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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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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2: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到了縣衙門口, 苻離按規矩遞了拜帖,將事先準備好的古硯、墨條禮盒交給姜顏代為奉上, 這才在門口靜候回音。

    不多時, 便見姜顏喜笑顏開地回來, 朝苻離招手道:“行了,快進來!”

    於是苻離整了整衣襟, 緩步進門。

    內院,會客的大廳內, 姜知縣和姜夫人坐於主席之上,打量著與自家女兒比肩進門的少年。

    未及弱冠的少年身姿挺拔, 儀態端正,年紀雖不算太大卻已是英氣逼人, 面上不露喜怒, 只平靜有禮地躬身抱拳, 朝座上長輩問好:“晚輩苻離, 見過知縣大人、知縣夫人。”

    他既沒有著急叫‘嶽父嶽母’,亦不是親昵喚‘叔父叔母’, 稱謂帶著敬意,進退有禮, 姜知縣的面色不動, 眼神倒是緩和了不少,擡手示意道:“坐。”

    苻離又一抱拳,退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依舊腰背挺直, 雙手自然搭於膝上,那是融入骨血的貴族氣質。曹嬸上來奉茶,一邊沏茶一邊打量著苻離,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兒,連連直道:“俊,果真好俊呢!”

    剛坐下的苻離又起身,雙手接過曹嬸奉上的茶,平靜道了聲:“多謝。”

    姜顏自個兒搬了條圓凳,剛在苻離身邊坐下,便聽見一旁的阿爹悠悠開口道:“大公子送的那份禮我見了,甚是貴重,怕是於禮不合。”

    苻離回道:“晚輩敬重長輩,聊表心意。”

    姜知縣抿了口茶,語氣不急不緩,“聽聞大公子早離了國子監,棄文從武。不知而今官居幾品,俸祿如何,竟能送得起這般貴禮?”

    苻離道:“現任錦衣衛百戶,區區六品。但,晚輩仍會努力,早日實現與令嬡之約。”

    “……”姜知縣端茶的手微微一頓。

    姜顏瞥見了父親的反應,不由偷笑道:“阿爹,苻大公子年少有為,比您官大一級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姜知縣淡淡橫了女兒一眼,一見她這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便知她是真心喜歡上這小子了。

    錦衣衛雖然威風,名聲卻一向不太好,替皇室掩蓋醜聞、肅清政敵的事兒沒少幹。雖然面前的少年還很冷冽幹凈,但春紅易謝,人心易變,誰又能預料到將來如何?沒辦法,官低一級也要將苻離摸透,誰叫這小子看上的是姜家的掌上明珠呢。

    思及此,姜知縣放下茶盞,問道:“哦?你與我兒約定了何事?”

    苻離平靜且堅定道:“在她離開國子監前備好聘禮,待我升為千戶,娶她過門。”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現在言及此事,未免過早。”姜知縣笑了聲,意味深長地說:“素聞令尊不愛武夫,你此番棄文從武,令尊心中想必頗有芥蒂,此乃其一;再者,我自入仕起便支持革新,提倡開明,與令尊固守的禮教道義截然相反,一向是為政敵,想必你已知曉。”

    苻離頷首:“自是知曉。”

    “既是如此,將來即便你成了千戶甚至是鎮撫使,令尊也未必肯出面證婚,接納這場婚事。就算我兒將來能成功嫁過去,少不得也要受些委屈,這我是萬萬不願的。”

    姜知縣面上帶笑,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篤定,神情儀態與姜顏頗為相似。“我兒聰慧要強,天真爛漫地活了十七載,不是給你苻家欺負的。我有言在先,你倆雖有婚約在身,但苻家若不解決好家事,我也不放心將掌上明珠交給你,此乃其二。”

    聞言,苻離沈思了一會兒,方擡首道:“因我放棄科考,家父的確動怒,但此事我自有信心解決,無論如何都不會委屈令嬡。苻家重諾,您且放心。”

    苻離一向不輕易許諾,故而更顯得這番話語平白鏗鏘。姜顏手撐在板凳上,‘哎’了一聲道:“不是說好了今天只是見個面麼?阿爹,您這是在盤問什麼呢?”

    “阿顏,你先退下。”姜知縣淡淡道,“我與苻大公子單獨談談。”

    “阿爹……”

    “阿顏,我們去看看廚房少了什麼菜,你陪阿娘去市集上采買。”姜夫人起身,拉著女兒的手柔聲笑道,“阿娘也不知道大公子嗜好如何,還需你在一旁參謀呢。”

    爹娘一唱一和的,姜顏也不好再繼續留下,悄悄遞給苻離一個詢問的眼神。

    苻離微微點頭,示意她不必擔心。

    姜顏這才拍拍衣袖起身,勉強道:“那好罷。”

    她挽著姜夫人的手出門,走了兩步,又從門扇外伸出一顆腦袋來,朝姜知縣笑道:“阿爹,人家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您意思意思得了,別為難他!”

    姜知縣哭笑不得,揮手道:“快走罷,走。”

    內宅廚房裏肉菜俱全,曹嬸已經擼起袖子準備午飯了,所謂的‘去集市’根本只是個支開她的借口。

    竈臺邊,姜顏一會兒戳戳蘿蔔,一會兒撚撚菜葉,心不在焉道:“我怎的覺得,阿爹有做惡嶽父的潛質?”

    “別胡說,你爹是關心你。”姜夫人嗔道,“當年我隨你爹流離,他自覺有愧,故而希望你不必受族人驅逐,不必忍受我們這般委屈。”

    “您們啊是杞人憂天,我與他何時成親還不一定呢!誰知道他成為千戶是什麼時候,誰又知道今年八月我會去往何方?”姜顏嘀咕道,“再者,我和他都不是無能軟弱之人,怎會委屈自己?我信他,也信我自己,您和爹就放寬心罷。”

    從小到大,姜顏便沒讓家人操過什麼心,即便是前年朔州戰亂、幾經生死,她也只是一笑而過,寬慰父母一聲“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性子灑脫開朗,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仿佛所有的困難在她眼中也只是‘能解決’和‘花點時間就能解決’的區別。

    有時候姜夫人都會生出一個莫名的念頭,總覺得能成為她的母親,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方才見那苻家大公子亦是器宇軒昂、談吐不凡,將來定非池中之物……也對,阿顏看上的男子能差到哪裏去呢?

    “當初本不看好的一樁親事,反倒促成了良緣。”姜夫人微微一嘆,愛憐地摸了摸姜顏的發髻,“你啊……”

    姜知縣與苻離談了小半個時辰,又留他用了午膳,雖然苻離不算話多,但一向有問必答,席間也不算沈悶尷尬。

    用過膳,賓主禮數皆盡,苻離便起身辭別。

    姜顏本就坐立難安,一肚子話要問,聞言立即道:“我送你。”

    “稍等,這個還請大公子帶上。”姜夫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茶葉,遞給苻離。

    上等的大紅袍,對於七品縣令來說算是珍品。苻離有些猶疑,姜顏在一旁道:“這是爹娘的心意,你拿著罷。拿著就當爹娘認可你了!”

    “盡胡說。”一旁,姜知縣嘗盡‘女大不中留’的心酸。

    “卻之不恭,多謝二位。”苻離這才雙手接過茶盒,再拜告別。

    出了縣衙的門,姜顏顯得比苻離還緊張似的,長松一口氣道:“阿爹同你談了什麼?可曾讓你為難了?”

    苻離目光柔和了不少,輕聲道:“未曾。只是詢問了我的前途規劃之類,又提及婚姻大事需三思,不可操之過急,想必是怕你跟著我受了委屈。”

    “我怎麼覺得帶你來見我爹娘,反倒是便宜你啦?”姜顏摸著下巴道,“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麼,此番一見面,反倒促成婚事了?”

    “早就該如此。”苻離望著姜顏,一本正經道,“你可知未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感情叫什麼?”

    姜顏搖搖頭。

    “叫私情。”苻離道,“如今有了祖父的婚約,又經由你爹娘同意……”

    “我爹娘還沒同意呢。”

    “……你嫁與我便是天經地義。”苻離自顧自忽略姜顏的插過來的半句話,略微得意道,“姜顏,你逃不掉了。”

    不知怎的,這句看似蠻不講理的話卻直擊心扉。

    冬日陽光和煦,時不時有炮竹聲劈啪傳來,街上堆積著些許炮竹過後的碎紅紙,姜顏扭頭看著身邊銀白武袍的俊挺少年,笑吟吟道:“我向來不安分,那你可要抓緊了。”

    推車的小販陸續經過,高聳的貨物堆旁,苻離嘴角淡淡一勾,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掌。

    “姜顏。”兩人閑庭信步,苻離忽然道,“記得在朔州時,你說你嫉妒我。其實……”

    “其實什麼?”

    “其實,是我嫉妒你。”

    心臟仿佛被羽毛劃過,姜顏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偏過腦袋望著苻離線條完美的側顏,不解道:“為何?”

    那時的苻離是高高在上的苻家長子,天資聰慧,文武雙全,一向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而自己只是下縣縣官之女,有何可讓他羨慕的?

    正疑惑著,便見苻離微微轉過身子,沈靜深邃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姜顏,開口道:“嫉妒你可以自由自在,可以開懷大笑,可以不顧世俗的目光去追逐你想要的東西……也嫉妒你有一個並不富庶,卻完整溫暖的家。”

    陽光下,姜顏微微瞪大的瞳仁中倒映著苻離的面容,清澈得如同一汪秋水。

    “我的生母,在生下阿璟後沒幾年便……”

    只說了這麼一句,苻離便忽的止住了話題。他似是難堪似的,扭過頭道,“抱歉。”

    “為何要道歉?”姜顏驀地一緊,胸腔中彌漫開一絲悵惘,放緩語氣道,“偶然間傾訴心事不算什麼,你沒有錯。”

    “沒事,都過去了。”苻離恢復了鎮靜,繼續道,“走……”

    話還未說完,姜顏踮起腳尖環住了他的脖頸,給了他一個輕而柔軟的擁抱。

    苻離淡色的唇微張,眸中閃過一絲驚愕,雙手無措地擡在半空中,似是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爹娘其實很喜歡你,我也喜歡你。”姜顏撫了撫他的肩背,笑著說,“以後,你會有一個屬於你的、完整溫暖的家。”

    說罷,她迅速松手,狡黠笑著跑開了,只留下苻離還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顆心亂了節拍,久久不曾平靜。

    錦衣衛假期有限,第二日苻離便需快馬趕回應天府。

    姜顏想著為他餞行,故而清早便趕往客棧,誰知推門進入,便見苻離一身勁裝,正拿了紙筆坐在八仙桌旁,認真地寫畫什麼。

    晨光熹微,見姜顏到來,苻離擱了筆,將寫好的紙張遞與她,故作平靜道:“你選兩個。”

    “嗯?選?”姜顏一臉莫名地接過宣紙,望著上面‘思彥’‘思曄’等詞語半晌,實在看不懂,便問道,“這是何意?”

    “名字。”苻離淡淡道。

    “哈?”

    “將來,你我孩子的名字,你選兩個。”苻離道,“若是都不滿意,我回去再想。”

    “……”

    霎時間,姜顏靈魂出竅,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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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2: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年後過來, 國子監內的氣氛與前兩年相比,大有不同。太學生們收斂了平日裏吊兒郎當的作風, 學館內的修習緊湊了不少, 許多人行走吃飯都捧著書冊, 為幾個月後的鄉試做準備。

    而女學生又減少了幾人,如今留下來的唯有姜顏、阮玉、鄔眠雪、李沈露和薛晚晴五人,除了薛晚晴外,其余四人都已有了心儀的少年, 只是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這兩年向薛家提親的人可不少, 可薛縣主眼高於頂,不是嫌棄別人的出身就是鄙夷對方的相貌,至今也未曾定下一門。”清晨從會饌堂出來, 魏驚鴻便迫不及待地與姜顏和鄔眠雪分享年底的趣聞, 又笑吟吟對姜顏道, “你可要當心,說不定薛家還對苻離賊心不死,畢竟當年皇後娘娘是有意將薛晚晴許給苻離的。”

    這‘激將法’對姜顏無用。她一語中的:“她有什麼值得我當心的?苻離的品味還不至於差到這般田地。”

    正說著, 忽聞中庭的水榭裏傳來一個倨傲的女聲, 三分鄙夷七分酸意道:“……當初還說什麼‘是為了不相夫教子才來國子監’, 如今不還是眼巴巴地攀上了苻家人?呵, 這臉打得真響!”

    水榭離回廊不過十來步遠, 薛晚晴的嗓音又一向驕縱尖銳,這話想不被聽見都難。一旁的李沈露見到了姜顏,便輕輕拉了拉薛晚晴的衣袖, 示意她小聲些。

    “總有人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鄔眠雪安慰道。

    魏驚鴻端詳著姜顏的神情,頗為意外道:“你怎麼不說話?要是換了以前,你早該頂回去了。”

    “人不與狗吠,同她那樣的人爭論辯駁,除了自貶身價並無益處。”姜顏懶得同薛家人計較,慢悠悠轉過回廊,問道,“你方才說李沈露定了親,定的可是誰家?”

    “你不知道麼?”魏驚鴻還未說話,鄔眠雪便一把擠開他,迫不及待道,“去年年底的祭天大典上,李沈露不是使了手段頂替了胡家娘子麼?歸去途中刺客行亂,李沈露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允王。”

    “允王?”姜顏隱約聽過這般稱謂,卻不甚熟悉。

    魏驚鴻插道:“允王便是當朝二皇子朱文煜,生母是已逝皇貴妃劉氏,太子殿下的庶兄。”

    鄔眠雪搶著補充:“這位允王一向玩物喪誌、心智簡單,此番被李沈露美色所惑,正求皇後娘娘賜婚給他做王妃呢。”

    “可惜,李沈露是庶出,聽皇後的口風似乎不太滿意。”魏驚鴻搖了搖頭道。

    魏驚鴻和鄔眠雪你一言我一語,姜顏便已弄清了來龍去脈。怪不得方才在水榭裏,一向做薛家跟班兒的李沈露竟然有膽量與薛晚晴平起平坐了,原是即將抱上允王的大腿。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初那十三名青蔥懵懂的女學生竟是流離大半,又有幾人還記得入學的初衷?

    見姜顏嘆氣,魏驚鴻問道:“我朝沒有女子參加科考的先例,八月過後,你和苻離如何打算?”

    “苻離官階不大,總是要替上頭的官員辦事跑腿,我已有月余不曾見他,不知他前路如何。”頓了頓,姜顏繞著腰間重新系好的玉環,漫不經心地笑道,“至於我,離開國子監後興許是去臨洮府,爭取拜入陸老門下。又或是做個閑遊詩人,風花雪月度日。”

    魏驚鴻道:“不急著與苻離成親?”

    “他又跑不了,急甚?何況我和他都還年少,若不去漲漲本事,首輔大人又怎會放下芥蒂接納我和他。”出了中庭,穿過月洞門朝學館走去,姜顏眼眸一轉,湊過去挨著鄔眠雪道,“不說我了,你和魏公子何時定事?”

    鄔眠雪掩面,笑出嘴角的梨渦道:“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姜顏橫眼看她,打趣道:“自己人面前就不必裝柔弱啦。自從見過你扛著大刀拍馬殺敵的模樣,再見你這般刻意造作,總覺得瘆得慌。”

    魏驚鴻在一旁笑得肚疼。

    一行人邁上學館的石階,站在廊上,不經意間透過半開的窗欞望去,姜顏忽的腳步一頓,怔在原地。

    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本空了半年,而今卻坐著一名白衣儒服的少年,身姿挺拔,氣質非凡,墨黑的頭發一半束在頭頂,一半撒下腰際,光是一個背影便勾勒出姜顏無限的回憶。

    剎那間,姜顏以為時光倒流,清冷高貴的苻大公子又回到了國子監。

    風夾帶著花香襲來,她呼吸一窒,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門,朝著那道端正貴氣的身影徑直走去。一聲‘苻離’湧上嗓間,卻在書案後的少年擡頭的瞬間壓下,步履慢了下來。

    許久,姜顏略微失落地喚道:“苻……璟?”

    坐在位置上的苻璟見到她,很是訝然了一會兒,起身拱手道:“姐姐。”

    姜顏望著苻璟帶著溫潤笑意的臉,仿佛看到的兩年前的、更為溫和的苻離。

    奇怪,最近自己總是莫名想起他,思緒淩亂,興許是魔怔了。

    姜顏落了座閑聊,才知道苻璟也到了入國子監讀書的年紀,又因功課出色,故而與內班的老生一同學習。問及今年是否參加鄉試,苻璟只是謙虛笑道:“今年不行,年紀太小資歷又淺,即便考了也不會奪魁,要等三年後呢。”

    姜顏點點頭,想了想,忍不住打聽道:“你兄長可有回過苻家?”

    “回過兩次,父親雖然避而不見,但已不似先前盛怒。”苻璟道,“兄長在錦衣衛中頗得器重,想必父親很快就會擱下成見,接納兄長,姐姐不必擔心。”

    “那就好。”

    姜顏隨意從案幾上拿了一本書,翻開看了兩頁,又忍不住斜眼觀摩一旁的整理書案的苻璟,忽然有些懷舊。

    這般觸手可及的靜謐時光,她也曾擁有過:清高別扭的少年坐在她的鄰座,滿臉對她的不屑,可眼眸卻又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

    只是,記憶中那與苻璟七分相似的少年早已脫下儒服,換上戎裝,成了應天府中最鋒利的一把劍,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

    弘昌十六年,暮春煙雨霏霏,應天府鱗次櫛比的房舍浸潤在水汽中,成了**的暗青色。

    姜顏寫去臨洮府陸家的信箋全如石沈大海,杳無音訊。好在沒兩日姜顏便重新打起了精神,將自己的詩文收集起來,又刻意寫錯那麼一兩處的格律,再寄去臨洮府。

    這招激將法果然管用,四月朔望她收到了外祖父的來信。信中陸老痛斥她身為應天府最高學府的弟子,竟然會在文章中犯那般低級的錯誤,又命她勤勉學習,不可草草應付了事。

    雖然信中外祖父的語氣並不算好,但好歹願意同她來信。於是姜顏順桿爬上,立即提筆回信一封,只說自己才學尚淺,離開國子監後願拜入陸家門下繼續修身雲雲。

    若外祖父能同意她拜入陸家門下,接納阿爹阿娘亦是指日可待。

    寫完信才發覺書案上的宣紙已快用完,需要立即補充一批新紙。伸個懶腰磨蹭了一會兒,姜顏回房拿了幾錢銀子,換身方便的少年儒服晃悠悠出門逛街去。

    誰知在書齋裏看書耽擱了時辰,午後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姜顏忘記帶傘,只好站在書齋的檐下等待雨停。

    正此時,數名錦衣衛策馬飛馳而過,暗青色的鬥篷樣式油衣在風雨中獵獵飛舞,眉目俱是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中,神秘而又威風。

    馬蹄踏過水坑,濺起三尺來高的積水,姜顏蹙眉,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飛濺的泥水。她這麼一動,最前頭馬匹上的年輕錦衣衛註意到了街邊她的存在,忽的勒馬回身,翻身下馬朝她大步走來。

    雨勢越來越大,打在瓦礫上發出嘈雜的聲響,檐上的雨水珠簾似的淌下,落在階前。姜顏怔怔地看著那名戴著油衣鬥篷兜帽的錦衣衛逼近自己,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挑開脖頸下的繩結,行走間已是解開油衣鬥篷,露出苻離那張英俊淡漠的臉來。

    這是姜顏第一次見他身著鮮衣戰襖的模樣,似乎比平時更穩更深沈,每走一步都氣勢逼人。

    正楞神間,苻離將解下的防雨鬥篷抖開,當著眾人的面神態自然地披在了姜顏的身上。

    仿佛眼前一片暗青的雲翳遮過,下一刻帶著苻離體溫的鬥篷便裹住了自己,回過神來時,苻離已替她系好了繩結,將兜帽戴在她頭上,低聲道:“雨很大,別淋濕了。”

    這是姜顏所從未見過的苻離。

    他穿著錦衣衛的衣裳,生來就是令人敬畏的,道旁的行人見了也只是匆匆別過眼,無人敢指摘他當街贈衣的半分不是。

    解下鬥篷走來的這幾步路,他的發梢和肩上的衣物濕了一片,姜顏略微擔心,怕他在雨中執行公務不便,開口道:“苻離……”

    才說了兩個字,苻離便低聲打斷:“我有任務在身,最近不能相見。等忙完這幾日,我會來找你。”

    說罷,他深深望了姜顏一眼,大步走入雨簾中,隨即踩著馬鐙翻身上馬,同另外幾名錦衣衛一同拍馬離去。

    姜顏抱著一大疊宣紙,又在檐下站了許久,才拉低兜帽蓋住眉眼裏的笑意,轉身走入了紙傘開花的街道中。

    身上的油衣是上等的絹絲織成,塗了油蠟,可防雨防水,十分溫暖輕便。姜顏裹著它回了國子監,竟是滴雨未沾,又因見了許久不見的苻離而心情大好,沒忍住哼起小曲兒來。

    進了寢房,推門一看才發現阮玉也在。

    屋中,阮玉將手中的信箋折好藏在枕頭下,紅著臉起身道:“阿顏何事如此開懷?”

    “我今日在街上遇見苻離啦!”

    姜顏將鬥篷摘下掛在木架上滴水,又把宣紙放於床頭,這才拉著一個勁悶笑的阮玉道:“你呢?阿玉又何事開懷?”

    阮玉垂著頭,臉頰通紅如敷了胭脂,半晌才支支吾吾笑道:“阿爹回信,說謝家人去兗州求親了。”

    作者有話要說: 苻璟:姐姐……

    苻離:叫長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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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3: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博士廳內, 姜顏垂首站在座下,手指下意識撥弄著腰間掛玉的青纓繩, 聆聽岑司業的斥責。

    岑司業面色鐵青, 狠力將一張考卷擲於姜顏腳下, 冷著渾濁的嗓音道:“你看看你答的好題!”

    岑司業已經很久不曾責罵過姜顏,此番動怒,想必是氣到了極致。姜顏蹲身,小心地將那張宣紙拾起來, 打開一看, 皺巴巴的文章卷面上是鮮紅的‘二乙’朱批。

    入國子監這麼久,除了最開始因不懂八股格律而無緣三甲外,之後的每次考校姜顏基本都穩居前二甲, 去年苻離走後更是包攬第一, 像這般直接掉出前三甲成了‘二乙’, 今兒還是頭一遭。

    也難怪岑司業如此生氣。

    “你看看你如今可還有一絲太學生的鬥誌?整日心神渙散,一有機會就出門遊玩私會,魂兒都快被苻離勾走了!”岑司業坐在交椅上, 一拍扶手喝道, “依老夫看, 你也不必在此虛度光陰, 不如早些回家準備婚事!”

    自從年底假期歸來, 姜顏確實有所懈怠,不如前兩年用功,只是未曾料到考課滑坡速度如此之快, 這才松懈了幾個月,先前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不由臉上一陣燥熱。可一聽見岑司業遷怒苻離,她又有些不服氣,坦然道:“司業莫要動氣,這只是一次失誤,以後不會了。”

    “以後?”岑司業‘呵’了聲,譏道,“你滿心的情情愛愛,連即將到來的鄉試也無心準備,哪裏還有甚以後可言?”

    一提到‘鄉試’姜顏就憋屈,反駁道:“司業此言差矣。不是朝中有令,說男女同朝為官有悖人倫,禁止女子入朝為官及與男性官員通婚麼?既是如此,學生還準備什麼鄉試。”

    若執意參與科舉,則意味著她不能與苻離順利成親。她已收了苻離的禮,應了苻離的諾,註定與仕途無緣,這才計劃拜入陸老門下,繼續做個修身養性的女學生。

    可這些,古板冷硬的岑司業是不會理解的。

    這個嚴苛的老古董先生滿眼的失望,像是在那一瞬被抽幹了力氣,花白的胡須幾番抖動,才啞聲問:“在自己的仕途和情愛之間,你選擇了後者?”

    姜顏攥著卷子,算是默認。

    “你該明白,這世間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岑司業似是失望,又似是疲憊,半晌才長嘆一聲道,“老夫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如今看來,是老夫看錯了。”

    霎時間,姜顏嗓子幹澀得緊,莫名心慌。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岑司業卻是一揮手起身道:“不必說了,你出去。”

    姜顏只好抿緊了唇,道了聲‘學生告退’,便拿著卷子掩門出去。

    當初她不顧一切來國子監,除了好勝心在作怪外,更多是對兗州以外的自由的向往,從未想過要像阿爹一樣踏入大染缸似的官場,在敵我陣營中摸滾打爬、步履薄冰……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苻離的婚約只是促使她放棄科考的某一原因,卻不是唯一理由。

    盡管早做好了隨心所欲打算,可剛剛一見到岑司業那雙渾濁失望的眼睛,不知為何,她心裏又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

    心事重重,不知不覺來到了廣業堂的後園,石子路依舊存在,被初夏的陽光照得發白,墻角的蘭花開得優雅,檐上攀援的淩霄綻得熱烈,可姜顏想起的卻是兩年前月下舞劍的少年……

    她甩了甩頭,將腦中的雜念去除,旋身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展開手中的宣紙看了片刻,仍是被上頭鮮紅的朱批刺痛了眼,索性將宣紙揉作一團,順手丟在了一旁。

    紙團在石子路上滾了兩圈,停在了一雙月白的方頭繡鞋旁。姜顏趴在沁涼的石桌上,掀起眼皮懶洋洋望了來人一眼,有氣無力地喚道:“阿玉……”

    “我找了你許久呢,怎麼躲這裏來了?”阮玉蹲身拾起那丟在地上的紙團,下意識展開一看,而後心中了然,緩步在姜顏身邊坐下,安撫道,“原來是為了這事呀!沒關系的,有些許波動很正常呢。”

    “這不是波動,阿玉,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姜顏嘆道,“我的計劃裏沒有科舉,我讓先生們失望了。”

    “本朝從未有過女子入仕的先例,你的選擇並無什麼不對呀。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唔,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導你,總之你莫要煩憂。”阮玉一向不善言辭,開導了幾句,見姜顏依舊悶悶不樂,便伸手拉她起身道,“好啦,我們去散散心,找阿雪和魏公子射覆玩兒可好?”

    姜顏拗不過她,只好跟著起身,走入一片斑駁的夏日艷陽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月洞門,忽的,前方的阮玉腳步一頓,下意識轉身,臉上呈現出些許慌亂之色。

    “阿顏,我們換條路走罷……”阮玉細聲道。

    姜顏剛想問一聲‘為何’,便聽見不遠處的長廊下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玉葫蘆!”

    這個嗓音太過欠揍,姜顏心下一沈,越過阮玉的身形望去,果然見薛家兄妹並一眾不學無術的跟班兒緩步走來,又稀稀拉拉地喚了幾聲“玉葫蘆”,以此取樂。

    見阮玉背對著不肯回應,薛晚晴便擠兌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們玉葫蘆就快要許配給禮部侍郎之子,謝家二公子了,有了人撐腰,哪還會理會我們?”

    “當真?她許了人家!”薛睿倒是頗為意外,臉色陰了陰,怪聲怪氣道,“我薛家豈不比謝家強得多,好好的一位美人兒,怎的就瞎了眼。”

    阮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銀牙險些將唇瓣咬破。

    “阿玉,你還不明白麼,這世上的惡人不會因為你的善良忍讓而減少對你的欺侮。”姜顏的心情因遇見薛家人而更為糟糕,嘴角一貫的笑意淡去,沈靜道,“你得回擊。反正過不了三月我們就要離開這了,何須這般忍辱負重?”

    身後的調笑聲還在繼續,阮玉緊攥十指,身形微微顫抖,仿佛處在爆發的邊緣。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的轉身,朝薛睿等人大聲道:“我討厭你們叫我玉葫蘆!”

    她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可眼裏卻並沒有淚水,聲音擲地有聲,不同於以往的細聲細語。對面的人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斥責嚇住了,不約而同的止住了調笑,楞在原地。

    四周陷入了詭譎的靜謐,姜顏卻情不自禁上揚嘴角,暗中拍掌叫好。

    阮玉緊握雙拳,向前兩步,微紅的眼睛直視薛睿,在午後的夏陽下挺直站立,又用更大的聲音吼道:“你們聽著!我有名有姓,姓阮名玉,不叫玉葫蘆!”

    薛晚晴張著嘴,柳眉一揚,最先反應過來,低喝道:“阮玉,你瘋了!敢對縣主和世子這般說話!”

    “原來非得如此,你們才會記住我的名字。”阮玉疾言道,“你們一邊覬覦我,一邊又傷害我,將自己的樂趣建立在旁人的痛處之上,何嘗不是比瘋子更可恨一百倍的偽君子!”

    “你……”

    “從今往後,你們再以‘玉葫蘆’三字調笑我的身量,休怪我不得客氣!我即將離開這,而薛家世子的前途才剛開始,究竟是魚死還是網破,不如走著瞧!”

    酣暢淋漓地吼完,阮玉也不再避讓,果決與他們擦身而過,再未回頭。

    阮玉的反擊仿佛也帶走了姜顏的悶氣,陽光下,她望著那群啞口無言的京師紈絝諷刺一笑,追隨阮玉的步伐而去。

    阮玉站在不遠處的竹徑上等她。

    聽到姜顏的腳步聲靠近,阮玉雙肩一顫,忽的扭過身來抱住她,抖著聲音道:“阿顏,我剛才是不是很過分?”

    “你做得很好,阿玉。”姜顏撫了撫她顫抖不已的肩,贊揚道,“今天的你最勇敢,也最耀眼。”

    “真的麼?”

    “自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阮玉這才破涕為笑,長舒一口氣道:“雖然很害怕,但發泄完了就覺得渾身舒坦。”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五月底,兗州阮家傳來消息,與謝家二公子的婚期定下來,就在明年會試過後。姜顏也曾借著聽學的時機,悄悄去打量過太學館的謝二公子,見其相貌秀氣白凈,待人處事都十分謙遜有禮,這才將心放回肚子裏,挺為阮玉覓得良人而欣喜。

    今日便是阮玉最後一天在學館聽課,明天朔望,阮家就會派人接她回去待嫁。

    一大早起來,姜顏便長籲短嘆的。阮玉知道她是心生不舍,便安慰道:“這待嫁的大半年,我正好可以回去替父親分憂解難、處理事務。半年之後我嫁來應天府,想來你和苻大公子也會定居在此,我們不是就可以常常與見面了麼?”

    “我會先去臨洮府學習,苻離那兒也不知幾時才會定下來呢。”姜顏一身素色儒服,飄渺如仙,負著手晃悠悠地進了學館,“不過先說好!不管我們身處何方,都要時常見面聯絡,切不可有了郎君便忘了我!”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明日你晚些出發,我要給你餞行的。”

    阮玉無奈一笑,連連道‘是’。

    兩人笑著進了門,便細心地發現館內有所不同:只見所有案幾上都擺了一個綴著流蘇的紅繩結,幾十張書案,每人都有,放眼望去紅艷艷的一片,頗為好看。

    落了座,姜顏撚起案幾上的紅繩結端詳了片刻,疑惑道:“這是什麼?誰放在這兒的?”

    阮玉亦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是我們元亮兄親手所織,贈給各位同窗的吉祥結。”說話間,魏驚鴻與程溫並肩進來,搖著紙扇笑吟吟道。

    自從巧娘去世後,程溫便寡言了許多,只是埋頭苦讀,眾人險些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聽說是程溫所贈,姜顏眼中染了幾分笑意,指著自己案幾上的兩個紅繩吉祥結道,“程公子為何給了我兩個?”

    程溫溫吞道:“還有一個,勞煩姜姑娘代為轉交給苻大公子。同窗一場,元亮承蒙各位照顧,小小心意,還望諸位莫要嫌棄。”

    “怎會嫌棄,這結很是漂亮呢!”阮玉撫著繩結上的流蘇,細聲笑道,“編這麼多結一定費了不少功夫罷?程公子有心了。”

    話音剛落,便見薛晚晴進了門,嫌惡地拿起案幾上的吉祥結,嗤道:“這是何物?醜死了!”說罷,她一揚手,順手將吉祥結丟入了紙簍中。

    姜顏和魏驚鴻都有些為程溫不值,程溫本人卻並不介意,只望向阮玉手中的結,內斂一笑:“不費功夫,喜歡就好。”

    下午散學,便是一月一次的朔望。姜顏換了衣物,拿了藏在床頭案幾下的錦盒,匆匆前去監丞處領了出門的木牌。

    她早與苻離約好了,今日在秦淮河邊的畫橋旁見面,一同去泛舟采蓮的。

    來到橋邊,恰是酉時。

    艷麗的夕陽鋪天蓋地灑來,將整個應天府籠罩在一片光影交錯的金紅之中。畫舫的槳劃破水波,浮光躍金,驚起水鳥無數,空氣中氤氳著醉人的荷葉清香,深吸一口,能蕩盡胸中濁氣。

    姜顏在橋邊柳樹下等了許久,直到夕陽滾落山頭,遊船的人都盡興而歸,直到晚風微涼,畫橋人煙漸漸稀少空蕩,身後才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她抱著錦盒回身,隔著綿綿的柳條望見一身戎裝的英俊少年翻身下馬。他甚至來不及拴馬韁繩便大步過來,一把將姜顏擁入懷中,低啞的嗓音歉疚道:“抱歉,鎮撫司出了點意外,來晚了。”

    聽到耳畔他喘息不勻的嗓音,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姜顏那一點久等不至的無聊也煙消雲散,只拍了拍苻離的後背,漫不經心一笑:“無礙無礙。我在橋頭看了一場很美的日落,如王子安所說‘落霞與孤鶩齊飛’那般,只可惜煙波浩渺、浮光躍金,你卻不在身旁。”

    苻離無言,只是深吸一口氣,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晚風拂動柳梢,夕陽完全湮沒在山巒之後,水波蕩漾,漁歌唱晚。不知過了多久,姜顏掙開苻離的懷抱,將手中的錦盒遞給苻離,靈動一笑:“送你的。”

    苻離疑惑接過,打開錦盒一看,裏頭卻是躺著一對牛皮嵌玄鐵的護腕,紋路古樸清晰,頗有質感。

    晚霞收攏最後一絲余暉,河水的波光打在苻離英挺精致的眉目間,鍍亮了他眸中的溫情。他望著姜顏,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然而最終只是勾起嘴角垂頭,解下前臂的舊護腕,將姜顏所贈之物佩戴好,又細心地纏好牛筋系帶……

    然後趁著姜顏還未反應過來,他長臂一伸,扣住姜顏的後腦勺,青澀而又強勢地在她額上烙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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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3: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日落時分, 阮玉從會饌堂用膳歸來,便見自己寢房的床頭小案上擺著一張紙條, 拾起一看, 卻是眼熟的字跡, 上書:【戌時三刻,上元街煙雨樓餞行,盼至。】

    落款為‘姜顏’二字。

    “咦?阿顏不是說今日要去見苻大公子,明天才給我送行麼, 怎的改為今夜了?”阮玉將那紙箋對照著燭火仔細瞧了瞧, 的確是姜顏的字跡無疑。想了想,她推開門對值夜的嬤嬤道,“嬤嬤, 方才姜顏回來過麼?”

    那嬤嬤回想了一番, 答道:“方才我去吃飯了, 未曾看見,怎麼了?”

    “噢,無事, 謝謝嬤嬤。”阮玉嘴角含笑, 將紙箋看了又看, 心想:阿顏一向古靈精怪, 指不定又是給自己制造什麼驚喜呢!

    思及此, 她回房換了身方便的衣物,將長發束起,打開門道, “嬤嬤,我出去一趟。”

    值夜嬤嬤追出去道:“天快黑了,姑娘這是去哪兒啊?”

    “沒關系的,阿顏在上元街等我呢!”阮玉將紙條折入袖中,便徑直朝監丞處領出門的令牌去了。

    ……

    秦淮河旁莫愁湖上,一葉小舟泛波而過,船尾的漁夫間或劃動船槳,激起的水花打碎了如鏡般倒映著星辰明月的湖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船頭甲板上堆放著些許新鮮的蓮蓬,有清新的荷葉香傳來。姜顏剝了幾顆白白胖胖的嫩蓮子,去苦芯後放入嘴中,齒頰留香,不由愉悅地彎起了眼眸,道:“可惜來得有些晚,夜裏船只不能進入藕池采蓮。”

    苻離將手中的佩刀放置一旁,盤腿坐下道:“你若想去,明日我們再約。”

    姜顏笑著擺擺手:“明日不行。明日阿玉要回兗州了,我得給她送行。”

    苻離拿蓮蓬的手一頓,輕輕‘嗯’了聲,垂下眼認真地給她剝蓮子,將白白胖胖的蓮子肉遞到她面前。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苻大人並不知道蓮子是要去芯才好吃的,姜顏也並未戳破,只接過那幾粒白胖子自己個兒去了苦芯,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拍拍手從袖中摸出一個嫣紅的吉祥結,遞給苻離道:“喏,程溫托我給你的。”

    苻離略微訝異,問道:“他突然送這個何意?”

    “不知道,館內人人都送了,連薛晚晴都有一份。”姜顏猜測道,“興許是感激我們幫過他,又興許是同窗們即將各奔東西,他贈送此物留念罷。”

    苻離點頭,伸手接過吉祥結隨意揣入懷中,嶄新的護腕在月光下流轉著清冷的光澤。姜顏心下一動,問道:“苻離,我送你的禮物可還喜歡?”

    苻離一頓,攤開雙手,望著簇新的護腕勾了勾嘴角,低低‘嗯’了一聲。

    “那,你可喜歡我?”未等苻離回答,姜顏便托著下巴道,“仔細想想,你好像從來未曾說過喜歡我呢!討厭我的話倒是說了一堆。”

    月色如紗,波光倒映在苻離眸中,蕩開深邃的漣漪。他下意識用手背抵著鼻尖,扭頭望著湖面上的月影,生硬道:“月亮出山了。”

    這岔開話題的方式真夠拙劣的。姜顏將身子挪近了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莫要左顧而言他,我是不會上當的。”

    掌心的牛皮護腕微涼,見苻離扭頭不語,姜顏故意嘆道:“說句好聽的話就這麼難嗎?你不知道,就因為我近日總想著與你廝混,這次功課得了‘二乙’,被岑司業責罵了許久呢……”

    苻離總算將目光轉了回來,聲音低了幾分,“司業責罵你了?”

    “可不是麼,聽聞我不打算參加鄉試,他火氣更盛。”姜顏本不覺得有什麼,但一見苻離目光沈沈地望著自己,心中多少湧出幾分委屈,擺弄著手中剝了一半的蓮蓬低聲道,“當初剛入國子監時,岑司業比誰都反對女子入學,尤其不待見我,如今我真要離開了,他又莫名生氣,脾氣怪得很……不過,我是不是真的令他失望了?”

    姜顏很少流露出這般迷茫的時候,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眸望過來,苻離便像是被蠱惑住一般,無法再逃避分毫。他更用力地回握住姜顏的手,篤定道:“你從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聽到那句‘你從不會讓任何人失望’,姜顏心中一暖,仿佛陽光傾瀉驅散陰霾。她笑了聲,挑著眉問:“你這般相信我?”

    夜色下,苻離鄭重點頭。

    “其實聽多了阿爹的經歷,我便挺不喜歡官場束縛和虛偽,不想過那般爾虞我詐的生活,當然,也有那麼一點點是因為你,就一點點。”說到此,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點點’的距離,又嘆了聲道“話雖如此,到底意難平。哎,小苻大人,你就不能安慰安慰……”

    話還未說完,苻離手上用力,將她拉入懷中。

    月光融融,倦鳥低飛歸巢,千裏水波浩渺。相視片刻,他終是垂首靠近,輕輕捕捉了她的唇。

    唇上溫熱濕潤的觸感傳來,姜顏微微睜大眼睛,看到苻離鬢邊一只微紅的耳尖,以及山巒之上悠悠升起的半輪明月。

    微風襲來,船身微晃,船尾的船夫撥動船篙,以江南軟語長聲唱道:“起風嘍——”

    顛簸搖晃之中,苻離非但沒松手,反而擁得更緊了些,戴著冰涼護腕的手順著姜顏的背脊往上,輕輕托住了她發絲松散的後腦勺,淡色的唇微啟,加深了月光下的這個吻。

    耳畔的水聲聽不清是來自船槳還是來自唇舌之間,姜顏腦中一片混沌,幾乎被逼得無法呼吸,身子莫名地陣陣酥麻,只能憑借本能攀附在苻離肩上,磕磕碰碰地回應著他無聲的熱情。

    這一吻不似先前那般蜻蜓點水,而是綿長深入,熱烈得如同一把火在燃燒。姜顏的心也如同這葉小舟,隨著波濤起起伏伏,感覺十分陌生,卻並不討厭……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水止,唇分,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眸子倒映著波光和彼此,半晌無言。

    唇瓣有些濡濕,發麻,姜顏將指腹覆在嘴上,再風流灑脫的性子也在此時被擊了個粉碎,幾度啟唇,只悶悶道:“明明之前還不是這樣,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苻離的耳尖亦是紅的厲害,只是面上勉強維持淡定。他擡起手背蹭過泛著水光的唇,啞聲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關鍵時刻,他總是話留一半。

    姜顏還未從深吻的余韻中緩過神來,下意識問道:“我該知道什麼?”

    苻離張了張唇,低啞補充:“……該知道,我一直喜歡你。”

    姜顏楞了楞神,才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在回答她方才‘你可喜歡我?’的提問。竟是,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我的確能感受到,但我更想聽見你親口說出來。”姜顏唇瓣嫣紅如脂,眨眼笑道,“有時候姑娘家就是這般無理,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偏要對方說個明白才能放心。”

    若不是顧及船夫還在船尾,苻離幾乎又要吻上那片笑容恣意張揚的唇。

    泛舟遊了半個時辰,船夫乏了,姜顏便只要意猶未盡地同苻離上了岸,沿著河邊的街道徐徐散步。

    夏日來河邊消暑的人很多,偶爾還能看見執著團扇的貴夫人在岸邊撲幽綠的螢火蟲。苻離在一家賣冰鎮糖水的小鋪前站定,點了一碗沁涼的荔枝糖水和枇杷糖水。

    兩人相識這麼久,去過食肆茶樓,去過糕點鋪子,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坐在市井小攤上過。姜顏見苻離坐姿筆挺,鶴立雞群,與周圍捧著搪瓷碗躬身歇涼的行人大不相同,不禁抿了抿唇,勾起一個明麗的淺笑。

    店家很快將兩碗糖水奉上,姜顏取了瓷勺攪動一番,還未來得及品上一口,卻忽聞紛亂的馬蹄靠近,幾名錦衣衛策馬飛奔而來,驚散一群螢火蟲,惹得行人紛紛避讓。

    見到路邊攤位上坐著的苻離,他們勒馬翻身,下馬後朝著苻離直奔過來,抱拳道:“百戶大人,上元街有情況,蔡撫使傳您速去查案!”

    難得的安寧被打破,苻離擱下碗勺,下意識望了姜顏一眼,眸中有些許愧疚。

    錦衣衛查案必定是大事,耽擱不得且無法打聽內情的,姜顏慢斯條理地將荔枝肉送入嘴中,這才笑嘆道:“快去罷,你的這碗我替你吃了。”

    苻離拿著一旁的佩刀起身,壓低聲音道:“我讓人送你回國子監。”說罷,他扭頭朝一名錦衣衛校尉低聲說了句什麼,那校尉便抱拳躬身,在姜顏身後站定。

    糖水鋪子邊昏暗的燈籠搖晃,苻離放了幾個銅錢在櫃臺上,這才翻身上馬,捏著馬韁繩看了姜顏一眼,隨即用刀背一拍馬臀,低喝一聲領著數名錦衣衛朝上元街事發地點奔去。

    姜顏獨自吃了一會兒,只覺得方才還甘甜無比的糖水淡了不少,再嘗不出甜味。吃完自己的,她又拿起苻離那碗未動的枇杷糖水,思緒回到去年的某個時候,苻離用自己的朱批給她換了齋長七日的私廚……

    有笑意漫上嘴角,她斜眼望了望身邊按刀站立的陌生錦衣衛,問道:“小哥,你們的小苻大人是個怎樣的人?”

    這名年輕的錦衣衛目不斜視,回道:“百戶大人年少有為,身手一絕且賞罰分明,與大家同甘共苦,弟兄們都很敬重他!”

    姜顏點點頭,心道以苻離的資歷竟能讓錦衣衛上下心服口服,實在是有些本事。

    回到國子監時已經亥時,月上中天,街道悄然靜謐。

    往日這個時候監內已經熄燈睡下了,今夜卻有些反常,門外無人值守,而前庭內院皆是燈火通明,亮得反常。

    不應該啊,今日是朔望,許多學生都已歸家探親,監內並無多少學生留守,怎會如此亮堂?

    心下疑惑,姜顏上了石階,伸手推開了國子監大門,才邁入門中一步,便見幾十把刀劍明晃晃地指向自己,數十人呈合圍之勢將她團團困住,明晃晃陰森森的劍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姜顏並不曾見過這般架勢,那鋒利的刀刃幾乎戳上她的脖子,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著窮兇極惡的怪物。她下意識後退一步,還未反應過來,身邊護送她回來的那名錦衣衛倒是先有了動作,拔刀將她護在身後,喝道:“巡城禦史大人兵刃相迎,是為何意?”

    合圍的官兵之後,巡城禦史面色陰冷,並未理會那名錦衣衛,只朝姜顏問道:“你可是國子學女生,兗州姜顏?”

    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但直覺並不是什麼好事。姜顏心下一緊,略一點頭,竭力穩住聲線道:“是,我是姜顏。”

    “來人!”巡城禦史忽然拔刀,一聲令下,“將疑犯姜顏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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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姜顏腦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然後湧起的是無端的憤怒。她深吸一口氣,鏗鏘問道:“敢問大人, 學生所犯何事?”

    那巡城禦史圍著她緩緩踱步, 似是大量, 而後冷聲問:“本官問你,你可認識阮玉?”

    “認識。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

    “呵,朋友?”巡城禦史笑得深不可測,“你可約了她餞行?”

    “約了, 明日午時。”

    “明日午時?還在撒謊, 明明是約的今夜戌時三刻!”

    話說到這,姜顏已有了極其強烈的預感,一顆心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攥緊, 急切道, “大人, 可是阿玉出了什麼事?”

    巡城禦史大步向前,將一張浸了朱砂紅的信箋抖開遞到姜顏面前,冷哼道:“字條是你留下的, 人也是你約出去的, 現今人都快死了, 你還膽敢問本官出了什麼事!”

    ……快死了?誰?

    橙黃的火光影影綽綽, 明明是炎炎夏夜, 可姜顏卻在看清楚那信箋上的字跡時感覺全身發寒,冷入骨髓。

    【戌時三刻,上元街煙雨樓餞行, 盼至。姜顏】

    皺巴巴的信箋上濡濕了一角暗紅,湊近了可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朔州戰亂,屍橫遍野,姜顏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股味道!

    霎時間,她嗓間不可抑制地湧上一股幹嘔,一刻鐘之前還在雀躍的心如遭重擊,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稀薄。她先是張了張嘴,渾身僵直,努力了許久,才用暗啞得幾乎辨不出來的氣音道:“字條不是我留的!你們是不是看錯了?阿玉她在哪兒?我要去見她。”

    巡城禦史一揚下巴,命人將值夜的嬤嬤帶上來。

    嬤嬤踟躕著上來,頗為擔憂地看了姜顏一眼,再三猶豫之下還是說了實話:“阮家姑娘出門前確實同我說,姜姑娘在上元街等她。”

    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如潮水般淹沒理智。姜顏倏地拔高音調道:“我不曾約她去什麼上元街!嬤嬤你是知道的,午後散學我便離開國子監了。”

    嬤嬤道:“姜姑娘,我也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若你是冤枉的,相信大人會還你清白。”

    當下情況,所有的物證口供皆指向姜顏一人,令她百口莫辯。現今這處境,怕是比朔州的戰場更為可怕,有人害了阿玉,並借此嫁禍於她!

    巡城禦史道:“這字跡是不是你的,本官自會查明白!在那之前,你要作為疑犯收押……”

    “我今晚不曾約阿玉,害她的另有其人!”姜顏睜開發紅的眼睛,坦然迎著刀劍朝前走去,不卑不亢道,“我要見阿玉,去將事情問清楚!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妥協!”

    她字字鏗鏘,著實沒有一個疑犯應有的狼狽和慌亂。那些手持刀劍的士兵不住後退,用眼神請示巡城禦史該如何處置。

    見姜顏這般不怕死,巡城禦史也急了,將手按在刀柄上道:“站住!襲擊官員乃是死罪!”

    一旁護送姜顏回來的錦衣衛忙伸手攔住姜顏,朝巡城禦史一躬身道:“大人,這位姑娘乃是屬下親自護送回來的,一路上並未去過別處,不可能跑到上元街去作亂!屬下句句屬實,還請大人明察!”

    正混亂間,門外一行人提著燈籠踏入,一個熟悉且蒼老的嗓音傳來,穩穩道:“京官何時可以不經過國子監準許,便私自在監內提審抓捕學生了?”

    姜顏尋聲望去,胸腔中的沈痛無措平息了不少,整理好神色朝來人拱手道:“學生見過祭酒大人,見過岑司業、荀司業。”

    巡城禦史不過是六品小官,見到國子監祭酒和司業前來,不得不給面子,只好揮手屏退左右,朝緩步走下石階的三位禮部大儒抱拳道:“涉及命案,下官也是迫不得已,還請祭酒大人和二位司業見諒!”

    馮祭酒看了姜顏一眼,‘哦’了一聲徐徐道:“是何命案?孫禦史有何證據證明,就是監內學生姜顏所為?”

    巡城禦史將那張帶有血跡的字條呈上,繼而道:“戌正,上元街煙雨樓三樓窗邊有人墜樓,經查,受害者乃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身著淺色儒服,從腰間令牌認出是國子監內女學生阮玉,兗州知府之女。因其墜樓時傷了腦袋,雖已送往醫館救治,不過多半兇多吉少,能否醒來還未可知。下官第一時間趕到封鎖了煙雨樓,墜樓房間內空蕩無人,但有打鬥痕跡,且有過往行人作證,親眼所見阮家女是被一雙手推下高樓的,故而初步判定是為謀殺,只是嫌犯已跑,唯有阮家姑娘袖中藏有一紙信箋,乃姜顏所留。”

    一段平靜得近乎冷酷的陳述。巡城禦史所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寒刀直刺心肺,姜顏眼前一片苦澀的朦朧,火光劍影全成了金白交錯的光斑,再看不清眾人是何神情。

    岑司業接過那張染血的信箋字條端詳片刻,目光沈了沈,又與馮祭酒和荀司業低聲交談了許久,方啞聲道:“看字跡,的確與姜顏平時筆鋒有十分相像,不過,光憑幾分相像的字跡不足以定論她是真兇……”

    接下來他們還說了些什麼,姜顏已經一概不知了。她只聽得見如刀挫鐵板的尖銳聲響在腦袋中喧囂,聽見擂鼓般的心跳敲擊著耳畔,渾身血液仿若倒流,冷到連呼吸都凍結。她鼻根酸澀,哽聲道:“阿玉在哪兒?我要見她。”

    “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哪也不能去。”巡城禦史按刀道,“來人,拿下她!”

    “錦衣衛查案,閑人速避——”

    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巡城禦史的話。馬鳴啾啾,數名錦衣衛翻身進來,最前頭,苻離大步進門。他依舊穿著與她見面時的那身暗色武袍,前臂上簇新的牛皮護腕清晰可見。

    從姜顏身邊錯身而過時,苻離清冷的視線與姜顏在空中有了短暫的對視交接,接著,他一手按著腰間繡春刀,一手將錦衣衛令牌高舉,冷聲道:“即刻起,此案移交錦衣衛接管!”

    眼看著到手的政績被錦衣衛截走,巡城禦史的臉都黑了,不太樂意道:“事情是在下官的地界發生的,理應由下官徹查,如此小事還要驚動北鎮撫司,不太好罷?不若這樣,案發現場交給錦衣衛,這名疑犯交由下官審問,如何?”

    苻離冷聲道:“姜顏並非疑犯,她有不在場證明。”

    孫禦史皮笑肉不笑,用懷疑的語氣道:“百戶大人如何得知她不在現場?”

    苻離側首看了姜顏一眼,而後當著眾人的視線一字一句道:“姜顏,是本官的未婚妻。案發之時,她正與本官泛舟湖上。”

    “這……”未料到如此,巡城禦史一臉愕然。

    “大人,小的可以作證。”那名護送姜顏歸來的錦衣衛向前道,“案發之時,屬下奉命去請百戶大人。當時百戶大人就與姜姑娘坐在湖邊糖水鋪子上吃點心,屬下親眼所見,絕不可能有錯!”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是越發撲朔迷離。

    阮玉是拿了姜顏的紙條前去赴宴,才被推下樓重傷,那沾了血的字跡確實出自姜顏,可姜顏卻有不在場證明,而且還將錦衣衛牽扯進來,便越發棘手。

    孫禦史沈思許久,方道:“既然百戶與這位姜姑娘是姻親關系,這案子就更不好交給錦衣衛處理了,畢竟這麼大的事,身為疑犯未婚郎君的百戶大人更要避嫌才是。何況,即便姜姑娘並未前去煙雨樓謀害阮知府的愛女……”

    “阿玉與我形影不離,國子監上下人盡皆知,我為何要害她?”姜顏胸脯起伏,握拳道,“倒是大人不讓我見阿玉,不讓我對質,便憑著一張真假難辨的紙條要抓捕我歸案,是否太過草率!”

    “姜顏,不得放肆!”岑司業一聲低喝,隨即向前一步,轉而對面色鐵青的巡城禦史道,“孫禦史,姜顏是老夫的學生,在國子監潛心學習兩年有余,她的底細老夫最為清楚。此女雖性子張揚,卻心地良善,不是作奸犯科之人。讀書之人最重名聲,還望孫禦史查明真相之後再做定奪。”

    “即便有不在場證明,也難以保證沒有同黨。”見苻離和岑司業面色一沈,孫禦史又適時放緩語氣道,“不過既然有錦衣衛的百戶大人和岑司業一同擔保,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姜姑娘便暫且留在國子監內,不得外出,下官會派人好好‘保護’姑娘。”

    苻離沈聲打斷:“此案已由北鎮撫司接管,不勞煩禦史大人插手,本官自會看護好她。”

    雖說苻離是錦衣衛百戶,但看上去十分年輕,孫禦史這般的老油條是不服他的,冷笑道:“百戶大人,你與疑犯關系匪淺,理應避嫌,不好插手罷?”

    苻離涼涼一瞥,漠然道:“北鎮撫司的之令,便是天子之令,孫大人是要抗旨?”

    清冷的嗓音,年輕而冷峻的容顏仿佛自帶氣場,壓得那孫禦史不敢再言語。苻離沒有看姜顏的神情,只目視虛無的前方,擡手示意身邊的錦衣衛:“將姜顏帶去博士廳候審,非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兩名錦衣衛抱拳領命,隨即對姜顏做了個‘請’的手勢。

    火光明滅,姜顏如失了靈魂的木偶,被催促著機械前行。與苻離擦身而過的一瞬,暗色的披風拂過她的手背,卻帶不來一絲的溫暖。

    錯身而過,姜顏纖瘦的身姿終是消失在火光與刀光交錯的夜色中。她看不到身後苻離的喉結上下滾動,看不到他藏在披風下的手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獨自待在博士廳內,四周靜得可怕。

    錦衣衛給她送來了糕點和熱粥,她卻恍若不見。清冷的月光如紗,透過門窗投射在地上,姜顏像是怕冷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抱住自己的雙臂,目光空洞,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悠長的噩夢。

    阿玉不會有事的,前不久她才痛斥了那群欺辱她的人,分明那般勇敢,分明約好了以後成親後要時常見面,怎麼可能會有事?

    正渾渾噩噩間,身後的門扇再一次被人推開,一條修長的身影緩步進來。那人的腳步停頓了一會兒,才反手關上門,在姜顏身邊蹲下,輕聲問:“熬了一宿,為何不吃東西?”

    姜顏怔怔的側首望去,渙散的目光好一會兒才聚焦,啞聲喚道:“苻離?”

    苻離‘嗯’了一聲,伸手端起地上溫熱的粥水,用瓷勺攪弄一番,舀了一勺送往姜顏唇邊,低聲道:“你臉色不好,吃一點暖暖胃。”

    姜顏沒有張嘴,只定定地望著苻離,眼中閃爍的是執拗,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希冀。過了許久,她艱難問道:“苻離,你告訴我,那到底……是不是阿玉?”

    苻離保持著蹲身的姿勢,垂下眼沒有說話。

    但那樣的沈默,足以說明了一切。

    姜顏仿佛被抽幹了力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她不哭不鬧,只是繃緊的下巴顫抖,靜靜地望著苻離,一直望著……

    苻離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裏的希冀崩塌,執拗散去,風雨欲來。血絲漸漸爬滿了她的眼睛,淚光如決堤之勢洶湧而出,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劃過一道又一道冰冷的濕痕。

    這一刻苻離才深刻地體會到,一直笑著的人哭起來,才叫做是撕心裂肺。

    姜顏無助地擡起手,蒼白的唇抖動,斷斷續續地發出幾個模糊的氣音。苻離湊近了,才勉強聽見她說的是:“……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肝腸寸斷,世間最強的利刃也不過如此。

    手中的瓷碗哐當一聲落地,粥水四濺,苻離不顧一切地擁住了姜顏,緊緊地擁住她,“好,我會請最好的太醫救她。但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一定要鎮靜。”

    說著,他攬著姜顏顫抖不已的肩,沈聲道,“你聽我說。我已去醫館見過阮玉,除了墜樓的傷外,她頸上有掐痕,指節寬大,是個男人的手,這一點足以證明你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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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男人的……指痕?

    姜顏瞪大眼, 唇瓣幾番顫抖,想要詢問, 喉嚨卻像扼住一般說不出一個字來。

    “還有, 那封信的確模仿你的字跡的很像, 但也並不紕漏。”苻離伸出食指沾了粥水,仿著信箋的字跡在地上寫下一個‘刻’字,‘亥’字下邊兩撇,上撇長下撇短。

    而姜顏平日的筆鋒, 皆是上撇短下撇長。

    她明白了什麼, 從苻離懷中擡起頭來,無聲抹了把眼角的淚,竭力穩住顫巍巍的腕子, 伸指在地上寫下另一個‘刻’字。

    行楷飄逸, ‘亥’下兩撇, 上撇短,下撇長,一點成水滴狀, 與苻離臨摹的那個字筆鋒明顯不同。

    姜顏強忍著悲痛, 緩緩蜷起五指, 指甲幾乎要將掌心刺破, 原本明麗的眸中一片陰霾。

    “光是證明我的清白還遠遠不夠, 我要找到殘害阿玉的人,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她閉上眼,竭力讓思緒恢復理智, 半晌睜眼喑啞道,“字條可還在?”

    苻離從懷中取出折疊齊整的紙箋。月影西斜,夏蟲低鳴,他壓低嗓音道:“此案我要避嫌,將由蔡撫使親自接手。待天亮他們的人一來,這些物證都要上交。”

    紙箋上淡淡的血腥味傳來,姜顏不可抑制地酸澀了鼻根,一邊擡袖抹去眼淚,一邊點頭哽聲道:“我明白。”

    這紙箋揉過折疊過,卻並無一絲破損,耐磨度比一般宣紙要好許多,能拿這種宣紙當信紙用的,必定家境殷實。

    但國子監內家境殷實的人實在太多,光憑這一點還遠遠不夠。

    苻離將桌案上的油燈挪近些許,道:“你擅長行書,故而慣用宣城凈皮,與這紙箋的材質不符。”

    姜顏聞了聞墨跡,可惜血腥味刺鼻,實在聞不出來,只好紅著眼望向苻離道:“你可知道這上面的墨種?”

    國子監內的學生會根據家境的不同購買不同價格的墨條,有人一擲千金,也有人買的是最劣等的灰墨。苻離顯然仔細查過了,低聲道:“墨色烏黑,味道略微刺鼻,應是中下等的油煙墨。”

    姜顏心中一涼,“紙是一錢五十張的貴重生宣,墨卻是二十文一塊的油煙墨,紙和墨的品質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苻離點頭:“兇手在故意隱藏自己的身份。”

    “等等!”姜顏目光一凜,將紙箋對著燭光仔細看了看,拇指在其中某個字上擦過,望著指腹隱約可現的、兩顆塵埃般不起眼的金粉道,“這是……何物?”

    六月初二,阮家前來迎接阮玉回鄉待嫁的嬤嬤趕至應天府,可這位慈祥的老嬤嬤見到自家姑娘渾身斷骨,披頭散發,額上也摔得皮破見骨,如同死人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榻上,悲痛得當場昏厥。

    同天,錦衣衛在兩位司業的協助下找到了國子學館和太學館內三百余名學生的手寫字帖,逐一排查字跡。

    蔡岐與馮祭酒主審監督,姜顏在一旁候審,苻離避嫌,按刀聽候於門外。

    除了國子學和太學生是官宦子弟,其余下層書生買不起那樣貴重的宣紙,更無法弄來姜顏的字跡臨摹。因此,兇手只有可能是家境殷實的太學生或國子學生,多半還是與阮玉有交集的人。

    篩查的每一刻都像是折磨,姜顏的一顆心懸在空中,目光一眨不眨地望著逐份比對字跡的岑司業和荀司業,第一次覺得時間竟是如此漫長。

    三百余份手跡,從清晨查到日上三竿,終於,岑司業幹瘦的手忽的停留在某張用了揚州生宣的紙箋上,頓了頓,才低壓的花白眉毛後擡眸,啞聲道:“找到了。”

    “找到了?”姜顏忙先前一步,懇切道,“司業,可否容我看看?”

    岑司業略一沈吟,便將手中那份篩選出來的宣紙遞給姜顏。

    伸指觸碰上宣紙的那一刻,姜顏的呼吸窒了窒,幾乎立刻就察覺出紙張的熟悉感。她握著宣紙的手緊了緊,深吸一口氣平靜鼓動的心臟,這才徐徐展開紙張。

    筆鋒粗獷,是男子的字跡,寫的是《論語》中的句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

    兩個‘行’字,皆是上撇長下撇短,與誘騙阮玉的那封信箋如出一轍。幹涸的墨跡中隱隱流著暗金色的光,用拇指一擦,能擦下些許細膩的金粉,與信箋上沾染的一模一樣……那是流金墨,千金難求,專供應天府的貴族士子和書畫大家,苻離曾贈與阿爹兩條,故而姜顏識得。

    她呼吸微顫,耳畔的心跳擂響,她視線下移,在宣紙的左下角找到了這份字帖的署名……

    薛睿。

    果然是他!

    通紅的眼中流不出眼淚,姜顏緊緊攥著宣紙,冷冷笑出聲來。

    一旁的蔡岐也認出了薛睿的名字,一時神情莫辨。

    薛家人,皇後娘娘的娘家,太子的最大支持者,國舅之子……廳內霎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沈寂。

    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中,蔡岐拇指下意識摩挲著腰間的刀柄,許久才問:“姜顏,你確定是這份字跡?”

    姜顏唇瓣抖動,望著指腹沾染的金粉,篤定道,“筆鋒,宣紙,流金墨,三樣都與誆騙阿玉的信箋一致,怎麼可能有錯!”

    蔡岐疑惑:“流金墨?”

    “近來應天府士族中盛行一種徽州墨,匠人在錘墨時融入了細膩的金粉,寫出來的字隱隱有金光隱現,故而叫做‘流金墨’,專供應天府權貴士子。只可惜,這種墨一年只產五百條,一向可遇不可求,而兇手那份紙箋上就有少量金粉,天下怎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想必是兇手為了隱藏身份,故意臨時換了低劣的油煙墨,卻未來得及將硯臺洗凈,故而先前的流金墨殘留硯臺中,隨著油煙墨一同寫在了給阮玉的紙條上。”

    說到此,姜顏面色略微蒼白,眸中拉著血絲,“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查薛睿手裏有無用過的流金墨。若他做賊心虛毀滅了證據,便查查今年新流入應天府的流金墨購買名單上面,有無薛家相關的買賣。”

    她分析得實在是太過冷靜清晰,牽扯出的不僅是一樁兇案那般簡單。薛家勢力割據朝堂一半,在場數人的臉色皆是變了變,幾乎能預見到未來將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

    亦或是,石沈大海,毫無波瀾。

    “來人,即刻將此事上報指揮使大人。其余人等,隨我去平津侯府一趟。”說罷,蔡岐又望向姜顏,眼裏有掙紮之色,半晌才低沈道,“姜顏,你先下去休息,讓苻離陪著你。”

    姜顏沒動,只反問道:“蔡撫使不發逮捕令?”

    “此案關系重大,我需稟告上級方可行動。”蔡岐道,“不過你放心,我自會竭力懲兇揚善,還你們一個公道。”

    “我要聽審,要親眼見你們緝兇歸案。”姜顏毫不示弱,目光倔強,“還有,那封信為何會出現在阿玉房中?高墻大院,男子無法涉足女舍,所以必定有女子為薛睿傳信,須得一並查出來!”

    她甚至能想象薛家兄妹是如何沆瀣一氣殘害阮玉!是垂涎阮玉美色,還是記恨那日痛斥駁了他們兄妹臉面?

    “姜顏,不可造次!”這次發話的是馮祭酒。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示意姜顏道,“查案的事交給錦衣衛,你且退下,去看看阮玉的傷勢。”

    姜顏依舊站著不動,可眼裏的恨意卻是動搖了幾分。

    馮祭酒自然看得出,阮玉便是她此時的軟肋。

    “我想那位姑娘,此時最需要你在她身邊陪伴。”蔡岐放緩聲音,又朝外輕喝,“苻離,帶她下去休息。”

    門吱呀一聲打開,苻離幾乎立即閃身進來,抱拳道:“是。”

    姜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隨著苻離出門的。廣業堂後的花苑中,她坐在石凳上,緊張松懈過後,一夜未眠的疲乏和痛楚相繼湧上,令她的身子一陣一陣地發冷。

    陽光刺目卻沒有溫度,她還記得那日阮玉在這裏痛斥薛家兄妹的模樣,那樣生動,那樣勇敢,不過才過了幾日,怎的就天翻地覆變成了如今境地……

    是她錯了罷,她不該讓阮玉出頭的。

    苻離不知從何處尋了木質托盤過來,上頭放著醬肉、小炒並一碗溫熱的小米粥。他亦是一夜未眠,眼中卻不見疲憊,只有難以掩飾的心疼,撥開頭頂垂下的紫薇花枝走過來,在姜顏身邊坐下,低聲道:“吃點東西。”

    他哄得生澀,姜顏恍若不聞。

    見她不動,苻離便沈默著舀了一勺小米粥,吹了吹,輕輕遞到姜顏嘴邊。

    姜顏眼睛一紅,在眼淚落下來之前猛地扭過頭道:“我不想吃。”

    說完才發現自己語氣並不算好,她怔楞了一會兒,才紅著眼傾身,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輕輕地擁住了苻離。

    苻離拿著粥碗的手僵了僵,微微張大的眸中有一瞬的失神。若是沒有記錯,這該是姜顏第一次主動擁抱他……

    可是很快,溫熱的淚濡濕了他的肩。

    “抱歉。”壓抑哭腔的話在耳邊響起,帶著深深的愧疚,也不知是在說與誰聽。“苻離,我不該說什麼為她餞行的話的,不該那麼急著離開國子監……是我害了阿玉。”

    “姜顏,你在鉆牛角尖。”苻離眸色清冷,嗓音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壓低聲音道,“錦衣衛已前去薛家緝查。你先吃東西,吃完,我帶你去見阮玉。”

    一瞬間的情緒決堤,聽到苻離沈穩的聲音,她很快平復下來,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道:“我自己吃。”

    雖然眼睛濕紅,睫毛上還掛著一點淚珠,卻已不似先前那般失控。

    苻離將粥碗地給她,看著她埋著頭一口一口,幾乎是機械地將粥水往嘴裏送,不由心中悶痛,伸手撫了撫她濕潤的眼角,“姜顏,我不想再讓你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阮玉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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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4: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坤寧宮內, 平津侯夫人和陳國老夫人皆穿命婦服,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 不住朝榻上斜倚的皇後望去, 欲言又止。

    張皇後頭戴龍鳳朱翠冠, 身穿真紅大袖衣,紅羅裙,妝容精致卻難掩病容,望著下方跪著的薛晚晴喝道:“還不說實話!”

    病中動氣, 引得她止不住掩袖咳嗽, 一旁的宮女慌忙跪拜給她順氣。

    薛晚晴跪在冷硬的地磚上,有氣不敢撒,只委屈地看了一旁坐立的外祖母和母親, 道:“不是我幹的, 我為何要承認?”

    張皇後接過宮婢遞來的帕子, 捂在嘴邊,喘息道:“阮知府的女兒是在自己房中發現紙條的,國子監禮教森嚴, 睿兒便是有同天的本事也進不了女舍, 不是你幫他還能有誰!”

    “姨母, 真不是我!”薛晚晴也急了。忽的, 她腦中靈光一現, 想到了某個名字,不由喃喃道,“難道是她?”

    “你到底知道什麼?說出來!”皇後少見的疾言厲色, 加重語氣道,“若再有欺瞞,休怪本宮翻臉無情!”

    “不會欺瞞不會欺瞞!”平津侯夫人立即站出來,哀求似的望著自己的妹妹,“晚晴和睿兒雖然性子頑劣驕縱些,但心性純良,斷不會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定是有人誣陷!還望娘娘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救救我兒!”

    說罷,她啜泣著作勢要拜。

    薛晚晴眼裏含著淚,卻仍氣鼓鼓驕橫道,“是,我知是道兄長一直心儀阮玉那個狐媚子,好幾次說過要將她納為妻室,不了料阮家與謝家定了親,兄長心有不甘,也說過要‘想法子生米煮成熟飯’的渾話。我只當他是玩笑,委實不知道他會冒用姜顏的字跡,將阮玉騙去煙雨樓,又逼得她墜下樓去……”

    “晚晴!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頭發花白的陳國老夫人氣得儀態盡失,倏地從椅子上起來,尖利的指甲幾乎刺到薛晚晴的眼球,怒道,“錦衣衛用來構陷你兄長的話,你也信得?”

    薛晚晴說真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好哇的一聲哭起來,斷斷續續道,“姨母,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屋內一片混亂,張皇後不理會薛晚晴,只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無力道:“以睿兒的品性,這事到底是構陷還是事實,母親應該很清楚罷?”

    陳國老夫人一向強硬慣了,聞言將手中長杖一頓,面色不悅,“娘娘,您別忘了您和太子的位置是誰扶穩的?如今太子羽翼未豐,英王和允王還虎視在側,娘娘就不信我這老母親的話了?”

    這話算是觸了逆鱗。

    張皇後睜眼,一向溫和的目光霎時變得淩厲,絲毫不懼道:“子不教,父之過!本宮平日裏就提醒過母親和姐姐,莫要對睿兒太過縱容,將他們兄妹倆送去國子監,也是盼著他們能收斂心性端正做人,可你們非是不聽,屢屢縱容他們兄妹胡鬧,已是丟盡本宮顏面!”

    見張皇後動了肝火,平津侯夫人也有些怕了,一邊打圓場一邊啜泣道,“睿兒已經被蔡岐帶走了,詔獄是什麼地方娘娘最清楚了,睿兒還不知道被折騰成什麼樣子呢!這可真是要了臣婦的老命!娘娘要殺他,不如連姐姐我一塊兒殺了罷!”

    “住嘴!他當初闖下禍端的時候,就該料到有今日。”皇後胸中一陣悶痛,眼前發昏,扶著額頭踉蹌了一步,又在宮婢的攙扶下躺回榻上,喘息了許久,才命令道,“你們且回府,風尖浪口的,莫要隨意進宮落人口舌。”

    “娘娘!睿兒是家中獨子,薛家唯一的男丁。他若出了什麼閃失,太子亦會……”

    “夠了,你們退下!”張皇後胸膛起伏,厲聲道,“本宮知道該怎麼做,輪不到你們來置喙!”

    待這衣著鮮麗的三代母女相互攙扶著拜離,皇後才如同強弩之末,眼前一黑朝一旁倒去。宮婢們手忙腳亂地接住她軟倒的身姿,剛要去叫太醫,皇後卻是雙眸緊閉,胸口急促起伏一番,忽的扭頭朝一旁嘔出鮮血來。

    這一幕剛巧被匆匆進門的太子見到。

    他幾乎是立刻奔過來,擠開團團圍住的宮婢們,蹲身將昏厥嘔血的皇後輕輕靠在懷中,喚道:“母後!母後你醒醒!”說罷,他扭頭呵斥,“你們還楞著做什麼,快傳太醫!快!”

    “皇兒……”

    皇後悠悠轉醒,嘴角噴濺的血漬映在蒼白的皮膚上,像是淒艷的花。從年底祭天歸途中遇刺受驚,她的身體便一直不曾好過,又因薛睿鬧出大事,薛、張二家施壓,她郁積於心,更是雪上加霜。

    “我方才,看見外祖母和姨母從這出去。”朱文禮用袖子給皇後擦去嘴角的血沫,隱忍道,“是因為薛睿的事嗎?”

    “你已聽說了?”張皇後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笑得有些蒼涼,“他們助本宮登上後位,卻也傷本宮傷得最深,就像是一個夢魘一樣,使我不得片刻安寧。”

    朱文禮鎮定了些許,同宮婢們一起講皇後攙扶至榻上,隨即屏退左右,遞了茶水道:“薛家人不學無術,朝中早有怨言。她們今日來此完全只顧薛睿死活,卻無視母後病容,母後既是如此難過,便……舍了他們罷。”

    最後一句,朱文禮說得極輕,只有二人能聽見。

    “皇上在諸多兒子中一向偏愛允王,你能成為儲君少不了薛、張二家助力。若兗州知府不肯息事寧人,薛睿這事一旦捅出,你勢必會受牽連。”

    皇後就著朱文禮的手飲了一口茶,漱了口,方一字一句道,“送女學生聯姻也好,拉攏朝中重臣也罷,本宮只為一條,便是保你東宮儲君之位!”

    夏日的天說變就變,中午還是烈日炎炎,午後便聚了雲墨,刮起了涼風,一片風雨欲來之勢。

    因傷勢過重,阮玉暫且安置在濟仁堂醫館內的廂房,由阮家老嬤嬤照看。

    苻離將姜顏送往醫館門口。他率先下馬,再將姜顏扶下來,拉著她的手強硬道:“你臉色太差了,不可再勞心傷神,一切有我。”

    姜顏勉強笑了笑,應道:“好。”

    “酉時我來接你。”

    見姜顏應允,苻離這才略微放心,才翻身上馬,以刀柄一拍馬臀,朝北鎮撫司詔獄奔去。

    邁進那藥味彌漫的門檻前,姜顏做了許久的準備,才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不那麼狼狽。定了定神,她伸手推開門,立即有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局促起身。

    那婦人顯然是認得姜顏的,亦紅著眼睛福了一禮道:“姜姑娘。”

    姜顏僵硬轉動脖頸,越過婦人的肩,看到床榻上血跡斑斑、滿身繃帶的阮玉。

    剎那間,姜顏幾乎沒能認出阮玉的樣子,喉間一哽,眼眶再一次濕潤。

    “趙嬤嬤。”姜顏將路上買的阿膠等物放在破舊的小桌案上,緩步走到阮玉床榻邊站定,“我來……看看阿玉。”

    說話間,眼淚終是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

    “姑娘請坐。”趙嬤嬤將屋內唯一的一把椅子讓給姜顏,自己取了蒲扇站在一旁,給阮玉和姜顏搖扇。

    姜顏望著頭上、手臂、腿上俱是纏了繃帶的阮玉,望著她被藥水和鮮血浸得紅紅黃黃的的傷處,想要撫摸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門外爐子上煎著藥,姜顏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阮玉蒼白的臉上移開,看見一旁的四方桌。

    桌上擺著一把琵琶,是阮玉平日慣用的那把,平日一直收在國子監的雅閣中,不知怎的出現在了這。

    姜顏楞了楞,伸指摸了摸琵琶弦,問道:“趙嬤嬤,方才有人來看過阿玉麼?”

    “有,是個清秀溫和的公子,穿著儒服,想來應該是國子監的學生。”趙嬤嬤道,“不過他並未自報姓名,只是看了玉娘子片刻,放下琵琶便走了。”

    清秀溫和的公子,又是監內學生……莫非是謝公子?

    姜顏無暇多想,點點頭,望著額上顫了重重紗布的阮玉道:“阿玉何時能醒?”

    “大夫說玉娘子斷了三處骨頭,頭部受創,興許十天半月就能醒來,興許……興許一輩子也就如此罷”

    說到此,趙嬤嬤悄悄抹了把淚,“唉,我奉老爺之命接姑娘回府待嫁,誰知竟出了這等橫禍!這讓我如何同老爺交代啊!”

    姜顏眼眸通紅,強壓住淚意啞聲道:“嬤嬤放心,阿玉所受的苦,我定要他們百倍償還。”

    “玉娘子的事,官爺們已同我說了。也是我家姑娘命苦,好好的去喝茶,怎麼就失足從高處跌下來了呢?”趙嬤嬤邊搖扇子邊哽咽道,“還好有位姓苻的錦衣衛少年幫襯著,給玉娘子請了最好的大夫。就連皇後娘娘也差了太醫院的人來,還送了許多名貴的藥材……”

    “趙嬤嬤,你在說什麼?”越聽越不對勁,姜顏眉頭一蹙,嗓音沈了幾分,“什麼叫做……‘失足’跌落?”

    “不是我家姑娘出去喝茶,探身在窗外看風景時不小心從樓上跌落麼?那些官爺親口同我說的。”趙嬤嬤見姜顏的面色冷了下來,訥訥道,“姜姑娘,老婆子嘴拙,可有說錯什麼?”

    姜顏緊握成拳,嘴角卻是向上彎出一個譏誚的弧度,冷聲道:“原來如此。他們竟是,這般同你說的……”

    轟隆隆——

    電閃雷鳴,豆大的雨水毫無征兆地侵襲大地。

    六月初三,薛睿被國子監除名,阮玉墜樓案突然移交至刑部和大理寺處理。

    六月初六,兗州知府阮紹被召喚回京,升為戶部尚書,並補償昏迷不醒的阮家女錢銀及珍貴藥材,賜婢女服侍。

    六月初八,大理寺在天家授權之下暗改證據證詞,阮玉之事以‘意外失足跌落’草草結案,真相如何早已成了一個說不得的秘密。

    六月初十,大病初愈的張皇後與太子一同駕臨國子監,依照慣例慰問即將鄉試的監生,遴選人才。

    鄉試前的最後一次考課,勝出的前三甲將有幸獲得與當朝太子及祭酒面談的機會,詢經問策,或當面請教今年科舉議題及風向,謂之私學。私學雖然不能獲得今年科考題目,但卻能收獲諸多經驗,故而諸生俱是躍躍欲試,哪怕是擠破腦袋也要獲此殊榮。

    廣業堂大廳內,荀司業拿起最後一份試卷,頓了頓,才擡眼望向最後一排的位置,欣慰道:“……一甲,姜顏。”

    窗邊斜陽正好,姿容艷麗的少女懶洋洋起身。窗縫處投入的陽光落在她的眼裏,明媚張揚,卻又深不可測,仿佛一個迎風踏浪的鬥士,坦然踏上漫長的征程。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抱臂站在墻角):今天沒有親親,不開心。

    好好好,安排上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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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4: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蟬鳴陣陣, 烈日如火,烤得人皮膚生疼。唯有水榭陰涼處還存著幾分涼爽之意,空氣中氤氳著荷香,聞著倒消了幾分灼熱。

    程溫和另一名學生已請教完畢,太子一一為其解答。皇後憑欄而望,時不時將手中的魚食拋在藕池中, 引來一大群銀紅二色的鯉魚爭相搶奪。

    見姜顏久久不語, 張皇後終於轉過溫和精致的臉來, 問道:“姜顏,此次你是一甲, 就沒有什麼話要問麼?”

    光影交錯間, 姜顏一襲素色的儒服, 腦後的發帶隨風飄舞, 聞言擡眸笑道:“回娘娘, 學生要說的話,旁人聽不得。”

    聞言,太子朱文禮的神色稍變,擔憂地望了姜顏一眼。

    皇後的神情看不出喜怒,聞言沈吟片刻, 將手中的魚餌盡數傾瀉在池中, 輕聲道:“你們退下罷。”

    程溫和另一位學生拱手作別, 侍婢們也福禮退下,水榭中只剩下皇後、朱文禮和姜顏三人。

    魚兒吃盡了餌食,毫無留戀地劃尾離去, 唯有挺立的荷葉在烈日下微微搖動,越是炎熱,它便綠得越發精神。不多時,皇後率先開口,嗓音綿綿的沒有什麼力度,道:“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本宮得提醒你,阮玉的事就是個意外,也……只能是個意外。”

    “自打我們進了國子監,便一直處於風尖浪口,阮玉因身段風流,所受之苦比我更甚。學生今日奪魁,所求不為名不為利,只為求娘娘還阿玉一個公道。”說罷,姜顏攏袖長躬,看著粼粼的水光在皇後的繡鞋上蕩漾,堅定道,“大理寺如此草率結案,包庇罪犯,豈非寒了天下人的心?若是有朝一日阿玉醒來,娘娘可曾想過,她會是如何心情?”

    “姜顏,你如此聰慧,難道看不出本宮是在保護阮玉的清白麼!”皇後悠悠起身,面色不似先前溫和淡然,壓低聲音道,“本宮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名聲對於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若眾人知道阮玉是與男子私會才遭此劫難,你讓阮家人如何想?讓世人如何看待阮玉?有朝一日她醒來,又該如何面對滿城的流言蜚語?”

    姜顏閉了閉眼,直起身來,“這麼說來,娘娘承認阿玉是薛睿所害了?”

    皇後未曾回答,只道:“你非要如此窮追不舍?”

    姜顏笑著搖了搖頭,腰間的薄紗系帶隨風飄飖,朗聲問:“娘娘可曾聽說過《越人失美玉》的故事?”

    皇後瞇了瞇狹長的鳳眸,沒有說話,似乎想看她到底在耍什麼花招。

    姜顏微微昂首,自顧自道:“越人有美玉,捂於懷中,入市集,玉遭竊。報之官府,府中人斥曰:‘有此美玉而不私藏宅中,招搖過市,無怪乎竊。竊玉者無過失,應是汝之不慎耳!’”

    聽她說完,皇後恍然,“越人在市集上被偷了美玉,官府之人非但不緝拿竊賊,反而責怪越人沒有藏好寶貝……姜顏,你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摘本宮本末倒置,不為阮玉做主?”

    “學生不敢指摘娘娘,只是就事論事。”姜顏道,“娘娘說不懲處真兇,是在保全阮玉的名節,可是阮玉之案就如同越人失玉一樣,應該緝拿真兇以振君威,而不是憂心阮玉沒有護好自己的名節。再者……”

    姜顏抿了抿唇,望著面色漸冷的皇後,終是不吐不快,一語中的,“您包庇薛家,有幾分是真為阮玉著想,又有幾分是為太子打算呢?”

    張皇後一拍雕欄,警告道:“放肆!本宮送你來讀書,你就是這麼同本宮說話!”

    “母後!母後,您大病初愈,切勿動怒!”一旁的朱文禮暗自為姜顏捏了一把汗,忙橫亙二人之間,轉向姜顏道,“姜顏,你快退下。”

    “皇兒,這裏沒有你插嘴的份!”被戳到了痛處,皇後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全在此刻爆發。她知道姜顏所說俱是事實,卻又無力改變,字字句句都成了紮向她心裏的刺,令她坐立難安。

    皇後呼吸急促,指著姜顏道,“你跪下!”

    姜顏沒有多說,依言跪下,雖跪得挺直,目光卻依舊執拗。

    張皇後深吸一口氣,待平復了心情,方低聲道:“姜顏,本宮最後再勸你一次,薛、張二家連本宮和太子都要禮讓三分,不是你一個區區女學生能撼動的!你若執意鬧事,連累的可就不是阮、姜二家……本宮並非在恐嚇你,阮玉已是如此,你的前程不能斷送在這,明白麼!”

    張皇後眼中情緒復雜,言辭懇切不像是作假。姜顏知道,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有軟肋的,那便是太子。

    皇後的娘家和姐夫薛家的勢力,一向是太子登基的助力,朱文禮並不是皇帝最得寵的兒子,卻是皇後娘娘唯一的期望,她斷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阮玉而自斷臂膀。

    姜顏早料到了如此,正因為看得太過透徹,所以才愈發失望。

    “娘娘,如若我的前程是一片官官相護的黑暗腐朽,那麼這樣的前程,我寧願不要。”

    陽光明媚,光影扶疏,姜顏清清落落地站著,面上沒有一絲的猶疑和懼意,只平靜一笑,“我孜孜不倦地要求嚴懲真兇,不是為了給我自己泄憤,更不是為難娘娘,而是為了還阮玉一份清白,給世人一個公道。我們得讓那些在下層掙紮的、受屈辱的人們仍然能看到希望,看到公理終將勝利。”

    “你是要以一人之力,掀起滿城風雨?”皇後怒道,“你這是蚍蜉撼樹!”

    蚍蜉撼樹,雖力微而誌高。

    姜顏品味著這個詞,垂下眼輕輕一笑,“娘娘,我以為您是我們的光,在這一刻之前,我仍對您有所期望。”

    皇後面色不動,描畫精致的眉目中蘊著一國之後的威儀。她神情復雜地望著直挺挺跪下的倔強少女,“你既是如此冥頑不化,便好生跪著,沒想清楚不許起來。”

    “這裏是國子監,學生言行當以儒家禮教為準。”身後忽的傳來一個蒼老的嗓音,循聲望去,岑司業和荀司業負手而來,一旁還跟著一位俊俏的少年,正是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用說,二位司業來這,多半是苻璟在通風報信。

    岑司業在姜顏身邊站立,朝皇後拱手道,“敢問皇後娘娘,臣的學生是犯了哪一條禮教?若真言行逾矩,臣自當訓斥請罪!”

    皇後簡直無奈,只覺太陽穴突突作痛,疲憊道:“岑卿,你來添什麼亂?”

    岑司業依舊鐵青著臉,啞聲道:“既是並無過錯,姜顏,你起來!”見姜顏不動,岑司業橫眼道,“老夫如何教導你的?‘威武不能屈’,無錯之人,何須下跪!”

    最後一句宛若醍醐灌頂,久久在姜顏心中回蕩。

    自入學以來,岑司業一直對她多有苛刻,責罵過,也懲罰過。從前姜顏不懂,甚至有些討厭這個執拗古板的老頭,現在,她卻忽然有些懂他了。

    天高雲淡,有鳥翼掠過屋脊,朱文禮讓宮婢先扶皇後回宮休息,繼而轉過身來,對姜顏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姜顏看了司業們一眼,這才微微頷首:“當然!殿下請。”

    博士廳內,姜顏給朱文禮沏了茶。見朱文禮欲言又止,她收了茶托順勢道:“殿下不必道歉。犯了錯的是薛家人,殿下和娘娘只是做了對你們而言最有利的選擇而已。”

    朱文禮張了張嘴,話還未說出口,便又被姜顏猜了個正著:“殿下也不必勸我,我也只是做了我認為最正確的選擇而已。”

    “母後其實最欣賞你,她做此決定實屬無奈。”朱文禮一身朱紅繡金的常服,望著茶盞中微微蕩漾的淺碧色茶水道,“不過你放心,若我他日掌權,必將重審此案,還阮家一個公道。”

    姜顏退至一旁,神情並無朱文禮想象中那般開心。

    沈默了一會兒,她道:“今日之事讓我明白,一個人不該將所有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有些東西,天生就該是自己去爭取、去改變的。”

    朱文禮問:“你打算如何?”

    “聽聞若是高中狀元,便得聖上所賜金牌令一塊,執令可於皇城之中暢通無阻,亦或是翻案昭雪,請問殿下可有其事?”

    “確有其事。”

    “又聽聞朝中官員無論大小,皆可上書奏折,參與律法修訂與議政,可有其事?”

    “不錯。”

    聞言,姜顏下意識繞著腰間的玉穗子,緩緩勾起一抹淡笑,輕而沈穩道:“如若說,我選擇科舉入仕呢。”

    石破天驚的一番話,朱文禮瞳仁微縮,下意識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此路兇險萬分,豈是你一介女流能走通的?”

    姜顏微擡下巴,瞇著眸子道:“曾經有個人告訴我,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坎坷。我,信他。”

    “你……”朱文禮嘴唇幾番張合,終是緩緩坐下道,“你可知道若你選擇了科舉,便是放棄了苻離?”

    姜顏繞著玉穗子的手一頓,垂下眼良久不語。

    朱文禮摩挲著茶盞,又道:“女子參加科考,需三名德才兼備、地位高崇之人為其保薦。”

    話已至此,無需多言,姜顏拱手道:“不勞殿下操心,學生自會前去求祭酒、司業保薦……”

    “我給你寫保書。”朱文禮直視著她訝異的眸子,微微一笑,“取筆墨來,我親自保薦你入試。”

    六月十八,姜顏用自己的朱批兌換了一日假期,買了諸多滋補藥材前去探望阮玉。

    阮知府正在來應天府赴任的路上,禮部已提前置好了府邸,趙嬤嬤便帶著昏迷不醒的阮玉搬了進去。

    時隔半月,阮玉的傷勢已痊愈了些許,不似先前那般血淋淋的觸目驚心,只是額上和身上依舊纏著繃帶,少不得要留疤不說,身形也消瘦了許多,不似先前凹凸豐腴。

    姜顏只當阮玉睡著了,拉著她毫無知覺的手聊了許多,從好幾次險些將苻璟喊成了‘苻離’聊到幾日前的那場考課,從枯燥的八股格律聊到讀不完的聖賢文章,絮絮叨叨的也不知疲倦。

    快到午時了,姜顏還約了苻離見面,便俯身摸了摸阮玉結了細微血痂的臉頰,低聲道:“好想再聽你彈一曲琵琶。”笑了笑,又道,“你要快些好起來,那些欺辱你的人終將得到他們應有的報應。”

    說完,她辭別趙嬤嬤,去了上膳齋。

    隨著店中夥計的指引上樓,姜顏叩門進去,便見窗邊茶案邊坐著一身白袍的苻離,背影挺拔清冷,讓人平白想起高山上終年不化的雪。

    他應是來了有一段時辰,正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麼,多半是為了騰出時間同她見面,將那些不打緊的審訊案錄之類挪到食肆來撰寫了。

    姜顏難得穿了襲水碧色的裙裳,窈窕清麗,進門左右四顧一番,方屈膝在苻離對面坐下,托腮道:“今日怎的定了上膳齋?以前那間食肆不是挺好的麼,菜品好吃還便宜。”

    “上膳齋有特供的鱸魚和鹿肉,帶你嘗嘗。”苻離筆鋒不停,語氣不似往常清冷,問道,“你身上有藥味,去見過阮玉了?”

    姜顏‘嗯’了一聲,道:“皮肉傷倒是好多了,就是人不見醒。阮知府赴京上任,想來也是吃下女兒的啞巴虧了。”難免有些心寒。

    盛夏天氣燥熱,悶得人心煩意亂,可不知為何,只要一見到苻離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的模樣,姜顏心中的那絲悶意便煙消雲散了。可惜苻離專心寫案錄,連一個眼神也未曾給她,姜顏便坐不住了,撐著下巴望了苻離許久,忽的一勾嘴唇,使壞般隔著茶案親了親苻離的嘴唇。

    那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吻,起於姜顏,終於姜顏,盛夏的陽光從窗外投入,鍍亮了兩人相抵的側顏。

    僅是一瞬,姜顏恢復原樣端坐,望著微微睜大眼眸的苻離笑道:“你的字不穩。”

    苻離垂眼,果然見最後一個字的筆鋒傾斜,在紙上拖了一條小小的尾巴,橫亙在滿紙端正的行楷中,顯得格外突兀。

    姜顏找到了樂趣似的,又叩了叩案幾,狡黠道:“你的心不靜……唔!”

    話還未說完,苻離目光一沈,伸手將她拽過來以唇封緘,堵住了她那張洋洋得意的嘴。

    寫好的宣紙揉皺,毛筆墜落在地,濺開一樹墨色的梅。這一吻可比方才要熱烈許多,姜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推了許久才推開苻離,上氣不接下氣道:“你這麼用力作甚?精氣都快被你吸幹了。”

    苻離尤不滿足,擡起系著玄黑牛皮護腕的手擦了擦唇角的水漬,壓低聲音道:“你就這麼想我?”

    姜顏簡直好笑,也摸了摸被吻得生疼的唇反駁:“看這情形,怎麼都該是你更想我罷?”

    “你先惹我的。”苻離哼了聲,隨手撿起散落的紙筆,頓了頓,想起什麼似的道,“宮中消息,皇上給允王指婚了。”

    允王?

    看來皇上還真是寵愛這個不成器的皇子,求丹問藥之余,還不忘照顧他的婚事。畢竟太子殿下至今都還未曾娶妃呢,也不見得他老人家著急。

    思及此,姜顏隨意問道:“哦?誰家姑娘這麼倒黴?”

    苻離目光沈了些許,道:“襄城伯庶出的三女兒,李沈露。”

    姜顏嘴角的笑意僵了僵。片刻,她問:“為允王保媒的是誰?”

    苻離道:“平津侯夫人,薛睿之母。”

    風吹開記憶的塵埃,抽絲剝繭,真相漸漸浮出水面。姜顏很快悟出了端倪,瞇著眼睛道:“阿玉一出事,李沈露便成了待嫁的允王妃,保媒的偏偏是薛家,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出現在阿玉房中的字條只可能是女子送進來的,我一直以為替薛睿辦事的是薛晚晴,如今看來怕是另有端倪。”

    “李沈露此人看似純良,實則心思歹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參與此案也未可知。”苻離伸手將裝著冰塊的銅盆往姜顏面前挪了挪,方冷聲道,“只是此案連蔡撫使都無權過問,我官階低微,短時間內難以徹查。”

    姜顏道:“李沈露不是一直傾慕太子麼?我本以為她那般貪慕權勢的女人,應該想盡辦法成為太子妃才對。”

    “允王貪玩好色,生性愚鈍,比太子更好掌控。”苻離瞇了瞇眼,“這個女人不簡單,以後若有交集,你不可不防她。”

    姜顏點頭。

    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時辰,苻離起身讓小二上菜,再回位置上時,便見姜顏垂著雙眸,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憂慮。

    苻離將一疊豆糕置於她手邊,問道:“你在想什麼?”

    姜顏恍然回神,望著苻離深邃的眼波,忽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苻離只當她是為阮玉的事情抱不平,便倒了杯涼茶,低聲安撫道:“阮玉的事你無需擔心,萬事有我在,薛睿逍遙不了多久。”

    “苻離……”

    姜顏猶疑了片刻,終是輕嘆一聲打斷他,“苻離,我已決意參與科考。”

    雲層遮住了陽光,屋內有了一瞬的晦暗。寂靜中,只能聽見門外來往的腳步聲和彼此的呼吸聲,姜顏從苻離淡墨矜貴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略微忐忑的容顏。

    或許是一瞬,又或許是漫長,雲翳散開,陽光重新傾瀉大地,照亮了窗欞,鍍亮了苻離的眉目。

    “若你是在詢問我的意見,那麼我告訴你,我不同意。”他平靜地將茶壺放置一旁,望著姜顏字字句句清晰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為你達成,包括嚴懲薛家為阮玉伸冤。唯有讓我放棄婚約這一條,我寧死不願。”

    他的語氣太過篤定,並無商量的余地。姜顏一時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嘆道:“若我,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而是……唔!”

    又來!

    姜顏睜大眼,試圖將扣住她後腦勺深吻的少年推開,氣喘籲籲含糊道:“你先放開……”話還未說完,又被盡數堵了回去。

    “姜顏,你休想!”苻離眼裏閃著清冷的光。上次見他這般神情,還是在朔州殺敵的時候,堅定而又強大,仿佛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他強硬地將姜顏按入自己懷中,垂下頭在她耳畔啞聲道:“你招惹了我,許了諾,此生便只能是我的妻!至於其他的,你給我時間,我定為你完成。”

    作者有話要說: 阿顏:唉,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我沒有要放棄你啊……

    苻離:我不聽我不聽我不……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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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4: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撒著蔥姜絲的清蒸鱸魚和孜然飄香的烤鹿肉陸續被呈上來, 可兩名年輕的食客誰也不曾多看佳肴一眼, 只靜靜對視, 仿佛在進行一場無形的拉鋸戰。

    店小二察覺到了氣氛不對, 堆著笑說了聲“客官請慢用”, 便悄悄掩門出去。

    食物的香味誘散開來, 苻離沈默著布置碗筷,不知在想些什麼。

    姜顏替他將紙筆收好, 想了想,還是輕聲道:“我以前讀書, 其實渾噩的很, 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將來要去做什麼、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在國子監時, 我還能和你爭爭第一, 你離開國子監後,我卻連前三甲都保不住了, 如同井底之蛙一般甘於現狀。”

    苻離放置筷子的動作明顯緩慢了下來,姜顏知道他在聽,繼而道:“阮知府接受了調令便是在向皇權妥協,皇後和太子也忙著爭權奪勢, 如今除了我,再無人可以站出來幫阿玉……苻離, 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甘於認輸的人, 我已有我自己想走的路,就像是當初你離開國子監入錦衣衛一樣。”

    苻離將筷子扣在她面前,淡然道:“我說了, 你想要的,我都會替你去爭取。”

    姜顏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明媚的眼中多了幾分堅定,“這一年來你從雲霄之上跌落塵泥,又從塵泥之中爬到如今的位置,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汗,我都看在眼裏,我不願你卷入其中,亦不想再讓你跌回原點。”說到此,她輕輕松松地舒了口氣,歪歪地撐著腦袋道,“可我就不同了,我本就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苻離皺眉擡眼,面色不善地反問。

    “好,這句且算我說錯。”姜顏無意識地繞著腰間的青纓繩玉環,道,“你給我四年,可好?”

    苻離定定地望著她,眼波深不見底。四年時間說長不長,到那時兩人也不過是二十二三的年紀,可世間萬事一夜便能風雲變幻,一時情濃也能一時情淡,四年之後等待他倆的是什麼,誰也無法預料。

    “我知道,要你平白等上四年,未免太過自私,如若你不願意……”

    “我若不願意,你會放棄科舉,還是放棄我?”

    姜顏微微愕然,隨即道:“苻離,自你我定情,我便從未想過放棄你。但是,我也不能放棄我自己,我的路,得由我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完。你若不願意,四年之後我再向你請罪,若你娶了她人,我也不會怪你……只是,我終身不會再嫁。”

    最後一句說得輕而果決,落在心上如有千鈞。

    桌上冰塊散發出絲絲縷縷的寒氣,苻離並未作答,執筷道:“吃飯。”

    姜顏知道自己未來要走的是怎樣一條坎坷的道路,更明白此刻苻離的心中定是波瀾起伏。這個話題放一放也好,雙方都需要靜心想想……

    思及此,姜顏點頭,難得乖巧道:“好。”

    一頓飯吃得比往常沈默,‘雖有佳肴,不知其旨’大抵說的就是此番情形罷。姜顏戳著雪白的飯粒,一邊不住擡眼瞄苻離的神情,見他不露喜怒,心中難免在意。她想了想,按著袖子擡手,夾了一塊沒有刺的魚腹肉給苻離,笑著活絡氣氛:“‘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小苻大人多吃些。”

    苻離望著自己碗中雪白的魚肉,凝霜的目光柔和了些許,擡手夾了一塊炙鹿肉放入姜顏碗中,“三年。”語氣雖不太情願,但好歹不似先前那般清冷。

    姜顏將鹿肉送入口中,瞇著眼直笑,仿佛打了一場勝仗似的道:“好,就定三年。”

    “莫高興得太早,說好的三年,一天都不能多。”苻離沈聲道,“三年後無論成敗,你都要改姓苻姜氏,若是不從,我便將你綁來拜堂。”

    “那可不一定。或許三年後,你還不是千戶呢。”姜顏咬著筷子,想起了苻離當初的承諾,打趣道,“當初,是誰說會在我離開國子監前,攢夠聘禮的?”

    苻離卻道:“你要看麼?”

    姜顏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聘禮。”苻離淡淡的。

    不會真備好聘禮了罷?錦衣衛油水這麼足?

    姜顏心虛了一瞬,撓著鬢角道:“過兩年再看罷,過兩年。”

    苻離望了她一會兒,忽的伸手抹去她嘴角的飯粒,指腹卻在她的唇上久久停留,良久才壓低聲音道:“三年內若有危險,你需馬上抽身,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的眸子很沈很深,抿著唇看她的樣子倔強而執著。姜顏直到這一刻才恍然間發現,原來苻離竟已變化如此之大,曾經與她比肩的少年已成為一座只能仰望的高山,獨當一面。

    姜顏眼裏倒映著他的模樣,鄭重點頭。

    八月,秋陽高照,桂子飄香。

    姜顏這月余讀書讀得昏天黑地,所寫的文章、韻詩和策論都快將寢房填滿,雙手之上的墨跡就不曾幹涸過,往往讀到深夜,直接滿手墨漬合衣便睡。今晨起床,不知不覺中連腰帶都松了一圈,算是體會到什麼才是前人所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了。

    八月初八,監生提前一日入場參加鄉試。

    姜顏也是到了考棚前才發現鄔眠雪竟也來了,正笑吟吟地倚在柵欄處朝她招手。

    “阿雪?”姜顏又驚又喜,背著包裹迎上去道,“你怎的在這?是來送我趕考的?”

    “才不是!我陪你一起考,免得你一人來此太過孤獨。”說著,鄔眠雪拍了拍自己肩上沈甸甸的包裹,笑出嘴邊的小梨渦,“我可是求了祭酒司業許久,才求來保薦書報名呢。”

    姜顏笑得很是張揚,眨著眼問:“你到底是來陪我,還是陪魏驚鴻吶?”

    “自然是你!男女學生不在一個考棚,我又見不著他。”鄔眠雪說著,挽著姜顏的手道,“走罷,我們進去。”

    有鄔眠雪在,姜顏不由心情大好,笑著點頭。正轉身欲走,忽聞身後馬蹄噠噠靠近,一騎飛奔而來,又被巡考守門的士兵攔下,喝道:“來者何人?”

    “我乃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

    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姜顏腳步一頓,猛地回過頭去。

    苻離一身錦衣衛官袍,正握著韁繩立於高頭大馬上,目光越過層層森嚴的戒備和來來往往的監生、秀才,與姜顏訝然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前幾日苻離還來信說北鎮撫司大小案件忙碌,與大理寺摩擦甚多,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姜顏還以為他不會來送考了,今日見他絕塵而來,著實感動了一把。

    “大人,實在是抱歉。”守門的衛兵統領朝苻離抱拳道,“鄉試重地,閑人不得擅入!”

    被攔在了門外,苻離索性翻身下馬,從馬背上解下一個鼓囊囊的布包,交給巡考官檢查完畢後方大步走來,隔著鐵柵欄與姜顏相望,示意道:“過來。”

    鄔眠雪朝姜顏擠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長。

    姜顏將身上的布包解下交給鄔眠雪,隨即走到柵欄旁站定,笑望著身著鮮衣戰襖、腰懸繡春刀的苻離,嘆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鄉試斷斷續續要折騰八天,你帶那麼一點東西,是要冷死還是餓死自己?”苻離顯然是一路疾馳過來的,氣息略微不穩,試圖將手中沈甸甸、鼓囊囊的包袱從柵欄縫隙中遞過來,“吃食和衣物都給你備好的,水囊裏有降暑涼茶,風熱傷寒藥丸各一瓶,以備不時之需……”

    話還未說完,他一頓,微微擰起眉頭。

    包袱實在太過碩大,擠不進柵欄的縫隙,最後還是交給門外的守衛送進來。

    姜顏領了包袱,又回到柵欄邊同苻離告別。說是告別,但千言萬語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姜顏笑著擺擺手,“好啦,你快回去罷。我又不是小孩兒,會照顧自己。”

    苻離點了點頭,又在姜顏轉身離去時喚住她,道:“十五日散考,我還在此處等你。”

    周圍送考趕考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苻離卓然而立,依舊是最耀眼的模樣。錦衣衛百戶的官帽壓在他眉上,說不出的疏朗俊逸。

    姜顏回頭,立於光影斑駁的樹蔭下,笑得比初秋的陽光更暖,點頭道:“好。”

    考棚男女分開,姜顏和鄔眠雪分到的是兩間單獨的棚子,負責搜身的是宮中調過來的兩位姑姑。這兩位姑姑應是資歷深的老人了,做事一絲不茍,查的十分細致,連發髻都要解下來一縷縷查過,於是當姜顏看到姑姑們解開苻離送來的包裹,拿出一件披風,一盒滴酥鮑螺,一盒豆糕,肉脯果幹各兩包,葡萄一串,石榴兩個,藥瓶兩只,油紙包的肉餅,甚至還有大米和油鹽等物時,她實在是憋笑憋得慌。

    入了考棚,姜顏才佩服苻離的細心周到。

    八月的太陽依舊熱烈,而棚子簡易不散熱,裏頭如同蒸籠似的,夜裏又涼的很,多虧了苻離準備好的涼茶和披風才勉強捱過第一日。

    八月初九正式考試,第一日考的是四書經義,姜顏硬著頭皮套八股格律,寫完後修修改改,竟也還算滿意。

    飯食需自己解決,姜顏不擅庖廚,胡亂煮了一鍋粥應付,就著肉餅吃完便休息了會兒。接下來的韻詩倒是她的長項,做了五六首,挑了最滿意的兩首交上去,這第一日便算完了。

    第二場考得是五經,思路還算清晰,筆走龍蛇,亦是很快交卷。中途不知道是抓到哪位考生私夾舞弊,被巡考官押解出去的時候,姜顏還有興致伸出頭去看了場熱鬧,可到了第三場,漫長的鄉試已經進行到第八天,姜顏漸漸的只覺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腦子像是灌鉛似的沈重。

    秋蟬陣陣中,總算是到了考完交卷的時辰,她坐在小隔間中足足有一刻鐘才緩過神來。

    出了考棚,什麼勝負得失都拋之腦後了,亦無法回憶起自己答了些什麼內容,渾身像是繃到極致後又松下的弓弦,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度,只如遊魂一般順著人潮出門去。

    鄔眠雪亦是一臉菜色,哭喪著臉道:“不來了,下次再也不來考了!”說著,她左右四顧,似乎在嗡嗡鬧騰的人潮中尋找什麼。

    姜顏知道她在等魏驚鴻,便道:“你去找魏公子罷,我自個兒回去。”

    鄔眠雪有些不放心,姜顏便笑著推了推她道:“去罷去罷,我沒事。”

    鄔眠雪頗不好意思,抿著唇道:“那……我走了?”

    姜顏點頭,朝她揮揮手,兩人便在考場門外的柏樹下分道而行。

    八天,斷斷續續三場考,已是榨幹了姜顏的全部精力。她從未如此疲憊過,又從未這般輕松過,仿佛負重而行,終於能在此刻卸下包袱短暫休憩一番……不知當年苻離初入錦衣衛時,是否也是這般感受?

    正想著,夕陽斜灑,十丈開外的柵欄外站著一人,身高腿長,英姿凜凜,不是苻離是誰?

    姜顏這才想起,苻離說過今日回來接她的。混沌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倒是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朝著苻離走去,苻離亦看到了她,皂靴邁動,朝她大步走來。

    夕陽是最好的染料,潑金染紅,視線成了一片柔和的暖黃色。風過無聲,頭頂的杏葉沙沙吟唱,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隔著兩尺的距離對視。

    姜顏望著苻離俊逸的眉目半晌,才揉了揉疲憊酸澀的眼睛,緩緩說了句:“好困啊。”

    是真的很困,嗓音綿綿的,帶著鼻音,聽起來倒像是撒嬌。苻離眸色一動,擡臂拉下她揉眼睛的手,低聲道:“我雇了馬車,送你去吃飯。若是想睡,便在車上睡一會兒,到了我再叫你。”

    他沒有問姜顏考得如何,眼中全是內斂的信任。

    姜顏點了點頭,任憑苻離領她上了馬車。

    車內已細心地準備好了幹凈的靠枕和吃食,苻離將一盒點心遞給姜顏,道:“吃點。”

    姜顏伸手接過,打開一看,不由嘴角一勾,“原來又是一年中秋了啊。”

    印著‘禦品’二字的糕點盒,裏頭是四塊金黃的月團,上頭點綴著幾顆黑芝麻,香味撲鼻。記憶與去年重疊,姜顏撚起一塊聞了聞,問道:“今年是什麼口味的?”

    “蓮蓉。”苻離道,“嘗嘗看。”

    姜顏便倚在靠墊上,撚起月團細細咬了一口,瞇著眼笑道:“又香又甜,不過,還是蟹黃的好吃。”大概是因為,蟹黃月團是苻離入錦衣衛後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的緣故罷。

    迄今為止,姜顏仍是能回憶出苻離當時期待而又故作輕松的模樣。

    馬車搖晃,苻離低頭將護腕上的牛筋繩系緊了些,恍惚間似乎沒聽到姜顏的聲響了,擡頭一看,不由怔住。

    姜顏不知何時歪在馬車中睡著了,手中拿著咬了一半的蓮蓉月團,淡色的唇微微張開,露出一點雪白的牙齒,唇瓣上還沾著糕點屑……如此乖巧安靜,倒與平日那副張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大不相同。

    苻離的目光不自覺溫柔下來,輕輕伸過手,試圖將她手中的半塊月團取出來,免得馬車顛簸,碎屑弄臟了她素白的儒服。誰知才剛拿過月團,卻見姜顏的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他懷裏,以他胸膛為枕,睡得正深沈。

    這樣都不曾醒來,顯然是困到極致了。

    苻離一動不敢動,生怕弄醒她,只將月團收好,小心地騰出一只手來,將姜顏輕輕地摟入自己懷中,明明是錦衣衛叱吒風雲的少年才俊,查案緝拿令人聞風喪膽,此時卻像是守護什麼稀世珍寶一般,眸中浸潤著淡淡的心疼。

    掀開車簾,他壓低了聲音吩咐車夫:“調頭去榮昌樓。”頓了頓,又補充道,“慢些,她睡著了。”

    這一睡,姜顏便從日落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才覺察出床鋪的陌生,她悠然睜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頂紅綃軟帳,繼而是陌生的桌椅擺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看上去像是一家裝潢華貴的客棧酒樓之類。

    外頭有人來來往往,循聲望去,只見房中門扇半開著,透過敞開的縫隙看去,似乎有幾個年輕的錦衣衛校尉正在同某人說些什麼。

    這到底是哪兒?

    姜顏揉著眼睛起身,規規矩矩蓋在胸口的被褥便滑了下去。也是奇怪了,姜顏一向睡姿奇特,從沒有哪天醒來後,被子是規整地蓋在身上的,多半是團成一團壓在了身下,今日怎麼……

    正迷糊間,門外的人談完了正事,沒多想便推門進來,繼而楞住。

    苻離依舊穿著昨日的武袍,視線落在姜顏的胸口處,而後猛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姜顏,耳尖微紅道:“我讓小二送熱水來,你……快些穿好衣物。”

    姜顏極少見苻離這般失態的模樣,下意識低頭一看,只見單薄的夏季儒服微微松散,隱約露出了鎖骨和一抹纖白的抹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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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算算時辰, 姜顏快有一整日不曾吃過東西, 睡醒了方覺餓得慌, 披衣下床時幾乎軟得站不住腳。

    苻離叩門進來時, 姜顏正執了一枚銅鏡坐在窗邊, 動作遲緩去壓平鬢邊一縷翹起的頭發。她睡相太過不羈, 頭發睡一晚起來亂糟糟的,怎麼也壓不下去, 不由顯出幾分不耐來。

    苻離見她唉聲嘆氣,動作略微僵硬, 便進門將毛巾和銅盆放於案幾上, 帶著些許愉悅道:“你這模樣, 不知情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呢。”說到此, 他不由又想起了方才衣襟下隱現的精致鎖骨,不由身上一陣燥熱, 掩飾似的扭過頭去不看她。

    看來今日苻離心情不錯,竟然也學會開玩笑了。

    “你能把我怎麼樣,方才嚇得奪門而出的不是你麼?”姜顏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嘆道, “好餓,手腳酸軟, 渾身沒一點勁兒。”

    苻離擰了毛巾遞給她, “已經讓店家去準備膳食了,等你梳洗完就能送上來。”

    姜顏伸手接過,用溫熱的毛巾仔細擦了臉, 渾噩遲鈍的大腦這才清醒過來。她用手壓了壓鬢角的碎發,那一縷頭發被她壓下,又倏地翹起,調皮得很。

    姜顏頂著略微淩亂的長發蹙眉許久,忽的眼睛一亮,望著苻離道:“哎,小苻大人!你幫姑娘梳過頭發麼?”

    苻離似乎被她問住了,楞了一會兒,狐疑地看著她說:“家中並無幼妹,故而不曾。”

    說還未說完,姜顏便將手中的檀木梳遞到他面前,瞇著眼笑,滿臉都寫著‘請你幫我梳頭’幾個字。秋晨淡薄的陽光從窗外斜斜照入,將她翹起的發絲鍍成金色,半邊臉頰浸潤在晨光中,不施粉黛而尤顯明麗。

    苻離早猜到她一肚子壞主意。

    下意識接過檀木梳,姜顏已經很自覺的側過身去,任憑三千青絲如墨般傾瀉而下。苻離微微蹙眉,從小到大,從未有人敢讓他伺候過梳洗,但換了姜顏,他非但不生氣,竟還隱隱生出一種理應如此的感覺來。

    伸手撚起一縷青絲,冰涼柔滑的觸感在指縫間穿梭,勾起心中的一絲癢意。

    姜顏拿著小銅鏡,從鏡中看到苻離撚著自己的一束頭發,一本正經地來回梳理的模樣,不由忍笑,用空著的右手拿起案幾上備好的茶盞,抿了一口花茶,咕嚕咕嚕漱了口,傾身吐在小盅中,突然感嘆道:“你說,岑司業會不會怨我?”

    姜顏一傾身亂動,那縷長發便從苻離掌心逃離。苻離只好重新抓了一束發絲,指腹摩挲了一會兒,方問:“為何?”

    “因為清高守禮的苻離竟然和我夜不歸宿,可不是我將司業的得意門生帶壞了麼?”她一邊胡言亂語,一邊又含了一口馨香的濃花茶咕嚕咕嚕仰首,再俯身吐至小盅中。

    一仰一俯間,苻離便不能好好給她梳頭了,不由擡手去按她的腦門,試圖穩住她亂動的身子,誰知這一按竟連她的眉眼也遮住了。掌心的眼睫微微抖動,苻離垂眼,從銅鏡中看到姜顏精致的鼻尖和微微張開的紅唇,昏黃模糊而又充斥著莫名的誘惑。

    視線猝不及防變成一片黑暗,姜顏執著銅鏡,無措地眨眨眼,又眨眨眼,搖晃腦袋試圖掙開他的束縛,笑著說:“你擋住我的眼睛作甚?”

    話剛落音,忽覺耳側有濕潤的氣息拂過,接著唇上一軟,苻離俯身吻住了她微微張開的唇瓣。

    因被蒙住了眼睛,姜顏看不見苻離是何神情,所有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唇上,每一次舔舐和輕咬都比以往更能撩動心神。唇齒間殘留著花茶的清香,所有要說的話語全變成了濕潤的‘唔唔’聲,連姜顏這種厚臉皮慣了的人聽著,都覺得莫名羞恥。

    但很快的,這股羞恥的感覺被拋諸腦後,余下的只有動情後的心慌意亂。

    一吻綿長,苻離除了氣息微亂,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可眼中的執念偏生又是那般深沈且瘋狂。唇分後,他修長幹凈的手指依舊覆在姜顏眼上,直到深吸一口氣整理好神色,才緩緩將手拿開,露出姜顏水光盈盈的眉眼。

    金色的陽光重新映入眼簾,姜顏被晃到。她本能地瞇了瞇眼,從銅鏡中看到苻離擡起手背抵在唇上,似乎是為自己的情難自禁而懊惱,又似乎是在回味方才那個悠長的深吻。

    姜顏嘴唇濕潤發麻,心臟突突亂了節拍,憋笑憋了好一會兒才問:“突然親我作甚?”

    苻離回神,清了清嗓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她的頭發,淡淡道:“是你引-誘的。”

    空氣中的旖旎並未散去,姜顏噗嗤一聲道:“也不知是某人的定力太淺,還是我的本事太大,竟能三番五次讓你失態。”

    “不過是看在你是我未過門的女人的份上,讓著你些。”雖說如此,苻離手中的動作還是停了下來,看著姜顏白裏透紅的耳尖道,“我有些後悔,許你三年了。”

    他神情認真,嗓音帶著些許情動的低啞,說不出的撩人。

    姜顏轉過身,正要開口,樓下的店小二卻恰在此時送了飯食上來,叩門打破了屋內旖旎的氣氛。

    姜顏只好從苻離手中拿回梳子,將頭發梳服貼了,用緞帶在頭頂紮了個簡單的髻,皺皺鼻子起身道:“好香啊!我都許久不曾好好地吃上一頓了。”

    話題被岔開,苻離只好收斂多余的情緒,起身坐在桌旁,先從湯罐中盛了半碗紅棗豬肚湯放到姜顏面前,道:“你餓了一夜,先喝點湯暖腹。”

    說起這個,姜顏倒想起一事來,“對了,還不知道這是哪兒呢。”

    “榮昌樓。昨天你睡得太沈,只好先送你來這休息,誰知你一睡便是一整夜。”

    “我睡得太沈,都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說到這,姜顏抿下嘴裏的湯,刻意壓低聲音問苻離道:“那,你怎麼把我挪到房裏來的?”

    見苻離不語,她猜測,“背過來的,還是抱過來的?”

    苻離順手夾了個蝦仁餃子塞在姜顏嘴裏,試圖堵住她喋喋不休的那張嘴。姜顏將鮮香無比的蝦餃咽下,忍不住又問道:“那你昨晚睡哪兒?”

    苻離擡眼,淡淡道:“你說呢?”

    姜顏睡姿奇特,從沒有哪一日醒來被子是規矩蓋在身上的,今早醒來卻是規規矩矩,想來也知道苻離應是在房中守了一夜。盡管心下明了,姜顏還是忍不住逗弄苻離,笑道:“虧岑司業一直誇你清高守禮呢,誰知你竟是這樣的人。”

    “我若是不守禮,你今晨起來就不是這番光景了。”苻離眼裏蘊著淡淡的笑意,故作從容道,“好好吃飯。”

    鄉試放榜還需半月,姜顏也不去推測自己考得如何,只忘乎所以地放松了七八日。這日同苻離登高賞菊,他日又與他泛舟品蟹,雖嘴上不說,但兩人心裏都明白:若是殿試及第,這樣清閑膩歪的日子便不復存在了。

    若說唯一傷神的,便是阮知府接任禮部尚書,而阮玉卻依舊昏迷不曾醒來,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藥都不管用。

    有時姜顏真怕,怕她像程溫的妹妹一樣,熬不到真兇伏法的那天……

    八月底,江風微冷,畫舫琵琶聲悅耳,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菊花酒香。

    若是往日,姜顏是不屑於去吃蟹的,拆蟹工作繁瑣冗長不說,蟹肉還少,倒不如去買現成的蟹黃包劃算。不過想想,秋日不吃蟹飲酒,總覺得少了幾分風雅情趣,便約了苻離在秦淮河的畫舫上吃新鮮捕來的大蟹。

    一盤清蒸的大蟹,點綴著幾朵紫菊,姜顏掰了半塊蟹在嘴裏吮著,眼巴巴看著苻離用‘蟹八件’將蟹腿、蟹身裏的肉一點點搜羅出來,不禁佩服道:“我吃蟹都是囫圇吞棗,將蟹腿嚼吧嚼吧便吐了,可沒你這樣的耐心。”

    說完,就見苻離放下拆蟹的銀質小叉,取了濕棉布一根根拭凈手指,這才將那堆滿了蟹肉和黃的蟹殼推至姜顏面前,道:“若不是為了陪你,我也沒耐心拆蟹。”

    姜顏望著面前堆成小山的蟹肉,心中一暖,問道:“你不喜歡吃蟹?”

    “從前不喜歡。”頓了頓,苻離斟了一杯酒飲盡,又道,“有你在,便也尚可。”

    姜顏噗嗤一笑,坦然拿起那堆滿了肉的蟹殼,淋上些許蘸料,道:“多謝多謝,我權當是你誇我了。”

    兩人插科打諢地鬧著,吃完蟹已是申時,苻離還趕著回北鎮撫司交接值夜,便先行送姜顏回國子監。

    臨別前,苻離對姜顏道:“放榜後,你再待在國子監多有不便,我為你在長安街旁尋了一處幹凈的房舍,年底過來你便可以搬進去。”

    姜顏回憶了一番,“長安街……那不是你住的地方麼?”

    苻離倒是坦然,承認道:“與我隔街相望。”

    “我說小苻大人,你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的,還有心思琢磨這些呢?”姜顏一想起將來兩人隔街相望、毗鄰而居的情景,就止不住好笑,捂著肚子道,“你買的房?”

    “租賃。是我同僚的舊房,已經翻新過。”苻離道,“以後你殿試入仕,禮部自會分給你房舍,無需再買。”

    也是,應天府的房舍價格很高,以苻離現在的境況不一定能買得起。

    想了想,姜顏道:“來年我會自己尋去處,不用你費心。總是勞你做這做那的,我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知道就好。”苻離望著她正色道,“欠下的,等你以後過了門再慢慢還。”

    “你還是去準備你的聘禮罷。”姜顏乜了他一眼,轉身朝國子監大門走去,優哉遊哉道,“以後若我官銜在你之上,指不定是誰欠誰呢。”

    身後,苻離抱刀而站,逆著午後的斜陽輕勾嘴角,笑意稍縱即逝。

    姜顏穿著一襲杏色的束袖,身後紅楓飄落如火,剛進門便見荀司業親自端著茶托,從回廊另一端走來。

    姜顏立刻站立一旁,笑著朝荀司業拱手問好:“荀司業!”

    見姜顏歸來,荀司業明顯松了口氣,朝她頷首,示意她過來,“姜顏,你來的正好。”

    “什麼事,荀司業?”

    姜顏喜笑顏開地迎上來,荀司業卻是微不可察地嘆了聲,將手中的茶托交給姜顏,道:“去博士廳罷,已有貴客等你多時。”

    “等我?”姜顏不確定地問,“是誰家貴客?”

    荀司業只是擺擺手,道:“你去了便知。”

    什麼人吶,如此神神秘秘的?不會是皇後娘娘來了罷?

    姜顏滿心疑惑,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托趕去博士廳,伸手叩了叩門。不多時,裏面傳來一個渾沈的嗓音:“進來。”

    這個聲音……

    姜顏心下暗驚,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推開虛掩的門扉進去,果然在主座上見到了一身松青常服的苻首輔。

    自苻離離家入了錦衣衛,姜顏與苻首輔便沒了交集,此行他專門來見自己,姜顏一時拿不準是何意思。

    心下思緒飛轉,她面上倒是一派淡然,將茶托放至案幾上,沏了茶,不疾不徐地朝上座的苻恪拱手行禮:“學生姜顏,見過首輔大人。”

    “不必多禮。”苻首輔神情莫測,瞧不出喜怒,只朝旁邊微擡下頜,沈沈道,“坐。”

    姜顏並未落座,從容道:“學生不敢。”

    苻首輔沒說話。可即便是坐著,他依舊氣勢逼人,令人難以直視。

    片刻,他端起茶盞吹了吹茶末,方緩緩道:“我聽太子說,姜姑娘今年參加了鄉試,想要做女子科考的第一人。”

    只一句話,姜顏便知道他來這的目的了,不由攥緊五指道:“是。”

    “那你可還記得,本朝新出律令,女子科考不得參政,不得與男性官員聯姻?”

    “記得。”

    苻首輔啜了一口茶,頷首道:“當年先父為報恩,給你和離兒訂下姻親,我確有不滿,卻並未想過要退婚毀約。這兩年來,你與離兒走到一起也實屬不易,不過,你既是選擇走上科舉之路,想必已做出了取舍。”

    姜顏道:“首輔大人不妨直說。”

    “離兒雖違背家訓做了一介武夫,但終歸是我苻家子孫,家規先不說,他身為北鎮撫司百戶,乃是直接隸屬聖上的錦衣衛,朝中的那些金科玉律他不得不從。”苻首輔放下茶盞,撐著扶手起身道,“既是如此,兩家的婚約便算不得數。”

    姜顏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首輔大人是要解了兩家的婚約?”

    苻首輔道:“非是我要解約,而是你已舍棄了離兒。姜顏,你若還打算繼續科考,那半塊玉便留不得。”

    指尖碰到了腰間懸掛的殘玉,她下意識攥住,掌心被玉的棱角硌得生疼,卻恍若不察。片刻,她擡眸堅定道:“我與苻離約好了三年,這三年內我有一件必須要去完成的事,三年之後無論成敗,我都會回到她身邊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

    聞言,苻首輔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嘴角動了動,笑意卻不曾到達眼底。他看著姜顏的時候,眼神平靜且老辣,如同在看空氣一般,一眼便能望到底。

    “三年?呵,終究是年輕人,只憑著一腔熱血做事。可這世上向來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朝堂就是一張網,你進的去,未必能出得來。”頓了頓,苻首輔道,“苻家一向安身立命,決不冒險。今日,你便在此做個抉擇罷。”

    這無疑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因為姜顏面對的不是苻離,而是他的父親——那個為百官之首、德高望重的男人。

    沈沈的目光落在身上,姜顏挺直背脊站立的每一刻,都像是過了百年般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她掌心用力,將青纓繩掛著的殘玉從腰間拽了下來,隨即緩步走到苻首輔面前,平靜地攤開手。

    掌心發紅,有兩道深深的印痕,上頭躺著半塊通透的殘玉。

    “這玉,是苻家長輩贈給姜家的,理應還給苻家長輩。”頓了頓,她深吸一口氣篤定道,“今日還玉,只是了斷上一輩的恩怨,但我決不放棄苻離,無論如何我都將心悅於他。即便沒有了婚約,我也會靠自己的實力和他走到一起。”

    “婚姻並非兒戲,須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了婚約信物,豈是你想走便能和他走到一起的?”

    “不試一試,如何知道不能呢?三年而已,我會證明給您看。”說罷,她將殘玉輕輕擱在一旁的案幾上,再一拱手,轉身離去。

    恍神間,苻恪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清風傲骨的姜侍郎。

    “姜顏,官場並非戲臺,而是戰場。”身後,苻恪的聲音穩穩傳來,帶著幾分告誡,“你好自為之。”

    姜顏步伐稍頓,卻沒有回頭。

    九月初放榜,姜顏沒有去看,省得擠破了腦袋。消息還是鄔眠雪帶回來的,這個將門虎女終於褪去了白兔似的偽裝,步履生風,一把推開房門,將趴在書卷堆裏打瞌睡的姜顏搖醒,大聲笑道:“恭喜阿顏,鄉試第二!”

    姜顏掀開眼皮看了一眼,復又閉上,換了個方向繼續睡,朦朦朧朧地想:原來只是第二啊……

    連解元都算不上。

    “阿顏!你中舉啦聽見沒有!”鄔眠雪無奈道,“快起來梳洗,報喜的官差就在路上了,還得準備些銀兩酬謝人家!”

    姜顏不為所動。

    鄔眠雪叉腰看了她片刻,忽然道:“苻離在門外等你,約莫是來道喜……”

    話還未說完,姜顏倏地坐直身子,兩眼一亮道:“我出門一趟。”

    “哎,阿顏!官差要來了!”

    “你替我我應付一下罷,回來我再將喜錢還你!”

    今日陽光出奇的燦爛,姜顏小跑出門,一路上遇見不少同窗和後輩朝她道喜,眼神頗為艷羨,看來大家都去看放榜了。姜顏胡亂點頭回應,出了門,果見苻離一身百戶武袍,手按繡春刀,正側身同苻璟說些什麼。

    門口備了馬車,他應是來得匆忙,連錦衣衛的官袍都沒換掉,官帽壓著眉峰,眼眸隱藏在檐下的陰影中,平添幾分冷漠淩厲。見到姜顏前來,他神色微沈,對苻璟道:“你先下去。父親那邊,我會找機會說。”

    苻璟道了聲‘是’,又朝姜顏一拱手,笑道:“恭喜姐姐中舉!”

    姜顏笑瞇瞇點頭,對苻璟道:“小璟,一起出去吃午飯?”

    “我?”苻璟瞄了面色不善的兄長一眼,搖首道,“我還有功課要做,失陪!”說罷,轉身快步走了。

    “這小璟,跑這麼快作甚?”

    話音剛落,忽覺腕上一疼,苻離攥著她的手陰沈道:“你跟我來。”

    “哎苻離,你輕點兒!”

    姜顏被苻離拽上馬車,才剛坐穩,便見苻離撩開車簾吩咐趕車的下屬:“走!”

    那名年輕的錦衣衛撓了撓頭,小心問道:“那個大人,去哪兒?”

    苻離冷冷道:“人少的去處,不要停!”

    他的面色實在是說不上好,姜顏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低頭揉著腕子緘默,又不住拿眼睛去瞄身側之人。

    下一刻,偷瞄的她被抓了個正著。

    苻離雙手擱在膝上,面色冷得能結霜,眸子裏卻蘊著怒火,問道:“玉呢?”

    馬車搖晃,姜顏看了他一會兒,才問道:“你都知道了?”

    與此同時,坤寧宮內,皇後倚著案幾端坐,精致的妝容難掩病態,接過太子遞上來的名單看了看,目光在某個名字上久久停留,忽而一笑:“果然有她。”

    想到了什麼,她對坐在一旁的苻恪道:“苻卿,聽聞老國公給令公子和姜顏指了婚事,既然姜顏選擇科考,那這婚事是否……”

    苻恪自然明白皇後的意思,悠悠起身,從袖中摸出半塊殘玉呈給一旁的宮女代為轉交,這才沈聲道:“臣蒙聖恩浩蕩,有幸位列百官之首,自然當做表率、恪守朝綱。臣已告知寧陽縣令,姜顏也歸還了信物,苻、姜兩家的婚事就此作罷。”

    張皇後搖了搖頭,道:“這丫頭聰慧果敢,是個成大事的……可惜了,她原與令公子是一對璧人的。”

    皇後雖這樣說著,可面上卻不見多少惋惜。

    苻恪並不表態,只躬身道:“臣告退。”

    皇後對太子道:“皇兒,送一送苻卿。”

    朱文禮道了聲‘是’,又轉而對苻恪道:“先生請。”

    不多時,朱文禮送客回來,見皇後依舊倚在案幾上,眉眼間流露出些許笑意,便道“

    母後今日很開心?”

    皇後回神,朝太子招招手,示意他過來,繼而道:“姜顏此舉,或許於我們而言恰是因禍得福。”

    朱文禮撩起朱紅描金的下擺,在皇後對面坐下,誠懇道:“兒臣愚鈍。”

    “你啊!知兒莫若母,你若真的愚鈍,會那麼痛快地為姜顏保薦?”皇後收攏名單卷軸,嘆道,“薛、張二家沆瀣一氣,怕是在朝中走不長遠,姜顏入仕會為你帶來新的人脈甚至是肱骨重臣。待你培植勢力,有了心腹,朝中換一換血也未必是件壞事。”

    朱文禮笑得溫潤憨厚,可眸子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澈。

    皇後又道:“再有,你已及冠成年,東宮也是時候需要一名女主人了。”

    朱文禮一怔,垂首內斂道:“母後,兒臣沒有心儀之人,不想……”

    “皇家哪有什麼真情?出身樣貌皆不要緊,關鍵是夠聰明,能助你坐穩江山才是正道。”說到此,皇後悠然道,“國子監十三個女孩兒大都指了婚事,唯有姜顏,本宮欣賞得很,卻至今未動她……”

    話說到此,弦外之音已是明了。

    朱文禮並不見多高興,只是笑著搖頭:“母後,君不奪臣妻,姜顏不行。”

    “以前的確不行,但她現在與苻家解了婚約,那便誰都可以追求她,包括太子。”皇後意味深長地說,“你一向仁厚,姜顏生性果敢,背後又有姜家和陸家,你們聯手,朝堂內外必能激濁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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