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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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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九月底,姜顏收到了從兗州傳來的家書。

    自打上次太子有意將姜家召回京師朝堂後,姜顏便書信回家提醒父親早做應對。途中顛簸,父親的回信時隔兩個多月才送到應天府。今日姜顏從門房監丞處領了信,便迫不及待地拆開,倚在前庭的廊柱下翻閱。

    父親的字還是如此遒勁有力,信中提到自己無意再重回朝堂爭鬥漩渦,以體衰力弱為由作《陳情表》一封,婉拒替太子來試探口風的使臣。又言及西北韃靼騷亂不斷,年底恐生變故,而後又問姜顏近況如何,錢銀是否夠用,當勤勉刻苦、謙遜有禮雲雲……

    信的最後附有阿娘的一行小字,只有兩句話:一是讓她珍重身體,二是讓她有空親自去臨洮府拜謝陸雲笙陸老。雖未說明緣由,姜顏也能猜出多半是為了答謝陸老當初引薦自己。

    深秋天高雲淡,杏葉金黃。姜顏將信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一向以笑臉示人的她睹物思人,竟有些傷感起來。

    好在還有兩月余便到了年底,可有兩月的假期歸鄉探親。

    如此想著,姜顏開懷了不少,折疊好書信揣入懷中,轉而朝典籍樓行去——昨日博士官布置了古籍背誦釋義的任務,有幾處句子她理解得還不是十分通透。正巧上月記滿一個‘正’字得了優秀,她便兌換了半日假期,打算前去典籍樓查閱一番前人註解,明日競賽釋義方不至於輸給苻離。

    路過國子監古樸巍峨的大門,卻見門外石階上站著一名少年,登時吸引了她的註意。

    這少年手提著一個碩大的食盒,身著月白錦袍,墨玉腰帶,頭頂的發絲束成一個髻,另一半自肩頭垂下,身量雖略顯稚嫩瘦削,卻挺拔端正,很是熟悉。

    苻離?

    他不在讀書,跑門口來作甚?

    心下使壞,姜顏提著下裳輕手輕腳踏上臺階,忽的從身後喚道:“苻大公子!”

    屋檐下一行白鴿飛過,那少年被嚇了一跳,聞聲轉過身來,一張與苻離七分相似的臉上寫滿了驚訝。這少年不過十四五歲,面容還帶著幾分稚嫩的嬰兒肥,雖與苻離極為相似,卻明顯生動溫和許多,此時呆呆驚訝的模樣倒有幾分可愛。

    只是如此可愛的少年,並不是苻離。

    姜顏一怔,笑意不尷不尬地僵在嘴角,半晌才反應過來,後退一步致歉:“抱歉,認錯人了。”

    方才遠遠看去只覺得他背影熟悉,卻並未留意到他穿的是常服,而非國子監內學生,以致將少年錯認成了苻離。

    少年也定定地望著她。

    他看人的神情倒是與苻離如出一轍,若非眼底有謙遜溫和的笑意,姜顏真懷疑他就是年少三歲的苻離本人!

    “無妨。”少年人的嗓音還帶著變聲期的沙啞,卻並不難聽,提著食盒作揖道,“在下苻璟,家中排行第二。姐姐方才所喚之名,應該是我長兄。”

    “你是苻離的弟弟?”姜顏恍然,怪不得二人的背影長相如此相像。

    苻璟青澀一笑,微微頷首。

    這少年,眉目自帶三分笑意,倒是比他兄長討喜。

    姜顏不認生,見誰都能聊兩句,當即好奇道:“苻家竟有個這般乖巧可人的弟弟,怎的從不見他提起過?”見苻璟投來疑惑的目光,姜顏這才想起自己還未報家門,便拱手回禮道,“險些忘了。兗州府姜顏。”

    這個名字就像是開啟某個機關的鑰匙,苻璟眼眸一亮,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隨即,他彎起眸子道:“好巧,原是一家人。”

    姜顏不解其意,只笑道:“你這少年郎比我還自來熟,誰與你一家人?”

    苻璟嘴唇微張,剛要說什麼,就被姜顏打斷道:“你來這,是來找你兄長的?”

    話頭被岔開,苻璟只好點頭答道:“正是。今日是兄長生辰,家父命我前來給他送些吃食,權當慶生。”

    原是如此。姜顏早聽爹娘說過,苻家長子比自己大一歲零三個月,想來今日應是他十七歲生辰?

    “盒子裏裝的是什麼菜式?”姜顏好奇道。

    苻璟答道:“蔥拌豆腐,熗炒筍幹,上湯白菜,蓮子奶糕。”

    “……”未想到偌大一個首輔府,其長公子過生竟是這般冷清,且不說山珍海味,甚至連一口肉都沒有,著實可憐!

    姜顏本在感慨,但仔細品味送來的食材菜式,又覺出一絲深意。

    蔥拌豆腐,意在為人處世當一清二白;熗炒筍幹卻無肉,想必是借用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典故以警戒;上湯白菜,清廉方正;蓮乃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

    姜顏彎著眼眸笑道,“治國如烹調,尊君果然是用心良苦。”

    連吃個飯都不安生,頗多禮儀教條,看來名門望族未必有小門小戶溫馨自在。

    苻璟抿著唇很靦腆一笑:“其實兄長嗜酸甜,曾經最愛吃糖葫蘆,近幾年才戒了。”

    姜顏一楞,隨即捧腹大笑:“他為人清冷穩重,卻原來私底下是個愛吃糖小孩兒麼!”隨即想到那日從程家回來,苻離在路上買給自己的冰糖葫蘆,笑著笑著,不知為何又有些心酸。

    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開懷大笑,不能言行逾矩,看來有些富貴未必是常人能享受的。

    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正想著,苻離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嗓音清冷喚道:“阿璟。”

    苻璟聽聞,年少稚嫩的臉上滿是笑意,立即站直身子恭敬道:“兄長。”

    姜顏回頭,見金色杏葉偏偏而落,苻離一身雪色黛襟的儒服踏著滿地碎金而來,伸手接過苻璟手中的食盒,嗓音平靜道:“替我向父親問安。”而後才微微側首,語氣染了幾分不悅,問姜顏道,“你如何在這?”

    他一見自己便總沒有好顏色,姜顏已習慣了,笑吟吟回答:“取信歸來,錯將苻璟認成了你,故而聊了幾句。”

    苻離擰眉,莫名來了句:“阿璟還年幼,你莫要招惹他。”

    與其說生氣,不如說帶了幾分酸意。姜顏十分委屈:“在苻大公子心中,我究竟成什麼人了?”

    “自然是一家人。”苻璟微笑著,輕聲道。

    “……”苻離一個眼刀飛來,苻璟自知失言,忙斂了笑垂首不語。

    苻離接上姜顏的話茬,嗤道:“總之,不像正經人。”

    “行罷,我這個不正經的人要去幹正經事啦,你們聊。”幾番相處,姜顏早已摸清了苻離外冷內熱的性子,此時被他嗆兩句也就不計較了,畢竟苻大公子今日生辰,還是一個只能吃清湯寡水的生辰,可憐可憐!

    似乎想到了什麼,姜顏腳步一頓,臨時決定不去典籍樓,而是改了方向朝守門的監丞處走去,打算討了令牌出門一趟。

    而門口,苻離定定望著姜顏跳脫的背影遠去,正看得入神,便聽見身旁苻璟沙啞的少年音傳

    來:“這便是未來的嫂嫂?”

    苻離收回視線,冷聲道:“謹言慎行。”

    “我瞧著不錯。”苻璟悄悄打量兄長的反應。

    苻離面不改色,淡淡道:“性子乖張。”

    “兄長當真不喜?”

    “不喜。”

    “噗。”苻璟輕笑了一聲,緩緩道,“既是如此,弟可李代桃僵替兄長娶了她。左右是一家人,也不算辜負了祖父當年訂下的婚約。”

    “……”

    不知是否看錯,苻離清冷的面色更冷了些,擡手屈指彈了彈苻璟光潔的腦門,硬聲道:“你敢試試。”

    苻璟當即捂著彈紅的腦門痛呼,淚眼汪汪道:“弟知錯了,兄長饒命!”

    苻離這才滿意了,漠然道:“學誰不好,偏要學魏驚鴻那廝。”

    此時,正在榻上小憩的魏驚鴻‘哈秋’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嘟囔了句‘誰在罵我’,翻身繼續追隨周公而去。

    家裏送來的吃食並不比國子監會饌堂做的好吃,清淡少鹽,又帶著幾分警戒意味,苻離每樣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蓋上食盒離去。

    傍晚時分,夕陽欲頹,天邊潑著赤金濃紅的胭脂色,秾麗非常。苻離路過國子學館,透過微風卷動的竹簾望去,偶然望到自己的書案上擺著一份油紙包著的物件。

    他不由停下腳步,定睛再望,夕陽灑在自己整潔的書案上,將那粗糙的油紙鍍成金紅色,更顯突兀。

    什麼東西?

    誰放那兒的?

    一時疑惑萬千,苻離繞過回廊走進空蕩無人的學館內,緩步行至最後一排自己的位置旁站定。他盯著那油紙包看了半晌,只見油紙包中刺出來的一根竹簽,空氣中氤氳著熟悉的酸甜清香。

    不知為何,心中有了一絲莫名的悸動。

    層層剝開油紙,苻離情不自禁瞪大眼睛,清冷的面容上難得浮現出錯愕的神情。掌中油紙包著的,是一串晶瑩剔透掛著糖漿的嫣紅山楂糖葫蘆,炒熟的芝麻點綴在上頭,是誘人的金黃色。

    案幾上留有一張對折的紙條,打開一看,是兩行灑脫的字跡:【此乃回禮。生辰快樂!】

    字跡下面寥寥數筆畫了一只狐貍。狐貍豎著尖尖的耳朵,冷著眼,唇線緊抿,下頜微擡,拖著大尾巴端正而坐,倨傲的模樣像極了某人。

    薄薄的一張紙像是浸透了某種情愫,變得沈甸甸,熱乎乎。苻離下意識瞥了一眼鄰座的位置,只見案幾上筆尖濕潤,用手一摸,硯臺裏還有未幹的墨跡,顯然是前不久才有人使用過。

    糖葫蘆是回禮,亦是生辰賀禮。苻離何其聰明,他幾乎在那一瞬就猜出這份輕如鴻毛卻又重於泰山的禮物是誰人所贈。

    心口抑制不住的發燙。

    苻離逆著夕陽,嘴角微揚,露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來。

    他索性盤腿坐了下來,手中撚著糖葫蘆的竹簽轉動,晶瑩的糖衣在夕陽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仿佛蘊著她張揚的笑顏。他的眼睛如冰雪初化,蕩著深邃的眼波,還有那麼一絲難以言狀的不舍。

    這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根他不用品嘗便知曉甜味的糖葫蘆。

    也,不舍得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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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5: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深秋已至,寒冷仿佛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昨天還能穿著單衣曬太陽,今日卻已是一派寒風苦雨,冷得人指尖發疼。

    講學之前的氣氛平靜卻不緊張,是國子學館內難得清閑的時刻,學生們或立或坐,或獨自溫習,或低聲談論,一切和諧靜好。

    只是這份和諧很快被來人打破。

    館內學生出身富庶,都攀比似的裹上了鼠裘狐襖,其中薛晚晴最是奢靡,裹了一身極其珍貴罕見的白狐毛鬥篷,通體雪白無一絲雜色。這樣成色的狐貍能得一只已是罕見,更何況制成一件狐裘披風少說得用上四五只,天下再難尋得第二件了。想來多半是皇後娘娘賞賜下來的貢品,平常人千金難買。

    還別說,薛晚晴穿上這樣一身雪白的狐貍毛鬥篷,七分顏色也襯出了十分,顧盼間貴氣逼人、美艷無雙,惹得眾多少年駐足觀看。薛晚晴更是得意,進門來時風鼓動她的鬥篷下擺,如白浪翻舞。

    姜顏裹了一截兔毛領子,從書卷後擡起一雙含笑的眼睛,悄悄戳了戳前方阮玉的肩背,低聲道:“你瞧,孔雀開屏了。”

    阮玉順勢望去,只見薛晚晴的狐貍鬥篷在風中鼓動如扇,加上她姿態倨傲,的確像是一只趾高氣昂的白孔雀,不由微微一笑。

    薛晚晴並沒意識到此時的自己有多招搖。行至案幾旁,薛晚晴大概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新鬥篷,轉彎跪坐時刻意將狐貍毛鬥篷一甩,鬥篷嘩啦一聲綻開,在空中蕩開一道優美的弧度。可下擺隨風而落時,鄰座的程溫不幸遭殃,案幾上的毛筆和紙張被垂下的鬥篷下擺掃落,劈裏啪啦掃落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一句抱歉也無,反而抓住自己的鬥篷下擺緊張道:“該死!這鬥篷是姨母賞賜我的,要是被哪個不長眼的染了墨汁,定要治他死罪!”說罷,薛晚晴瞪了程溫一眼,怒氣沖沖地拍了拍下擺。

    程溫原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更加蒼白了,只低低道了聲‘抱歉’,便起身彎腰去拾散落一地的紙筆。

    程家甚貧,天這麼冷,別人都裹了冬衣或是抱了手爐取暖,他卻仍然是一身國子監統一發放的單薄儒服。衣裳有些不合身,露出一截凍得通紅的手腕,旁邊幾位貴族少年見到他這般窘迫的模樣,俱是噗嗤笑出聲來,時不時朝著程溫指點一番。

    程溫恍若不聞,依舊有條不紊地撿著物件,指尖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有一支筆滾到了阮玉身側,程溫手一頓,礙於禮節他不敢貿然去拾。阮玉看出了他的窘迫,便好心地拾起身側的那支筆遞給程溫,朝他羞澀一笑:“給。”

    程溫保持蹲身的姿勢擡眼,見到阮玉的笑,他發白的面色總算有了一抹血色,伸手接過筆恭謹道:“多謝阮姑娘。”

    聞言,托腮的看書的姜顏擡眼看了程溫一眼,多了幾分贊許。自從阮玉‘玉葫蘆’的綽號傳開以後,程溫是少有的不隨波逐流取笑她的少年之一。另兩位,是苻離和魏驚鴻。

    姜顏正想到苻離和魏驚鴻,可巧,這二位就來了。

    魏公子今日頗為不悅,一個大男人,將嘴撅得老長,這麼冷的天還搖著紙扇,哼哼唧唧的對苻離道:“我真是看錯你了,摯友一場,竟這般小氣!”

    苻離依舊是一張沒有七情六欲的俊臉,目不斜視地走到自己位置上跪坐。大冷天,他依舊衣裳端正,沒有裹毛領也沒有披狐裘,幹凈清冷得很。

    只是在落座時,苻離故作無意地掃過姜顏的側顏。姜顏托著腮,垂下的眼睫一顫一顫,如展翅欲飛的蝴蝶,風從窗邊竹簾中灌入,卷動她的發帶輕舞,不用開口說話,便已是占盡風華。

    可惜姜顏看書入神,根本沒有覺察到他難得溫和的視線。苻離便又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心中有些怏怏的。

    “姜小娘子,你來評評理!”魏驚鴻氣呼呼地落座,扭身用折扇敲了敲後頭苻離的案幾,氣呼呼道,“今晨我起床,見苻離床頭的瓷瓶中插著一串糖葫蘆……你說他這人豈非怪哉?花瓶不插花,卻插了糖葫蘆!”

    聽到‘糖葫蘆’三字,姜顏翻書的手一頓,訝然地望向鄰座,下意識問道:“那糖葫蘆你還沒吃?不好吃麼?”沒可能呀,她特意找了街上手藝最好的一家買的,味道應該不會差。

    正想著,魏驚鴻打斷她的思緒,嘆道:“可不是麼!非但不吃,還當寶貝似的供著!我想要咬上一口,他還動手揍我!”

    這下苻離不能忍了,伸手將挨到姜顏身邊的魏驚鴻攥了回來,冷聲道:“我若揍了你,你還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廢話?”

    被戳穿的魏驚鴻立即改口:“沒有揍,是抓竊賊般攥著我的手!就像現在這樣!”說著,魏驚鴻撩開寬大的袖邊,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圈紅,嘖嘖兩聲道,“你沒瞧見他當時的眼神!看看,看看,這便是他攥紅的,現在仍疼著呢!如此小氣的悍夫,姜小娘子將來一定要好好管教!”

    “與我何幹?我可不敢管教。”姜顏被魏驚鴻這番莫名其妙的言論逗樂了,托著下巴笑個不停,“你明知苻大公子最愛此物,還要橫刀奪愛?”

    “我以前穿他的衣裳打滾,用他的寶劍掘洞,他也未曾說我什麼,如今不過一串糖葫蘆就如此。”魏驚鴻搖頭直嘆,“世態炎涼,物是人非啊。”

    看來苻離是真的很愛糖葫蘆了。他一向克己復禮,清心寡欲,一朝得到夢寐以求的物件舍不得吃用,也是正常。姜顏低低一笑,望著苻離作歪詩一首:“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葫蘆該吃就要吃,當心糖化空流汁。”

    苻離:“……”

    頓了頓,他不自然道:“謝了。”

    “不客氣。”姜顏不在意地擺擺手,“扯平。”

    魏驚鴻的耳朵動了動,悄悄湊過身來,一雙桃花眼在姜顏和苻離身上來回巡視,篤定道:“直覺告訴我,有故事。”

    “閉嘴。”苻離冷聲道,伸手將魏驚鴻的腦袋轉了過去。

    不多時,讀書的鼓聲擂響,學生們紛紛解了披風鬥篷狐裘等物,整理儀容以待。姜顏見狀,便也依樣解了兔毛圍脖,又提醒阮玉將暖爐收起,這才瞇著眼道:“我敢打賭,華寧縣主要挨罵了。”

    阮玉疑惑:“為何?”

    話剛說完,便見岑司業和荀司業一同踏入館內。荀司業笑臉和煦,岑司業冷若冰霜,鉄著臉掃視諸生一眼,隨即定格在裹著珍貴鬥篷的薛晚晴身上,重重一咳,冷聲道:“衣著臃腫不合禮儀,你且站起!將鬥篷解下,背《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薛晚晴只好解了鬥篷,苦著臉站起,不情不願地開始背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眼觀四路,姜顏一語中的。

    今日的講學頗有不同,還未開講,便有兩名助教擡了一張全新的案幾進門,似乎有新學生要來。可奇怪的是,那案幾並沒有和諸生擺在一塊,而是單獨放在最前方,離夫子們最近的位置,可謂是得天獨厚占盡先機。

    姜顏猜測來者定是貴人,並且還是無人能及的貴人。想著,她扭頭朝苻離挑挑眉,壓低聲音道:“你猜今日誰要來旁聽?”

    姜顏問這話時神采飛揚,難掩期待。苻離自然猜到來者是誰,又見姜顏這般開心,莫名有些煩悶。

    他並未作答,眉頭微皺,又很快松開,恢復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樣。

    姜顏自顧自答道:“我猜是太子。”

    果然,下一刻許久不見的馮祭酒親自領著一名身著朱紅常服的貴氣少年進門,宣告道:“今日起本官親自傳授講解《周禮》,太子殿下旁聽三日,諸君當勤勉如初,以平常心對待。”

    朱文禮態度恭謹,朝馮九卿行了學生禮,這才按著膝蓋落座,年紀輕輕頗具威儀。

    不知為何,姜顏感覺周遭的氣氛似乎更緊張了些。

    大概是馮祭酒親自授課、太子坐鎮的緣故,這一個多時辰的枯燥講學也並不難捱。下了課,姜顏收拾好案幾,隨同學生一起起身拜別祭酒、司業,才一出門便被冰冷的大風糊了滿臉。

    唉,秋風乍起,涼入骨髓。

    “看來,苻離沒有應約照顧好你。”身後,朱文禮的嗓音突兀傳來,“這麼冷的天,還讓你穿得如此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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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姜顏一回頭,只見朱文禮筆挺站立,濃黑的眉眼很是精神。身後的侍從取了狐裘為他披上,朱文禮卻是擡手輕輕一擋,道:“給姜姑娘罷。”

    姜顏受寵若驚,又有些莫名,畢竟太子並不是一個喜歡管人閑事的人。緣由不明的賞賜她不能接受,恐生禍端。

    剛要張口拒絕,苻離的聲音倒是先一步響起:“如此小事,怎可勞煩太子殿下?”說罷,苻離撩開竹簾出門,緩步站在朱文禮身側,對姜顏道:“我那有一件銀狐鬥篷,你且拿去。”

    “銀狐鬥篷雖好,卻太素了些,襯不出姜家姑娘的顏色。”朱文禮淡淡道,“我看,宮中新貢的朱砂紅鬥篷更適合她。”

    苻離冷靜回擊:“國子監內學子當服飾淡雅,朱砂色艷麗,有違君子之道。”

    這兩位小爺今日不知怎的嗆上了,侍從躬身捧著太子的狐裘,左右為難。

    冷風席卷,揚起苻離雪白的儒服和朱文禮朱紅的袖袍,情同手足的兩位少年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姜顏,似乎等她一個裁決。

    氣氛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姜顏方才還看他們鬥嘴看得歡快,冷不丁兩道視線紮過來,她便斂了笑。看戲歸看戲,便是再遲鈍她也覺察出了兩人間的火-藥味,而她並不喜歡這種置身風尖浪口的感覺。

    姜顏索性誰的便宜也不占,朝兩位少年一拱手,懶洋洋道:“無功不受祿,二位的好意我心領了。”

    也不知苻離和太子是鬧崩了還是吵架了,總歸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然而凡人又做錯什麼了呢?

    凡人姜決定不趟他們的渾水,自個兒負著手優哉遊哉回了學館之內,將落下的兔絨圍脖戴上,揣著暖手。她穿戴整齊,一點兒也瞧不出寒冷落魄了,這才慢吞吞出來,瞥了半晌無言的苻離和朱文禮一眼,笑道:“早耳聞你們感情甚篤,如今看來,也不過是紙糊的兄弟情。”

    而後,哼著小曲兒走了。

    留下‘紙糊的’兩位兄弟怔在原地,風中微微淩亂。

    不知過了多久,朱文禮用一言難盡的語氣問:“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們是為誰在爭風吃醋?”

    “誰爭風吃醋?”苻離明顯不太喜歡這個詞,擰著眉,“我不過是提醒太子殿下:裂帛求笑,非明君所為。殿下當以國事為重,莫要落人口舌。”

    朱文禮笑了聲:“《詩經》有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欣賞她實乃正常,如何就非明君了?”

    苻離駁斥:“《詩經》亦雲,發乎情,止乎禮。不是你的東西,便不可以去搶。”

    “你就是仗著有老國公定的婚約。”朱文禮半真半假道,“若非這道婚約,又或者你不是我多年至交,我便是動用東宮權勢也要得到她的。”

    “可惜。”苻離輕嗤一聲。

    “可惜了。”朱文禮嘆息著重復一遍。

    相比朱文禮的沈重,苻離心中倒是難得的輕松。一是因為姜顏的糖葫蘆,二是因為姜顏方才拒絕了朱文禮的示好……雖然連苻離的那份也一並拒絕了,但他並不介意,甚至覺得若是將來真迫不得已娶了姜顏,似乎也沒那麼糟糕。

    如此想著,苻離望著遠方一字一句道:“屬於我的,旁人奪不走。”糖葫蘆如此,姜顏亦是如此。

    一旁,朱文禮潑他冷水:“苻家與姜家政見不同,將來能否成婚,還未可知。”

    苻離:“……”

    朱文禮繼續酸他:“或許姜顏不喜做苻家婦,而是想做太子妃,也未可知。”

    被刺激到的苻離目光一沈,改變主意了。

    不管如何,姜顏千裏迢迢來應天府,又費盡心思博取他的註意力,心裏定是有他的。既如此,應了婚約也未嘗不可。

    省得她到處拈花惹草,被人惦記。

    此時,正在練字的姜顏‘哈秋哈秋’連打兩個噴嚏,弄得手腕一抖,筆尖在宣紙上劃過一條長長的墨尾巴。

    《周禮》所涉及的內容包羅萬象,馮祭酒分門別類的精簡了許多,講學時力求通俗簡潔,即便如此,三天之內也只涉及了些許皮毛,不得不又延講三天,將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內容講透。

    期間問答,涉及軍事刑罰,總是苻離拔得頭籌;涉及農桑營造,卻是姜顏最為突出,兩人明爭暗鬥了許久,倒是在馮祭酒的課上平分了天下。

    今日馮祭酒講的是《周禮》中服飾禮玉制度,說完君子佩玉,環佩叮咚相撞宛如流水鳳鳴,又提到儒家君子腰間所配禮結的系法。馮祭酒在前方分解展示了禮結的系法,而後讓座下學生結對練習。

    姜顏和前座的阮玉一對,女孩兒們心靈手巧,不一會兒便學會了,互相為對方系上禮結。姜顏站起身來微微轉動身子,殘玉隨著下裳擺動。她正欣賞著腰間阮玉親手為其所系的禮結,便聽見鄰座的魏驚鴻一陣哀嚎。

    “苻大公子,你可饒了我罷,我真不會弄!”魏驚鴻手裏拿著一條皺巴巴擰了結的藍絳帶,歪眉瞪眼地拆了許久,楞是拆不開擰成死結的絳帶,便生氣地將絳帶一扔,趴在案幾上裝死。

    不止是魏驚鴻,其余的少年們也是愁雲慘淡地握著絳帶,半天不得其法。苻離沒理會自己的搭檔,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撚著絳帶穿梭,勉強紮了個禮結出來,卻是歪歪扭扭的不甚方正。

    苻離擰著眉,顯然對自己的作品十分不滿。但一炷香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苻離只好將那個歪歪扭扭的結往魏驚鴻腰帶上一塞,冷聲道:“將就一番便是。快些幹活。”

    魏驚鴻繼續裝死。

    姜顏在一旁笑出眼淚,道:“苻大公子,你總算有一樣比不上我了。”說著,她示威般拍了拍自己腰間的結,“苻大公子若是再無禮結,可就要被馮祭酒罰啦。”

    入國子監這麼久,還沒見苻離受罰過呢,光是想想都痛快無比。

    誰知魏驚鴻猛然詐屍擡頭,眼巴巴看著姜顏道:“我委實不會編,不如請小娘子代勞罷!”

    姜顏笑吟吟負手,瞇著眼睛道:“我憑甚要幫你?”

    魏驚鴻一抱拳,“若你助我和苻離度過這一劫難,將來你們成婚,我定奉上雙倍喜錢!”

    周圍都在忙著討論禮結的系法,有些吵鬧,姜顏一時拿不準自己聽到了什麼,便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苻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打斷魏驚鴻和姜顏的談話。他伸手取了一根新的絳帶,打算自己打了個結應付一番。

    可下一刻,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橫來,取走了他手中的絳帶。

    擡眼望去,姜顏矮身蹲在他面前,將藍絳帶繞過他腰間又穿過腰帶,細白的十指繞著絳帶靈活翻動,挑眉看著微微錯愕的苻離道,“算啦算啦,你幫過我幾回,今日我也幫你一次。畢竟能看到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如此窘迫,我也不算虧。”

    說話間,一個精致端正的禮結打好。

    苻離大概沒想到她竟會毫無顧忌地親自為自己打結,如同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般,不由僵在原地,半晌未曾回神。

    而姜顏只顧著垂頭端詳自己的作品,並未察覺到苻離此時的失態,拍了拍他腰間的禮結起身:“喏,好啦。”

    方才為了給苻離系結,兩人距離十分親近。此番姜顏急促起身,頭頂險些撞到苻離的下巴,好在苻離迅速後退了半步,腰間優雅的禮結晃動,與姜顏腰間的殘玉相得益彰。

    兩人怔楞地對視,距離不過一尺。

    苻離一向成竹在胸,不假辭色,姜顏第一次見他如此神情,仿佛堅冰融化,露出內裏不為人知的柔軟。

    著實新奇。

    直到魏驚鴻的嗓音不合時宜地響起,打破兩人間那股莫名的氣氛,“小娘子也為我打一個結罷,苻離做的這個太醜了!”

    仿佛是錯覺,苻離的面色那一瞬烏雲密布,狠狠盯著魏驚鴻道:“你敢嫌棄?”

    魏驚鴻慫了,迅速端坐,捧著腰間那個歪七扭八的結微笑道:“不敢嫌棄,不敢嫌棄!苻大公子紆尊降貴,親手為我打的禮結,我一定會永生珍藏的。”

    風卷簾而入,穿過偌大的廳堂,撩動朱文禮手中的絳帶。

    馮九卿笑著走到孤身一人練習禮結的太子身邊,躬身道:“殿下在看什麼?”

    朱文禮恍然回神,將視線從最後一排的位置收回,心中酸酸的,低聲道:“沒什麼的。馮卿,我只是……有些許羨慕。”

    馮九卿峨冠博帶,依舊笑著問他:“殿下羨慕什麼呢?”

    朱文禮擺弄著手中的禮結,難掩失落:“他們都怕我,敬我,疏離我,不曾有人替我系結。”

    “這些活,以後會有許多人替殿下做。”馮九卿意味深長道,“而殿下首先要做的,是學會適應孤獨。”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我就是個檸檬精。

    姜顏:所有人都知道我和苻離有婚約唯獨我不知道系列……

    苻離:所有人都在助攻我和姜顏唯獨我在傲嬌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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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姜顏覺得,苻離近來有些奇怪。

    譬如,太子偶爾會趁散學無人之際來詢問姜顏州縣農政之事,畢竟國子學中其他人皆是貴族官僚子弟,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沒有詢問的意義。未來的天子躬身求問,姜顏自然沒有拒絕的權利,便一一為其解答,偶爾聊得投機,便會扯兩句別的。

    這時,苻離十有八九也會加入進來,也不說話,只冷著臉幹坐著,如一尊俊美的雕像般橫亙二人中間。

    這種古怪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周禮》講解完畢,太子搬離回宮。

    應天府冬日濕冷,不如兗州幹爽晴朗,姜顏很是不適了一陣。這日剛下過雨,姜顏從典籍樓抄錄回來,下了臺階便見苻離抱臂站在墻邊。枯枝滴水,他的發梢和肩上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濕氣,顯然在此地站了許久。

    姜顏猜想他應是來查閱典籍,因顧及男女不得同室獨處的規矩,才等候在外。故而她抱著一摞書,朝苻離笑笑:“裏頭沒人啦,你進去罷。”

    誰知苻離並未挪動腳步,只稍稍站直身子喚她道:“姜顏!”

    苻離極少喚姜顏的大名,這不經意間的一聲呼喚,倒叫人十分意外。

    姜顏歪著頭,以眼神詢問他何事。許是對她的‘搔首弄姿’嗤之以鼻,苻離扭過頭去,靠著圍墻抖了抖腿,裝作風輕雲淡的模樣道:“後天是家父壽誕……”

    而後又閉了嘴。

    姜顏抱著一摞書站著,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苻離的下文,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你要不要……”仿佛是什麼難以啟齒的話,苻離擡起手背抵住鼻尖清了清嗓子,目光遊離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問,“你要不要,同我回去拜見他?”

    去見他爹?

    那個位極人臣的苻首輔?

    姜顏說不出哪裏怪。悶了半晌,她眨眨眼,試探般問道:“非親非故的,貿然同你回去不太好罷?莫非首輔大人耽擱了十六年,現今終於想起要找我報恩啦?”

    ‘報恩’這個詞同‘婚約’二字緊密相連,刺了苻離十幾年,他下意識想要反駁,可話到了嘴邊又生生止住,最終只咬了咬牙道:“是我的意思,和我爹無關。就一句話,你去不去?”

    姜顏心想:你爹壽辰,我去作甚?何況自己現在無災無難,並沒有什麼需要懇求苻家幫忙的地方,若是吃一頓飯便抵消了昔日恩情,豈不甚虧?

    有苻離曾想方設法買玉、誆玉的前車之鑒,姜顏留了個心眼,搖搖頭道:“不去。替我祝首輔大人春秋不老,松鶴常青!”

    苻離權衡了許久才問出這話,本胸有成竹,卻沒想到姜顏拒絕得如此幹脆,好像有哪裏不對……

    按道理,她現今如願以償應該高興才對,怎可拒絕?

    莫非,是在故作矜持?

    苻離神色幾番變化,見姜顏久久不曾改口,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擰眉道:“當真不去?”

    “不去。”姜顏依舊果決,並很認真地給出了理由,“你家過生辰只吃清湯白菜和豆腐的,我嗜肉。”

    “……”苻離半晌無言,心中說不出是生氣還是無奈。

    大概是上次他過生辰,父親命苻璟送來告誡他品性端正的菜式讓姜顏產生了某種誤會。他張了張嘴,本想解釋,但轉念一想,這樣倒像是在央求她早些過門似的,未免操之過急,且有失身份。

    他眸色幾番變化,最終抿了抿唇,冷冷丟下一句:“隨你。”頓了頓,又嫌棄般地嗤道,“你還真是麻煩。我沒耐心陪你玩,若考慮清楚了,你便早些來找我。”

    說完,他擡眸看了姜顏一眼,轉身離去。

    姜顏:“……”

    陪你玩什麼?

    考慮清楚什麼?

    這人到底在說什麼?

    姜顏望著他挺拔離去的背影,一臉茫然。

    苻首輔的壽誕,姜顏到底沒有隨同苻離前去拜謁,為此苻大公子十分不開心,本來就面冷的一個人更是冷成人形冰雕,一見姜顏便直冒寒氣。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大同府修建城墻時挖出一座古樓遺址,震驚一時。

    這藏書樓約莫建造於東晉時期,收藏了春秋至隋唐年間經史典籍一萬二千八百卷,另有商周遺留的甲骨、金文器具若幹,五代紛爭時毀於戰火,如今重見天日,當地知府派人清點遺址廢墟,初步估計典籍完善者僅存三千卷。

    大同府的折子一遞到應天府,霎時引起了儒生們的巨大轟動,尤其是國子監。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這一批古籍的出土對一國文脈來說意味著什麼,那些聖人遺訓、前人言論宛如無價之寶,皆是後世考據教化的命脈所在。

    然而挖掘遺址的士兵皆為莽夫,不懂得如何保養那些久埋地底一觸即碎的文物,臨洮府的陸雲笙陸老已經率弟子先行一步前去清理卷宗。這些珍貴的典籍誰人先行整理上報,誰人就是頭功,馮祭酒自然不甘落後,打算派遣幾名通曉經史的學生前去協助陸老,將有研讀價值的書卷清理出來,運回應天府研究。

    十一月初七,馮祭酒初步定了前去收攏古籍的名單。苻離和魏驚鴻文武兼備,天資奇秀,自然在名單之內;程溫家境貧寒,此番成功運回典籍可賞銀十兩,故而他也在名單內;鄔眠雪告假回滄州探望病重的母親,因滄州與大同府接近,便也與之隨行;另外還有季平、季懸兩兄弟,及太子欽點的錦衣衛高手二人護送前行。

    姜顏本不在隨行名單之內,但聽說陸老已從臨洮趕往大同府,她想著可以順便去拜謁陸老,以答謝他的舉薦之恩,於是毛遂自薦向馮祭酒報了名。

    馮祭酒顧及她是個姑娘家,原是不同意,但姜顏拿出了母親的家書,又言及一路上可以同鄔眠雪作伴,祭酒這才勉強應允,讓她隨行北上。

    一行人計劃沿著京杭大運河走水路北上,於是渡口辭行那日,苻離見到一身少年打扮的姜顏背著簡單行李前來報道,驚訝之余又有些生氣。

    “我不過出行一月你也要跟來,簡直胡鬧!”苻離握緊手中的長劍站在船頭,擰著眉道,“你可知路途遙遠,北方有多動亂?”

    姜顏上了船,拿出懷中由馮祭酒親自落章的文書和令牌給苻離看,好笑道:“誰跟你來了?我是順道去拜見陸老爺子……喏,祭酒大人親自應允的呢。”

    不知哪句話刺到了他,苻離聽了非但不開心,反而臉色更黑了。

    “行了,既是祭酒大人派來的,想必也自有她的用處。”負責護送的是錦衣衛蔡千戶,因時常教國子學騎射,故而與學生們都很熟了,爽朗道,“進去坐好,開船了!”

    苻離淡漠的眼睛望著姜顏,半晌才冷聲一聲:“若是出了事,我可不會管你。”說罷,便扭頭鉆入樓船船艙中。

    這艘樓船並非戰船,只有三樓,一樓是過道和貨倉,二樓是宴飲廳堂,三樓是六七間臥房。

    倒是鄔眠雪見了姜顏十分開心,兩個女孩兒挨在一起嘰嘰喳喳話著家常,魏驚鴻時不時插科打諢,姜顏和鄔眠雪便捂嘴笑得東倒西歪,船內沈悶的氣氛一掃而光。

    可到了夜裏,姜顏卻遭了殃。

    她暈船了,吐得厲害。

    夜深人靜,唯有水聲嘩嘩,波光月影。江岸黑皴皴的一片,不見一點燈火,大家都睡著了,搖曳的紅燈籠下,姜顏獨自穿著單薄的衣裳趴在三樓過道的護欄邊,用牛皮囊中的清水漱口。

    江上的風冰冷刺骨,樓船搖搖晃晃,忽的一歪,姜顏猛地抓住欄桿穩住身子,顛簸之中又感到胃中翻湧。她忙捂著胃部蹲下身,試圖捱過這一陣不適。

    正蹙眉硬挺,忽的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用指按壓鳩尾穴,可緩解暈船。”

    這聲音在萬籟俱靜的時候突然響起,還真有些嚇人。姜顏猛地起身回頭,見到是苻離,她舒了一口氣,靠在欄桿上有氣無力道:“苻大公子,你也睡不著麼?”

    苻離白裳皂靴,裹著一件鴉青色的披風,面容在燈籠燭光的浸潤下更顯精致俊美。他掃過姜顏泛白的面容,緩步走來,道:“你吐得那麼大聲,我如何睡得著。”

    姜顏一怔,隨即虛弱一笑:“那真是抱歉,我也不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苻離(得意洋洋):“我的阿顏,一刻也離不開我,太不矜持了!”

    幾天後的苻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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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星辰黯淡,風吹動船帆呼呼直響,月光投射在江面上,被浪花劈成細碎的銀光。黛藍的夜空籠罩四野,唯有桅桿下的幾盞燈籠投下暈黃的光,如輕紗披在姜顏和苻離的身上。

    半晌,苻離向前兩步,提醒她:“按壓鳩尾穴,在這裏……”說著,他擡起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指了指姜顏肋下的位置。

    姜顏‘噢’了聲,順著他的指引屈指揉了揉鳩尾穴,不稍片刻果然舒適了些許。她笑了聲,擡眸看著苻離道:“果然有用,多謝……”

    一句話還未說完,疾風卷起巨浪拍來,船身微晃,姜顏一個不穩朝前撲去,剛巧撲入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中,然後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具身子的肌肉瞬間繃緊,猛然僵硬。

    鼻子被硬實的胸膛磕得生疼,淚意瞬間湧上來,姜顏捂著鼻子擡頭,撞見了苻離微微瞪大的眼眸。他的眸子裏跳動著江面粼粼的波光,有著望不見底的深邃。

    眼見著苻離的身體越發僵硬,姜顏歉意地笑笑,誰料剛站直身子,又一個浪拍來,甲板晃動,顛簸中姜顏再次朝前撲去,不得不用手抓住苻離的衣襟以保持平衡。苻離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後退半步,下意識擡臂環住姜顏的腰肢,兩人嚴絲合縫地抱在一起,如同環玉契合。

    掌心下的纖腰盈盈一握,帶著些許溫熱的體溫,那熱度仿佛順著他的指腹攀爬,一路燒到了心窩。苻離擰眉,垂頭望著姜顏清澈的眉眼,眸中有莫名的光芒閃動,幾乎是咬著牙惡狠狠地說:“你早算計好了的是不是?”

    姜顏:“?”

    苻離手臂環得更緊了些,深吸一口氣道:“投懷送抱,未免也太不矜持了。”

    “……”姜顏緩緩瞇起眼睛:“那你倒是放手啊!”

    苻離選擇性失聰。

    姜顏攥著苻離的衣襟,回神後才發覺衣裳裏似乎藏著個硬塊,剛巧被她攥在手裏。她下意識垂下眼,想要瞧一瞧他藏在衣襟裏的硬塊到底是何物。

    可惜天黑,她還未看清,苻離卻是略微慌亂地松開了她,後退一步整理好被抓亂的披風和衣襟,而後將青纓繩嚴嚴實實地遮蓋好。他側著頭望著欄桿外浩渺如墨的江水,從姜顏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一只微紅的耳尖。

    下一刻,苻離長臂一伸,將一只扁嘴的白玉瓷瓶遞到她面前,也不看她,只扭頭望著黑漆漆的遠方,留給她一個俊美的側顏,淡淡道:“若還是暈得厲害,便含上一片。”

    見姜顏沒動,他似是不耐,一把拉起姜顏的手,將藥瓶強行塞入她掌心。被風吹了許久,姜顏的指尖有些冷,苻離眉頭一皺,想了想,單手解下鴉青色的鬥篷迎風一罩……

    姜顏‘哎呀’一聲輕呼,只來得及看到一片暗色從頭頂罩下,接著視線被遮擋,溫暖柔軟的布料將她兜頭籠罩在其中,黑暗伴隨著冷冽的松木香襲來,那是熟悉的、屬於苻離身上的味道。

    “苻大公子,你這是作甚?”姜顏伸手扒拉了許久,才將那件寬大的鬥篷從頭上扒拉下來,視線清明,可甲板上卻沒有了苻離的身影,唯有幾盞殘燈輕晃,光影交錯,懷中披風裹著沈甸甸的暖意,驅散所有嚴寒。

    第二日清晨,苻離一打開門,便發現門口的藍布墊子上整齊地疊放著自己昨晚的披風,抖開一看,披風顯然熨燙過了,又重新熏了香,很是幹爽。

    ……

    一行人走了五日的水路到達順天府,稍作休整便換了駿馬加急趕往大同府。大概是照顧兩個女孩兒,中途苻離自掏腰包雇了馬車,讓姜顏和鄔眠雪乘坐馬車前行,倒免去了她們不少苦頭。

    第八日黃昏抵達大同府。城墻之下,漫漫黃沙,奇裝異服,邊境的粗獷氣息撲面而來,長河落日,總讓人想起一人一馬浪跡天涯的單刀俠客。

    府衙前,兩名錦衣衛翻身下馬,一手按著腰間的雁翎刀,一手執著令牌昭告府門守衛:“錦衣衛辦事,速請大同知府來見!”

    很快,一身朱紅官袍的大同知府滾著肥胖的身軀、手扶官帽笑迎出來,將兩位錦衣衛使並儒生們一同請進府中。

    魏驚鴻連飲了幾杯熱茶,才長松一口氣恢復些許精神。不止是他,其余幾位年輕人也俱是面有菜色,疲憊不堪。好在知府還算是熱忱,吃好喝伺候著這批皇都來的少年才俊,讓他們梳洗完畢、整理好儀容後,才命人領著幾名太學生前去西郊城墻外古樓遺址。

    唯有魏驚鴻身體不適,和鄔眠雪一同留守府衙。

    此時已過酉時,但大同府街上仍有小販來往,街頭巷尾還有不少衣衫襤褸的流民走動。蔡岐環顧四周,銳利的眼睛掃過街頭巷尾來往的人群,沈聲道,“這裏的氣氛有些不對。”

    程溫借著街邊的燈火打量這座陌生的邊境城池,謙恭有禮地問道:“千戶大人,何處不對?”

    苻離目視前方,代為回答:“入夜歸家的時辰,街上仍有大批商販流民自由走動,而城中戒備松懈,極易釀成禍端。”

    “不錯。”蔡岐點頭贊許。

    推著板車的商販沈默著走過,衣衫襤褸的男人倚在土磚墻邊,眼睛在暗色中折射出狼一般的光芒。陰冷的朔風呼嘯而過,燈影搖晃,姜顏打了個顫,察覺到了些許寒意。

    苻離忽的停住了腳步,回身望著那擦肩而過的小販。

    燈火將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蔡岐問:“怎麼了?”

    “那人腳步輕穩,行動間幾乎不發出聲響,不像是普通商販。”苻離擰眉,“應是練家子。”

    蔡岐褪去了平日的溫厚,握著刀銳利道:“這裏是大明與韃靼的交界處,向來多動亂,魚龍混雜的,務必小心些。”

    從進大同府開始,氣氛便詭譎得很。姜顏莫名有些緊張,笑道:“千戶大人可別嚇我。”

    苻離一頓,朝她擡起下巴:“過來。”

    姜顏:“嗯?”

    苻離不耐:“站我身後來。”

    姜顏可算明白了,這倨傲的苻公子是想保護她呢。不由笑彎了腰,提著燈籠小跑上前,踩著苻離的影子前行,故意打趣道:“哎呀,今日的苻大公子格外討喜呢!”

    前方,苻離幹咳一聲,生硬道:“閉嘴!”

    穿過空曠的黃沙地,便見修補了一半的城墻突兀立於眼前。月色淒寒,烏風陣陣,瞭望臺燃著火把,兵士列陣,排列於城墻之上。

    駐守的將軍拍馬前來盤問,見到有錦衣衛的令牌,這才將他們放入溝壑縱橫的遺址之中。

    可惜,陸老身體不適,提前回驛站休息了,地下三層的古樓遺址裏,只有三四名陸家嫡系弟子在清理古籍。

    兩撥人打了照面,互相介紹一番後,姜顏便隨著苻離、程溫及季家兄弟一同加入挖掘整理的行列。今日興沖沖前來謁見陸老,誰知來晚了一步沒有見著本人,姜顏本有些失落,但很快她的註意力便被滿地散落殘缺的古物所吸引。

    借著壁上的油燈縱觀四周,他們應該是處於藏書古樓的最中央,四周墻上有排排凹陷其中的巨大書櫃,因深埋地底多年,書櫃都與墻上泥土融為一體,隱約可以看出典籍的輪廓。

    歷經歲月侵蝕,這些書頁簡牘皆是十分脆弱,一觸即碎,需要用柔軟的毛刷小心翼翼地刷去表面泥土和臟物,再將其包裹好放入墊了絨布的箱子中。苻離和程溫等人已經開始小心清掃,而蔡岐和另一名錦衣衛則在入口處警戒。

    姜顏抖開三角巾遮住口鼻,再用帕子隔離小心地撚起一片竹簡,透著昏黃的燈光,她仿佛能看到上面凹陷鐫刻的小篆穿過千年歲月,向後人傾吐百家爭鳴的宏觀盛世。

    那種感覺真是太神奇了,心中莫名熱血澎湃。

    季懸小心地將竹簡一片片整理好,笑道:“不知百年之後,我們的名字會否也會出現在史書之中。”

    陸家弟子約莫有些排外,自顧自幹活,沒有理他。倒是他哥哥季平爽朗一笑,接上話茬道:“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姜顏笑著打斷他們的幻想:“你區區一太學生,哪裏夠格呢?扉頁上寫的,必定是陸老、馮祭酒、岑司業那般大儒的名字。”提到此事,她倒想起來正經事來了,便起身拍拍手,朝陸家的幾名弟子攏袖長躬道,“煩請幾位帶個口信給陸老,就說兗州姜顏求見,必當擇吉日登門拜訪他老人家。”

    這幾個弟子皆是嫡系,自然知道姜顏的名諱的,聞言間態度恭敬了不少,回禮道:“弟子一定代為轉告先生。”

    季家兄弟是個話癆,還在喋喋不休地暢想著自己成為整理古籍第一人名垂青史的場景,約莫是講得太起勁,季平不小心吸入了塵土,便猛地打了個噴嚏。

    與此同時,外頭猝不及防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地面顫了三顫,岌岌可危的地宮房梁簌簌抖灰,不斷有墻磚、青銅器具等物從頭頂墜落。

    姜顏還未反應過來,便被苻離一把拽了過去,推到相對穩定的角落護住。他雙手撐在墻上,將姜顏整個兒護在身下,眼中有清冷的火光,盯著她喘息道:“楞著作甚,東西掉下來也不知道躲嗎!”

    姜顏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藏的一抹擔憂,張了張嘴,下意識說了聲:“抱歉。”

    對面的季平拍了拍滿身塵灰,茫然道:“怎麼回事?”

    其弟季懸貧嘴道:“莫非兄長一個噴嚏威力無窮,讓大地顫抖?”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來了。

    轟——

    又是一聲巨響,頭頂的一根房梁猛地坍塌下來,油燈湮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黑暗。

    他們被困在地底,隱約可聽到地面上急促的鑼鼓聲宛如催命符,接著,淩亂的腳步聲紛雜,蔡千戶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吼道:“韃靼夜襲來犯,投石攻墻!你們速速出來!”

    誰也未曾預料的情況發生了,頃刻間天翻地覆。

    生死一線中,季懸的聲音帶著哭腔響起,在空蕩的地底回蕩:“兄長!苻公子!你們在哪?”

    黑暗中,苻離緊緊護住姜顏,感受到身側有人的喘息聲,他騰出一手一抓,抓到了嚇得兩股戰戰的季平。

    舞文弄墨的太學生何曾見過刀光劍影和西北的廝殺?季平沒有了往日的談笑風生,只顫聲道:“怎麼會這樣……怎麼突然就、就城破了……”

    苻離還算冷靜,道:“若城中有內賊,裏應外合,破城並不難。”

    果然,蔡千戶的吼聲再次傳來:“城中混了奸細,刺殺了守城的衛官,現在群龍無首危險得很,你們出來說話!”

    “奸細偽裝成了流民和商販。”姜顏瞪大眼,恍然道,“怪不得如此。”

    苻離‘嗯’了一聲,伸手推了推面前攔截橫亙的坍塌物,發現巨石和橫梁紋絲不動,出口被堵死,他與姜顏、季平三人被困在了角落。

    蔡岐還在催促,下面甚至可以聽到廝殺聲了。想了想,苻離果決道:“季懸,程溫,你們和陸家弟子一同上去,跟著千戶走。”

    “那你們呢?”程溫焦急道。

    苻離沈默了一會兒,才道:“障礙物太大,我們出不來。”

    身側,季平發出一聲崩潰的泣音。

    “我們幫你挪開!”程溫用手窸窸窣窣地摳著橫亙坍塌的橫梁和墻壁,“臨行前馮祭酒百般叮囑,我等要同進退、共榮辱……”

    轟——

    又是巨石震地。

    “你聽見刀劍碰撞的聲音了嗎?”苻離一聲低喝,“再不走,只會造成更大的犧牲!快走,將古籍帶回城中!”

    “那你們怎麼辦!我兄長怎麼辦!”季懸絕望道。

    苻離張了張嘴,還未說話,姜顏便忽的打斷他道:“有風!”

    苻離一怔。姜顏繼而欣喜道:“西北方,有風便有出口。苻離,你感受到了嗎?”

    苻離閉上雙眼,仔細辨別之下,果然感到一絲涼意拂過鬢角。他霎時睜開眼,沈聲道:“應該有密道。程溫,你帶著他們先撤!天亮之後,我們在大同府衙匯合。”

    黑暗中,程溫的聲音如同隔著千萬道屏障傳來,堅定道:“好。以天亮為約,等你們一同回鄉!”

    沒有光,黑暗的地底很是陰冷,姜顏的身體不可抑制地顫抖。苻離聽到程溫等人的腳步聲遠去消失,這才彎腰在地上摸索一番,找到了自己隨身攜帶的長劍,而後,他一把攥住姜顏的手,力氣大到手腕生疼。

    “莫怕,我在這。”苻離如此說著,語氣透著從未有過的沈穩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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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算是因禍得福, 方才地面震顫,深埋地底數百年的磚墻十分脆弱, 破了一個拳頭大的缺口,那風便是從缺口中透出的。苻離用肩背撞了約莫十來下, 磚塊嘩啦墜落, 墻壁上的缺口迅速塌陷擴大, 剛巧能容一人鉆出。

    季平抱著一簍子典籍先行鉆過探路, 不稍片刻,他折回來欣喜道:“果然有密道, 不知通往何處!”地底空曠得很, 聲音撞擊在逼仄的通道中, 蕩出無數道回音。

    黑暗中,苻離攥緊姜顏的手, 讓她先行鉆出, 自己再握著劍跟上來。

    “你沒事罷?”黑暗中, 姜顏看不清苻離的情況,只覺得他方才憑一己之力撞通缺口,一定很疼。

    苻離輕輕擋開姜顏摸過來的手,平靜道:“我沒事。”

    沒有亮光, 三個人只能摸著墻壁前行。期間季平還寶貝似的抱著一簍書,累得直喘氣, 問道:“外頭兵荒馬亂,我們何不藏在這地洞之中,等到塵埃落定後再伺機出去?”

    “不可!”苻離幾乎是立即否定, “隧道到處都是濕泥朽木,隨時都會有坍塌的危險。”一旦地洞坍塌,路被封死,他們就只能坐以待斃。

    姜顏聽著季平沈重的腳步聲,忍不住道:“季公子,如今城中危亂,你負重前行很危險的。不如,將書簍暫且放下罷。”

    “不可不可。馮祭酒對我等委以重任,命我等將珍貴的典籍運回應天府,怎能為一己私利棄聖賢於不顧?”季平連連搖頭,倔強道,“我這簍都是千年前所著《風俗錄》和《異人誌》,乃魏晉遺留下來的孤本,決不能丟了。”

    “可是……”

    姜顏話還未說完,新一波的攻城又開始了。投石的巨響振聾發聵,地面劇烈抖動,搖晃不已,木渣和塵土簌簌墜落,打在身上生疼生疼。

    “小心!”苻離順勢將姜顏拉入懷中護住,用自己的身體遮擋墜落的雜物。

    地動山搖的感覺實在是太令人恐懼了,姜顏忙擡手護著他的頭,急道:“你別只光顧著我!”

    苻離咬著牙沒說話。

    混亂中,兩人聽到前方的季平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似是被崩落的東西砸到了身體。姜顏大聲道:“季公子,你沒事罷?”

    不知過了多久,震動的轟鳴停止,除了頭頂間或灑下一把土灰,四周又恢復了平靜。不遠處,似乎有橫木被人挪開的聲音,接著季平顫抖的嗓音響起,氣息不穩道:“我沒事。”

    頭頂支撐隧道的某根橫梁哢嚓一聲,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苻離拉著姜顏的手道:“快走,這裏撐不了多久了。”

    季平跟在他們身後,跑了幾步,腳步忽的慢了下來。姜顏回頭望著身後黑皴皴的的隧道,大聲道:“季公子,還好麼?我幫你拿書罷!”

    苻離‘嘖’了一聲,冷聲道:“都自顧不暇了還瞎好心。”說罷,他松手折回身去,聽聲辨位找到季平的方向,從他懷裏接過書簍,短促道:“快跟上。”

    季平擦了擦臉,小聲說了句“謝謝”。

    甫一離開,身後的隧道轟然坍塌,揚起塵土一片,三人加快步伐朝前跌跌撞撞跑去,唯恐慢了一步會葬身於此。

    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四周的風越來越明顯,空氣中的火石味越來越濃。他們沿著隧道拐了個角,便見月光隱現的洞口兀立眼前,只需踏過幾十階臺階便能重見天日,夜空近在咫尺。

    姜顏大喜過望,抹開淩亂的鬢發朝前跑了十幾步,直到外頭清冷的月光透過枯藤投射到她身上。感覺到光芒和空氣的流動,她松了一口氣扭頭道:“洞口通向城中,我們還在大同府。”

    苻離抱著書簍走到姜顏身邊站定,警覺道:“此時大同府能否守住城池還未可知,莫要貿然靠近洞口,當心有……”

    話說到一半,他忽的住了嘴,震驚地望著手中抱著的書簍。

    這突如其來的沈默太過詭譎。姜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竹編的簍子上沾滿了新鮮的血液,連剛出土的簡牘都被浸潤成了暗紅色,隱隱散發出些許腥味。而苻離雖然染了塵土略微狼狽,但白色的武袍完整,並沒有傷口。

    可想而知,這竹簍裏的淋漓的鮮血顯然屬於……

    “季平!”兩人望向深不見底的隧洞,異口同聲地喊道。

    “咳咳……”裏頭有壓抑的咳嗽聲傳來,季平扶著墻壁,幾乎是一步一頓地挪到洞口。

    黑暗從這個清瘦的年輕人身上褪去,如霜的月光一點一點鍍亮他的身軀,也照亮了他嘴角和衣襟上暗如墨汁般的血漬。他的臉白得嚇人,沒有一絲生氣,每走一步都有新鮮的血液從他口鼻裏溢出,在石階上滴下淅淅瀝瀝的一行濕痕……

    回想起之前在隧道裏時,季平那聲壓抑的悶哼,姜顏這才恍然明白,他應該那時就被墜下的重物砸到受了內傷,而他懷中的古籍卻是絲毫未損,想必是危難之時,他用羸弱的肉軀護住了千年前的聖賢經典。

    姜顏從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流如此多的血液,也不知道這個瘦弱的書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護住古籍,又是憑著怎樣的毅力一步步踉蹌至此,自始至終,他沒有喊過一聲疼。

    她渾身仿若凝固,嘴唇囁嚅:“季、季……”

    月光照在季平蒼白的臉上,卻沒有照進他渙散的眼睛。他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油盡燈枯,頹然朝前撲去。

    哐當——

    書簍墜地,苻離飛身向前接住了季平軟軟倒下的身子,又擡手去撕自己的衣服下擺。姜顏想,苻離此刻應該遠沒有他面上表現的那般鎮定,因為他的手掌顫抖,指節發白,使了好幾次勁兒才將下擺的破布撕下來,捂在季平不斷湧血的口鼻處。

    風席卷而來,滿天星子搖搖欲墜,那冰冷的寒意喚醒了姜顏的神智,她幾乎是踉蹌著奔過去,跪在季平身邊給他擦拭嘴角。盡管,這是徒然。

    失血過多,季平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鼻腔溢血,嘴中也湧著血沫,不一會兒便浸透了布條,姜顏的白袖邊變成了血紅色。

    更可怕的是,季平的耳廓中也溢出一條血線。

    “他的臟腑受了重創……”第一次直面死亡,姜顏咬著唇,面色不比季平好看多少。

    “季平!”苻離低喝,將季平脫力的手繞到自己脖頸處,以肩背支撐起他綿軟的身體,咬牙道,“撐住!我這就帶你出去。”

    季平垂著頭,淤血從他嘴角溢出,在空中垂下一條黏膩的血線,最終滴落在地上。他掀了掀眼皮,嘴角微動,氣若遊絲道:“我……不想死……苻大……公子……我不想……”

    一句話還未說完,季平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胸腔中發出‘呵呵’的破碎聲響,眼睛已經朝上翻了白。姜顏猜測他是被淤血嗆住了,連忙擡起他的下巴側向一旁。

    “咳!”季平撕心裂肺的咳嗽,滾燙的淤血如箭般噴出,濺在姜顏的手上,腥熱而又黏膩。姜顏顧不得滿手的鮮血,顫抖著給季平順氣,竭力維持冷靜道:“得盡快出去找大夫。”

    “我走、走不了了……請二位……將書籍帶回……應天府……”

    季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夾雜著文人的執念,艱難道:“告訴馮祭酒……學生季平……不辱使命……”

    苻離的背影一頓,索性棄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寶劍,矮身背起季平朝出口挪去。他鼻尖有汗,滴落塵埃,沈聲道:“這些話,你親自回去說。”

    姜顏眼眶酸澀,拾起苻離落下的寶劍,又將地上遺落的書簍背在肩上。書簍沈甸甸的,她一個趔趄,很快穩住了身子,向著苻離的背影,踩著一路血跡出了洞。

    隧道之外,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卻是另一個煉獄。

    月色西斜,滿地弓矢如刺,紅黑二色的軍旗橫七豎八地倒在屍堆中,外城城墻已經被攻破,墻上插上了韃靼王子的旗幟,張牙舞爪地在朔風中飄動。無數個被火石砸破的窟窿如巨獸的嘴,黑越越的,吞噬著一切生靈。

    被火石砸毀的城墻坍塌,硝煙彌漫中,僅有百余名韃靼人守城,另有十幾名韃靼士兵正在城墻下屠戮來不及逃跑的漢人,苻離迅速閃身躲回隧道中,低聲示意姜顏:“別出聲。”

    姜顏也將自己藏入陰影裏,以眼神示意苻離下一步如何走。

    苻離靠在隧道門口,用余光瞥向外面一邊舉著彎刀一邊笑著屠戮韃靼人,低聲道:“城門口守衛很少,想必韃靼的軍隊都集結在另一處,等待伺機攻占內城朔州。”

    姜顏心中一寒,道:“朔州一破,大同府失守,下一個遭殃的定是順天府。若順天府再失守,韃靼人便可沿著運河長驅直下攻占應天府,皇都危矣!”

    苻離:“兩條路,要麼向北逃往塞外。要麼回朔州,同蔡千戶匯合。”

    姜顏靠在墻上,沈默了許久才道:“漢人去了韃靼的地盤,與刀俎下的魚肉無異。可若回朔州則必定要穿過被攻占的外城,韃靼人嗜殺成性,撞上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苻離沒有搭話,只問道:“你信我嗎?”

    “我信。”姜顏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時的自信從容,無比耀眼,無比堅強。

    “要入城門,只能殺了他們。”苻離說。

    那一刻,說不害怕的話是假的,但姜顏很清楚地知道,遭遇危機時第一想的應是解決的辦法,而不是怨天尤人的逃避。

    正思索著該如何以少勝多,卻見前方的苻離將季平放在一旁的地面上,又將姜顏推入隧道中藏好,低聲道:“不管發生什麼,別出聲。”

    直覺不妙,姜顏微微瞪大眼道:“那你呢?”

    苻離抿著唇,伸手從姜顏懷中抽出自己心愛的寶劍。他背映著滔天的戰火,眼底折射著清冷的劍光,染血的衣袍翻飛,用難得溫和的語氣對姜顏道:“一會兒打起來,記得保護好自己。”

    說罷,他咬牙起身,整個兒暴露在韃靼人面前。

    韃靼人很快發現他,執著彎刀包抄過來。

    苻離冷眼直視,那雙執筆端莊的手此時握著長劍,長身而立,散亂垂下的發絲隨風飛舞,朔風凜冽,他逆著風一步一步朝嘶吼著撲來的韃靼士兵走去,背影挺拔,沒有一絲怯意,沒有一絲猶疑,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終騰空一躍……

    錚——

    長劍迎上彎刀,火花四濺。電光火石的一瞬,苻離橫劍一劈,斬殺第一名韃靼人,接著旋身劃開第二人的腰腹再順勢刺入第三人的胸膛。

    頃刻之間,三名敵軍倒斃,未料這少年人如此了得,剩余的韃靼人面面相覷。北方遊牧人天生驍勇善戰,同伴的死並未嚇退他們,反而成了激發了他們融入骨血中的嗜殺好戰。十數人如野狼般叫囂著沖上來,圍攻苻離一人!

    苻離再強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韃靼人又蠻力無比,終究是寡不敵眾。在斬殺了第六人後,苻離被一個虯須的韃靼漢子鉆空子偷襲,一把彎刀當頭劈下,他下意識擡劍格擋,卻被那漢子的蠻力壓得單膝跪下,劍氣蕩開,揚起他鬢角散落的發絲。

    彎刀與長劍相撞,帶起一路火星,冷汗沿著下巴淌下,苻離咬牙硬挺,清冷的眸中一派視死如歸的決然。他褪去往日的矜貴,只剩下原始的熱血和殺戮,為國,為家,亦是為情,狠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十七歲少年。

    火光中,那虯須漢子齜牙咧嘴,咕嚕了一句異族話,接著,身邊的另一個韃靼人看準時機朝苻離後背砍去!苻離本能要躲,卻被虯須漢子牽制住,一時脫身不得。眼看著那森白的刀刃即將劈開他的皮肉,苻離心中一沈。

    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了,姜顏會被欺負。

    很奇怪,他與姜顏鬥了這麼久,本是水火不容,卻沒想到生死攸關的時候他腦中最後想的,仍然是她。

    想象中的劇痛並未來臨。

    他睜眼,一箭擦著他的頸側飛來,射穿了身後偷襲的那韃靼人的肩部,雖不是致命傷,但足以讓苻離反應過來,一腿橫掃將虯須漢子擱倒在地,又挽了個劍花回身一刺,連殺兩人後再一劍將怒吼著起來的虯須漢子釘死在血跡斑駁的地上。

    又數箭飛來,大部分都被風吹得偏離了方向,看得出射箭之人技藝並不十分精湛,但足以牽制敵人,給苻離爭取反擊的時間。

    解決了最後一個敵人,苻離喘息著,摸了一把臉上飛濺的熱血,於獵獵狂風中回首望去,只見夜色深沈,烏雲蔽月,幾丈開外的少女手持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弓箭,仍保持彎弓搭箭的姿勢,柔弱的身形繃緊如松,仿佛被深沈的夜鍍成一道玄黑的剪影。

    但苻離知道她在發抖。

    這個曾經被他恥笑過箭術的縣官之女,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拿起弓箭戰鬥,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他。

    仿佛在這個時候苻離才恍然發現,姜顏除了出身不那麼顯赫,除了性子天真直率,她的身上找不到一處令人置喙的短處。自始至終,都是他那點可憐的傲慢在作祟。

    來不及品味死裏逃生的欣喜,苻離提著豁了口的殘劍朝她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姜顏這才長松一口氣,將空了的箭筒和弓箭丟在地上,雖強裝鎮定,但顫抖的聲線依舊出賣了她此時的後怕:“風很大,我的手抖得厲害,一直擔心失手射傷你。”

    苻離心中一燙,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他伸出一只沾滿了黏膩鮮血的手掌,對姜顏說:“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姜顏沒有動,只擡起一雙哀傷又無措的眼睛望著他,蒼白的唇顫了顫,說:“季平……身體冷了。”

    苻離一怔,許久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握緊劍柄緩緩蹲身,將食指放在季平的頸側一探,而後久久僵住,如同失了靈魂的石雕。

    季平死了。

    這一念頭冒出,足以讓人渾身熱血涼透。過了許久苻離才收回手,五指緊握成拳,垂下眼蓋住眼底翻湧的風暴,喉結幾番吞咽滾動,他艱難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在韃靼人發現異常前離開。”說罷,他沈默著起身,將季平的屍身背回了隧道裏,長劍一揮斬斷橫梁,只見磚石簌簌落下,很快將那可憐的太學生掩埋其中。

    姜顏跪在地上,將臉埋入手掌,咬著牙悄悄抹去滿臉的淚漬。

    再擡眼時,她看到一身血漬的少年朝著坍塌的洞口拜了三拜。

    接著,苻離轉身朝韃靼人遺留在戰場上的幾匹馬兒走去。茫茫夜色中劍光閃過,軍馬應聲而倒,只留下一匹最健壯的,被苻離制住馬嚼子輕手輕腳地牽了過來。

    在這種時候,苻離仍保持著可怕的冷靜。姜顏知道,他殺掉多余的戰馬是為了避免韃靼人發現異常後追殺上來……思慮清晰得不像是個錦衣玉食的少年。

    正想著,苻離翻身上馬,一手控制韁繩安撫噴著響鼻的軍馬,於馬背上俯身朝姜顏伸出一只滿是鮮血的手掌:“上來。”

    姜顏道:“季平他……”

    苻離的聲音冷靜的可怕,唯有眼尾一點濕紅,沈聲道:“他死了,我們帶著他沒法逃跑。”

    明知事實如此,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姜顏仍忍不住酸澀了眼眶,胸中如壓著巨石,幾欲喘不過氣來。

    “等收復失地,我會親自來接他還鄉。”苻離道。

    姜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將那簍浸透了季平血水、承載了他最後遺願的書籍抱在懷中,借著苻離手臂的力度上了馬。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苻離讓她坐在自己身前,整個兒將她圈在自己懷裏護住,一抖韁繩拍馬朝被攻占的城門沖去!

    狂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顛簸中,姜顏紅著眼費力回頭望了眼隧道坍塌的洞口,那裏埋葬了她的同伴。

    季平沒能等到自己的名字留在史書的那一刻,甚至,他沒能將自己帶回應天府。

    駿馬飛奔沖到殘敗的城墻之下,苻離一手摟著姜顏,一手執刀刃狠拍馬臀。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一躍而起,越過碎石磚塊,又沖破城門前的攔截的障礙物,一路長驅直入進了大同府被攻陷的應州城中。

    飲酒慶功的韃靼守城士兵終於覺察出了不對勁,想要追卻沒了戰馬。韃靼人猶不死心,高聲叫喚著異族語言,迅速取了弓箭列陣,打算從城墻上射殺馬背上的少年們。

    韃靼人世代遊牧,又力大無窮,箭術非附庸風雅的中原士子能比,箭矢如雨落下,耳畔盡是咻咻的破空之聲!

    “攥緊馬鞍!”耳畔,苻離急促喘息,松開一手抽劍格擋飛來的流箭。

    姜顏雙目緊閉,咬牙忍住臀股間顛簸的劇痛,伏在馬背上緊緊攥住馬鞍。她像是夾在洪流之中,耳畔盡是呼呼風響和箭矢破空的聲音,令人心驚膽戰。

    硝煙遠去,不知何時飄起了大雪。

    已經是醜時了,姜顏才剛下馬,身後高大的戰馬便吐著白沫,轟然倒地——馬兒中了好幾箭,能跑這麼遠已是極致。姜顏眼睫上凝了霜雪,狼狽回頭,便見苻離捂著淌血的肩部直皺眉。

    “你中箭了!”姜顏瞳仁驟縮,一張嘴便灌進滿口的風雪,上前道,“我看看……”

    “沒事。”苻離躲開她想要觸碰的手,卻因牽扯到傷口悶哼一聲。

    “箭上有血槽,若不處理你會死的!”姜顏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現出季平蒼白血汙的臉,一向帶著笑意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狀的悲傷。她說,“季平已經沒了,你得活著。”

    苻離眸色微動,沒有說話。待緩過那一陣疼痛,他提劍反手一斬,斬斷了刺入肩背的那支羽箭,而後清冷道:“風雪太大不好趕路,先找個地方休息,天亮再走。”

    這裏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大部分應該隨著明軍撤回了朔州內城,只留下一片劫掠一空的殘垣斷壁。二人頂著暴風雪找了一處勉強能避風的茅屋,他們不敢找大門大戶,怕休息到一半會有劫掠的韃靼人沖進來,茅屋雖小,一文不值,自然不會招來覬覦,相對安全。

    姜顏關了門,將滿室風雪血腥隔絕在外,一切好像是一場荒唐的噩夢。

    房屋主人因是逃難匆忙,連竈火都還未熄滅,姜顏定了定神,把書簍放在麥稭淩亂的地上。她望著書簍中幹涸的血跡,強壓住眼底的淚意,才抖去滿身的霜雪,借著竈臺裏的炭火點燃了桌上老舊的牛油燈。

    一豆暖黃散開,明亮了苻離冒著冷汗的俊顏。

    茅屋家徒四壁,土磚墻骯臟無比,苻離扶著長劍,盤腿坐在唯一一堆幹凈的麥稭上調整呼吸,垂下的眼睫在油燈下抖動,鼻尖有細密的冷汗滴落。

    他一定很疼。

    姜顏拾起掉落在地的鐵茶壺,掀開水缸打了水放在竈臺上燒開,又撕了幹凈的下擺內裏放在茶壺中煮著,這才挽起袖子蹲下身,平視苻離道:“苻大公子,我幫你拔箭。”

    苻離擡眸看了她一眼,固執道:“不用。”

    “你傷在肩背上,自己不方便……”

    話還未說完,卻見苻離面無表情地反手握住斬斷的箭矢,狠力一拔!

    鮮血濺出,苻離額角青筋暴起,扶著劍急促喘息,牙齒幾乎將蒼白的嘴唇咬破。

    “……”

    姜顏顧不得燙手,手忙腳亂地將茶壺裏煮開的布條撈出來擰幹,幾乎崩潰道:“還嫌不夠疼嗎,箭不是這麼拔的!”

    “不、疼。”苻離手背青筋突起,直接發白,咬著唇一字一頓說。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同我較勁?”姜顏將燙過擰幹的布條抖開,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你將衣襟解開,我給你包紮。”

    苻離似乎有所顧忌,當即捂住左肩的傷口,呼出一口白氣清冷道:“我自己來。”

    “一只手如何包紮?”姜顏見到苻離滿身血漬、唇瓣發白,又想起因內傷失血而亡的季平,心中莫名一慌,索性伸手拉開苻離的衣襟道,“再不止血,你是想……”

    姜顏忽的怔住了,視線一眨不眨地落在苻離的脖頸處。

    嚴絲合縫的衣領中,一截絞金青纓繩若隱若現,是姜顏曾經最為熟悉的配飾。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指一挑,將那塊青纓繩串著的玉環挑了出來,淡綠的殘玉紋飾熟稔,映在她微微瞪大的眸中。

    “我的玉怎會在……”姜顏幾乎以為這塊玉就是她日夜佩戴的那一塊,話說到一半才發覺不對勁。

    早在數月以前探望程家回來的路上,她串玉用的青纓繩被偷兒剪綹,早沒了絞金的青纓繩,歸來後她便尋了根普通的紅繩替代……再一摸腰間,玉環仍在。

    苻離脖子上的這半塊玉,並不是她的。

    可是為什麼兩塊玉會如此相像?

    屋外狂風怒號,屋內卻陷入了死一般的沈靜,唯有油燈搖曳,鍍暖了苻離清高冰冷的眼眸。

    往事走馬燈般閃現,相見時苻離莫名的偏見,離家時父母的欲言又止……疑竇潮水湧退,而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姜顏霎時腦中一片空白,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她急切的、顫抖地拿起手中的半塊玉環,與苻離脖子上的那塊拼在一起,完美契合的那一瞬,她呼吸一窒,失了魂魄。

    心臟不可抑制地狂跳,姜顏張了張嘴,面上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只半跪在苻離身邊,幹澀問道:“苻離,當年你祖父與我父親訂下的約定……到底是什麼?”

    苻離一直以為姜顏是知道婚約之事才對他‘糾纏不休’的,從一開始他便如此認定,所以才會在日後的相處中,先入為主地認為姜顏入國子監是居心叵測攀高枝。他幻想過姜顏看到他脖子上的殘玉會是何表情,或許是害羞,或許是興奮,唯獨不該是現在這般令人揪心的茫然。

    “自然是婚約。”苻離耳根微紅,抓住脖子上的殘玉塞回衣襟內。

    “婚約……誰和誰?”

    “你說呢?”苻離似是難為情,扭頭生硬道,“明知故問,你早該知道的。”

    姜顏扯了扯嘴角,無聲苦笑。

    “你拿著祖父的斷玉來京,到底想做什麼?”

    “那件事絕無可能,你想都別想!”

    “你可知道,當年祖父許下的是一個什麼諾言?”

    “我許你錢銀,換回你腰間的殘玉,如何?”

    往事歷歷在目,是啊,她早該知道的。

    可是,為何是現在?

    真相令姜顏措手不及。當初她不顧一切離家求學,就是為了避免早早成婚生子的命運,可是現在苻離卻告訴她,兩人早在繈褓之時就定下了婚約……再回想起苻離的幾番試探,而懵懂的自己卻回以輕佻戲弄,姜顏更是一言難盡。

    她拼命想要逃離的,原在一開始便已成了定局。

    姜顏攥著手中的玉,失了魂般的跌坐,連手中的布條散落在地都沒發覺。

    死一般的沈默,苻離總算覺察出了不對勁,淡色的唇張了張,啞聲道:“你這是什麼神情?”

    姜顏垂下眼,莫名笑了聲:“早知如此,當初我該接了你那八百兩銀子。”

    未料換來這麼一句,苻離眼中的溫情漸漸褪去,漠然問:“姜顏,你在說什麼?”

    姜顏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像說什麼都是錯,不說也是錯,他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荒誕的鬧劇。

    “抱歉。”她無法說服自己將錯就錯,難以啟齒的內情到底說出了口,“婚約之事,爹娘從未與我說過。我並不知情。”

    “……”

    風聲嗚咽,死一般的沈默。

    “你是何意思?不知情你終日帶著這玉在我面前晃蕩什麼?”苻離終於爆發了,面色倏地冷了下來,襯著頰邊的血漬,如一只瀕臨絕境的困獸,厲聲問道,“不知情你招惹我作甚!”

    他面上有不正常的嫣紅,那是極端羞憤之下的血色上湧。

    姜顏只是看著他,眼底有愧疚,“我帶著這玉,是因為爹娘告訴我若萬一遇險,可拿著這玉求苻家相助,還了當年欠下的恩情。苻離,我從未想過要以此相挾,逼你娶我。”說著,她雙手將玉捧到苻離眼前,低聲道,“若是早知定的是婚約,這玉不用你討,我也該還你。”

    淡綠的玉在油燈下婉轉流光,苻離面上血色褪盡,霎時變得蒼白。

    “你想悔婚?”苻離不顧肩上的傷勢,一把按住姜顏的肩將她推到土墻上禁錮住,清冷的眼眸惡狠狠地盯著她,如同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抖著唇又重復一遍,“你想悔婚!”

    姜顏背脊撞在粗糙的墻上,有些疼。她回視他,問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果?那時你想方設法要我的玉,我還以為,是苻家不肯報恩……”

    “你敢!”苻離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冷冷道,“招惹了我還想全身而退?想都別想。”

    這句話似乎頗有深意,可姜顏已經沒心思去揣摩。今天夜裏短短三個時辰內,她已經經歷了太多、見證了太多,滿腹心事,滿心疲憊。

    “苻大公子,有什麼話可否以後再說?”姜顏閉了閉眼,伸手將苻離的手掌從自己肩頭拉下,而後將殘玉遞到他手裏,“年輕一輩的事,不該由老人家決定。這玉你先拿著,就當是我謝過你今日的救命之恩。”

    苻離垂下眼蓋住眼底交疊翻湧的情緒,而後猛地攥住玉,手背青筋凸顯。

    姜顏狼狽起身,拿起掉在地上的布條重新丟入茶壺燙過,背對他道:“我先給你包紮傷口,天大的事,天亮再說。”

    “出去。”苻離道。

    姜顏身形一僵,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卻見苻離猛地起身推開原本就老舊不堪的茅屋柴門,當著姜顏的面將系著紅繩的玉環揚手丟了出去。

    小小的一件東西劃過一道弧度,很快湮沒在風雪之中,落地都沒有聲響,不知丟去了何處。

    方才那般大力的動作顯然牽扯到了苻離的傷處,見到他後背衣裳皆被鮮血浸透,姜顏心臟一緊,嘆道:“是我懵懂無知戲弄了你,你要生氣便沖我來,何苦傷了自己?”

    苻離站在敞開的門口,任由風雪裹了他滿身,卻恍若不覺,唯有撩動的碎發間一雙孤傲的眼眸泛著微紅,啞聲重復:“出去。”

    “有沒有可能,她並不知道那塊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初魏驚鴻如此提醒,苻離卻並未上心,固執地以為姜顏對他別具用心,如今看來,魏驚鴻那廝一語成讖,說到底,是他在自作多情,可悲可笑。

    苻離勾起嘴角,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那笑聽在姜顏的耳中,格外刺耳。她沈默著撈起重新煮過的布條,哪怕指尖被沸水燙得通紅,也沒有吭上一聲。

    屋外的風雪還在肆虐,吹得破敗的門扉哐當作響,油燈禁不住狂風呼嘯,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沈的黑暗中。

    苻離朝屋外走了一步,僅是一步,經過一夜鏖戰與奔波又受了傷身體宛如強弩之末,只見雙膝一軟,他忽的跪倒在地,扶著墻才勉強支撐身體緩過那一陣眩暈。

    再睜眼時,姜顏已重新點燃了油燈,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逼仄的屋內一半光,一半暗,亮的地方暖色如春,暗的地方風雪刺骨。

    姜顏蹲下與他平視,手中的布條利落地繞過苻離的傷處,纏了幾圈打上結止血。苻離擡眼,恍惚之間又想起那日冬陽正好,笑顏明麗的少女拿起一條淡藍的絳帶利落繞過他的腰間,十指也是這般一繞一挑,親手為他系上端正的禮結,而後擡眼一笑,色如春花……

    可現在又算什麼呢?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你受了傷,不要亂動。”姜顏道,“要出去也該是我出去才對,外面天寒地凍,最適合冷靜。”

    說罷,她將包紮傷口的結系緊些,拍拍手淡然一笑,當真就起身出了門。

    苻離神色微變,匆忙伸手挽留,卻因牽動傷處而疼得眼前一黑,指尖只來得及擦過關緊的門扉。

    姜顏出了門,在風雪中站了會兒,身體才活過來似的察覺出了徹骨的寒意。身後破敗的茅屋寂靜,門扉緊閉,苻離並沒有追上來。

    這樣也好,姜顏深吸一口氣,冰冷帶霜的空氣吸入肺腑,令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不少。她裹緊衣袍,趁著夜色掩護朝洗劫一空的街道走去。

    半個時辰後,姜顏抱著從某家人去樓空的藥鋪裏順來的兩包藥材,吸著鼻涕回到了小茅屋。剛一擡眼,她便怔住了。

    風雪已經停了,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際已經現出一抹魚肚白,而小茅屋前的雪地一片淩亂,像是有人來回反復地踩踏過。苻離披著滿身的積雪站在茅屋前的路口,曾經引以為傲的矜貴風雅全都不見,唯余下滿眼無法掩飾的焦灼和擔憂,定格成一道孤單的剪影。

    他似乎一直在尋覓等待著什麼,空洞的眼神直到看見姜顏平安歸來才有了些許神氣。明明眼睛是興奮的,可面色卻越來越冷,一開口聲音啞得令人心驚:“你去哪兒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姜顏抱著藥,心想:不是你讓我出去的?

    這句話到底沒說出口。那個驕傲的貴公子抿著蒼白的唇,眼裏拉滿了血絲,發絲和眉毛都凍成了白霜,也不知在風雪裏找尋了她多久,姜顏心軟了,朝他微微一笑:“我給你尋到幾味止血的藥材。外面冷,能讓我進去說話嗎?”

    晨光乍現,在她身後綻開金紅色的屏障,鍍亮了屋脊的積雪,掩蓋了所有的傷痛與死亡,一切恍若新生。

    苻離嘴唇動了動,而後轉過身子,背對著姜顏站了許久,久到姜顏以為他會一直保持緘默時,一個似是惱怒又似是無奈的嗓音傳來:“難道要我請你進去?”

    ……

    天亮了,雪霽初晴。姜顏搗了藥給苻離敷上,重新包紮好便再次出了門。

    苻離挪到門口,看見姜顏正彎著腰在屋前的雪地裏摸索著什麼。天那麼冷,她的手很快凍得通紅,苻離不禁擰起兩道好看的眉頭,問:“你在找什麼?”

    “昨天的玉。”姜顏起身叉了叉腰,望著白茫茫的雪地直嘆氣,“我記著你是朝這個方向丟的。”

    苻離猛地擡眼,身形僵了僵。他下意識想要擡手摸向胸口的位置,擡到一半又頓住,扭頭哼道:“都退婚了,還找它做什麼。”

    “成不成婚,不是你祖父說了算;退不退婚,也不是你說了算。”姜顏搓著凍僵的手,自顧自道,“奇怪,哪去了?”

    “別找了。”頓了頓,苻離垂著眼道,“興許別人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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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6: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玉到底還是沒有找到, 有些可惜。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姜顏挺後悔的。她一向自由散漫慣了, 成不成婚,和誰成婚, 都不是一塊殘玉能決定的, 又何苦在這關鍵時候還玉, 平白刺激苻離?

    苻離那人, 有傲骨,也有傲氣, 哪能受得了當面退婚的屈辱?他這般生氣也是情理之中。兩人都是少年意氣, 若生了嫌隙, 能否活著回朔州都還未可知。

    回想昨夜苻離丟玉時的決然,姜顏有些不明白, 明明他覬覦這塊玉許久了, 應是早就籌謀退婚之事了, 可為何得償所願後他反而那般生氣?難道僅僅是受不了當面還玉的屈辱?

    姜顏猜不透他,只好坐在門檻上,扭頭望著屋內閉目養神的苻離直嘆氣。

    似是有所感應,苻離卻在這時猛地睜眼, 對上姜顏的視線,漠然道:“看甚?”

    果然由奢入儉難, 他恢復了初見時那般冷淡的態度,姜顏倒有些不適應了。她搖了搖頭,問:“你傷好些了麼?”

    苻離卻調開視線, “你我已退了婚約,我傷勢如何與你無關。”聲音淡淡的,聽得出壓抑了許多情緒。

    竈上的高粱米熟了,冒著騰騰的熱氣,姜顏起身取了搪瓷碗洗凈,一邊盛高粱飯一邊解釋道,“即便沒了婚約,你我還是同窗,危難之時互相關懷有何不對?何況,你救過我的命……”

    “你爹也救過我祖父的命,互不相欠。”苻離頓了頓,垂下眼道,“你若真想斷,便斷得幹凈些。”

    斷得幹凈是何意思?大冷天的在危機四伏的戰場上分道揚鑣嗎?

    姜顏心中的一點愧疚都變成了無奈,用斷了柄的木勺壓實碗中的高粱飯,哼道:“反正你也不喜歡我,誰退婚不都一樣?你若真面子上掛不住,我讓你也還我一次玉,回頭和長輩們說是我品行不端配不上你,如何?”

    “這並非面子的問題。”苻離閉了閉眼,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索性扭頭不看她,模樣有些落寞。

    一夜奔波,他整齊的束發散亂了不少,鬢邊垂下兩縷亂發,一身武袍血跡斑駁,和平日那副端莊雅致的模樣想比,反而平添了幾分少年俠氣。

    姜顏放下勺子,望著苻離線條完美的側顏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會,有那麼一丁點兒喜歡我罷?”說著她用手指比劃了一丁點的長度。

    苻離身形猛地一僵,膝上的五指握緊,幾乎是立刻反駁道:“誰喜歡你?自作多情。”

    姜顏‘噢’了聲,小聲道:“那就好。”

    不知道哪個字刺激到了苻離,他幽幽望過來,眼神冷得很。

    姜顏無視他的目光,將一碗高粱米並竹筷遞到苻離面前,溫聲笑道:“這裏只有一小袋高粱米,你將就著吃。有什麼話,等我們回了應天府再做商量,若能平安歸家,到時候我都聽你的。”

    苻離無言。姜顏又補充道:“什麼都聽你的,考課也不和你爭第一了。”

    苻離神色稍霽,語氣軟了些許,悶悶地說:“你吃,我不餓。”

    “鍋裏還有呢,放心,我不會餓著自己。”姜顏將碗筷塞入苻離手中,又想起他肩背有傷,行動不便,便好心問道,“可要我餵你?”

    苻離一怔,清了清嗓子,別扭道:“不用。”

    姜顏笑了聲,起身去給自己盛鍋底剩下的一點高粱飯。

    日光照在積雪上,一層淡淡的暖,將昨夜的廝殺動亂徹底掩埋。苻離和姜顏稍作休整便加緊趕往朔州,畢竟下雪天趕路會留下足跡,極易引來追兵,所以他們一路跋涉,不敢稍作停歇。

    到了朔州城外交界處,一條古街橫亙眼前,曾經繁榮的商貿之地雕敝殘敗,積雪被踐踏成泥漿,一眼望去見不到活人。姜顏走了數裏地,鬢角汗濕的頭發濕噠噠黏在臉上,鞋子已經被雪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冷得發顫。

    苻離身形狼狽,唇色略微發白,但眼神還算精神。姜顏顧及他的傷勢,忍不住勸道:“書簍我來拿罷,你歇會。”

    “不用。”苻離仍是這兩個字。見姜顏不放心,他擡手將劍丟到她懷裏,道:“幫我拿著劍。”

    姜顏接住劍,還想要說什麼,忽的一個趔趄,一時不察被雪地裏的一截硬物絆到,險些跌倒。

    她‘哎呀’一聲穩住身子,低頭一看,雪地裏埋著的硬物是個凍僵的死人。

    這場戰亂中死去的絕對不止一個季平,寒鴉掠過,皚皚白雪覆蓋著屍橫遍野。

    “快走。”苻離打斷姜顏的思緒,“天黑之前要到朔州。”

    姜顏輕輕‘嗯’了聲,跟上苻離的腳步。

    穿過古街,如在地獄裏行過,狼藉滿地。前方宅邸的枯樹上,忽有兩只寒鴉被驚起,苻離警覺地停了腳步,身後將姜顏護在身後,壓低嗓音道:“當心,前方有人。”

    話音剛落,只聽見哐當一聲門被踹開的聲響,四個身穿灰褐色短打衫的男人手持柴刀、扛著大包袱從宅邸裏沖了出來。他們一個個兇神惡煞,刀刃上還帶著新鮮的血跡,鼓囊囊的包袱中綻開一角,露出些許金銀器具,一邊吆喝一邊解下拴在枯樹幹上的瘦馬,明顯是趁火打劫的盜匪。

    這些吃裏扒外的強盜,外患還未解決,倒殺起自己人來了

    “有馬。”姜顏隱在墻角,低聲道。

    若能奪得馬匹,她和苻離便可以省去步行的艱辛。尤其是苻離,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姜顏知道她的傷勢沒能得到妥善處理,並發炎癥只是遲早的事。

    要盡快回朔州醫治。

    正想著,苻離將書簍放在地上,冷靜道:“等我半刻鐘。”

    苻離這個人真是自信到可怕,從前在國子監還未曾覺得,一旦到了生死關頭,他的優勢便顯露無疑。他說一刻鐘,便是一刻鐘,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盜匪們被打得滿地找牙,一邊狠狠地詛咒持劍而立的少年,一邊拾起散落的金銀器具落荒而逃。姜顏背著書簍出去,喘著氣道:“你的傷口沒事罷?”

    傷口有些裂開了,繃帶上又有新的血液滲出,苻離牽著那匹瘦馬,握拳抵著鼻尖咳了聲,啞聲道:“沒事。”

    “都這樣了還沒事!”姜顏放下書簍,解開他被血浸透的繃帶,又將最後一點止血的草藥塞入嘴裏嚼碎。

    苻離衣襟半解,脖子上的半塊玉猶在,勾起了姜顏的許多思緒。她微微失神了一會兒,才在苻離不耐之前吐出藥泥拍在他傷處,忍著苦含糊道,“你莫嫌棄。我知道你愛幹凈,但沒有別的法子了。”

    肩背的傷被姜顏更仔細地包紮好,苻離沈默著將衣襟合攏,難得乖巧。

    “有人嗎……救我!”

    大門敞開的宅邸內傳來一個女人痛苦至極的哭喊,姜顏猛然回頭,望著濺了血跡的大門道:“裏面有人。”

    “救命啊!求求你,誰都可以,救救我……”聲音還在繼續,較先前衰弱了許多,聽得出是真的痛楚至極、絕望至極。

    苻離自然也聽見了,可兩人現今自身難保,哪還能顧及他人性命?

    兩人牽著馬在原地站了片刻,握著韁繩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終姜顏問道:“救嗎?”

    救人是情分,不救是本分,只是若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掉頭離開,終有一日會良心不安。

    苻離沈默了一會兒,終是吐出一字:“救。”

    聞言姜顏抹了把臟汙的臉,綻開一抹明媚的笑來。

    心中狹義在,何言死與生?先生教導所言,大抵如此。

    求救聲越來越衰弱,姜顏跨過血跡斑斑的前庭,尋聲來到西廂房,推開門一看,登時楞住了。

    這原本應是大戶人家,能逃的都逃走了,不能逃的都被盜匪殺死了,兩個年長的女人的屍體就橫在階下,而屋中躺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

    婦人姣好的面容十分蒼白,鬢發被汗水濕透,只穿著單薄的裏衣,被褥下全是不知名的液體和血跡,正捂著高高隆起的腹部疼得撕心裂肺。苻離跟在姜顏身後,只看了一眼便猛地背過身去,深吸一口氣道:“她這是……”

    “臨產了。”姜顏道。

    見到有漢人前來,婦人枯死的眼中迸發出一線生機,朝姜顏伸出一只手,就像是要抓住什麼一縷陽光似的,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腹中的孩兒……求求你了!”

    婦人那直勾勾的眼神,像極了拼死護住典籍的季平。

    姜顏按捺住眼眶的酸澀,很快恢復了鎮靜,她當機立斷地掩上房門,對外頭候著的苻離道:“苻大公子,辛苦你弄一盆熱水過來,還要燙過的剪刀和布條。”

    接著,她擼起袖子掀開被褥,將婦人被血水浸透的裏褲脫了下來,讓她支起腿,問道:“疼了多久了?”

    “六個……時辰……”婦人面色煞白,喘息著道,“頭胎,強盜殺了嬤嬤,我受了驚,生不下來。”說罷,又是痛得慘叫一聲。

    姜顏咬著唇道:“你別怕。我沒有接過生,能幫你的有限,要靠你自己努力。”

    “求你,剪開。再生不下來,我兒就沒命了。”婦人眼角有淚,和冷汗混在一起淌下,浸濕了枕頭。

    姜顏楞了片刻,才明白婦人所說的‘剪開’是剪哪裏。

    她猛地搖頭:“沒有止血藥,你會死的!”

    婦人嘴唇抖動,哀求地望著姜顏。

    婦人受驚難產,兩刻鐘後才勉強看到胎兒的頭,但產婦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了。又過了半個時辰,大出血,飆出的血柱噴了姜顏滿手。

    姜顏是個未婚的少女,她不知道怎麼給產婦止血,沒人教過她這些。到了這個時候,什麼尊嚴,什麼教養,女人的一切美好全部都被苦難和痛楚擊得粉碎,只能憑本能在泥濘中掙紮。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給婦人接生。當胎兒連著一堆穢物從血泊中降生,當一抹響亮的啼哭伴隨著雲層後的陽光傾瀉,姜顏渾身脫力,冷汗涔涔,只能靠著床沿跌坐,任憑血汙的雙手垂在身側,咬著唇無聲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麼,或許是為了滿目瘡痍烽煙四起,或許是為了生命的脆弱與堅強。

    哭過之後,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拭去眼淚,紅著雙眼剪斷臍帶,用床頭的棉襖將嬰兒仔細包裹好,輕輕放在面色慘白、雙目空洞的年輕母親身邊。

    “恭喜夫人,是個公子。”姜顏擠出一個笑道。

    婦人枯死的眼睛一亮,煞白的唇蠕動,斷斷續續道:“他爹乃……朔州參將……李廣英……謝謝你……來世我必……”

    氣息掐斷,婦人眼中的光彩湮滅,頭緩緩側向一邊,似是在嬰兒的臉上印上一吻,而後再沒了聲息。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苻離回首,滿手是血的姜顏抱著一個啼哭不止的嬰兒,眼睛紅紅,看著他說:“苻離,我想帶他會朔州。”

    苻離神色平靜,點頭道:“好。”

    一騎飛奔,踏雪濺泥直奔朔州城下。

    苻離勒馬,擡眸望著城墻上嚴陣以待的弓弩手道:“國子監學生苻離攜帶魏晉古籍孤本三十七卷歸來,求見蔡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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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7: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入了朔州城, 姜顏於馬背上回首展望, 視線隨著斑駁厚重的城門一點點變窄, 變窄,最終將凍骨遍野的古道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城中的士兵正推著弩車準備禦敵,滿面愁雲的難民依靠在積雪未消的城墻下, 互相簇擁著取暖,聽到馬蹄聲靠近, 他們木然地擡眼打量來人, 目光哀戚, 茫茫然不知是在乞求誰的憐憫。

    苻離勒住馬韁繩,率先翻身下馬, 落地的一瞬他似是踉蹌了一番, 隨即很快站穩, 朝馬背上凍得嘴唇發紫的姜顏伸出一手, 啞聲道:“下來。”

    姜顏抱著嬰兒,凍僵的手指搭在苻離掌心, 觸感麻木, 一時竟分辨不出對方的手掌是冷還是熱。被雪水浸濕的雙腳失去了知覺,落地時她幾乎跪倒, 還好苻離眼疾手快撈了她一把,這才勉強站穩。

    懷裏小小的嬰兒連母乳都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姜顏只哺了一些溫水餵給他,後來嬰兒沒了哭腔,她總擔心這脆弱的小生命會冷死餓死。此時剛一落地, 姜顏便迫不及待地掀開繈褓逗了逗嬰兒泛紅的小臉頰,嬰兒閉著眼哼了聲,哭出聲來。

    姜顏長松了一口氣。

    “苻離!”

    一聲高呼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苻離擡眸望去,只見魏驚鴻仍穿著昨天分別時的儒服,發冠淩亂,衣帶傾斜,眼底一圈疲憊的烏青色,紅著眼疾步過來,一拳打在苻離的肩頭道:“我就知道你會平安回來!你小子……你小子……”

    苻離肩頭有傷,登時疼得悶哼一聲,咬牙道:“魏、驚、鴻!”

    魏驚鴻後知後覺的看到了苻離肩上包紮嚴密的傷處,又被他滿身的血跡嚇到,瞪大桃花眼道:“你受傷了?沒事罷?要不要緊?快隨我去知州府邸暫住休息,我給你叫大夫!”不經意間瞥見姜顏懷中哭啼的嬰兒,更為驚訝,“你們一晚上弄出個孩子?”

    “……”姜顏疲憊道,“路上順手救的,娘生下他就沒了,不過他爹好像在朔州城做參將,叫李廣英。”

    “李參將?”聞訊趕來的蔡岐剛巧聽到這麼一句,便插嘴道,“我認得,昨夜就是他帶人殺出重圍,將我和幾個太學生救回朔州的。”

    蔡岐臉上有塵灰汙漬,鮮衣破損了幾道刀口,戰襖之上飛濺著血漬,應該也是鏖戰了一宿。他按著刀轉身,朝城墻下指揮士兵守城的一名年輕將軍擡了擡下巴,道:“在那呢,城門邊站著的那個。”

    姜顏將懷中的嬰兒交到李廣英懷中的時候,這位年輕的參將有了一瞬間的茫然,直到他掀開繈褓,在嬰兒紅潤的胸膛出看到了一只熟悉的、染著血跡的銀鐲子。

    鐲子上了年頭了,有些凹陷不平,那是婦人身上唯一一件沒有被匪徒搶走的物件。臨行前,姜顏將它從婦人僵冷的腕上褪了下來,塞入嬰兒的繈褓之中。

    李參將認出了那只鐲子,那是他還是個無名小卒時親手戴在新婚妻子腕上的。大手合攏握住鐲子,他低頭看了眼懷中哭得五官扭曲的嬰兒,折劍般的唇幾番顫抖,好半晌才用盡力氣般擡頭看著姜顏,聲音暗啞到幾乎成了氣音,只問了一句:“我夫人呢?”

    這個高大的男人睜著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姜顏,眼裏閃爍著卑微的希冀。

    姜顏緩緩搖了搖頭,說:“尊夫人用自己的命生下了他。”

    聞言,男人眼中的希冀覆滅,化成濃重的悲傷。他許是早料到了如此,短促地哽了一聲,而後又猛地站直身子,竭力維持著一個將領最後的尊嚴,喑啞說:“昨夜我奉命帶兵馳援,本有機會救她,可我不能……”

    武將的天職是服從軍令,先國後家,李參將沒能說出口的那些話姜顏都懂。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同他做最後的道別,輕聲道:“孩子是巳時出生的,還沒有喝過奶水。”

    李參將點點頭,一行水漬劃過剛毅的臉頰,又被他飛速抹去。

    他抱著啼哭的孩子快步走到簇擁的人群前站定,環視四周,紅著眼道:“李某有個不情之請。家中男孩剛出生沒了母親,諸位中若有哺乳期的娘子,可否救救我孩兒?”

    人頭攢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回應。

    李參將喉結滾動,拔高聲線,幾乎是懇求般道:“李某雖不是家財萬貫,但奶水錢還是給得起,求諸位幫個忙!”

    “官爺!”

    人群中站起一個女子,婉轉道:“奴家名喚十三娘,剛生產完,奶水夠,可以餵養令公子。”

    這名喚‘十三娘’的女子妝容暈染狼狽,看不出年紀,大紅大紫的衣裳看上去十分可笑,舉手投足間自帶著風塵氣,應是流亡出來的煙花女子。見眾人皆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十三娘不懼反笑,叉腰挺了挺傲人的胸部道:“看什麼看!說不定老娘還睡過你們的爺爺,當過你們的奶奶!”

    有人質問:“你會餵奶?你孩子多大?現在在哪?”

    聞言,十三娘的笑容明顯一僵。片刻,她伸手局促地抹了把頭發,說:“出生四個月,生了病,昨夜逃亡時沒撐住,死了。”

    “她這樣的人,不會帶病吧?”又有人小聲議論。

    十三娘垂下頭飛快地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哽塞的嗓子,再擡頭時又換上了笑臉,對李參將道:“奴家身子上下,只有這點奶水還是幹凈的。官爺,奴家不要你的錢,奴家只想再嘗嘗當娘的滋味……您若是信得過,便放心將孩子交給奴家,從此便是奶喝光了血淌盡了,奴家也絕不會虧待令公子!”

    “人有善惡之分,卻無貴賤之別。”李參將如此說著,將嬰兒交給了十三娘,朝她抱拳一躬道:“我會命人安置好你,從此,你便是我兒的乳娘。”

    他牽起嬰兒的蜷縮的小手,湊到胡茬邋遢的唇上一吻,這才大步走到姜顏和苻離面前,直挺挺跪下,誠懇道:“二位對犬子的救命之恩,李某沒齒難忘!”

    姜顏大驚:“哎,將軍這是作甚!”

    苻離伸手去扶道:“李將軍,快請起!”

    李廣英這才緩緩站起,再一抱拳,“李某學識有限,既然二位恩人乃太學儒士,必當滿腹經綸,還請二位為我兒賜名!”

    姜顏下意識望了苻離一眼。

    他臉色不大好,身上有傷,又長途奔波,不宜再費神。於是姜顏代為回答道:“此時硝煙四起,國土淪陷,不如單名一個‘復’字,收復失地的‘復’,亦是失而復得的‘復’。”

    “李復,好名字!”李參將連連點頭。見到面前的兩位太學生一身狼狽,他才想起什麼似的恍然道,“李某只顧著自己,倒險些怠慢了二位。請二位隨我前去知州府邸稍作歇息!”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一旁的魏驚鴻道:“不勞煩李參將,我送他們回去歇息便是。”

    “苻公子!”

    “兄長!”

    兩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他們的談話,姜顏心臟一緊,回首望去,只見程溫和季懸撥開人群奔過來。尤其是季懸,腳步還未站穩便氣喘籲籲問道:“大公子,我兄長呢!”

    苻離蒼白的唇線緊抿,沒有說話。

    季懸在兩人身後觀望了一眼,焦急道:“你不是說天亮後會和我兄長來此匯合嗎?我兄長呢?”

    姜顏早想過會有這麼一刻,可當它真正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走出同伴死去的陰影,也沒能做好迎接狂風巨浪的準備……

    霎時間,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稀薄。

    姜顏咬了咬唇,將馬背上掛著的、帶著幹涸血跡的書簍抱下來,遞到季懸面前。

    簍中的書卷十分熟悉。季懸仍記得在昏暗陰冷的地穴遺址中,季平拿著沾有濕潤泥土的古籍爽朗一笑,眼睛晶亮地說:“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可現在,那書冊上血跡斑駁,而季平沒有回來。

    季懸望見上面的血跡,滿目的焦急登時化為涼意。他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茫然問:“大公子,季平人呢?他是不是和你們走散了?”

    “橫梁坍陷時,他將這批古籍護在身下……”

    苻離垂著眼,五指緊攥成拳,像是極力隱忍著什麼,低啞道:“我沒能帶回他的屍體,抱歉,季懸。”

    “屍……屍體?”

    季懸的眼睛瞬間紅了,而後他像是突然爆發似的沖上來,狠狠揪住苻離的衣襟道:“你是不是看錯了!你不是說會和他一同回來的嗎!你不是騎射第一身手不凡的嗎!你那麼厲害為何獨獨丟下了他,他可是連傷了指頭都會痛得流淚的啊!”

    “季懸你冷靜!苻離重傷未愈,你冷靜點!”姜顏想要向前規勸,卻被悲痛得失了理智的季懸一把推開,混亂之中竹簍摔下,染血的書籍散落了一地。

    蔡岐和魏驚鴻一左一右將季懸架開,季懸兀自掙紮,年輕的臉上涕泗橫流,撕心裂肺地哭喊質問:“為何獨獨丟下了季平,啊?你說話啊苻大公子!”

    苻離被他揪得衣衫淩亂,牙關緊咬,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風華無限的少年終於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片刻,苻離輕咳一聲,唇上溢出些許血色,呼吸急促道:“抱歉……”

    話未說完,他一個踉蹌向前栽倒,又被李參將和姜顏手忙腳亂地扶住。

    “苻離死了!”魏驚鴻悲痛大喊。

    “沒死!別胡說!”姜顏語氣少有的嚴厲,伸手在苻離額上一摸,果然燙得厲害,也不知燒了多久。她縮回手,蹙眉道:“傷勢加重又染了風寒,立刻請最好的大夫!”

    話剛落音,她自個兒倒是喉中一癢嗆咳出聲,起身時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昏倒。

    一覺從申時睡到子時,姜顏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北風呼嘯。

    換了幹爽的衣物,又睡了這麼久,除了仍有些咳嗽之外,身體倒無大礙了。床頭貼心地準備了新冬衣,姜顏楞神看著帳頂,終是掀開被褥起身,穿戴整齊下了榻。

    一推開門,便見鄔眠雪端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走來。

    兩人明明只是一天一夜未見,卻恍若隔世。

    “你醒啦!”鄔眠雪笑出一個小酒窩,將湯藥往姜顏面前一遞,催促道,“快將藥喝了,止咳。”

    姜顏伸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藥湯很甜,想必是川貝枇杷煎熬的湯水,可心裏的苦卻怎麼也抹不掉。

    姜顏將空藥碗放置一旁,問:“苻離情況如何?”

    鄔眠雪道:“下午喝過藥了,但燒還未褪。方才大夫換了藥方,魏公子正煎著藥呢,想必過會兒就好了。”

    姜顏頷首,嗓子眼澀了一會兒,又問:“季懸呢?”

    “程溫陪著他。”鄔眠雪開解道,“季懸就是太傷心了,失了瘋,說話沒過腦子的,你別介意。”

    姜顏搖了搖頭。她自然不介意,但最難受的是苻離。盡管他從未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但姜顏知道,他定是將季平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

    苻離這人啊,就愛鉆牛角尖。

    姜顏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屈指叩著案幾,望著琉璃燈中的一線火光許久,終是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苻離。”

    這是知州府邸騰出來的後院,苻離就躺在對面的廂房。

    姜顏推門進去的時候,魏驚鴻正靠在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聽到腳步聲,他猛然驚醒,喝道:“誰?”

    還算警覺。姜顏對他笑笑:“魏公子下去歇會罷,這裏我守著。”

    姜顏和苻離的秘密魏驚鴻是知曉的,便不客氣道:“也好,兩天沒睡,我困死了。”

    魏驚鴻伸了個懶腰,將折扇反手插在脖子後的衣領中,起身走了兩步,而後想起什麼似的一頓,回身問道:“你和苻離是怎麼回事?”

    姜顏拿了蒲扇利落地扇了扇爐中的炭火,在咕嚕滾動的藥香中反問:“什麼怎麼回事?”

    “你的半截玉環,怎的到了苻離身上?”魏驚鴻直截了當,指了指屏風後昏睡的苻離道,“下午我給他換衣裳,在他貼身的衣裳裏發現了一塊玉……不是他脖子上掛著的那一塊,是紅繩串著的,那是你的玉罷?”

    姜顏搖動蒲扇的手一頓。

    難怪她在雪地裏摸了許久都不曾找到,原來竟是被苻離偷偷撿去了,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她滿地亂找,真是可氣。

    不過丟都丟了,為何還要找回呢?

    姜顏啞然失笑,索性大方承認了:“是我的玉。魏公子就當做不知道罷,我也當做不知道。”

    若是拆穿,他多半又要氣急敗壞了。

    魏驚鴻倚在門口笑道:“苻離這個人別扭的很,十句話裏有一半不是真心話,以後他若對你說了什麼不好的,你可千萬別厭棄他,將他的話反過來理解便對了。”

    姜顏一臉莫名。

    魏驚鴻擺了擺手:“沒什麼,你以後就明白了。”說罷,輕手輕腳地掩門出去了。

    屋內瞬間寂靜了下來,唯有藥爐中的柴火劈啪作響。姜顏從屏風後探出腦袋望去,榻上的苻離仰面躺著,在橙黃的燈光下,他面部輪廓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鋒利。

    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頭輕輕皺起,好看的嘴唇也微微發幹。

    魏驚鴻到底是個粗心眼的,不會照顧人。

    如此想著,姜顏倒了杯茶水吹涼,打算給苻離潤潤喉嚨。誰知才以轉過屏風,便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眼睛。

    苻離不知何時醒了,正倚在床頭看她。

    這倒是好事。姜顏怔楞了片刻便回過神來,對苻離道:“渴了嗎?喝點水潤嗓。”

    說罷,她坐在榻前,將水杯遞到苻離嘴邊,“不燙的,你喝。”

    苻離明顯是還未退燒,眼神有些失焦,看上去有些茫然和脆弱,好在還算聽話,就著姜顏的手抿了幾口,方啞聲問:“你怎麼在這?”

    “睡不著,走著走著就到這了。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便大發善心給你端湯送藥。”

    姜顏笑著胡謅,可惜苻離腦子還沒燒傻,並不上當,擰眉道:“叫魏驚鴻來。”

    “他睡了。”姜顏放下茶杯,轉身去外間倒湯藥,回來時見他面有郁色,便道,“季平的事不能怪你,若要較真,也該沖著我來。畢竟無論怎麼看,我才是最弱的那個。”

    “你不是。”苻離道。

    “嗯。”姜顏攪動藥碗,待藥湯不那麼燙了,便遞給苻離,“將藥喝了,睡一覺一切都會好。”

    苻離皺起眉,明顯有幾分抵抗。

    “討厭喝藥。”他說。

    “也討厭白菜,討厭按部就班,更討厭讀書。”頓了頓,苻離忽的擡眼,沒有焦點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姜顏,在燈火映襯下閃著莫名的光,“我也討厭你。”

    “……”

    姜顏可以確定苻離是燒糊塗了,往日清醒時他是從來不會表露情緒的,總是冷著一張臉,叫人猜不透摸不準,如今連說了幾個‘討厭’,可見是真糊塗了。

    “你總是那般,那般……”苻離‘那般’了許久也沒說出下文,只垂下眼,自語般又重復一遍:“姜顏,我不喜歡。”

    “哎哎,夠了夠了,哪怕你是病患也不能這般任性啊。”姜顏無奈嘆道,“即便是我,三番兩次被你說討厭,也是會傷心的。”

    說著,她將藥湯往床邊一放,哼道:“既是這般不待見我,我便走了,你好生休息。”

    可才剛起身,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姜顏挑了挑眉,微微側首,視線落在腕上。苻離發著燒,掌心很燙,就那麼緊緊地攥著她,一聲不吭。

    “不許走。”冷冷的、命令的語氣。

    從姜顏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瞼和英挺的鼻梁,還有緊抿的唇線,一如既往的清高倔強。

    作者有話要說: 魏驚鴻:我只能幫你們到這啦!

    苻離:阿顏肯定不知道玉在我手裏,我掩飾得特別好!

    姜顏(蜜汁微笑):我就靜靜地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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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7: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苻離一手端著藥碗小口小口地飲著, 一手仍攥著姜顏, 令她脫身不得, 平時冷傲矜貴的少年一生了病,倒像個小孩似的粘人。

    腕上的溫度燙得驚人,姜顏費力抽了抽手, 誰知才從苻離掌心抽離,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袖子, 半晌掙脫不得, 她‘哎呀’嘆了聲, 索性坐在床邊的踏腳上,借著昏黃的燭光打量著苻離。

    他修長好看的指節上破了皮, 暗紅色的痂襯著白皙的膚色, 顯得觸目驚心。屋外依舊朔風凜冽, 拍打著窗扇, 姜顏腦中不自覺浮現出他手持殘劍立於硝煙之中的身影,想起他面對季懸失了理智的質問時低下的頭顱, 不知為何, 心中竟有些柔軟,仿佛初見時針鋒相對的擡杠已成了遙不可及的前世。

    莫非, 這就是所謂的患難見真情?

    想著,苻離已仰首飲盡了最後一口湯藥。那藥想必苦的很,苻離擰著眉,淡色的唇線緊抿,喉結上下滾動一番, 待壓抑住嗓子眼湧上來的苦意,他傾身將空了的藥碗放在床邊案幾上。

    “苻大公子,我至今對你仍是不服氣的。”或許是屋內太安靜了,姜顏情不自禁開口道,“在知道婚約之前,我的鬥誌是源於你的傲慢無禮。後來,則是源於對你的一絲嫉妒。”

    未料她會這麼說,苻離的手一頓,指腹在碗沿停留了片刻,而後啞聲問:“嫉妒什麼?”

    “嫉妒你的天賦呀。無論是在考場還是在戰場,你總是極具侵略性,文章、禦馬、射術、劍術,樣樣都是魁首。”可惜人無完人,上天將他的天賦精雕細琢,卻將他的脾性揉成一團爛泥,別別扭扭的叫人猜不透。

    苻離打斷她的思緒道:“你若是三歲起就被逼著亥時睡、卯時起,十數年筆耕不輟,也能如此。”

    姜顏回神,感嘆道,“首輔大人這麼嚴厲的麼?”

    苻離沈默。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垂下眼望著姜顏微皺的袖口,沈默了一會兒才說:“可我所求並非聖賢之道,千篇一律的格式文章我早就寫膩了。”

    他說這話時少見的沙啞低沈,聽起來有幾分落寞。

    苻大公子今日真是病的厲害了,這些話,平日他即便爛在肚裏也不願說出口的。

    姜顏好像在今夜才真正地認識苻離,這個萬眾矚目、司業器重的儒生楷模說他不喜歡讀書作文,如同富可敵國的商賈說他不喜歡錢財……那種感覺就像是姜顏拼盡全力揮去一拳,卻被苻離輕飄飄接住並將她擊倒在地狠狠碾壓,末了還要矜貴地擦擦手,俯視她說:“其實我也一點也不喜歡打架。”

    被這個‘不喜讀書’的國子學魁首打敗那麼多次,姜顏簡直要憤世嫉俗了。

    燈影搖曳,姜顏一臉復雜地問:“那你以後要做什麼呢?”

    “做武將。”病患苻離有問必答,攥著她衣袖的手緊了緊,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脈隱約可見。他眼裏映著燈火,篤定道,“定國□□,守護你……”頓了頓,他又吐出一個字,“……們。”

    姜顏並未留意到他那意味深長的字間停頓,而是驚異於他眼中的堅定。此時於亂世之中,危城之下,他這喑啞的一句如有千鈞重量,擲地有聲。

    “挺好。”雖然不知為何自己就成了苻大公子的傾吐對象,但姜顏依然盡職盡責地開導,頷首又重復了一遍,“做武將挺好。”

    苻離目光柔和,心中感動於她的體己。

    可惜還未感動完,便見姜顏瞇著月牙眼碎碎念:“你若走了,國子學內我獨孤求敗穩坐第一,挺好挺好。”

    “……”聲音很小,但苻離聽見了。

    今夜格外寧靜,兩人放下過往成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記不清是誰先睡著的,待到苻離醒來時,窗外已現出些許熹微的晨光。

    掌心的布料柔軟,他低頭一看,自己仍攥著姜顏的衣袖,而眉目艷麗的少女趴在床邊睡著了。

    油燈早已燃到盡頭,屋內的光線晦暗,冷得很,姜顏睡得並不安穩,眉頭微蹙,鬢邊散亂的發絲黏在嘴角,也不知在這裏趴睡了多久。

    那股莫名的悸動又來了。鬼使神差的,苻離松開她的衣袖,修長的指節微微上擡,似乎想替她拿下嘴角那幾根調皮的發絲。可指尖還未觸碰到她,睡夢中的姜顏卻是擰緊眉頭輕咳了幾聲,應是受涼了。

    伸出的手頓了頓,苻離皺眉,轉而拿起床榻邊疊放的冬衣披在了姜顏身上。

    動作很輕,但姜顏立刻就醒了。她有些茫然地坐直身子,任憑身上的冬衣滑落肩頭,壓著的那半邊臉頰帶著些許紅痕,渙散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聚焦,望著苻離道:“退燒了?”

    很奇怪,明明屋內晦暗,苻離卻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光。

    “嗯。”退了燒,苻離神清氣爽,想要掀開被褥下榻,又顧及姜顏在身邊,只好低聲道,“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關於昨夜的事,苻離依稀記得一點。自己貌似燒糊塗了,毫不設防地拉著姜顏說了許多心事,如今清醒才覺得丟臉,平白讓她看了笑話。

    他眼底思緒復雜,姜顏已抻著腰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和脖頸哼道:“也不知昨晚是誰拉著我不放手,如今醒了就卸磨殺驢趕我出門。”轉過屏風走到外間,她又問,“你身上有傷,可要我喚魏驚鴻來幫你?”

    “不用。”驕傲如斯的苻離又怎會輕易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狼狽?他動作緩慢地掀開被子下榻,穿衣時才發現身上的裏衣被換過了,頓時眼神一緊,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懷中。

    紅繩串著的玉還在,苻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下榻披衣穿上,系好腰帶穿戴齊整出來。他似是有話要說,面無表情地站了片刻,才試探問:“昨日,是誰給我換的衣裳?”

    “自然是魏驚鴻。”姜笑著看他,故意道,“怎麼,你如此謹慎,可是懷中藏了什麼秘密?”

    苻離眼神有些不自然,扭過頭否認:“沒有。”

    他不坦白拾回殘玉之事,姜顏便當做不知道,只意味深長地‘哦’了聲,眼裏蘊著狡黠,不再追問。

    卯正時分,國子學的六名儒生聚在廳中用早膳,席間誰也未曾開口說話,氣氛沈悶非常,唯有碗筷碰撞的叮咚聲間或響起。

    季懸眼睛腫成核桃,面色灰白,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飽了。”

    他這模樣,顯然是還未從喪兄之痛中走出。姜顏心中沈重,擔憂地看了對面食案的苻離一眼,見他面色鎮定,仍垂眸舀著粥水飲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蔡岐三兩口吃完一個包子,擦著手道:“既然人都到齊了,今日便收拾好從南城門出,回應天府復命。”

    “什麼叫‘人都到齊了’?”季懸冷冷打斷話語道,“千戶大人莫不是忘了,季平還不知道躺在哪個屍堆裏呢!”

    蔡岐冷硬道:“那你待如何?讓其他幾個人連同拼死送出來的書籍一起給你哥陪葬?”

    季懸握著拳不語,眼睛通紅,一行淚從眼角滑落,在他衣襟上暈染出一抹暗色的痕跡。

    廳內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苻離將最後一口粥水咽下,然後打破僵局道:“你們跟著蔡千戶走,我留下。”

    “苻離!”

    “苻公子!”

    魏驚鴻道:“苻離,你發什麼神經!”

    面對眾人驚異的視線,苻離冷靜起身道:“我會將季平帶回應天府。”

    蔡岐一拍案幾,剛說聲‘胡鬧’,便忽的聽聞外頭鑼鼓急促,一名小將一邊敲鑼一邊飛奔而過,口中喊道:“韃靼來襲,全城戒備!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韃靼來襲,全城戒備!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昨夜朔州軍士徹夜不眠,嚴陣以待,唯恐韃靼夜襲來犯,誰知守了一夜都不見韃靼人影子,如今熬了一宿的將士已是疲憊不堪,偏偏遇上敵軍!一時間四周腳步紛雜,將領策馬,指揮弓-弩手和甲兵排列布陣,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恐懼如烏雲籠罩著這座城池。

    “有什麼話路上說!待會打起來,你們想走都走不了!”蔡岐一聲令下,“備馬,走!”

    可六個少男少女依舊緘默地站在廳中,誰也沒有動身。

    蔡千戶瞪大眼,吼道:“你們這是反了!”

    “千戶大人,臨行之際馮祭酒百般叮囑我等七人要同進退,共生死。如今朔州城百姓還未逃亡,我們怎可先行棄城離去?”程溫歉意一笑,溫聲開口,“七個人一同來,就該一同回,哪怕……只是屍身。”

    “你們以為打仗是兒戲?刀劍無眼,是要死人的!”蔡岐怒道,“區區一個朔州城,能頂幾日?”

    苻離沈思片刻,道:“韃靼要攻城,無非是擡木杵撞開城門或以投石機攻城。但此番韃靼一日便從邊城攻來朔州,必定是輕裝上陣,且朔州城外地勢開闊平坦,並無巨石供其使用,投石機派不上用處。”

    “那便只剩下木杵撞門。”姜顏接上話茬,“我們可以人力或重物堵住城門,只要城不破,便有勝算。”

    “韃靼攻勢迅猛,中途不做任何停歇,多半想速戰速決,所帶糧草不超過七日。只要想法子派高手繞去敵軍後營,燒其糧草,堅守兩日便可退敵。”說著,苻離望向屋外傾瀉的陽光,雪霽天晴,西北風很大,最適合火燒糧營。

    “我爹乃鎮國大將軍,手握十萬精兵鎮守滄州,調兵趕來也不過一日的路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眾人望去,只見鄔眠雪挺身而立,鳳眸明亮,笑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我願手書一封,命人前往滄州報信,三日內必可求得援軍前來!”

    在國子學內,鄔眠雪一向是謹慎低調的,存在感甚低,誰也不曾想到她竟會在此時挺身而出,並拋出一個驚世駭俗的計劃。蔡岐不可置信地打量著鄔眠雪,語氣帶著明顯的質疑:“你?”

    “對,我。”鄔眠雪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不復往日乖巧,眼眸中浸潤的是將門虎女的從容淡定,“前夜逃亡,千戶大人以為那兩個韃靼人是誰殺的?”

    果然,小羊羔總算露出獠牙來了。姜顏從第一次練習射術開始,就隱約覺得鄔眠雪好像在刻意掩蓋自己的身手,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藏拙,但此番能得鎮國將軍相助,勝算已有了□□分。

    蔡岐按著刀在廳內踱步,似乎在權衡利弊。半晌,他停了腳步,反身問道:“你們想好了,若城門未曾守住,敵人糧草不曾燒毀,滄州援軍不曾到來,你們該如何置之?”

    苻離篤定道:“三條計策只要成功了兩條,便不可能會輸。”

    蔡岐道:“萬一呢?”

    “若萬一如此……”苻離沈吟片刻,冷聲道,“若萬一如此,燒掉朔州糧營,棄城投降,保全城百姓性命。”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蔡岐瞪大眼,打量苻離許久,才喃喃道:“你小小年紀殺伐果決,倒是天生的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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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7: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二十一夜, 韃靼陸續攻城兩次, 皆不成功, 雙方僵持已有九個時辰。

    夜裏子時,韃靼發動第三次攻城之戰,厚重的城門在千斤重杵的沖擊下搖搖欲墜, 木屑飛濺,朔州軍士以血肉之軀頂住城門, 一批死了另一批頂上, 不到半個時辰, 戰死士兵已逾一半,屍骨在城墻下堆積如山, 血跡從城門一直蜿蜒淌到了街口。

    漢軍死傷慘重, 眼瞅著城門就快頂不住了, 朔州參將李廣英滿身血跡策馬而來, 就地募兵道:“我大明江山,豈容胡人鐵騎踐踏!諸位熱血兒郎願死守國土者, 請隨我一戰!”

    道旁呼聲一片, 陸續有壯年男子告別妻女,提著鋤頭、鐮刀等物加入了抗敵陣營。一開始只有十幾人, 漸漸的變成幾十人、幾百人……視死如歸的人群陸續奔赴戰場,人群中甚至可以看到稚嫩的少年和白發老翁。

    魏驚鴻和鄔眠雪先加入了守城之戰,而後是傷勢未愈、高燒初退的苻離——當這個清冷的少年束起長發,紮緊護腕,手握長刀翻身上馬的時候, 姜顏張了張嘴,勸阻的話到了嘴邊,最終只化成微笑的一句:“苻大公子,你們要平安回來。”

    苻離跨坐馬背上,身披夜色如墨,朝她輕輕頷首:“好。”

    姜顏、季懸和程溫三人身手平平,被蔡千戶命令留守府衙照顧老弱。此時燈火闌珊,呵氣成冰,姜顏獨自站在檐下,望著漫天飛舞的火灰,聽著遠處轟鳴四響喊殺震天,一顆心揪緊久久不能平靜。

    方才聽府衙的人說,陸老先生早已平安到達城中驛站,姜顏心想左右上不了戰場幫忙,幹著急也是無用,索性收拾好儀容前去拜訪。

    驛站並不遠,拐過一個街口便到了陸老暫住的地方。姜顏前去叩了門,說明來意,便有兩名陸家弟子引燈帶她進門去,穿過堆放著十余箱經史典籍的前庭,轉去待客的廳堂。

    堂中燈火輝煌,亮如白晝,階前站著五六名滿身塵土的書生,應是朔州本地的儒生,特地慕名來求見陸老。屋內則立著四名而立之年的陸家直系弟子,正掌著燈照著一堆沾滿灰黑泥土的簡牘古籍,古籍之中,半跪著一位峨冠博帶、身披鶴氅的清瘦老者。

    “文物出土本就脆弱無比,一觸即碎,偏生大同府的那群匹夫還如此粗魯,一鋤頭挖碎了多少簡牘,又碰上這番戰亂……”老人嗓音帶著些許沙啞,但中氣十足,徐徐道,“若先人知曉自己的心血會被後人如此糟蹋,怕是要魂魄不安。”

    掌燈弟子命姜顏階前等候。儒生們一一自報家門,陸雲笙連頭也不擡,依舊全神貫註地整理古籍,以極其虔誠的姿態拂去殘卷上的塵土,將其小心放入弟子手捧的托盤之中,嘴中念叨著“這份歸於六藝略”“這份受潮,字跡模糊,要小心修復”……自始至終,沒有看那群儒生們一眼。

    當世大儒,果然氣場非凡。儒生們受了冷落,俱是垂首立於一旁,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懈怠怨言。

    很快輪到姜顏了,她緩步向前,朝著蹲身清理古籍的陸老攏袖,一躬到底,誠懇道:“晚輩兗州姜顏,見過陸老先生。”

    她本不抱希望得到回應,誰知陸老在聽到她的名字後背影一頓,良久才緩緩回過頭來,瞇著眼打量姜顏,像是在確認什麼。

    陸老除了長髯花白了些許,與八年前無甚區別,依舊是仙風道骨之姿,深陷的眼睛很是矍鑠。

    “你是姜顏?”似乎嫌光線太暗,陸老取了弟子遞來的燈籠,朝姜顏走了兩步,又仔細照了照姜顏的容顏。記憶與現實重合,他恍惚了一瞬,才神情復雜道,“兵荒馬亂,你來此作甚?誰讓你來的?”

    “受父親母親之命,特來答謝先生舉薦之恩。”說罷,姜顏下跪磕頭,以額觸地,行大禮道,“當然,即便沒有父母之命,於情於理姜顏都該來這一趟,親致謝意。”

    陸雲笙望著姜顏,神色十分復雜,說不清是喜還是怒。良久,他花白的胡須抖動,揮手屏退一眾儒生弟子,待屋內再無閑人,他才沈聲問道:“你母親……這些年可好?”

    姜顏擡頭,臉上的訝異一閃而過。但她很快恢復了平靜,按捺住心底的疑惑答道:“回先生,母親身體康健,與父親琴瑟和鳴,雖無大富大貴,卻也無憂無慮、天然自在。”

    陸老負著手在門口站定,似乎在品味這句話。他的視線透過庭前搖曳的燭光,透過刀劍紛亂的戰火,落在遙不可及的遠方,許久才問:“你何時啟蒙?平日裏,素愛讀些什麼書?”

    姜顏答道:“從能坐開始就拿著筆胡亂寫畫,父母嗜讀且工於書畫,學生耳濡目染自然有了幾分興趣。家父對我的學習並不嚴苛,任憑我自由發展,故而除了經史典籍,畫了圖的方技營造也略有涉獵,最喜詩文話本。”

    “哼,你父親一向如此!”不知哪句話惹怒了陸老,他語氣不善道,“你回去罷,以後不必來見我,也休得在我面前提及你父母。”

    萬萬沒想到陸老態抵觸她父母至此,明明方才還關心自個兒的母親不是麼?姜顏心中頗有疑慮,笑意也淡了些許,“晚輩不知父母犯了何錯?若有冒犯陸老的地方,晚輩願再頓首以謝罪。”

    陸老也不願為難一個後輩,嘆道:“你父親造下的孽,與你無幹。”

    姜顏心目中的父親一向是偉岸正直、清廉端正的,聽到陸老如此評價父親,她倒是犯了倔,硬要刨根問底了,遂直言問道:“敢問陸老,父親所犯何錯?”

    “那個離經叛道的豎子,拐走了我的掌上明珠!”時隔十七年提及此事,老鴻儒仍是滿腹怒火,拂袖轉身道:“我陸某一生碩望宿德,無愧於禮教,可生下的女兒卻拋下門當戶對的婚姻私奔寒門,十七年來,我只當他們死了。”

    姜顏從未見過外祖父,也從未見過母親回門省親,而是不懂事時偶然問及外祖父外祖母,母親只是苦笑著說:“天高路遠,來日方長。”

    年初舉薦之時,姜顏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母親也姓陸,閨名寶苓,與陸老同宗。那時她便想著,母親是否是陸老的旁系後人?

    只是沒想到竟會是親生女兒,還是做出了逃婚私奔這等驚天動地大事的女兒。出生在那樣禮教嚴苛的陸家,當母親選擇了真愛,則勢必會被整個家族厭棄乃至驅逐……也難怪十數年來,一提及親人母親總是幾番哽塞、有苦難言。

    “學生無法評論是陸家禮教嚴苛還是母親不守孝道,但學生仍記得八年前您花重金買去我那一文不值的折扇,也記得當時母親眼裏的淚水。您不點頭應允,學生不敢喚您一聲外祖父,但這個頭我得給您磕。”她一頓首,以額觸地道,“父母鶼鰈情深實乃真愛,這一頓首,願先生恩怨兩消。”

    說罷,再一頓首:“父母不能承歡膝下以盡孝心也是事實,這一頓首,學生代為請罪。”

    從入門那刻起,三個響頭磕下,陸老已是紅了眼睛。但高傲的大儒不願示弱,仍梗著脖子道:“那豎子的錯,與你這後輩何幹?若是旁人見了,還以為老夫為老不尊欺負一個女娃娃。你且起來!”

    姜顏微微一笑,最後一頓首:“謝外祖父!”

    陸老雙目一瞪:“不許這般喚我,你母親早與陸家再無瓜葛!”

    若真是不管母親死活了,您老又怎會在姜家貧寒之際不遠千裏去重金求扇?又怎會在外孫女入國子監求學無望時極力舉薦?

    姜顏心知肚明,但也只好順著老人的強脾氣來,起身一躬到底,改口道:“謝陸老先生。”

    天色微明,黑雲壓城欲摧,朔州城的戰亂仍在持續。

    鄔眠雪不知從何處奪了一柄七尺來長的龍紋大刀,一路拍馬沖破城門撞開的缺口,將入侵的韃靼人斬於馬下,救出被圍困的魏驚鴻。手上的鮮血還未幹透,這個勇猛的少女伸手將氣喘籲籲的魏驚鴻撈上馬,喝道:“坐穩!”

    魏驚鴻望著她濺著鮮血的肉嘟嘟的雪腮,恍惚間仿佛有些認不出這就竟是國子學內那個細聲細語的包子臉少女。魏驚鴻一劍斬下追來的敵軍,抹了把臉上的血大聲道:“你這身手,同苻離有得一拼!”

    鄔眠雪笑出一個梨渦:“老娘上陣殺敵時,苻大公子還不知在哪兒呢!”

    英氣十足的語氣,令魏驚鴻瞠目結舌。鄔眠雪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暴露了軍營的匪氣,頓時一噎,換了平日那副軟綿綿的語氣道:“之前嚇退了三門親事,阿爹怕我嫁不出去才將我送來國子監,盼望我沾染些書生氣,做個溫柔的大家閨秀。阿爹老了,我不想讓他傷心,所以一直在努力地偽裝自己,本來很成功的,誰知……”

    誰知碰上了大戰亂,連活下去都是個問題了,哪還顧得了裝柔弱拐騙小郎君。

    “我倒覺得你如今的模樣更耀眼些。”馬背顛簸,魏驚鴻的聲音被顛得含糊不清,笑道,“大恩不言謝。放心,你的婚事包在本公子身上!”

    卯時,朔州城北濃煙滾滾,大火借著風勢燒了韃靼的帳篷糧草。漢軍偷襲成功,韃靼大亂。

    卯正,渾身浴血的苻離飛奔上城墻,棄了卷了刃的長劍,就地拾起弓箭拉弓如滿月,一箭射穿一名韃靼將領的脖子。辰時,韃靼撤軍退守外城。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朔州鎮國大將軍調兵來援,追殺韃靼,收復失地。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韃靼退回關外,歷時五日的戰亂終於得到平息。當天夜裏,苻離親手從遺址坍塌的隧洞口裏挖出了季平的屍首,將其運往朔州。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蔡岐護送六名儒生並屍首回應天府。

    回到應天府的那日,皇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六名儒生滿身素縞,踏著積雪一步步扶棺入城。

    弘昌十四年十二月初四,國子學館內擺著季平的儒服一套,以最高的禮儀為他置香火,鳴喪鐘三聲,祭酒、司業、博士並三千儒生皆配白麻,為以身殉道的季平送行。

    姜顏一身白服立於隊伍的最後,而在她的身旁空了一個位置,屬於那個清冷貴氣的苻家少年。

    回應天府已有兩日,而苻離始終不曾再出現在國子學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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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2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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