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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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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9: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詔獄內石階曲折, 陰寒無比,若是仔細瞧來,還能發現石磚墻壁上掛著斑駁的汙漬,說不清是誰的碎肉誰的血, 風幹了滲進墻磚中, 多少被押送進來提審的案犯光是走過這堵墻,便已是駭破了膽。。

    此時已是子時,獄中的火把仍然亮堂, 隨著石階路上的鐵門層層被打開, 沈穩的腳步聲靠近。睡在重犯牢中的張炎回驚醒, 立即睜眼起身, 連滾帶爬地趴在鐵柵欄處張望, 眼中滿是希冀期盼。

    可他等來的並非親友或是平津侯府的貴人, 而是四名按著刀快速走來, 分列兩側錦衣衛。接著,一身英氣飛魚服的千戶苻離從黑暗中走出,站在火把的光亮中審視張炎回——這個以身試法、裏通外敵的前大理寺卿。

    張炎回只穿著一身沾了汙漬的白色裏衣, 蓬頭垢面, 散亂的發髻中甚至還粘著兩根發了黴的稻草, 與平日那副儀表堂堂、趾高氣昂的模樣大不相同。見到來者並非熟人, 張炎回的眼神明顯黯淡了下去,緩緩松開握著柵欄的手,又側身躺回稻草堆中。

    “張大人還是不肯供出背後主謀?”有下屬搬了椅子過來,苻離便按膝坐在太師椅上, 聲音帶著一絲慣有的冷意。

    到底是個弱冠的小年輕。雖是穿了一身錦衣衛的袍子,可張炎回卻並不將苻離放在眼裏,仍舊背對著他,嗤了一聲道:“都革職了,還管我叫什麼‘大人’?”

    “案犯張炎回!千戶大人問你話,需如實回答,否則刑罰伺候!”一名下屬喝道,擡起刀背將鐵柵欄拍得哐哐作響,試圖震懾張炎回。

    張炎回不為所動。

    下屬便道:“大人,此人嘴硬,可要上笞刑?”

    苻離擡手,示意他先退至一旁。張炎回既是鐵了心要攬下一切罪責,普通的刑罰是不管用的,若是用酷刑,以他的身體怕是撐不過兩天。

    “上次來詔獄刺殺孫彰的刺客,就關在張大人的隔壁。剛開始進來的時候,他也是如同張大人這般不願開口,後來想通了,也就什麼都說了,包括他在為平津侯效力的事實。”苻離不急不緩地說著,隔著鐵柵欄觀察獄中的張炎回,只見他胳膊瑟縮了一下,顯然是聽了進去。

    苻離雙目沈沈,繼而道:“其實誰都知道,你背後的主子是平津侯。平津侯此人野心勃勃,殺伐果斷,上次折進來一個巡城禦史,他便立即派人刺殺了此人,張大人又怎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為第二個孫彰?”

    “黃口小兒,休得汙蔑朝中重臣!”聽到這,張炎回總算有了反應,翻身望著苻離怒道,“我張炎回一人做事一人當!私鹽是我讓滁州知州做的,與平津侯無關!”

    他色厲內荏,只是眼神卻閃著顯而易見的驚疑和怯意。

    “張大人如此愚忠,自己死了不要緊,總歸要顧及府中妻兒老小。平津侯的行事風格張大人最了解,如果你執意不說,對錦衣衛而言你便沒了用處,無論刺殺也好、重判也罷,都不會再有人護你。”頓了頓,苻離道,“如若你將功折罪,我便加強詔獄戒備,使得刺客無法闖入,並命人護你妻兒,保你全家性命。”

    這一番話無疑刺痛了張炎回的軟肋。他不是死士吳越,他貪財,更怕死,之所以包攬罪責也是因為平津侯曾向他許諾:會懇求皇後娘娘和太子,將他從輕發落……

    但若真如苻離所說,平津侯只需要一個替罪羊,而根本不想讓他活著出詔獄呢?

    想通了這一點,張炎回不禁冷汗涔涔而下,猛然坐起攥住鐵柵欄。

    蓬亂的發絲下,他張了張嘴,復又閉上,攥著鐵柵欄的手青筋凸起,指節發白,卻仍是有所猶疑。

    苻離也不催他,等了一會兒,便起身道:“看來,張大人不準備說了。”說罷,他轉身就走,幹脆利落地帶走了所有下屬。

    張炎回真的慌了,大聲道:“你想要聽什麼!我都說!”他是真的害怕了,嗓子都破了音,臉頰緊緊地貼在冰冷生銹的柵欄上,仿佛這樣就能從裏頭鉆出來似的。

    苻離停住腳步,面對著火光站了片刻,方冷冷道:“供出私鹽案的主使及你們的人員分配、買賣流程,並且將你去年如何篡改口供,掩蓋薛睿逼得國子監女學生墜樓之事一一道來,為受害者……翻案!”

    張炎回頗為驚異,畢竟和私鹽案比起來,阮玉的案子實在是不值一提。他道:“為平津侯世子銷毀那封漏了字跡的信和篡改口供,是皇後娘娘默許授意的,你若是非要翻這樁舊案,勢必會牽扯到皇後啊!”

    苻離回頭,目光如刀,帶著深深的警告意味。

    “你的意思是……”張炎回一顫,想到什麼,他頹然跌坐,不明所以地笑了聲,“我明白了。錦衣衛不愧為朝廷鷹犬,是天子手中最鋒利的劍刃,既可剖開真相,又可抹殺一切……”

    苻離沒有接話,只低聲吩咐左右:“備紙墨。”

    七月十二淩晨,大理寺卿一案再起波瀾,供出私自采鹽倒賣西境的幕後主使平津侯,並順帶翻出了去年包庇薛睿一案,朝野為之震驚!

    七月十三,天子驚動,十年來難得上朝,當堂質問平津侯薛長慶,薛長慶抵死不認。

    又因太子朱文禮大義滅親,主動請纓徹查此案,皇帝也不好責罵他什麼,只遷怒於皇後,責罵她‘外戚攬權’。好在張炎回的供書上只提到是平津侯命他包庇薛睿,卻並未提及皇後半字。因而皇帝即使猜疑到了什麼,也始終抓不到皇後把柄。

    私鹽案雖還在搜羅證據,但平津侯世子薛睿心術不正、為禍同窗之事卻是再也紙包不住火,認罪書中也並未提及薛睿迫害墜樓的女子是誰,不過朝中上下早已心照不宣。

    ——涉及禮部尚書的女兒,皇帝迫於壓力不敢不重視,命錦衣衛即刻搜捕逃犯薛睿,平津侯停職禁足府中。

    七月十五,準備逃亡涼州的薛睿在汝寧府渡口被抓歸案,提交北鎮撫司審問。

    七月十六,朝堂就如何處置薛睿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連姜顏這等七品小官都穿了朝服參與朝會——往常,她是沒有資格議政的。

    按本朝律法:重傷他人者杖一百,賠款並徒五至十年;奸汙良人,則刺配流三千裏,奸汙且致死者施以絞刑。薛睿的案件按重傷鬥毆案來判則過輕,按後者來算,又只能算強占未遂……

    “太子殿下,臣以為平津侯世子雖是強占那女子未遂,但那女子是反抗之中不幸失足墜樓,當屬意外,且世子也是愛之心切才出此下策占有她……因而,這種種皆不足以定平津侯世子的大罪。”說話的是薛家爪牙,刑部許尚書。

    “殿下,臣有異議!”馮祭酒出列,言辭鏗鏘道,“臣以為‘萬惡淫為首’,薛世子雖為國子監學生,卻不遵禮教、心生邪念,誆騙同窗赴約又意圖強占,使其墜樓重傷,已是觸犯律法!若不嚴懲,必將使天下寒心、使惡人肆意效仿!此害不除,難平民憤!”

    “馮祭酒言之過重,臣認為……”

    朝會從日出吵到日落,依舊不曾定論。

    朱文禮為此焦頭爛額。

    正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姜顏手持笏板出列,道:“治國當儒法並重,內施仁德,外修嚴法。我朝律法沿襲唐律,對涉及婦女幼童之案總是量刑過輕。依臣拙見,不如完善明律,奸汙未遂者當與得逞者同罪,施以絞刑!”

    她這番話無疑是引爆了□□桶,朝堂上瞬間炸開了鍋。

    朱文禮數次命朝堂之上安靜,最後是拍了案幾,摔碎一只茶杯,堂上才勉強安靜下來。朱文禮揉了揉眉心,疲倦道:“本朝對奸汙良人及拐賣幼童罪確實量刑過輕,今年來奸者、人販之案屢發,確然易使民心不穩。然祖宗之法不可擅變,按以往的規矩當與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商議。然如今大理寺卿鋃鐺入獄,五寺之首空缺無人,自是無法商議修訂律法之事……”

    朝堂中一片肅靜,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朱文禮,等待他的裁決。

    思忖許久,朱文禮方道:“苻首輔,依你看若是大理寺空缺卻對律法疏漏有爭議,該如何處置方為妥當?”

    一直在前方沈默不語的苻恪出列,執象牙笏躬身道:“回殿下,前朝亦曾修改法律,乃是由三公重臣或天子提議後,由文武百官共同裁決,若朝官贊同者則在聯名書上簽字畫押,一月之後收歸公布,簽字畫押者達到朝臣半數以上,則可修改本條律法。”

    “聯名上書?”

    “少數服從多數,這倒是個好法子!”

    “關鍵是誰來起草修訂?”

    “我來。”眾臣正議論紛紛之際,朱文禮沈聲打斷,一字一句堅定道,“奸汙良人未遂者,刺配流放千裏;若未遂且致人重傷者,當杖一百,刺配流放三千裏;致死者,絞刑!”

    擲地有聲的話語,滿堂肅然。

    沈寂中,朱文禮的目光越過眾臣,落在最後一排的青袍翰林編修身上,道:“這份文書便交予翰林院姜編修主筆起草,從即日起至下月十六,諸位愛卿皆可參與聯名上書,為完善我朝律法盡一份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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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坤寧宮人煙冷清, 張皇後身著鳳冠禮衣, 神情嚴肅地望著跪在下方的朱文禮, “要動薛家並非不可, 只是為何要挑現在?如今你還未與鄔家二姑娘成婚, 腳跟都不曾站穩, 就急著除去薛家, 豈非自斷臂膀?”

    窗外盛夏的蟬鳴聒噪,朱文禮挺身跪在冰冷的地磚上, 語氣是少見的倔強, “母後,薛家瞞著我們賣官鬻爵、倒賣私鹽兼裏通外敵,致使朝中風氣渾濁,樁樁件件皆是大罪, 再放任下去,遲早會牽連東宮,於我們已是百害而無一利, 何來臂膀之說?”

    “可至少要等到你成婚後,有了鄔家的鼎力相助再動手也不遲!”

    “若是不趁熱打鐵徹查張炎回, 而是等到八月份大婚後再動手,我們便失了先機……”

    殿內正爭執著,忽聞外頭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 內侍和宮娥紛紛道:“鄔二姑娘止步,娘娘和太子殿下正在議事,您不能進去!”

    然而已經晚了, 鄔蘇月已經一只腳踏入殿內。她隔著帷幔看到太子被罰跪的身影,頓覺氣氛不對,忙又將腳縮了回去,躡手躡腳地溜了。

    徹查薛家一案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本宮雖皇後,卻始終不得陛下承認;奉家族之命嫁為深宮婦人,亦不曾受過丈夫一日恩愛……是本宮沒本事,連累我兒不受寵。二十余年了,本宮戰戰兢兢、殫精竭慮,唯恐陛下廢黜我們母子,重用薛家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皇後長長地嘆了聲,說到自己是聯姻的犧牲品,‘不曾受過丈夫一日恩愛’時,她眼眶濕紅泛起淚意。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平復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脆弱,方起身扶起朱文禮,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皇兒既已決意如此,便放手去做罷。”

    聞言,朱文禮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鄭重道:“兒臣謝過母後諒解!”

    “母子之間,談何諒解?不過是擔心你罷了。”皇後鬢邊又多了幾縷霜白,想了想方道,“你慧眼識人,重用苻離也是好事,不過凡事要講究個度,兩年內便將其擢為五品千戶已是罕見,過猶不及。”

    朱文禮笑道:“苻離立了多少功,您是知道的,莫說區區一個千戶,若非他還年輕,便是鎮撫使一職也擔當得起。”

    皇後眉間的褶皺紓解了不少,溫聲道:“本宮自然知道,只是提醒你莫要操之過急,免得落人口舌。還有,鄔蘇月那丫頭雖然野了點,但身手不錯,腦子也靈活,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有她在你身邊本宮才放心,今後對她親近一點,切莫讓她活得像本宮一樣可笑。”

    想起方才那道不管不顧闖進來又縮頭縮腦溜走的身影,朱文禮眼中也有了幾分笑意,道:“兒臣謹記。”

    朱文禮出了坤寧宮大門,便見鄔蘇月在路邊踢石子玩,嫣紅的裙裾隨著她的腳步蕩開一道弧度。

    聽到腳步聲,鄔蘇月回過頭來,望著朱文禮的眼神中有些許毫不掩飾的擔憂,問:“殿下沒事罷?”

    “沒事。”朱文禮在離她三四尺遠的地方站定,保持不疏離也不輕佻的距離,觀摩著她的神色問,“二姑娘不開心?”

    “我有點兒想家了。方才想去禦馬監騎馬散心,可是四衛營的人不許,說那是禦馬,只能給天子和皇子們調用。”鄔蘇月聲音有些低落,與朱文禮邊走邊談,“娘娘為什麼要罰跪你?”

    “因為朝堂上的一些事,我沒有同母後商量便擅自做主了。”怕鄔蘇月誤解皇後,朱文禮又補充道,“母後是為我好。父皇素來偏愛二哥允王,立我為太子不過是看在母後和薛、張二家的份上,此時我劍走偏鋒查處薛家,難免會讓她不安。”

    “皇上十年不理朝政,此次卻為了一個薛家上朝,實在怪異。我想了許久,他如此重視這樁案子,也許並不是為了整肅朝綱,而是想抓住殿下和娘娘的把柄,趁機扶植允王上位。”見朱文禮面上劃過一絲無奈,鄔蘇月直言不諱道,“那允王我見過一次,身上戾氣很重,相貌又油膩,無論外表還是內在都不如殿下。”

    難得受人誇獎,朱文禮頗為訝異,臉上浮起窘迫的紅暈,有些局促地道:“二姑娘才認識我幾日,便知我外表內在比二哥強?”

    “一個人的氣質是掩蓋不住的。”鄔蘇月鍥而不舍地問,“所以,皇上為何不喜歡你?”

    朱文禮只是笑著搖頭,笑容中有幾分苦澀。

    他不回答這個問題,鄔蘇月便不再追問,自顧自道:“還好阿爹對我們姐弟三人都是一碗水端平,姐姐、弟弟有的,絕不短我分毫。之前我還不太想嫁給殿下,總覺得一輩子困頓深宮之中定會無聊,如此看來,我比殿下幸運萬分。”

    朱文禮一時不知該如何接這個話茬,停住腳步問道:“二姑娘……不想嫁給我?”

    “之前的確這般想過,畢竟應天府離滄州太遠。可是阿爹說殿下需要我,我便來了,結果一見殿下,倒也沒有我想象中那般猙獰。”

    “你想象中的我,是何模樣?”

    “殿下比我大五歲,有點兒老,應該長了胡子,不茍言笑。”

    頭一次被姑娘說‘老’的二十一歲青年心中一梗,啞然失笑,噎了半晌方無奈道:“我帶二姑娘去騎馬。”

    鄔蘇月便展露笑顏,歡呼一聲答應了,忙趕著回去換騎射服,嚷嚷著要好好與太子好好比試一場。

    翰林院,午後無人,姜顏望著律法修訂文書上寥寥無幾的二十來個名字,愁得直嘆氣。

    十天過去,朝中大小官員數百人,同意修補律法簽字者不過十之一二,多數人或是忌憚薛家,或是保持著事不關己的態度保持中立……照這樣下去,這場轟轟烈烈的朝堂變革便要胎死腹中。

    正煩悶著,忽見兩人並肩進門來,其中一人紙扇輕搖,瞇著桃花眼笑道:“難得見你這般頭疼,真是稀罕事!”

    這玩世不恭的嗓音實在太過特別,姜顏擡眼望去,來者果然魏驚鴻和鄔眠雪。

    自從上次一別,姜顏已是三個月不曾見到他們,不由心中一喜,道:“阿雪,你們怎麼來了?”

    鄔眠雪還是老樣子,嘴角梨渦可愛,笑道:“阿月思鄉情切,爹爹讓我來京看看她。”

    “順便與我成親。”魏驚鴻笑嘻嘻地尋了個位置坐下,從題有‘已婚’二字的扇面後擡起眼來,很是誇張地朝鄔眠雪拋了兩個媚眼兒。

    “你們要成親了?何時?”姜顏著實驚喜了一番,心想時間過得真快,國子監的日子猶在昨日,轉眼間這兩人便要修成正果了。

    鄔眠雪難得羞澀,幹咳一聲抿唇道:“九月初一,在太子和阿月的大婚典禮後半月。”

    “你和苻離的隨禮要大。”魏驚鴻囑咐姜顏。

    “行了,還是辦正事罷。”說著,鄔眠雪拿起姜顏案幾上的聯名書,很是灑脫地寫上鄔將軍的名字,落了紅手印,“我爹聽說了朝中的事,囑咐我代他簽名附議。”

    這可真算得上是天降甘露、柳暗花明,姜顏心中一動,霎時雲翳消散,笑道:“請阿雪替我謝過鄔將軍。”

    “我就不用你謝了,記得隨禮的紅包要大。”魏驚鴻很不正經地笑著,接過鄔眠雪手中的筆唰唰落款,“薛長慶的人盯我爹盯得極緊,我爹和大伯不好貿然來此,便讓我代為簽字……放心,我問過了,本人有事不能前來的,代簽亦有效。”

    望著紙上三個墨跡未幹的重臣名字和鮮艷的紅手印,姜顏笑了聲,又忍不住笑了聲,不知為何鼻根有些酸澀,只好垂下眼蓋住眼底的濕意道:“放心罷,待你們成婚,我一定隨上大禮。”

    絹紙上,太子朱文禮、禮部尚書阮紹、國子監祭酒馮九卿、錦衣衛千戶苻離、北鎮撫司撫使蔡岐、翰林院編修姜顏、鎮國大將軍鄔關北、禦史臺魏長青……還有內閣首輔苻恪。

    只是,名單上的附議者仍是太少太少。

    看出了姜顏的憂慮,魏驚鴻提議道:“其實這種事,朝中大臣多半持觀望狀態,你不妨前去一一遊說,以你的口才定有更多人願意出面。”

    鄔眠雪點點頭:“我們也會想辦法幫忙的,不僅是為了阿玉,更是為了我們少年時渴望兼濟天下的夙願。”

    “昨日去了禮部謝侍郎家遊說,卻被拒之門外,原想著他們畢竟與阿玉定過親,看在這份情面上也該簽個字,誰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只要觸及的不是他們的利益,誰會站出來說話?”姜顏嘆了聲,隨即想到什麼,她即刻起身道,“我去一趟國子監,看能否說動司業、博士們簽名,便不招待你們了。”

    鄔眠雪不在意地擺擺手:“去罷去罷。”

    才出了宮,已有兩名面熟的錦衣衛在宮門外等候,見姜顏急匆匆出來,這兩人按刀向前,抱拳道:“姜大人,我等奉苻千戶之命前來保護,不知大人要去何處?可要備車?”

    姜顏知道苻離是擔心她的安全才派人日夜跟著,畢竟薛家狗急跳墻,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

    “去國子監。”姜顏想起這兩日都不曾見過苻離,也不知他又去哪兒查探了,便問,“你們苻大人呢?”

    錦衣衛答道:“大人公務在身,並不在應天府。”

    姜顏便點點頭,不再發問。

    正此時,背後傳來一聲細微的呼喚:“姜編修,我能……簽個字嗎?”

    姜顏正愁文書上附議者不到朝臣的一半,聞言自是歡喜,忙轉身道:“當然可……”隨即楞住,嘴角的笑意化作訝然。

    是謝進。

    他爹不是拒絕簽字麼,他來作甚?

    似是看出了姜顏的疑慮,謝進白凈的臉紅了紅,局促而緊張地說:“昨天你來府上遊說的事,我聽說了……很抱歉,父親不同意修繕律法,但並不代表我不同意。”

    頓了頓,謝進又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我知道,我只有舉人的功名,並無官職,簽字也代表不了什麼,可我……我……”

    “簽罷。”姜顏平靜地將文書展開,又從懷裏摸出印臺,遞給他。

    落筆的時候,謝進的手有些抖,應是怕他父親知曉後會責罵於他罷,可他依舊一筆一劃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並慎重地蓋上手印。做完這一切,他如釋重負地一笑,轉身快步離去。

    “多謝。”姜顏卷好文書,發自肺腑地說出這二字,朝著謝進的背影深深一躬。

    謝進的背影一顫,但並未回頭,只是步履明顯輕松了不少。

    錦衣衛辦事的速度果然很快,謝進剛走,便有馬車停在宮門外。姜顏上了車,在顛簸搖晃中按了按太陽穴,嘴中念念有詞不斷打著腹稿,將遊說中可能會遇到的問題翻來覆去設想了許多遍……

    可她並未想到,國子監內等待她的竟是這樣一番光景——

    博士廳裏莊嚴肅穆,夕陽透過窗欞從四面照入,空氣中細小的塵埃浮動。鼎爐焚香,岑冀和荀靖兩位司業領著監內六學的所有博士官、助教官、主簿等三十一名官吏靜候在廳中。他們有的還很年輕,有的已是拄著拐杖的垂垂老者,卻無一例外沐浴更衣過,神情莊重如同在做一件神聖的事。

    門口,姜顏的腳步微頓,所有腹稿都在見到這群自發等候的儒官時被打亂,唯余一顆心砰砰撞擊著胸腔,暖流沖上四肢百骸,化作眼眶裏的濕意。

    這種場面帶來的震撼比血肉橫飛的戰亂、比過五關斬六將的科考更能打動人心。

    “來的太慢了。”見姜顏捧著文書久久站立在門口,平時伶俐聰明的人兒此時卻呆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岑司業冷著臉道,“紙筆拿來。”

    那一瞬,姜顏感覺自己站在濁濁亂世的黑暗中,卻不再仿徨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並非一人孤身作戰,她身邊有光,而黎明終將取代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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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平津侯府, 薛長慶緩緩擦去手上新鮮粘稠的血跡。而他腳下躺著的, 是一具以奇怪姿勢扭曲著的、女人的屍體。

    程溫認得這張臉, 刺客十七娘。只是那張艷麗又狠辣的臉此時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死氣,口鼻溢血,死不瞑目。

    “錦衣衛搜羅來的人證和物證就在路上, 這幾日就會抵達應天府。”薛長慶將染血的帕子丟擲一旁, 對屋內跪著的一名肌肉虯曲、虎背熊腰的魁梧男子道,“殺光他們,但凡是留了一個活口,十七娘的下場便是你的明日!”

    他目光陰鷙,話語中透著濃烈的殺氣,饒是那般魁梧的漢子也被他的氣場壓得擡不起頭, 只垂首道:“是,主子!”

    “還有你, 這些日子你做得不錯, 對薛家的忠心本侯都看在眼裏。”薛長慶冷冷地盯著程溫,“錦衣衛遲早會查到遏雲山莊, 為保萬無一失,賬簿便分給你和張晉河保管。至於你的的母親, 大可不必擔心, 張晉河會寸步不離地替你‘盡孝’,你盡管放心去做我交給你的任務!”

    程溫又怎會聽不出薛長慶言辭中的要挾?面上閃過慌亂,忙表態道:“程溫誓死跟隨侯爺!”

    一個人有弱點才好控制,薛長慶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 點點頭道:“待此風波一過,本侯便安排你與晚晴的婚事,將來必送你平步青雲。”

    “是!朝堂之上,還需全仰仗侯爺器重!”程溫拱手施禮,寬闊的袖袍蓋住他眼裏的譏誚。

    ……

    從國子監回到家中已是夜裏戌正,姜顏忙到忘了吃晚飯,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她手裏捧著從街上順路買來的芝麻餅,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一邊推門進去。隔著庭院能看到小而溫馨的廳中亮著燭光,想必是竇嫂臨走前給她點上的。

    那兩名錦衣衛護送她到家便走了,姜顏便回身關門落鎖,踏過掛了秋千的圓石小路,穿過小院中的幾桿翠竹,正準備邁上臺階,忽見一顆石子咻的一聲飛來,哐當落在她的腳邊。

    姜顏立即回身,可漆黑的院中空蕩蕩的,不知那顆石子是從何而來。

    “誰?!”正警覺著,又是一顆小石子落在她腳邊,不偏不倚,十分準頭。

    這會子姜顏看真切了,這小石子是從屋檐上飛下來的,而始作俑者的嗓音從頭頂的檐上傳來,透著夜的涼意,“為何這麼晚才回來?”

    苻離?!

    聽到這個聲音,姜顏所有的戒備都瞬間松懈,心中欣喜更甚。她立即咬著芝麻餅跑回院中,擡頭一看,苻離穿著一身利落的錦衣衛戰襖,沒有戴官帽,一腿平放、一腿曲起坐在姜顏家的屋檐上。因今夜黯淡無星辰,他的輪廓成了一道黑漆漆的剪影,不知為何竟顯得有些孤寂。

    “我回了國子監一趟……倒是你,你在我家屋頂上作甚?”

    “看星星。”

    “你眼睛沒事罷?今天烏雲蔽月,哪來的星星?”姜顏笑著咽下最後一口餅,左右四顧一番,朝著屋頂上的苻離張開雙臂道,“帶我上去,我陪你一起。”

    苻離抱著繡春刀,清冷的嗓音中透著幾分捉弄:“自己上來。”

    姜顏翻了個大白眼,去一邊的院墻上搗鼓了一陣,費力地搬來一架竹梯子。誰知剛架好梯子,方才還在好整以暇的苻離閑不住了,一個兔起鶻落下了地,單手圈住姜顏的腰肢一點,翻身上了院墻,又沿著院墻快跑幾步,將她放在屋脊上坐好。

    突如其來的失重使得姜顏亂了心跳,腰間仿佛還能感受到苻離禁錮住她的、令人安心的力度。她坐在冰冷硬實的瓦礫間,頭頂便是觸手可及的深沈夜空,感受到耳畔絲絲掠過的涼風,她終於從失重的不適中回過神來,瞪著苻離道:“不是說讓我自個兒上來麼?梯子都搬好了,你又來抱我作甚?”

    “方才那般,只是想讓你說兩句好話求我。”隔著朦朧的夜色,苻離的輪廓英俊深邃,似乎比平常更好看。他坦然接受了姜顏的一個眼刀,在她旁邊屈腿坐下,用篤定的語氣道,“阿顏今日心情不錯。”

    “是啊,很不錯。我以前很不喜歡岑司業,總覺得他太過古板嚴肅了些,可直到今日我方明白:原來他一直將對我們的疼愛,藏在嚴厲的外表之下。”姜顏反手撐在身後,扭頭望著苻離,衣衫有些微微的褶皺,倒叫她有種頹靡的美感。

    頓了頓,她輕聲問,“你呢,因何心情不好?”

    苻離一怔。他以為自己將心事掩飾得很好,未料還是沒能逃過姜顏的眼睛。

    又或許,這就是相濡以沫的默契罷。

    “你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歡獨自在高處呆著。”見他不語,姜顏笑道,“有何煩心事,可以說給‘天生麗質人美嘴甜、性子開朗又才華出眾’的小姜大人聽麼?”

    苻離眼中的淺笑稍縱即逝。姜顏所在之處,總是能讓他散盡陰霾、雲開見月。

    “昨日,孟大人命我以‘貪墨瀆職罪’緝查文淵閣大學士韓西。可當我拿著錦衣衛的緝查令趕到韓府時,看到的卻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舊小院……”說著,苻離朝著姜顏的庭院擡了擡下巴,“就如同你住的這間院子一般大小,家徒四壁,擠著老少十幾口人。”

    堂堂五品大學士,出門迎接苻離時來不及換衣裳,只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常服,朝苻離作揖時都不敢高擡臂膀,唯恐露出腋下的破洞。他的夫人亦是荊釵布裙,雙手粗糙得像是老樹的皮,韓家十歲的幼子連雙像樣的靴子都沒有,腳趾從破了洞的布鞋中露出來……

    “這樣的貧瘠的一戶官宦人家,孟大人卻給他定了‘貪墨罪’。”苻離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靜,如同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面色隱藏在深沈的夜色中,看不真切。可不知為何,姜顏卻覺出一絲蒼涼。

    “想來是孟歸德與韓大人有過節,有意為難而給他強行按下的罪名罷。”為官數月,姜顏對朝中的爾虞我詐也有了些許認識,翻來覆去無非是‘栽贓陷害’‘結黨排擠’等手段……

    “那你……奉命查處韓大人了?”姜顏不禁坐直了身子,緩聲問。

    “沒有,我帶著兄弟們回來了。”苻離道,“公然抗命,停職半月。”

    姜顏半晌無言,心疼無比。

    苻離卻扭過頭道:“孟府的茶真難喝。”

    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嘴硬心軟,有傲氣也有傲骨,按照他這個什麼都要爭第一的倔性子,如此停職半月,心中定會不好受,所以才會大半夜爬到她家屋脊來散心。

    可苻離有什麼錯呢?他只是堅守了心中的道義而已。

    思及此,姜顏很想問他一句:是否會後悔選擇錦衣衛?

    可轉念一想,這話問著著實沒有意義:無論文臣還是武將,哪裏都有黑暗,也哪裏都有光明,就像這片黑漆漆的夜色中,依舊有萬家燈火如炬。

    “苻離,你還記得朔州戰亂時,我們在逃難途中遇見的那個孕婦嗎?”姜顏朝著苻離所在的方向挪了挪,與他臂膀抵著臂膀,再順勢一歪頭,將腦袋輕輕擱在苻離肩上,繼而道,“那時我問你‘救嗎’,你只說了一個字。”

    救。

    似乎沈溺於往事中,苻離的身形漸漸放松,擡手攬住了姜顏的肩,低聲道:“你記得這般清楚,莫不是那個時候喜歡上我的?”

    他將嗓音壓得很低,莫名撩人。

    姜顏笑了聲,道:“或許罷。那時我已與你鬥了半年多,還是頭一次覺得你那般高大可靠。我們的小苻大人一向講道義,亦有傲骨,手中握著刀刃,卻依舊心懷仁慈……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覺得你做的很對。”

    說完,頭頂半晌沒聲音,只是攬著她肩膀的那只手臂緊了緊。

    姜顏許久沒等到他的回應,不由想要擡起頭看看他的臉色,問道:“你怎麼不說……”

    話還未說完,苻離伸手將她的腦袋按回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有些局促地擡起抵著鼻尖,清了清嗓子方別扭道:“突然甜言蜜語,居心不良。”

    一陣風吹來,迷離了雙眼。姜顏掙紮起身,盯著苻離浸潤在夜色中的側臉看了片刻,方低低笑道:“你害羞啦?”

    苻離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不準她看自己泛紅的耳尖。

    “哎呀,你捂著我作甚?放手!”姜顏不服輸,努力想拉下苻離捂住她眼睛的手掌,兩人在屋頂上你來我往地嬉鬧,俱忘了近日來全部的煩憂苦悶,放松了身心。

    誰也未曾想到,意外偏在此時發生。

    黑暗中,苻離的眼角余光瞥到對面屋脊後的一點寒光——習武之人,對這冰冷的折光最為敏感!嘴角的笑意不禁僵住,他幾乎立即察覺到了危險,低喝一聲“小心”,順勢推開了姜顏!

    咻的一聲,箭矢猝不及防破空而來!

    姜顏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被苻離推得仰面倒下,幾乎同時,一支羽箭擦著她的鼻尖飛過,而她一時身體失去平衡,頓時大叫著滾下屋檐!

    “姜顏!”苻離踩著瓦礫快步飛奔,在姜顏即將墜下屋檐時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下墜的巨大慣性拉得姜顏的手腕生疼,幾乎要脫臼斷裂!她咬緊牙悶哼一聲,身體懸在半空中不住晃蕩,顫巍巍擡眼一看,苻離眼中滿是驚懼,脖子上筋脈暴起,一向清冽沈穩的嗓音發著顫,一字一頓道:“抓緊我!”

    說罷,他朝著自己住處暴喝道:“有刺客!竇正何在?!”

    那躲在對街屋脊陰影處的刺客猶不死心,又是數箭飛來,箭箭都是直取兩人性命!苻離瞳仁一縮,索性翻身滾下屋檐躲開那兩箭,半空中迅速調整姿勢,將姜顏整個兒護在懷中!

    與此同時,苻離府中值守的錦衣衛校尉被驚動,立即按刀沖了過來。

    砰地一聲悶響,兩人相擁著墜在院中,盡管苻離將她護得很好,姜顏依舊被震得後腦和鼻根生疼,強烈的失重感和生死一線的驚亂嚇得她閉了氣,只瞪著眼,喉中像是被人扼住般無法呼吸。苻離艱難地翻身起來,拍了拍姜顏的臉頰,慌亂道:“阿顏,你沒事罷?阿顏!”

    那一拍倒是喚醒了姜顏的神智,她猛烈咳嗽數聲,張開嘴大口喘息,還未順過氣來便從苻離懷中起身,驚懼問道:“壓疼你了沒有?還好嗎?疼不疼?”

    苻離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盯著她,眸中殘留著幾分明顯的後怕。他忽的一把抱住姜顏,用盡全身緊緊地抱住,呼吸微顫,啞聲道:“不疼,你沒事就好。”

    姜顏心有余悸,眼眶泛紅,顫抖著手回擁住苻離。

    一刻鐘後,千戶府中。

    竇正呈上一把弓箭,垂首對苻離道:“刺客跑了,屬下失職,只在對街墻角下拾到了此物。”

    苻離接過弓箭摩挲一番,沈聲問:“可看清刺客樣貌?”

    竇正道:“天黑,並未看清,只辨認出其中一名約七尺身高,另一名則十分魁梧,身長絕對超過九尺。”

    “刺殺……”不知想到了什麼,苻離眸色一寒,疾言道,“立即派人前去接應徹查私鹽案的劉總旗,務必要保證他們活著取證歸來!”

    然而這道指令終究晚了半步,八月初一,取證歸來的劉總旗等七名錦衣衛遇襲,連人帶證物一同翻下山崖,無一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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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徹查私鹽一案, 令錦衣衛折損了七名精銳, 雖說並無十足的證據證明殺人滅口的兇手是誰,但所有人心中早已有了定論。

    薛長慶千不該萬不該惹上錦衣衛,第二日, 南北鎮撫司有七品及以上的錦衣衛官員三十三人皆是身穿官袍, 列隊整齊,威風凜凜地前往翰林院簽字畫押。有了國子監和錦衣衛官員的表率, 朝中風向大變, 許多中立觀望的官吏亦是偷偷摸摸前往簽字,試圖在薛家一案中分上一杯羹。

    朝中風氣一向如此, 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也算是薛長慶的報應。

    八月十三,離聯名上書的截止日期還有最後六天, 長長的絹紙卷軸上已落款一百四十二人,占朝中文武官吏四成有余, 只需要再簽署九人,律法便可修訂生效,即便不能徹底擊垮薛長慶,至少薛睿不會再逍遙法外。

    三天,遊說九人, 姜顏有信心。

    夏雨滂沱,應天府已經連著數日浸潤在雨水中,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水汽。錦衣衛衛所前, 被停職了半個月的苻離解禁赴任。他身披墨色絹絲油衣、騎著一匹油亮的駿馬飛奔而來,馬蹄踏過水窪,濺起一地的雨水。

    衛所前的拐角處,一位身穿青色官袍年輕男子緩緩走出。雨水劈劈啪啪落下,他撐著紙傘,傘檐下只露出一截幹凈的下巴,官服胸前繡著的鷺鷥引吭高歌,飄然若仙。

    程溫?

    苻離下意識勒馬,馬兒急急剎住蹄子,不安地在原地踏動。程溫將傘檐壓得很低,腳步不停,只在路過馬旁時低聲道:“明夜子時,狀元府,我與你做個交易。”話音剛落,他已錯身而過。

    雨聲嘈雜,視野朦朧,苻離依舊聽清楚了。他並未做出回應,只是將兜帽拉低,蓋住眼中的陰晦,揚鞭策馬而去。

    空蕩狹長的宮道上,一文一武兩位年輕人背道而馳,仿佛從未有過交集。

    一道驚雷劈過,平津侯府的密室中,薛長慶負手而立,高大如山的身形隱沒在陰暗中,極具壓迫感,道:“原想殺了姜顏,奪走她手裏的聯名書,誰知碰上苻離那小子……既是已打草驚蛇,近來便不要有什麼動作了,回遏雲山莊待命罷。”

    “是!”身量魁梧的黑衣刺客拉下面巾,露出一張兇煞剛毅的醬紫色臉龐,想了想方垂首道,“主子,您將賬簿那般重要的東西交給程溫那小子,合適麼?”

    “呵。”薛長慶轉過身來,面色陰鷙如蛇,言辭字字帶毒,滲著森森的寒意,“你以為,我真會蠢到將賬簿交給他?”

    聽到薛長慶的反問,黑衣刺客糊塗了,擡首道:“那您交給他的是……”

    “自然是假的。”薛長慶重重哼了聲,“為的是聲東擊西,助我金蟬脫殼。”

    “屬下明白了!”黑衣男子恍然,“怪不得您讓張晉河暗中聯絡允王,想必若是錦衣衛查到程溫頭上,卻只能查出一本假賬簿,您就可以攜手允王反參錦衣衛構陷朝臣。”

    “朱文煜無腦,他身邊那個王妃倒是個狠角兒,竟然在這這種情況下提出和本侯合作。”薛長慶扯了扯嘴角,“和允王聯手實屬無奈之舉,誰叫咱們一手扶植起來的太子和皇後娘娘不聽話了呢!想鳥盡弓藏,休想!”

    “那真正的賬本您藏在了何處?”黑衣男子問,“可要屬下加派人手看護?”

    “不必。”薛長慶旋身坐在密室案幾後,用金蛟剪減去燭芯,冷笑道,“本侯會將它藏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正說著,機括聲哢噠響起,密室門被人從外打開。接著,薛晚晴的挽著綾羅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問道:“爹,你找我什麼事啊?”

    “晚晴,過來。”薛長慶將眼底淬了毒一般的冷意收斂,換上慈父般的笑顏,朝薛晚晴招招手。待她過來坐下,薛長慶便從案幾下的暗格中摸出一只妝奩盒來,輕輕放至薛晚晴面前。

    “這是何物?給我的嗎?”薛晚晴問。

    見她伸手想開盒子,薛長慶忙按住她的手,輕輕搖頭道:“這是為父為你準備的嫁妝,須得你出嫁那日方能打開。”

    ……

    八月十五夜,天氣放晴,月明星稀。

    為官第一年,姜顏也領到了宮中發放的蟹黃月團。回到長安街後,她第立即敲了對街的門,打算與苻離一同分享,直到這一刻,她才體會到兩年前的苻離小心翼翼懷揣著月團贈與她的那份愛與悸動……

    可誰知敲了半天的門,裏頭一點反應也無,千戶府門前也未曾點燈,想必苻離並不在家中。

    今天團圓佳節,朝中放假一日,此時外出必定是什麼要緊的事。明知如此,姜顏仍是有些失落,畢竟自她與苻離相識以來許多年,這還是第一次過沒有對方相伴的中秋。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或許是久等苻離不至,亦或是想到明日風起雲湧的朝堂爭鬥,姜顏破天荒失眠了,輾轉許久未曾睡去。

    這樁遲了一年零兩個月的懸案,終於要在明天落下帷幕……

    子時,月影扶疏,狀元府邸內,卻是一派刀光劍影。

    一個身形勁瘦、胡子拉碴的男子呸出一口血,惡狠狠地盯著程溫道:“連你也投靠了錦衣衛?虧得侯爺這般信任你,你竟然背信棄主!”

    程溫緩緩從苻離身後走出,月光傾瀉,陰影一點一點從他臉上褪去,露出一張俊秀而略帶蒼白的臉來。他望著張晉河——這個薛長慶手下最得力的心腹,眼中沒有一絲的幸災樂禍或是不安,淡然道:“我從未真正投靠過平津侯,何來背叛一說?至於信任,那更是可笑,我很清楚自己自始至終都只是平津侯的一顆棋子,只是他未曾料到,我這顆不起眼的棋子也有反咬他的一天罷?”

    張晉河倏地瞪大眼,“你一直都是錦衣衛的臥底?為什麼?!”說罷,張晉河一聲暴喝,提刀朝程溫猛地劈去。

    刀鋒面前,程溫站立不動,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

    一旁的苻離提刀格擋,替他避開了這一擊,隨即一揮手,立即又數名錦衣衛圍攏上來,將暴躁嘶吼的張晉河按在地上。

    張晉河猶做困獸之鬥,掙紮著嘶聲質問道:“你負了縣主,你這個小人!你以為你有多高尚!”

    “我是泥濘中掙紮出來的人,早一身骯臟,不配談什麼高尚。我承認我所造的孽,也坦然接受等待我的懲罰,不過在那之前,傷我至親至愛的真兇必須繩之以法。”程溫依舊淡然地看著兀自掙紮的張晉河,緩緩道,“平津侯多疑謹慎,他定不會輕率到將如此重要的賬簿給我……”

    說罷,他從懷中摸出一本簿子,眸子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上面的墨漬很新,不像是經年累月後的陳舊。所以,你們給我的這本,是假的。”

    張晉河掙紮的動作倏地一頓,程溫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向前一步,將假賬簿丟在地上,問道:“說罷,真的賬本在何處?”

    “呸!”張晉河狠狠啐出一口血沫。

    “帶回詔獄,即刻審問!”苻離一聲令下,訓練有素的錦衣衛們便熟稔地卸了張晉河的下巴,以防他服毒或咬舌。

    狀元府中很快空蕩下來,如墨的夜色中,唯有程溫和苻離並肩而立,一文一武,一個溫潤如玉,一個冷冽似刀。

    “大公子,我知道以你的聰慧,定能猜出真賬本藏在哪兒。四面楚歌之下,能讓薛長慶全身心信任的人,只有一個。”頓了頓,程溫垂下眼道,“去追捕她罷,此事只有交給你才有一線轉機。”

    苻離沒有動,只望著如鳥翼般翹起的屋檐上承載的一方星空,清冷道:“張晉河是薛長慶安插在你身旁的眼線,他一出事,薛長慶必定會想方設法除去你,以絕後患。而明日的早朝,你須得平安順遂地參與。”

    “我不要緊。”程溫道,“若不能追回賬本,即便我明日出現在早朝之上,也無甚意義。去罷,大公子,這次……我不想再躲在你們的身後。”

    沒有什麼起伏的話語,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一夜無眠,聽風吹竹葉,姜顏睜眼到天色微明。

    卯時,天還未完全亮,那是介於黑夜與破曉之間的昏暗,姜顏下榻梳洗,以冷水潑面喚醒混沌的頭腦,這才對著銅鏡一件一件穿好中衣和官袍,系好腰帶,掛上環佩,再將烏紗帽鄭重地戴在束了發髻的頭上。

    入了宮,天邊晨光乍現,驅散黑暗,姜顏肩上落著一縷纖薄的暖陽,腳踏皂靴走過長長的宮道,青色的官袍和朱紅的宮墻映襯,像是一個行走於大漠落日下的俠客。

    而與此同時,同樣在薛府中換朝服的薛長慶面色一沈,問:“你說什麼?”

    魁梧的黑衣男子忙抱拳下跪,顫聲道:“侯爺,張晉河那邊出事了。”

    朝服寬大的袖袍中,薛長慶的五指緊握成拳,腮幫子幾番咀嚼,方陰狠地下達最後一道命令:“即刻護送縣主出城!另外,不惜一切代價,殺了程溫!決不能讓他活著趕上今日朝會!”

    “是!”黑衣人領命,迅速消失在房中。

    ……

    八月十六,聯名上書的最後一日,註定是不平常的一天。

    除去部分品階不夠的小官,幾乎所有七品以上官員都到齊了——包括前來聽候判決的薛長慶和薛睿父子。

    太子和皇後已經到來,朱文禮坐在龍椅旁的次席,而皇後垂簾在後。朝中文武官員自覺分列兩旁,神情肅穆,靜得可聞落針,俱是等待一場最後的裁決。姜顏雙手呈上聯名書,由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代為宣讀聯名上書名單:

    朝□□大小官員三百零二人,聯名書上簽字畫押者共一百五十三人,按例,只需超過再朝官員半數——也就是一百五十一人以上,此條例便算通過。

    聽司禮監太監宣布完人數的那一瞬,太子朱文禮和姜顏俱是松了一口氣,而薛長慶和允王朱文煜則是面色陰沈,不知在想些什麼。倒是薛睿見自己大勢已去,雙腿一軟便險些跌倒在地,嚇出滿額頭的冷汗……

    朱文禮深吸一口氣,宣告道:“方才的公證,諸君皆有聽見,既是如此,那我宣布……”

    “殿下。”掌印太監捧著展開的帛紙轉身,笑著打斷朱文禮的話,“聯名書上雖有一百五十三人的性命,卻有兩人是不合格的,自當除去。”

    聞言,朝中響起紛雜的議論聲。竊竊私語中,朱文禮示意肅靜,竭力穩住朝堂局勢,問道:“李提督,哪兩人不合格?”

    “一是禮部侍郎之子,謝進。謝公子只是舉人出身,並無官銜,故而他的簽名不作數;還有這第二個嘛……”掌印太監笑出一臉褶子,朝著朱文禮躬身歉意道,“第二便是您,殿下。”

    “我?”朱文禮擰眉。

    掌印太監解釋道:“你是草案的提議之人,為公平起見,自是不能參與表決的。”

    朱文禮望向最前排的苻恪,尋求首輔大人的意見。

    苻恪沈思了一瞬,方執象牙笏出列:“殿下,按禮的確如此。”

    峰回路轉,聯名人數下降到一百五十一人,剛巧是朝中官員的一半,不多亦不少。

    若不能超過半數,則提議無效。峰回路轉中,姜顏心中一沈,目光下意識掃過群臣,可那些未簽名的臣子只是沈默低頭,並無一人敢站出。

    薛長慶陰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出列拱手道,“今天已是最後一日,既是聯名人數不達標,想來變法之事還有待商榷。不過請太子殿下放心,若犬子真有錯,老臣定攜不孝子親登阮府大門,為阮尚書和阮家姑娘賠罪……”

    “誰說聯名人數不夠?”驀地一個清冷的嗓音傳來,無比清晰地傳送到每個人耳中。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苻離一身飛魚服逆著光凜凜而來,朝朱文禮抱拳道,“殿下,巳時未到,還有一人要簽名!”

    旭日東升,金光萬丈,殿外的石階上,有輕而穩的腳步聲響起。金色交織的光簾中,一道年輕的身影緩緩出現在眾人視野,青色繡鷺鷥的六品文官官袍,烏紗帽,暗紅的袖袍……

    待他從熾烈的光影中走出,邁入殿中,人們才發現他袖袍上的暗紅是血——新鮮的、從手臂傷口中汩汩淌出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大殿的地磚上,如紅梅綻放,鮮艷而淒涼。

    他手捧著一只妝奩盒,踏過刀山火海,躲過明槍暗箭,在所有人或愕然或精疑的目光中,活著趕上了今日的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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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半個時辰前, 遏雲山莊。

    薛晚晴是極少到這兒來的, 畢竟她討厭她爹在這裏豢養的情婦和刺客。庭院裏不知何時翻新過,種上了陌生的花草,裏頭的泥土帶著濕潤的暗紅色, 像是浸透了無數人的鮮血,薛晚晴面帶嫌惡地繞過那些紅泥,畢竟,死過人的土地會臟了她精美的繡鞋。

    這些時日京師不太平,城門口嚴禁私入私出, 到處都是錦衣衛的暗探, 她出不去, 不得已來這避避風頭, 只等薛家東山再起的那日,她再風風光光地殺回來……

    若不是張炎回出了事連累薛家被查,她早該與程溫成婚了!

    思及程溫,薛晚晴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當初在國子監時,此人溫吞又不善言辭, 穿著還十分寒磣,誰知一朝高中狀元後反倒成了一匹黑馬,脫胎換骨儀表堂堂。多少人想與程溫結親,可程溫不還是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她們那群胭脂俗粉,也配和自己爭?

    夏末時節,花間帶露,薛晚晴如一只驕傲的孔雀, 昂首穿過院前的花圃,腦中已幻想了無數遍未來的夫君對她俯首帖耳的情景……正想得入神,忽聞身後傳來砰地一聲巨響,似是哪個無禮之人撞開了大門。

    薛晚晴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斥道:“出去……”

    話還未說完,便見十余名身穿圓領甲、頭戴大帽的錦衣衛押著她的護衛排列在階前,而門口最中央的位置,一位身量頎長挺拔的年輕千戶按著刀,背對著她站立——光是一個背影,便是說不出的威風英氣,氣勢沈沈。

    此時遇見錦衣衛顯然不是什麼好事,薛晚晴臉上的怒意褪去,迅速化作驚恐失措。她後退一步,竭力穩住發軟的雙腿,色厲內荏道:“你們是誰?竟敢來這抓人!告訴你們,我可是禦賜親封的華寧縣主,若無駕貼而強闖縣主別院,便是大罪!”

    話音未落,門口那身穿飛魚服的年輕男子緩緩轉身,露出一張清冷英俊的臉龐。

    “苻離……”薛晚晴呼吸一窒,氣焰霎時矮了一截。從前在國子監時便是如此,她居高臨下地享受著所有人的傾慕和仰視,唯獨怕了苻離和姜顏。

    怕苻離的冷,也怕姜顏如刀的嘴,只要一遇上他倆,準沒好事!

    果然,苻離面無表情地伸出一手,展開手中的駕貼,上頭允許搜查的鮮紅官印刺痛了薛晚晴的眼。

    “錦衣衛奉命徹查薛府涉嫌私鹽一案,特來向薛縣主討一樣東西。”他冷而清晰道。

    兩刻鐘前,東府城大街。

    一頂官轎內,身穿祥雲繡鷺鷥官袍的年輕翰林修纂筆直端坐,目視前方,淡然的目光仿佛沒有焦點似的落在晃動的轎簾上。若是仔細看來,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根紅繩編就的同心結,指節微微發白,仿佛握著自己的全部信仰。

    從東府城到洪武門不過一刻鐘的距離,清晨人煙稀少,晨曦靜謐安詳,卻平白生出一股破詭雲譎的沈重氣氛來。

    弓矢破空而來,他甚至沒有時間多想,只覺得車簾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刺破,繼而是數聲令人膽寒的咻咻聲,霎時,車壁上、腳下、身旁皆是釘了數支羽箭,更有兩支狠狠劃破他的手臂,又直直地釘在身後的靠背中,劇痛之下,箭尾猶余顫不止。

    “列隊!保護程大人!”

    好在苻離派了幾名喬裝成家仆和車夫的錦衣衛隨行護送,這群訓練有素的高手迅速圍攏,將程溫的轎子護在中間,大聲喝道:“沒事罷程大人?”

    程溫咬緊牙,手臂劇痛之中混著些許濡濕的觸感,黏膩的鮮血瞬間順著手臂淌下,浸濕了他手中的紅繩結。

    “我沒事……”他剛說完,又是十余箭破空而來,皆被錦衣衛斬落。

    熹微的晨曦破曉,有森寒的刀光折射在馬車車簾上,外頭很快打成一片,刀劍碰撞的錚錚聲不絕於耳……不知過了多久,紛沓的馬蹄聲疾馳靠近,隨著幾聲重物撲地的聲響,大道悄然,四周又恢復了沈寂。

    微風拂動車簾,簾上飛濺的血漬清晰可見,程溫並未掀開簾子,甚至連坐姿都未變分毫,若不是右臂的袖子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誰也想不到他方才經歷了怎樣一場九死一生的暗殺。

    有腳步聲靠近,接著車簾被掀開,苻離平靜地抹去臉上沾染的鮮血,喘息著問他:“你傷到哪了?”

    程溫頓了一會兒,才緩緩搖頭道:“小傷,不影響。苻公子,東西你可取來了?”

    薛晚晴並非嘴硬之人,稍加威懾便什麼都說出來了。苻離遂頷首,將一只開了鎖的妝奩盒遞給程溫,鄭重道:“還差半個時辰便是巳時,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程溫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迎著初升的旭日一步步踏入洪武門。

    世間遺人以淒風,有人迎風而舞;命運擊人以巨浪,有人踏浪而歌!昏昏濁世,雖是大道之行難於登天,但誰曾見黑夜吞沒星月、凜冬取代春水?數年坎坷沈浮、忍辱負重,無論是陌路還是歸途,誰又見他後退一步?

    千萬人所向,吾亦往矣。

    朝堂之上,官袍帶血的程溫一經出現,滿堂皆驚。百官的目光或驚疑、或膽怯,亦或是像薛長慶父子和允王那般凜冽如刀,恨不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剮下一塊生肉。

    當程溫活著來此,薛長慶便知自己輸了。

    程溫在苻離的護送下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到殿中。他們這一身血汙,任何人見了都能猜到路上經歷了怎樣煉獄般的廝殺……所有人不自覺得分開一條道,讓程溫和苻離二人能走到殿堂的最前方,面視儲君和皇後。

    人群排列的最末端,姜顏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不是害怕,也非是緊張,而是絕境逢生的狂喜——喜的是柳暗花明,更是為程溫並未丟失的初心。

    他能在此時站出來,無疑是對薛家致命的打擊。

    張皇後在簾後微微前傾身子,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而朱文禮顯然也不曾想到程溫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這,下意識從椅中站起,震驚道:“程卿,你怎麼受傷了?”

    程溫捧著妝奩盒,艱難地躬身答道:“回殿下,臣在取證前來的路上遭遇刺客伏擊,多虧苻千戶及時趕來相救,這才幸免於難,能有此機會將證物呈給殿下和娘娘。”

    “是何證物?”

    “薛家私業的賬簿,裏頭詳細記載了每年私鹽出入賬目和接手人員名單。”

    “程修纂!”薛長慶倏地出聲打斷話頭,出列一步,陰沈沈地盯著程溫,冷然笑道,“本侯將你視為賢婿,多方栽培,你怎可恩將仇報,為一己私利而顛倒是非,幫著外人構陷本侯!”

    說罷,薛長慶對著朱文禮深深一拱手,‘詞真意切’道:“殿下,臣根本不知道什麼賬簿!這定是他人串通構陷臣的假證,還望殿下明鑒!”

    聞言,姜顏心中冷笑:都這個時候了還狡辯,薛家還真是死而不僵的百足蟲。

    苻離不急不緩,平靜反問:“這物件是錦衣衛從華寧縣主處搜來的,若是構陷之物,難道侯爺的意思是令嬡做假賬構陷與你?”

    一聽寶貝女兒落在了錦衣衛手裏,薛長慶勃然色變,躬身咬緊牙關,恨到幾乎面容扭曲,咀嚼肌一下一下凸起。而殿中伏地跪拜的薛睿早已戰戰兢兢,汗出如漿,如此反應一看便知是心虛到極致。

    “假不假,看看就知道了。”朱文禮示意身側立侍的太監,“呈上來。”

    司禮監的太監立即垂首過來,從程溫手中接過那只妝奩盒,轉交給朱文禮。趁著朱文禮查看賬簿之時,程溫淡然轉身,對姜顏道:“姜編修,如今巳時未到,我可還能在聯名書上簽字畫押?”

    姜顏出列,微微一笑:“自是能。”

    程溫頷首,遂緩步行至司禮監的提督太監面前,接過那張聯名書掃視一眼。沒有筆墨,他便用食指沾了鮮血一筆一劃地落下自己的名字,再用鮮血蓋上指印。

    鮮紅的‘翰林院修纂程溫’一行字落在絹紙上,與周遭漆黑的墨跡形成鮮明的對比,觸目驚心。提督太監再接回那卷軸絹紙時,雙手顫了一顫,掌中之物如有千鈞重。

    一百五十二人對一百五十一人,大局已定,完善律法案通過。

    龍椅旁的次席上,朱文禮將賬簿重重拍於案上,喝令道:“蔡岐!”

    “臣在。”蔡岐出列一步,恭敬聽命。

    “即刻追捕賬簿中涉及的人員,一個都不許落下!命你一月之內緝查完畢,務必弄清賬目的真假,既不放過一個,也不冤枉一人!在此之前,還請平津侯和世子屈尊待在北鎮撫司中,其余女眷皆禁足於侯府,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許出府半步,不許私下聯絡外人,違令者,殺無赦!”

    鏗鏘的話語,擲地有聲,薛長慶自知大勢已去,便伏地跪拜道:“殿下要查臣,臣絕無半句怨言。只是犬子乃薛家唯一的男丁,還請殿下看在拙荊乃皇後娘娘親姐、殿下嫡親姨母的份上,看在臣兢兢業業為扶持殿下大業嘔心瀝血的份上,饒過犬子一次!死罪活罪,臣皆替犬子受過!”

    說罷,他沈沈一頓首。

    一旁,薛睿焦急道:“爹!”

    朱文禮沒說話,滿堂肅然,朝臣間只敢用眼神交流一番。而簾後,張皇後罕見的也保持了沈默,於是朱文禮明白,自己的母後終究是站在他這邊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破曉之日,朝中急需一股新的風氣註入,薛家的事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平津侯,你能替兒子贖罪,卻不能替被害者受苦。你是朝中元老,當明白‘情’不能取代‘法’,律法,也並非貴族之律法。”思索半晌,朱文禮喚道,“姜編修。”

    “臣在。”突然被點名,姜顏怔楞了一瞬,才執笏出列。

    “如今聯名人數多少,你再念一遍。”

    “一百五十二,超出半數一人。”

    “如此,律法修繕便算通過。”朱文禮喝道,“平津侯世子薛睿意圖強占良家女,致使其墜樓重傷,昏迷十月有余,已是重罪!按新律,廷杖一百,刺配流三千裏地,非詔,永世不得再回京師!”

    此言一出,薛長慶瞬間暴紅了眼,面色扭曲如鬼魅。眾臣皆是齊刷刷跪拜,高呼‘太子千歲’!

    未等眾人唏噓,朱文禮連發數詔,繼而道:“苻千戶!”

    苻離抱拳:“臣在!”

    “命錦衣衛校尉即刻行刑!”

    “臣領命。”

    “司禮監提督!”

    “老奴在。”

    “即刻監刑!”

    “……是。”

    被廷杖司的錦衣衛校尉拖出殿外時,薛睿嚇得面色慘白,冷汗將衣衫後背浸濕一大塊,不住掙紮著嘶吼道:“爹!救我!爹!!太子殿下救我!表弟你不能過河拆橋!!救我啊!”

    朱文禮不為所動,而薛長慶亦是緩緩閉上雙目,袖中的十指緊握成拳。

    校尉熟稔地將薛睿按在長凳上壓好,那提督太監匆匆而來,站立一旁,腳尖朝外微微岔開——這是東廠和錦衣衛之間不成文的規矩,若是監刑的提督太監岔開雙腳,則做做樣子,落棍輕罰;若是朝裏並攏,則落棍重罰,直將犯人打死為止。

    這太監想必是受了薛家賄賂,故而岔開雙腳,示意苻離棍下留人。

    苻離權當做沒看見老太監的暗示,擡手一揮,喝道:“行刑!”

    啪——

    啪啪——

    棍子實打實落下,薛睿的慘叫響徹雲霄,宛若殺豬。他的慘叫不像是裝出來的,可想而知這廷杖有多重,若是一百棍打完,薛睿不死也殘……

    聽著那棍棒敲打在皮肉傷的悶響和薛睿漸漸無力衰竭的慘叫聲,姜顏只覺滿身疲憊散盡,心中快意非常,甚至連手指都在發顫,不知為何眼眶發澀,想要落下淚來。

    如同緊繃的弓弦突然松懈,一年又兩個月,她終於等到了今天,若是阿玉能見到這般快意的場面、聽到薛睿哭著慘叫和懺悔,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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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0: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這場朝廷審判持續了半日, 最終以太子朱文禮主動請罰二十鞭笞刑而到達頂峰。

    用朱文禮的話來說:“薛睿犯此大錯,東宮亦有縱容包庇之罪,故而自罰笞刑二十,以正律法公允。”

    群龍無首的大理寺不用說, 便是刑部和督察院也不敢鞭笞未來的帝王, 最終百官集體伏地跪拜請求,又以東宮大婚在即為由再三勸阻,朱文禮才勉強將對自己的處罰改為‘面壁受訓’。處罰雖輕,但朱文禮貴位儲君不僅敢以身作則, 且表明了自己與外戚劃分界限的立場, 更是警告了那些暗中勾結、攀龍附鳳的權貴, 莫要仗著皇權知法犯法……

    而殿外, 一百廷杖不知打了多久, 只聽聞行刑的校尉換了好幾撥,薛睿的慘叫由高昂轉向衰弱, 斷斷續續的,最終沒了一點聲響,唯有木棍拍在血肉上的沈重聲響清晰可聞……

    一百棍打完, 兩名校尉拖著昏死的薛睿入殿——一向氣焰囂張的薛家世子爺此時如一條死狗般被人架著臂膀拖進大殿,發髻淩亂濕噠噠黏膩在一塊兒, 後背連著臀股處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血水順著雙足在地磚上擦出一行暗紅的汙漬,令人作嘔的難聞氣味瞬間在殿內彌漫開來。

    不知是被打的還是被嚇的,他竟是失禁了, 如此情況非死即殘,恐怕一輩子也難以再站起來。

    有些大臣不敢直面這血腥,偷偷調開了視線;有些則皺起眉頭,似是在嫌棄薛睿滿身黃紅混雜的惡臭……薛長慶見到自己的兒子被打成了這幅慘樣,一時悲從中來,平日再狠辣的人此時也紅了眼眶,雙目拉滿血絲,扭曲的面容說不出是憎恨還是心疼。

    薛長慶父子被送去北鎮撫司提審,下了朝,百官唏噓不已,一個時辰後仍有朝官站在殿外議論此事。有人說,太子殿下近來變化很大,若以前只是有仁君風範,現在就多了幾分帝王之態,恩威並施,將朝堂局勢把控於股掌之中……

    不過這些,姜顏都沒無意關註。禮部門外的宮道上,她見到了剛從太醫院包紮傷口出來的程溫。

    大約是失血過多的原因,程溫的臉色有些許發白,見到迎面走來的姜顏,他並不意外,只駐足而立,微微頷首回禮。

    “程大人的傷,不礙事罷?”姜顏望著他染血的袖子,問道。

    “已經在太醫院包紮止血,並無大礙,勞姜姑娘費心了。”私下裏,他仍是會以‘姑娘’稱呼姜顏,與在國子監時的語調一般無二。

    一時心中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理起。回想這四個月來對他的誤解和懷疑,姜顏心中內疚,索性一股腦坦然道:“那日,翰林院書案上的那本《大同府方誌》是你故意落下的罷,為的是指引我繼續查下去的線索?也是從那一日開始,我才隱約明白你投靠薛家,其實是在暗中幫我們……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終究欠你一句‘抱歉’。”

    說罷,姜顏拱手,深深一揖。

    “該說抱歉的是我,我假裝投誠薛家,薛長慶一直對我的來意存疑,派了眼線時刻盯著我的舉動,故而多有違心之言,冒犯了姜姑娘和大公子。”程溫不顧手臂上的傷勢,執意拱手回禮,道,“該說謝謝的也應是我。”畢竟這是屬於他的愛恨情仇,本無意牽連姜顏,卻事與願違。

    八月中的陽光減退了燥熱,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姜顏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放松過。幾度欲言又止,她終是從袖中摸出一樣物件遞給程溫,輕聲道:“這是你送給阿玉的,那日嬤嬤打掃清理出來,將它給了我,讓我退還給贈送之人……”

    她攤開手,掌心躺著一只同心結,顏色還很是鮮艷,不似程溫懷裏的那只般,因時常摩挲而陳舊褪色。

    程溫的眸色明顯黯了黯。姜顏忙解釋道:“趙嬤嬤不知是你送給阿玉的,而那時我對你亦有誤解,便將此物拿了回來。如今想想,或許該物歸原主,由你處置更為妥當……畢竟,阿玉醒來後便忘卻所有的事,也不記得這個結了。”

    日光落在掌心的紅結上,折射出縷縷的金絲,程溫看了紅繩結許久,才伸手接過。不知是受傷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手有些許顫抖。

    “她終是沒能……懂我的意思。”程溫輕聲道,淡然溫和的眸中少見的落寞。

    “其實,阿玉不再記得往事也挺好,可以忘卻很多痛苦,好在我們都年輕,一切都能從頭再來。”姜顏寬慰他。

    程溫頷首,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收攏手中的同心結,面上多了幾分堅定。

    與程溫分別,姜顏滿身輕松地走過洪武門,穿過宮墻走出正陽門,便見苻離手持佩刀站在門外的大道上,靜靜地等候她。

    姜顏一怔,隨即加快步伐迎上去,壓抑著欣喜問道:“你不是要押解薛家父子回北鎮撫司麼?方才在朝堂上一直沒機會問你,你身上有血,可曾受傷?”

    苻離的衣裳上還有早晨廝殺留下的血漬,也不知能否漿洗幹凈。織金的陽光下,他垂下眼道:“血並非是我的。薛家的事蔡撫使安排了別人去做,我先送你回家歇息。”

    “我想去看看阿玉。”一年多的風波平息,善報惡果都在今日塵埃落定,姜顏心中諸多情緒交疊湧現,急需一個宣泄的堤口。

    苻離並未多問,只道了聲‘好’。兩人並肩行至長安街口,拐入住宅小巷,頭頂的三秋桂子馥郁芬芳,搖曳滿地的金黃。姜顏忽的停了腳步,背影一頓,而後猛然轉身擁住了苻離。

    姜顏這人平日過於自信獨立,極少有這般小鳥依人的溫順,苻離很是怔楞了一番。直到腰間纖瘦的手臂用力收攏,對方的臉頰埋入他胸膛,他才恍然回神,拿著刀不甚方便地回擁住姜顏,低低問道:“怎麼了,阿顏?”

    姜顏在他懷中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呼吸明顯顫抖了不少,帶著哽咽的鼻音。

    苻離這才知道,她在哭。

    “到底怎麼了?”苻離清冷的嗓音透著無法掩飾的擔憂,伸手摸了摸姜顏微微汗濕的額頭,想要看看她的臉,她卻執意藏住不肯。

    苻離不擅長哄人,只能僵硬又擔憂地站著,任憑姜顏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咬著唇無聲的啜泣。

    她哭是沒有多少聲音的,隱忍而安靜,卻比嚎啕大哭更惹人心疼。

    苻離明白,當初姜顏執意科舉入仕,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要為阮玉申冤雪恥……這期間多少個夜晚挑燈夜讀、閉門不出,經歷了多少明刀暗箭、崎嶇坎坷,一旦夙願了去,所有積壓的疲憊、焦灼和絕處逢生的欣喜便如洪水般洶湧而來,沖破理智。

    這一路,她實在是走得太不容易了。

    不知過了多久,姜顏激動的情緒逐漸平息,再擡起頭來時,她除了眼睛濕紅還殘留著淚意,基本已恢復如常。

    “情難自禁,讓我的小苻大人看笑話了。”姜顏揉了揉眼睛,又笑得沒臉沒皮。

    苻離沒有心情笑。他將姜顏亂揉眼睛的手拉下來,盯著她看了片刻,這才緩緩垂首親了她顫動的眼皮,吻去她眼角的濕意。

    僻靜無人的小巷,隔絕了街上所有的喧鬧,四周靜得只能聞見桂子落下的聲響。

    這個吻不帶一絲情-欲,卻是世間最能撫平傷痛的良藥。姜顏見過苻離最高傲的模樣,也見過他最狼狽的信仰,冷的是他的臉,熱的是他的心……

    “謝謝你,苻離。”姜顏紅著鼻尖,聲音帶著哭過後的喑啞,盡管眼裏有煙雨,嘴角的笑卻一貫燦然,“這一路走來,我要感謝的人很多,可最想要感謝的還是你。”

    苻離顯然是不適合煽情的。他目光柔軟,垂下眼硬聲道:“說這些虛話作甚?你知道我所圖的,並非是你一句‘謝謝’。”

    “我當然知道,你圖的是我的美色。”姜顏這臉真是說雨就雨、說晴就晴,站在午後光影交織的桂花樹下看他,笑問道,“要我以身相許麼,小苻大人?”

    苻離沒回答,只是抱著刀站立,很認真地問:“薛家的事處理完畢,你現在是否該考慮考慮我的事?”

    “你的什麼事?”

    “婚事。”苻離正色,語氣中帶著熟悉的‘酸味’,“後天就是東宮大婚,再過十余日,連魏驚鴻都要成親了,我們怎可屈居人後?”

    姜顏一楞,被他這番話逗樂,道:“你小孩兒麼,連成親也要爭個先後?”

    “不論才學還是武力,我從未輸過他們分毫,婚姻大事自然也不能輸,更重要的是——”說罷,苻離傾身俯首,在姜顏耳畔道,“我想要你。”

    姜顏心間一顫,酥麻之感滿上四肢百骸。

    這真是一個明朗的天氣,她背靠著青石磚墻,看到苻離伸手,將她圈在自己與墻之間,看到他眸中倒映著斑駁的陽光碎影,透著不同尋常的炙熱和深沈……如無數次那般,怦然心動。

    去阮府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這些時日,阮玉已經能下榻行走,只是久病初愈,身體不太硬朗,走一刻鐘就累得不行。姜顏帶著她在後院裏賞菊,慫恿她飲了一小杯梅子酒,看到她日漸豐腴的臉上泛出些許健康的紅暈,姜顏才踏實了許多。

    “阿顏遇見了什麼好事,這般開心?”阮玉有些累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問道,嘴邊掛著禮貌而內斂的笑,一如曾經。

    “懲惡揚善,是特別好的事。”姜顏笑著捏了捏阮玉的臉頰,道,“阿玉你要記得,不管你經歷了什麼,都會有很多人愛你,非常非常愛你。”

    阮玉只是懵懂地看著她。姜顏嘆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日落月升,應天府又是一個燈火璀璨的夜晚,而被抄沒的平津侯府中,卻是一片漆黑慘淡。

    “你來做什麼?”薛晚晴憤怒的聲音打破沈寂,油燈搖晃中,她發髻淩亂,猛然起身道,“滾!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程溫站在黑越越的門口,表情平靜,眼中既無嘲弄,也無一絲憐憫。

    “守門的校尉只給了我一刻鐘的時間,有幾句話,我說完便走。”夜涼如水,程溫沒有進門,只隔著一道門檻緩緩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要接近薛家,又要叛離薛家麼?”

    “你不要說!我知你是為了阮玉那個賤人!”薛晚晴倏地變得激動起來,紅著眼厲聲道,“我就知道你和她不清不楚!程溫你知道麼,我寧可希望你是貪圖薛家的權勢,也不希望你是為了她而毀了我!”

    “不。此事和阮姑娘有關,卻並非全因她而起,實不相瞞,我對薛家的憎恨從六年前便開始了。”不知過了多久,程溫問,“我有個妹妹,你可知道她因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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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0: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程溫家中貧寒,父親只是個懦弱的窮酸秀才, 科舉入仕便是他唯一的出路。可生在應天府這樣權貴雲集、人才濟濟的地方, 程溫須得比別人更努力才能站穩腳跟, 故而每月的朔望,他都極少回家, 潛心留在書院中苦讀。

    往往到了換季之時,家中老母會和妹妹一同來給他送吃食和衣物。弘昌十年的秋天,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十月初三, 天氣忽然間冷得厲害, 母親染了咳疾, 出不了門, 便讓十四歲的妹妹單獨給他送秋衣和吃食。

    小妹原是和趕集的婦人一同前來的, 但婦人們忙著采購, 竟忘了等她一同回家。小妹只能提著空空的食盒獨自穿過街市,走過僻靜的荒郊,步行一個多時辰回家……

    就在離家三裏地的田間小路上, 她出事了。

    接到母親傳來的消息, 他顧不得收拾便匆忙回了家。十四歲的妹妹衣衫襤褸, 露出來不少青青紫紫的掐痕,她清麗娟秀的臉上滿是淚水, 只是絕望地搖頭乞求:“娘,你別問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再問了!”

    傷害妹妹的,是國子監的太學生。

    程溫見到了妹妹掙紮時從對方衣裳上扯下的玉飾, 並一塊拇指大的碎布條——布條是上等的煙色罩紗,那是太學生才有資格穿的服飾。

    接下來的半年猶如地獄般煎熬——父親受傷,又因妹妹的遭遇郁結於心,不久便撒手人寰;小妹受不了街坊四鄰的流言蜚語,在一個淒寒的夜投湖自盡,雖被聽到動靜趕來的他及時救起,卻陷入了永久的昏迷……

    程溫變得不那麼愛說話了,考入國子監查出真兇成了他支撐他走過那段晦暗歲月的唯一力量。

    弘昌十一年春,他成功考入國子監書學館。查出十月初三外出學生的名單並不難,畢竟十月初三是朔望歸學的第一日,若太學生在那日出現在郊外,便只可能是逃學,而逃學者,監丞處必定有記載。

    “去年十月初三,學生在東郊小道上拾到玉佩一枚,看樣式應是國子監內太學生的佩玉,想來是出遊時遺失在路上,不知先生可否查看那日出遊的同窗是哪幾人?學生好將玉佩歸還給他。”

    “初三是講學日,敢在那時逃課的也只有那幾個混世魔王了。”監丞翻看考勤薄,嘴角一壓,厭惡道,“喏,平津侯世子薛睿,大理寺卿之子張顯,刑部尚書之子雷祖德……那日只有他們三人溜出去秋獵。”

    程溫很快見到了那三名紈絝。他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勉強壓住心中翻湧的陰暗和憎恨。

    “玉是我的。我說怎麼找不著了呢,原來是丟在那兒了。”涼亭中,薛睿油頭粉面,左右臂膀各攬著名笑得邪氣的狐朋狗友,大手一揮,朝程溫丟了幾兩銀子的碎錢,“這世上竟真有拾金不昧的傻子,小爺賞你了!”

    幾顆碎銀子蹦蹦跶跶的落在程溫的腳下,更襯得他的鞋子陳舊無比。他沒有撿銀子,只是在薛睿等人的哄笑中轉身離去,袖中十指幾乎摳爛掌心。

    國子監裏,也不全是惡人,終究是好人居多的。譬如苻大公子,姜姑娘,還有他的阮姑娘……

    那日淒寒,他撿著被薛晚晴的鬥篷掃落的紙筆,驀地一只白嫩如水蔥根的手替他拾起毛筆,擡眸間,阮玉羞澀地朝他笑著,說:“給。”

    就在這一瞬,他見著了他的光。

    “你問我為何如此憎恨薛家?只因我最親的人,最愛的人,皆是毀於薛家之手。我做不到像姜顏那般高尚,她只要薛睿一人償債,我卻終日想著如何才能整個薛家血債血償,想來想去,唯有深入虎穴方能找到你們的弱點,一擊致命。”

    一檻之隔,薛晚晴在油燈的光影裏啜泣,瞪著驚恐的眼神望著程溫,如同在看著一個可怕的怪物。程溫站在門外的黑暗中,俊秀的臉上沒有痛苦也不再憎恨,只余風波後的平靜,淡然道,“你曾罵我懦弱,其實,我只是比別人更能隱忍。你爹命我埋葬的每一具屍體,我都清楚地記得他們草墳的位置。盡管我並未殺人,但看到那一具具被你爹下令殺死的面目扭曲的屍體時,我不怕嗎?不,我很害怕,害怕到夜不能寐,所以我的府上,永遠立著他們的牌位和長明燈,這是我的懺悔,也是我用來擊倒你們的最後證據。”

    “你要將那些屍首的身份和位置告訴錦衣衛?”薛晚晴很快明白了他的手段:一旦那些屍體被查出,薛家便會多上一項‘殘殺異己’的死罪,到時別說是父親,便是她自己也要貶為庶人,甚至官賣為奴……

    “不要!程溫我求求你不要!”薛晚晴哭到幾乎斷氣,再無半分從前的嬌蠻任性。她普通一聲跪下,匍匐著爬到程溫腳下,攥著他的下裳乞求道,“我替兄長和爹爹給你賠罪!給你妹妹磕頭!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給阮玉磕頭下跪!我懺悔,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薛家一條活路!不要……不要去告發爹爹!再說了,我爹的事你也參與了,雖不是死罪,但即便你將功折罪,仕途也必定會受影響……程溫,你忍心將自己的前途搭上嗎?啊?”

    程溫一動不動,任憑薛晚晴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裳下擺,道:“縣主放心,至少今明兩日,我不會去揭發此事。我會等到後天,太子大婚過後。”

    薛晚晴一怔,不明白他此舉的意義。

    “按禮,東宮大婚之日必定會大赦天下,即便薛家定了死罪也會被赦免。”程溫垂下眼,有一顆冰冷的淚珠垂落,濺在地磚上。

    沒人知道他這顆眼淚為誰而流。程溫說,“所以,我會在太子婚後再呈上證據。”

    “程溫!你太惡毒了!”薛晚晴嘴唇蒼白,幾乎崩潰大吼,“我爹和我哥犯下的錯,和我有什麼關系!你憑什麼要牽連到我!你憑什麼不放過我!”

    “無辜……小妹和阮姑娘,又何嘗不是無辜之人?”程溫道,“難道你父兄鑄下的每一項大錯,都沒有你的一磚一瓦?那些浸透了鮮血和死亡不義之財,你不曾享受?出現在阮姑娘桌上的那張字條,不是你替你兄長傳遞?”

    “好……你說的這些我都認!”薛晚晴滿臉絕望,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哽聲道,“可替兄長傳字條的人……是李沈露啊!”

    夜風卷地而來,吹滅了堂中唯一的燈盞,四周陷入了一片詭譎的黑暗,陰冷而森寒。

    中秋剛過,這風,便已涼入骨髓。

    八月十八東宮大婚,苻離要負責組織錦衣衛儀仗隊的護送任務,而姜顏則忙著給禮部幫忙準備冊封及大婚典禮的流程,何況朝中才剛出了薛家一案,牽涉官員頗多,正是人手缺乏之際,故而比往日更為繁忙。

    大婚的余韻持續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歇會兒,程溫又上書太子,爆出一個驚天秘密。

    錦衣衛在程溫的指引下,先後在東郊和西山等四處荒地挖出遺骸九具,據查,皆是在私鹽案之後失蹤的證人,原來竟是被薛長慶暗中滅口了!

    九具屍體,其中不乏有地方官員。太子為之驚怒,薛家的罪行算是徹底打下烙印,只待最後的判決。念在程溫將功折罪,太子並未太過嚴罰於他,只是削了他半年俸祿,閉門思過。

    薛家滅口案剛過去沒兩日,又趕上魏驚鴻和鄔眠雪成親。

    這對小夫妻皆是姜顏和苻離的同窗,又是至交好友,故而姜顏和苻離是一定要赴宴慶祝的。

    魏驚鴻和鄔眠雪在應天府完婚,再過幾日,他們便會攜手啟程去滄州定居,聽魏驚鴻的語氣,似乎會從軍,以後跟著鄔家軍戍守邊境。

    為此,姜顏還打趣魏驚鴻,說他和入贅也差不了兩樣了。

    打趣歸打趣,但心底到底是不舍的。當初風華絕代的國子監少年們,走的走,嫁的嫁,留在應天府的熟人已是越發的伶仃了,再也回不去少年結伴踏青、曲水流觴的過去。

    或許,這便是成長的代價罷。

    黃昏酉時,新人已拜了堂,姜顏送新娘子入洞房,而魏驚鴻則還在廳中敬酒待客。新房布置得很是亮堂喜慶,紅燭紅綢明艷無比,鳳冠霞帔的鄔眠雪更是嬌艷無雙。

    姜顏陪鄔眠雪說了會兒話,見洞房的時辰快到了,便悄聲關門退出。

    魏府到處都是紅綢緞、紅燈籠,橙紅的火光將府內照得亮如白晝。廊下,魏驚鴻喝得微醺,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醉了,桃花眼下一抹緋紅,著烏紗圓領的公服搖搖晃晃走來,搭著苻離的肩道:“愚兄成親了,羨慕不?”

    苻離冷漠地拍開魏驚鴻的爪子,道:“成親算甚,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沒有孩子,光有名字何用?”魏驚鴻存了心氣苻離,鍥而不舍地去搭他的肩,笑吟吟道,“我今晚就能造孩子,嫉妒不?嘻嘻。”

    苻離:“……”

    階下的姜顏:“……”

    姜顏懶得理這兩個傻子,便從另一端繞過,去前院的燈海中找阮玉——她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婚宴進行到一半之時便有些累了,姜顏只好扶她在前院的花燈下坐著休憩,也不知是否還在原地等候。

    而此時,前院一派熱鬧非凡。

    魏家人緣頗好,來得人很多,包括狀元郎程溫。高懸的排排花燈之下,賓主盡歡,前來赴宴的客人有不少是認得程溫的,都央求他題詞贈送,好沾一沾狀元郎的才氣。

    程溫本是來赴宴恭賀魏驚鴻新婚大喜,誰知反倒被賓客團團圍住,脫不得身,只好接下眾人遞過來的紙筆,寫了幾首小詩或慰勉的寄語。正寫得入神,平地裏刮起一陣涼風,俯身寫字的程溫一時不察,案幾上的紙張便被吹得滿天亂飛,毛筆也咕嚕嚕滾落,停在一雙小巧精美的繡鞋旁。

    阮玉正在一旁的石凳上賞燈,那些貼了喜字的各色花燈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樣匯聚在她頭頂,交織著橙金色的光芒。忽的疾風驟起,燈影搖晃中,她察覺腳旁有細微的聲響,似是風吹落了什麼東西滾落,垂首一看,卻是一支漂亮的狼毫筆。

    眾人手忙腳亂地幫忙撿拾墨寶,程溫帶著歉意的笑擠開團團圍住的人群,朝著毛筆滾落的方向尋去,不由一怔……

    燈海下,身量玲瓏的女子微微側首,雙目澄澈溫順,有些懵懂地打量著他。

    時光靜止,程溫頓住了身形,一時恍如隔世。

    有多久不曾見過她活生生睜開雙目的模樣了?好像一輩子那般長罷。

    風拂亂衣擺,燈火中,他平靜且柔和地看著阮玉彎腰拾起那支狼毫筆,猶疑著向前,遞給他道:“公子的筆掉了,給。”

    一如三年前,她望著狼狽卑微的程溫羞澀一笑,遞過筆道:“給你。”

    明知自己已經滿手汙穢,沒有資格再奢望什麼,程溫依舊微微顫抖著接過那支筆,溫聲笑道:“多謝阮姑娘。”

    “你……認得我?”阮玉微微睜大雙眸,眼中跳躍著火光,也映著程溫俊秀溫和的笑容。她打量程溫許久,也遲疑許久,方細聲道,“奇怪,方才那場景,我總覺得在夢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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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1: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九月十二,轟動一時的薛家父子案終於落下帷幕。

    平津侯薛長慶大肆排殺異己、賣官鬻爵、販賣私鹽及叛國罪, 這樁樁件件的大案, 每一項都足以定他死罪, 按例,當夷滅三族。然太子念在他是朝中元老, 且年輕時也立過功勛的份上,褫奪‘平津侯’之封號,賜他全屍,妻女皆被貶為庶人;其子薛睿目無王法、多次作奸犯科, 已杖責一百,按例當刺配流放幽州,不過因其廷杖過後創傷崩裂感染,高燒不醒, 無法押送前往,故而皇後開恩允許他暫留北鎮撫司獄中就醫,待傷好再押送出京。

    即便如此, 薛睿的潰殤依舊日漸加重, 出氣多進氣少,怕是沒有幾天可活了。

    之後半月,朱文禮褪去以往的儒雅溫和, 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拔除朝中薛家黨羽,刑部尚書等十余名涉案官員不是被革職查辦就是被貶出京師,朝中上下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換血。

    皇後的娘家人為了自保,甘願辭官歸隱。如此一番大動作過後, 朝堂之內光是掌管律法的三司就 空了兩司,更有其他空缺大小職位十余個,故而朱文禮立即詔見六科商議,趕在蠢蠢欲動的允王前選拔了一批青年才俊補上,徹底斷了允王想要培植勢力的心思。

    和姜顏同為翰林院編修的榜眼張之敬則被擢升為大理寺少卿,周圍的人官位多少有了變化,朝中空缺基本完善,唯有姜顏仍是七品翰林院編修,終日與文墨國史打交道。

    她自知身份特殊,能留在翰林院已是不易,非但一點也不憤世嫉俗,反而樂得清閑自在。

    倒是程溫因在薛家一案中立功,朱文禮不計前嫌,破格擢升其為詹士府少詹士兼督察院左僉督禦史,直接隸屬太子,可謂是前途無量。權貴們似乎忘了他是用什麼手段將薛家連根拔起的了,上趕著要與程禦史結親,皆被其婉拒。

    問其緣由,他只是笑著回答:“抱歉,程某已有意中人。”

    九月二十八是苻離的生辰,及冠成年的日子,自是意義非凡。

    一大早,苻離便回了首輔宅邸,約莫要在主宅裏行完冠禮、吃過午膳後,方回長安街。

    近日翰林院難得清閑,不必卯進酉出,姜顏便特地提前一個時辰出宮,歸家途中又去集市采買了新鮮的食材。苻離少說還要一個時辰才會歸來,趁著太陽還未落山,她便挽起袖子去廚房和了面,在竇嫂的傳授下搗鼓了半個時辰才勉強弄出一碗長壽面。

    面燙熟後裝入碗中,由於她揉面的力道不足,刀工也不均勻,煮出來的面斷了好幾根,姜顏便很機智的將斷面挑出來自個兒吃了。誰知挑挑揀揀後,完整的長面條只剩下半碗,看上去有些寒磣,姜顏急中生智,在面上淋上兩大勺熬好的雞湯,挖一勺肉醬點上,燙一把青菜,再臥上兩個金黃的荷包蛋充數,長壽面便算完成。

    嘗了嘗鹹淡,正好。

    面做好,天也黑了,姜顏端著面去了正廳,再點幾盞燭臺,罩上薄紗燈罩,使得不大的廳堂內盈滿橙黃的暖光,如夕陽秾麗,光亮溫馨無比。

    接著,她解下束胸,換上許久不曾穿過的襖裙——松花色繡銀團花的琵琶袖襖子,配鮮艷欲滴的石榴紅百褶裙,是殿試完畢那夜逛街吃酒時,苻離送她的禮物。

    姜顏仍記得那個星河流轉的夜晚,萬千燈火之中,一身武袍的少年郎緊緊拉著她的手,低聲說:“至少今夜,我想牽著我的‘禍水’招搖過市。”

    往事歷歷浮現,姜顏嘴角微微勾起,滿心的歡喜按捺不住似的鼓動著。她拉開床榻旁的矮櫃,從最下層取出一個長條形的檀木盒子,打開盒子一看,裏頭是一支成色極佳的並蒂蓮玉簪,乃苻離送給她十七歲生辰的禮物。

    松開束起的發髻,將長發一縷縷梳開,細細綰好小髻,再簪上玉簪,雪白的衣襟包裹著修長白皙的脖頸,暖光與紅裙映襯,更顯得她眉眼明麗,顧盼生輝。

    剛打扮好,院外便傳來叩門聲,姜顏知是苻離應約歸來——早晨姜顏便提前與他說好,讓他過來吃晚膳的。

    為了不打擾小年輕,竇嫂將晚膳的菜式準備好便回家去了,姜顏只好順手提起案幾上的一盞夜燈,親自前去開門。期間還險些跌倒一次,畢竟天黑,且有大半年時間不曾穿過女裝,故而生疏得很。

    打開門一看,門口昏暗的燈籠下,苻離一身廣袖禮衣,墨色腰帶,烏發盡數束在冠帽中,矜貴挺拔中又多了幾分成熟,英俊無雙。

    姜顏被他這副禁欲又沈穩的模樣驚艷到了,不由提燈倚在門內,笑吟吟地朝苻離擡擡下巴:“小苻大人今日好生英挺,直叫下官看得挪不開眼來了。”

    苻離難得露出幾分笑意,眼波沈沈地盯著妝扮明麗的姜顏,低聲道:“彼此。”

    “快進來。”姜顏側身讓開位置,苻離便順勢從她手中接過提燈,同她一起朝廳中走去。

    不大的小廳內,燈火通明,仿佛連秋末初冬的冷風也變得柔和起來。廳內的圓桌上,已經備好了各色菜食並一壺好酒,苻離邁進門的腳步變得緩慢起來,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體悟到什麼才是家的溫暖。

    在苻家,從未有過一家人聚在圓桌上吃飯的場景,偌大的苻家廳堂中永遠是備好四張食案,每人各據一方,安靜而規矩地吃著自己案幾上的食物……母親逝去後,飯桌上更是沈默到令人發慌,除了碗筷碰撞的聲響和必要的問答,再無任何交談。

    而現在,他像是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心中長久的空缺霎時填滿。

    苻離將提燈吹滅,擱在一旁的小案上,問道:“這些,都是你為我做的嗎?”

    “只有面是我親手所做,其余的菜都是竇嫂幫忙。”姜顏關好門,將凜冽的夜風隔絕在外,這才拉著苻離的手命他坐下,笑道,“我爹從不讓我和我娘下廚,怕做粗活傷了我們的手,故而這是我第一次做面,若是口味不好,還請小苻大人多擔待擔待。”

    說罷,姜顏將那碗正溫熱的面條推至苻離面前,期待道:“來嘗嘗。”

    苻離喉結上下滑動,勾著嘴角低低道了聲‘好’,便接過筷子和面碗,夾了一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姜顏趴在桌子上,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問:“如何?”

    和苻離以前吃過的山珍海味比起來,這碗面條著實算不上美味;但和每年生辰父親差人送來的豆腐、白菜比起來,又顯得那般溫馨可口。他連吃了好幾口,才咽下嘴中的食物道:“很好。”

    想起魏驚鴻曾說過的話,姜顏一時拿不準他這兩個字該正著理解還是該反過來理解。她觀摩著苻離的神色,見他面色柔和、頗為愉悅,這才將心放回肚子裏,也跟著一起笑起來。

    苻離的口味一向清淡,姜顏擔心雞湯膩到他,便從一旁取了胡椒面過來,問道:“你能吃辣麼?可要撒一點胡椒解膩?”

    姜顏吃面一向喜歡撒胡椒面,用她的話來說,便是‘面與胡椒乃天生絕配’。苻離本吃不得辣,可今夜卻突發奇想,想嘗嘗姜顏一向偏愛的口味……遂將剩了一半的面碗推過去,讓姜顏撒了些許研磨細碎的胡椒。

    面一入口,苻離便以手抵住鼻尖嗆咳起來。

    姜顏沒想到他這麼不能吃辣,忙放下胡椒罐子起身,倒了杯茶水遞給苻離道:“你沒事罷?”

    苻離擰著眉,極力憋住嗆咳,接過姜顏遞來的茶水飲了兩口,這才平息住喉間那股嗆人的辛辣。姜顏見他一向清冷漠然的面色泛起微紅,又心疼又好笑,將面碗拿開,勸道:“吃不得辣就不要逞強嘛!別吃面了,吃菜罷,我特意讓竇嫂為你準備的……”

    話還未說完,苻離卻是長臂一伸,將她挪開的面碗又取了回來,用筷子夾了一夾,又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暖黃的燭火搖曳著一室溫暖,從姜顏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眉峰如劍,眼瞼微垂,鼻尖因辛辣而滲出的細密汗珠,在橙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澤,說不出的俊美動人。

    面吃完,苻離擱下筷子換了瓷勺,將碗底剩下的湯汁也一點一點舀著喝了,這才放下碗認真道:“很好吃,多謝款待。”

    除了糖葫蘆,姜顏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執著地喜愛一碗面,也不知是面條真的好吃,還是因為做面條的是她而愛屋及烏。

    不管是哪個原因,姜顏都甚是開心。

    收了面碗,她問:“你爹給你取了什麼字?”

    苻離正自顧自倒酒,上等的玉春露甘冽無比。他道:“按周禮排行,字伯英。”

    “苻離……苻伯英?”姜顏品味著這個字,雙眸一彎道,“挺好聽的。”

    說罷,她舉杯道:“來,伯英兄,我敬你一杯!祝你生辰快樂,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苻離微微一笑,舉杯與她碰撞,兩人各自仰首飲盡。

    這一頓飯慢騰騰吃了大半個時辰才到尾聲,姜顏含了茶水漱口,望著滿桌杯盤狼藉道:“懶得收拾,明日再說罷。南城有夜市呢,可要去逛逛?”

    苻離一向自律慣了,見不得一點淩亂的景象,便含了茶水吐出,緩聲道:“今日事今日畢,我幫你收拾。”說罷,他果真起身整理起碗碟酒杯來。

    “哎你放下!今日你是壽星公,焉有讓壽星幹活的道理?”姜顏去搶他手裏的臟碗碟,道,“我來,我來!”

    苻離仗著自己身高手長,三兩下便疊好碗筷,送去廚房清洗。姜顏真是服了他了,只好胡亂擦了擦桌子,拿著小跑出門酒杯跟上。

    廚房外,頭頂星空閃爍。苻離用木盆打了水,拿著絲瓜瓤坐在階前洗碗。兩個人的碗碟不多,片刻便能清洗幹凈,姜顏幫著他將幹凈的碗筷歸位,問道:“你何時會做這些的?在國子監那會兒,你不是常說‘君子遠庖廚’麼。”

    階前,冷風吹碎一地月影,苻離淡然地拭凈手,道:“剛入錦衣衛時,什麼都需自己動手,做多了,便也會了。”

    似是輕松平常的一句話,卻讓姜顏驀地湧上一股子心疼。若是換做旁人也就罷了,可姜顏是親眼見過苻離最驕傲貴氣的模樣的,精致到連腕上都要裝飾上金鑲玉扣子的少年,怎會屈尊去做這般粗活?

    想到此,姜顏輕聲走過去,從背後擁住苻離,將臉埋在他寬闊的肩背上,輕聲道:“讓小苻大人受苦了。”

    兩人身上都殘留著甘冽的酒香,並不難聞。廚房四周昏暗,唯有竈臺裏的火光跳躍,將這對年輕戀人的身形鍍得忽明忽暗。

    沒有了束胸的束縛,苻離可清晰地感受到姜顏貼上自己後背時那柔軟的觸感,安心且令人情動。他深吸一口氣,拉著姜顏的手轉身,剛想將她整個兒抱在懷裏,姜顏卻想起什麼似的忽的掙開了他,一驚一乍道:“險些忘了,我給你準備了賀禮。”

    正廳的旁邊有個小書房,是姜顏平日看書消遣的地方,書櫃、桌椅一應俱全,還有張供人休息的小榻。姜顏將廳中的燈罩燭臺移了過來,讓苻離在榻上坐下,這才從書案上取了一本冊子樣式的東西遞給苻離,大大方方道:“去年我忘了你的生辰,今年你及冠,我是萬不敢忘了。這是我花了好些時日才做好的,送給你啦!”

    還有禮物?

    苻離本想說‘那碗面就足夠了’,但一見姜顏這般興致勃勃的模樣,心中被勾起了幾分好奇,接過那冊子一看——原來是本經折裝的圖本,上面的圖畫生動明麗,約莫是姜顏親筆所繪。

    扉頁上,寫著飄逸的一行行楷:【贈吾此生摯愛。】

    苻離眸色微動,目光在‘此生摯愛’四字上長久停留。直到身側的姜顏催促,他才慢慢地翻開下一頁:流暢的線條,松青、赭黃和赤紅揮灑,畫的是個肉呼呼坐在地上、剛滿周歲的女孩兒。

    “這是……”苻離不解,剛要詢問她畫的是誰家小孩兒,卻見紙頁的左下角落著一行小字:

    【光和七年,姜顏周歲。】

    苻離恍然,原來這圖中畫的小孩兒,是姜顏兒時的模樣。

    他的目光瞬間柔和下來,端詳那垂髫小兒半晌,才指著小姜顏的頭發低低笑道:“你周歲時剃發了?”

    畫中的小女童光著腦袋,唯有額前垂下一綹兒,看著像街邊泥人攤上捏的送財童子似的。見苻離取笑自己,姜顏頗為不服道:“笑我作甚?小孩兒都要剃胎發的,我就不信你兒時不曾剃過。再說了,我早忘了自個兒四歲之前的記憶,這模樣都是從爹娘那兒聽來的。”

    見苻離還在笑,姜顏便捂住自己周歲時的光頭畫像,催促他繼續往後翻。

    第二頁,姜顏兩歲。這會子她剃掉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不少了,戴了個虎頭帽子,眼睛晶亮,手中舉著一支風車,似是在蹣跚奔跑。

    第三頁,姜顏三歲。蓮藕人似的小丫頭跌坐在地上,額角臟兮兮的,做嚎啕大哭狀。

    “跌跤了?”苻離問。

    “嗯,為了追一只蝴蝶。”姜顏笑著評判過去的自己,“好傻。”

    苻離卻一點都不覺得傻。他目光染了燭光的暖,拇指輕輕在畫中女孩的眼角拂了拂,似乎想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第四頁,姜顏四歲。小小的姑娘紮著雙丫髻,晃蕩著小短腿坐在板凳上,手裏拿著一支毛筆,歪頭撅嘴,眼睛卻望著窗外樹梢上的麻雀,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姜顏自個兒看樂了,指著畫中的女孩兒道:“這是我剛學練字那會兒。聽阿爹說,我那時根本靜不下心學寫字,每每都是胡亂畫兩筆了事。”

    翻到第十五頁,畫中開始出現另一個少年。

    十五歲,畫中的少女捂著腰間的玉,而少年卻昂首挺胸,面無表情地與她對峙。

    十六歲,石橋上的少女手捧著蟹黃月團,與少年並肩而站,頭頂是一片燈海璀璨。

    十七歲,淩霄橋邊並蒂蓮開,定情一吻。

    十八歲,會試過後,禮部門前的官道上煙雨蒙蒙,錦衣衛少年手撐雨傘,與一身儒服的少女比肩而行,紙傘往她的方向傾斜,似是要替她遮擋所有的風雨……

    十九歲……十九歲那頁的紙上並沒有圖畫,是一片空白。

    苻離本看得入神,往事歷歷在目,驀然間翻到一片空白,不由一怔,望著最後一頁道:“這一頁,為何是空的?”

    “你忘了?我還要過三個月才十九呢。”姜顏坐在他身旁,傾身托腮,灑脫一笑道,“而且,即將十九歲的姜顏,就在你眼前啊!”

    苻離心中一動,扭頭望著姜顏,眼波深邃得如同能吞沒人。

    姜顏在他炙熱的目光下泰然自若,慢悠悠道:“我雖從小與你定了婚約,但真正相遇卻是十五歲之後的事,故而將每年的我手繪成冊,這樣也好解你相思之苦。”姜顏大言不慚地說著,挑眉道,“如何,喜歡麼?”

    苻離的喉結動了動,索性用行動回應了她。

    兩人不知是何時吻在一起的,起初姜顏還有些清明,能聽到窗外嗚嗚的風聲和燭芯燃燒的劈啪聲響,但漸漸的,她便在苻離越發炙熱的攻勢中敗下陣來,被順勢壓倒在榻上,只能憑借本能與他唇舌交纏。

    或許是酒濃,又或是情濃,一向自持的苻離似乎失去了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親吻著姜顏的耳垂,又向下逗留在她的頸側。

    姜顏覺察到些許癢意,剛要笑,苻離卻在她頸側輕輕一咬,如同在宣告獵物的所有權。

    那一咬雖然沒用多大力氣,但姜顏仍是一哆嗦,不算疼,卻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遊走在她的四肢百骸,接著沖上頭頂,令她瞬間燒紅了臉。

    姜顏猛然坐起,捂住肩頸處淺淺的齒痕,臉色緋紅喘息道:“苻伯英,你作甚?”

    苻離的眸色不似尋常那般毫無波瀾、目空一切,而是深沈的,熾熱的,夾雜著明顯的情動。這是姜顏所陌生的苻離,從前他便是再動情,也總是保持著幾分清明冷靜,全然不似今夜這般。

    空氣似乎也變得躁動起來,苻離擡臂,輕輕拉下姜顏那只捂住脖子的手,啞聲道:“抱歉,我……”

    他說了一個‘我’字,頓了很久都沒有下文,只是耳尖蒙上淺紅色,眉頭擰得更緊,似是在竭力隱忍著。

    “你怎麼啦?”姜顏擔心他身體不適,湊近些問。

    下一刻,她被苻離緊緊擁住,兩人雙雙倒在狹窄的小榻上。她的後背貼著苻離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略微僵硬的身軀,朦朧間,姜顏隱約明白了苻離的異樣是因何而來。

    “苻離,你看著我。”榻上,姜顏艱難地轉過身子,望著苻離許久,才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定了定神,她笑著說,“我本就是個不遵禮教的女子,逾矩失禮之事做了許多,你忘啦?”

    她眼裏映著燭光,也映著苻離的臉龐,笑意坦然,豁達超脫,全然不似方才慌亂。

    苻離呼吸一窒,他知道姜顏這番話是何意思,也知道她在信任什麼。

    苻離想得到她,很想很想,想到心臟都快裂開般難受。理智決堤,他再次垂首捕捉姜顏的唇,由淺嘗輒止到逐漸熱烈,然而當他的手觸到對方的衣裳時,卻又猛然頓住了。

    姜顏茫然地睜開眼,看著苻離俊美的臉。苻離稍稍撐起雙臂,與她保持安全的距離,努力平復紊亂的呼吸,眼裏有顯而易見的憐愛。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啞的嗓音自上方傳來,道:“無媒之姻,是為茍合。阿顏,我不願委屈你。”

    姜顏一楞,眼睫微顫。半晌,她的眸子彎起,笑道:“你知道我不在意。小苻大人,我也不願委屈了你。”

    “我在意。”苻離吻了吻她的眼睫,倔強道,“讓我抱著你,一會兒就好。”

    兩人面對面躺在狹小的榻上,胸膛抵著胸脯,心跳連著心跳,近到連呼吸都交纏。

    燭臺應該快燃到了底,光線晦暗了不少,可姜顏的眼睛仍是明亮的,仿佛蘊著星辰明月。“生辰快樂,伯英。”

    “嗯。”苻離說,“今天,我很快樂。”

    又過了一會兒,苻離收緊了手臂,低聲道:“今日回府,我同父親稟明了我們的事。”

    姜顏漫不經心問:“何事?”

    苻離垂首吻著她的耳尖,慎重道:“阿顏,我們成親罷。”

    燭臺熄滅,黑暗中,良久的寂靜過後,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輕松傳來。

    “……好。”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晨,姜顏在自己的寢房中醒來。昨夜在苻離懷中睡得太過安穩,連什麼時候被他抱回寢房的都不知道,只隱約記得苻離似乎陪她睡了一夜……

    不過,此時他已經走了,多半是回了北鎮撫司。

    還是翰林院輕松,沒事忙的時候整天不入宮也無妨。想到此,姜顏愜意地抻了個懶腰,又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了兩圈。正滾得起勁,忽聞吧嗒一聲,似乎有什麼物件掉到床下去了。

    姜顏聞聲而動,趴在床沿上一看,原來是她昨晚送給苻離的那本畫冊。

    莫非是他忘了帶走?

    如此想著,姜顏伸手拾起那畫冊,仰身躺在床上隨意翻了翻,不由怔楞。

    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多了一張新鮮的圖畫。畫中的女子長發如墨披散,被褥的一角隨意搭在肚子上,正四仰八叉地占據了整張床,睡得正香……或許是夢見了什麼好事,女子於睡夢中勾著唇瓣,笑得憨儍。

    這女子,生的是姜顏的臉,尤其是眉目神態,簡直活靈活現。

    旁邊還有一行熟悉的小字:【弘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夜。】

    不用猜也知道,這風格全然不同的墨寶是出自誰手了。

    “莫非他一晚沒睡,就是在畫這個?”姜顏摸著下巴端詳著最後一頁的自己,啞然笑道,“我睡姿哪有這般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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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這兩日, 姜顏都在琢磨著請辭表該如何寫。

    為官半載, 雖無建樹, 但一想到立刻就要離開翰林院回歸平凡,姜顏又生出幾分不舍,仿佛那些枯燥的編書修史的工作也變得可愛起來。

    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朝堂既是嚴令禁止男女官員之間通婚, 少不得要做個抉擇。

    到了十月中旬,姜顏才將請辭表寫好, 遞交文華殿太子處批示,果不其然被拒絕了。

    “前些日子才肅清了薛家黨羽,朝中已是空缺頗多,實在是不能走人了。我知你與苻離情投意合,這些年一路走來, 也該到成婚的年紀。可半個月後便是母後壽辰,下個月月底又要主持祭天大典,文書、祝詞等諸多事宜,還需姜編修起手置辦才行,交與旁人, 我不放心。”

    文華殿內, 朱文禮將她遞上來的請辭折子合攏放置桌上, 微笑著道,“請辭之事,以後再議。放心,最遲明年立夏, 我定會給你答復。”

    朱文禮倒是會說話,姜顏自然不會傻到朝廷真非自己不可。按以往不成文的規矩,為表朝廷惜才,但凡官員生出辭官退隱之心,朝廷都不會立即同意,而是要再三挽留,如此數回合之後方放行。

    約莫還得磨上一年半載方可成功。

    回家後同苻離說起此事,姜顏還笑著問他:“你說我辭官之後去幹點什麼營生好?莫不是要在應天府賣扇揮墨為生?”

    苻離倚在窗邊拭刀,聞言從雪白的刀刃後擡眼看她,淡然道:“我養不起你?”

    “誰稀罕你養?銀子得是自個兒掙來的,花著才有意思。”姜顏穿著一身圓領的赭石色常服,歪在書房榻上調笑道,“俗言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我若總依傍於你,花你的錢吃你飯,說不定就要受你的氣。可若我有一技傍身,那就不怕你始亂終棄啦!若哪天你真厭棄我,我即刻揣著銀子出門,去找個更年輕的少年郎!”

    “你敢!”苻離欺身恐嚇她。

    姜顏非但不怕,反而挑釁般看著他,“你敢我便敢。”

    挑釁的結果自然就是被壓在榻上狠狠地‘審訊’了一頓。片刻,姜顏捂著被吻到紅腫發麻的嘴唇,半晌沒回過神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自從那晚給苻離過了生辰之後,他便越發放肆,‘欺負’起人來簡直輕車熟路,令人招架不住。

    “你這人怎麼這樣?”姜顏摸了摸嘴唇,見沒破皮才放下心來,嘆道,“我同你開玩笑呢。”

    “我知道。”苻離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沈,嘴角勾著極淡的弧度道,“諒你也不敢。”

    “你既是知道我的心意,還咬我作甚?”很快,姜顏反應過來,“你故意的?”

    她懶洋洋伸手去捶苻離的肩,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截住拳頭包在掌心。

    苻離順勢傾身,與她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清冷深邃的眼眸如幽潭月影,低聲道:“阿顏,我想再見你穿裙裳的樣子。”說罷,他側首,在姜顏唇上落下一吻。

    與方才的熱烈纏綿不同,這一吻更輕柔憐惜,蜻蜓點水般掠過。

    姜顏的心湖被這一吻攪亂了漣漪,‘哎呀’一聲笑道:“皇後壽誕,年底祭天,我幫著禮部忙得腳不沾地,哪有什麼時間穿裙子?”話雖如此,她卻終究不舍得推開苻離,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脊,如同在安撫一只矜貴的大貓。

    就在姜顏忙著準備第二封請辭表時,許久不曾見面的國子監司業岑冀托人來信,請姜顏抽空回國子監一趟,有要事商議。

    姜顏永遠記得岑司業對她的教導之恩,更記得聯名上書時這位老人挺身而出的模樣。她不敢怠慢,待修補撰寫完翰林院中的文書,便啟程去了國子監。

    許久未見,國子監中又來了一批新的少年,望著他們年輕稚氣的臉龐,姜顏總會想起三四年前的自己。

    去博士廳的路上遇見了苻璟,姜顏便順道同他聊了兩句。這個苻家二公子已經十七歲了,生得和苻離一般高,兄弟倆面容亦有七分相似,只是苻璟氣質柔和、眉目含笑,全然不似他兄長那般冷傲強硬……問其學業,苻璟說國子學內班中少有能與他匹敵者,基本能穩住第一,姜顏便連連點頭稱贊,弄得苻璟十分不好意思。

    苻家的人,當真沒有一個庸才。

    如此想著,姜顏推門進了博士廳,岑司業端著一杯苦茶,已經等候在此。

    “學生姜顏,拜見岑司業!”姜顏行了禮,起身笑道,“不知司業叫學生來此,可有要事吩咐?”

    “姜顏,你過來。”岑司業依舊是不茍言笑的模樣,冷著一張臉,可須發明顯花白了許多,精神不似三年前那般矍鑠。待姜顏走進,他才放下蓮心苦茶,問道,“聽馮祭酒說,你近來似乎萌生解綬去職之心,可有其事?”

    “是。”姜顏坦然道,“不過並非立刻辭官,學生會將自己該做的本分做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岑司業的臉色沈了沈:“哼,當初吵著要科舉入仕的是你,才過了半年又鬧著辭官的也是你,如此隨性自由,可當為官之道是兒戲?”

    “司業教訓的是。當初因阮玉一案,學生憤而入仕;又因苻離之情,而萌生歸隱,實在是過於草莽。”這些年來,姜顏已對岑司業的嘴硬心軟司空見慣了,垂首解釋道,“然朝堂規矩嚴苛,學生做此決定,實屬無奈。”

    朔州的戰火,苻離的退學,被迫解除的婚約,祭祀的暗殺,還有幾經生死後與薛家的一場惡戰……這三年半以來,苻離和姜顏經歷了多少坎坷,岑司業是看在眼裏的。

    於公,他理解姜顏的決定;於私,他不願見愛徒泯然眾人。

    半晌,岑司業終是嘆了一聲,道:“隨你去罷。這天下終究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老夫管不著了。”說罷,他示意姜顏跟上,“隨我來。”

    岑司業將姜顏帶去了典籍樓。

    邁上石階,推開古樸厚重的大門,飽經歷史浸潤的翰墨書香撲面而來。再次來到這座巍峨的樓閣,姜顏仍是感慨萬千,無數個科考前的夜晚,她便是在這挑燈夜讀、備戰到天明,這裏的一磚一瓦、一筆一墨,她都了然於心。

    來到最裏層的一間小屋,岑司業在案幾前站定。窗外冬陽斜斜投入,照亮了案幾上的一塊靛藍花布,花布下一團凸起,似乎蓋著什麼物件。

    岑司業示意姜顏揭開花布,姜顏雖滿心疑惑,但還是依言照做。

    靛藍花布揭開的一瞬,揚起的灰塵在淡薄的陽光下閃著金色的碎光,塵埃落定,一只陳舊的書簍呈現眼前。

    姜顏霎時瞪大了眼,呼吸一窒,關於過往的記憶如山呼海嘯般鋪天蓋地而來。她記得這只書簍,也記得書簍上那些斑駁的暗痕是從誰身體裏噴灑出來的鮮血,更記得大同府邊境那輪淒寒的殘月和月光下的刀光劍影……地下古樓遺址坍塌,埋葬了一個少年儒生的夢與生命。

    “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我這簍都是千年前所著《風俗錄》和《異人誌》,乃魏晉遺留下來的孤本,決不能丟了!”

    “我走、走不了了……請二位……將書籍帶回……應天府……”

    “告訴馮祭酒……學生季平……不辱使命……”

    回憶與現實交織,書簍中的殘卷碼得整整齊齊,那是三年前,季平用自己的生命護住的魏晉孤本。

    三年過去了,書卷和簍子上的鮮血已經變成了幹涸的暗紅鐵銹色,卻仍觸目驚心。

    姜顏攥緊了手中的藍布,側首道:“司業,這是……”

    “這是季平拼死護住的《風俗錄》和《異人誌》孤本。三年多來,馮祭酒與老夫我、荀司業三人修補了三百余卷從大同府古樓遺址帶回來的殘卷,唯有季平的這三十七卷,我們不敢輕易下手。”

    岑司業負手而立,蒼老清瘦的身軀立在三尺冷淡的冬陽中,就像是一根標桿般孤寂、倔強。他說,“這一簍染血的書、三十七卷孤本,分量太重太重,除了你們那批從朔州廝殺回來的學生,誰也沒有資格動它。可這三年來,魏驚鴻和鄔眠雪成親,苻離棄文從武,季懸殿試落榜後便遊走天涯,程溫……”

    提到程溫的名字時,岑司業搖了搖頭,“思來想去,那六人中唯有官至翰林院的你,能繼承季平遺誌,替他整理好這三十七卷書籍。當然,若是你不願意……”

    “我願意。”姜顏斬釘截鐵道。

    魏晉孤本,世間獨一無二的文墨瑰寶,莫說是主筆,即便是有幸參與修補校註都是一種莫大的榮耀,理應由當世大儒完成才對,為何會交給她這樣一介籍籍無名的刀筆吏?

    似是看出了姜顏的疑慮,岑司業道:“老夫說了,這一簍子染血的書分量太重,除了從朔州的死人堆裏爬出的你們,誰也沒有資格動它。”

    渾濁蒼老的嗓音,卻帶著儒家風骨,擲地有聲。

    姜顏將季平的那簍書帶回了翰林院。修補校註孤本是項大任務,何況這些書對姜顏乃至所有太學生而言意義非凡,若堪對校註完成,少說要一年半載,指不定要耽誤婚期……

    她不知該如何同苻離交代。

    誰知那晚夜談,苻離知道她即將要修補的孤本是季平從隧道裏拼死帶出來的那批時,卻並未生氣,只是眸色沈重了些許。過了許久,他伸手揉了揉姜顏的腦袋道:“好好修補校註,莫急。”

    姜顏知道,對於季平,苻離一直心有愧疚。他許諾了會帶他回去,可帶回的卻只是他的屍首。

    心中一酸,姜顏起身抱住了苻離,竭力用笑顏掩蓋住心中的酸楚,道:“啊呀,小苻大人這般通情達理,我都不適應了。”

    苻離又怎會看不出她是在想方設法寬慰自己?當即心中一軟,攬住她柔軟纖細的腰肢,低聲道,“也不是對誰都這般通情達理的,不過是看在你是我未過門妻子的份上。”

    說罷,他將姜顏張揚明媚的笑臉按入自己懷裏,輕輕摸了摸她的後腦勺。

    “別讓我等太久,阿顏。”他說。

    十一月初,皇後娘娘壽誕,在宮中宴請命婦和大臣女眷,其中包括阮尚書家未婚的三姑娘阮玉。

    按禮,阮玉是庶出,沒資格參加這樣盛大的宴會。但薛家一案後,興許是皇後對阮玉有愧,故而破格邀請她赴宴。

    阮玉大病初愈,加之本就性格內斂軟糯,與周圍那群光鮮亮麗、口若懸河的命婦、貴女們格格不入,只待了一小會兒,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告退了。

    皇後是知道阮玉身子弱的,並未強加挽留,當即命人賞了她一對鐲子、兩支點翠並南海珍珠等物,並體貼地讓她自行在宮中遊玩閑逛,累了再送她回府。

    阮玉知道姜顏在翰林院任職編修,難得進宮一次,想著順道去看看她才好。誰知宮中格局復雜,三步一閣,十步一樓,宮道交錯,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

    她性格內向,不太敢同路邊步履匆忙又沈默的太監、宮女們搭訕,便自個兒胡亂摸索著前進。冬天的陽光不算炙熱,但曬久了,腦門上便蒙上了一層虛汗,阮玉隱隱有些心慌,只覺得自己越走越偏,不知到了誰家殿宇,連宴會的絲樂聲都聽不見了。

    面前是狹長的、沒有盡頭的宮道,身後是朱漆大門,檐下‘詹士府’的牌匾在陽光下折射出金燦燦的光,巍峨而肅穆。這會子連宮女和太監都沒了,阮玉徘徊在原地,絞著袖子,不知該繼續往前走,還是鼓足勇氣去這個詹士府中問路……

    正踟躕著,忽聞身後傳來一個溫柔的男聲,帶著些許詫異道:“阮姑娘?”

    這聲音來得突然,阮玉雙肩一顫,下意識回頭,便見以為身穿緋色繡雲雁官袍的年輕男子立在檐下,俊秀的臉上展開一抹溫和的笑意,輕聲問:“在下詹士府程溫。姑娘……可是迷路了?”

    微風拂來,阮玉又想起了那支滾落在自己腳邊的狼毫筆,以及蓮燈之下神色悵惘的俊秀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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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坤寧宮內, 仙樂裊裊, 歌舞飄飄。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從東宮大婚後,張皇後的氣色便比先前紅潤許多, 微霜的兩鬢為她增添了幾分威儀沈穩, 卻並未削減她半分顏色。

    宮婢依次斟酒,張皇後一襲鳳冠禮衣正坐, 儀態萬方。她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結伴祝酒的命婦和貴女們,最終落在允王身側的李沈露身上。

    這些時日, 李沈露尖尖的下頜圓潤了不少, 想來是懷有三個月身孕的緣故。她一襲真紅的繡金對襟大衫, 深青織金雲紋霞帔, 頭戴攢花九翟冠, 滿身富貴, 笑起來眼角的小痣嫵媚無比。雖說李沈露是客,是臣婦,但言笑晏晏同周圍的貴婦人和官家娘子交談的模樣,倒有幾分主母的氣度。

    如此喧賓奪主, 皇後自然不甚痛快。她不怒自威, 點了允王妃的名號,道:“近來聞朝堂薛家黨羽之事,本宮頗有感懷。這背靠大樹好乘涼,可若站錯了隊,立於危墻之下, 恐怕背後的那些非但給不了支撐,那天塌了,還會招來滅頂之災……”

    皇後悠悠擡眼,望著李沈露笑道:“允王妃,你說是也不是?”

    旁人聽不懂皇後的弦外之音,李沈露又怎會聽不懂?

    原來皇後娘娘早察覺到她與允王日日進宮侍奉湯藥、討好皇帝,乃是別有用心,故而借此之言來提醒她莫要站錯了隊,莫對不屬於她的東西存有非分之想。

    縱使心中怨恨無比,李沈露面上依舊不露絲毫破綻,朝皇後盈盈一福道:“娘娘說的是,兒臣受教。”

    兩刻鐘後,李沈露陰沈著臉,步履匆忙地走在宮道之上。

    而她身後,不成器的允王朱文煜手持著象牙骨扇追上來,伸手拉住李沈露,問道:“你肚裏懷著呢,當心點!”

    坤寧宮的絲樂聲已經遠去,離了皇後的地盤,李沈露才不情不願地緩下腳步,眉間一蹙,做憂戚狀:“方才在宴上,王爺也聽見了。”

    朱文煜一臉狀況外,心不在焉道:“聽見什麼?”

    “我們這幾個月殿前侍藥,又怎會瞞過坤寧宮和東宮的耳目?想來,皇後娘娘宴上的那番話,是在警告王爺您不要有非分之想呢!”李沈露停住腳步,壓低聲音委屈道,“妾身受委屈不要緊,可王爺是陛下最信任的兒子,也是原來最有望立為太子的皇子,卻因皇後娘娘結交了薛家而迫使朝廷風向倒向您的三弟,使得您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眼看近來皇上因薛家一案而有重新廢立的念頭,誰知竟被皇後娘娘一眼看破,遷怒於我們。”

    聽她這般說,朱文煜也有些急了,叉著腰道:“聽愛妃的語氣,本王又要錯失皇儲之位了?”

    朱文煜是一根筋的腦子,遇事易怒焦急,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李沈露見他焦躁不安,便趁機安撫道:“王爺,皇後娘娘絕不會容忍我們威脅到太子儲君之位的!事到如今,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賭一把……”

    說罷,她以手掩唇,附在朱文煜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一個人的欲-望永無止境。從前還是襄城伯府上不受待見的庶女時,李沈露便暗自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匍匐在自己腳下。可真到了這一天,李沈露又不再滿足於此了。

    區區一個襄城伯府算得了什麼,她想讓天下人皆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

    此刻,翰林院門前。

    程溫在階前石獸旁停了腳步,對身後慢吞吞跟著的阮玉笑道:“阮姑娘,翰林院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頭的編修閣中。”

    阮玉細細地‘嗯’了聲,含羞帶怯的眼睛輕輕瞥向一邊,道了聲:“多謝程大人。”

    方才這位叫程溫的年輕少詹士主動提出帶路,阮玉本有些猶疑。不知為何自醒來後,她便對不熟悉的男子心生恐懼,仿佛他們是什麼吃人的洪水妖怪,可奇怪的是,面對程溫時,她這種恐懼又消失不見了,自然而然地便跟著他來了這。

    阮玉心中有股說不清的感覺,朦朦朧朧的,像是霧裏看花。

    正想著,程溫已同翰林院的執勤官打了招呼,說明阮玉的身份,讓他們放她進去。待處理好這些事宜,他才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無聲地鼓勵她進門去。

    怪哉,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卻細致到這般田地,仿佛兩人是相交了許久的舊相識般。

    阮玉臉頰微燙,那股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感又冒了出來,令她無所適從,只能掩飾般低著頭,小步邁上翰林院的臺階。進門前,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程溫還站在原地,緋紅繡雲雁的官袍儒雅無比,烏紗官帽下的眼睛始終是含笑的,輕柔的視線中又夾雜著幾分莫名的寥落。

    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為何眼中總是浸潤著滄桑和悲傷?阮玉趕緊調開視線,那股說不清的朦朧和疑惑又湧上心頭……

    編修閣內,姜顏正用極軟的毛刷沾了稀釋過的堿水,輕輕擦拭古籍書頁上沾染的陳年血跡。見到阮玉小心翼翼地進來,她又驚又喜,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道:“阿玉,你怎麼來了?”

    “我入宮赴皇後娘娘壽宴,順便來看看你。”阮玉抿著唇靦腆地笑著,環顧四周道,“阿顏,你這兒好寬敞呀!到處都是書墨味兒。”

    “是麼?怪不得每次回去,苻離都說我像是在墨缸裏泡過一遍似的。”姜顏嘿嘿笑著,舉著兩只沾滿堿水的手道,“你快坐,我讓人給你奉茶。”

    阮玉忙道:“不用啦,我來看看你就走。”

    姜顏已在盆中洗了手,去隔壁房吩咐庶吉士崔惠幫忙煮一壺茶,這才斂裾坐在阮玉對面,問道:“宮裏那麼大,從坤寧宮過來七拐八繞的,你是如何找來翰林院的?”

    “我迷路了。”阮玉不好意思道,“是程溫程公子領著我前的。”

    “程溫?”聽到這個名字,姜顏微微怔楞了一會兒,方岔開話題道,“以後要見我,叫人通傳一聲便是,我會來接你。如今你身子未曾痊愈,走這麼遠不累麼?”

    “有點兒。”這些日子,趙嬤嬤將阮玉養胖了不少,不似剛醒那會骨瘦嶙峋了,雪腮透紅,總算恢復了從前的妙曼。想了想,阮玉細聲細語問,“阿顏,之前……我到底是因何而昏迷?為何我醒來之後,什麼也不記得啦?家中姐妹亦是對我諱莫如深的樣子,總叫我心慌。”

    “又胡思亂想了。不是說了麼,你從樓梯上摔下來,跌破了腦袋。”姜顏道,“過去的事便都過去了,你得往將來看,阿玉。”

    “我怕我忘記什麼重要的東西。”阮玉歪著腦袋,疑惑道,“譬如程溫程公子,我總覺得他面善,卻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他。”

    姜顏一頓,眼前仿佛又浮現起那只混在一堆吉祥結中的同心結。

    好在崔惠及時進來奉茶,兩人這才止住了這個話題。若阮玉再追問下去,姜顏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十一月中旬,北鎮撫司中傳來消息,薛睿瘡裂感染,突發惡疾,於半夜醜時死於獄中。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薛家的罪孽才真正落下帷幕。

    那天下了雪,姜顏去阮尚書府上見阮玉,氣喘籲籲地告訴她,有個惡貫滿盈的人死了。

    “是嗎?”阮玉懵懵懂懂的,但還是跟著姜顏一同笑了起來,說,“太好了,阿顏。”

    阮玉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姜顏為何如此開懷。不過,有人記得就行。

    南方的雪飄飄揚揚,掩蓋了一路泥濘和坎坷,滿世界純潔的白,一如阮玉幹凈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容。

    十二月初,祭天大典過後,姜顏收到了鄔眠雪從滄州送來的信箋。

    鄔家大小姐在信中說,她已經懷孕了,約莫明年七月分娩。

    念信的時候,苻離披著墨色的披風,正在積雪未消的庭院中給姜顏堆雪人,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裏拿著一根樹杈當刀,女的手中捧著一片絹紙當書,並肩而站,形態還是一如既往的奇形怪狀。

    不過,好在終於不是堆一套莫名其妙的刀法送她。

    “阿雪說她有孕了,明年七月生產,讓我們到時候去滄州喝滿月酒呢!”姜顏裹著鬥篷站在檐下,為鄔眠雪高興了好一會兒,才嘆道,“不覺時光飛逝,當初他們成婚的畫面還恍如昨日,沒想到一眨眼,連孩子都懷上了……”

    話音未落,只聞庭院中鏟雪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姜顏從信箋後擡起一雙眼來,透過階下積了雪的竹葉望去,葉縫切割的光影中,苻離拿著鏟子背對而立,不知在想些什麼。

    “苻離,你怎麼不說話?阿雪和魏驚鴻快有孩子啦,你說我們挑個什麼賀禮寄過去好?”見苻離依舊沒有反應,姜顏揚了揚音調,笑道,“伯英,我喚你呢!”

    錚地一聲,苻離將手中的鏟子往地上一頓,手搭在鏟子柄上,轉過身來看她,面無表情地說:“魏驚鴻何德何能,娶妻生子皆在我之前。”

    又來了!姜顏懶得理他。

    茫茫的一片白中,苻離如刀刃兀立,正色道:“阿顏,我們談談。”

    莫名其妙。姜顏好笑道:“談什麼?這般嚴肅。”

    “談談……我們的孩子。”苻離踏雪而來,烏黑的武靴踩上石階上的薄雪,勢在必得地望著姜顏。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思來想去,只有多生幾個孩子才能贏過魏驚鴻。(說完,立刻回去想未來娃兒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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