驚鴻很快回過神來,瞥了一眼面若寒霜的苻離,幹笑道:“不敢勞駕小娘子。哈哈,不敢不敢!”

    “姜顏,你什麼意思?”

    苻離死死地盯著姜顏,“你如此態度,是懷疑我欺負程溫,還是懷疑你逛望春樓一事是我告發的?”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姜顏:那眼神,就像是我搶了他未過門的新娘子似的。

    不久後的姜顏:……明白了,原來我才是那個未過門的新娘子。(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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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3: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這幾日,姜顏望向苻離的目光都涼颼颼的,活像個怨女。畢竟那日她逛望春樓,苻離的確在現場。但她腹誹歸腹誹,卻並無怨恨,想著這事過去了便算了,大不了以後離苻離遠些,莫要再讓他捏住把柄。

    現在苻離如此反問,姜顏有些懵了,下意識反駁:“可那日分明只有你瞧見,不是你是誰?”

    正此時,一個驕縱的嗓音從門外傳來:“國子學有規矩,男女不得於一室之內私自相處,你們這是在作甚?姜顏,你剛因逛了望春樓被罰,莫非還要因不懂避嫌再罰一次?”

    霎時,姜顏渾身血液仿佛凝固。

    岑司業讓她面壁,卻並未告知眾人是什麼原因,因此,薛晚晴不可能知道她去過望春樓。

    除非……

    姜顏不敢看苻離的眼睛,只轉過僵硬的脖頸,陰惻惻笑道:“那日,華寧縣主在場?”

    薛晚晴叉著腰進門,大概是從不將姜顏放在眼裏,竟也爽快地承認了:“可巧了,歸家路過。”

    話音剛落,便見兩道冰冰涼的視線如刀般刺了過來。

    薛晚晴被他們看得心裏發怵,心想:姜顏便罷了,苻大公子也這般盯著我作甚?被罰的又不是他!

    “從上古女媧造人開始,人便有了貴賤之分,摶土為尊,甩泥為賤,低賤的麻雀再怎麼努力高飛也變不了鳳凰。”薛晚晴譏諷姜顏和程溫的身世,轉而擡起精致的下頜,對苻離道:“我勸苻大公子離某些人遠些,當心近墨者黑。”

    魏驚鴻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忍不住合攏折扇插嘴道:“哎呀,華寧縣主真是博覽群書,連上古神話都搬出來了。”

    薛晚晴狐疑地望向魏驚鴻,一時不確定他這話是褒是貶。

    一向清冷自矜的苻離淡淡開口,波瀾不驚道:“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苻某受教,自會離貪官祿蠹遠些,多謝縣主提點。”

    ‘貪官祿蠹’四個字尤其刺耳!雖未點名道姓,但薛晚晴已羞得滿面通紅。在姜顏和苻離面前,她似乎總是在自取其辱……

    可惡!

    終歸是對面人多勢眾,薛晚晴咬牙橫了一眼,大步沖到自己位置上拿了本線裝書,拂袖離去。

    姜顏噗嗤笑了聲,忽的感受到某人涼涼的視線刺在自己背脊上。她不用擡頭都知道是誰,看來是要秋後算賬了。

    姜顏頓感不妙,猛地起身道:“哎呀,阿玉喚我去給她講解《四書》的,險些忘了。”說罷,她轉身就走。

    身後,苻離冷淡地喚住她:“這便算了?”

    姜顏腳步一頓,揣著明白裝糊塗,笑道:“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同薛晚晴拌嘴了。”說罷,她又要開溜。

    可苻離明顯不打算放過她,擡手攔住去路,聲音又沈了幾分,直言道:“我說你冤枉我告發你的那事,這便算了?”

    自知逃脫不了,姜顏厚著臉皮笑道,“是我的錯。苻大公子也大人不記小人過,算了,算了啊?”

    “不可。”苻離垂著眼看她,冷嗤道。

    姜顏便不笑了,後退一步說:“你待如何?先說好,乘人之危誆我玉,非君子所為。”

    聞言,魏驚鴻撲哧一聲笑了,“小娘子聰明得很,知道苻離最怕的便是你身上那塊玉。”

    “閉嘴。”苻離反手捅了魏驚鴻一肘子,然後盯著姜顏,一副不討個說法便不罷休的神情。

    姜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就有那麼一絲愧疚,再回想起苻離平白挨了自己那麼多冷眼,便妥協嘆道:“那我為你鋪紙研墨,伺候你一回。”

    苻離轉身,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三日。”

    姜顏:“……”

    呵,什麼正直端方?姜顏真想拉著岑司業來看看,他最器重的學生是何等的睚眥必報!

    第二日,卯正一刻。博士廳內。

    姜顏睡眼惺忪,打著長長的哈欠,身子沒骨頭似的倚在書案上,一手托腮,一手來回磨著墨條,問道:“你就不怕被薛晚晴或是李晚晴什麼的撞見了,又告發我們私相授受?”

    苻離一身素色儒服跪坐,垂著眼端正懸腕,筆走龍蛇練著行書,清冷的嗓音波瀾不驚:“快些磨,再過一刻鐘,便有人來了。”

    “手軟,快不了。”姜顏懶洋洋道。

    姜顏覺得無趣,磨兩下墨,打個哈欠,瞥瞥窗外的晨光,又磨兩下墨,“你不用睡覺的麼?大家才剛起床呢,你便已練了兩刻鐘的字,不困麼?”

    苻離巋然不動。

    姜顏索性趴在桌上,雙眼無神地望著硯臺裏的墨:“可是我好困。對了,你與程溫是何關系?不會是你仗勢欺人,脅迫他伺候你罷?”

    苻離難得不嫌棄她聒噪,換了張紙,擡筆潤墨,寫了兩筆,忽然道:“墨太幹。”

    姜顏簡直想潑苻離一臉的墨,但也只能想想,畢竟文韜武略都比不過他。她往硯臺裏加了些清水,又點評道:“你這墨不錯,極品徽墨,質地如玉,觸之硬實,聞之有極其清淡的松香,一墨千錘百煉而成,耗時耗力,幾與黃金等價。”

    她家境一般,倒也識貨。苻離下意識道:“你喜歡,便送你一盒。”

    “不要。拿人家的手軟,我若收了你的禮,以後你再誆我的玉,我便不好意思不給你了。”姜顏眼眸一轉,流露出些許狡黠,“我想要的東西,會靠自己的本事得到。”

    窗外鳥鳴啾啾,竹影婆娑,苻離停了筆,側首打量她一番,終是沒忍住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塊玉是做什麼用的?”

    不是就是報恩麼?

    姜顏張嘴,剛要回答,便見廳外慢悠悠轉進來一個人,還未露面,笑聲先至:“我就知道你們在這。”

    話題被岔開,姜顏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只看向折扇輕搖的魏驚鴻道:“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魏公子竟起了這般早。”

    “聽到了好消息,自然要起早。”魏驚鴻笑吟吟走了過來,撩袍跪坐道,“我聽馮祭酒說,過兩日祭天後,太子殿下會下榻國子學,以示慰勞。”

    苻離筆鋒不頓,罔若不聞。姜顏也意興闌珊地‘哦’了聲,沒了下文。

    魏驚鴻奇道:“太子可是非常人能見呢,你為何反而不開心哪?”

    “有甚好開心的?”姜顏道,“天家駕臨,我們便要三更天摸黑而起,穿上繁瑣的禮服,遵循繁瑣的禮節,從天色未明站到白日高升,不能動不能笑,不能喘不能咳,還要應付太子的出題考問,熱汗淋漓還要對他三拜九叩,謹小慎微。”

    “好像說的也在理。”魏驚鴻心底的那點雀躍被姜顏成功掐滅,也覺得麻煩起來。見姜顏研墨,他一時興起道,“聽聞你很會做絹扇,可否能為我做一把?我手頭這扇子太素了,不適合這般蓬勃的夏日。”

    “好呀,五兩一把。”姜顏坐地起價。

    魏驚鴻笑著說:“我出十兩,你給我題首詩。”

    一旁練字的苻離停筆,擡眼側首,冷聲打斷兩人的交易:“墨太稀。”

    姜顏:“……”

    一會兒太幹,一會兒太稀,這人還真是難伺候!

    姜顏索性丟了墨條,揉著胳膊起身道:“腹中饑渴,不磨了。”

    苻離擰眉:“說好的三日。”

    “管你幾日,伺候你這一回已是給足臉面。你來此是修身養性,學習治國之道的,並非來此享福。這裏沒人會將你們當做王公貴族侍候,要一呼百應的日子,便趁早歸家去。”

    姜顏記憶絕佳,竟是將初來國子學時齋長訓斥薛晚晴的話一字不錯地背了下來,而後撣了撣衣袖,迎著初夏熹微的晨光離去,白衣黑發,窈窕無雙。

    廳內,魏驚鴻嘖嘖嘆道:“我看她不似那般工於心計的姑娘。否則你脅迫她為你研墨之時,她就該將你半夜溜出去練武的事兒抖給司業們。”

    苻離反駁:“我何曾脅迫她?”

    “好好好,你沒有。”魏驚鴻將手擱在案幾上,傾身低笑,饒舌般道,“不過依我拙見,你們兩個禍害便聽從老國公定的婚約,互相禍害禍害得了,省的再去禍害他人。”

    聞言,苻離擡眼看著魏驚鴻,指節使力,哢嚓握斷了手中的筆。

    魏驚鴻被他嚇了一跳,身子往後挪了挪,訥訥道:“有沒有可能,她並不知道那塊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

    苻離一怔,目光遊離了一瞬。

    僅是一瞬,他又恢復了理智,篤定道:“不可能。她說過,要我……”

    以身相許。

    話語戛然而止。苻離垂首,將剩下的幾個字咬碎了咽回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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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載一度的殿試放榜已過去月余,等到狀元打馬遊街、春宴、新科及第封官等諸事妥當,便由太子領著一甲進士祭拜至聖先師。

    往常這些事都是禮部在操辦,但皇帝病了這些年,朝野架空,皇後掌權,保守派唯恐江山落於婦人之手,便極力扶植太子朱文禮親政,故而今年祭拜至聖先師的大典由太子主持。

    等到繁瑣的祭拜禮儀完畢,有一行錦衣衛先驅開道,先一步抵達國子監。接著,小黃門和宮女們分列兩旁,簇擁著太子和一身朱袍的狀元郎、探花郎入了門。太學生們已穿戴齊整襕衫,以襆頭束發,腳踏滾邊方頭鞋,戴香草環佩,躬身等候已久。

    姜顏近來夜讀,連著幾夜未曾睡好,在烈日下曝曬一個多時辰已是頭昏腦漲得很,恨不得立即癱軟在蔭蔽處涼石上,睡他個七天七夜。正胡思亂想,太子一行人姍姍來遲,她打起精神,隨著眾人跪拜行禮,高呼‘太子殿下’千歲。

    今年的狀元和探花皆出自國子監,因而故地重遊,各自發表冗長而華麗的文章一篇,再謝師叩禮。

    未時三刻,太子總算開口道:“外邊炎熱酷暑,讓諸生都進來坐罷。”

    今日太子接見的都是朝中大臣的貴族子孫——國子學和太學的內班學生。內班百余人端正坐於博士廳大堂,一人一張小書案,配齊文房四寶。太子朱文禮環顧一圈,找到了苻離,便向他招手:“苻伴讀,別來無恙?”

    苻離起身行禮道:“甚安。多謝殿下掛念。”

    兩人神態親密自然,顯然是多年的好友。眾人早有耳聞,苻離十五歲之前都是在東宮當太子伴讀,兩人的關系自然親如兄弟,不足為奇。

    朱文禮笑了聲,隨即又看到最邊上有十余個位置無人落座,便側身問祭酒道:“怎麼不見今年新來的女學生?”

    馮祭酒躬身出列,答道:“回太子殿下,女流之輩,非詔,不敢貿然入內。”

    朱文禮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必拘於禮節,詔。”

    十三位少女這才斂首進來,緩步跪拜太子和恩師,再依次落座。

    也是巧了,這回姜顏又與苻離鄰座。

    接下來一個時辰,便是太子出題考校策論。

    姜顏未曾想到太子竟是這般年輕的少年,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身穿莊重的袞冕九章禮服,頭戴鎏金冠帽,雖然嘴唇上還有一圈青澀的絨毛未褪,卻目光沈穩,帶著與生俱來的天家貴氣。

    太學生們作答時,太子朱文禮便和馮祭酒一同在下頭巡視,若是見到有新穎的策論,他便停下來問上兩句。路過李沈露身邊時,朱文禮的袖袍不小心拂過她的案幾一角,將她的一支羊毫筆掃落在地。

    筆落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廳堂內清晰可聞,朱文禮察覺了,下意識彎腰去拾。

    剛巧李沈露也傾身去撿,一只雪白的柔荑素手幾乎同朱文禮的指尖撞在一起。兩人同時一驚,飛速縮手,李沈露已雪腮緋紅。

    朱文禮見這位尖尖下頜的嫵媚女學生,也是怔楞了一瞬,隨即很快整理好神色,微笑著道:“我來。”說罷,他俯身將羊毫筆拾起,重新擱置在筆架上。

    李沈露低著頭,細長上挑的眼睫顫動,跪坐俯身行禮:“學生李沈露,謝過太子殿下。”

    朱文禮點點頭當做回應,斂容繼續前行。

    姜顏用筆頭戳著腮幫,在後頭看了一場好戲。入學伊始就看出李沈露心機頗深,果不其然,太子尚未娶妻納妃,她便趕著制造機會了,只是這旁人一眼就看穿的把戲,也不見得有多高明。

    姜顏暗笑不已,擡筆潤墨,繼續作文。

    一個時辰轉瞬即逝,博士及助教先生挨個收了卷。為保公平公正,每份文章皆用白紙包邊,遮蓋住落款的學生姓名,以匿名的方式交予司業和太子評出優劣。

    百余份文章一一批閱不是件簡單的事,又是漫長的等待,姜顏揉了揉酸痛的脖頸昏昏欲睡。正百無聊賴,忽聞岑司業幹咳一聲,沈聲道:“前三甲已評出。”

    原本疲憊不已的太學生們瞬間精神百倍,翹首以待,紛紛猜測是誰的文章能得到未來天子的嘉獎。姜顏也稍稍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望向前方。

    荀司業用裁紙刀裁開一份文章的包邊封條,掃視一眼,高聲念道:“三甲,程溫所撰《興亡論》。”

    咦?這新來的寒門學子倒有幾分本事。

    程溫一臉忐忑地上前領了太子的獎賞,一時間眾人看向程溫的眼神大有不同。

    荀司業又拆了第二份文章,先是一楞,而後嘴角綻開一抹莫名的笑容,緩緩道:“二甲,苻離所撰《田賦論》。”

    “……”

    四周一片死寂,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置信,連姜顏都不例外。

    她訝然側首,看到鄰座的苻離猛地擡眼望向荀司業,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的他竟怔楞了一會兒,才擰著眉起身領賞謝恩。

    “哈哈,苻離,你的魁首之位終於被人奪走了!”主席之上,朱文禮沒忍住爽朗一笑,彎腰拍了拍苻離的肩,如此說道。

    苻離罔若不聞,接了賞賜,回到座位後便一直垂著眼瞼,看也不看賞賜的物件,似乎對自己失了第一頗為介意。

    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竟敗走麥城,朱文禮心中好奇不已,難得露出幾分少年人急躁的心性,催著荀司業道:“荀卿,速速拆開最後一份。我倒要看看,能打敗萬年第一苻大公子的究竟是何許人也!”

    姜顏正托著下巴欣賞苻離難得一見的落寞,尤其想到這人前兩天逼著自己為其研墨的高高在上,便更是快意開懷。一不小心樂開花,忽聞前頭荀司業的聲音傳來:“一甲,姜顏所撰《大明政績核定論》。”

    於是,姜顏不笑了。

    四周又是一片驚人的沈寂。

    霎時間,姜顏的腦中空白了一瞬,接而仿佛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桃花煙火漫天齊綻……不敢相信,她長久以來的夙願竟在這一刻成真。

    她真的贏了苻離!

    她不再屈居人下,不必仰人鼻息。

    姜顏心中思緒翻湧,面上倒是無甚波瀾,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平靜地起身,平靜地領賞謝恩。

    朱文禮顯然也沒料到,這般見解獨特老辣的一篇策論竟是出於一個女學生之手,再定睛一瞧,只見此女容貌昳麗,膚色白皙,眸如點墨,眉目間靈氣頗足,是一張很容易讓人忽略她才氣的臉。

    朱文禮見過不少美人,但沒有一人能如姜顏一般給予他強烈的沖擊。

    那種沖擊不是來自於外貌的美,而是來自於內在的自信與灑脫,她的眼裏不同於普通女子的盈盈秋波,而仿佛是浩瀚江洋。

    “姜顏,你是誰家之女?”朱文禮觀摩她許久,甚至不自覺得微微傾身靠近,如此問道。

    夏風卷簾而入,吹散一室的沈悶與燥熱。姜顏微微擡首,清晰答道:“回殿下,學生乃兗州府寧陽縣令之女。”

    “原來是你。”朱文禮露出恍然的神情,又重復了一遍,“原來是你。”

    說罷,他想到什麼,又側首對隨身太監道:“將我慣用的徽州松香墨贈與她,再加象牙鎮紙一尊。”

    姜顏再行大禮謝恩,嘴角微微上揚。她能感受到苻離的視線片刻不離地刺在她身上,那雙總是清冷倨傲的眼睛,終於在今日流露出了不甘和鬥誌,與曾經屈居第二的她如出一轍。

    苻離盯著她,一如初見時那般探究。

    姜顏將松墨置於案幾上,不動聲色地回視他,亦如初見時那般大膽。

    那日為苻離研墨時她便說過:她想要的東西,終有一日會靠自己的本事得來。

    與勞什子苻家玉環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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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3: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苻離看姜顏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在會饌堂用膳,姜顏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從背後投來;在館內讀書練字,亦有一道視線從身側投來;偶爾偷溜去廣業堂後僻靜的花苑裏夜讀,白衣少年抱劍而立,探究的視線透過葉縫和月光投來。

    苻離時時刻刻關註她,像是得到了一個什麼新奇的玩具,只是那眼神不再冰冷倨傲,而是帶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溫度。

    姜顏偶爾察覺他的探尋,回望過去,苻離便會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垂眼去忙手上的事情。待到她轉過頭去了,他又繼續觀望。

    總之,很是擾人心境。

    這日散學,姜顏刻意留到最後才走,苻離果不其然巋然不動,似乎在與她進行一場無形的鬥爭。

    夏日烈陽如火,窗外的綠蔭都曬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蟬鳴此起彼伏,聒噪綿長。館內四面垂下的竹簾卻像是一道屏障,將所有的聲響、熱浪全部拒之門外,只余下沁人的陰涼。

    反正講學的博士、助教們都走了,館內無閑人,姜顏一手撐著額頭,歪身靠在書案上,扭頭望著端正練字的苻離,從書卷後露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陽光從竹簾縫隙中投入,在苻離眼眸處留下一道窄窄的金粉似的光,當他擡眼的時候,那光便洇入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著一身輕薄飄逸的夏季儒服,卻遮不住眼裏的英氣,像是個少年儒將。

    姜顏開口打破沈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話要說?”

    苻離行雲流水的筆尖一頓,在宣紙上沁出一團墨漬。

    這人真是性子別扭,每次有話要說的時候,總不願先開口。姜顏手握著書卷輕敲鼻尖,心道:光盯著我有何用,莫非我臉上有答案?

    正想著,苻離卻是慢條斯理地擱了筆,側首望了她片刻,方問道:“那日你的策論,究竟寫了什麼?”

    苻離自認為《田賦論》也不算失手,不知為何,卻讓一直落於下風的姜顏奪魁。

    姜顏答道:“《大明政績核定論》吶。”

    “我自然知道你的論題。”苻離將雙手擱於膝上,目視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績考核策略相對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還有何可論。”

    “十分完善?”姜顏伏在案幾上咯咯咯笑個不停,未綰的發絲順著肩頭傾瀉,如清泉流過,更襯得她明媚如斯。

    這樣的女子,別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遠是她過於精致的容顏和乖張的性子,難免替她打上‘紅顏禍水’的烙印,苻離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時開始,或許是她練箭練到滿手傷痕的時候,或許是她第一次贏過自己的時候,苻離對她的關註點便有些變化了。

    姜顏笑得東倒西歪,見苻離一聲不吭地望著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淚漬,反問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大多以什麼為標準嗎?”

    苻離對答:“唐以‘四善’為考核標準,重視官員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進,以民眾富庶、糧庫豐盈為準,重視官員所創實績。”

    “不錯。”姜顏頷首,隨即眼眸一轉,望著苻離道,“那我問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眾富庶、糧庫豐盈?”

    “百姓不會流離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為‘民眾富庶’;一年所納糧稅八萬石的州府,三萬石的縣則為‘糧庫豐盈’。”

    姜顏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當一年秋冬考核之時,有多少州縣的父母官不惜調動府兵驅趕城中災民乞兒,在寒風凜冽的時節將這些衣衫襤褸、性命垂危之人趕出城外,驅至鄰縣,只為了給上級制造‘民眾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麼冷的季節,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凍死多少人,而這些,負責考核的監察禦史又可曾知道?即便僥幸存活,很快又會碰上鄰縣考核,於是這群乞兒流民又會再一次被驅趕。”

    苻離說不出話來。

    姜顏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雜稅有多重,才能在填滿貪官汙吏的肚子後再填滿州府的糧倉?”

    那是一個苻離想都未曾想過的下層世界。在底層世界裏,虎狼橫行,人命如草芥,賤籍如螻蟻。他沈默了一會兒,才問:“若真是苛政猛於虎,為何從未有人上報?”

    “天高皇帝遠,他們大都沒能熬過上報的漫漫長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貴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而地方州縣的勾當,一點都不會比朝堂少。”

    姜顏撐著額角漫不經心道,“若論運籌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論地方州府救災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見過應天府諸多綾羅珠寶、仙樂歌舞,你又何曾見過天災時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的蟲蟻螞蚱?可笑我阿爹年年開倉放糧救濟鄰縣逃來的災民,從不驅趕他們,反而因此受難,年年政績考核都評為最末等。”

    苻離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專註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張,平靜問道:“當局者大多喜歡粉飾太平,聽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開創傷,就不怕為自己帶來災禍?”

    “怕啊,誰人不怕?”姜顏噗嗤笑了聲,而後才瞇著靈動的眼睛,緩緩道,“落筆之前我觀察了太子殿下許久,見他為人謙遜有禮頗有君子之風,我才敢寫的。再者,考場之上李沈露使了美人計,而太子並未中招,可見不是昏聵之人。”

    她倒是會盤算。

    苻離嘴角一勾,笑容還未揚起,便聽見姜顏幽幽地補上一句:“何況,我若真出了什麼事,不是還有你祖父留給我的玉嘛。”

    姜顏的本意是用這塊玉的恩情來換自己平安,落到苻離耳中,到有點恃寵撒嬌的意味了,好像仗著同自己有婚約,便可肆無忌憚。

    也不算肆無忌憚,在自己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苻離在心中暗自評論,望向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鋒利。他心情莫名暢快許多,重新執筆鋪紙練字,低聲道:“你就這麼篤定我會護你?”

    聞言,姜顏覺著有些奇怪,心想:父債子償,你爺爺欠下的恩情該由苻首輔償還才是,同你苻離有何幹系?

    然而這念頭只在腦中轉了一圈,便被她忘卻。

    興致一來,姜顏不正經地玩笑道:“你們苻家若不應約幫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腿,攀上他可比攀上你們苻家有用多了。”

    哢嚓——

    苻離冷冷地捏斷了手中的筆,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溫度又散了個一幹二凈。

    姜顏心眼大,非但沒被嚇到,反而疑惑道:“苻大公子是買到假貨了?近來見你斷了好幾支

    筆……”

    話音未落,便見魏驚鴻拋卻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過來,朝姜顏道:“找了你許久,怎麼還在這?快些起來打扮,東宮的掌事太監過來傳太子口諭了,點名要召見姜顏!”

    “召見我?”姜顏指著自己,一臉錯愕道。

    空中雲翳遮來,苻離的眉眼隱入陰影中,再次冷成冰雕。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冷眼看著太子):朋友妻,不可戲!

    太子(茫然):……啥?誰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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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聽聞阿爹以前在朝中做吏部侍郎時,姜家在應天府短暫地住過兩年,後遭貶黜,便又回了兗州。那時姜顏也不過是個兩歲稚童,諸多事宜已記不太清,或許阿爹也曾抱著她在皇城門外散過心,卻從未有機會踏入那扇厚重的朱紅宮門。

    此番入宮,光是更衣熏香、整理儀容便花了半個多時辰。因是受東宮私下詔見,姜顏並未穿平日那身簡潔樸素的儒服,而是換了少女妝扮,穿深石青繡銀團花的窄袖短襖,著松花色大褶繡花裙,長發綰成小圓髻,髻後系一根儒雅的月白紋禮節飄帶。

    微風徐徐,她迎著午後的陽光而站,清麗之余別有幾分風雅。

    薛晚晴又站在寢房門外酸她:“鄉野丫頭真是寡聞少見,不過是被太子表哥詔見一回,便這般搔首弄姿。”

    一旁,李沈露沈默不言,想來是被姜顏搶了太子的垂青,心有不甘。

    阮玉彎腰替姜顏正了正衣襟,小聲道:“別理她。”隨即她端詳了姜顏腰間的半塊玉環許久,擰眉思索道,“阿顏,你去面見太子殿下,當衣飾齊整才行,戴著這半塊殘玉,是否不妥?”

    這玉斷裂的地方棱角鋒利,不規不矩,戴著入宮的確有些失禮。姜顏想了想,便道:“也對,摘下來罷。”

    阮玉依言照做。又怕這重要的玉放在屋中會遺失,便將絞金絲的青纓繩打了個結掛在姜顏脖子上,塞入她衣襟中遮蓋好。

    出了門,熱浪連同蟬鳴撲來,姜顏吐了一口燥熱的氣息,這才頂著午後的烈日穿過寢舍回廊,又過了中庭水榭,在前院竹館旁碰見了苻離和魏驚鴻。

    兩位少年約莫是投壺玩樂歸來,手中還攥著竹矢和細頸瓷瓶,一見姜顏,苻離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陽光下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迎面而來的姜顏。

    她今日妝扮不同往日素凈,格外嬌艷,比陽光更為耀眼。

    魏驚鴻更是誇張地瞪大眼,手搭涼棚遮於眉前,朝苻離玩笑道:“太子尚未婚配,此番單獨詔見她一人,定是皇後娘娘在做主。依我看哪,你還不有所行動,送上門來的小嬌妻便要被太子截走啦。”

    紫薇花在枝頭搖曳,對面的姜顏朝少年們輕輕一笑,隨即錯身而過,唯有一截隨風揚起的發間飄帶在空中劃過弧度,擦過苻離的肩頭。

    霎時間,苻離眉頭一皺,唇線抿得更緊了些。姜顏步履輕盈,並無往日行動時腰間碎玉的聲響。

    這細微的不同並未逃過苻離的眼睛。

    姜顏今日,沒有佩戴苻家的玉環。

    不知為何,苻離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方才於館學中,姜顏說要‘抱太子大腿’的話語,心中莫名郁卒。咬牙許久,他終是冷嗤一聲道:“如此豈不更好?她與我,都算是得償所願了。”

    “你啊,總是這般口是心非。”魏驚鴻嘖嘖搖首,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眼神望著苻離,“若真是對她避如蛇蠍,近來又怎會時常走神望著她,恨不得將眼睛黏在她身上?”

    苻離嗤笑:“胡說。”

    魏驚鴻繼而道:“如若真不在乎她,你又怎會在得知太子詔她入宮後方寸大亂,以至於連投壺這種簡單的遊戲都頻頻失手,慘敗給我?”

    四周霎時悄然寂靜,連空氣都仿若凝固成霜。

    苻離冷冷轉身,將手中的竹矢拍在魏驚鴻懷中,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話語。他的眼眸幽深且寒,仿佛與周遭的陽光格格不入,面色卻是越發平靜。

    這人的盛怒永遠都是蘊藏於平靜之下。

    魏驚鴻知道他生氣了,便笑笑不語,摟緊了懷中的箭矢。

    “我的心誌,不會因任何人而改變。”苻離錯身離去,如此說道。

    那堅定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說服別人,倒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唉。”魏驚鴻不知為何,如同老父親般憂愁嘆氣。

    下午燥熱減退了不少,姜顏在轎中顛簸了好一陣才到達正陽門,過正陽門,已有大宮女在洪武門等候。

    姜顏便下車步行,隨著那伶俐的青衣宮女從長安街繞道過承天門。琉璃瓦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宮殿群巍峨聳立,越發肅穆不可言狀,從承天門繞過諸多花苑、樓閣、亭臺、殿宇,便見前方有高墻聳立,朱紅的大門懸掛匾額一塊,上書‘文華門’幾個鎏金大字。

    文華門內,定是太子學習、布政的文華殿了。

    果然,大宮女將姜顏領入門內,讓其在殿外廊下等候,躬身道:“請小娘子稍候,奴婢這便進去請示殿下和娘娘。”

    姜顏點頭。待小宮女進門去了,她悄悄擡眼觀望四周,披甲執銳的侍衛布滿了這座宮殿四周,清麗的宮娥捧著各色物件整齊行過,廊下柱子上的浮雕橡筋嵌銀,極盡奢侈……美則美矣,卻了無生氣,比國子監更令人壓抑。

    殿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姜顏忙垂首站好,便見先前領她進來的大宮女道:“娘娘和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時,請隨奴婢前來。”

    跨過外間,撩開翠玉珠簾,便見上等的熏香從獸首爐中裊裊升起,沁人心脾。窗邊一張書案,午後的陽光透過窗花投入,在書案上留下斑駁的影子,皇後和太子各坐書案一邊,似乎在下棋。

    見到姜顏進來,兩人同時擡首。

    姜顏差點被皇後頭上的珠釵閃到眼睛。

    太子的眼中有一抹亮色劃過,不自覺微微前傾身子。皇後淡然一笑,將指尖撚著的黑子放入棋盒中,微微側首道:“你來了。”

    “學生姜顏叩見皇後娘娘,叩見太子殿下。”她雙手交疊舉於額前,垂首下跪,掌心貼地行叩拜大禮,繼而清晰道,“娘娘、殿下千歲萬安。”

    “不錯,平常人面見本宮,少有不緊張的。”張皇後贊許微笑,命大宮女,“賜座。”

    姜顏再一叩首,才起身挨著繡凳邊緣坐下。這裏的氣氛太過沈靜肅穆,令她不自覺屏氣斂聲,不敢稍加逾越。

    “你不必拘謹。上午太子同本宮聊到你的策論,激起本宮心潮澎湃,這才臨時起意將你喚過來。”說著,皇後命人撤下未完的那局圍棋,呈上姜顏那日所作的文章原稿。

    姜顏不知太子竟將她的文章帶入了宮中,心下訝異,面上仍規矩平靜道:“學生才疏學淺,拙劣之作,不敢為娘娘釋答。”

    “你和你爹很像,都是標新立異的人才,只是你爹不如你會說話,滿肚子的才氣,卻也滿身的尖刺,得罪了不少人,否則也不會早早便落得貶謫回鄉的下場。”似乎陷入回憶中,皇後恍惚了一陣,才嘆道,“而今回想起來,朝中還真需要像姜侍郎那般敢推陳出新、直言進諫之人。這些年本宮身處深宮之中,如坐井觀天,外面的境況如何,只能從督察禦史呈上來的一封奏折中窺探。若非見了你的文章,本宮還真以為人間處處皆是太平盛世。”

    “母後兢兢業業,眾臣有目共睹,無須為往事傷懷。”朱文禮溫聲安撫皇後,隨即又轉過臉來瞧著姜顏,眼中的欣賞濡慕顯而易見,清朗道,“姜顏,你一個姑娘家敢寫這般尖銳的話題,不怕死嗎?”

    這問題竟與苻離所問如出一轍。

    姜顏怔了怔,隨即揚起嘴角,還是那句話:“怕。”

    “放心,你不會死的。”朱文禮卻笑了,“變更朝例並非易事,能否成功都未可知,自然不會牽連到你。”

    那是當然。即便變更條例,皇後也不會供出此事乃因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娃而起,否則只怕變革的條例還未出臺,便會強行夭折。

    雖心中明白,但姜顏還是要裝模作樣地謝恩:“多謝娘娘和殿下體恤,學生不勝感激。”

    朱文禮擺擺手,越看她心中越覺有趣。忽的,皇後問道:“這十數年,你爹寧陽縣年年皆是庫糧空虛,故而考核從來都是末等,想必也是因為他不願同流合汙弄虛作假,方埋沒至此。”

    一旁,朱文禮在姜顏驚愕的目光中道:“若我與母後有意召你父親回朝,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興奮搓手):我想結交姜顏!

    苻離(冷冷拔劍):不,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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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苦夏時節,烈日曝曬了大半月,將地面曬得發白。這兩天倒是難得陰涼,風有些沈悶,看似要下雨了。

    東宮西角有一處小校場,乃是教習太子劍法射術、講解兵法之處,今日碰上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苻離也在此。

    “自從你被苻首輔送去了國子監,我想要見你便越發難了。”朱文禮一身朱紅騎射武袍,將劍拔出一寸,清寒的劍刃上映出著他濃黑的眉眼,隨意道,“大皇兄是庶出,長我十歲,一年也碰不著兩回。二皇兄耽於享樂,平日與我也無甚話題可聊,只有你來的時候,我才能尋到些許樂趣。”

    一旁,苻離身著絳紫武袍,更襯得面容俊朗,倚在校場圍欄旁拭劍,許久才道:“以後你做了帝王,心中只見江山而無自我,會更孤獨。”

    朱文禮收劍笑道:“不還有你麼。以後我為君,你為臣,三年之後科考,你入宮來輔佐我。”

    苻離手握棉布拭過劍刃,想也不想道:“我不會參加科考。”

    朱文禮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說,面上並無大多驚訝,只提醒他道:“苻首輔不是極力反對你從武麼?”頓了頓,他又說,“其實,我能明白你爹的顧慮。苻家已經是文官之首,若兒子再成了武將,難免有專權僭越之疑。”

    苻離從劍鋒後擡起眼來,淡淡道:“我有我想走的路。”

    他清楚地規劃自己的人生,從無半點遲疑和妥協,這是朱文禮最佩服苻離的一點。想到此,朱文禮走過去拍了拍苻離的肩。少年儲君笑得眉目溫和,贊許道:“也好。朝堂之上只會鼓舌搖唇的文人實在太多了,最缺的便是能鎮一方平安的虎狼之將,將來有你守著,我更放心。”

    話題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國子監上,回想之前那次考課,朱文禮脫口而出:“今年國子監大不相同了,人才輩出。從前你給我伴讀之時,太傅向來只對你絕口稱贊,我從未想過你會輸給一個姑娘,還是那麼一個有趣的姑娘。”

    烏雲蔽日,平地裏起了風,朱文禮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眼裏有光亮閃動,繼而道,“姜顏難得金玉其外,也內秀於心,當真是個珍寶。”

    苻離拭劍的動作一頓。他與朱文禮幼年相識,十年的情義,對方眨眨眼,他便知道對方心裏在肖想些什麼。

    回劍入鞘,苻離瞇了瞇眼,面色不悅道:“來比劍。”

    話題突然岔開,朱文禮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欣然道:“正合我意,手癢許久了,宮裏沒一個能打的。”

    “因你是太子之尊,他們手下留情而已。”苻離一語道破內情,隨即執劍而立,擺出備戰的姿勢。他一身紫袍皂靴,耳後垂下的發絲隨風微動,盯著朱文禮,沈聲道,“老規矩,敗者答應勝者一件事。”

    “好啊!你若輸了,我讓你穿宮女的裙子回國子監!”朱文禮一聲輕喝,拔劍刺來。

    錚——

    長劍出鞘,有龍吟之聲,苻離輕飄飄擋下朱文禮的第一招,哼道:“內侍教你騎射,越發放水了。”隨即手腕一抖,劍刃與朱文禮的劍刃相撞,強大的氣力順著劍身激蕩過來,震得朱文禮虎口發麻,兵器幾欲脫手!

    朱文禮後退兩步站穩。血氣方剛的少年被激起了鬥誌,調整好姿勢橫劈過去,苻離旋身避開。瞧準對方空檔,朱文禮再矮身橫腿一掃,專攻苻離還未站穩的下盤,試圖趁機將他撂倒在地。

    誰知苻離反應驚人,以劍撐地一個鷂子翻身站穩,隨即擡起左腳一踏,將朱文禮橫掃的那只腿踩在地上釘住,使他動彈不得。朱文禮咬牙,額角冒出細汗,還欲掙紮,已有一柄秋水長劍橫了過來,劍尖與他的鼻尖僅有一寸之隔。

    苻離松腳收劍,逆著光,居高臨下地望著朱文禮:“殿下輸了。”

    未料落敗如此之快,朱文禮望著腿上一個清晰的鞋印,面子有些掛不住,喘著氣道:“放肆!”

    苻離抱劍而立,微微擡起下巴:“賽場上只有勝負之分,沒有君臣之別,這是殿下親口所說。”

    朱文禮無言辯駁。

    半晌,他擡手拍去腿上的鞋印,泄氣般道:“罷了罷了,我身為儲君本就該以仁德為重,武藝不過是個消遣,輸給你也不算丟人……說,你想要我做甚?”

    沒有旁人在的時候,苻離與朱文禮便如同兄弟摯友,說話也直白了許多。他擡眼望著朱文禮,直言道:“離姜顏遠些,她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簡單。”

    一時間,朱文禮的神情有些復雜。他沒想到苻離所言竟是這麼一句,更未想到一向冷清自傲的苻離,竟會為了一個姑娘向他開口。

    直覺此事定有內情。

    悶熱的風卷地而來,揚起少年們的下裳窸窣作響。朱文禮緩緩站直身子,溫和爽朗的眉目皺起,似乎頗有疑惑且為難。他喉結幾番滾動,方略帶疑惑道:“你所說的‘不簡單’,是指哪方面?”

    苻離並未正面回答,反問道:“你詔見姜顏,是想與姜家結秦晉之好?”

    “這是你能過問的事?苻離,你膽子越發大了,敢過問我的私事。”話說得有些重,但朱文禮面上依舊是沈穩溫和的,並不見怒意。許久,他將劍擱置石桌上,妥協般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若她身上早有婚約呢?”

    “誰?”

    “我。”

    “……”

    雲翳遮來,四周悄然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朱文禮張了張嘴,掩飾般嗤笑一聲,問道:“你在開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苻離聲音輕而認真,扭頭望著遠處亭臺的飛檐道,“我不想你因她而惹上麻煩。”

    朱文禮難得呈現茫然之態,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嘆了一口氣,也同苻離並肩望著遠處的飛檐,問道:“你要娶她?”話一出口,他想到什麼似的,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惆悵,“怨不得當年母後有意撮合你與晚晴表妹,定國公老爺子總是婉言拒絕。”

    “姜家於苻家有恩,故而祖父訂下此約。”這番話苻離說得順口,如同在陳述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難得沒有嫌惡或抵觸的情緒。

    “定國公為你定的娃娃親?”朱文禮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扭頭看著苻離清冷的側顏道,“你不是最反感長輩插手你的人生大事麼?老爺子強行為你定的婚約,你一定不會喜歡的罷?若是如此,你千萬莫勉強自己,或許我……”

    “天色已晚,我走了。”苻離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抱拳道了聲‘告退’,轉身就走。

    朱文禮擡頭看了眼天色,這還不到午時呢,何來‘已晚’之說?他獨自呆呆的站了會兒,望著苻離的背影,眼底有掙紮之色,如同空中雲霧久久不散。

    而另一邊,苻離快步轉過宮墻,忽的停住了腳步。

    我在幹什麼?他質問自己:為何要向太子坦白與姜顏的婚約之事?可若姜顏真舍棄他而選擇太子,那苻家顏面何存?

    不錯,即便要退婚也該是苻家先退。苻離糾結了許久,才想出這個拙劣的理由自我寬慰。

    到了夜裏,果然是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第二日清晨,雨倒是停了,只是地面還有些許濡濕,青石磚上汪著坑坑窪窪的水洞,倒映著天空流雲和殘花疏影。

    自從上次被岑司業罰面壁,姜顏不敢去勾欄裏聽故事了,倒覓了個新去處,去茶肆聽市井之人說書。

    這日,姜顏起了大早,用木簪束起長發,依舊做素凈的少年打扮,打算趁最後一天假溜出去品茶聽書。誰知歡天喜地出門去,卻偏偏在門口碰見岑司業和苻離。

    “你既要去接濟他,便連老夫的薄禮一同送去。那孩子是個苦命的,這麼多年,也不知巧娘子的病如何了。”岑司業嘆惋,難得顏面溫和。

    門口,苻離一身檀色圓領常服,雙手接過岑司業遞來的錢袋,垂著眼恭敬道:“您的心意,學生一定轉達給程家。只是他家有女眷,學生不方便進門慰問,不知病情幾何。”

    岑司業道:“唉,可惜老夫妻女俱不在應天府,否則定要內眷前去幫扶。”

    聽人墻角非君子所為,姜顏打算走西門出去,省得撞見岑司業後又要被他盤問背書。誰知剛轉身,岑司業便眼尖瞧見了她,沈聲喚道:“姜顏,你來得正好。”

    姜顏背影一僵,頓覺不妙。

    果然,岑司業暗啞的嗓門幹巴巴傳來:“你若無事,便同苻離去一趟西郊元安巷,撫慰程溫臥病在床的妹妹和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暗喜):這算不算一次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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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國子監作為至高學府,對待學生一向是寬厚的,除去每年統一發放應季的衣裳鞋帽,若有學生急著歸鄉探親或紅白喜事生,亦會給予一定的資助。

    關於程溫的家境姜顏略有耳聞。他出身寒門,喪父,么妹常年臥病不醒,全靠老母親織布漿洗勉強維持生計。好在他自己極其勤勉刻苦,頗具賢名,故而司業們惜才,免了他的束脩禮,將其破格錄入國子監。

    城郊偏遠深巷,頹坯的磚墻淩亂倒塌,野苔雜草中有一條人力踏出的小路,直通一處老舊籬笆圍出的小院落,院中三兩間歪歪斜斜的土磚房,沒有瓦片,以茅草和葦席草草蓋住屋頂以遮蔽風雨。但昨夜一場狂風急雨過後,此時程家屋頂淩亂,茅草亂飛,露出光禿禿的屋頂脊柱橫梁,任憑積雨嗒嗒。

    若不是見到程溫搬了梯子在修葺屋頂,姜顏幾乎以為這是一座無人居住的鬼屋。

    “這就是程家?”姜顏站在籬笆墻外張望,一只淋了雨的草雞蹲在泛黃的籬笆上,歪著腦袋同她大眼瞪小眼。

    方才來的路上,姜顏還能輕松自在地調笑苻離兩句,如今見了眼前光景,她便笑不出來了。自從離開寧陽縣,入了應天府,她已經許久不曾見到這般淒涼的人家。

    “進去說。”苻離一身精致華貴的檀色袍子,貴氣逼人,與周圍的破敗荒蕪格格不入,他卻一絲嫌惡也無,輕車熟路地叩了叩斑駁掉漆的老舊木門,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

    一陣風吹來,門上破碎褪色的門神畫像剝落了一角,瑟瑟抖落碎紙屑。

    在屋脊上修補的程溫聽到了動靜,忙下來開門,見到苻離,他清秀的臉上滿是驚訝:“苻公子,你怎麼來了?”話音未落,他見到了苻離身後的姜顏,更是驚訝,忙作揖行禮,“姜姑娘。”

    程溫挽著打了深深淺淺補丁的袖子,手上沾滿黑灰和泥漿,連臉上都蹭了汙漬,看起來十分狼狽。他自己約莫也覺察出了失禮,悄悄擡起手臂抹了抹臉上的汙漬,不好意思地笑笑。

    姜顏朝他回禮,解釋道,“我們奉司業之命前來看望你妹子和母親。因是女眷,苻大公子不方便慰勞,便讓我跟著來了。”

    程溫忙將他們請進院子。苻離對姜顏道:“她妹妹在裏頭,外男不方便入內,我在院外等候便是。”

    姜顏點頭,從苻離手中接過那包還帶著他余溫的人參藥材並一個錢袋,裏頭是苻家和岑司業的一點接濟銀兩。

    程溫手忙腳亂地搬了竹椅出來,用棉布仔細拭凈,擡頭對苻離道:“大公子請坐。”說著,又扭頭朝破敗紙糊的窗內喊道,“娘,有貴客來了!”

    屋內傳來一陣咳嗽,接著,一個綰著花白幹枯發髻的傴僂婦人扶著墻緩緩出來,渾濁暗啞道:“誰呀?”程家主母顯然是認得苻離的,感激涕零道,“大公子又來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了!替我問苻大人安。”

    繼而看到了姜顏,程母瞇著幹皺的眼皮,訥訥道,“老婆子眼花,都不認得人了。元亮,這位模樣俊俏的小哥兒是誰家公子?”

    姜顏搶著道:“阿婆,我姓姜,叫姜顏,是程公子的同窗。”

    程母更是驚訝:“啊呀,連聲音都這般清脆動聽,像個姑娘家。”

    今日姜顏一身少年裝扮,難怪老眼昏花的程母會錯認。姜顏撲哧一聲笑了,脆生生道:“阿婆,我本就是個姑娘呢。”

    “啊……啊?姑娘?姑娘怎麼會成為元亮的同窗?”程母驚訝不已,上下打量著姜顏,“女孩兒也是能上學的麼?”

    “阿婆,外邊濕冷,我們還是進去說罷。”姜顏向前,扶著咳嗽不止的程母入門去。入門前她扭頭看了眼,見苻離站在院中同程溫閑聊,遂不再管他。

    進了門才發現,程家的情況遠比外頭所見更要糟糕。

    屋內有十幾處漏雨,地上、桌上、椅上、窗邊,到處擺滿了豁了口的鍋碗瓢盆,用以接住屋頂漏下的雨水,剩余的空地上也晾著不少濡濕的書卷,其中大多為手抄筆錄,密密麻麻的物件鋪滿了整個房間。光線晦暗無比,伴隨著一股難聞的潮濕味兒,幾乎無立足之地。

    程母很是愧疚,一邊念叨著家裏窮、招待不周之類,一邊艱難地挪到竈臺邊燒火煮茶。木柴受了潮,燒起來濃煙滾滾,程母嗆咳不已,幾乎要將肺臟生生咳出來般。姜顏忍不住過去搭了把手,程母立即道:“不可不可,小娘子金貴之軀,若是做粗活臟了手,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說罷,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姜顏傾身打量著窗臺上晾著的書頁,認出是程溫的筆跡,順口問道:“這些書,都是程公子親自抄的?”

    “是啊。”程母往燒得焦黑的茶壺中丟了一把粗糙的茶葉,啞聲嘆道,“家裏窮,買不起書,他就借別人的來抄。偶爾也會替別家抄抄文書之類,賺些小錢補貼家用。我兒啊,就是命苦,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阿婆,聽聞您還有個小女兒。”臨行前,岑司業特意囑咐她去看看程家生病的那位姑娘,姜顏未敢忘記。

    程母的背脊一僵,過了許久,她艱難地轉過身來,粗糙皸裂的雙手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隨即撩開內間的布簾,低嘆般說:“在裏間躺著,小娘子且隨我來。”

    姜顏跟著進門去,只見逼仄的內間唯有一桌一椅,榻上躺著一個人。稀薄的光透過狹窄的窗戶照入,落在那人的臉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只是身形瘦削得很,陳舊的藍花薄被下幾乎辨不出身體起伏的輪廓。

    她頭發幹枯蓬亂如草,雙眸緊閉、面色蠟黃,顴骨突出,嘴唇蒼白如紙,若非胸部緩慢起伏,同死人無異。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濃重的藥味,像是經久不散的苦難和哀愁,揪得人心臟生疼。

    姜顏見過太多苦難的窮苦人家,沒有哪一家能像程溫家那般給予她深深的震撼。這種震撼並非來自苦難本身,而是源於程溫身處泥淖之中卻不甘於沈淪的鬥誌。

    程溫永遠是內斂的,也是最隱忍的,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絕望和麻木,是一個難得沒被苦難摧垮的人。

    想了想,姜顏摸出自己的錢袋,將自己的一點碎銀並零碎銅錢倒出,連同苻家和岑司業的救濟一並遞給了程母。

    程母雙手顫巍巍接過,又是千恩萬謝。

    “別看巧娘如今這副模樣,她沒出事前本是我們方圓幾裏內最漂亮的姑娘。三年前,她才十四歲,出門給她兄長送吃食,就在回來的路上遭了難,後來一時想不開投了水。雖然被救回來了,卻傷了腦子,再也沒能醒過來,只能如行屍走肉般躺著。”

    程母紅了眼,背過身悄悄抹眼淚,“她爹去討說法,被人亂棍打出,郁結於心,沒多久也撒手人寰,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巧娘需藥湯日日吊著性命,若非大公子和先生們幫襯著,她便是九條命也該死絕了。”

    姜顏問:“苻離經常接濟你們嗎?”

    “一年總有兩三回,夠巧娘的藥湯錢了。”程母雙手緊緊攥著錢袋,卑微道,“我丈夫是苻首輔的同窗,元亮又與大公子是同窗,本是點頭之交,難為首輔大人掛念至今。將來元亮科舉高中了,定要好生回報這些恩人的!”

    “那是自然。”姜顏點點頭,隨即心中暗道:原來那天在水榭見到苻離塞給程溫物件,不是在欺負他,而是在幫助他麼?

    怪不得程溫總是會幫苻離和魏驚鴻整理書案之類,應是想在力所能及範圍類回報恩情。

    回想起自己先前惡意揣測苻離仗勢欺人,姜顏略微慚愧。

    顧及苻離還在院外等候,姜顏不敢久留,婉言謝絕了程母要留她吃高粱飯的好意,告別了程溫,同苻離一起回國子監復命。

    從郊外回去需步行一個時辰,到了市坊間,姜顏走得兩腿發軟,鼻尖一層細密的汗珠。她習慣性地繞著腰間的半截玉環,瞥向沈默的苻離,笑道:“沒想到你素日冷著一張臉,心腸倒不壞。”

    入了街,房舍儼然,人流逐漸密集,商販過客往來不斷,苻離依舊是氣質凜然最耀眼的那位。他目視前方,語氣不善地哼道:“不是曾說我仗勢欺人,欺負程溫?”

    “……”姜顏一噎,試圖圓過去,“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苻離平淡地望著她:“五月十九日辰時,博士廳內,你說我欺負程溫老實。”

    這下姜顏圓不回來了。

    這個記憶超群的怪物!不過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她都不記得了,苻離卻連時間場景都記得一清二楚。

    “有麼?我可不記得了。”姜顏放下玉環,揉了揉鼻尖岔開話題,“好餓啊,你餓不餓……”

    話音未落,卻見苻離面色倏地一寒,目光銳利的盯著姜顏。

    姜顏從未見過他流露出那般可怖的神情,仿若氣場全開,凜冽的目光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怎麼了?莫非自己抵賴,他生氣了?

    楞神間,苻離猛地出手,長臂卻是橫過她的面前,攥住了旁邊一個飛速溜走的漢子的肩膀,將他狠狠抵在一旁的青石墻上。那突然被逮的漢子痛嚎一聲,扭身掙紮不休。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姜顏被眼前的一幕弄糊塗了,茫然問道:“苻離,怎麼了?”

    “還給她。”苻離嗓音沈沈,卻是朝那漢子說的。

    “什麼還給她?光天化日打人,還有沒有王法了!”那三十來歲的鼠須漢子眼珠亂轉,明顯是做賊心虛,瞪著一雙綠豆眼嚷嚷道。

    周圍圍觀的群眾迅速聚攏,看熱鬧般指指點點。苻離沒了耐性,不顧眾人目光,索性單手掐住鼠須漢子的脖子,聲音又冷了幾個度,一字一句道:“把你偷走的玉環,還給她!”

    姜顏一怔,如醍醐灌頂,下意識摸了摸腰間……

    果然,那處空蕩蕩的,玉環不知何時被偷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河神:親愛的苻大公子喲,你要這個金環,還是這個銀環,還是這個玉環呢?

    苻離:我要阿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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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那漢子被扼住喉管,登時一張瘦臉漲得通紅。見苻離並非善茬,他很識時務的服軟了,掙紮著從懷裏摸出半截玉環,正巧就是姜顏丟失的那半塊。

    漢子顫巍巍將玉環遞出,張著嘴直喘氣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沖撞……沖撞了貴人,還請饒命!饒命!”

    “好你個偷兒,竟敢白日剪綹。”姜顏一把奪過玉環,像是要拂去什麼臟物似的拍了拍玉身,哼道,“天子腳下作奸犯科,等著吃牢飯罷。”

    話音落下不久,便見巡城禦史聞訊而來,圍觀的群眾你一言我一語將情況道出。送上門來的功績,巡城禦史自然不會拒絕,當即命人將那慣偷兒押走。

    圍觀的人群散去,姜顏慢吞吞走著,端詳著失而復得的玉環道,“還好有苻大公子在!否則這麼重要的物件丟了,我如何對得起老國公的一片心意?只是這麼漂亮的絞金絲青纓繩子被那偷兒剪斷,可惜了。”

    苻離方才捏了那漢子汗津津的脖頸,正一臉嫌惡地拿帕子拭手,聞言瞥向姜顏,別有深意道:“我又幫了你一次。”

    他用了個‘又’字。姜顏這才想起來之前被薛睿糾纏,苻離也出手幫過自己一次。不由納悶:這人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沒初見時那般討厭了嘛。

    姜顏將手背在身後,倒退著走路,望著苻離笑道:“不如這樣,我請你吃午膳?”

    她眼裏有光,笑意張揚。

    苻離瞥了眼她空蕩蕩的腰間,哼道:“你囊中羞澀,如何請我?”

    姜顏一噎,拍了拍懷中空蕩蕩的錢袋,“你怎的知道我沒錢了?”

    “若是有錢,那人就該偷你錢袋,而非不值錢的殘玉。”苻離一語道破,又問,“你將自己的月錢給了程家?”

    姜顏點頭回答:“是又如何?難道只許你接濟同窗,不許我做好人?”

    都自顧不暇了,還瞎好心。苻離沈默了一會兒,不太自在地問:“你每月月錢幾何?”

    她此番捐光了銀錢,不知會不會餓死。

    苻離如此想著,腦中已自動浮現出一幅畫面:天寒地凍,落葉蕭蕭,人來人往的應天府街道上,姜顏衣衫單薄地縮在角落,眼巴巴望著遠處熱氣騰騰的膾羊首、醬牛肉、金玉湯、三鮮絲兒……腹中唱起空城計,卻連一個銅板也拿不出,著實可憐。

    不成。與苻家定下婚約的女子,怎可如此落魄?

    想到此,苻離張了張嘴,一句‘看在同窗一場的份上我可以幫你’還未說出口,便見前方的姜顏低低笑道:“詩仙太白曾雲‘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既是天生之才,金銀散盡,終有一日必失而復得!”

    浮雲散開,天光乍泄,青石路上的水窪倒映出姜顏窈窕的身姿,如水月鏡花,霧蒙蒙的美。苻離腦中有那麼一瞬的空白,仿佛周圍街道遠去,人群黯淡,唯有她自信含笑的容顏如此清晰。

    苻離眸色微動,側首嗤道:“狂妄。”

    姜顏不客氣的回敬:“彼此彼此。”

    話雖如此,但姜顏的確再無一分零錢了。她雖是七品知縣之女,但父親時常周濟窮人,家中並不寬裕,此番來應天府讀書,每月所花不過一兩銀子,不如大戶人家府上一個書童或侍婢的月錢。倒不是姜知縣舍不得多給女兒些,而是姜顏心疼父母,執意將自己的月錢減半。

    姜顏伶俐,這一兩銀子的月錢照樣能在應天府混得風生水起。譬如去望春樓給歌妓舞姬們寫情詩帕子,混些上等的茶水和吃食,還能聽上好幾場故事,吃也吃了,玩也玩了,還不需要花什麼銀錢,幾多快哉。

    後來被岑司業罰,她便不再敢去了。

    這會兒,姜顏只顧著和苻離拌嘴,一時不查撞著一位貨郎。貨郎身高體壯,後退一步便站穩,倒是姜顏被撞了個趔趄,苻離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先一步有了動作,下意識伸手扶住她的腰背,穩住她的身形。

    姜顏腰背被人扶住的時候,怔楞了一瞬,她回首一望,撞見了苻離眼中還未來得及收斂的擔憂。

    僅是一瞬,那抹情愫便沈入眼底,恢復古井無波。

    “看路。”苻離收回手,扭頭望向一邊的攤位,聲音冷冷的。

    姜顏整了整衣袖,朝那被撞的貨郎一作揖:“抱歉。”

    貨郎笑出一口白牙,用官話道:“相逢即是緣,小郎君買個吃食玩物罷!”

    這年輕人倒是會做生意,只是姜顏剛接濟了程家,實在是拿不出銅板來了。正欲笑著拒絕,卻見身後伸出一只修長的手來,檀色衣袖,黑色護腕,白皙有力的拳頭一松,兩個銅板叮當落在貨郎挑著的貨櫃上。

    距離甚近,姜顏可看見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一串糖葫蘆。”身後,苻離清冷的嗓音傳來。

    “哎,好咧!”貨郎喜笑顏開,從櫃面上插著的那排山楂糖葫蘆取出一根遞給苻離,“最大的一根給您,願貴客蟾宮折桂,早日覓得傾城佳人。”

    苻離站著沒動,只望了姜顏一眼。

    貨郎立即會意,轉手將糖葫蘆遞給姜顏:“小郎君,給你的。”

    “我?”姜顏頗有些訝然,回身望著苻離,見他默許,這才一臉疑惑地接過糖葫蘆,朝貨郎笑笑,“多謝。”

    嫣紅的糖葫蘆,像是一串紅燈籠,上頭點綴著炒芝麻,頗為誘人。姜顏有些拿不定苻離是何意,遂舉著糖葫蘆問他:“你不吃麼?”

    苻離瞥了糖葫蘆一眼,說:“給你的。”

    姜顏一時面色有些古怪,瞇著眼睛問他:“這麼說來,我又欠你一個人情了?”

    苻離與她錯身而過,依舊是幾分清冷幾分傲氣:“你知道就好。”

    姜顏咬了一口,瞇著眼砸吧舌尖的酸甜味,緩緩道:“其實,我寧陽縣家中後院便有一棵山楂樹,阿娘每年都會做許多糖葫蘆或山楂糕,小孩兒才喜歡的零嘴,我都吃膩了。”

    “……”前方,自小酷愛糖葫蘆的某人面色一黑。

    苻離喜酸甜,尤愛糖葫蘆,直到某次因為貪吃被苻首輔抓到,頂著聖賢書罰跪了一整日。

    “七尺男兒,不可玩物喪誌!”苻首輔的訓誡猶在耳畔,後來苻離便戒了糖,學會克制隱忍,玩樂點到為止,從不過分喜歡任何一件物什,硬生生活成了冷面冷心的模樣。

    可克制只是掩蓋欲-望,卻無法消除天性。譬如此時他遇見糖葫蘆,心中仍是歡喜的,所以希姜顏能替他品味這份甜,承擔他的歡喜——雖然他並不知這種奇怪的願望是緣何而來。

    可姜顏卻說她不喜歡,說她吃膩了。

    這麼好的東西,她怎麼可以吃膩?

    心情便有些莫名的糟糕。

    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姜顏並未察覺苻離的小失落。她跟在他身後,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晃著缺了一個牙印的糖葫蘆,故意戲弄道:“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她頓了頓,前方的苻離卻是停了腳步,等待她補全後半句。

    “想要我的這半塊玉?”姜顏笑吟吟道。

    似乎這個答案並不合乎心意,苻離哼了聲當做回答。

    “那便給你罷。”姜顏索性從懷中掏出那被割斷了青纓繩的半截殘玉,朝苻離遞過去,“省得你總是提心吊膽的,擔心姜家訛你。”

    四周仿若寂靜了那麼一瞬。

    苻離猛地停住腳步,回身盯著她手中的玉。許久,他將視線挪到姜顏的臉上,試圖從中辨出一絲玩笑的痕跡,問:“你認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姜顏:“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苻離自動在心中為她補全後半句:……以身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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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4: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苻離曾無數次想過要取回姜家的半塊玉,掙脫長輩為他量身定做的一切枷鎖,包括那道婚約。

    可當此時,姜顏將他肖想已久的殘玉拱手相送,他卻意外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開心。他曾以為這塊玉承載了姜家的全部心計,而今看來,這物件似乎也沒那般重要……

    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心緒翻湧,一片混沌。

    姜顏還捧著那塊玉。周圍車水馬龍,苻離全都視而不見,只望著那細嫩的掌心中橫躺的淡青色玉環,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自己貼胸口藏著的那塊玉像是有了感應,燙得慌。

    他伸出手,卻在指尖觸碰到玉環時微微一頓,似是猶疑。半晌,他抿了抿唇,收回手扭頭就走。

    這回,換姜顏驚訝了。

    “哎,你不是總對這殘玉之約耿耿於懷麼?如今我物歸原主,你怎的又不要了?”姜顏心下不解,追上去問道,“真的不拿回去?”

    苻離加快步伐,仿佛十數年融入骨血的貴族涵養全在此刻分崩離析,唯有聲音還算平穩,擰著眉道:“祖父給你的,便是你的。”

    “當初是誰要花八百兩銀子買我的玉來著?如今白送,苻大公子倒瞧不上了。”嘴上雖忍不住打趣苻離,但姜顏心中總覺得有些古怪不對勁。想了想,她攥著玉問,“為何?”

    苻離不耐:“你說為何?”

    “我不知道為何。”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為何要知道?”

    “……”

    兩人繞來繞去,都快將自己繞糊塗了,索性同時閉嘴,沈默著理清思緒。

    苻離走了兩步,忽的回首問她:“你如今舍得將玉還我,是否因為太子的緣故?”

    話題跳躍過大,姜顏有些莫名:“好好的,怎麼又扯上他了?”

    苻離是猜的。畢竟姜顏說得沒錯,攀上太子比攀上苻家更有用,有了太子的垂青,自然不需要苻家的婚約了……只是這話他不願說出口,顯得自己爭風吃醋似的小氣。

    可是,他哪點比不上朱文禮那個草包?

    莫名的有些心煩。

    苻離年少老成,心思藏得很深,譬如此時心中翻江倒海的一片酸意,面上卻是看不出分毫來的,依舊是冷冷清清的貴公子模樣,只是眸色更沈了些,像是幽深的一片潭。

    臨街有一家老字號糕點鋪子,此時路過,奶香四溢,賣的是滴酥鮑螺,霎時勾起姜顏腹中饞蟲無數,頓時將方才玉環爭論之事忘得一幹二凈。

    說起這滴酥鮑螺,算得上京師糕點中的精品,制作復雜,入口即化,小小的一盒裝四個,要二錢銀子。姜顏直勾勾地望了會兒,心中盤算著若是賣魏驚鴻一把扇子,能買得起幾盒糕點。

    她盤算來盤算去,扭頭一看,一旁的苻離已不見了蹤跡。

    嗯?生氣走了?

    走了便走了罷。姜顏悻悻咬了一口糖葫蘆,登時被酸得打了個顫。

    又站了會兒,擡腳欲走,卻聞苻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餵!”

    咦,這人又從哪裏冒出來啦?姜顏回頭道:“你怎麼神出鬼沒……”

    一句話還未說完,一只手已直直地伸到了她面前:依舊是檀色的束袖武袍,玄黑護腕,腕上凸起的骨節勻稱有力,將一個印花的糕點紙盒丟在她懷裏。

    姜顏手忙腳亂地接住紙盒,下意識湊到鼻尖聞了聞,登時眼睛一亮:好濃的奶香味兒,是剛做出的滴酥鮑螺!

    “這個是甜的,不酸。”面前,苻離收回手抱臂而立,扭過頭語氣生硬地說,“權當做你去程家慰勞的報酬。”

    姜顏抱著那盒點心,心中有股莫名的情愫,如煙如霧,縈繞不散。

    苻離明明是一番好意,卻偏生要倨傲惡語,像討債似的,弄得姜顏半晌不知說什麼好。姜顏舉著吃了一半糖葫蘆沈默了一會兒,又聞了聞滴酥鮑螺的奶香,瞇著月牙眼道:“《禮記》有雲,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苻離自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說自己態度不好呢。當即面色一冷,伸手去奪她懷中抱著的糕點盒:“那你還我。”

    “不。”姜顏狡黠一笑,扭身躲開,言之鑿鑿地說,“《漢書》有雲,民以食為天。謝苻大公子!”

    左右都是她有理,態度轉變之快令人咂舌。

    苻離的指尖只來得及觸碰到她素色的發帶,便收回手,隔著三步遠的距離同她對峙。兩人面面相對,視線相觸,而後雙雙破功,不約而同地噗嗤笑出聲來。

    這是相識五個月以來,姜顏第一次見苻離展露笑顏。

    薄薄的光透過雲層灑下,青色的屋檐上,宿積的雨水吧嗒墜落,濺在階前的水窪中宛如落玉。總角的孩童舉著風車跑過,短卦的小販搖著撥浪鼓前行,年輕的小夫妻呢喃耳語地從身旁經過,歲月仿若靜止,苻離站在面前,微微側首垂眼,擡起手背抵住鼻尖,眉眼飛揚,淡色的薄唇上翹,彎出一個驚艷的弧度。

    姜顏覺得,用‘驚艷’一詞來形容此刻的苻離,一點也不覺得違和。或許是他冰冷慣了,突然雪化,便如春風拂過皚皚白雪,溫柔得不行。

    只是這笑太過短暫,還未容姜顏仔細品味,便如曇花初現,稍縱即逝。僅是一瞬,苻離放下手,又恢復了往日那般清冷端正的模樣,淡淡道:“走罷,司業該久等了。”

    而後,又是一個月的苦讀,從炎炎夏日到涼風漸起,姜顏依舊是贏少輸多。

    打敗苻離大概是她在國子監少有的樂趣了。偶爾月光清明之夜,她依舊會趁嬤嬤不註意深夜溜出去看書,琉璃燈下,一墻之隔,白袍少年翩然舞劍,素衣少女捧書夜讀,像是約定俗成般誰也不打擾誰,偶爾碰見,點頭示意,再各自離去。

    第二日課堂之上,依舊是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勁敵。

    “有時候我真想不明白,”午膳過後,姜顏留在空蕩的學館內,趴在案幾上懶洋洋審視自己那篇評為‘二甲’的文章,嘆道,“苻離從來不夜讀,許多精力都花在了別處,為何讀書仍這般厲害?”

    前方,阮玉整理自己的案幾,將筆墨書籍歸位,回過頭來點了點姜顏的額頭:“有些人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註定和咱們不一樣,苻離出生書香門第,接觸來往的都是大儒名士,很多東西都是耳濡目染、信手拈來的。”

    見姜顏癟著嘴不說話,阮玉又軟聲軟語安慰道,“你才來國子監半年便贏了他兩次,已屬非凡了。阿顏未曾發現麼,現今岑司業見你的神情都不一樣了呢。”

    這倒是實話。

    以前岑司業一見她便吹胡子瞪眼,現在好歹還能黑著臉評論一句‘文才尚可’了,性子同苻離一般又倔又傲。

    如此想著,姜顏便開懷了不少,不知為何,竟又懷念起街邊滴酥鮑螺的濃郁奶香。

    午後秋陽和煦,寧靜淡泊,最適合發呆。姜顏盤算著幾天之後的朔望月假該去何處消遣,便影影約約聽到有女學生的嬉笑聲由遠及近,打斷了她的遐想,其中夾雜著一個跋扈的清脆女音,念叨著‘狐貍精’‘玉葫蘆’之類。

    ‘玉葫蘆’是薛睿那見色起意的混球給阮玉取的諢名兒,只因阮玉身量太過玲瓏有致。

    而那個跋扈的女音毋庸置疑屬於薛睿的妹妹,薛晚晴。

    大概沒想到阮玉和姜顏就在學館內看書,進門的時候,那幾位取笑阮玉的女學生怔楞了一會兒,多少都有些尷尬。薛晚晴驕縱慣了,自然不將阮玉放在眼裏,反而虛著眼省視阮玉,新奇道:“以前沒發現,現在仔細一看,阮娘子果然媚骨天成、身量玲瓏如同水嫩的葫蘆,不如,我們以後也喚你‘玉葫蘆’可好?”

    阮玉背脊都僵硬了。

    只有姜顏知道,阮玉又多討厭別人叫她‘玉葫蘆’,天生豐腴柔媚並不是她的錯,卻總要背負這個侮辱性的諢名兒淪為薛睿那混球‘賞玩’的對象,現在倒好,連薛晚晴等一眾女孩兒也加入其中了。

    薛家怎麼凈出些狗仗人勢的東西?

    “誰、誰告訴你這個名兒的?”阮玉紅著臉,十指嵌入肉中,瞪著水盈盈的一雙眼顫聲問道。

    “不是誰,道聽途說,不行麼?”薛晚晴哼了聲,根本沒將阮玉的憤怒放在心上,扭過頭去繼續和女伴們嬉笑,囂張狂妄至極。

    姜顏真是受夠了薛家的做派,聞言放下手中二甲朱批的文章卷子,‘哎呀’一聲打斷薛晚晴的笑鬧,緩緩道:“阿玉,你可知近來應天府的說書先生,最喜歡說哪個故事嗎?”

    阮玉回過頭來,眼睛有些紅。她張了張嘴,還未回答,卻見門外另一人的聲音冷冷傳來:“我猜,是《戰國策》中狐假虎威的故事。”

    聞言,眾人扭頭望去,只見苻離緩步進來,身旁還跟著一位紙扇輕搖看好戲的魏驚鴻。

    姜顏只是怔了一會兒,便很快回過神來,接上苻離的話茬譏諷道:“可不是麼,苻大公子。他們都說皇後娘娘是林中之虎,身份顯貴可號令群雄,而縣主便是那臭名昭著,只會偷奸耍滑、招搖過市的狐貍。”

    “你放肆!”薛晚晴臉都黑了,狠狠瞪著姜顏道,“你聽誰說的,我非得拔了他的舌頭!”

    姜顏和苻離異口同聲,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是誰,道聽途說。”

    水火不容的兩人頭一次如此默契,薛晚晴氣結。

    作者有話要說: 【劇場一:

    苻離:“餵!”

    姜顏:“第一,我不是拽,是憤怒!第二,我不叫餵,我叫姜顏!”

    劇場二:

    姜顏拿著玉:“那就給你罷,省得你整天提心吊膽,擔心……”

    苻離一把奪過玉:“好!就這麼說定了,解約了!”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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