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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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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0: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苻離, 你究竟是何時起的這個念頭?”

    “入國子監起, 每一日。”

    “唉,你滿腹才學又出自書香門第, 明明家族已為你鋪了康莊大道,卻為何固執地要踏上另一條前途渺茫的路?”

    “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坎坷。”

    “你做此決定, 當真與姜顏無關?”

    “與她無關。還請諸位先生莫要連累無辜。”

    軒然大波過後,夫子們面色沈郁相繼離去,門扉吱呀關緊,久久能聽到門外祭酒和司業沈重的惋惜聲。

    窗外鳥鳴啾啾, 橫斜的桃枝上, 青色的毛桃兒已經泛出些許成熟的淡紅, 嬌俏玲瓏地點綴在綠葉之間。夏日陽光明媚, 只是那喧囂的暖意卻照不進大門緊閉的博士廳, 屋內光線晦暗,幽冷清凈。

    姜顏和苻離並肩跪在冷硬的地磚上, 等待最後的裁決。

    “你會後悔嗎?”姜顏輕嘆著問。

    “不會。”苻離回答, “你不要多想, 我的離開與你並無幹系, 這是我早就選好了的路。”

    “離開這兒, 你會去哪兒?”

    “錦衣衛。”

    聞言, 姜顏笑了聲,眼中恢復了些許神采,“我以為你會去從軍, 戍守邊關。”

    苻離沈吟了一會兒,微微側首望著她,淡然道:“以前的確想過從軍,但後來……”

    “後來如何?”

    “錦衣衛,可離你們更近些。”

    說道‘你’字時,他微微停頓了一會兒,姜顏聽出了他蘊藏在這細微停頓裏的情義,垂下眼笑了笑。待那抹明媚的笑散去,她忽的嘆了聲,“苻大公子,我不想成為你的束縛,或許,你也沒法成為我的束縛。”

    她與苻離本質上都是一類人,都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並且,絕不輕易妥協。

    “我說過,離開國子監是我早就決定好的,與你無關。”苻離目視前方,清晰道,“你可以繼續留在這學習,我不會影響你。”

    姜顏半晌無言,心中說不出是甜是苦。

    直到正午,位極人臣的內閣首輔苻恪駕臨國子監。

    門扉被推開,刺目的陽光鋪灑進來,姜顏瞇著眼睛望去,只見一道頎長的身影踏入屋中,步履沈穩,而後,一雙黑色的官靴在兩人面前站定。

    苻首輔約莫是下朝後便接到了國子監祭酒的通告,連朝服都沒來的及換,頭戴一品七梁冠,腰掛玉帶,腳踏黑靴,緋色官服上的仙鶴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會長唳著駕雲飛去。

    這個年近半百的男人依舊保持著三十余歲的身形,挺拔,俊朗,唇上的短髭修得很齊整。若單看長相,父子倆似乎並不十分相像,冷冽的氣質卻是如出一轍,尤其是那一雙清冷的眼睛。

    只不過,苻首輔的眼睛要更深沈些,教人猜不透他內心的想法。當他垂下眼看人的時候,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鋪面而來,姜顏情不自禁低下了頭,感覺自己如一只匍匐在他腳下的螻蟻。

    那是一種位極人臣、久經官場的威嚴貴氣,他甚至不用開口說話,光是負著手站在面前,便如巍峨泰山不可逾越。

    “父親。”

    “苻首輔……”

    苻恪審視著這對年輕人,目光僅在姜顏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向自家兒子,渾沈的嗓音聽不出絲毫情感,只平靜一問:“馮祭酒說你決意離開國子監,放棄科舉,可有其事?”

    “是。”苻離道。

    苻恪又問:“自朔州歸來已有半年,你仍是選擇背離家規,執意從武?”

    “是。”清冷的少年音擲地有聲。

    “好。”苻首輔輕輕頷首,依舊是喜怒不形於色,轉而對姜顏道,“本官要同自家兒子談談,還請姑娘暫且回避。”

    姜顏擔憂地看了苻離一眼,苻離也望著她,輕輕點了點頭。

    姜顏只得起身,朝苻首輔一拱手,低聲道:“學生告退。”

    身後的門緩緩關攏,視線逐漸變窄,最終將苻離挺直清傲的背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出了門才感覺到腿的酸麻,姜顏扶著廊柱緩了許久,周身的感官才漸漸復蘇,覺出夏日火熱的溫度來。方才僅是與苻恪打了個照面,她已是冷汗浸濕內衫……

    毒辣的日頭漸漸西斜,空氣中的熱度減退,姜顏不知在外頭等了多久,只知道汗濕的內衫被風吹幹,身後的門才吱呀一聲開了。她迅速站直身子,回身望去,便見苻首輔和苻離一前一後地出了門,父子倆的神色是如出一轍的清冷淡然。

    見苻離並無異常或是受傷,姜顏這才放了心,輕輕籲了口氣,再次向苻恪躬身問禮。

    苻離顯然沒想到她還等候在此,面上閃過一抹訝然,僅是一瞬,他收斂神色,將心思藏入眼底。

    再次面見官居一品的內閣首輔,姜顏依舊攏袖長躬,視線落在地面上,望見紅藍二色的官服下擺掠過,而後便是苻離一塵不染的儒生方鞋。那雙鞋停留在自己面前,似是有什麼話要說,然而片刻的沈默,他終是跟隨父親的腳步離去,並且,再未回頭。

    從這日起,姜顏身旁的位置便空了一人。

    接下來幾日,姜顏聽學總是少了幾分興致,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初夏,綠樹濃陰,紫薇花艷麗熱烈,落在她眼裏全都淡薄得沒了顏色。

    偶爾碰到岑司業講學,這位古板的老先生眼睛掃過苻離的空位,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嘆息一聲。今日這堂課,姜顏數了數,岑司業看了苻離的座位十一次,嘆息了十一次……他大概沒想到,國子監內唯一一對相戀並有了婚約的學生,竟會是最不服管教的少女與最自矜端莊的少年罷。

    姜顏很清楚,若那日苻離答應祭酒與她暫時斷絕來往,她也是會理解的。盡管如此,她依舊有些愧疚感,總覺得是自己讓岑司業失去了他視為親子的、最得意的門生。

    散了學,館內的學生都三三兩兩地結伴離去,姜顏合上書卷,趴在案幾上閉目養神,思索著過幾日到了朔望,她說什麼也要想辦法見上苻離一面。那家夥一聲不吭的就跟著他爹回去,音訊全無,至今不知是生是死,有沒有被他爹責罰……

    正胡思亂想,有人走到她身邊站定,伸指叩了叩她的案幾邊緣,笑道:“怎麼,才七日不見,小娘子便日思夜想、寢食難安啦?”

    姜顏掀開眼皮,見到魏驚鴻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又閉目哼道:“少拿我取笑。”

    前方,阮玉回過身來擔憂道:“阿顏,先去吃飯罷?若是去晚了,齋長又要訓斥了。”

    “你先去吃,我坐會子再來。”打發走了阮玉,姜顏直起身,問一旁紙扇輕搖的魏驚鴻,“苻離到底如何了,你可有他的消息?”

    魏驚鴻攤攤手,無奈道:“又不是假期,我沒法去探望他。前日倒是托口信派家人去苻家打聽,可惜連苻家的門都沒進,就被首輔大人請出來了。”

    姜顏撐著下巴嘆了聲,回憶起苻首輔那冷情強勢的模樣,忍不住擔憂道:“他爹不會又用戒尺罰他,將他打得下不來床罷?”

    魏驚鴻哈哈大笑,打趣道:“平日裏你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到處惹是生非,沒想到竟也有了短處?”又道,“放心罷,苻離皮糙肉厚……不,是吉人自有天相。你啊,還是先顧好你自己,若是下回苻離見你瘦了,指不定該怎麼心疼呢。”

    心疼?不存在的。

    依照苻離那清高別扭的性子,多半只會皺起眉頭冷嗤一句:我不在,你連飯都不會吃了麼?

    腦中的畫面活靈活現,姜顏不禁勾了勾唇角。

    直到一名儒生悠悠走了過來,朝著姜顏‘餵’了一聲,語氣不善道:“聽聞你與苻大公子私相授受,導致他被趕出國子監了,可是真的?”

    姜顏擡眼望去。這儒生眼神中的輕蔑是如此熟悉,與那日程家叔伯們談論起程二姑娘時的眼神如出一轍,冰冷,厭惡,像是在看什麼骯臟的東西。

    魏驚鴻收攏折扇,手搭在案幾上歪歪扭扭的坐著,嘲弄道:“嶽和,你是吊死鬼轉世麼,舌頭這麼長,倒像個長舌婦!”

    姜顏嘴角笑意更濃,依舊撐著下巴,連個姿勢都沒有改變分毫,只望著那名叫嶽和的儒生懶散道:“若真像你所說的那樣,你豈非還要感謝我為你們除去勁敵?否則只要有他在,某些人永遠只能如敗犬一般嚶嚶狂吠。”

    嶽和本有些瞧不起女子,無奈姜顏才學技藝處處壓自己一頭,他平日積怨甚多又不敢發作,今天本想借苻離的事出一出心中的怨氣,誰知偷雞不成反蝕米,反被魏驚鴻和姜顏聯手嘲弄了個透,頓時氣得面色一陣青一陣紅。

    姜顏氣定神閑道:“我若是你,便會將這落井下石的功夫用在研讀經史上。否則即便是走了十個苻離,你也照樣摸不到前三甲的門檻兒。”

    嶽和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反駁,只好灰溜溜走了。

    從那以後,國子學少數人依舊會拿姜顏和苻離說事,不過也只敢私下議論一番,無人再去伶牙利嘴的姜家娘子面前自取其辱。

    六月底,國子監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博士廳內,苻首輔一身緋紅的圓領常服,頭戴烏紗帽,伸手接過馮祭酒親自奉上的茶盞,低頭吹了吹茶末,這才對下頭施禮的姜顏道:“本官冒昧請姑娘前來,是有幾件事想同你商量。”

    公事公辦的口吻,標準的談話開頭,姜顏大概能猜到他要談的事多半與苻離有關。

    她站直身子,言語恭敬,姿態卻是不卑不亢,淡然道:“首輔大人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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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0: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室內再無外人, 苻恪這才放下茶盞, 審視著姜顏道:“我從未見離兒對誰如此上心過,你算是頭一個。既然先父給你們定了婚約, 苻家也不會不守規矩,你們兩情相悅,又到了適婚年紀, 成婚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姜顏本做好了被苻家阿爹要挾還玉毀約的準備,甚至連回擊的腹稿都想好了,誰知對方竟來了這麼通情達理的一句,將她一肚子話堵了回去。

    聽苻首輔的語氣, 似乎沒有想象中那般抵抗姜家。可阿爹不是說, 苻首輔很不贊同定國公訂下的婚約麼?

    直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姜顏將飄飛的思緒收回, 定神問道:“首輔大人可有條件?”

    “你倒是聰明。”苻恪依舊動了動嘴角, 似是笑,又好似沒有。他的眼睛深不見底, 仿佛能看穿對方的靈魂, 緩緩道, “苻家家風甚嚴, 絕不允許新婦拋頭露面。今年年底, 你便回兗州勤修《女誡》和女紅, 苻家自會備厚禮上門提親。此乃我要說的第一件事。”

    果然沒那麼簡單。姜顏十六有余的年紀,自問看過不少書籍,偏就《女誡》一字也未曾讀過。在她看來, 夫妻之間就該像阿爹阿娘那樣互敬互愛,而不是什麼“丈夫駕馭妻子,妻子服從丈夫”,好好的夫妻之道,弄得跟馴養牲口似的。

    她嘴角掛著淡笑,忽的擡首道:“首輔大人,請恕學生無禮。我並不覺得讀書和婚戀之間,存在什麼不能共存的沖突。”

    “當你選擇去融入苻家的時候,就必須接受這邊的一切,包括為婦之道。應天府中權貴遍地,各家夫人之間的聯絡往來必不可少,你將來身為長媳,若無嫻靜內秀之態,如何能撐得起苻家的臺面?”

    見姜顏沈默,苻恪繼而道,“還有一事不妨告訴你,近日內閣與東宮為女子是否能參加科舉而頗有爭議,即便將來女子真可以參加科考,朝堂之中也絕不允許男女官員通婚,以免結黨營私,禍亂朝綱。也就是說,你與離兒之間只能有一人在朝為官,為父者,自然不能讓兒子為了一個女人而自毀前途。當然,你若不走仕途就更無須留在國子監內,早回家籌備婚事,相信離兒也會很開心。這便是本官要說的第二件事。”

    熏香在空中聚攏又散開,那香味彌漫在長久的沈默中,仿佛也變得苦澀起來。

    以前,姜顏只覺得‘科考之路’是天上的星辰,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可真當這一點奢望都成為泡影的時候,心中又難免不甘……莫非國子監對於女子而言,真的只是嫁人的跳板?

    杯盞觸碰的輕微聲響喚回了姜顏的神智,她擡眼望去,苻首輔端起已經溫涼的茶水飲了一口,聲音不似先前那般運籌帷幄,緩緩道:“第三件事,是個不情之請。我想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請你去和離兒談談。”

    直到這一刻,高高在上的內閣首輔才有了一點尋常父親的人情味兒。

    姜顏強壓下內心翻湧的思緒,鎮定道:“您想要我去談什麼?”

    “自是想讓你勸勸他,讓他安心回來讀書科考,畢竟無論從家世背景還是他的才學來說,科考為仕都是他最好的出路。”苻恪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斟酌道,“朝中局勢緊張,伴君如伴虎,其中諸多利益瓜葛你無須明白。你只要知道,離兒如今的選擇註定是荊棘叢生,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您說的這些,我可以好好同他去說。”姜顏也想見見苻離,沒多猶豫便答應了,“只是希望您能理解,我不會用婚嫁之事來逼迫他屈從,具體如何,要看他自己的抉擇。”

    苻首輔平靜道:“你盡力勸說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怪你。不過你要告訴他,若他一意孤行,便休怪苻家與他斷絕關系。“”

    最後一句話落地,宛如雷霆炸響。姜顏一怔,喃喃道:“斷絕……關系?”

    苻首輔起身,負手站立,修長的身形極具壓迫,目光深邃道:“真到了那一天他決意要走,何不走得幹凈些。”

    姜顏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母親濕紅的眼,看到了外祖父陸老十余年如一日的倔強固執。難道,苻離和首輔要成為第二個母親和陸老嗎?

    這天下的禮教規矩總是這般不近人情,存天理,滅人欲,可笑至極!

    人情冷暖都沒有了,要這天理有何用?

    姜顏第一次覺得,文人間的愚昧固執竟是比戰場的刀光劍影更為可怖,因為戰場的刀劍是指向敵人,而這些禮教條框卻是刺向至親血脈。

    辭別苻首輔出門,姜顏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灑脫了十幾年,從未像現在一樣如此為對方牽腸掛肚,苻首輔說的每一句可能會傷害到苻離的話,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午後日斜,蟬鳴也顯得疲倦,姜顏思緒沈重地來到一處房舍,擡頭一看,卻是平時講學的學館。此時已是酉時,傍晚的風微涼,館內的貴公子們大多離去,只有程溫還留在位置上看書。

    在程溫不遠處,苻離的位置空蕩蕩的,案幾上是少見的狼藉,一疊宣紙被風吹得淩亂,白玉鎮紙沒壓好,使得宣紙邊緣都折了角……若是苻離見了,定要擰著眉將折角一寸寸仔細抹平,書紙筆墨擺放齊整方肯罷休。

    鬼使神差的,姜顏踏上石階進了門,朝苻離的書案走去。

    程溫察覺到了她的到來,擡頭朝她微微頷首致意,隨即又將視線轉回書頁上,專心致誌地研讀。

    姜顏輕聲走到苻離的案幾邊站定,彎下腰拿開鎮紙,將那堆散亂的紙張疊放齊整。不經意間見到宣紙中夾著一張寫過了的,大概是苻離的某次文章疏義之類。她一怔,下意識抽出那張紙展開一看,入目便是一行力透紙背的行楷,寫著“八股取士,代聖人立言……”

    只寫了開頭這麼一句,後頭緊跟著的是八個鬥大的字——“陳詞濫調,無聊至極。”

    姜顏忍不住撲哧低笑出聲來。

    魏驚鴻說苻離外表端莊自持,實則極為叛逆,一心向武不喜讀書,她先前還有所懷疑,現在可算是信了。未料苻離平時一副好好學生的模樣,私底下卻在寫這些牢騷話,不知若是岑司業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似乎有什麼懵懂的心意抽芽生長,姜顏將這份難得一見的牢騷之作小心折好,揣入袖中。

    七月初的朔望假,姜顏換上少年的妝扮,應約去了上膳齋。

    上膳齋是應天府中最大最有名的食肆,飯點供應佳肴美酒,非飯點則提供香茶糕點,從早到晚,錦衣華服的食客茶客皆是絡繹不絕。

    姜顏報了來意,便有一名身穿褐色短打的茶奴躬身將她引上二樓,在一間雅間外站定。

    姜顏示意茶奴先行退下。這一月有余來,姜顏幻想了許多次與苻離見面的場景,本以為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可真當這一刻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按捺不住內心的那絲雀躍。

    她深吸一口氣定神,剛擡手準備敲門,卻聽見苻離的聲音隔著門扉模糊傳來,道:“不論你請誰來做說客,我都不見。”

    “兄長來都來了,見一面又何妨?”說這話的是個少年,嗓音很熟悉,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應是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知苻離擺了副怎樣的臭臉,苻璟笑著安撫道,“再等等,兄長不會後悔的。”

    苻離不領情,冷聲道:“他來遲已是失約,不必見了。”

    “怎麼,大公子連我也不願見麼?”姜顏聽夠了好戲,適時推門進去,笑吟吟地看著起身欲走的苻離。

    苻離今日穿著的是一件暗紅色的武袍,頭發高束,墨色腰帶紮得很緊,玄黑的護腕上綴著兩顆鑲玉的扣子,顯得英姿勃發,氣質與在國子監時大不相同。見到姜顏推門而入,他先是怔了一怔,而後才微微睜大眼睛,原本清冷的眸子顯出一絲茫然,似是不敢置信般輕聲問道:“……姜顏?”

    姜顏‘哎’了一聲,彎著眼睛道:“見你如此神情,我險些以為闊別一月,你便不認得我了。”

    苻離定定地望著她,如同怕驚醒一個美麗的夢境般,低聲問,“你如何會來此?”想起什麼,他猛地扭頭看向一旁稚嫩溫和的少年,“阿璟,這是怎麼回事?”

    “唔……兄長和姐姐先聊,我去看看店裏有何新進的茶種不曾。”找了個拙劣的借口,苻璟朝姜顏一拱手,疾步退下了,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房間瞬間安靜下來了,姜顏看著挺直站立、甚至連姿勢都未曾變過的苻離,好笑道:“別看了,我來這也是你爹的意思。”

    苻離瞬間戒備,短促道:“他去找過你了?為難你不曾?可有提退婚之事?”

    他一連提出三個問題,面上是少有的擔憂。姜顏心想,他都自身難保了,怎麼還有閑工夫來操心別人呢?

    心中湧過一股淡淡的暖意,姜顏搖了搖頭道:“沒有退婚,也說不上為難。”

    聽到未曾退婚,苻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他讓你來作甚?”

    “自然是做說客。”姜顏環視四周,笑道,“不過,我們要站著敘舊麼,不請我坐坐?”

    苻離這才回神似的退後一步,朝身旁的位置伸手示意,道:“你坐。”張了張嘴,又問,“想吃些什麼?這裏的綠豆糕和金絲糖裹蓮蓉還不錯。”

    苻離的眼睛很淡漠,看向人的時候不帶什麼溫度,饒是這樣,此時的姜顏卻感覺自己仿佛會被他的視線灼傷,只得垂眼不去看他,笑道:“那就這兩樣罷。不必太多,我用過午膳了。”

    苻離於是起身吩咐茶奴上兩碟糕點,復又關門進來,將富麗堂皇的糕點碟子往姜顏那邊推了推,又推了推,生怕她夠不著似的送到了她的手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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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0: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廂房內, 姜顏將那日苻首輔所說的三件事和盤托出。

    而後, 她撚起一塊印了花紋的綠豆糕送至嘴邊,輕咬一口, 感受那絲柔滑的甜意化在嘴裏。這份甜意足以掃去這一個月以來的苦悶,想了想,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爹讓我回兗州待嫁, 讓我放棄讀書安居後宅,這兩件事我都不想答應。不過那日你爹余威猶在,我敬他是朝中肱骨大臣,故而並未直言拒絕, 今日說給你聽, 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選擇。”

    歸根到底, 這是他們倆之間的事, 彼此的理解比長輩的肯定要重要得多。

    苻離點頭, “我自然明白。”

    姜顏笑了,“那麼, 我也會支持你的選擇。”

    苻離眸色微動, 重復一遍道:“你……支持我?”

    “或許, 科考入仕對你而言是一條康莊大道, 就如同相夫教子似乎是每個女子的歸宿, 可有時候別人以為最合理的, 卻並不是最合適的。以你縝密的性子,你爹考慮的那些,你不可能未曾想過, 深思熟慮之下依舊做此決定,誰還能阻攔你呢?”

    說到此,姜顏輕嘆般笑了聲,眨著眼說,“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同你說這些。”

    “你有。”頓了片刻,苻離低沈問道,“為何?”

    “什麼‘為何’?”

    “為何……這般相信我?”

    問這話時,苻離就像是一個誠心求問的學生,眸中有情愫交疊湧現,深不見底。

    “因為你拿劍時,比握筆時開心。”姜顏不假思索道,“而且在朔州,你從未讓人失望過。”

    苻離明顯一怔,望著她時唇線緊抿,唯有喉結上下滾動,彰顯他此時並不平靜的內心。自從離開國子監,所有人都說他這一步走錯了,姜顏是第一個支持的人。

    不管未來如何,有她這一句便夠了。

    “不過你爹說了,若你執意要走,他便要與你斷絕關系。”血脈親情生生斬斷,並非是件好受的事,這一點,姜顏已從自家爹娘那兒得到了體會。她嘆道,“苻大公子,你要如何置之?”

    苻離垂下眼,思索片刻方道:“父親永遠都是我的父親,我不能因他的決定而拋棄我的責任。”

    “苻離……”

    “我會從零開始,向他證明。”

    鏗鏘的話語,擲地有聲。

    夏日的午後悶熱繾綣,上膳齋漸漸安靜下來。兩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盆裏消暑的冰塊消融成水,直到風雅的茶客陸續散去,換上食客接踵而至……

    天色漸晚,苻離送姜顏下樓。

    今日一敘,兩人都解開了積壓一月的心結,達成一致,心情說不出的暢快。門外,兩人並肩站了許久,誰也沒開口道別,最後還是姜顏耐不住沈默了,微微一笑,同苻離拱手作別。

    可當她轉身,即將融入來往人群的那一刻,苻離卻忽的喚住了她。

    “姜顏。”苻離挺身站立階前,問道,“我若不再是苻家大公子,我們之間的婚約可還算數?”

    姜顏回頭,未料他開口竟是這麼一句,不由微微訝然。霎時間,她腦中浮現往事幕幕,從去年春日的初見到考課時的對問,從遞到手中的那根糖葫蘆到朔州逢亂時的同生共死,從國子監的朝朝夕夕到如今相別一月的悵然……原來短短一年半,他們已經歷了這麼多。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既是如此,又何須瞻前顧後白白蹉跎?

    “算。”

    僅是一個字,便讓一切波瀾都風停水止。那一刻浮雲靜止,周圍往來的人群全都黯淡了顏色,模糊了面孔,唯有兩人的面容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望見了一輩子。

    “你要記得方才的話。”苻離是很少笑的,正因為如此,這時嘴角泛起的清淺的弧度才顯得彌足珍貴。他說,“姜顏,等我。”

    等他逆風而起,憑自己的本事娶回心上人。

    姜顏被他那抹稍縱即逝的淺笑很是驚艷了一番,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國子監內意氣風發的苻大公子。她心中莫名的安定充實,只低低地笑了聲,道:“等你成為錦衣衛千戶再說。”

    說罷,她轉身離去,纖白的身影很快被來往的車馬人群淹沒,唯有一只素手伸出烏壓壓的人頭,努力朝苻離的方向揮了揮。

    苻璟不知何時站在了苻離身旁,朝著姜顏離去的方向望去,微笑道:“去年的這個時候,兄長還是很不待見這門親事的呢。或許今年重陽,兄長該去好好拜祭祖父,感謝他老人家當年牽橋搭線。”

    人群中已經看不到姜顏的身影了,苻離將目光收回,淡色的唇微張,似乎有話要說。

    苻璟卻是先一步猜到了他要說什麼,輕聲道:“兄長盡管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家中一切有我。”

    聞言,苻離眼中閃過一抹訝然,轉頭打量著身旁這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少年。

    十幾年來,眾人皆知苻首輔有個聰慧絕頂、文武雙全的大公子,卻從沒有人關註過苻家老二。這個少年一直生活在兄長的光環之下,卻難得沒有一絲陰霾之氣,不爭不搶,不妒不忌。

    若苻離是天上的太陽,耀眼刺目,苻璟必定是夜空的星辰,溫潤安靜。明知只要太陽還在空中,眾人便見不到星辰的光輝,他依舊舍不得金烏落下。

    “阿璟,父親便拜托你了。”許久,苻離緩緩擡手擡手,按了按苻璟尚且瘦弱的肩,“身為苻家長子,我並非沒有想過妥協,以翰墨書香聊以度日。可入了國子監後,我才發現自己辦不到,在國子監修學兩年半,姜顏是我僅有的一絲樂趣。”

    天下讀書人何止千千萬,可真正能守護一方平安的將領卻是少之又少。故而讀書雖是千萬人所向,他偏要逆其道而行之。

    見苻離面色凝重,苻璟安慰道,“兄長莫要擔心,父親只是說一時氣話,即便看在母親的份上,也不會真正與你斷絕關系。其實,父親早已萌生退隱之意,需要有個人在幾年內接替他入仕,穩住苻家近百年的基業。我自小文弱,不會舞劍也不會兵法,讀書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少年音低而幹凈,淺笑著鄭重道,“所以,兄長不必有顧慮,我會替苻家參加科考,完成父親的夙願。”

    苻離久久佇立,而後點頭:“好。”

    西方殘陽未落,東方的一顆星辰已經伴隨著殘月隱隱升起,星日同輝,各耀一方。

    階前,兄弟倆擊掌為盟。

    八月,宮中傳來了年底要祭天的消息。

    今年皇後的身體不太康健,年初戰亂不休,年中又恰逢洪災,諸多不幸,故而天家很是重視這次祭天大典,除了往常慣有的迎神祝文等形式外,禮部還特地命國子監復原周禮大雅之音,以此祝神。

    以正統音樂祝神非同小事,故而馮祭酒極為重視,從擅古樂的學生中選了數十名最優者,姜顏和阮玉有幸選中,負責鼓瑟和琵琶。

    苻離走了,負責古琴的便換成了一名叫王祎的太學生,便是那日魏驚鴻提議‘琴瑟和鳴’時舉了手,卻被魏驚鴻強行壓下的學生。

    王祎很勤奮,無奈有苻離珠玉在前,他便顯得相形見絀,又與姜顏心意不通,一首古曲練了七八日都合不到一塊兒。今日又練了一個多時辰,還是頻頻出錯,饒是姜顏都有些喪氣了。

    “對不住對不住,姜姑娘,我……我再好好練練。”王祎很是慚愧,輪廓分明的臉漲得通紅,連連作揖道歉,“是我學藝不精,連累姑娘了。”

    “不怪你,我狀態也不甚好。”姜顏十指按在古瑟弦上,指尖發疼發脹,輕嘆一聲道,“今日便到這罷,明天辰時再來。”

    “哎呀,李義山說得好啊!‘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正要收工起身,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戲謔的男聲。

    姜顏擡眼望去,便見魏驚鴻笑吟吟地倚在門口,手中折扇風雅扇動,只是扇面上的字由‘有錢’換成了‘有顏’,看上去挺不正經的。

    姜顏笑了,抻了抻腰道:“你的蕭練好了?”

    這次祝神之樂,魏驚鴻被馮祭酒選去吹簫,一開始魏驚鴻還不樂意,私下嘰嘰歪歪地嫌棄吹簫十分不正經,還被太學生們私下嘲弄了好一陣。雖然不明白不正經在何處,但是在姜顏看來,天底下再沒有比魏驚鴻還不正經的人了。

    所以,馮祭酒慧眼識英才。

    “早練好了!今日和吹笛的那位仁兄合奏成功,一曲古調引得百鳥飛來,盤旋於空中久久不願離去。”魏驚鴻口若懸河,說得活靈活現,“哎呀,你是沒看到那盛況,可見我的技藝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阿顏,你別聽他胡說!他那招魂似的蕭聲根本就是連枝頭上的麻雀都嚇跑了,當真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橫地裏一個細聲細氣的女聲傳來,卻是裝大家閨秀裝上癮了的將門虎女鄔眠雪。

    鄔眠雪不遺余力地拆臺,抿唇笑道:“一曲奏完,院內就只剩一只鳥。”

    魏驚鴻下意識問道:“什麼鳥?”

    “驚鴻鳥呀!”姜顏和鄔眠雪異口同聲,一語雙關,笑得肚疼。

    魏驚鴻扇子也不搖了,嘆了幾聲‘高山流水知音難覓’,而後想起什麼似的,對姜顏道:“對了,我此番找你是有事轉達。你快收拾收拾,跟我去個地方。”

    話音剛落,鄔眠雪一臉古怪地盯著他。

    魏驚鴻一怔,反應過來,忙擺手道:“我不是我沒有!魏某只是代傳口信,約她的另有其人!”

    姜顏楞了楞,起身道:“誰約我?”

    “還能有誰?自然是苻大公……不,現在該改口,叫一聲錦衣衛的苻校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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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0: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到了應天府的南市街已是夜色降臨, 華燈初上, 姜顏見了街邊擺售的蓮花燈和月團餅,聞著空氣中撲面而來的桂花香, 才恍然反應過來今日竟是中秋節。

    這兩天放假,光顧著和太學生們練習祭祀時要奏演的祝神樂,倒忘了這麼重要的一個節日。

    因是團圓日, 人們大多在家中歡聚祭月,又兼夜晚,街上行人不及往日多,只有些許富商異客流連於酒樓樂坊。魏驚鴻將姜顏領入一間食肆前, 上了二樓, 在最東邊臨河的房間前站定, 敲了敲門道:“人給你領來了。”

    不稍片刻, 緊閉的房門被人從裏拉開, 一條挺拔端正的身形出現在兩人面前。

    時隔月余再次見到苻離,姜顏險些要認不出他來了。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玄青色的武袍, 衣料的材質明顯比之前的要粗劣許多, 腰間束著黑布腰帶, 手中握著一柄細刀, 腕上緊裹的牛皮護腕紮著暗色的系繩, 不再有金鑲玉的扣子作為裝飾。樸實的武袍, 穿在他的身上卻是說不出的英挺貴氣。

    臉還是原先的那張臉,氣質卻大為不同。褪去錦衣華服,此時的少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初綻鋒芒,即便是粗布武袍依舊蓋不住滿身風華。

    姜顏楞了一會兒才回神,瞇著眼打量苻離道:“差點……不敢認你。”

    她依舊穿著素色的少年儒服,長發簡單地束在頭頂,鬢角的兩縷垂發尤顯嬌俏,笑起來眼眸彎彎,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少年。苻離喉結動了動,按著刀朝後退一步,道:“進來。”

    “我就不進去了,待會兒約了鄔家小娘子去看折子戲。”魏驚鴻搖著折扇,眨眼壞笑道,“你們聊,聊夠再送姜顏回去。”

    “哎,吃過飯再……”

    姜顏還未說完,魏驚鴻已合攏紙扇敲著掌心,優哉遊哉地下樓去了。

    魏驚鴻溜得爽快,姜顏只好自個兒進了門。苻離招手喚了小二過來,隨即在她對面坐下,將佩刀放在桌面上,淡色的眼眸靜靜地望著她,問道:“晚膳,你想吃什麼?”

    雅間的雕窗半開著,有秦淮河畔濕潤的涼風襲來,隱隱能聽聞畫舫裏飄出的琵琶歌聲。長河燈火如炬,樓閣的輪廓隱藏在漸深的夜色中,倒是個觀景的好去處。

    姜顏望了雅間的擺設,屋內雖然幹凈齊整,但桌椅瓷瓶都不及上膳齋精致富麗。再看了眼苻離身上大不如前的穿戴,便笑道:“今日想吃素,小二,你推薦幾樣?”

    小二剛應了聲,一旁的苻離便打斷道:“我記得你愛吃肉,何不點葷菜?”

    姜顏一噎,片刻方細聲問:“你如何知曉我嗜肉?”

    “去年苦夏,會饌堂連做了三日素菜去火,你篡改了蘇東坡的一句詩送給齋長。”回憶往事,苻離微微勾起嘴角,清冷的嗓音低低念道,“‘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無竹使人俗,無肉令人瘦’。”

    他這麼一說,姜顏倒想起來了。

    那時齋長氣得不行,又不好發作,便醬了兩只豬手讓姜顏啃,啃不完不許回去睡覺。齋長本想借此懲戒她一番,誰知姜顏不僅坦然笑納,慢悠悠吃完了兩只豬手還不忘點評一番:“稍淡,加些許鹽味更美。”

    主廚的齋長反被她氣笑,揮舞著大勺直叫她快些離開,從此姜顏在會饌堂一戰成名。

    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苻離竟上了心。姜顏心中一暖,手搭在桌沿上道:“其實那日逞強吃多了肉,夜晚歸去,我腹疼了許久。”

    “來一份八寶鴨,一尾清蒸鱖魚,砂鍋燜牛腩。”想了想,苻離仍覺不夠,補充道,“素菜便要炒三絲,蟹黃豆腐,吉祥如意卷……”

    “哎夠了夠了!”姜顏生怕他將店裏的菜式全點個夠,忙制止道,“我們兩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苻離聽而不聞,繼續報菜名,“薏米紅棗湯,再來一盤應季的瓜果。”

    小二一一記下,笑得臉上的麻子都擠到了一塊兒,忙不疊應道:“好咧,您二位喝喝茶稍候片刻,菜馬上就來!”

    待小二掩門而去,姜顏才無奈道:“若是吃不完,便算你的。”

    “若是吃不完,算魏驚鴻的。”看來今日苻離的心情是難得一見的好,竟然還有閑情開玩笑。

    姜顏忍不住道:“苻大……”而後頓住,似乎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好了。

    苻離看出了她的遲疑,伸手給她沏了一杯茶,“我早已不是苻家大公子,你喚我名字便可。”

    “你……真的與苻首輔斷絕父子關系了?”

    “並未。只是許諾不再借助苻家的任何力量,包括錢財人脈,全憑我自己的本事打拼,是成是敗,皆與苻家無關。”

    既是這樣,也不比斷絕關系好上多少了。姜顏難以想象苻離此時的處境與壓力,他曾經那麼驕傲的一個貴公子,走到哪裏都是光芒四射,真的能忍受粗布麻衣、從零開始的生活嗎?

    心中劃過一絲悵惘,她嘴上仍笑著打趣道:“這麼說來,你現在比我還窮了?”

    苻離倒茶的手一頓,居然認真地想了想,才勉強點頭道:“算是。”又趕在姜顏開口前警告她,“莫欺少年窮,婚約之事已成定局,絕不允許你反悔。至少在你離開國子監之前,我會掙夠你的聘禮。”

    “哈?”姜顏不知他怎的就扯到了嫁娶之事上,還用如此清冷的語氣說著這般信誓旦旦的話,不禁伏在桌上笑得肚疼。可笑著笑著,心中又湧出一股別樣的滋味來。

    苻離這個人一向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下,決不食言。

    興許,正因為他對誓約有著超乎常人的執念,才會讓季平的死成為一個心結,自朔州歸來後久久不能釋懷,終下定決心離開國子監從武。

    自季平之後,他再未失約。他說他會在自己離開國子監前掙夠聘禮,就一定會做到。

    正想著,苻離打斷她的思緒,淡然問:“你方才不願多點葷菜,可是擔心我囊中羞澀?”

    姜顏還沈浸在方才的諾言裏,怔怔的擡眼。

    “錦衣衛發了月銀,夠用。”苻離抿了一口茶,皺了皺眉,似是不習慣這種平民茶水的味道,過了一會兒才放下茶盞道,“你照顧好自己,不必擔憂我。”

    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篤定。

    姜顏心中發燙,剛哼了句‘誰要擔心你’,便見苻離從一旁的案幾上拿起一個糕點盒遞給姜顏,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嘗嘗。”

    姜顏起身接過,打開一看,卻是四枚巴掌大小的月團,黃澄澄的,帶著蟹黃的香味。

    糕點盒上只蓋了一個紅戳,印著‘禦品’二字,看不出是出自應天府的哪家糕點鋪。姜顏撚起一個聞了聞,瞇著眼道:“你買的?”

    苻離道:“宮中賞賜下來的,錦衣衛人人都有。”

    姜顏本想嘗上一個,但聽苻離這麼說,又舍不得吃了。想必他只得了這一盒賞賜,若自己吃了,苻離便沒了。

    雖說這月團對苻離來說算不得什麼,再山珍海味的東西他也吃過用過,但那是曾經。這份月團不同,是苻離憑自己本事掙來的第一份津貼。

    姜顏將月團放回盒中,苻離見了,微微蹙眉道:“不合口味?”

    “不是。”姜顏搖了搖頭,漫不從心地一笑,“還要吃飯呢,留著肚子。”

    苻離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

    姜顏是個耐不住沈默的,趁著還未上菜,幾乎將苻離盤問個遍,一會兒問他‘為何不穿飛魚服配繡春刀’,一會兒又問他‘錦衣衛校尉是幾品官職’……

    苻離一一為其耐心解答,道:“飛魚服和繡春刀都是禦賜,只有到了一定品級或是立了功勛才會賞有。校尉無品級,我才剛入錦衣衛,要從最下層的開始做起。”

    姜顏‘噢’了一聲,下意識撐著下巴道:“那,你平日都做些什麼呢?緝兇查案還是隨行護駕?”

    “核心案件只有錦衣衛官署人員方能觸及,無品級的多半是送信跑腿,鎮守巡邏。”頓了頓,苻離擡眼問她,“你聽我說這些,會否覺得無聊?”

    “不會呀。”姜顏聽得興致勃勃,眨眼笑道,“看你講得開心,我聽得也開心。”

    開心?苻離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有那麼明顯麼?

    姜顏眼裏映著跳躍的燭火,既有少年人的灑脫,又有女孩兒的明艷,笑起來的樣子如四月暖陽,足以驅散一切陰霾。

    苻離眸色微動,淡色的唇微微張開,話還未說出嘴,便見姜顏眼睛一亮,望著苻離身後笑道:“嘿,菜來啦!”

    遂只能將那句險些情不能自已的話咽下,取過碗筷拭凈,順手遞給姜顏。

    一頓飯沈默著吃完,姜顏提議去秦淮河畔的天橋上看拜月。

    滿城燈火如紅蓮綻放,仙哥樂舞,靡麗非常。姜顏抱著那盒月團走在路邊,時不時伸手揉揉腹部,乜著眼看身側沈默的俊朗少年道:“都說了讓你別點那麼多菜,吃不完多浪費。若是岑司業見了,是會狠狠批-鬥你我的。”

    苻離頓了腳步,朝前微擡下頜:“到了。”

    姜顏順著他的指引望去,頓時呼吸一窒。只見不遠處的石拱橋上,嫣紅的燈籠綿延數十丈,恍若燈河流淌。橋上衣香鬢影,人來人往,駐足賞燈的,擡頭拜月的,橋上燈籠似火,橋下流水潺潺,倒映天上人間,一時恍如身處仙境。

    這是在兗州看不到的盛況和繁華。

    姜顏一時欣喜,情難自禁,逆著人群跑上石橋。苻離面色一緊,忙跟上去道:“姜顏,慢些!”

    話音剛落,便見三四個總角孩童舉著風車沒頭沒腦地沖撞過來,姜顏只顧著看燈火圓月,一時不察被撞得趔趄,還好趕上的苻離及時拉了她一把,這才免於跌倒。

    “你沒事罷?”苻離問。

    他眼中的擔憂顯而易見,橙紅的火光鍍亮了他俊美清冷的容顏。姜顏一時忘了腰疼,只輕笑著搖頭。

    她掙了掙手,沒掙脫,反而讓苻離握得更緊些。

    這一握,便再也沒能松開。

    星空靜謐,圓月如盤,橋下的水波蕩碎了星辰月影,兩人站在暖黃的燈光下,如同站在金色的長河中。仿佛周圍喧囂遠去,來往的人群全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唯余兩人相對而立,一個執著清冷,一個懵懂明艷。

    作者有話要說: 問:魏公子,請問一個助攻的基本素養是什麼?

    魏驚鴻:作為一個合格的助攻,總是要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該消失的時候消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搖扇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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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1: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春祭日, 夏祭地,秋祭月, 冬祭天。一年四祭, 從沒有哪一次能像今夜一樣無須顧及儒家禮教, 無須在意旁人目光,可以手拉著手、肩並著肩, 盡情地穿梭在燈光織就的長河之中。

    有人在岸邊置了香案,擺了瓜果和月團, 焚香拜月。姜顏將目光投向河面被水光攪碎的燈影和月光,心口發燙, 手心也發燙,滲出些許汗來, 可苻離卻像是並未察覺似的, 反倒握得更緊了, 也不嫌棄掌心略微潮濕。

    也不知站了多久, 只知道橋上看燈賞月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姜顏有些忍不住了, 歪著腦袋望著身側英挺的少年,朱紅的唇微微一勾, 輕聲道:“你還要牽多久吶?我的手, 好熱。”

    苻離也定定地回視她,眸中倒映著萬家燈火,比平日多了幾分暖意。過了許久,他才松了一根手指, 兩根,頓了頓,他勉為其難地改成勾著姜顏的尾指,問道:“這樣,好些了麼?”

    河邊濕潤的夜風襲來,吹散橋下秋波。兩人尾指勾連,像是一個無聲的誓言。

    “好些了。”姜顏輕咳一聲,一只手不安分地摩挲著月團盒子,垂下的眼睫在燈火中根根分明。半晌,她提議道,“我們下橋走走?這裏人太多了。”

    苻離看了眼周圍擁擠的人群,點頭道:“好。”

    兩人勾著手指下了橋,順著主街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的商鋪多半關門了,唯有幾家酒肆飯館和點心攤位還亮著燈籠。秦淮河畫舫中的琵琶聲已經遠去,燈火闌珊,這會兒才顯出幾分夜的靜謐來。

    路邊的食肆前站著一對年輕的夫婦,俱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勾了手指的苻離和姜顏,其中那婦人還不住地掩唇輕笑,似是見到了什麼稀奇物件。

    姜顏下意識掙脫了手指,抱著糕點盒問苻離:“那位夫人在笑什麼?”

    苻離看了看一身少年打扮的姜顏,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神情略微不悅道:“沒什麼,莫管他們。”

    方才拉著手還不覺得什麼,現在不勾手了,反倒覺得不適應起來。姜顏伸手捋了捋鬢角垂下的發絲,忽然道:“光漫步消食,也有些無趣,不如我們來玩飛花令罷?”

    “……飛花令?”

    “對,今日中秋,詩中必須有‘月’字。”

    說著,姜顏抱著月團盒子倒退著走路,眼裏映著長街燈火,笑著說出第一句:“月出驚山鳥。”

    按飛花令的規矩,所接詩句必須格律相同,且依次第二個字、第三個字必須含有‘月’字,以此類推,五個回合為一輪。姜顏所吟第一句是五言,那麼苻離也必須接五言,且第二個字須得是‘月’,詩詞皆可。

    若是反應遲了些答不上來,是要罰酒的。

    雖離開國子監二月有余,但苻離才學仍在,不假思索便接出第二句:“明月幾時有。”

    “清江月近人。”

    “一簾風月閑。”

    第五句又輪到了姜顏。此時街道燈火漸暗,四周幽靜,唯有兩人步履叩在地磚上的輕微聲響。

    微風徐來,道旁的金秋桂子簌簌抖落,空氣中滿是醉人的芬芳。姜顏站在桂樹下,笑吟吟念道:“壚邊人似月。”

    苻離緩緩停住了腳步。

    姜顏的身後就是一家酒肆,眼前之人更是比月色皎潔,這一句出奇的應景。苻離心中一動,仿佛那些沒有生氣的字眼也因姜顏而鮮活了起來。

    姜顏並未察覺到苻離驟然間幽深的眸色,只笑著催促他:“若再答不上來,便要罰你了。”

    話還未說完,苻離忽的向前一步,將她逼至晦暗的角落,整個兒籠罩在自己身形的陰影裏。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令姜顏一楞。她下意識後退一步,背脊頂上身後粗糙的桂樹,霎時桂花如碎金落下。

    月上中天,夜色是最好的保護,將這個不起眼的角落與繁華的都城隔離開來。苻離的眉眼隱藏在陰暗中,深不見底,又暗潮湧動,是姜顏所從未見過的陌生模樣。

    他遲疑著伸手,替姜顏撚下發間的桂花,然而桂花雖撚去了,那只手卻停留在她鬢邊久久不曾落下。終於,他喉結上下滾動一番,修長的手指從姜顏的鬢邊下移,輕輕地停在她的臉頰上,輕得如一瓣花落在臉旁。

    姜顏微微瞪大眼,看著黑暗中的苻離微微壓低身子,臉頰朝前湊了寸許,鼻尖對著她的鼻尖,只有一寸便能挨在一起……下一刻,姜顏慌亂擡手,將手中的東西塞入苻離微張的唇中。

    旖旎散去,苻離被突然塞入嘴中的東西喚回神智,猛然驚醒,退開些許,伸手將嘴裏的東西拿下,才發現是個月團。

    唇上沾了些許酥皮,他下意識一舔,隨即背過身去不看姜顏,唯有兩只耳尖在月色中透著些許微紅。

    “這月團是你的,理應該你先嘗嘗。”姜顏有些局促地拍了拍纖塵不染的衣襟。

    見苻離怔怔地站著不動,姜顏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終是忍不住問道:“你方才那樣,是要作甚?”

    苻離手掌緊攥,都快將月團捏碎了,望著她嘴唇動了動,而後飛快地說:“不作甚。”說罷,他握著刀扭頭就走。

    姜顏按捺住嘴角的笑意,負著手優哉遊哉地跟在苻離身後,待突突的心跳平靜了些許,才開口喚道:“苻離。”

    月光下,街道空曠,殘燈如星,少年握刀回身,目光與她交接。

    想了想,姜顏問:“若是沒有那婚約,你會喜歡我嗎?”

    苻離只是定定地望著她,修長英氣的身姿定格成月下的剪影,一瞬間的沈靜,又恍若隔世。

    “算了。”還未聽到答案,姜顏自己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取了一個月團塞入自己嘴中,轉身含糊道,“料你也不會。”

    “我會。”身後,清冷的嗓音堅定傳來。

    聲音很低,帶著些許難為情的別扭,但姜顏依舊聽清楚了,聽得非常清楚。

    她嘴角一勾,沒有回頭,只是步履輕快了很多,捧著啃了一半的月團,哼著不知名的小曲繼續朝前走去。蟹黃月團是鹹口的,她卻品出了甜味。

    身後那人果然按捺不住了,一路小跑追上來,一把拉住姜顏的手急切道:“姜顏!”

    姜顏停住了腳步,回身笑問:“幹嘛?”

    “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

    苻離抿緊唇,然後低聲道:“我方才回答你的話,你聽見了不曾?”

    姜顏眼裏含笑,故意逗他,“什麼話?你再說一遍。”

    苻離卻是看出了她眼裏的狡黠,料定她是聽見了,面色輕松了些,淡淡警告她道:“不許戲耍我。”

    姜顏心想這人真是小氣,好聽的話也不願多說一句。雖然腹誹,但還是笑吟吟一拱手,“是,苻校尉!”

    於是苻離眼裏也有了笑意,短促地笑了聲,而後恢復冷靜,耳尖也不那麼紅了,方按著佩刀道:“走罷,我送你回去。”

    有了前車之鑒,此次為了避嫌,苻離只將姜顏送到國子監拐角前的大道上,目送她進了門才策馬離開。

    夜逛了許久,姜顏也已疲乏,抻著腰去了後院寢房,打算好生歇息一晚。

    誰知進了門才發現阮玉也在,正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解了衣裳跪在床鋪上,往自己的胸口一圈一圈纏束胸。

    姜顏今夜心情大好,思緒有些飄飛,並未發現阮玉的異常,悄聲走過去道:“阿玉,你不是去你伯父家過節了麼?怎的現在就回來啦?”

    盡管刻意放低了聲調,阮玉仍是被嚇了一跳,猛然從床上跪坐起來。姜顏看到她濕紅的眼睛,不由一楞,將月團擱在床頭的小案幾上,收斂了笑意問:“怎麼了阿玉?”

    阮玉搖了搖頭,揉著眼睛道:“沒什麼,阿顏……”

    “是不是你大伯家的人欺負你了?”姜顏一眼看穿了阮玉的心事,伸手摸了摸阮玉胸口上勒緊的束胸,嘆道,“好端端纏這個作甚?勒得這麼緊,就不怕將自己憋死?”

    沈寂了一會兒,唯有油燈的劈啪聲。

    “她們說,我是天生的狐媚子。伯父府上的姐妹們,身量都不如我這般……”阮玉吸了吸鼻子,笑得有些勉強,“這般奇怪。”

    “你身量哪裏奇怪了!”姜顏簡直哭笑不得,點著阮玉的額頭道,“你就因為她們嫉妒你凹凸有致的身量,便躲起來自個兒束胸?”

    阮玉睜著發紅的眼,楞楞道:“嫉妒?”

    “自然是嫉妒,因為這是她們沒有的,她們得不到,就只能罵你兩句出氣,也只有你會傻乎乎地上當,任她們欺侮。”姜顏給她披好衣服,坐在床沿寬慰道,“薛睿之流說你姿色妖冶,是因為他們垂涎你的美色,卻又怕有辱門楣和聖人遺訓,以美色誤人當做自己思想齷齪的借口,你可不能上當!真君子才不會因你豐乳纖腰而鄙夷你呢!”

    說著,姜顏抱了抱阮玉,“以後阿玉別去勞什子大伯家了,跟著我混罷。”

    阮玉破涕為笑,裹緊衣裳輕笑道:“我才不呢。你現在有了苻大公子,我若還在你旁邊晃來晃去,豈不礙事?”

    “胡說什麼呢!我和他……”頓了頓,姜顏抿唇笑道,“我和他還早著呢。”

    月影西斜,中秋節在兩個客居他鄉的姑娘的笑鬧中悄然流逝。

    之後,姜顏又投入了國子監日復一日的學習中,每日除了讀書考課,便是與同窗們一起練習祝神樂。此次祭天頗為盛大,馮祭酒很是重視,要求比平日更為嚴格,一個音不準、一個姿勢不對,便要全體重新來過。

    一場祝神樂要奏上小半個時辰,如此一遍又一遍的重來,學生們苦不堪言。

    直到葉片泛黃的十月,疲於練習的姜顏才從魏驚鴻的嘴中得知了苻離的近況。

    聽聞他在校場比武中表現十分優異,被北鎮撫司撫使蔡岐舉薦,提拔為錦衣衛從七品小旗。

    雖說是個芝麻大小的武官,手底管轄的人也不多,但到底是個正式的官職,比之前連品級都沒有的校尉要好上太多。

    邁出如此重要的一步,姜顏自然是為他歡喜的,當即托魏驚鴻傳了口信給苻離,約定十一月初的朔望,在先前相聚的食肆為他慶賀升官。

    那日姜顏特意去得很早,用自己全部的月銀點了好酒好菜,可誰知一直從午後申時等到夜色降臨,苻離也未曾赴約。

    夜色漸濃,姜顏換了好幾個姿勢,等得百無聊賴之際,只見雅間的門被人哐當一聲推開。姜顏幾乎立刻就站起身來,誰知來人卻並非苻離,而是魏驚鴻。

    魏驚鴻紙扇也沒帶,氣喘籲籲道:“不必等了,苻離方才托人來了口信,他領命出城緝拿要犯,歸期未定。”

    聞言,姜顏松了口氣。

    不是失落,而是釋然,還好他並不是在來的路上出了什麼意外。

    能者多勞,想必蔡撫使很是器重苻離的。

    魏驚鴻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姜顏的神色,訕訕道:“苻離還說,讓你別生氣。待他歸來,他會親自向你賠罪。”

    姜顏撲哧一聲笑了,反問道:“我生什麼氣?只是如此好酒好菜,便宜你啦。”說著,姜顏開門吩咐店小二上菜,又順手塞給魏驚鴻一雙筷子,“坐下,吃完再走。”

    作者有話要說: 魏驚鴻:作者再愛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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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還有一個月便是祭天大典, 負責祝神禮樂的七十二名太學生已到了最後奏鳴演練的關鍵時期,誰知偏偏在此時出了點小狀況。

    負責琴藝的一名女學生夜裏睡覺忘了關窗, 吹了一夜冷風, 第二日便染了風寒, 高燒咳喘不止,吃了多少藥也不頂用, 近幾日已是病得下不了床,自然沒法再參加演練。馮祭酒正頭疼, 李沈露毛遂自薦,自願頂替那女學生的位置參與祭天。

    眼瞅著祭天大典日□□近, 那女學生又遲遲不見病好,馮祭酒無奈之下, 只好準了李沈露的請求。

    李沈露琴藝雖算不得上乘, 卻對祭祀曲目十分熟悉, 沒兩天便跟上了眾人的節奏, 這才不至於拖累祝神禮樂的進度。

    初冬時節,天已冷得厲害, 今日在堂中演練完畢,姜顏搓了搓凍紅的手指, 和眾學生一同將樂器歸位, 剛一轉身就碰見了李沈露。襄城伯家這位庶女,逢人總是自帶三分甜美的笑意,眼尾一點朱砂柔中帶媚,抱著原屬於別人的古琴盈盈朝姜顏點頭。

    口蜜腹劍之人, 姜顏懶得理她,徑直越過她出門去。

    “那胡家小娘子一向是個細心謹慎之人,又怎會在大冬天睡覺忘了關窗?且李沈露與胡家娘子同住一號房,為何胡家娘子凍成了風寒,李沈露卻一點事兒也沒有?再者,胡家娘子生病的這幾日,一直是李沈露幫忙煎熬湯藥,她的病非但不好,反而愈發嚴重,你們不覺得這件事來得太蹊蹺了麼?”

    去會饌堂用晚膳的路上,姜顏與阮玉、魏驚鴻一同穿過長廊,如此說道。

    姜顏一向不喜歡在背後議人長短,實在是李沈露那些陰招太令人所不齒。想到此,姜顏又對一旁懵懂的阮玉道,“她今日一來,便能奏出胡家娘子的琴譜,可見是早就做好了取而代之的準備。阿玉,你可要離她遠些,當心被她算計了都不知道。”

    阮玉忙點頭道:“知道啦。”

    一旁的魏驚鴻打岔道:“說起這個,去年有些不學無術的太學生私下評選出了三位姿色品性最佳的女學生,你們可知道是哪三人?”

    阮玉眼睛一亮,望著姜顏認真道:“一定有阿顏,對麼?”

    姜顏悄悄翻了個白眼,拉著阮玉的手說:“什麼不正經的話題,你理他作甚?一聽有‘品性’二字,便知不會有我了。”

    “姜姑娘頗有自知之明!”魏驚鴻哈哈大笑,隨即又用折扇漫不經心地敲著掌心,道,“他們認為第三美是薛晚晴,第二美是李沈露,追捧薛晚晴是因為她尊貴的身份和後臺,而李沈露麼……”

    說到此,魏驚鴻嘖嘖兩聲,嗤笑道,“不得不說這女子心機手段不俗,竟能將純情少男們騙得團團轉,還真以為她是軟弱無辜的滄海遺珠呢。”

    姜顏不以為然的一笑,冷淡道:“可惜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馮祭酒。今日她一曲便合奏成功,可馮祭酒卻並未誇贊她只言片語,想必也是悟出了胡家娘子突然病重的端倪,只是礙於祭祀在即需要人手,不好當眾當眾拆穿她而已。”

    魏驚鴻點頭:“所以說,姜還是老的辣。你就放心罷,你與苻離之間的事,祭酒和司業們心中都清楚真相,斷不會因為李沈露的挑唆而苛待於你。”

    “我明白。”說話間,姜顏已入了會饌堂前院,扭頭對魏驚鴻道,“苻離可回應天府了?”

    聞言,魏驚鴻恍然似的,一拍腦袋道:“險些把這事兒給忘了!回了,昨日回的,不過這次祭祀錦衣衛要隨行保護天子,苻離也在出行名單內,少說要忙完這次祭祀才有閑暇。你別急,祭祀上興許能和他碰著面呢。”

    姜顏好笑道:“我急什麼?每日練習祭樂,累得我兩手都快抓不穩筷子了,正好沒工夫見他。”

    魏驚鴻一噎:“都說小別勝新婚,你這人,怎麼不按套路來?”

    一旁的阮玉還沈浸在之前的話題中,細聲問:“魏公子,你方才說在太學生眼裏,容貌品性第三的是薛晚晴,第二的是李沈露,那第一呢?第一是誰?”

    魏驚鴻一楞,而後望著阮玉溫柔姣好的面容笑道:“這個不重要,阮娘子還是莫要知道的好。”

    阮玉眨眨眼,不解道:“為何呀?”

    “阿玉,別問了,多半是什麼不中聽的話。”魏驚鴻不說,姜顏也知道排名第一的是誰。

    在那群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眼中,阮玉天生尤物,又性子軟糯,一向是他們公然調侃的對象。

    姜顏岔開話題,斜著眼看魏驚鴻道:“那在魏公子眼中,誰才是女學中的第一人?”

    魏驚鴻桃花眼一彎,望著會饌堂門前站著閑聊的鄔眠雪道:“自然是鄔小娘子了!”

    說罷,他執著扇子笑瞇瞇向前,追隨他的阿雪去也。

    十二月初,應天府下了一夜碎雪,淩晨起來,熹微的晨光和屋檐的薄雪交映,滿目都是清冷的藍白二色。

    國子學中已是燈火通明。

    午時祭祀,卯時學生們便已在積雪未除的前庭集合完畢。因是去祭祀奏樂,參與祝神樂的七十二學生俱是穿著單薄的素色黛襟儒服,以同色長絹帶束發,配香囊、玉環、禮結,力求仙姿縹緲之態。服飾雖美,卻不耐寒,在雪地裏站上兩刻鐘,姜顏已凍得鼻尖發紅。

    好在清點完畢後,太學生們便提著燈籠啟程前往南郊祭壇,身子一動起來,倒也沒先前那麼徹骨的寒冷。

    路上早有錦衣衛和東廠人員提前開道,姜顏跟在禮樂隊伍的最後,呼出一口白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道旁按刀靜立的錦衣衛,沒有發現苻離的身影。

    一個時辰後到達祭壇,不多時,天子的聖駕和皇後的鳳輦相繼到達,二十余名身姿挺拔的錦衣衛高手躬身以待,將病體沈屙的天子和皇後請出,送他們登上祭壇。

    祭祀的第一步便是迎神奏樂,姜顏與眾學生一同匍匐在祭臺上,迎接天子和皇後的到來。皇上常年病重,須發花白,身形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等到他在太監和皇後的攙扶下氣喘籲籲地邁上祭臺高階,姜顏已凍得身體發僵。

    得到恩準後,學生們謝恩起身。姜顏隨著學生一同退至一旁,不經意間擡頭,不由一怔,視線落在皇後身後按刀站立的少年身上。

    今日苻離穿的是一件暗色的曳撒樣式錦衣衛武袍,披墨色披風,頭戴烏紗圓帽,束緊的腰帶勾勒出他腰肢勁瘦。手按佩刀,腳踏皂靴,顯得腿長挺拔,看起來英氣非凡。

    苻離顯然也看見了她,神色微動。兩人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群有了短暫的相接,隨即很快調開,投入各自的忙碌中。

    鳴號角,擂鼓聲,古老的編鐘敲響,姜顏靜坐於風雪之中,雙手按在瑟弦之上,迎神的中和之曲拉開序幕。

    隨著祭文、行禮、進俎、受胙等繁瑣的祭天儀式逐項展開,禮樂儒生們一共需在不同的環節演奏樂曲,共十一個曲目。碎雪雖停,風聲猶盛,儒生們耐著饑寒奏樂,素色的廣袖儒服和發帶與白雪映襯,頗有仙人之姿。

    熬到祭天結束,眾學生已凍得不知身處何方。姜顏站在人群中,只聽見周圍一片咯咯咯牙齒打顫的聲音,險些笑出鼻涕。

    申時三刻,眾人歸程。

    儒生們跟在百官隊伍的最後,因無人管束,便也樂得清閑。魏驚鴻‘哈秋哈秋’連打了兩個噴嚏,帶著明顯的鼻音嘆道:“祭祀真不是人幹的事,下次再也不來了!明日休假,我要和阿雪飲酒賞雪去。”

    行人踏得積雪咯吱作響,姜顏搓著手不斷哈氣,聞言笑道:“你和阿雪,打算何時定事?”

    “不知道,再玩兩年罷。何況,我還不知道阿雪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說著,魏驚鴻又嘆了聲,轉而問姜顏,“明日難得有假,可要我幫你約苻離見面?”

    姜顏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卻忽聞隊伍傳來一陣騷亂,隊伍驟然停下,她一時不察險些撞上前面那人的後背。

    姜顏一怔,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只踮起腳尖朝前望去,問:“這是怎麼了?”

    沒人能回答她。不多時,人群中爆出一陣混亂的嘶吼:“有刺客!護駕!護駕!”

    霎時,人群中炸開了鍋,原本井然有序的隊伍瞬間如散沙崩亂。道旁,數十名錦衣衛飛奔而來,竭力維護秩序,吼道:“原地待命!休得亂動!”

    話還未說完,只見道旁屋檐上數十箭飛來,將幾名錦衣衛射倒在地,鮮血濺在雪地上,觸目驚心的紅。

    繁華安定的應天府何曾見過這般血腥?人群中靜默了片刻,接著爆發出一陣更為混亂的喊叫,百官、內侍、宮女全都抱頭鼠竄,一時街道混亂擁擠不堪。

    姜顏夾在人群中,被推搡來推搡去,只得咬牙伸出一手,竭力拉住前頭慌亂的阮玉,喊道:“阿玉!別亂跑!”

    說話間她已抓住了阮玉的手臂,正心下一喜,忽聞耳畔傳來咻咻破空的風響,下意識轉頭一看,卻見一支羽箭當面飛來,她甚至來不及閃躲!

    千鈞一發之際,一名錦衣衛飛奔而來,拔劍攔腰斬斷羽箭。斷箭迸裂,擦著姜顏的鬢角飛去,叮當一聲落在身後的青石磚上。

    姜顏微張著唇,看著苻離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她和阮玉推到道旁商鋪的廊柱後藏好,又解下身上的披風順勢罩在姜顏身上,裹住她冰冷發顫的身體,這才扭頭對趕來的魏驚鴻道:“保護好她們。”

    來不及多說一個字,他深深望了姜顏一眼,疾步轉身,大步躍上馬背,朝著騷亂的源頭策馬奔去。

    刺客顯然是奔著皇後來的。

    有人說,皇後這幾年大力排除異己,擅權僭越,又以女學生聯姻來鞏固權勢,已是觸動了不少老派權貴的利益,明著暗著,都有不少人希望她死。

    這場刺殺一直持續了兩刻鐘才收尾,好在皇後只是受了驚,本人並無大礙。錦衣衛們很快清理了現場,北鎮撫司的蔡撫使策馬而來,命儒生們重新歸列站好,喝道:“天佑大明!刺客已伏法,諸位不得慌亂,繼續前行!”

    人群中有人高呼數聲‘萬歲’。

    好在虛驚一場。姜顏剛松了一口氣,便聽見蔡岐道:“清點傷亡人數,傷者出列!”

    一名錦衣衛飛奔前來,抱拳道:“蔡撫使,有名武藝高超的年輕小旗斬殺刺客七人,又替太子殿下擋了一箭。傷勢……似乎頗重。”

    聞言,姜顏一口涼氣憋在胸腔中,只覺渾身血液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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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1: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第二日, 姜顏換了少年的裝扮,去了一趟北鎮撫司駐紮在京師的衛所。

    積雪斑駁, 到了正陽門便屬皇宮範疇, 前方不能再通行。姜顏手裏拿了一串嫣紅的糖葫蘆, 朝守門的兩名校尉拱手笑道:“在下國子學學生姜顏,請求面見錦衣衛苻離苻小旗, 可否勞煩二位官爺通傳一聲?”

    那兩名年輕的錦衣衛看也不看,揮手驅趕道:“錦衣衛衛所豈是你們想來就來, 想見就見的地方?快走快走!若是妨礙裏頭大人辦案,小心折了你的細胳膊細腿!”

    被擺了臉色, 姜顏也不惱,只笑吟吟地掏出幾錢碎銀塞入他們手中, 誠懇道:“在下真是苻小旗的朋友, 聽聞他此次傷重, 特來探望, 辛苦二位官爺通融通融。”

    見姜顏通情達理,又得了好處, 那兩名校尉的臉色好看了些,放緩語氣道:“你等著。”便轉身進了衛所。

    不稍片刻, 那拿了碎銀前去通傳的校尉回來了, 神情已和剛才大不相同,甚至是換上了幾分笑顏,做了個‘請’的手勢:“衛所有規矩,還請閣下進門後莫要亂問亂看。”

    “好。”姜顏點頭應允, 跟著那校尉一同進了衛所大門。

    她手拿著糖葫蘆,鼻尖能嗅到醉人的酸甜香味,心情卻不似腳步那麼輕松。昨天魏驚鴻去打聽了,受傷的人中的確有苻離,至於傷到了何處卻是一概不知,姜顏想起那句‘似乎傷勢頗重’,心中有些忐忑難安。

    轉過練兵的校場,圍墻後是一排房舍,雖然古樸,但收拾得很是幹凈整潔,連一根雜草也未曾見到。校尉在最北向陽的一間屋前站定,示意姜顏道:“小苻大人正在裏頭養傷,你們先聊。半個時辰後換班,您記得在那之前出來。”

    姜顏點頭。待校尉離去,姜顏這才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糖葫蘆藏在身後,伸手叩了叩門。

    清冷的嗓音立刻傳來:“進來。”

    姜顏推門進去,入目先是一間不大的廳房,一桌兩椅,書架上擺著些許書籍,墻邊放著刀劍和弓矢。廳堂垂著簾子,掀開繼續朝裏走去,便是向陽的一間寢房。

    剛下過雪,即便窗戶向陽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苻離已穿戴齊整,規規矩矩地坐在窗邊書桌旁等她。

    見姜顏進來,他神情一暖,下意識起身,卻因牽連到傷口而微微皺眉。

    “哎,你別動。”姜顏忙快步走過去,伸出空著的手將苻離按回椅子上坐好,蹙起眉頭道,“受了傷,怎麼不去床上躺著?”

    “沒到那地步。”苻離又不管不顧地起身,“想喝什麼茶?我這裏只有龍井,還是陳茶。”

    “我不喝,你坐下!”雖說苻離的狀態比想象中要好許多,但一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姜顏仍是覺得心驚,去年朔州那場戰亂仿佛歷歷在目。

    “怎麼就弄成這樣了啊……”姜顏自顧自坐在苻離身側,將藏在身後的糖葫蘆晃出來,遞給他道,“喏,這個給你。”

    紅艷艷的一串山楂,掛著晶瑩剔透的糖衣,是這間陋室裏唯一的一抹亮色。糖葫蘆後藏著姜顏靈動的笑顏,一時間太過耀眼,苻離怔楞了片刻,才緩緩伸手接過那串糖葫蘆。

    兩人的手指短暫地觸碰在一起,又飛快地松離。

    姜顏伸手撓了撓鬢角,清了清嗓子問:“你傷哪兒了?聽說你為太子擋了一箭,可是真的?”

    苻離垂首望著手中的糖葫蘆,轉了轉竹簽,點點頭道:“不礙事。”

    見到她,便不那麼疼了。

    “你到底傷哪兒了?”見苻離裹得嚴實,渾身上下不見傷口,可唇色卻微微發白,姜顏實在放心不下。

    “已經沒事了。”苻離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捂著不肯說。

    他避而不談,姜顏有些生氣,沈下臉道:“我是來探傷的。你若不說,我便走了。”說罷,她作勢起身。

    苻離顧不得賞玩糖葫蘆,忙伸手拉住姜顏的手腕,仰首望著她道:“在左腹。”

    聞言,姜顏訝然道:“你傷著肚子了?肚子受傷了你還坐著同我閑聊?不會更痛嗎?”

    苻離道:“並未傷及臟腑,皮肉傷,三兩日便好了。”

    姜顏深吸一口氣:“你給我回床上躺著!”

    苻離一臉固執:“不用。”

    姜顏漠然道:“那我走了。”

    於是苻離騰地一聲站起,大步走到床沿邊坐下。他握著糖葫蘆,沈默半晌才皺眉道:“你越發恃寵而驕。”

    姜顏被他氣笑了,反問道:“誰寵我?誰??”

    苻離輕輕別過頭,冷峻的側顏精致完美,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為同窗時的清高倨傲。姜顏走過去,伸手將繡枕墊在他腰後,繼而坐在床沿望著他道:“哎苻離,你是不是覺得在我面前展露傷口,是件特別丟臉的事兒?”

    從在朔州時,他硬著頭皮拔箭,血濺三尺時,姜顏便隱約察覺到了。

    苻離沒說話。

    姜顏便當他默認了,嘆道:“雖然我並不覺得,你受傷是件無能或是丟臉的事兒,然如若可能,我還是希望你別受傷。”

    聞言,苻離神色稍動,擡眼看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想見你擔心。”

    他這別扭的性子,難得說一句真話。不知為何,姜顏的心柔軟起來,笑道:“既然怕別人擔心,為何又總是沖鋒在前?”

    苻離轉動糖葫蘆的竹簽,看著糖漿在光線下變幻剔透的光澤,語氣淡然道:“一是責任使然,二是因為我許諾過你。”

    姜顏一時沒反應過來,問:“什麼?”

    “在你離開國子監之前,我會賺夠聘禮。”苻離神情認真,眸中滿是勢在必得的堅定。

    那一瞬,姜顏仿佛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揪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麻,然後血液回流,是微微的暖。

    “你總是這般自以為是,我何曾應承過你的聘禮?”

    “不要聘禮?可你明明說婚約還算數的。”

    “自是算數。”頓了頓,姜顏輕輕擡首,望著苻離笑道,“如果說,即使你現在一窮二白,我也願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少受點傷?”

    苻離微微瞪大眼,不可置信般道:“你方才,說什麼?”

    “你能不能少受點傷?”

    “不對,上一句。”

    姜顏抿唇一笑,輕而無比清晰地重復道:“即使你現在一窮二白,我也願同你在一起。所以,你要顧及自己的身體,莫要……”

    一句話還未說完,她已被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苻離抱得很緊,兩人肩碰著肩,胸脯貼著胸脯,兩顆年輕有力的心臟彼此撞擊著,一陣莫名的悸動。

    姜顏微微仰著頭,下巴擱在苻離的肩上,只覺得鼻端的藥味更濃了些,苦澀中夾雜著些許甜蜜。她擱在身側的雙手向上擡了擡,指尖觸碰到苻離的肩,微微一頓,終是改為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拖長音調笑道:“幹什麼呢?當心你的傷。”

    “沒事。”不知過了多久,苻離才深吸一口氣松開手,幽深的眼睛望著姜顏道,“姜顏,你方才說的我都聽見了,不許再反悔。你既已表白,此生便只能嫁與我一人。”

    他眼睛深邃得像是能將人的靈魂整個兒吞進去似的。姜顏彎著眼,抱臂道:“什麼叫做‘你既已表白’?說得好像我先動情,非你不可似的。”

    苻離一副‘本就如此’的神情。戳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兩人的相處反而略微不自在起來,可這種不自在並非尷尬難堪,而是欲言又止的懵懂和悸動。過了一會兒,苻離找了個話題:“國子監何時休學?”

    “臘月十七。”

    “好。臘月十七酉時,我在國子監前路口等你。”

    姜顏揚了揚眉,問道:“作甚?”

    苻離回答:“上次你準備了酒菜,我卻因公差未能赴約,說好要向你賠罪的。”

    姜顏‘噢’了一聲,擡頭望了眼外頭的天色,踟躕了一會兒,道:“下午還要看書,我先走啦。”

    “我送你。”

    “不用!你躺著養傷,記得吃糖葫蘆。”

    苻離直起身提醒道:“臘月十七酉時……”

    “知道了知道了!”姜顏揮揮手示意他安心,這才掀開簾子出門去,輕輕掩上門。

    出門冷風迎面吹來,她深吸一口氣,燥熱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剛擡腿欲走,便聽到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回首,見到苻離唇色略微發白,正維持著開門的姿勢看她。

    “你怎麼出來了?”姜顏問。

    “怕你不認得路。”苻離抿緊唇線,繼而輕聲道,“我送……”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第一天認得我嗎?回去罷。”說完,姜顏輕巧轉身,腦後的束帶劃過一段飄逸的弧度,踏著斑駁的碎雪小跑著出門去了。

    苻離站在廊下,望著姜顏生動的背影蹦跶著遠去,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姜顏出了衛所的門,朝守門的錦衣衛躬身道謝,再擡身時便撞見內侍護送著一輛金輅車緩緩駛來。有宦官拉長聲調道:“太子殿下駕到——”

    周圍的錦衣衛俱是出門列隊跪拜,躬身迎駕。姜顏立侍道旁,無處回避,便也只好跟著跪拜。

    車停,裹著一身玄黑狐裘的朱文禮撩開薄紗下車,道了聲:“平身。”

    路過姜顏身邊時,他腳步一頓,目光在她身上有了短暫的停留,卻並未與她相認,只微微一頓首,錯身進了門去。

    太子此番前來,應是探望受傷的苻離罷?畢竟,苻離可是替他擋了一箭呢。

    如此想著,姜顏拍了拍衣裳上跪拜時沾染的泥水,轉身朝國子監方向走去。

    而此時,衛所待客的大廳內,朱文禮一身赤色圓領的常服,伸手虛扶起抱拳跪拜的苻離,溫聲道:“你身上有傷,我們之間便不要行這些繁文縟節了。”

    苻離這才道謝起身。

    朱文禮揮手屏退左右,待四周無人,他才放下一國儲君的架子,如至親友人般伸手錘了錘苻離的肩,責怪道:“你何時入了錦衣衛,怎的不也報備我一聲!若不是那日你挺身而出護住我,我還不知要被瞞到何時。”

    苻離皺著眉忍過腰腹間的疼痛,順手給朱文禮倒了杯熱茶,道:“當初離開國子監時應允過父親,不再借助苻家過去的任何人脈和物資,故而不曾告訴殿下。”

    “你是怕我徇私?”朱文禮擰眉。

    苻離沒有回答,只問道:“皇後娘娘如何?”

    “受了驚,這幾日臥榻休養中。倒是父親知道了那刺客是為母後而來,頗為不悅,似乎對母後近年來的行為略有責備。”

    “可查出幕後指使了?”

    “刺客都死了。好不容易有個活口,昨夜也死在了詔獄中,線索全斷。我有預感,這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朝堂之上看似安逸,實則貌合神離各懷鬼胎,所以,我需要能助我激濁揚清的幫手。”

    說到此,朱文禮啜了口熱茶,看著苻離鄭重道,“你此番救駕有功,我已奏請父皇,提拔你為錦衣衛北鎮撫司正六品百戶,賜繡春刀。”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開心):今天阿顏對我表白了,看在她這麼喜歡我的份上,我也會加倍的喜歡她的。(悄悄準備禮物中)

    姜顏(納悶):不是苻離先說喜歡我的麼?魏驚鴻說苻離的話時常要反過來理解,他以前說了那麼多遍不喜歡我,難道不就是喜歡?

    眾人(嗑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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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今年應天府似乎格外冷, 短短一月之內,已是下了三場大雪。

    酉時剛到, 天色漸漸晦暗, 燈火初明, 空中不時飄下兩片柔軟的碎白,是冬雪的余韻。道旁的燈一盞接著一盞掛起, 鍍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國子監的學生大多歸家團圓了, 四周空寂,不一會兒便看見姜顏抱著一件玄黑的披風緩步走來。

    苻離穿著一身墨色的束袖武袍, 正按刀倚在拐角的墻上。他身姿修長,逆著光像是一道暗色的水墨剪影, 沈穩英氣。最後一段距離, 姜顏略微加快步伐, 氣息不穩地走到苻離面前站定。

    走近了才發現他肩上落著一層碎雪, 顯然是已等候多時。姜顏將手中的披風抖開,踮起腳尖將其往苻離肩上隨意一掛, 拍拍他的肩道:“祭天那日你給我的披風,我已漿洗幹凈, 還給你。”

    下一刻, 苻離將剛披上的披風解下,順手裹在了姜顏身上。

    “哎呀,我不冷。”怎麼看都是苻離穿得比較單薄,姜顏扭身想要將披風掙脫, 苻離卻是不依,替她歪歪扭扭地系了個結。姜顏無奈,只好裹著這件快要曳地的長披風,問道,“你的傷可好了?”

    苻離‘嗯’了一聲,說:“好了。”

    “聽聞你護駕有功升了百戶,賜了繡春刀?你才入錦衣衛半年,便連升兩次,可見前途無量。”說著,姜顏眨了眨眼好奇道,“繡春刀是何樣?”

    苻離將腰間的佩刀解下,遞給姜顏。

    面前的這把刀刀鞘暗紅,包裹著鏤空花紋的銀邊,刀身呈略微的弧度,刀柄刻著古樸的獸紋,看上去有著淩厲且厚重的質感。姜顏下意識接過,卻一個不穩險些墜落在地,咋舌道:“好沈!”

    她把玩了一番,看夠了,便將佩刀還給苻離。

    不經意間垂首,姜顏看到墻根擺著一排形態各異的雪球,不由彎腰打量道:“這是什麼?”

    方才光線昏暗沒註意,現在仔細瞧了才發現那是用利器雕出來的雪人,每個巴掌大小,一共雕了十二個。

    見姜顏看得入神,苻離擡起手背抵著鼻尖,清了清嗓子,頓了一會兒才說:“方才閑著無事,給你堆了幾個雪人。”

    姜顏一怔,回憶的大門悄然開啟。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苻離暗吃飛醋,也是在學館的門口給她堆了一個又奢華又滑稽的雪人的,後來還沒等到雪化她便回兗州了,也不知那些珍貴的寶珠去了何處。

    “你還記著堆雪人的事呢?”姜顏端詳了一陣墻根的雪人,發現這些雪人雖做工粗糙、只有人形輪廓,但姿態卻是活靈活現的,或伸手或踢腿,沒有一個重樣,也是極其費心了。

    姜顏有些感動,伸手戳了戳其中一個雪人,問道:“為何要堆十二個雪人?”這麼冷的天,手該多冷啊!

    “這是一套刀法。”

    “?”姜顏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茫然道,“哈?什麼?”

    “這些雪人的姿勢,是我最近在練的一套刀法。”苻離微微擡著下巴,又很認真地解釋一遍。

    “……”

    有誰送心上人禮物是送一套刀法的?

    去年有錢時就以黑珍珠為目、紅玉珠子為嘴做了個又華麗又滑稽的雪人,今年成錦衣衛了就直接堆了一套刀法?

    見姜顏一臉古怪,苻離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問道:“你,不喜歡嗎?”

    “喜、喜歡呀。”姜顏拍拍手起身,眼睛裏倒映著碎雪夜空,又無奈又好笑道,“小苻大人辛苦了。”

    苻離松了一口氣,淡淡頷首道:“不早了,帶你去用膳。”

    “那,你的‘刀法’怎麼辦?”

    “……下次落雪再給你堆。”

    姜顏‘哎’了一聲,跟上苻離的腳步,墨黑的披風垂至腳跟,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連手心都在發燙。

    清冷的月光下,兩人背映著國子監的燈火並肩而行,不多時,苻離問道:“何時歸家?”

    姜顏想了想道:“大約明日罷,要等阿玉家的嬤嬤來接,我順道和她一起回去。”

    苻離應了聲‘好’,遂不再言語。

    這次兩人用膳的地方,仍舊是上一次來的食肆。姜顏看著滿桌子的菜肴,不由扶額:“真不用點這麼多菜的。”

    苻離將拭凈的碗筷遞給她,冷冷道:“無礙,這頓算魏驚鴻的。”

    “魏驚鴻?”

    “上次你為我準備的升官宴被他吃了,他心中有愧,自願還我一頓。”

    聞言,姜顏狐疑地看著他,問道:“你該不會,是找他算賬了罷?”

    苻離夾菜的手一頓,而後才垂下眼說:“沒有。”

    “好罷,我知道這兩個字該反過來理解。”姜顏咬著筷子看他,忽然有些可憐起魏驚鴻來。

    一頓飯吃得安靜且溫馨,磨磨蹭蹭地消食完,苻離執意送她回去。

    國子監前,姜顏總覺得苻離有什麼話要說,然而直到分別,也等只等到了苻離的一句:“路上小心。”

    第二日午後,阮家的車夫和嬤嬤趕來了國子監,姜顏便收拾了衣物,跟著一同回鄉。

    馬車軲轆搖晃,姜顏掀開車簾朝後望去,只見繁華的應天府城郭漸漸遠去,遠去,最終成了官道上一個不起眼的黑點。她這才放下車簾,倚在車壁上嘆了一口氣。

    相比去年回鄉時的興奮,今年似乎添了幾分不舍和悵然。

    “看樣子,你和苻大公子進展得很順利?”一旁,阮玉抿唇笑著說道。

    “還行。”姜顏笑了聲,托著下巴問,“阿玉呢?”

    阮玉一楞,視線有些飄忽,細聲道:“……我?”

    那一瞬的遲疑,姜顏便已察覺到了端倪,伸手將阮玉圈在馬車角落裏,湊近道:“有情況?說,被哪家公子看上了?”

    阮玉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歪在一旁打盹的嬤嬤,壓低聲音道:“沒有的事,還沒定下呢!”

    姜顏瞇著眼:“是‘沒有’,還是‘沒定’?”

    阮玉有些支吾,臉臊得能煎熟雞蛋。姜顏揉了揉她的鵝蛋臉,也挺為她開心的,問道:“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家公子啊?”

    阮玉躲閃了許久,最後在姜顏的審問般的視線中敗下陣來,很小聲很小聲地說:“禮部侍郎之子,謝進謝公子。”說完,她怪不好意思的,‘哎呀’一聲轉過身去,用手捂住了燥熱的臉頰。

    “謝進?”姜顏摸著下巴想了會兒,“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來是誰了。”

    阮玉甕聲道:“就是祝神之樂時,負責敲編鐘的那個……”

    她這麼一提醒,姜顏恍然:“就是那個斯文白凈,嘴唇上有一顆小痣的太學生?”

    阮玉捂著臉點頭。

    “挺好的呀。”姜顏欣喜道,“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不知道。謝公子說他年底會回去請求他父親準備提親,若是他家長輩同意,興許明年八月鄉試之前,我就會回兗州待嫁了。”阮玉嘴角泛起一個羞澀的弧度,又細聲問道,“阿顏,你呢?若你與苻公子成親便無法參與科考,八月鄉試之時就該離開國子監了罷。”

    這倒把姜顏問住了。

    明年八月之後該何去何從,這是她從未細想過的問題。如果苻離和科考之間只能選擇一樣,她又該如何平衡呢?

    這個問題一直伴隨著姜顏回到寧陽縣,依舊未有一個完善的結果,偏偏姜知縣還在飯桌上提及。

    “苻離成了錦衣衛?”聽了姜顏的話,姜知縣手法嫻熟地給夫人盛了雞湯,面容看不出喜怒,“這小子倒是有幾分膽量,竟願舍棄苻家大公子的榮耀與財力,自己打拼官運。”

    姜顏‘唔’了聲。

    姜知縣瞄了女兒一眼,忍著笑意試探道:“他既已不再是苻家大公子,那兩家的婚約……”

    “阿爹,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就別拿這事來打趣我了。”姜顏絲毫不受威脅,自顧自扒了一口飯,含糊道,“婚約是你們長輩定下的,你們若想收回便收回,我想要的自個兒會去爭取。我和他之間的事,憑什麼要被你們左右來左右去?”

    聞言,姜知縣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放下筷子對一旁的姜夫人道:“娘子你聽聽,聽聽,我兒說話多有氣勢。”

    姜夫人掩唇低笑一聲,揉著女兒的發頂道:“阿娘支持你。只是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那苻大公子,不知是怎樣的神仙人物,竟讓咱們的阿顏動了凡心。”

    “長得比爹好,身手比爹好,脾氣沒爹好。”姜顏言簡意賅,嘆道,“湊合罷。”

    夫妻兩於是笑成一團。片刻,姜知縣斂了笑意,詢問道:“既是心意相通,那接下來的路阿顏要好好考慮清楚。再過兩日你便十七歲了,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嫁為人-妻,總是要有所取舍的。”

    “我知道。”姜顏扒飯的速度滿了些許,想了想才輕聲道,“明年我再和他好好談談。不過您二老放心,不管嫁不嫁給他,我都不會放棄自我。”

    一夜燈火通明。

    沒過幾日是除夕,照例是姜顏的生辰。院內已經貼了新的春聯,依舊是姜知縣考上聯,姜顏對下聯,父女倆對這種文字遊戲倒是樂此不疲。

    中午吃過一頓豐盛的生日宴,姜顏正懶洋洋地倚在榻上翻看父親送的幾本書,沒多久便聽見曹嬸那個大嗓門在門口喚道:“姑娘,外頭有人找你!”

    “來了來了!”姜顏將書隨意擱在榻邊,匆忙穿好鞋子下榻,開門問道,“曹嬸,是誰呀?”

    曹嬸手裏端著一盆漿洗過的衣物路過,回道:“他說是福臨客棧的夥計,來替人送信的。”

    福臨客棧的人?

    姜顏滿心疑惑,走到前門外一瞧,果然有個身穿短打、包著頭巾的年輕夥計站在階前,見她出來,忙彎腰笑道:“姜小娘子,有位公子讓我將這封信交給您。”

    說罷,他雙手恭敬地奉上信箋。

    公子?

    姜顏並不認得什麼福臨客棧的公子,心想莫不是有詐罷?滿腹狐疑地接過信箋拆開,展開宣紙,只見筆鋒遒勁的兩行小字映入眼簾,上書:

    【今日巳時已至寧陽縣,暫居福臨客棧。冒昧前來,未敢登門叨擾,盼求一見。】

    落款兩個字:苻離。

    姜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將宣紙合攏,問那夥計道:“給你信箋的這位公子,容貌如何?”

    “呃……很高,器宇軒昂,穿件暗色的武袍,手裏拿著細刀,看起來像是個少年俠客。”那夥計文化水平不高,絞盡腦汁道,“對了,生得極為英俊!就是不見笑容,有點冷冰冰的。”

    真是苻離?!

    這家夥是瘋了嗎,大過年的竟然跑兗州來了!

    “帶我去見他!”姜顏胡亂將信塞回袖中,提著裙擺跑下石階,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朝屋裏喊道,“曹嬸,待會兒爹娘回來,辛苦您告訴他們我今晚有約,不回來吃飯啦,不必等我!”

    “啊……啊?”

    曹嬸一邊用青布圍裙擦手,一邊抖著滿身富態的肉跑出來,高喊道,“姑娘,今兒除夕夜呢你這是去哪兒啊!”

    “去見個朋友!”說完,姜顏已跑得沒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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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出了縣衙的門, 姜顏反倒平靜許多了,不似先前咋咋呼呼, 還優哉遊哉地在街上買了一份糖滾山楂, 用油紙包了, 揣在懷中。

    得了客棧夥計的指引,姜顏徑直上了二樓, 在苻離的客房前站定。她伸手叩了叩門,隨即眼眸一轉, 故意放寬聲線,學著男子的嗓音粗啞道:“公子, 小人是客棧夥計,來給你沏茶。”

    屋內靜了一瞬, 接著, 冷冽低沈的嗓音傳來:“進來。”

    似乎並未發現異常, 姜顏憋著笑, 伸手推開門,悄悄探進去半截身子。

    誰知左顧右盼, 都沒有見著苻離。這就奇怪了,方才不還聽見他在裏頭回應來著麼?

    姜顏心下疑惑, 剛擡腳進門去, 便見門扇後伸出一只骨節勻稱的手來,攥住她的腕子施力一扯,將她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禁錮住。

    未料門後藏了人,姜顏猝不及防嚇了一跳, 手中的山楂團子險些飛去,直到後背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熟悉的嗓音從她頭頂傳來,帶著些許得意道:“你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出?”

    姜顏本想嚇苻離一嚇,結果反倒被他唬了一跳,心中挫敗,扭身掙開他的手臂道:“好啊,你竟躲在門後嚇我!糖山楂不給你吃了!”

    她故意將包裹山楂的油紙包拿開些,苻離卻是長臂一伸,輕松越過她的身軀,從她揚起的手中奪走了油紙包。論身高姜顏是比不過他的,只好望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半晌,哼笑道:“我看你才是‘恃寵而驕’。”

    苻離似乎頗喜歡她吃癟的模樣,眼裏有淡而矜貴的笑意,自顧自靠在緊閉的門扉上,打開油紙撚了一顆裹著白色糖塊的山楂,端詳了一陣才低聲道:“和應天府的糖葫蘆不太一樣。”

    “那當然了。”姜顏撐著手坐在椅子上看他,催促道,“快嘗嘗。”

    她這般期待的模樣,好像剛才說‘糖山楂不給你吃了’是別人似的。苻離也不拆破,將滾了糖霜的山楂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細細品味了一番才道:“甜的。”

    盡管苻離不再是鮮衣怒馬的世家公子,但貴氣卻是融入了血脈之中,一顆小小的山楂要分幾口吃完,沒有齜牙咧嘴的儀態,也沒有難聽的吧唧嘴的聲音,安靜得如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從應天府來寧陽縣,少說得走水路四日,上岸後換快馬飛馳兩日方可來此。也不知他不好好在應天府過年,千裏迢迢來此作甚……

    “怎麼突然來這兒了?”話問出口她才恍然想起,苻離不顧一切入了錦衣衛,至少今年回不去首輔府了。萬家團圓之日,他卻有家難回,不來這還能去哪兒呢?

    正微微內疚,便聽苻離漫不經心道:“有要事,路過此地而已。”

    “那,停留多久?”

    “後日啟程歸去。”

    姜顏‘噢’了一聲,看了他一會兒,才問:“你吃過午飯了麼?”

    “未曾。已讓客棧廚子準備飯食。”

    苻離將剩下的山楂重新包裹嚴實,張了張嘴,一句‘你陪我吃’還未說出口,便聽姜顏道:“客棧的夥食不好吃,你定是吃不慣的。不如隨我來,我帶你上街去吃好吃的!”

    還未等他回答,姜顏已起身催促道:“走罷走罷,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山海居是寧陽縣內最好的食肆,姜顏輕車熟路地帶著苻離在二樓東邊尋了個臨街的位置,一口氣點了蔥燒海參、烤鴨、木樨肉等特色菜品,又特地囑咐小二道:“這位公子是江南來的,吃不慣面食,你給換成米飯……對了,再燙一壺梅子酒暖身。”

    小二連連道‘是’,一邊殷切地給他倆沏茶,一邊不住打量苻離道:“哎呀這江南的郎君真是生得俊呢,姜小娘子好眼光!好眼光啊!”說罷,還特意比了個大拇指。

    待那過於熱情的小二離去,苻離方側首望著姜顏,問道:“他們都認識你?”

    “那當然啦!我爹對我極少束縛,從小我便同嬤嬤還有玩伴滿大街跑,整座縣城好吃的好玩的,我無所不知。”姜顏說到興頭上,眸子裏全是生動的笑意。

    一旁炭火明滅,溫酒的銅壺中散發出裊裊淡白的水汽。窗外青檐低矮,行人絡繹,連小販的叫賣聲都是亮如銅鑼的爽朗,全然不似應天府的江南軟語嬌柔。

    一頓飯斷斷續續吃了一個時辰,飯沒動多少,倒是酒壺見了底。席間多半是姜顏在論些兗州的奇聞趣事,苻離安靜地傾聽,偶爾會鬥上兩句詩。待到酒足飯飽,已是夜色降臨。

    除夕之夜,家家戶戶都趕著回家團圓,食肆也要打烊了,姜顏便和苻離下樓出門。走到櫃臺處,苻離掏出碎銀結賬,姜顏卻拉住他道:“你是客人,怎好意思讓你破費?賒著罷,明日我再來結。”

    以前姜顏沒帶銀子上街,也是會偶爾賒上一回帳,隔日之內必定會償還。寧陽縣在姜知縣的治理下民風淳樸,店家從不介意如此。

    掌櫃的從櫃臺後擡頭,撚著八字須笑道:“姜姑娘,您這話可就見外了。我們東家說了,咱這生意全仰仗縣令大人照顧,這頓算東家請您的!”

    盡管如此,苻離依舊掏出了幾錢碎銀置於櫃臺上。掌櫃的不肯收,苻離卻懶得糾纏,轉身出門去了。

    身後,掌櫃的抱拳相送,熱忱道:“今晚有煙火看,祝您二位玩得盡興!”

    齊魯之地的冬季雖不如江南濕冷,但走到街上亦是頗有幾分寒意。姜顏呼出一口白氣,外頭看著苻離清冷的側顏道:“說好的我請你,怎的還要你破費?”

    “有我在,哪能讓你賒賬。”苻離道,“區區小錢,我還是有的。”

    姜顏意味深長的‘哦’了聲,挑眉看他。苻離仍是以前的苻離,骨子裏的驕傲不會因身份地位的改變而消磨,只不過,似乎比以前更為耀眼……

    深冬的天色晦暗得很快,萬家燈火齊明,街上的商鋪也打烊了,行人漸漸少了些。兩人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苻離輕聲問:“你……不回去團圓麼?”

    姜顏想說: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麼辦?

    但轉念一想,這句話若是真說出口,以苻離驕傲的性子,定是要硬聲回上一句:“不用你管。”

    姜顏將手負在身後,下意識邀道:“你既是一人前來,若不嫌棄,可要去我家過年?”

    苻離忽的停住了腳步。

    晚風獵獵,鼓動著他暗青色的披風,映著街道上俗氣的紅燈籠,連一絲不茍的發絲都仿佛在發光。他似是微微錯愕了一會兒,才擡起手背抵著鼻尖道:“不請自來,冒昧登門,有失禮數。”

    他不想第一次見面,會讓姜家爹娘以為他是個倨傲失禮的後生。

    姜顏想了想,覺得也在理,點點頭不再堅持。

    路上,傴僂的老者提著銅鑼報時,見到姜顏,老人家笑出滿臉和藹的皺紋道:“哎呀,這不是縣衙的姜姑娘麼?身旁這俊俏的後生倒是看著眼生,不知是姑娘的什麼人吶?”

    “他……呃。”姜顏正想著要如何介紹,一旁的苻離卻是微微靠攏半尺,伸手拉住了姜顏的手,宣誓主權般望著老人家。

    打更的老人楞了楞神,視線落在他們緊握的手掌上,‘哎喲’一聲撫掌道:“老朽眼拙,竟不認得姑爺!失敬失敬!”說罷,一路敲著銅鑼大笑著遠去了。

    “……”姜顏敢保證,過不了一天,‘姜家有了新姑爺’的消息便會經由街巷眾人的嘴傳到寧陽縣府。

    掌心的溫度發燙,姜顏飛速掙開,抱臂看著苻離道:“小苻大人膽子不小,趕在我的地盤上得寸進尺。”

    見苻離略微不悅,她又換了笑顏,轉過話題道:“一更天了,我帶你去河畔看煙火!”

    說著,她朝苻離招招手,小跑著催促道,“寧陽縣的煙火一年才放一回呢,每個時辰放一批,斷斷續續得響到明日雞鳴。我知道有個觀煙火的好去處,快隨我來!”

    在國子監諸多束縛,苻離不曾見過這般生動的姜顏。飛揚的發絲,擺動的紅褶裙,一分一毫都是恰到好處的明麗,仿佛天生就是應燈火而生的精靈,霎時間令他生了飛蛾撲火般的執念。

    兩人趕到淩霄橋邊,河對岸的煙火已經熱熱烈烈地燃放起來了。

    四周無人,寧陽縣不似應天府那般富庶繁華,沒有樓閣殿宇的阻擋,視野空曠,故而更能清晰地觀看到每一朵炸開的梨白、桃紅,每一團極致燃燒的淡綠與幽藍。

    紅紅紫紫的滿天星散開,如天女灑下的花瓣,如稍縱即逝的流星……

    耳畔全是砰砰綻放的聲響,整片天空一下變成紅色,一下變成紫色,絢麗非常。忽的一朵銀金色的荼蘼綻放,又有無數條銀線炸開,如柳絲綿綿垂下天際,一朵煙花已是變化多姿。

    “這個好看!”姜顏忍不住笑起來,不經意間扭頭,才發現苻離面對著河岸,卻不看煙火,正扭頭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

    煙火打在他的側顏上,映入他的眼中,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有那麼一瞬,姜顏的心也跟著明滅不定的煙火亂了節拍。她嘴角一揚,斜過眼與苻離對視,輕聲道:“你不看煙火,看著我作甚?”

    “你眼裏有光。”苻離說。

    於他看來,最美的不是這場恰逢時宜的煙火,而是煙火下天然真實的姜顏。

    “你眼裏也有光啊。”姜顏噗嗤笑了聲,心想,眼裏不見光的可不就是盲人了麼?

    “我眼裏有你。”

    砰——

    一朵淺金的煙火綻放,在空中綻開層層疊疊的火花。兩人面對著面站立,一個耳尖泛紅,一個眸光跳躍。

    半晌,姜顏遲疑著問:“你方才,說了什麼?”

    苻離自然不願意說了,一時的情難自禁,回過神來已是難堪。他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從懷中摸出一支細巧溫潤的物件,將其斜斜插在姜顏松散的發間,低聲道:“生辰快樂。”

    姜顏一怔,下意識回首摸了摸,溫涼光滑的觸感,似乎是一只並蒂蓮樣式的玉簪。又聽見他方才那句‘生辰快樂’,心中湧起一陣暖意,連煙火也顧不得看了,擡手摩挲了那與簪子好一會兒,才彎著眼睛問:“你特意來給我過生辰的?”

    苻離調開視線,這會子倒裝模作樣地看起煙火來,半晌才生硬道:“不是,公務路過,順道來此。”

    姜顏瞄了眼他略微不自在的神情,不再追問,只道:“為何送我玉簪?”

    苻離道:“你平日打扮太素凈了,這簪子襯你。”

    姜顏簡直要樂開花,心想:你這連堆雪人不是奇醜無比就是一套刀法的少年,竟也知道什麼簪子襯我?

    腹誹歸腹誹,她心中仍是歡喜的,便伸手拉了拉他垂在身側的手掌,笑道:“多謝小苻大人,我很喜歡。”

    苻離的手指一僵,隨即更用力地回握住她。兩人執手相對,眼中跳躍著光,也倒映出了彼此的容顏。

    砰砰——

    又是數朵煙花綻放,如大團大團的顏料雜糅,潑灑在靜謐的夜空之中。滿世界刺目的彩光炸裂,待到煙火迸射的余韻消散,光芒淡去,淩霄橋邊的少年人傾身吻住了她心儀的姑娘。

    姜顏微微瞪大眼,看到苻離垂首如雲翳遮下。那是一個青澀的吻,沒有唇舌交纏,沒有動情擁抱,甚至身體與身體之間還隔著半尺的距離,可以看到粼粼的水光倒映著河畔的煙花。

    但幾番離別歡聚,此景此人,僅是兩片嘴唇輕輕地貼合在一起,一個傾身下壓,一個微微仰首,便足以讓人忘了所有挫折苦難,唯余呼吸靜止,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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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2: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煙火不知何時停了, 四周又恢復了夜的靜謐,唯余水波蕩漾, 跳躍著月的銀光。

    微風拂動衣擺, 撩動發絲交纏, 姜顏覺得一股暖意從胸腔中湧上四肢百骸,又匯聚在臉頰, 燙得發慌。

    苻離像是驚醒似的,忽的直起身子後退一步, 扭過頭垂下眼瞼,蓋住眸中粼粼的波光。姜顏也扭頭看向河岸的燈火, 下意識擡手抵在唇上,仿佛那裏還殘留著對方溫熱的氣息。

    一個蜻蜓點水的輕吻, 兩份情難自禁的心動, 姜顏輕咳一聲清清嗓子, 正打算說些什麼, 便聽見苻離率先開口道:“你方才親我了。”

    姜顏立即反駁道:“明明是你親我。”

    黑暗中,苻離的呼吸似乎顫了顫, 耳尖在月光下呈現極淡的紅,嗓音帶著幾分撩人的沙啞, 道:“那也是你引-誘的我。”

    “好, 好,是我的錯。”方才的旖旎漸漸消散,姜顏飄忽的心神歸位,望著苻離調笑道, “是我讓一向自矜的小苻大人失了態,真是不應該。”

    說罷,她拍拍手轉身,提起嫣紅的裙擺朝橋邊石路上走去。

    苻離三兩步跟上,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道:“你去哪兒?”

    “自然離你遠些,免得又被說成是在引-誘……啊!你作甚!”話還未說完,她已是一陣驚呼。

    只見苻離雙手握住她的纖腰,輕輕松松將她騰空舉起。月光下,水波邊,姜顏微微瞪大眼睛,愕然地望著與她鼻尖相對的少年。

    她已長大成人,被‘舉高高’這種事只有在七歲以前發生過,不由一陣羞惱,手腳在空中胡亂地揮舞了片刻,色厲內荏道:“苻離!你快將我放下來!”

    苻離眼裏蘊著淡淡的笑意,非但不放,反而舉著她轉了一圈。風停,姜顏的發絲和裙擺在空中如霓霞揚起散開,再落下的時候,苻離已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姜顏的胸脯貼著苻離的胸膛,能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很快,一點也不似面上表現的那般平靜,想來應是很開心的。他既是難得開心,姜顏也就不計較他突如其來的孩子氣了,擡在半空中的手臂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輕回摟住苻離勁瘦有力的腰肢,笑嘆道:“你今夜是抽什麼瘋吶?”

    耳邊,苻離的聲音低低傳來,帶著些許刻意掩飾的饜足:“今夜除夕,也是你的生辰,我送你回去吃年夜飯。”

    “那你呢?”姜顏下意識問。

    “不必管我。”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頓了頓,苻離松開懷抱,垂眼看著她道,“舟車勞頓,我也累了。”

    可他面色精神,分明沒有一絲疲憊。

    姜顏知道:盡管姜家家風不似苻家那般嚴苛,苻離依舊擔心她回家晚了會受到父母苛責,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是點頭道:“那好。”

    他們只得又沿著街道返回,燈影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拉長。步伐緩慢,苻離輕輕側首,目光落在姜顏發髻上斜插的玉簪上,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姜顏柔軟松散的發髻。

    姜顏‘哎呀’了一聲,將苻離那只不老實的手打開,責怪道:“別弄亂了我的頭發。”

    發絲柔順冰涼,觸感非常好。苻離嘴角淡淡一勾,改為牽著姜顏的手掌,低聲道:“走罷。”

    離縣衙還有百來步時,姜顏執意不讓苻離繼續前行,只道:“你再往前送我兩步,就該提前見嶽丈大人了。”

    苻離拗不過她,松手道:“那你小心,我在這看著你過去。”

    “知道啦,你也小心。”姜顏抿著嘴笑,發髻上的玉簪在燈火下婉轉流光,想了想又說,“明日我再來找你玩。”

    苻離點點頭,“好。”

    姜顏嘴角含笑,走到縣衙門外的拐角處,回身一看,苻離仍站在原地看她。除夕的燈火披在他的身上,形單影只的,看起來頗為孤寂。姜顏嘆了一聲,朝他無聲地揮揮手,示意他快些回客棧休息。

    推開大門進去,姜顏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簪子,自顧自笑出聲來。

    誰知才一進門,便見燈火通明的庭院中站著兩人,正是相伴出來的姜知縣和姜夫人。

    姜顏忙斂了笑意,屏氣斂聲,將手放下來規矩道:“阿爹,阿娘,你們怎麼在這?”

    姜知縣撚著唇上的短髭看她,意味深長道:“女兒被人拐跑了,老父親憂心忡忡、食不下咽,只好同娘子出來散心解悶。”

    “……”姜顏揉著鼻尖小聲道,“您當初拐我娘的時候,怎麼就不這麼想啦?”

    姜知縣對著妻子搖首道:“你聽聽,你聽聽,有了小郎君便敢同父親頂嘴了,吾心甚痛。”

    姜夫人柔柔一笑,上階拉住女兒的手道:“苻家的大公子何時來的寧陽縣?”

    “就今日,約莫巳時……您們怎麼知道他來了?”

    “寧陽縣乃方寸之地,傳個消息需要多久?傍晚歸來,路上撞見的鄉鄰十個裏有九個是向你爹道‘恭喜’的,弄得你爹一個晚上都坐立難安。”

    說著,姜夫人細心地瞥見了姜顏頭上的玉簪,眼睛一亮,‘呀’了聲道,“這簪子成色不錯,好生漂亮呢。”

    姜顏下意識伸手撫了撫頭上的簪子,還未說話,便又聽見姜知縣長籲短嘆道:“唉,女大不中留,竟是連定情信物都收了呢!看來不久,我便要同娘子二人相依為命了。”

    姜夫人道:“既是收了人家的禮,怎的不請他進門來坐坐?”

    姜知縣插嘴:“來了本官的地盤,卻不登門拜訪,豈非無禮?”

    “若他今日來了,您估計又得說他是不請自來,再者今日是除夕,他怎麼好意思在今天上門叨擾?”姜顏狡黠一笑,道,“當初不是您說,無論我做何決定都支持我的麼?怎的如今又這般作態,黏糊糊酸溜溜的。”

    姜知縣捏著胡子不說話。

    姜夫人瞥了夫君一眼,溫聲道:“你爹啊,是舍不得你。那會子你去應天府上學,你爹還寬慰我呢,讓我莫要過度擔憂不舍,如今倒是他想不開了。”

    姜知縣反駁:“娘子此言差矣,上學能和嫁人相提並論麼?”

    姜夫人聽而不聞,提議道:“正好家中清閑,不若明日便將他帶回來瞧瞧。”

    “咳咳!”姜知縣在一旁重咳,不住給自家娘子使眼色。

    “就這般說定了。我那有一盒大紅袍,原是打算明年帶去臨洮府拜訪你外祖父用的,但你收了苻大公子的禮,姜家也要回上一份方不顯得失禮。”姜夫人無視自家郎君,“我這就進屋給你找出來,明日你贈給他。”

    “咳咳!”姜知縣又咳了兩聲,擺出家主的架勢道,“若是那小子不合我意,便不要送了。”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是唱戲一般,弄得姜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險些惱羞成怒。

    於是第二日,福臨客棧。

    姜顏一手托著下巴,一手屈指在桌面上輕叩,不住地拿眼睛瞄苻離,脆聲道:“……事情就是這樣,阿爹阿娘想見見你,你去否?”

    苻離聽完全過程,很是沈默了一陣,而後忽的起身,彎腰在床榻上翻找什麼。

    姜顏心中一咯噔,心想:他這反應,莫不是覺得姜家操之過急,不願上門罷?

    正想著,卻見苻離從床頭的包袱中拿出了一方扁長的漆金盒子,輕舒一口氣,鄭重地呈在姜顏面前,打開道:“見面禮,不知是否合適。”

    姜顏垂眼一看,只見長盒的紅絨布中嵌著兩根墨條並一方古硯,伸指摸上,古硯溫潤如膚,墨條是極致的黑色,若是仔細看來,可隱隱看見墨條裏勻著內斂細膩的金粉,一看便知並非凡品。

    “硯臺是我托人尋來的唐朝古硯,墨是徽州新出的流金墨,寫出來的字筆鋒中會自帶金粉,應天府許多書畫大家都愛用。”見姜顏看得入神,苻離試探問道,“素聞令尊令堂工於詩畫,不知此物他們可會喜歡?”

    姜顏避而不談,只問:“這墨千金難求,你已不是苻家貴公子,哪來的銀子?”

    苻離道:“這墨雖然難求,卻並非千金那般誇張。我這半年多有建功,賞銀足夠,你莫要擔心。”

    姜顏望著他良久,忽然問:“你早備好了見面禮,其實根本不是公務路過,而是特意來此,對麼?”

    沈吟了一瞬,苻離淡淡調開視線,起身岔開了話題:“我去換身衣裳。”

    這人還是如此,一遇見不想回答的話便選擇性失聰。姜顏望著他轉入屏風後的身影,輕輕嘆了聲氣。

    小苻大人怎麼這麼傻呢?替太子擋箭換來的賣命錢,就變成了兩根金條似的墨條。

    這份禮物若是阿爹不喜歡,她定是不依的。

    如此想著,姜顏擡眼望向屏風,不由一怔。

    薄薄的光線投在屏風上,可以映出苻離修長矯健的身軀,腰腹的線條緊繃勻稱,如同蓄勢待發的豹,甚是養眼。只可惜僅是驚艷一瞥,那道影子便重新披衣束好腰帶,接著,苻離一邊整理著護腕一邊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擡頭間,望見姜顏瞇著眼睛看著自己悶笑,不由微微側首,問道:“笑甚?”

    他竟是連新衣裳都準備好了,銀白色的武袍,玄黑護腕,頭發束得十分精神,墨色的腰帶勾勒出挺拔有力的腰肢,令她又想起了方才屏風後匆匆一瞥的驚艷。

    這樣英姿勃發又相貌出色的少年,誰會不喜歡呢?

    “沒什麼,走罷!”姜顏有些迫不及待了,起身拉著苻離便往外走。

    苻離被她拉得微微踉蹌,清冷的嗓音帶著些許無奈:“等等……見面禮!”

    “險些忘了!”姜顏只好松了手,又折回屋中拾起盒子,用紅綢繩紮了個漂亮的結,這才明媚笑道:“拿著了,走。”

    苻離眸子裏也染上了些許溫度,一手從她懷中拿過盒子,一手牽住她不安分的五指,低聲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姜顏:這份禮物若是阿爹不喜歡,她定是不依的。

    姜爹:你聽聽,人言否?

    姜夫人:抱抱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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