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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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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弘昌十四年冬的這場戰役傷亡慘重, 打破了大明十數年來的安定祥和, 韃靼雖退回關外, 但後續的談判牽扯甚多,不過,那是朝中文武百官們的事兒了。

    加上季平拼死護住的那三十七卷孤本, 國子監一行人共從戰火中帶回了四百零九本殘卷,另有六百余卷在陸老手裏, 剩下的只能等到邊境安定後再次挖掘。十二月初五, 太子命人撫恤了季平一家, 又給姜顏、程溫等五人賞銀二十兩、絹帛十匹,以作嘉獎。

    一時間眾人看他們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同, 同他們搭話時語氣都有些小心翼翼。

    但苻離一直未曾出現, 不知情況如何。

    年底, 國子監會休假數十日, 以便監生們歸家探親團圓。再過幾日便是假期,館內的學習輕松了不少, 只有博士和助教偶爾會來抽查功課, 其余時候一律放學生們自行研讀。

    江南的雪柔軟而安靜,沒有塞北的呼呼風響。姜顏看書看累了, 趴在案幾上打盹兒,恍惚間仿佛又看到清冷貴氣的少年坐在鄰座的位子上,朝她投來倨傲的一瞥,輕嗤道:“白日酣睡,不知羞。”

    姜顏幾乎立刻就驚醒了, 朦朦朧揉著眼扭頭一看,身側位置空蕩,筆墨紙硯擺放齊整,顯然是多日不曾有人觸碰……並沒有那人的身影。

    苻離不在,生活似乎少了幾分樂趣,激不起一點波瀾。

    她打了個哈欠,正托著下巴發呆,就見鄔眠雪拉著阮玉湊過來道:“阿顏,恭喜你這次考課再得魁首!”

    鄔眠雪又恢復了初來國子監時那般幹凈軟糯的模樣,笑不露齒,說話輕柔,仿佛塞外扛著幾十斤大刀披荊斬棘的女子只是一場夢境。見姜顏沒說話,鄔眠雪有些忐忑,趴在對面案幾上極小聲地說:“阿顏,你不會見了我的真面目後就嫌棄我是個粗人,不願與我相處了罷?”

    “胡說什麼呢。”姜顏飄向天外的思緒被鄔眠雪一句話勾回,笑道,“說起來我更喜歡你橫刀立馬的樣子,英姿颯爽。”

    鄔眠雪眨眨眼,嘿嘿笑道:“不呢,還是裝乖巧點好。給我爹騙個女婿回去,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一旁的阮玉聽得迷迷糊糊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道:“自從你們外出歸來,說的話我怎麼都聽不懂啦。”

    出去歷經戰亂一場,那些浸潤了鮮血和硝煙的回憶依舊痛入心扉,自從朔州歸來後,姜顏有一段時間甚至不敢摸弓箭,她怕箭矢穿透草靶會迸出粘稠腥熱的鮮血來。

    她刻意將記憶壓入心底,只是笑著朝阮玉擺擺手,不再提及。

    外頭簌簌落雪,館內讀書的學生很少,氣氛難得舒適安寧。正聊著,魏驚鴻搖著紙扇悠悠進門,扇面上寫著鬥大的‘有錢’二字,當真招搖另類得很。見到幾位少女,他不由眼睛一亮,道:“喲,原來你們都在這呢!”

    姜顏戳了戳鄔眠雪,使了個眼色道:“阿雪你看,這個‘女婿’就不錯。”

    “討打!”鄔眠雪知道她是在取笑自己‘給爹騙個女婿回去’的那句話,氣得捏了捏姜顏的臉頰,“當心我拖出四十九斤的長刀揍你。”

    “什麼女婿?”魏驚鴻聽了只言片語,瞇著眼笑嘻嘻坐下,試圖加入這個話題。

    鄔眠雪一見他來,反而拉著阮玉起身跑了,只留下魏驚鴻一臉莫名:“哎,怎麼走了?”

    姜顏但笑不語。視線掃過魏驚鴻後頭的空座,她下意識問道:“魏公子,這些日子怎麼不見苻離?”

    “他啊,他……”剛說了個開頭,魏驚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閉嘴,從折扇後探出一雙桃花眼道,“他不讓我說。”

    身邊沒有旁人,姜顏索性直言問道:“不會真的從軍去了罷?”

    “你怎麼知道?”魏驚鴻收攏了扇子,大為驚訝道,“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姜顏瞎打誤撞地竟然給猜對了,便順著魏驚鴻的話道:“可不是麼。苻大公子一旦生病,可是什麼話都會往外吐呢。”

    “原來如此。”魏驚鴻一笑,“苻離沒有那麼弱,即便病得再重也是警覺得很。他能對你說心裏話,說明對你並未設防,信賴得很呢。”

    信賴嗎?

    姜顏回想起那晚苻離所說的“我也討厭你”,心中少見的有了些許迷茫,不知按照魏驚鴻所說,這句話是該從字面理解還是該反過來理解。

    好在她一向不是個糾結的人,只‘哎呀’一聲,岔開話題道:“你還沒說呢,他到底如何了?”

    魏驚鴻見他連苻離的小秘密都知曉了,便也不再隱瞞,用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掌心,道:“他回來後便同他爹說,他不願參加科舉入仕,想做武將。苻首輔自然大怒,動用了家法,一寸厚三尺長的戒尺,就那麼活生生地抽在皮肉上……”

    未料如此,姜顏光是聽著都膽戰心驚,蹙眉道:“他身上還有箭傷呢。”

    “是啊,若不是顧及箭傷,首輔大人可能會罰得更厲害。苻家世代士族皆為儒士,又位極人臣,無論是首輔大人還是咱們那位精明的娘娘,都不會允許朝中文武重臣皆出自一家。”魏驚鴻嘆道,“可苻離那倔性子你也知道,後背都被抽爛了也不改口,如今下不了床了,被關在家中養傷呢。”

    “為什麼呢?”姜顏忽然問。

    魏驚鴻一楞:“什麼‘為什麼’?”

    姜顏低聲道:“他為什麼不改口?為什麼不服輸?”

    “還能有為什麼,自古以來,文人士子皆是政治的犧牲品,有人靠撥弄口舌上位,也有人因直言進諫而亡,是生是死誰說的清呢。”魏驚鴻道,“這大明皇朝看上去國泰民安、升平盛世,其實只是金玉其外風雨飄搖,做文臣守護不了他想守護的東西啊。”

    姜顏心中有些莫名的沈重,問道:“那苻首輔同意他去做武將嗎?”

    魏驚鴻連連搖頭:“哪能啊,僵著呢。苻離也沒打算一步成功,可能得磨上一年半載罷,只是提前讓他爹有個準備。”

    既是要鬥上一年半載,苻離少不得還得回國子監待上一陣。姜顏淡淡一笑:“真傻。那不是白挨打了麼?”

    “安心,苻離這人每一步行動都有他自己的目的,不會吃虧的。”說著,魏驚鴻傾身神秘一笑,“今天下午我會告假前去探望他,你可有什麼情箋啊、信物啊之類的托我傳達?”

    姜顏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可以送情箋給他的人了。

    楞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哦,險些忘了老國公給他們倆訂了婚約呢!

    一提起這茬就頭疼。

    想了想,她從案幾上抽出一篇文章遞到魏驚鴻面前,文章上一個鮮紅的‘一甲’特別醒目。

    魏驚鴻接過那份文章,納悶道:“你這是何意?”

    “喏,拿去刺激一下他。”姜顏托著下巴垂著眼,懶洋洋笑道:“讓他早些養好傷回來,這第一名我都當膩了。”

    魏驚鴻白眼翻到後腦勺,說了聲“好生狂妄”,到底將文章折好塞入袖中,念叨道:“小娘子這慰問品也是夠奇怪的,真是不懂你們。”

    姜顏意味深長道:“不只是你,我也看不懂。”有話說多了是誤會,說錯了是尷尬,不如不說,順其自然。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起來,滿目銀裝素裹。

    南方少見雪,國子監的學生們少見的興奮,姜顏卻覺出幾分淒寒來。朔州的那場大雪,足夠她冷上一輩子。

    今日是最後一天講學,身旁的位置依舊空著,姜顏心想今年大約是見不到苻離了。不知為何,竟隱隱生出一絲‘今年並不圓滿’的念頭來。

    正感慨著,一條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姜顏不經意一瞥,隨即怔住。

    風搖雪落,清風霽月的少年卓然而立。在所有人訝異的目光中,苻離一身端正整齊的雪色儒服,面色從容地進了門,而後朝正在講學的博士躬身行禮,動作有些許的僵硬。

    博士是聽說苻離的傷勢的,大概沒料到他會在最後一天中途出現,博士捧著書冊怔了一會兒,才點頭讓他落座。

    於是苻離又頂著眾人的視線,一步一步朝姜顏身側的案幾走去。他的傷應該還很嚴重,盡管極力掩飾,但姜顏依舊能看到他身形步伐的不自然,尤其是屈腿落座的時候,苻離的眉頭緊鎖,抿著唇極力忍耐肩背的傷痛,待到坐好,額角已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姜顏的一雙眼黏在苻離身上,連博士講了什麼內容都一概不知。她實在不明白,明日國子監就要休假了,他何必趕在最後一天忍痛來此走一遭?反正已病假了好幾日,也不在乎多這一天。

    苻離這人,總是教她猜不透想法的。

    姜顏思緒疊湧,苻離卻像是沒事人般端坐,背脊挺直,一眨一眨地望著前方,聆聽博士拉長語調搖頭晃腦地念著‘之乎者也’。

    還說自己不喜讀書呢,這不是挺認真的嘛。如此想著,姜顏便將視線從他身上收回,認真聽講。

    只是她並未發覺,在她聽得入神之時,看似認真的苻大公子悄悄調轉視線,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未曾離開。

    人生本就是負重前行。他滿身傷痛,踏雪而來,不知是因為兩家陣營針鋒相對的宿怨,還是見到對方那份‘一甲’文章的不甘,亦或是同甘共苦後的情竇初開……命運早已揉成一團亂麻,沒了答案。

    離散學還有一刻鐘,姜顏卻早已坐立難安,想著同苻離聊上兩句,問問他到底打算如何處理兩家婚約之事,也問問他的傷勢……

    誰知還未下課,岑司業卻臨時布置了一個任務:讓儒生們將國子監內的積雪清掃完畢,勞其筋骨,方可散學。

    於是姜顏只好悻悻地隨著同伴們去領掃帚。

    積雪有三寸來厚,又是呵氣成冰的隆冬時節,手指不一會兒便凍得僵硬,掃起來頗為困難。姜顏望著地上掃起的一堆積雪,正擰著眉思索什麼,便聽見魏驚鴻的大嗓門從身後傳來:“姜小娘子!你在發什麼呆呢?”

    姜顏回身一看,只見魏驚鴻扛著一把鐵鍬,同苻離並肩站在一丈遠的地方,一個笑顏如春,一個面色清冷。

    “想堆雪人。”姜顏回答,隨即視線落在苻離身上,好心道,“苻大公子還有傷,可以不用來掃雪的。”

    “別管他!你在這掃來掃去,他哪還能坐得住啊!眼巴巴跟來又不好意思同你說話,就知道逞強!”

    “魏驚鴻!”

    “好好好,我不說,不說!苻離你快將鏟子放下!”魏驚鴻大步跳到姜顏身邊站定,一副不怕死的模樣,朝姜顏道,“小娘子想堆雪人便堆,都最後一天了,司業不會生氣的。”

    姜顏笑著搖頭:“可我怕手冷。”

    “這簡單!”魏驚鴻丟了鏟子蹲身,用手在地上滾了一大一小兩個雪球疊在一起,念叨道,“我給你堆個應天府獨一無二的雪人!來戳個眼睛,畫個鼻子,還有嘴……”

    魏驚鴻天生會哄女孩兒開心,姜顏撐著掃帚看得入了神。可嘴還未弄完,便見一鏟子飛來,將這‘應天府獨一無二的雪人’連根鏟走,屍骨無存。

    姜顏:“?!”

    魏驚鴻:“……”

    魏驚鴻僵在原地,舉著滿手雪水擡頭,看到了一臉陰沈的苻離。

    “幹活去,魏驚鴻。”苻大公子面色很不善,冷冷橫了魏驚鴻一眼,將鏟子中的雪塊堆到道旁,末了還用鏟子狠狠壓實,直到將那四分五裂的雪人壓得再沒了蹤跡才罷休。

    “我就給小娘子堆個雪人,你生什麼氣。”魏驚鴻有點委屈,哭喪著臉嘀咕道,“可憐我的雪娃,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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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7: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國子監內學習勞累, 普通監生五月份會多放一次農忙假, 但國子學內班儒生皆為官宦子弟, 無需務農,只盼著年終的這四十余日假期。

    十二月十二辰時,國子學儒生齊聚博士廳, 準備聆聽司業假前□□。姜顏起得稍微晚些,收拾齊整趕到博士廳外的庭院中時, 便見一群儒生湊在廳門前的石階旁嘻嘻哈哈地指點著什麼, 時不時傳來一句“誰堆的”“好醜”, 不知道誰又說了句什麼,湊在一塊兒的儒生們哄堂大笑。

    姜顏心下好奇, 拉著走來的阮玉道:“阿玉, 他們在笑什麼呢?”

    “阿顏, 你快去看, 有人在石階旁堆了個雪人兒!”說著,阮玉牽著姜顏來到石階旁, 指著一側道, “你看,可有意思啦!”

    姜顏順著阮玉的指引看去, 果然,石階旁的角落裏立著一個兩尺來高的雪人。

    這雪人頭小身子大,拇指大的黑珠子點成眼睛,紅珠子綴成的嘴巴壓成一條線,本是頗為嚴肅的神情, 可偏偏在腮上染著兩坨老大的朱砂紅,嚴肅中又透出幾分詭異的喜感。姜顏猜測,堆這個雪人的人一定是個生手,不知道雪球要滾蓬松才會顯得憨態可掬,他用蠻力將上下兩個雪球壓得很實,雪球硬如鐵,又坑坑窪窪的,看上去……

    的確很醜。

    昨天掃了一下午的雪,此時道旁幹幹凈凈,唯有這個奇形怪狀的雪人兀立在階前,醜也就罷了,偏生還叫人難以忽視。

    晨光初現,照在那雪人的黑眼珠上,熠熠生輝。姜顏覺出不對勁,用手扣下一只眼珠對著陽光一照,頓時無言。

    “這眼珠子……不會是黑珍珠嵌的罷?”人群中,有識貨的人驚呼道。

    說著,有人七手八腳地將雪人的嘴巴摳下來一瞧,又是數聲驚呼:“誰吃飽了沒事做堆個雪人在這不說,還用黑珍珠做目,以紅瑪瑙做嘴!”

    不僅如此,雪人脖子上圍著的乃是上等的杭州細絹,如此貌醜又富貴的雪人兒,當真是應天府內獨一無二。

    “哎哎,人家忙活了一晚上才堆成這麼一個雪人,你們別碰壞了!珠子還回去,是你們能摳的嗎!”魏驚鴻擠進人群,從看熱鬧的儒生手中奪回紅瑪瑙珠子,歪七扭八地按回雪人嘴上,原本嚴肅的雪人變成了嘴角上揚的醜角兒。

    見魏驚鴻如此寶貝,看熱鬧的人群只當是他堆的,笑鬧了他幾句便散去了。姜顏將手中的黑珍珠嵌回雪人眼眶,回想起昨日魏驚鴻沒堆完就被苻離一鏟子鏟去的雪人,便問道:“這奇形怪狀的雪人,可是魏公子的傑作?”

    誰知魏驚鴻茫然了一瞬,哈哈笑著否決道:“我堆的雪人才不會如此醜陋!”說罷,他神秘兮兮地朝姜顏擠擠眼睛,“不過,昨夜吹燈之後某人溜出門了一趟,也不知作甚去了,回來時手都凍得通紅通紅,還不讓我詢問。”

    魏驚鴻嘴裏的‘某人’,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姜顏心下明了,眼眸一轉,籠著袖子進了門,在苻離身側坐下。

    倨傲少言的苻大公子在整理書案,聽到她的腳步聲靠近,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又繼續整理,將書籍歸類疊放。

    姜顏瞥了一眼他修長的指節,果然,手背一側有些輕微的紅紫,像是受凍後留下的痕跡……未等姜顏看仔細,苻離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將手搭在跪坐的膝蓋上,用垂下的袖口蓋住手上的紅痕。

    鐘聲響,儒生就座,等待司業□□。這種場面一向是嚴肅的,姜顏只好暫且收回了視線。

    好不容易熬到冗長的□□完畢,儒生們齊齊躬身送別夫子,一年的苦讀就此告一段落。

    眾人三三兩兩地散去還家,姜顏卻手握書卷刻意留到了最後,苻離提筆練字,悶聲不吭地陪著她。

    很快,廳內空蕩無人,唯有緘默的兩人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靜坐。

    “苻大公子,你傷勢未愈,還是不要懸腕練字的好。”不知靜默了多久,姜顏從書卷後擡起一雙靈動含笑的眼睛,慢悠悠打破沈默,“屋門口的雪人我瞧見了,雖說以珠玉為飾,模樣也有些奇怪,但仔細瞧來還是有些趣味的。”

    聞言,苻離緩緩擱了筆,觀其神色很是受用。

    姜顏又道:“那雪人,可是你親手堆的?”

    苻離默認。

    “為我堆的?”

    “不是。”

    意料之中,苻離否認得幹脆。

    姜顏笑了,放下書卷悠悠道:“有個人曾告訴我,你說的話十句裏有一半要反過來理解,譬如你此時說‘不是’,其實是‘是’,對否?”

    苻離避而不答,只冷聲道:“又是魏驚鴻那廝?”

    “那我便當你是了。”姜顏眉眼彎彎,也學他避重就輕,用書卷敲著下巴說,“多謝你的雪人兒,我很喜歡。”

    苻離本滿心都是被魏驚鴻‘出賣’的羞惱,甚至已在心中將魏驚鴻這樣那樣地揍了一頓,但一聽到姜顏那句毫無掩飾的‘我很喜歡’,也不知怎的,他心中被戳破秘密的惱怒一下子煙消雲散,翻湧的內心瞬間平靜下來。

    “你看,說句真心話也沒那麼難嘛。”姜顏的視線越過苻離的肩,望向竹簾半卷的窗外,忽然喟嘆般道,“我來是正是桃紅柳綠,不知不覺已到了寒梅吐蕾的時節。”

    苻離扭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窗口橫斜一段白梅的枝丫,枝上點綴著十數個花苞,與白雪一色。苻離下意識接口道:“梅的花期還需十來日。我府院中有一株幾十年的綠萼,花開甚美,你若願意……”

    話說到一半,他恍然想起已經要放假歸家了,即便姜顏願意隨他去看,也等不到花開的時候。

    姜顏知道他未說完的半句是什麼,眸色微動,笑著說,“過了今日,下次再見就得是明年開春,可惜,我見不到應天府的寒梅開花了。”未等苻離開口,她收回視線道,“其實,有幾句憋在我心中許久,一直想問你。”

    苻離側首看她,道:“你想問什麼。”

    姜顏合攏書卷,直視苻離清冷的眸子問道:“長輩為你我訂下的那樁婚約,你待如何處置?”

    該面對的總歸要面對。

    苻離垂下眼沈吟很久,袖中的五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半晌才雲淡風輕道:“我尊重你的意思。”

    他裝作不在意地開口,實則用眼神打量姜顏的反應。

    姜顏漫不經心道:“退婚?”

    話音剛落,收獲苻離帶著怒意的眼刀一枚。

    “你瞪我作甚?”姜顏也挑著眉毛回瞪他,“玉可是你親手丟的,信物都沒了,用什麼娶我?”

    苻離又變了臉色,顯出幾分勉強的樣子,冷嗤道:“不過是祖父之命,讓你撿了便宜。”

    “這便宜,我可以不撿。”

    “此話何意?”

    面對苻離的質問,姜顏深思熟慮一番,才提議道:“婚姻並非兒戲,若你我都覺得有緣無分,又何必強求。或許做宿敵做同窗都比做夫妻好,過幾日回了兗州我便央求爹爹出面,解了兩家婚約,以免誤了彼此前程。”

    “你休想!”苻離眸色一寒,聲音不自覺沈了幾分,明顯不悅。

    見他如此反應,姜顏反而笑了,雪霽後的陽光落在她的眼裏,成了一片通透的琥珀色。她問:“不是有緣無分,又不想解約,那你喜歡我?”

    那一瞬,空氣凝固,時光靜止,苻離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猛然攥住,捏住命脈,呼吸不得。

    “姜顏,你……”只說了幾個字,他便猛然止住了話頭,微微側首不再看她,唯有耳尖上一抹輕紅如梅花映雪。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深吸一口氣望向姜顏,淡色的薄唇張了張,一句話滾到了嘴邊,開口卻變成了一句,“你胡說!”

    姜顏也覺得自己在胡謅。

    兩人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到底太過年少,沖動,悸動,卻又患得患失。何況,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無數理不清的難題,此時說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未免太早了些,連她自個兒都沒做好準備,若是苻離承認喜歡,想必無措的反而該是她了。

    思及此,姜顏忽然問道:“苻離,你可有想過我們有朝一日真成了親,會是什麼樣?”

    苻離一怔,猛地擡眼看她。

    四周靜謐,濕冷的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紙墨香,兩人靜靜相對,恍若隔世。姜顏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苻離的答案,心中總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如蛛絲纏縛的悶意,許久,她輕嘆一聲起身。

    還未走開,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她訝然回身,只見苻離仍筆直跪坐,攥得她的手生疼,輕聲說:“我想過。”

    這三個字說得輕而急,可落在姜顏的耳中卻如驚雷炸響,心中纏縛的蛛網崩解,心臟突突亂了節拍。

    “你呢?”苻離微微擡起下巴,問她。

    腕上的溫度發燙,姜顏彎了彎眼睛,又很快壓下嘴角,說了句心裏的大實話:“我也想過。想來應是清湯寡水,家規條律,雞飛狗跳。”

    苻離松了手,剛轉晴的面色又陰了下來。

    “也那麼糟糕。”他冷哼道。語氣說不出是辯解還是惱怒。

    “苻大公子若是暫時不想退婚,我可以再等上一陣。”姜顏逆著窗外的殘雪冬陽,發絲隨著漏進來的風微微飄動,揚著下巴問苻離,“不過在那之前,你可有什麼東西要還給我?”

    苻離還沈浸在 ‘雞飛狗跳’的畫面中,一時沒明白姜顏所指的是何物。

    一楞神間,姜顏已經幹咳一聲轉過身去,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道:“看來你還未準備好,我也未準備好,那此事……便以後再議。”她轉身朝廳外走去,走了兩步又頓住,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對苻離道:“以煮熱的花椒水泡手,可解凍傷。”

    說完,她輕輕一笑,下階時還不忘戳戳雪人的臉頰,像個沒有煩惱的小孩似的。

    苻離望著她的背影離去,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指節分明的手掌,良久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想象中的婚後生活:姜顏,給我鋪紙研墨!

    姜顏:好噠,夫君~

    苻離傲嬌:笨死了,研墨都不會!來,我教你!

    苻離:姜顏,給我寬衣!

    姜顏:好噠,夫君辛苦啦~

    苻離傲嬌:手法太慢,還是我來罷!(說著,順便把姜顏也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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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休假的第二日, 兗州知府派來馬夫和嬤嬤接阮玉回鄉, 姜顏與之同行, 離開了初雪未消的應天府。

    這日,首輔宅邸內。

    “你啊,就是口是心非!都到如今這份上了, 為何不將玉還給她,告訴她你不想退婚。”書房內, 魏驚鴻歪在貴妃榻上看一本誌怪, 時不時瞄苻離一眼,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窗前的綠萼梅花已初綻蓓蕾,冷香陣陣。苻離端坐練字靜心, 案幾旁擺著一盆溫熱的花椒水, 也顧不上追究魏驚鴻聽人墻角的事了, 只是懸筆的手腕一頓, 任憑筆尖在上等的宣紙上暈染開一團墨漬。

    魏驚鴻又老氣橫秋地嘆了聲,以手撐著腦袋道:“唉, 其實我也理解你。你家家規那般嚴苛, 戒驕戒躁、戒喜戒悲,就差斷情絕欲了, 你渴望心性自由,又不得不受規矩約束,就如同你喜歡姜顏,卻又顧及種種不好意思承認。”

    苻離擡起眼來,似是不可置信般望向魏驚鴻:“你從何知曉我喜歡她?”

    魏驚鴻險些從榻上跌下, 瀕臨崩潰地想:我的苻大公子,你已經坐在這兒寫了半日的‘彥’和‘頁’,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您老人家是害了相思病好麼!

    “不,你不喜歡。”魏驚鴻翻了個大白眼,抖開扇子故意刺激他道,“所以我可以替你娶了姜顏,並會好好待她的。”

    “你敢。”苻離沒有回頭,只是語氣沈了些許,顯然被激到了。

    “我就說嘛,你既是對她有幾分意思,又有婚約加持,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魏驚鴻合攏扇子,一語中的,“姜顏也不是籍籍無名的姑娘,若是哪天被人拐走了,你哭都來不及。”

    苻離擱了筆,許久才自語般道:“我連自己的事都未安置妥當,若此時言及婚嫁,未免不負責任了些。”

    說到這,他心思微微一沈。雖說大道理心裏都明白,但一聽到姜顏要退婚,他仍是不甘至極,以致徹夜難眠,氣沖沖練了一晚上的劍。

    十二月二十日,兗州府寧陽縣。

    “老爺,夫人!咱們姑娘回來啦!”府衙內院,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一邊拿圍裙拭手,一邊抖著滿身富態的肉朝廂房奔去,嗓門銅鑼似的響亮。

    姜家一向秉承開源節流的念頭,府內侍從一律精簡到最少,除了公職人員,私下只留了漿洗做飯的曹嬸和看家待客的李叔。聽見曹嬸的大嗓門,正在糊扇面的姜夫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在盆中的溫水裏洗去指尖沾染的漿糊,溫柔的眉眼中滿是笑意,朝屋外道:“曹嬸,阿顏回來了嗎?我今晨還和郎君說著呢,算算日子,她這兩日也該回了的!”

    姜顏人還沒露面,少女清脆的嗓音已先一步傳來,笑吟吟道:“曹嬤嬤,看您這身量,想必這一年夥食不錯呀!”

    曹嬸爽朗大笑:“全托老爺夫人和姑娘的福!”

    姜夫人用帕子拭凈手,出門一看,就見姜顏猴兒似的黏在曹嬸身上,伸手去摸她鬢角的頭發,口中念叨道:“哎呀,曹嬤嬤你別動!這裏生了根白發,我替你拔掉它!”

    曹嬸努力歪著腦袋,笑得前俯後仰道:“哎喲哎喲,我的好姑娘你輕點兒!嬤嬤的頭發都要被你薅掉了!”

    這丫頭,出去了近一年也不見收斂些。姜夫人無奈道:“阿顏!沒大沒小的,別鬧你曹嬤嬤。”

    “阿娘!”聽到母親的聲音,姜顏眼睛一亮,提著裙擺飛奔而來,撲過去一把抱住母親蹭了蹭,親昵道,“離別十月,甚是念你!”

    “我和你爹亦是日思夜想,數著日子盼望同你相見呢。”姜夫人笑著撫了撫姜顏的發髻,眼眶卻泛了紅,“阿顏長高了。”

    “可不是麼!”曹嬸將姜顏的行李等物搬入房中,伸手比劃了一下,“出門時姑娘比夫人矮一寸許,如今歸來竟與夫人齊高了呢!”

    “就是瘦了點。”姜夫人愛憐地撫過姜顏的臉頰,指腹停在女兒明媚的眉眼處,嘆道,“前些日子收到阮知府傳來的消息,說你隨同儒生北上遇上了戰亂,我和你爹擔憂得好幾宿都沒睡著,整日去驛站打聽大同府那邊的消息……好在上天庇佑,阿顏總算平安歸來。”

    “好啦阿娘,我沒事兒!您可千萬別傷心,若是阿爹見了,定要怪我弄哭了他心愛的夫人。”說到這,姜顏伸長脖子顧盼一番,問,“我爹呢?”

    “早起外出,處理公務去了。”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拉著姜顏進了屋,“外邊兒冷,進來說。”

    姜顏一進屋便急著分發禮物,給了曹嬸幾包糕點兩尺棉布,給了李叔兩壺應天府特產的梅子酒,又從包袱內裏摸出兩盒上品的玉蘭膏來遞給姜夫人:“阿娘,您每日做扇子多有磨損,這個膏油擦手最合適。我看應天府那些官宦夫人們一個個膚白貌美,肌膚如霜雪凝成,就是擦的這個呢!”

    姜夫人也曾是大家之女,自然知道這兩盒玉蘭膏不算便宜,問道:“阿顏哪來這些銀子?”

    “上次從大同府回來,太子賞了我們每人二十兩銀子。”說著,姜顏從包袱內裏摸出一個銀錁子並碎銀笑道,“這些原是要孝敬給爹爹的,但是他老人家不在,給阿娘你收著也一樣。”

    “這是你自己掙來的銀兩,合該你自己拿著,年後再去應天府修習總還用的上。”姜夫人莞爾,將銀兩推回姜顏懷中,“你有這份孝心,爹娘便知足了。”

    到了傍晚掌燈十分,風塵仆仆的姜知縣回來了,進門第一句便問:“娘子,阿顏呢?”

    姜夫人放下挑燭芯的剪子,起身替姜知縣將遮風的鬥篷解下,道:“回來拉著我說了好些應天府的趣聞,說累了就睡了。”說話間已將鬥篷掛在了木制的衣架子上,嘆道,“阿顏瘦了,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

    “吃些苦頭實屬正常,她那麼聰慧,總歸吃不了虧。”說著,姜知縣坐下來自顧自沏了杯茶水,問道,“阿顏有沒有提及苻家?”

    “那倒沒有,不過看她模樣,應是全都知知曉了……”

    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門外傳來一個憤憤不平的聲音:“原來阿爹阿娘知道此事,卻故意不與我說!”

    夫妻倆扭頭望去,便見姜顏不知何時醒了,一臉幽怨地走進來,坐在爹娘對面,審問般道:“說罷,為何如此坑害女兒!”一想到曾經的諸多誤會,姜顏就恨不得原地失憶。

    姜夫人與丈夫對視一眼,方軟聲道:“爹娘不告訴你,是顧及兩家如今關系緊張,怕萬一這親結不成了,反而讓你們年輕人徒增怨懟。”

    姜顏抱臂:“既是如此,那玉不給我便是,為何又要讓我貼身戴著?弄得苻離以為我上趕著要嫁給他呢!”

    “讓你帶著那玉,一來是試探苻家的態度,二來也是怕你性子跳脫鬧了什麼事,苻家可以看在往日恩情上幫你一把。”姜夫人哄道,“讓我兒受了委屈,是爹娘的不對。但你此去路途遙遠,福禍未知,爹娘顧慮太多才出此下策,望你能理解。”

    姜顏其實早就不在意了,不過是故意逗弄爹娘,聞言繃不住笑意,撲哧一聲道:“好啦好啦,我沒生您二老的氣!其實現在想想,那段雞同鴨講的日子也還挺有趣。”

    姜知縣何等精明的人,立即從這只言片語中嗅到了些許不尋常,笑瞇瞇挨過身去,問道:“阿顏與苻家長子相處如何?”

    姜顏想了想,才道:“不如何罷。”

    “他欺負你了?”語氣嚴肅了些許。

    “沒有,就是他那人本事大,脾氣也傲,不易相處。”

    “如何個不易相處法?”

    “都說他是監生的楷模,可私下卻是個傲慢無禮之人,總對人冷言冷語,十分不討喜。那日太子殿下考課,我不過贏了他一次,他能盯我盯上三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頓了頓,姜顏眼眸一彎,換了個語氣道,“可是,他會接濟家境窘困的同窗,會買許多好吃的,偏生還要裝出一副極度嫌棄的模樣。他會在邊城失陷時拼死護住我,會在朔州危難時挺身而出,有傲氣,也有傲骨,好像有他在的地方總是無往不勝。”

    他還給她堆了一個很醜的雪人。

    “他喜歡你?”姜夫人柔聲問道,語氣裏說不出是好奇還是憂慮。

    “不知道,興許有一點罷。我從未見他對別的女子上心過,似乎對我是特別的,又似乎是因為那半塊玉的原因才待我與旁人不同。”姜顏哼道,“我試探過他,可每次提及此事,他總是矢口否認。”

    “阿顏好像有點失落?”姜夫人猶疑道,“你也喜歡他?”

    這出乎意料的,這次,姜顏沈默許久。

    “我不知道,興許也有一點罷。”姜顏想了很久,才小聲道,“不過我們這個年紀本就容易沖動,又同生共死過,我一時分辨不清內心中對他究竟是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還是別的什麼。”再者,她很清楚姜家和苻家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便是有一絲心旌搖動,也不一定能開花結果。

    一向樂觀的她難得流露出苦惱,這次,輪到夫妻倆沈默。

    過了一會兒,姜知縣嘆了聲:“沒事,你還小,這些事可以慢慢琢磨。”說罷,他起身吩咐門外的管家,“李叔,讓曹嬸上菜。”

    “哎呀,你們別顧著問我的事兒呀!”姜顏歪著腦袋思忖片刻,才試探道,“阿娘和外祖父陸老爺子……是怎麼回事?”

    姜夫人一怔,柔麗的眸中劃過一抹驚訝:“阿顏連這個都知道了?”

    姜顏點點頭,“大同府一行,有幸拜見了外祖父。他似乎……很不喜歡爹爹。”

    “不喜歡是正常的,若是哪日有人拐跑了你,十數年不得見面一次,我只會比他更不待見那人。”姜知縣坐回位置上,伸指捏了捏短須,“養兒方知父母恩,終究是我和你娘愧對於他老人家。”

    姜夫人眼眶泛紅,仿佛又記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場大雪。

    名門之後的少女前去給講學的父親送姜湯驅寒,卻在門外見到了一身風雪、險些凍僵的俊朗書生。

    那時的姜生不過一介寒門,無父無母,無尊師舉薦,是沒有資格入陸老的學堂聽課的,只能站在門外旁聽,風雨無阻。那日他凍迷糊了,竟是忘了回避閨秀,一擡眼間,隔著滿目的大雪見到了少女驚慌失措的身姿,像是雪海裏一只受驚的漂亮小鹿。

    姜生咳得厲害,放下手中記錄經學的炭筆,努力邁動僵直的腿往旁邊挪了挪,想要說聲‘抱歉’,一張嘴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直到腳步聲猶疑著靠近,一只玉手顫巍巍伸來,在他身邊的放了碗熱氣騰騰的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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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8: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記不清是何時與你爹相愛的, 或許是風雪裏的那一雙孤獨的眼睛, 或許是春日裏那只搖搖欲墜的風箏, 亦或是他站在陸家學堂外旁聽的每一個時日……十八歲那年,父母給我應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年輕的士族後代, 聽說極有學問,卻早早納了四房美妾。那時, 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憶及往事的時候, 姜夫人眼眶濕紅, 在姜知縣的安撫下停頓了許久,才接著道, “當年你爹不過是個秀才, 竟壯著膽子去求父親, 許諾三年之內定高中榜首, 風風光光地迎我過門。就像戲文裏演的那般,所有人都不信他, 母親命人將他亂棍打出, 我成了全族的笑話。”

    姜顏聽得入了神,心也跟著揪緊, 問道:“後來,您和阿爹便私奔了?”

    姜夫人點點頭,“出了這事兒,母親將婚期提前了數月。若不是到了絕境,但凡是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我和你爹都不會出此下策,背負家族一世罵名。父親是個剛正倔強的人,我隨你爹離家後不到半月,便聽到父親放出我已病故的消息,從此只當我這個女兒死了……我們去了兗州,沒多久便有了你,也是在那會兒偶遇了遭受追殺逃亡至此的一老一少主仆二人,後來你爹進京殿試,我們才得知那老人和青年竟是定國公和賢王。”

    “賢王是誰?”

    “賢王便是如今的皇上。”

    聽到這,姜知縣感慨萬千,忍不住插嘴道:“不過舉手之勞,一飯之恩,卻不料稀裏糊塗定下了你們後輩的婚事。”

    “可惜,即便是後來你爹中了狀元,你尚在繈褓,父親依舊不願見我們一面。”思及此,姜夫人眉間蹙起憂愁,眸中盛滿了愧疚和自責。

    “外祖父一定是還念著您的,否則七年前也不會用二十兩銀的高價買走我的破扇子,也不會因您的一封信就向皇後娘娘舉薦我。”姜顏伸手給母親抹去淚水,抱了抱她說,“那時在朔州與他相見,他還問我您過得好不好呢。”

    “真的?”姜夫人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可笑著笑著,又止不住紅了眼睛,“此生若能再見高堂一面,承歡膝下,我便再無遺憾。”

    “會有那麼一日的,老丈人就是嘴硬心軟,他能見阿顏,終有一天也會放下一切接納我們。”說著,姜知縣取了帕子給夫人擦臉,溫聲哄道,“阿顏好不容易才歸家團圓,娘子可別哭花了臉讓女兒看了笑話。來,吃菜罷,今日曹嬸做的燒牛腩軟糯味美,娘子多吃些!”

    說罷,他夾了一塊放入姜夫人碗中。

    姜顏咬著筷子,幽怨旁觀。十多年了,她見到父母間如膠似漆的恩愛,仍是牙酸得慌。

    不禁幻想若是假設將來真與苻離成了親,那個驕矜的貴公子也像阿爹一樣笑吟吟給自己夾菜,含情脈脈道:“娘子多吃些!”

    噫!瘆得慌!!

    姜顏打了個哆嗦,一邊揉著滿身的雞皮疙瘩一邊努力甩頭,像是要將腦中那違和感十足的詭異畫面甩去。

    姜夫人平靜了心情,轉而給姜顏夾菜,柔聲道:“阿顏,娘將這些往事和盤托出是為了告訴你,感情之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和你爹當年已經夠驚世駭俗了,所以不管你作何決定,爹娘都會支持你。”

    姜顏知道母親是在極力消除她對婚姻的顧慮,頓時暖意湧上心頭,驅散了心中的那抹迷茫。她用力點頭,笑道:“嗯,我知道啦!”

    過幾日便是除夕,湊巧也是姜顏的生辰。

    寧陽縣剛下了一場碎雪,積雪很薄,覆在地上像是一層白紗。院中老樹枯枝,枝丫將頭頂的天空分割成細小的碎塊,頗有幾分意趣。

    一大早,姜夫人便同曹嬸去集市采辦年夜飯的肉菜果脯,而姜顏則取了大紅紙,同清閑在家的姜知縣對對子玩,寫好的對聯再交由李叔粘貼於門前。

    對了三幅,姜知縣有心為難,出了上聯:溪流湖泊江河渺渺。

    此聯頗為刁鉆,前六個字皆是水字旁,後兩個‘渺渺’又剛好湊齊六個‘水’字,可謂一絕。

    姜顏蹙著眉,用筆桿抵著下巴冥思片刻,忽的眼睛一亮,擡頭看了眼院中的古樹,提筆在對聯紅紙上寫下:楊柳梧桐檜柏森森。

    最後一筆落下,姜知縣俯身觀看她行雲流水的字跡,連連點頭說‘好’。

    父女倆正自娛自樂,忽聞大門被叩響,李叔從木梯子上爬下來開門,不一會兒便捧著一個妝奩盒般大小的物件過來,恭敬遞給姜顏道:“有驛使快馬加鞭送來此物,說是應天府那邊的貴人特地贈給姑娘的。”

    “給我的?”姜顏放下筆,伸手接過那層層油紙包裹的物件一看,上頭果然寫有她的名字,還蓋了加急的戳兒。

    一旁,姜知縣還在品味她對的下聯,隨意開口道:“可否是應天府的友人,特地送給我兒的生辰禮物?”

    “應天府的人並不知曉我的生辰年月。”姜顏滿腹狐疑,拆開盒子上的紅綢帶,剝開五六層嚴密的油紙,方才露出一個漆花雕鏤的木盒。

    姜知縣一瞥那木盒,便道:“光是這個盒子便價值不菲啊。”

    “……”如此大手筆,姜顏有點猜出是誰托驛使送來的了。

    打開盒子一看,不由怔楞。

    盒子裏躺著一束虯曲的綠萼梅花,梅花想必是經過特殊的幹燥處理,花瓣雖然有些幹皺,卻仍保持著最脫俗的淡綠色澤,遠遠看去就像是剛從枝頭折下似的,還紮著杏黃的絲帶。

    “我府院中有一株幾十年的綠萼,花開甚美,你若願意……”

    “下次再見就得是明年開春,可惜,我見不到應天府的寒梅開花了。”

    原來當初不經意間的一句話,苻離竟是記到了心裏,托人快馬加鞭而來,只為送一枝應天府初綻的梅花。

    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姜顏嘴角微揚。盒中還有三個系著錦緞的小綢袋,一只綢袋上用熟悉的字跡寫著‘泡茶’二字,裏頭裝著風幹的綠萼;一只綢袋上寫著‘糕點’,裏頭裝著白蕊;最後一只上寫著‘釀造’,裏頭裝著的是同樣風幹的紅梅。

    每一種梅花都標上了最適合的用途,也難為苻大公子如此心細。除此之外,盒中再無只言片語,連一個落款都無,倒也符合苻離清冷孤傲的性子。

    姜顏甚至能想象那個貴氣的少年坐在窗邊,面無表情而又極其慎重地將梅花歸類,置於綢袋之中,再小心封口,蓋上盒蓋。他或許是打聽到了她的生辰,又或許只是湊巧這個時候送到……

    不管怎樣,姜顏明白:他的心,永遠比他的臉色要熱。

    不知為何,心裏竟隱隱地有些雀躍。

    過了半個時辰,曹嬸提著雞鴨魚肉和草繩捆著的白菜歸來,才一進門便聽見姜顏一臉期待地喊道:“嬤嬤,今日給我做梅花糕可好?”

    曹嬸一拍大腿:“哎喲我的姑娘,你要是早說我便去集市上買些梅花幹了!現在集市散了,我去哪兒給你弄梅花喲?”

    “沒事沒事,我這兒有!”姜顏從屋內伸出一顆腦袋,笑著央求道,“拜托啦嬤嬤,我今日一定要吃到梅花糕的,明日再吃就不是這個味兒了!”

    “好好好!今兒姑娘生辰,姑娘最大,我這便給你弄!”曹嬸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爽朗道,“等著啊!”

    姜夫人緩步進了屋,將手中繩子串著的幾包果脯放在案幾上,解了鬥篷問姜知縣道:“阿顏怎的這般高興?”

    姜知縣正俯身在正方紅紙上寫‘福’字,聞言搖了搖頭,嘆道:“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有人不遠千裏折梅相送,她自然開心。”

    姜夫人品味著丈夫這句話的含義,僅是片刻她便明了,挪步至丈夫身邊站定,輕問道:“苻家大公子給她送來了東西?”

    姜知縣微微頷首。

    “送梅花,他這是何意?”姜夫人揣摩著,微微蹙起煙眉,頗為憂慮道,“阿顏與苻家的婚事,我總歸不放心。若是老國公還健在就好了,又或是,當年我們並未收下那半塊玉……”

    “娘子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姜知縣放下墨寶,伸手將夫人擁入懷中,下巴在她頭頂輕輕一蹭,方喟嘆道,“少年人無憂無慮,這樣珍貴的年歲已經不多了,就讓阿顏自己選擇罷。”

    “嗯。”姜夫人依偎在丈夫的肩上,閉目輕柔道:“今日是阿顏十六歲生辰,願上天保佑她能一生無病無災,展顏如初。”

    “阿娘,前日買的玄青色絹布在何處?”姜顏的聲音由遠及近,清脆的嗓音活力依舊,“我要做扇……”

    話還未說完,她推門見到親昵依偎的父母,頓了頓,又默默地退了出去,還貼心地掩上門,銷聲匿跡。

    半月後,正月十五,元宵燈會。

    “‘遇水則清,遇火則明’……”姜顏紮著少女的圓髻,髻後綴著淺綠的飄帶,裹著毛茸茸的兔毛領子站在各色蓮燈下,擡頭望著上頭垂下的謎語字條,笑瞇瞇地問攤面上的老板,“老板,這個謎底是個‘登’字,對否?”

    老板戰戰兢兢,抱著攤面上用來獎賞猜對者的泥人、糖人等物,突然扯開嗓子喊道:“姜家姑娘來掃蕩啦!大家快把燈謎收起來!”

    霎時間攤主人紛紛聞風而動,撤燈謎的撤燈謎,收攤子的收攤子,如臨大敵。

    姜顏莫名成了全街的警戒的對象,奇怪道:“哎你這人好生奇怪,掛著燈謎不就是讓別人來猜的麼?猜對了有獎不是理所當然麼?為何要收攤,不讓我玩兒!”

    “哎喲姑娘,您哪是玩兒啊,您是要了我們的命!”攤主人叫苦不疊,“年年元宵燈會,您年年從街頭猜到街尾,就沒有您答不出的謎底,逛完一條街回來獎品能堆滿一車!灑家這都是小本生意,哪禁得起您這般掃蕩啊!”

    姜顏:“……”

    攤主人約莫也覺得對不住她,畢竟姜知縣是個十分清廉正直好官。看在知縣大人的份上,攤主人摘下一盞兔子燈籠遞給姜顏,陪笑道:“不好意思掃了姑娘的興,這個給您,且當做賠禮。”

    “你……”

    姜顏還待說什麼,便見父親和母親並肩而來,笑著朝她招手:“燈會就是要大家參與才盡興,不可貪心,回來!”

    “好罷。”姜顏接過兔子燈,向攤主人道了謝,這才逆著長街燈火朝爹娘跑去。

    天河淌動,燈海如晝,應天府是同樣的熱鬧和繁華。

    遠在應天府首輔宅邸的苻離亦收到了兗州驛使送來的物件,打開一看,是一把十分奇特且美麗的扇子。

    平常的扇子皆是白底墨畫,這把偏偏反其道而行,扇骨以黃竹片成,用黑漆刷成暗色,扇面是深沈如夜的玄青色絹布鋪成,以金粉畫著虯曲的梅枝,用粉白點成朵朵綻放的梅花,扇把上綴著金色的流蘇穗子……金粉黑底白梅,說不出的精致靈動。

    這是把觀賞扇,如此不拘一格的手法,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誰。

    苻離的視線下移,果然在扇面的左上角看到了一枚小小的私印,落著姜顏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提問:有一對無時無地都在秀恩愛的父母,是一種什麼感受?

    姜顏: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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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紅粉緊簇, 綠意新萌, 滿城皆是二月初的美麗, 陽光輕柔地落在墻頭橫斜的桃花上,點亮了那一抹獨屬於初春的嬌艷。

    又是一年入學禮,國子監門前人群熙攘, 身著儒服的監生們相互拱手問好,三三兩兩地結伴談些趣事, 熱鬧不減當年。姜顏同阮玉下了馬車, 將沈甸甸的書袋和包袱背在肩上, 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道:“路上連日大雨,險些耽擱。好在趕上了入學禮, 否則非得因逾期未至, 而被岑司業趕出國子監不可!”

    “阿顏, 你的束脩禮帶了麼?”阮玉知道姜家清廉並不富庶, 便軟聲道,“我剛巧多帶了些, 你若需要便挑幾樣。”

    “不用, 我帶啦!”姜顏拍了拍肩上的包袱,“絹帛四匹, 早備好了。”

    二人穿過來往的儒生,上了門前石階,忽然聽聞一個戲謔的聲音穿過人群傳來,喚道:“玉葫蘆!”

    阮玉嘴角的笑容淡去,僵在原地, 顯出幾分緊張和不自在。

    姜顏嘴角的笑意涼了些許,回身一看,只見平津侯之子薛睿吊兒郎當地站著,身邊還放了幾箱子的文房四寶和珍寶服飾,有幾個小廝模樣的人在馬車上卸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國子監享福來了,排場大得很。

    見阮玉沒有理他,薛睿仰著頭走來,讓一名嬌艷的侍婢給他整理衣襟,虛著眼道:“數月未見,玉葫蘆又妙曼了許多,用先賢的話怎麼說來著?噢,對了!叫做‘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身旁一名儒生見了,忍不住抱不平道:“世子,這裏是大明最高學府國子監的門前,你還是註意些,莫用淫詞艷曲貶低他人。”

    薛睿聽而不聞,只油嘴滑舌道:“這可是詩聖杜子美的詩作,怎可說是淫詞艷曲?”他嗓門大,一時間眾人的目光紛紛看來,在阮玉和薛睿身上來回打探。

    那儒生被堵了個啞口無言,愛莫能助地嘆了聲。

    阮玉是個溫柔膽小的姑娘,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登徒子戲弄,登時漲紅了臉,哀求般道:“阿顏,我們走罷,我不想見到他。”

    “這種人你越是害怕他,他便欺負得越起勁!”姜顏眼眸一轉,存心要給這紈絝一點顏色看,便低聲對阮玉道,“阿玉,你速去請岑司業過來。”

    “阿顏……”

    “我自有分寸,快去!”

    說罷,姜顏整理神色,氣定神閑地朝薛睿一拱手。

    薛睿好色,見姜小美人兒朝自己行禮,心中本是歡喜,誰知對方是只披了美人皮的小獸,綿裏藏針,擡首間變了語氣,笑瞇瞇道,“薛公子如此博學,想必知道亞聖孟子有言‘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薛睿聽出了她的譏諷,勃然色變,“你什麼意思?”

    “薛公子聽不懂?那我換一個。馮子都狗仗人勢調戲當壚賣酒的胡姬,卻被反唇相譏‘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這個典故你可曾聽過?”

    “你!”

    “詩仙太白亦雲:‘白鷺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罵的就是某些道貌岸然,卻行茍且之事的禽獸呢。”

    “好你個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薛睿將美婢推至一旁,伸手朝姜顏摸去,咬牙道,“你有什麼資格,敢這樣嘲弄小爺!”

    那只臟手還未觸碰到姜顏,便聽見一個低沈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冷聲道:“她策論第一,曾得太子皇後金口誇贊,朔州逢亂又護牘有功,憑這幾點還不夠教訓你?”

    這個嗓音太過熟悉,姜顏扭頭一看,果然,看到苻離披著一身淺淡的陽光走來,站在門口光影交錯的地方,一半面容隱在陰影裏,眸子冷冽如冰。

    苻家地位並不輸於薛家,苻離又與太子親如兄弟,薛睿投鼠忌器,不得已收回了手,皮笑肉不笑地說:“苻離,這事和你無關,你莫要處處和我作對,惹惱了薛家,你苻家也別想全身而退!”

    正劍拔弩張,忽聞一聲蒼老威嚴的低喝傳來:“聖賢之地,鬧什麼!”

    眾人擡頭,不禁心頭一緊,忙立侍道旁,恭恭敬敬地朝門內那道瘦小蒼勁的身影行禮,齊聲道:“學生見過岑司業!”

    薛睿滿肚子火發不出,憋著臉朝岑司業硬聲道:“司業。”

    “如此朽木,你看看你渾身上下哪有儒生氣度!”岑司業瞥了一眼堆了滿地的奢靡器具,又看到那名奴顏媚骨的侍婢,面色更是鐵青,指著薛睿道,“你別以為老夫糊塗了,不知道你戲弄同窗、仗勢欺人,滿腦子的腌臜念頭!”

    “司業,明明是……”

    “住口!去面壁,抄律文一遍,禁食半日!”

    這場鬧劇最終以‘薛王八’拂袖離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面壁收場。姜顏望著薛睿的背影,狠狠嗤了一聲:“活該!”

    嗤完才發現苻離正直直地望著自己,目光中的寒霜融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姜顏也說不出是哪裏不一樣,只覺得被他那樣認真的望著時,莫名的有些許局促和心悸,不敢與他長久對視。

    她朝他展顏一笑,攏袖躬身問禮。苻離亦是躬身,施以回禮。喧囂遠去,風聲靜謐,兩人這般溫文有禮的模樣,倒和一年前的針鋒相對大不相同。

    正想著,魏驚鴻不知何時杵到了躬身相對的兩人中間,叉著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而後問道:“你們這是在拜堂呢?”

    姜顏、苻離:“……”

    去監丞處勾了名字,稍後便是入學例行的祭拜至聖先師大典,儒生們需沐浴更衣、焚香禮至。姜顏在辛字二號房鋪床疊被,隨意一瞥,發現一旁空了兩個位子,紗簾上的木牌也被摘去了,便問阮玉道:“顧珍珠和宋雨柔為何還未到?”

    阮玉搖了搖頭:“不知。”

    “你們不知道嗎?”說話的是抱著被褥進門的鄔眠雪,“她們兩個要嫁人了,自然不必來此拋頭露面。”

    “嫁人了?!”姜顏和阮玉異口同聲,十分驚異。

    “可不是麼,宋雨柔嫁的是去年殿試奪魁的狀元郎,那可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兒,前途無量。至於顧珍珠,她定的是錦衣衛指揮使同知孟大人的親。”鄔眠雪將被褥撲在床上,拍蓬松些,而後才道,“哦對了,一號房的蘇巧娘和劉蓮兒也定親了,約莫等她們再大些就會完婚罷。”

    阮玉和姜顏面面相覷。

    鄔眠雪好笑道:“你們這般驚訝作甚?除了你倆,大部分姑娘都是將國子監當做擡高身價的跳板,為擇婿做準備而已。”

    姜顏嘆了聲,而後欺身坐在鄔眠雪身側,笑吟吟問:“那你呢?你拐到小郎君了麼?”

    鄔眠雪神秘兮兮地笑道:“不告訴你。”

    兩個姑娘笑鬧成一團,一旁的阮玉無奈提醒:“祭孔的時辰要到了,你們別鬧啦!”

    午時三刻,編鐘聲響,繁瑣的祭拜儀式開始。

    聽聞近日皇後娘娘玉體抱恙,故而此次典禮由太子親臨講學,以示訓導。祭孔結束,太子講學,然後再是儒生奉上束脩禮……春日的暖陽從頭頂西斜,等到倦鳥歸山、日落黃昏,這場入學禮才算結束。

    忙了大半日已是腹中饑渴,姜顏松了口氣,想著終於可以去會饌堂飽飽吃一頓。誰知還未起身,便見內侍躬身進來,傳告道:“太子殿下口諭,請兗州姜家姑娘移步廣業堂。”

    姜顏只得耐住饑渴,起身跟隨內侍去了廣業堂。

    掌燈時分,堂內蒙著一層暖黃,連窗外的桃粉都盛開在一片秾麗的橙黃色中,如同一幅娟麗的工筆畫。朱文禮坐於上席,受了姜顏的大禮,才虛擡手臂笑道:“請起。”而後吩咐內侍,“給姑娘賜座。”

    賜座?這是打算促膝長談?

    姜顏忙推辭道:“不敢。學生站著恭聽即可。”

    “此番我冒昧請姑娘前來,是有幾句關於令尊的話想問,就當是普通朋友聊天,不必拘謹。”朱文禮示意她,“坐。”

    姜顏便不再推脫,挨著凳子邊緣坐下,揣著明白裝糊塗,垂眼道:“不知殿下想問何事?”

    朱文禮道:“姜姑娘該是知道的。去年我兩次派信使前往兗州寧陽縣,誠心詔令尊回朝擔任吏部侍郎一職,可不知為何,皆被令尊拒絕。”

    果然是為了這事。姜顏起身揖道:“回殿下,這些年家父家母的身子欠安,不宜長途奔波。再者,父親說他誌不在朝野,貿然回來,恐怕會讓殿下失望。”

    “誌不在朝野?我倒是聽母後說,十四年前的姜卿乃雄才大略、國士無雙,到如今朝中也少有他那般氣魄的文臣。”

    “可如今不過英雄遲暮,只願偏安一隅,還望殿下成全。”

    “……”見姜家上下態度堅決,朱文禮試圖豐滿羽翼的念頭只得暫且擱下,輕嘆一聲道,“還望姑娘轉告令尊,再好好考慮考慮,朝中的這個位置,我永遠為他留著。”

    說著,他的視線落不經意間掃過姜顏腰上的禮結配飾,一怔,眸中閃過一絲淺淺的訝異。

    而屋外,苻離穿過月洞門而來,步履沈穩地穿過前庭,邁上臺階,低聲對一旁立侍的太監道:“殿下可在裏頭?”

    小太監知道苻離與太子交情匪淺,不敢貿然阻攔,只賠笑道:“大公子您稍後,殿下正在裏頭會客呢?”

    苻離剛要叩門,聞言放下了手,準備去庭中等候一會兒。

    誰知才剛轉身,便聽見裏頭朱文禮的聲音隱約傳出,問道:“去年策論考課,我記得姑娘的腰上配有半塊玉環,如今怎的不見了?”

    他一頓,不由停住了腳步,側首望向緊閉的雕花門扇。

    接著,姜顏的聲音傳來,帶著些許疑惑:“殿下日理萬機,怎麼關心起這等小事了?”

    “這對我而言並非小事。”朱文禮道,“苻離曾告訴我,那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年老國公將其一分為二,你一半,苻離一半,苻離的那半塊玉我見過,終日捂在衣襟裏不願示人,那你的呢?”

    姜顏不語,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半晌,她似是雲淡風輕地一笑:“在朔州時,不小心弄丟了。”

    朱文禮仿佛松了一口氣,平日沈穩的大明儲君這會兒倒顯出幾分少年人的青澀來,片刻才希冀道:“既然玉已丟失,這樁婚事,姑娘如何處置?”見到姜顏投來疑惑的一瞥,朱文禮忙解釋道,“姑娘莫要多想,你與他皆是母後最器重的人才,且國子監內從未有過學生聯姻,諸多問題還需提早籌劃。”

    “多謝殿下提點。”姜顏說,“只是婚姻之事,現在言之過早。”

    朱文禮還說了些什麼,姜顏又是如何回應,苻離已然沒興致聽下去了。

    明明春光明媚,可小太監望了眼面色陰沈的苻離,只感覺渾身冷得厲害,哆嗦道:“小奴給大公子沏杯茶……”

    “不必。”苻離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清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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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8: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殿下, 方才苻大公子來過。”回宮的路上, 小太監提著燈跟在馬車一側, 疾步道,“在門口聽了兩句,便走了。”

    馬車上懸掛的琉璃燈一晃一晃, 街道樓閣緩緩後退,隱於夜色之中。朱文禮手撐著額頭閉目養神, 聞言問道:“哦?他聽到了什麼?”

    太監答道:“大概是您談論那半塊玉的時候。”

    朱文禮睜開眼, 點墨般的眼睛裏蘊著一抹淺淡的失落。腦中又浮現方才在廣業堂的一幕, 姜顏含笑望著他的那雙眼睛,通透清澈到沒有一絲雜質。

    姜顏說:“我並非想毀約, 只是我覺得兩個人的感情不應該由一塊冰冷的玉來決定。”見朱文禮怔然, 她又笑笑, “鳥兒只有在羽翼豐滿之時才會築巢配偶,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朱文禮想,他大概很多年都會記得她的這個笑容, 記得她這句話。

    “我曾妄想自己可以趁虛而入, 如今看來,果真只是妄想而已。”朱文禮苦笑道。

    “殿下也到了立太子妃的年紀, 若真心儀姜家姑娘,何不求娘娘一道懿旨賜婚?”小太監道,“將來天下都是您的,更遑論一名女子。”

    朱文禮擺擺手,正色道:“君不奪臣妻。何況不是兩情相悅, 奪來又有何用?”

    小太監不遺余力道:“大公子不是還沒和姜家姑娘成婚麼,沒成婚便算不得夫妻,殿下還有機會的。”

    朱文禮眉頭一鎖,隨即又舒展開來,嘆道:“父皇病重,母後又身體不適,諸多事務壓身,私事以後再說。”

    春日天氣晴好,國子監開展了幾日射藝教學。

    聽聞蔡千戶因朔州一戰立了功,升為錦衣衛南鎮撫司撫使,故而今年教習射箭的換成了一名叫胡司德的瘦高千戶。胡千戶為人冷硬,不似蔡千戶憨厚,教習學生要求甚嚴,才兩天便弄得大部分國子學生叫苦不疊。不過他對女學生倒沒什麼要求,示範了一遍便放她們自由練習。

    時隔數月再拿起弓箭,內心中的陰暗和恐懼仿佛再次被勾起,邊城的硝煙戰火浮現眼前,鮮血伴隨著箭矢迸濺,粘稠而腥熱。

    姜顏拉開弓箭連射三箭,雖命中草靶,但無論如何,她再也射不出如在隧道洞口外那般精準的力道。

    練過一輪,姜顏整理好心情,挽著弓箭挪到鄔眠雪身邊。看著她刻意射歪的箭矢,姜顏忍不住道:“阿雪,你就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真正實力麼?”

    鄔眠雪彎弓搭箭,抿唇一笑:“我怕嚇到你們。”

    她這麼一說反倒勾起了姜顏的好奇。她笑著慫恿鄔眠雪:“不怕不怕,快讓我開開眼界!”

    鄔眠雪拗不過她,拉弓如滿月,臂力大到驚人,一箭飛出,呈雷霆萬鈞之勢破空而去,釘入十丈開外的草靶紅心。

    姜顏還未來得及驚訝,鄔眠雪又是一箭射出,這一箭直接射穿草靶釘入後墻!草靶迸穿,碎屑爆裂在空中,又稀稀拉拉落下,力道不比隔壁箭場的苻離差多少。

    這兩箭太過石破天驚,周圍人俱被吸引了註意力,紛紛贊道:“誰射的?”

    “她?她怎麼會這麼厲害?”

    “一個姑娘家,力道卻不屬於男子,沒想到她是個深藏不露的!”

    “我就說她平日的柔弱都是裝出來的。”突然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傳來,薛晚晴拿著一只羽箭站在樹蔭下冷眼旁觀,酸溜溜道,“難怪沒人敢向鄔家提親,如此粗魯,誰敢喜歡?”

    “郡主這話可就錯了,有人偏愛弱柳扶風心機女,亦有人獨愛巾幗英雄女豪傑。”一旁,魏驚鴻眨著桃花眼,笑吟吟地插嘴道,“鄔家小娘子這樣的,我就挺喜歡!”

    薛晚晴被嗆了,有些下不來臺,只好憤憤對李沈露道:“他們就是一夥兒的,沆瀣一氣!我們走!”

    魏驚鴻氣走了薛晚晴,心情大悅,負著弓跑過來對臉色微紅的鄔眠雪道:“過幾日便是朔望假期,阿雪同我們一起爬山踏青,曲水流觴玩兒去?”

    鄔眠雪利落地收了弓箭,將手背貼在發燙的臉頰上,也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別的什麼,臉色微紅,細聲道:“誰是你的阿雪!”

    “阿雪這名兒只許旁人叫,不許我叫?”魏驚鴻故作思忖狀,問道,“那叫你什麼好,雪兒?小雪?”

    鄔眠雪白了他一眼:“我不擅長作詩,曲水流觴的遊戲不適合我。”

    “那沒事兒,酒給你喝,詩我給你作。”說著,魏驚鴻又笑著望向姜顏,“姜小娘子也去,苻離和程溫也去,大家一塊兒才好玩。”

    說到這,魏驚鴻一把拉住擦著汗經過的苻離,興致勃勃道:“苻離,你假期同我們去踏春可好?”

    苻離冷冷經過:“不去。”

    魏驚鴻:“姜顏也去。”

    苻離果然停住了腳步,“何處?”

    “西山。有蒼莽山林也有流水潺潺,還能看日落。”魏驚鴻拍了拍苻離的肩,又朝姜顏擠擠眼,“還帶上阮小娘子罷,就這麼定了!”

    西山是雞鳴山旁的一座獨峰,沿著羊腸小道上去,道路愈發崎嶇,林木也愈發蔥蔥,走到最後古樹參天而起,枝葉交叉,密得幾乎看不見頭頂的日光,空氣中帶著絲絲潮濕的寒意。

    到了半山腰,已能聽聞潺潺的流水聲,撥開橫生的小竹子走去,布滿青苔的圓石小路盡頭是一汪曲折清澈的小溪。魏驚鴻和苻離等人已先行一步到了此處,見到姜顏、阮玉和鄔眠雪三人前來,魏驚鴻手裏拿著一截新摘的小麻筍,嘴裏叼著一根狗尾草,笑瞇瞇地朝姑娘們招手:“這邊這邊!等你們好久了!”

    姜顏滿身熱汗,後背清透的春衫濕了一小塊,擦著額頭的汗一路蹦過去道:“你們在烤什麼?好香啊!”

    程溫往火堆中加了兩根幹樹枝,臉色有些病態的白,似乎頗有勞累,不太精神,勉強笑道:“烤魚,方才苻公子在溪水裏叉的。”說著,他指了指一旁的團蒲,貼心道:“阮姑娘,你們過來歇會兒罷,魚很快就烤好了。”

    “兩條魚不夠分啊,苻離,要不你再去抓兩條?”魏驚鴻盤腿坐在草地上,笑得狐貍似的狡黠。

    苻離下意識看了姜顏一眼。

    姜顏會意,忙擺手道:“我不要,我不喜歡吃魚。”於是苻離回復魏驚鴻:“你自己抓去。”

    魏驚鴻頗為幽怨,罵了聲‘見色忘義’。

    竹林中又是一陣窸窣細響,有腳步聲靠近,姜顏坐在溪邊用手扇風,聞聲望去,好奇道:“除了我們,還有誰要來麼?”

    話音剛落,一條熟悉的身影從竹林中鉆出。見到他的一瞬,姜顏和鄔眠雪都怔住了,顯然未曾料到姍姍來遲的竟然是他。

    季懸。

    倒是魏驚鴻最先反應過來,扯著嗓門熱忱道:“思危,你來了?過來坐啊。”

    季懸,字思危。他哥哥季平,字居安。

    本是‘居安思危’的一對好兄弟,如今卻只剩下孤獨一人。

    “魏公子邀我前來的,打擾大家雅興了。”季懸淡淡一笑,沿著溪水坐下。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猶疑了好一會兒,才自顧自斟了一杯酒,朝苻離舉杯道:“苻大公子,這杯酒我敬你。當初兄長遭難,我一時接受不能,對你說了許多氣話,實屬無意,望大公子見諒!”

    苻離垂下淡漠的眼睛,沈默著倒了一杯酒,回敬季懸:“我並未放在心上。”

    季懸舒了一口氣,同苻離一起仰首飲盡此杯,便算是恩怨兩消。

    困了許久的心結解開,姜顏看在眼裏,也挺為苻離高興的。

    春日融融,草長鶯飛,鼻端氤氳著清爽的草木香。幾人聊了一會兒,吃了些自帶的糕點零嘴,魏驚鴻便提議道:“正是陽春三月,不如我們也來玩曲水流觴應應景罷。”

    說著,他自顧自取了木質的酒杯倒滿酒,置於溪水的上流,再命幾人沿著溪流兩旁而坐,酒杯順流而下停留在誰的面前,誰就得取了酒水飲盡,再賦詩一句助興。

    也是巧了,第一杯酒停到了魏驚鴻面前。他在姜顏和鄔眠雪的鼓掌聲裏取走面前的酒杯飲盡,而後頗為風雅地搖扇賦道:“眉峰煙柳色,唇染海棠紅。”

    才說了兩句,姜顏便忍不住笑道:“這個不好。”

    魏驚鴻不服氣:“如何不好?天下萬物,唯美人百歌不膩。”

    “你堂堂男子卻滿嘴閨怨之語,自然不好。不如,我替你作下兩句。”說著,姜顏側首思索片刻,吟道,“眉峰煙柳色,唇染海棠紅。一朝拭脂粉,策馬挽大弓。”

    “有意思。”程溫評道,“魏公子前兩句繪出女子的柔美,而姜姑娘補寫的下兩句卻扭轉乾坤,使其變成了英姿颯爽的女中豪傑,柔中帶剛,倒比傳統的閨閣形象更別致。”

    魏驚鴻道:“我這嬌滴滴的美人,到了她那就變成了味兒,哪裏好了!”

    姜顏挑著眉反擊:“前日是誰當著所有的人面說什麼獨愛巾幗女英雄,喜歡阿雪這樣的?”

    於是一行人大笑。

    苻離數次張嘴都插不上話,只得繃緊了臉色,冷眼看著同姜顏鬥嘴的魏驚鴻,頭頂如同籠罩著一層陰雲,指節用力,險些捏碎掌中的酒杯。

    正此時,一只酒杯順著溪水彎彎曲曲淌下,轉了個圈,停留在苻離面前。於是魏驚鴻抹了把眼角笑出來的淚,對一臉冷漠的苻離道:“苻離你快賦詩一首,給這個囂張至極的姜小娘子一點顏色瞧瞧,挫挫她的銳氣!”

    眾人矚目中,苻離氣定神閑地取了沾著溪水的酒杯,仰首一飲而盡,下頜連著脖頸曲線優美,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英氣而又灑脫。而後他擡袖一抹嘴角,清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姜顏,緩緩開口道:“日月可崩摧,期諾不可絕。和氏玉猶在,安敢毀故約?”

    他這詩是對著姜顏作的,很明顯是念給她一個人聽。

    姜顏一臉茫然:“和氏玉?”怎麼突然提起‘玉’字?

    魏驚鴻摸著下巴:“我怎麼覺得這首詩酸酸的?”

    鄔眠雪點頭:“我也覺得。”

    阮玉舉手:“我也覺得。”

    程溫:“我也……呃,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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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空山鳥語, 霓霞漫天。酒過三巡, 眾人皆是微醺, 連靦腆的阮玉都放開了許多,正玩投壺玩得起勁。

    魏驚鴻不知帶的是什麼酒,剛喝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 到現在才顯出後勁來。姜顏頭有些昏沈,便謝絕了鄔眠雪相邀野獵的提議, 獨自起身沿著溪流前行, 打算靜靜心醒醒酒。

    遠離了眾人歡聲笑語, 方覺深林的淒愴幽靜。正是日落之前,天空一半是深邃的鈷藍色, 一半是秾麗的胭脂紅, 晚霞潑散, 鋪金染紅, 夕陽透過葉縫斜斜地照射在流淌的溪水上,如金鱗躍動。

    走累了, 姜顏坐在溪邊的圓石上休憩, 臉頰因酒意上湧而泛著燥熱的微紅,雙眸映著波光, 倒更顯得嬌俏。

    不多時,身後傳來輕便的腳步聲,姜顏沒有回頭,在溪水裏看到了苻離的倒影。

    “苻大公子也來醒酒?”她彎腰掬了一捧水,輕輕拍在臉頰上降溫。

    剛直起腰, 一件輕便幹爽的外袍輕輕罩在了自己的頭上,身後,苻離平靜的嗓音穩穩傳來:“酒後吹風,當心頭疼。”

    姜顏頭頂著苻離的外袍端坐,活像是頂著蓋頭的新娘子。蓋下的衣袍遮住了她的眼睛,唯有淡緋色的唇瓣微微勾起,問道:“苻大公子來這,是怕我頭疼呢,還是有話同我說呢?”

    原以為按照苻離那個別扭的性子,定要否定道:“沒有。”

    誰知她這次算錯了,苻離只是沈默了一會兒,便道:“都有。”

    他這般直率,姜顏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雖然酒意上頭,但她思緒卻並未糊塗,從苻離賦的那首詩開始,她便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想了想,她說:“今日我有些醉了,有什麼話,你過兩日再……”

    話還未說完,苻離伸手遞到她面前,打開拳頭,露出了掌心的半截殘玉。

    那塊玉陌生而又熟悉,每一絲紋路都是姜顏熟悉的模樣,只是上頭的紅繩不見了,重新換上了簇新的絞金青纓。大概是時常被人摩挲把玩的緣故,殘玉鋒利的棱角被磨得圓潤,越發婉轉流光。

    這是姜顏的半塊玉。

    是她在邊城戰亂時還給苻離,卻又被他狠命丟入雪地中的那半塊玉,是他們年少無知的婚約的見證。

    如今物歸原主,姜顏卻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態來面對。

    心動自然是有的,可接受了它就等於接受了苻家,兩家的觀念不和,政治立場的對立,都讓她很難周旋其中。再者,她從小散漫自由,未必能像顧珍珠和宋雨柔一樣,安心在最美的青春年華嫁做人婦。

    人世走一遭,還未探索遠方,她怎甘心止步不前?酒意上湧,諸多的情緒也被無限放大,牽牽扯扯亂成一團。

    擡起的手指觸碰到溫潤的殘玉,而後微微一頓,五指緩緩蜷曲,又輕輕放下。

    即使沒有擡頭,她都知道苻離該是怎樣冰冷的面色。

    姜顏索性將頭頂罩著的衣袍再拉下些許,掩耳盜鈴般試圖忽視苻離那只伸過來的手掌。可衣裳蓋住鼻端,苻離身上慣有的清冷木香縈繞不散,反而更亂人心神。視線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昏暗中,她輕聲道:“苻大公子莫不是喝醉了。”

    “並未。”苻離低沈道。

    驚異於苻離話語的直白堅定,姜顏整了整,微微仰首道:“苻離你……”

    “我討厭你和別的男子在一起,包括太子和魏驚鴻。”說著,頭上罩著的衣袍被掀開,橙紅的夕陽透過葉縫傾灑,刺得她微微瞇了瞇眼睛。

    待到視線清明,她看見苻離一身素白的中衣居高臨下,將她整個兒籠罩在陰影裏,一字一句道,“姜顏你聽著,除非我死,否則你一輩子也別想退婚!”

    “苻離你瘋了,怎麼在這個時候說這些?”

    “若是再放任你和別的男子談笑風生,那才真叫瘋了。”

    姜顏呼吸有些急促,醉意退得一幹二凈,下意識想要反駁:“我何時和別的男子談笑風生?”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平日的伶牙利嘴似乎消失不見,腦中一片空白。

    許久,她抿了抿唇道,“你說這些,是想要娶我嗎?”

    苻離的氣息也有些不穩,反問道:“如果我說是呢?”

    朦朧的窗戶紙被戳破,姜顏似乎看到一抹強烈的流光擊破隔閡,耀眼璀璨,照得她睜不開眼睛。那是一個她還未徹底做好準備去探索的世界,新奇,激動,更多的是對未知的迷茫。

    苻離掌心的玉環遞過來很久了,姜顏仍然沒有勇氣去接。她問:“苻離,你要想清楚了。我希望你今日的行為不是出於不甘、自尊或嫉妒,你想娶我更不是為了償還你祖父欠下的恩情,我希望你是……是……”

    聲音越來越小,她忽的扭過頭去,以手覆住臉頰輕聲道:“苻離,我並非存心毀約,當初說要攀太子高枝的話也是氣你的。只是今日我思緒混沌,並未做好準備。”見苻離臉色微沈,她忙道,“我沒想在這個年紀和你成婚,這玉……你過兩年再給我罷。”

    話剛落音,苻離拉起她垂在身側的一只手,半強硬似的將玉塞入了她的手裏,冷聲說:“不許拒絕。”

    掌心的殘玉還帶著他的體溫,姜顏愕然地望著他,張了張嘴:“我不……”

    “我說了不許拒絕!”苻離清淡的面容上總算浮現出一絲微紅,說不出是酒意上頭還是羞惱。他深吸一口氣,稍稍平靜些許,微微側首,身形在夕陽中勾勒出艷麗的金邊,輕聲說,“不過,我可以等你。”

    姜顏微微睜大眼。眼中倒映著樹影、殘陽、飛鳥,還有黃昏中倔強挺立的少年。

    “玉你先拿著,還是同往日一樣佩戴於身。”似乎不放心,他清了清嗓子,告誡般道,“帶著這玉,便不許你同別的男子勾三搭四。”

    姜顏看著他這般嚴肅的模樣,又看了看掌心通透的玉環,忽的笑了,“我平生最討厭束縛。若應承了你的玉需這般麻煩,不如不要。”

    說著,她起身一揚手,將掌心的物件拋了出去,咕咚一聲掉進溪水裏,再沒了蹤跡。

    她丟得實在是太幹脆迅速了,苻離甚至還沒來得及阻止。

    “你!”

    被姜顏當面丟了‘玉’,苻大公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精彩,冷若寒霜的眸子裏仿佛蘊藏著刀鋒。他應是驚怒交加,胸膛急促起伏了幾下,片刻才慢慢恢復平靜。

    他漠然地剜了姜顏一眼,而後朝前一步,一聲不吭地踏入了深山刺骨的溪流中,竟是想用雙手將那丟失的‘玉’撈回來。

    未料他會就這麼跨入溪水中,反倒是姜顏驚了,一把拉住他道:“你作甚!”

    苻離不理她,仍舊往水裏走。姜顏這才急了,拼命拉住他的手道:“你都不看清楚的麼!方才丟的只是塊卵石,玉沒丟,在我手裏呢!你看你看!”

    聞言,苻離頓住,渾身緊繃的肌肉漸漸放松。他回身,視線先是落在姜顏拉住他的那只素手上,而後緩緩上移,落在她平舉的掌心。

    白皙透著淡粉的掌心躺著半塊玉,承載著金鱗般的波光,垂下的青纓繩在傍晚的春風中微微飄蕩。

    姜顏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眸中閃著靈動的光,哼道:“誰叫你那時將我的玉丟進了雪地裏,還自個兒偷偷撿起來不告訴我,害得我在雪裏找了半天,手都凍壞了。現在,你可知道玉被人當面丟掉的滋味了?”

    苻離仍是望著她掌心的玉,面容隱在斑駁的葉影中,分辨不清神色。

    他的一只腳還踏在冰冷的溪水中,一塵不染的黑色武靴浸濕了一截,暈開一抹深色的水痕。這人一犯起倔來真是不管不顧的,姜顏怕他會著涼,拉了拉他的手腕道:“你上來再說……”

    話還未落音,卻見苻離手上用力一拽,姜顏被拽得失了平衡,身子朝前一撲,在一片稀裏嘩啦的水聲中撲入一個硬實溫暖的懷抱。接著,腰上的力道緊了緊,苻離趁機環住了她的腰,穩住她的身形。

    遠處有撲棱撲棱振翅的聲音,驚起一群不知名的飛鳥。夕陽秾麗,波光蕩漾中,姜顏微微瞪大眼,一腳踏在岸邊,一腳踩入沒過腳踝的溪水中,只能靠攀住苻離的肩膀保持平衡,兩人身形相貼,悸動的心跳砰砰亂成一團,撞擊著彼此的胸腔。

    太奇怪了。

    這種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如浮木,如扁舟,如懸崖上縱身一躍的失重之感,茫茫然不知身處何方,瞳仁放空,視野模糊成了一片朦朧斑駁的色塊。

    她聽見苻離在耳邊輕輕籲了一口氣,嗓音沒了一貫的清冷,甚至帶著幾分悶悶的委屈,說:“不許再弄丟它。”

    姜顏懵懵懂懂地想:上次弄丟它的人,好似是你罷?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漫長,直到濕透的鞋子冷得很,姜顏臉上的燥熱漸漸降下。她試圖掙開苻離的禁錮,問道:“苻離,你莫不是真的醉了?”

    苻離松開她,順勢將她拉回岸上,還是那句話:“並未。”說罷,他朝著與歸途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臉冷清地說,“你等著。”

    “……”

    雖然不明白他那句‘你等著’到底是何意,姜顏仍是貼心地提醒他,“你走反了,回去的路不是那邊。”

    苻離這才反應過來,又淡定地折回,沿著溪邊小路朝投壺盡興的魏驚鴻等人走去。

    姜顏攥著掌心的玉,無奈扶額:“這不醉得很明顯嘛……”

    作者有話要說: 魏驚鴻看著各濕一只鞋歸來的苻離和姜顏,摸著下巴納悶:“你說他們做什麼去了,才會濕了一只鞋?”

    鄔眠雪陷入沈思。

    阮玉陷入沈思。

    程溫陷入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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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二日清晨, 酒醒酣睡之後的姜顏慢吞吞挪到學館, 在自己的案幾上看到一個印花的糕點盒時,她才恍然明白昨天苻離對她說的那句“你等著”是何意思。

    趁著現在學生不多, 姜顏跪坐入席,朝身側的苻離投去疑惑的一瞥,問道:“你給的?”

    苻離筆直端坐, 目不斜視,只是點了點頭當做回應。

    鼻尖縈繞著滴酥鮑螺的奶香,姜顏吞咽一番,問道:“你酒還沒醒呢?無緣無故送我這個作甚。”

    “你喜歡吃。”苻離垂著眼睫看書, “給你了你便拿著。”

    有了昨日苻離的那番話, 姜顏不太敢亂收他的東西了, 只趁旁人不註意, 將糕點盒還回苻離的案幾上, 道:“你不說清楚緣由,我是萬萬不敢收的。拿回去罷, 我不要。”

    苻離眉毛一擰, 視線終於從書籍上移開, 落在姜顏坦蕩的眼眸中。他似乎頗有不悅, 做出一副勉為其難的神情來, “我以為, 昨日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雖然那時我的確有幾分醉意,但大丈夫一諾千金,有些話既然說出了口, 我便不會收回。”

    姜顏無奈道:“你還不明白麼,此時我不會給你任何答復。若是應了婚約,我便不能在國子監修行,至少這兩年……”

    “我說過,我可以等。”苻離打斷她,語氣雖輕,卻不容置疑。他撚起糕點盒的綢帶,又將其放回姜顏的桌上,淡然道,“此物要趁新鮮吃。還有,莫要同別的男子胡鬧,我會盯緊你。”

    姜顏深吸一口氣,仿佛第一日認識他般,又氣又無奈道:“你怎的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話音剛落,魏驚鴻和程溫兩人結伴進門來,周圍往來人漸多,姜顏怕旁人瞧見了惹來是非,便只好暫時將盒子藏於案幾下用幾本書蓋住,心神不寧地拿起筆在宣紙上亂畫。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學,姜顏溜得甚快。本以為苻離突如其來的熱情很快就會消退,誰知非但不曾,反而愈發離譜。

    非是假日或特殊情況,國子監學生是不得出門的,但苻離卻像變戲法似的每日給姜顏送些吃食,有時是糕點,有時是甜湯,有時是肉脯果幹,一日一個樣。更奇怪的是,無論姜顏來得有多早,吃食總會提前備好放在她的案幾上,弄得她連個當面回絕的機會都沒有。

    姜顏有些不適應這樣的苻離,仿佛許久的平衡被打破,一下墜入一個陌生的境地,令她無所適從。

    又過了一日,姜顏實在按捺不住了,特地卯時天還未亮時便悄悄披衣起床,粗略地梳整一番溜出門去。此時月亮還未完全落山,空氣中帶著微微的花香和露水的潮濕味兒,借著稀薄黯淡的晨光,姜顏摸到了平時講學的學館內。

    廊下的琉璃燈光影闌珊,透過昏黃的光線看去,苻離果然已經穿戴整齊入了座位,正彎腰將一碗不知名的吃食放在她案幾上。大概是察覺到她這幾日的為難,怕被別人看見給她惹來非議,這才趁眾人還未起床之際送吃的來。

    也不知這些東西時從何而來的,專挑她喜歡的送。

    一岔神,姜顏不經意間吸了冷氣,忍不住握拳抵住嘴唇輕咳一聲。

    就這麼一咳嗽的功夫,苻離察覺到了她的存在,直起身來,視線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欞與姜顏對視,問:“怎麼起得這般早?”

    “彼此彼此。”被發現了,姜顏背著手踱進門,眼睛瞄了一眼案幾上放著的瓷碗,舔了舔唇,而後強行調開視線道,“都說了不用送這些,我很困擾的。”

    “為何?”沒想到她會說‘困擾’二字,苻離流露出些許訝異,“若是不喜歡這些,可以換別的。”

    “並非口味的問題。”姜顏旋身坐在案幾後,望著桌上那碗新鮮應季的糖水枇杷,想了一會兒措辭才道,“苻大公子,你是知道我的打算的。不覺得我們此時談情說愛,未免過早了些嗎?”

    苻離亦端坐在鄰座,清冷道:“誰與你談情說愛。”

    “?”姜顏反問:“那你日日送吃食,莫非是在供奉文曲星?”

    “既是要嫁入苻家……”

    “我沒有要嫁。”

    “……也不能吃得太差。”

    “你們苻家過生辰還只吃白菜呢,有何資格說我?”

    苻離不想與她鬥嘴,索性閉嘴不語了。

    姜顏攪了攪碗中金黃剔透的枇杷果肉,想了想,又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現在我年少貪玩,心性不定。等過兩年殿試完了,塵埃落定,我會再好好考慮同你……那個。”

    苻離身形微頓,而後擡起一雙清冷深邃的眸子來,平靜道:“我自問不曾逼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便是。”說罷,他又補上一句,“最近連日陰雨,你似乎略有咳疾,多吃些枇杷可潤肺。”

    聞言,姜顏一怔,婉拒的話到了嘴邊,終是沒有說出口。

    枇杷糖水裏拌了蜂蜜,清涼甘甜很是潤喉。姜顏小口地抿著,好吃得連眼睛都瞇成了月牙,問道:“按照俗套,這些吃的不會是你親手做的罷?”

    “我不會做菜。”苻離否認得很幹脆,“君子遠庖廚。”

    姜顏的視線落在他白皙修長略有薄繭的手上,指側有些許的筆繭,掌心和虎口是習武留下的痕跡,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的確不像雙會做菜的手。

    “那你送的這些吃食是從何而來?”姜顏咬著酸甜的枇杷肉,含糊道,“監內太學生可是不能隨意出門的。”

    苻離淡然道:“前些日子攢滿了兩次朱批,便向會饌堂換了七日私廚。”

    “……”不知為何,姜顏有些略微的嫉妒。她攢了一月才攢齊一次朱批,得了司業獎賞,而苻離輕而易舉就能攢滿兩次,也虧得他將來不參加科舉,否則不知道要壓倒多少儒生。

    姜顏走了神,苻離卻是誤會了她的沈默,片刻方道:“你莫誤會,我並非是在恬不知恥地求愛,不過看在你我有婚約的份上,照顧你些許。”

    滿臉的欲蓋彌彰。

    姜顏嘴角抽了抽,很配合地說:“是嘛。”

    苻離篤定點頭。

    ……

    吃了七日的私廚,姜顏的舌頭都養刁了不少,再次面對會饌堂的‘憶苦思甜飯’很是愁眉苦臉了一番。

    到了五月,國子學中又增開了一門‘禮樂’課業,專授大雅之音。

    自古以來,琴瑟琵琶橫笛豎簫塤鼓二胡編鐘被譽為十大樂器,而古琴則為百樂之首。姜顏跟著母親學過幾年的琴瑟,不過略通皮毛,倒是阮玉的一曲琵琶艷驚四座,令博士嘖嘖稱贊。

    講解琴瑟之時,博士問在座有無學過者,可上臺展示一曲。

    到了功利浮躁的如今,瑟這種弦樂是沒有幾個男子會學的,姜顏便自告奮勇舉了手。誰知才將手按在瑟弦上,便聽見魏驚鴻在下頭笑道:“先生,古來都道‘琴瑟和鳴’,光有瑟而無古琴該多無聊啊!”

    博士連連搖首笑道:“琴瑟和鳴多指夫妻情愛,於此處合奏不妥。”

    魏驚鴻道:“學生們俱是誠心求學,心無雜念,還請先生莫要在意那些繁文縟節。”

    如此一說,博士也覺得在理,便問道:“何人會鼓琴?”

    一旁,某位儒生剛要舉手,卻被眼疾手快的魏驚鴻一把按回去,笑吟吟道:“回先生,苻離會鼓琴!”

    姜顏訝然望去,便見魏驚鴻一個勁地朝眨眼,打的什麼鬼主意已昭然若揭。

    於是,姜顏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苻離起身走來,朝撚須微笑的博士行禮畢,這才無比自然地坐在姜顏身側一丈遠的地方,修長的指節按在琴弦上,清冷的氣質倒和古琴十分契合。他問道:“共奏何曲?”

    姜顏失神了一會兒,才說:“《風入松》?”

    苻離微微點頭,定神之間,指腹一滑,撥出音節,渾厚的一聲滌蕩心神,掃除一切雜念,使人不得不屏氣斂神。

    琴音喚回姜顏飄散的神智,她亦鼓瑟和鳴。琴聲蒼茫渾厚,瑟聲悅耳空靈,和鳴之下宛若天籟,清冷通透如流水鳳鳴。苻離的琴音自帶肅殺之氣,仿佛落葉蕭蕭中有一劍蕩來,少年俠客橫掃四方。

    姜顏樂藝平平,很快被錚錚的古琴音蓋了風頭。一曲畢,竟是余音尤顫,久久不散。

    下頭的人靜了一會兒,才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博士說:苻離的琴音裏似乎藏有千軍萬馬,連幽靜的《風入松》都能彈出大戰在即的緊張。

    而姜顏知道,或許終有一天他真能脫去一身儒服,領千軍萬馬而來鎮守四方。

    兩人合奏的一曲在國子學內很是掀起了一陣話題。第二日,姜顏問他:“苻大公子的琴藝,是哪位高人所授?”

    苻離答道:“並非高人,是幼時家母傳授。”

    “你母親?”說起來,姜顏似乎從未聽人提及過苻家主母,便忍不住問道:“那令堂的琴藝定是更勝一籌,若有機會相見,我也要她傳授一二。”

    聽罷,苻離怔楞了片刻,方垂下眼瞼道:“家母已過世十載。”見姜顏神情由愕然轉為愧疚,他低聲道,“我沒事,勿要擔心。”

    姜顏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直到五月底,程溫的妹妹病逝,琴瑟的話題才漸漸消散在夏日的淒風苦雨中。

    早聽聞程溫的妹子越發不行了,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

    適逢朔望,姜顏和阮玉趕到程溫家為程二姑娘送行時,程家人正和幾個男人鬧得不可開交,而程二姑娘的棺槨還停在破敗的院落中,明黃的紙錢被踐踏成泥,頗為淒惻。

    男人們不知嚷了幾句什麼,程家那瘦骨伶仃的老母便軟倒在泥水裏,哭得撕心裂肺。程溫穿著喪服,面色慘白如紙,沈默著去扶幾欲昏倒的老母親。

    雷雨轟鳴,水窪四濺,道旁擠了一堆披蓑戴笠的看熱鬧的人。馬車無法通行,姜顏和阮玉索性撐傘下了馬車,在嘩嘩的雨聲中問一旁看熱鬧的大娘道:“勞駕請問,時辰到了,程二姑娘怎麼還未出殯?他們在吵什麼?”

    矮胖大娘看熱鬧正起勁,也沒問來者是誰,舉著破了邊的黃油傘道:“唉,還能是吵什麼!程家那些遠房叔伯們不讓巧娘葬入祖墳唄,會臟了程家的地兒!”

    “為何?”姜顏道,“程二姑娘並未成婚,便算是程家的一員,為何不讓她葬入程家的墳地?”

    聞言,大娘這才掀開眼皮看了姜顏一眼,面露古怪道:“姑娘想必是城裏來的,不知道程家的齷齪事兒。”說罷,大娘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聽說三四年前,巧娘出門給她兄長送飯食,在回來的路上被男人拖到田地裏給……那個了!”

    姜顏和阮玉楞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大娘嘴裏的‘那個’指的是什麼,只覺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更冷的是,大娘啐了一口,用一種看骯臟爬蟲般的、極度厭惡的眼神看著狼狽的程家母子,冷然笑道:“虧得那巧娘被弄成那樣還有臉回來!後來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便在晚上投了湖,誰知又被他哥給救了,成了個半死不死的殘廢!要我說啊,當初她溺死了倒還幹凈些!”

    說完,又是狠狠啐了一口。

    “……”

    阿爹說的沒錯,這世間最險惡的向來不是豺狼虎豹,而是人心。

    姜顏木然站在道旁,明明是悶熱的雷雨夏日,卻如墜冰窖,冷到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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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苻離和魏驚鴻趕到時, 程母渾身被雨水浸透, 勉強搭著程溫的手站穩,以一個母親最卑微的姿態乞求程家的男人們:“都是一家人, 巧娘再怎麼說也是你們的侄女兒,你們怎忍心苦苦相逼,讓她去做亂葬崗上的孤魂野鬼啊!”

    “呸!誰敢認她這個侄女兒?”一人群中, 一個稍稍年輕些的男子戴著箬笠,嗤道,“一個失了清白的姑娘不配入祖墳,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

    “是這個理。”又一個披著蓑衣的老者頷首道, “巧娘即便是死了, 入了地府, 見到程家列祖列宗, 怕也是要再死一次謝罪的。”

    眾人所言, 可謂字字誅心。

    程母哭得幾欲昏厥。姜顏心中也像是浸透了雨水,又冷又沈, 她給程母撐傘, 對那群擋在喪葬路上的程家男丁道:“死者為大, 請諸位看在國子監的份上, 讓程二姑娘入土為安罷。”

    戴箬笠的男子語氣很沖:“小小年紀拋頭露面, 你又算是什麼好東西?”

    一旁的阮玉氣得發抖:“你們怎麼這般蠻橫!”

    雨聲漸漸小了, 披蓑衣的老者伸手制止男人們的議論,肅然道:“小娘子,老夫敬佩你是個讀書人, 只是這是我們程家的家事,還望外人莫要插手。”

    一旁,面色慘白眼底烏青的程溫終於開口,嗓音沙啞得幾乎成了氣音,疲憊道:“阮姑娘,姜姑娘,多謝你們冒雨前來給舍妹送行。大伯說得對,這是我們的家事,你們請回罷。”

    好在魏驚鴻和苻離很快趕到。

    聽姜顏簡單的說明了情況,苻離伸手掀下鬥篷的帽兜,將馬韁繩拴在道旁的路上,對姜顏道:“你們先上馬車,這裏我來處理。”

    姜顏的鞋襪、裙擺俱是濕透了,濺著星星點點的泥漬,阮玉也沒好到哪裏去。聞言,姜顏點點頭,又解下腰間的錢袋遞給苻離:“這是我和阿玉的一點心意,勞煩轉交給程家阿婆。”

    錢袋裏的碎銀並不很多,但那是兩個身處異鄉的姑娘能拿出手的全部。

    苻離鄭重接過,點了點頭,而後轉身朝吵鬧的程家人走去。他氣質冷冽,衣著精致華貴,一看就不是個好惹的主兒,一時間人們紛紛讓路,說話的語氣都敬畏了不少。

    程二姑娘最後還是下了葬,不過並未葬入程家祖墳,經歷今日一場風波,程溫也算是徹底看透了世間冷暖。有了苻離親手送來的募捐,程溫不願妹妹死後還在程家祖墳裏受欺辱,便另擇了一塊風水寶地,請了城中最好的送葬隊風風光光地送巧娘出殯。

    從此,程家無人敢置喙。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誰知第二日淋雨受涼的姜顏和阮玉雙雙病倒了。

    阮玉倒還好,只是咳疾復發,好在包袱中常備了玉露丸,吃上兩粒睡了一上午便精神了許多。倒是姜顏這個不曾生過大病的,一病便如山倒,回來後夜裏起了高燒,去監內醫館領了退燒藥也不見好,依舊紅著臉縮在被褥中發抖。

    整個正午姜顏都是在光怪陸離的噩夢中度過的。她一會兒夢見自己身處烈焰之中熱得難受,一會兒又是如墜冰窖冷到發寒,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又夢見程家男人那些扭曲的面孔,夢見自己被司業叫去考課,可書本上卻全是自己不認得的怪字……

    “阿顏,阿顏!”

    恍惚間聽到阮玉焦急的呼喊,將姜顏從考課緊張的噩夢中抽離。她翻了個身,鼻腔發熱,模糊哼道:“……什麼事?”

    一只微涼的手掌落在姜顏的額上探了探體溫,阮玉道,“阿顏,再這麼燒下去會出問題的……”接下來阮玉說了什麼,姜顏已全然聽不見了,腦中如同漿糊般混沌一片。

    “阿顏,快些起來,我給你穿衣!”阮玉的聲音大了些許,搖著姜顏的肩道,“苻大公子給你備了馬車,送你出去看大夫……阿顏,你聽到了麼?”

    “我已喝了藥,睡會兒便好了。”姜顏渾身無力,連一根手指也不願擡,閉著眼說,“我不想動……”

    折騰了一陣,姜顏到底被阮玉從被褥中刨出來,頭重腳輕地下床梳洗去了。

    因假期未過,阮玉同姜顏去監丞那兒領了木牌便可出門。門外果然停著一輛馬車,阮玉扶著姜顏上去,掀開簾子一看,只見苻離一身靛藍色暗紋武袍端坐其中,一時有些訝然。

    她以為這等小事,苻離不會親自前來的。

    見阮玉有些局促,苻離開口道:“阮姑娘若不放心,便隨我們一同前去。”

    阮玉看了看並不寬敞的馬車,猶豫了片刻,方細聲道:“有苻大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馬車內坐三個人有些擠,我便不去了,阿顏高燒不退,畏寒嗜睡,還請大公子多多照拂些。”

    若是換了別的男子,阮玉定是不放心姜顏獨自與之同座,但苻離為人正直,又與姜顏惺惺相惜共過生死,同窗情誼甚篤,想來也不會出什麼事兒,便不再有顧慮,只提醒苻離要在酉時前將姜顏平安送回。

    苻離一一點頭應允。

    姜顏渾渾噩噩地上了車,平時挺鬧騰的人一旦生了病,就跟霜打的花似的蔫了,也不說話,一上車就縮在馬車的位置上閉目養神,臉頰紅撲撲的透著病態的嫣紅,看上去頗有幾分可憐。

    馬車搖晃,她渾身無力,東倒西歪,忽的一個顛簸,她身形不穩朝一旁歪去,太陽穴磕在苻離的肩上,頓時疼得一激靈。下一刻,一條修長的手臂橫來,以一個類似摟著的姿勢輕輕穩住了她搖晃不已的身形。

    “嚴勇,走慢些。”苻離一手掀開車簾,對前頭趕車的馬夫道。

    “是,大公子。”

    接下來,馬車果然平穩了些許。姜顏清醒了不少,輕咳一聲直起身子,苻離便收回了搭在她腰上的手,十指握成拳擱在膝頭,問:“你冷嗎?”

    姜顏搖了搖頭,懨懨地說:“還好。”

    今晨雨水已經停了,漸漸地可聽見車簾外小販的叫賣聲和木屐踏過水窪的清脆聲響,應是到了主街上。姜顏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又有氣無力地縮成一團,啞聲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看大夫。”苻離道,“過半個時辰便到了,你再睡會罷。”說著,給她拿了一個繡花靠枕墊在身後。

    姜顏睡不著,心中疑惑苻離到底請了什麼名醫,竟要走這麼遠的路?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駛入一堵不知名的高墻,進了院落,已有人在外頭候著。隔著簾子,一個中年男子的嗓音響起,溫和道:“下官太醫院院判周竟,見過苻大公子。”

    姜顏一時以為自己幻聽,遲鈍了一會兒,才呆呆地望向苻離:“你請來的大夫是誰?”

    苻離並未回答,只掀開車窗簾子的一角,朝外頭背著藥箱的醫官道:“周院判久等了。”

    姜顏口幹舌燥,簡直不敢置信: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的發熱,苻離竟然請來了六品太醫院院判,豈非是大材小用?

    果然,權貴的世界非常人能懂。

    車外,周院判放下藥箱道:“大公子無須客氣。還請冒昧借姑娘玉手一用,下官切一切脈象方能定奪。”

    姜顏依言伸出手去,又回答了周院判幾個問題,不稍片刻便有了結論。

    “頭痛,肢體酸痛,無汗,乃是風寒表征,需用溫辛藥材發汗散邪。”周院判寫好藥方,命人抓了藥煎好,三刻鐘內便送回苻離手上,依舊溫吞道,“大公子無須擔心,姑娘不是什麼大病,三劑藥之內必當痊愈。”

    苻離放了心,看著姜顏將新熬好的藥湯喝完,這才下車向周院判抱拳致謝。

    回國子監的路上,姜顏果然發了汗,渾身黏膩膩的十分難受,偏生苻離還在車上,又不敢解衣裳散熱,只能硬捱著。苻離察覺到她的不適,語氣柔了些許,寬慰道:“再忍忍,發完汗就退燒了。”

    馬車駛過街道,苻離突然叫停,命那叫嚴勇的車夫道:“去上膳齋買碗雞蓉粳米粥來。”

    姜顏正熱得難受,無力道:“我不想吃。”

    苻離放下車簾,不知從哪裏取了一方綢帕遞給她,不容反駁道:“你一日不曾進食,空腹不利於病愈。”

    姜顏遂嘆了聲,不再言語。

    嚴勇很快買來了粥食,苻離伸手接過,用瓷勺攪弄一番,方遞給姜顏,“可要我餵你?”

    姜顏一怔,忙擺手:“不用不用。我沒那麼弱。”說罷,她接過粥碗抿了兩口,味道甚是不錯。

    苻離靜靜地看著她,忽然道:“記得在朔州時,你也是這般待我的。”

    “是嗎。”姜顏小口喝粥,不知想到什麼,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輕聲道,“我都快不記得了。”

    於是車內又陷入了沈默,唯聞馬車軲轆碾過青石磚路的細碎聲響。

    片刻,姜顏將空碗放置一旁,舔了舔唇開口道:“今天……”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的止住話頭。苻離微微側首,示意道:“你先說。”

    姜顏道:“今天讓你費心了,他日若有需求,苻大公子盡管開口。”

    苻離不以為意,淡然道:“小事,談不上費心。”

    “雖是小事,但恩情難忘。”想了想,姜顏又問,“方才你想說什麼?”

    苻離沈默了一會兒,方瞥著她空蕩的腰間道:“我給你的玉,為何不佩戴?”

    未料他突然提及此事,姜顏清了清嗓子,道:“不是說好了,這兩年不談此事嗎?”

    苻離沒說話,只微微垂下眼瞼,有些失落的模樣。

    姜顏擡眼看向他,低聲說:“何況,你的玉不也一直藏在衣襟中,不曾示人?”

    話音未落,卻見馬車一個急停,姜顏一個不穩朝前撲去,與苻離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苻離被撲過來的姜顏壓得仰身向後,一手肘撐在座位上,一只手扶住姜顏的肩,兩人鼻尖對著鼻尖,能從對方的瞳仁中互相看到自己驚慌的面容。心跳加速,面容發燙,鼻尖縈繞著對方衣裳上的淺淡熏香,肌膚的熱度隔著單薄的衣料傳來,感覺陌生且悸動。

    僅是一瞬,姜顏立即從他身上起來,道了聲‘抱歉’。

    苻離清冷的眸子裏暈染著一層看不透的情愫,亦是整理衣襟坐好,不稍片刻又恢復了端莊貴公子的模樣,唯有耳尖一抹淡色的微紅出賣了他平靜外表下的窘迫。他扭過頭不看姜顏,擡起手背抵住鼻尖,沈聲道:“嚴勇!”

    “抱歉大公子,是小人沒控制好這畜生!”嚴勇歉疚地說,“國子監到了。”

    大約是生了病的緣故,姜顏全然不似往日張牙舞爪地精神,只收斂異色,淺笑著說了聲“多謝”,便彎腰起身,掀開車簾準備下車去。

    “等等。”苻離喚住她,將三包紮在一起的藥材遞過去, “今夜還需煎服一次,別忘了。”

    姜顏‘噢’了一聲,又問道:“你不回國子監麼?”

    苻離道:“還需入宮謁見太子,明日方回。”

    姜顏便點了點頭,踩著嚴勇備好的腳踏下了車。車內,苻離掀開車窗簾子的一角,看著姜顏晃蕩著藥包進門去了,這才冷聲吩咐嚴勇:“走罷。”

    馬車調轉,朝城中宮門方向駛去。幾乎是同時,國子監門外的大柏樹後轉出一名姿容艷麗的少女,正是襄城伯家的庶女李沈露。

    此次歸家,她過得很不愉快,只得提前收拾衣物回了國子監,誰知在門口竟然撞上這麼一出。若是沒看錯,方才與姜顏同乘一車的少年,該是國子監內才貌雙絕的苻家大公子苻離罷?

    國子監內嚴禁男女學生私相授受,一經查出,便是逐出監內永不得回的大罪。

    李沈露目光一沈,手指絞著袖邊,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沈露,你站在這作甚?”

    一座華貴綴著金流蘇的軟轎路過,李沈露猛然驚醒,回首望去,只見四人擡著的轎子富麗無雙,轎中坐著的正是華寧縣主薛晚晴。李沈露便笑道:“縣主怎的今日就回來了?”

    落轎,薛晚晴踩著侍婢的背脊下來,揚起下巴道:“有個重要的東西落在寢房了,我回來取。你方才像個呆頭鵝似的,是在看什麼呢?”

    “我方才看見姜顏和……”

    頓了頓,李沈露搖了搖頭,一臉憂嘆道,“沒什麼,興許是我眼花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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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早起, 姜顏正借會饌堂的爐子煎藥, 誰知藥還沒熬好,便見管理食宿的張嬤嬤前來通報道:“祭酒大人傳見, 請姜姑娘即刻前往博士廳。”

    通常來說,被馮祭酒傳見則必定是大事,姜顏微微訝然, 探身道:“嬤嬤,你確定傳見我的是馮祭酒,而不是岑司業?”

    嬤嬤古井無波道:“確是馮祭酒無疑,姑娘還是快些收拾前去, 莫讓祭酒大人等久了。”

    姜顏滿心疑惑地應了。

    去博士廳的路上, 她隱隱有些不安, 哪怕之前被岑司業叫去□□也不如這般緊張。她朝嬤嬤打聽了幾次, 嬤嬤皆是閉口不語, 只催促她快些前往。

    到了博士廳,大門緊閉, 顯出與往常不同的肅穆來。姜顏深吸一口氣, 整理了一番神色, 叩門進了屋。

    寬大的廳堂內, 光線略微昏暗。馮祭酒、岑司業、荀司業以及負責記錄考勤的監丞、齋長都到齊了, 馮祭酒坐在主位, 岑司業和荀司業則坐在次席,其余人等皆為站立,正神情肅然地交談些什麼。

    上次見到這番盛況, 還是入學禮祭孔大典的時候。

    姜顏神色不變,朝祭酒司業等人跪拜行禮,再擡首時她看到了一旁洋洋得意的薛晚晴和李沈露,心中一沈,大致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了。

    夫子們停止了交談,四周一片沈寂,唯有案幾上的獸爐飄散香煙裊裊,室內更顯幽靜肅然。不多時,馮祭酒開口,聲音儒雅而不失威嚴,“姜顏,有人說你昨日未時三刻,在國子監門口與男子同乘一車,舉止親密,可有其事?”

    原來竟是這事。

    在那短暫的一瞬,姜顏在坦陳和謊言之間做了抉擇。她僅是沈默了片刻,便擡起頭來直視眾人,坦然道:“是。”

    聞言,薛晚晴短促地嗤了一聲,頗為幸災樂禍道:“我就說嘛,李沈露不可能看錯的!姜顏其人,在入國子監之前便聲名狼藉,來此處後,更是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與男學生勾搭不清。這樣不潔之人,當早些打出去……”

    “住口。”馮祭酒撚著胡須打斷薛晚晴,用不容置喙的語氣道,“這裏不是深宮後宅,輪不到你以婦人之見來評論是非。”

    薛晚晴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了嘴,心中卻是怨憤不平,只覺得自己與國子監八字相沖,明明犯錯的是姜顏,馮祭酒卻拿自己撒氣!

    她這邊憤憤不平,馮祭酒卻是審視著毫不心虛的姜顏,問:“與你同乘之人是誰?”

    姜顏道:“回祭酒,是苻家大公子,苻離。”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岑司業幾乎立刻站起身道:“不可能!苻離一向端莊自持,斷不可能做出如此悖理之事!”

    “回司業,學生與苻大公子並未行悖理之事。”姜顏辯解道,“前日學生慰勞新喪的程家姑娘歸來,淋雨起了高燒,苻大公子因在朔州與學生有幾分交情,便好心捎我出門求醫問藥。”

    “即便如此,也是不行!”岑司業指著姜顏道,“你明知監內規矩,卻仗著自己幾分才學肆無忌憚,當真讓老夫失望至極!”

    馮祭酒安撫道:“修齊,光有一面之詞還不足為據,你且稍安勿躁,聽聽李沈露怎麼說。”

    李沈露作為目擊者,向前一步行禮,踟躕道:“回諸位先生,我昨日歸家回來,確實看見姜顏從男子的馬車上下來。至於車中所坐是何人,我並未看清,不敢確定是否就是姜顏所說的苻大公子。”

    她這番話說得極為刁鉆。既是賣了岑司業一個臉面,替他保下得意門生,又是再一次將姜顏推上了風尖浪口:若姜顏身處國子監卻私自幽會外男,那便是罪加一等。

    不愧是深宅的勾心鬥角裏長大的庶女,姜顏如今算是領教到了李沈露的厲害,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可陷她於兩難之境。

    如今這情況,不管是進是退,她恐怕都不能在國子監待下去了。即便澄清昨日所見確為苻離,即便將兩人早有婚約之事昭告眾人,她都成了待嫁之人,須得像顧珍珠和宋雨柔一樣離開國子監。

    國子監內,婦人不得涉足。

    姜顏蹙眉,正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走,便見馮祭酒負手起身,沈聲道:“即刻傳苻離過來。”

    而此時,另一當事人卻對博士廳內的風波毫不知情。

    苻離今日心情不錯,與口若懸河的魏驚鴻並肩而行,過了許久,才乜了他一眼道:“你可發現,我今日有何不同?”

    “什麼不同?”魏驚鴻止住了話頭,側首將苻離上下掃視一眼,試探問:“換衣裳了?”

    苻離冷眼看他。

    魏驚鴻又繞著苻離走了一圈,摸著下巴道:“難道是換新鞋了?”

    苻離依舊冷眼看他。

    “莫不是變傻了罷?”魏驚鴻哈哈大笑,然後又在苻離出掌拍來時靈活閃開,頑劣道,“我實在猜不出。你就直說罷,到底何處不同?”

    苻離漠然,拿起腰間的殘玉一晃。

    魏驚鴻恍然笑道:“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不就是一塊玉……”說到一半,他忽的頓時,回過神來似的慢慢瞪大眼,驚愕道,“等等,這玉!!!”

    他聲音實在太過誇張,以至於在館門前記錄出勤的監丞怒目一瞪,提醒道:“魏驚鴻,學習之地不得喧嘩!”

    魏驚鴻笑著道了聲‘抱歉’,而後又一肘子拐向苻離,瞇著眼說:“怎麼回事?這玉你不是一直藏在懷裏,不願露出分毫的麼?”

    “現在願了。”苻離與他錯身而過,行動間殘玉微微晃動,像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主權。

    魏驚鴻憋著笑追上去,攀住苻離的肩道:“你這是受什麼刺激了?終於想通了?當初是誰言之鑿鑿地說‘不會娶她’來著?”

    “閉嘴。”苻離選擇暫時失憶。

    “哎呀,不知姜顏見到後會作何反應呢?”魏驚鴻還在絮叨。苻離嘴上雖然不說,但心中也是隱隱期待的。

    兩人進了學館,卻發現姜顏的座上空蕩蕩,並未見其身影。

    魏驚鴻‘咦’了一聲,奇道:“怎的今日姜顏還未到來?平時不是來得挺早的麼。”

    苻離在姜顏的案幾旁停留了一會兒,眼中的期待淡了些許,若有所思道:“她昨日高燒不退。”莫非是身子還沒好?

    正想著,門外的監丞執筆進來道:“祭酒大人傳苻離速去博士廳,不得有誤!”

    那名監丞面容嚴肅,館內忙著讀書練字的少年們俱是一楞,齊刷刷望向苻離,不知發生了何事。

    苻離倒是淡定,道了聲‘是’,便轉身出了門。

    入了博士廳,苻離第一眼就見到了挺直背脊跪在地上的姜顏,眉頭微微一皺。視線掃過眾人,見到薛晚晴和李沈露,他已將來龍去脈猜了個大概。

    苻離跪拜行禮,腰間的殘玉輕輕撞擊在地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空曠靜謐的廳內顯得清晰可聞。姜顏自然看到了他掛著的玉,眸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調轉視線直視前方,面色明顯輕松了不少。

    馮祭酒讓他倆都起來,直言問道:“苻離,你昨天與姜顏是怎麼回事?”

    “姜顏高燒未退,監內大夫醫治無效,我便送她出門醫治。”苻離挺拔站立,如芝蘭玉樹,坦然道,“我與她本是棋逢對手,朔州之亂,又恰得她多方照料,於公於私,我豈能坐視她病痛不管?”

    馮祭酒沈吟片刻,朗聲道:“當真只是如此?”

    “祭酒,苻離為人您是知道的,他向來敢作敢當不會撒謊。”聽到這,荀司業悠悠起身,朝馮祭酒一拱手道,“年輕人做事沒個分寸,只要他倆保證以後絕不□□一室、絕不近身一尺之內,還請祭酒饒過他們一次。”

    “荀司業,不可!”薛晚晴怒氣沖沖,不滿道,“姜顏數次不遵禮教已是過分,此番犯了大忌還能留在監內修習,未免太折辱了國子學的臉面!以後,豈非人人都可以在監內談情說愛你儂我儂?”

    “先生們談話,豈有你插嘴的份?來國子監修學一年有余,華寧縣主才氣平平,脾氣倒是見長。”多次被頂撞,馮祭酒也有了幾分脾性,命令李沈露和薛晚晴道,“你倆出去。”

    李沈露乖巧道了聲‘是’,拉著余怒未消的薛晚晴退出門去。

    馮祭酒望著廳中站立的少男少女,不禁頭疼。這兩年輕人都是監內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泱泱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若私德敗壞,即便滿腹經綸也是上不得臺面的。

    他惜才,兩人都想留下,尤其是苻離。

    馮祭酒起身,與諸位司業、監丞一番商量,俱是覺著荀靖的提議可行。商議完畢,馮祭酒問道:“苻離,姜顏,你們可願立下狀書,承諾不在監內修學期間私相授受、親近逾矩?若能徹底斷了某些不合時宜的念想,昨日之事,我們便當不曾發生過。”

    “回祭酒,學生……”

    “祭酒大人,請恕苻離難以從命。”

    兩人同時開口,姜顏半句話卡在嗓子裏,震驚地看向苻離。半晌,她壓低聲音道:“苻離,你冷靜點。”

    苻離平靜道:“我很冷靜。”

    他冷靜,上頭的夫子們不冷靜了。岑司業簡直暴跳如雷,怒道:“苻離,你想清楚了再回答!讓你們斷絕往來兩年已是寬恕,你連兩年也等不了麼?”

    “莫說兩年,一天也不行。”苻離目光堅定執著,沈聲道,“我與姜顏自小便有婚約,並非見不得光的關系,若與之絕交,實在是失信於人,委屈了她。”

    他淡然地拋出一個驚天大秘密,霎時如清水滴入油鍋,滋啦啦沸騰一片。

    “什麼!婚約?”

    “怎麼從未聽首輔大人提起過!”

    “不不,苻離不可能撒謊!”

    “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知而不報!”

    這可是本朝國子監裏頭一回遇到的大事!四周吵吵嚷嚷,馮祭酒一臉復雜,數次擡手示意眾人噤聲。

    姜顏無奈扶額,心中嘆道:完了,這回自己定是要收拾包袱回兗州待嫁了。

    馮祭酒權衡很久,才問道:“即便你們真有婚約,可以名正言順地來往,姜顏也無法再留在國子監。苻離,你知道本官當年接納皇後娘娘送來的女學生時,是定下了鐵律的,一旦女學生許了婚配或是男女學生私相授受,便不能再留下修習。”

    “祭酒大人,可否允我再修習兩年?”姜顏實在忍不住了,開口請求道,“這兩年內,我不成婚。”

    馮祭酒嘆了聲,搖首道:“不可。鐵律就是底線,不可因你一人而更改。”可惜了,難得遇見個有趣又有才學的姑娘,依舊是落入了早早成婚的俗套之中。她這麼一走,便是十年之內也難以找出第二個姜顏。

    想到這,馮祭酒又是一陣惋惜。

    正默然間,苻離平靜開口道:“祭酒,是否監內男女學生相愛,必定要有一人離開?”

    馮祭酒點頭:“不錯。監內學生不允許聯姻,以免擾亂綱常紀律,若堅持如此,則需一人退學。”

    “既是如此,姜顏無需離開。”苻離挺直背脊,眸中閃爍著的是一如既往的孤傲決絕,一字一句道,“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 岑司業(敲黑板咆哮):你們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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