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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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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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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6 01:39: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章 替嫁(十)

  淩妙妙一路暢通無阻、步履匆匆地進了廳堂。

  宮中派來交接事物的大員剛剛離開,空氣中混雜著招待茶的香氣與安神的香料味,嫋嫋一縷白煙從香爐中冒出,在空氣中盤桓上升,背後是癱坐在椅子上的郡守,剛剛應付完差事,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爹爹。」

  「呦,我兒來了?」郡守胖嘟嘟的臉上瞬間浮現出生動的神采,彷彿被突然添注了力量,他快活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拖了張椅子到幾案對面,「快來爹這兒,累不累?」

  他虛白的和額頭和鼻翼掛著密密匝匝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著,實在是一個愛出汗的人。

  淩妙妙反手掩上了門,手腳麻利閉上了窗,這才滿臉嚴肅地坐在郡守對面,開口便道:「爹,剛才那人是不是宮裡派來賑災的?」

  郡守愣了愣,「欸。」好笑道,「好閨女,你認得他?」

  「不認識。」淩妙妙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這次的錢,爹爹還沒動吧?」

  郡守的笑臉僵了一刻,尷尬蔓延開來。

  過了一會兒,他打破了寂靜,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似於驚慌和討好的表情,「我兒,你什麼時候開始管這些事了?」

  他見妙妙臉上一絲笑影也沒有,耐心寬慰,「這些事你不用操心,爹爹會處理好的,乖寶兒什麼也不用管……」

  「能不管嗎?」淩妙妙打斷,「爹,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賑災的銀子是能碰的嗎?」

  「……」郡守的表情沉了沉,隨後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

  這微笑是像是一頭雄獅充滿慈愛和寬容地看著張牙舞爪的幼崽,「是是是,我兒教訓的是,爹爹該打,該打。」

  他笑了一陣,接道,「賑災需要多少,爹爹心裡有數的——對了,聽丫頭說,今年的紗上來有疙瘩?爹爹這就重新收一批……」

  淩妙妙望著他的臉出神,感到一陣無力。

  什麼進項都要揩油,當官的早習以為常,太倉富饒,格外受宮裡重視,揩到手的也就多些,郡守當然不覺得有什麼。

  淩虞的母親早逝,郡守作為一個爹可謂仁至義盡,對女兒要月亮不給星星,可是,他對待質問的神色,縱容裡透露出一絲好笑——他笑什麼呢?笑她一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大小姐,不懂得官場生態,還幼稚地指手畫腳?

  「不必了。」她歎了口氣,神色愈加低落,「我什麼你也聽不進去,我不說了。」

  「別生氣啊?」他繞到她面前,做了個滑稽的鬼臉逗她,「乖寶兒,笑一個?」

  「我笑不出來。」妙妙別過頭去,聲音故意顫了顫,「爹爹,你知道嗎,我做了個夢——」她咬住嘴唇,眼裡淚汪汪的,「我夢見,就因為這次的事,咱家讓宮裡抄家了!」

  郡守府裡上上下下兩百多號人,要麼被生擒,要麼與父親一起葬身火海,全府只走脫她一個,被託付給了拂衣和慕瑤,從此淪落天涯,於是才有了後面的是是非非。

  當然有人要替她死的。

  就是那個十四歲的丫鬟,穿了她的衣服和鞋子,臉蛋像腐爛的蘋果,衣冠不整地橫死在濕冷的泥地裡。

  淩虞的爹也不是她的爹,她本可以不管這些事的。可是她看不過眼。

  除了看不過眼,她還覺得事發蹊蹺。

  「爹爹,不管你們是不是對清廉二字嗤之以鼻,孩兒只知道,窮死總比橫死好,膽小的比晃眼的活得長!」

  郡守的臉色變了變,一絲不安湧上了眉間,他又擦了擦汗,強笑道:「妙妙做噩夢而已……」神色猶豫了片刻,還是鬆動了,沉吟許久,「那樣的話,我家寶兒以後就不常有新裙子穿了。」

  「不要新裙子了。」她鼻子一酸,「只要爹爹好好的。」

  「……」郡守的眼裡也泛上一絲水光,他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問道:「你……還夢見什麼了?」

  「夢見紀德叛你,拿著賬本告到宮裡去了。」

  紀德是郡守的副手,是郡守還沒當郡守的時候就帶在身邊的人,算來已經有二十年了。

  如今的紀德兩鬢已有白髮,兒子都生了四個,妻女一直住在郡守府旁,兩家同氣連枝。

  他的性子一直老實懦弱,為人隨和,原書劇情安排他突然背叛,本就有幾分陰謀的味道。

  更何況,在那個火光沖天的黑夜裡,他帶著人一路找到廳堂裡,想要將郡守活捉,那帶著狂喜和暴戾的聲音,聽來實在詭異,簡直像活生生中了邪。

  「謔!紀德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怎麼可能幹這種事?」郡守哭笑不得。

  「我不管,夢裡夢得真真的,爹爹不得不防。」她不待郡守反應,揚聲道,「來人!」

  「小姐?」灰布衣裳的阿意垂著手靠近,此人是郡守的心腹,淩虞金蟬脫殼的那個夜晚,就是他按照郡守的授意,打暈了丫鬟,為她換上了小姐的綾羅綢緞,安排了一齣李代桃僵。

  「你去,將紀德紀先生請過來,就現在。」

  「妙妙……」

  「爹爹!」淩妙妙擰眉,「待他來了,不由分說關進柴房裡,關到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淩虞已隨主角團到了杏子鎮,是淩妙妙能記起來的最近的時間點。

  「你這孩子……」郡守啞然失笑,卻還是縱容地隨她去了,端起茶杯潤了潤喉。

  「老爺,小姐!紀先生不在房裡。」阿意步履匆匆地回報,語氣急促,「園子裡也找過了,沒有。紀夫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妙妙與郡守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疑。

  「說。」

  屋簷割裂了黑暗與光亮,崎嶇不平的地面反映出星星點點的光,石縫裡露出墨綠的青苔。

  地上的人穿了一身洗得發舊的白色長衫,兩腿分開癱坐著,兩鬢斑白,額角濕淋淋的滿是冷汗,他的神色驚恐而茫然。

  眼前人是個穿一身雪白短上衣的少年,交領出露出猩紅色的裡衣的邊,這一白一紅對撞,猶如雪地紅梅,逼人的鮮活。

  他低下頭俯視他,髮尾輕輕搖晃,他的皮膚白得幾乎可以看得見下頜的青色血管。

  少年一雙黑峻峻的眸子透亮,含著捉摸不定的笑意,望向了他。

  「不……不知這位小兄弟想讓我說什麼……」

  話未說完,他看見少年伸出手指拉了拉頭上的白色髮帶,那髮帶又長又細,繫了個鬆鬆的結,他微微一拉,髮帶便鬆散開一些。

  「我……我……」

  少年的眸子一瞬間如同倒映了漩渦,那一張鮮活的臉在重重光影中迅速幻化,周身彌漫著光暈,剎那間美豔不可方物,那是一種奔向癲狂和死亡的豔麗。

  他的聲音恍若天上弦樂,輕柔而蠱惑,「你想不想做郡守?」

  「我……我想做郡守。」他兩眼發直。

  「可惜,太倉郡已經有了郡守,你應該怎麼辦?」

  「我……我……」他說不出口,汗珠一滴一滴順著鬢角流下來,淌入衣領裡。可是當他看到少年的眼眸,瞬間便迷失在那無邊星河般的漩渦中,「我應該……應該取而代之。」

  「如何取而代之?」他循循善誘。

  「我……我告發他!」他的眼光倏地一亮,兩眼發赤,閃著瘋狂的光,「我有證據,我有他侵吞賑災款的證據……這是大罪,他就會被革職了……到時候,到時候……」

  「可是官官相護,你怎麼告發他才會穩贏?」

  「我去……我去找陳太守……他與郡守是死對頭……只要,只要把賬本交給他……他一定,一定會報復……」

  「嗯。」慕聲立直身子,兩手伸到背後,將頭上的髮帶繫牢,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去吧。」

  地上的人失魂落魄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出走,眉宇間帶著一絲偏執的狂喜。

  「等等。」

  那白色長衣的背影就踉踉蹌蹌地要走到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時,少年倏忽抬眼,叫住了他。他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眸光一閃,「回來。」

  那人站定了腳步,像是個被繩索套住的傀儡,卻兀自猶疑,臉上還掛著餓狼般偏執又貪婪的神色。

  慕聲眼底閃過一絲厭惡,伸出右手虛空一抓,那人一下子就像被無形的繩索拖住了腿腳,一瞬間被拉倒,拖回了少年眼前。

  他蹲下去,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醒醒。」

  那人被打蒙了,下一秒,又露出瘋狂的神色來,眼珠爆出了紅血絲。慕聲蹙眉,「醒醒!」

  顯然也是徒勞。

  少年眼裡的懊惱變作陰鷙,他的手忽然死死扣住地上人的脖頸,那人被勒得乾咳起來,眼珠猛地突出,發出嘶啞的吸氣聲。

  他有片刻猶豫。

  「紀先生?紀先生?你在裡面嗎?」遠遠地一道聲音傳來,慕聲悚然一驚,一掌將紀德劈昏,回手一扣,將他整個人推進了床塌底下的狹小縫隙中,伸手飛快地放下了床單。

  淩妙妙推門進來。西廂房門未落鎖,因為方位不好,位置又偏僻的緣故,室內總是潮濕又陰涼,似乎要將整個房間與陽光隔絕開來。

  紀德沒帶賬本,不是去告狀的,他不能平白消失在郡守府,肯定有一個去處。

  府裡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只剩下這間房。

  巧的是,黑蓮花正在六角凳子上坐著,一個人對著這陰森森的空屋發呆。

  如若這樣也是巧合,就真當她淩妙妙是傻子了!

  淩妙妙向背後做了個手勢,示意灰衣的阿意退開,她一個人進了屋,反手關上門:「慕公子好興致。」

  「你來這裡做什麼?」慕聲的聲音穩當當的,聽不出情緒。

  妙妙挑了挑眉:「我在自己家裡,愛去哪裡去哪裡,倒是你……怎麼有閒心跑到西廂房裡來思考人生?」

  「阿姐上一次睡在這裡,落下一根釵,我替她來找找。」慕聲垂下眼簾,看不清神色。

  「哦,釵是不好找,大活人可就不一定了。」妙妙壓抑著心中怒火,「我們郡守府丟了個姓紀的先生,不知道慕公子見沒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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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6 08:5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一章 替嫁(十一)

  「沒見著。」

  他眼也不抬,張口便答,頓了片刻,嘴角又漫出個無辜的笑,「這是淩小姐的家,你都找不到,我一個客人怎麼可能找到?」

  裝,接著裝。淩妙妙心中咬牙切齒。

  「那,慕公子不介意我在這間房裡找一找吧?」淩妙妙說著便要往前走,慕聲坐在原地,伸出一隻手臂,自然地攔住了她。他抬起那雙黑潤潤的眼睛,「淩小姐眼睛不好嗎,這屋裡哪兒有人呢?」

  「不勞慕公子費心。」妙妙擠出個假笑,「您老端端坐在這兒就好。待我找到人,再幫你一起找釵,你看這樣如何?」

  她繞開慕聲伸出的手。

  他猛地站起來,微微傾斜了一下,手臂擋在她腰際,她一時不防,整個人邊撲在他肩膀上,慕聲趁機將她一攬,竟然死死抱住了。

  他懷裡一股清冷白梅香,在她鼻尖縈繞不去。

  「淩小姐別耍小孩子脾氣。」他在她耳邊耐心地勸告,語氣卻緊緊繃著。

  淩妙妙使勁扭了幾下,沒掙脫開,「你這……」

  她臉色鐵青,「老流氓」三字到了嘴邊,忽然瞥見慕聲背後無聲地伸出一隻青黑的手——

  這手瘦如柴,上面青色與黑色像是被顏料染過似的,從他肩膀後面小蛇一般冒出來,指甲大約有一寸長。一股冷氣盤桓上了淩妙妙脖頸。

  這明明……是一隻女人的手。

  淩妙妙後腦勺冒著寒氣兒,「哇」地尖叫出來,下一刻,便被慕聲帶著,飛速向後一閃,遠離了那隻爪子,緊接著被他一把推開,踉蹌著退到了門邊。

  她看見慕聲右手腕上的鋼圈已經溜下來,「噹」地敲上了身後黑影的腦門兒。這「人」現了形,是個穿著煙色綾羅的乾枯女屍,頭髮絲拖布一般披散下來,皮膚都發褐了,淩妙妙眯起眼睛,不敢看她的臉。

  透過一絲細細的眼縫,她看見女屍的腦袋猛地被砸地歪向一邊,發出「嗤」的一聲撕裂的響。

  空氣裡一陣寒意,壓得人喘不過氣。

  難怪西廂房裡老是陰冷,敢情裡面長住了隻鬼!

  慕聲雙眸沉沉,雙手飛快地交疊,「砰砰砰」三個火花像放煙花似的接連炸開,迸發出橙黃色的火光,隨即變成青色的火苗,燎原般燃燒在那乾屍的身上,逐漸變作一個火球。

  空氣中氣波扭曲,似乎隱約聽在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尖叫吶喊,但側耳去聽,又一片寂靜,只聽得見窗框發出「卡拉卡拉」的響動,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撞得左搖右晃。

  淩妙妙盯著不遠處那一團火球,手腳冰涼,心提到嗓子眼裡。

  慕聲端端站在原地,似乎連向後躲一步也不願意,室內似乎掛過一陣沒來由的風,前後吹動他雪白的衣袖和烏黑的髮梢。

  「噗——」那團火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縮小、墜落,隨後火光猛地降下去,變成一團灰燼中零星的赤紅斑點。

  淩妙妙向下一望,地上什麼也沒剩下,一縷縷煙霧向上飄去,好似曲終人散的惋歎。

  慕聲將那小鋼圈往手腕上一套,抖了抖袖口,低垂眼睫,漫不經心地對淩妙妙解釋:「忘了告訴淩小姐,我體陰易招鬼,讓你受驚了。」

  他這麼一說,她倒想起來,原書裡提到過這一點。並且,就是因為他身上陰氣重,慕瑤的父母才會特意收養了他。

  如同世間所有的女主角一樣,慕瑤身負光環,體質特殊,她的身體無比的聖潔,是妖魔鬼怪修煉的絕佳容器,不知多少妖怪都覬覦著她。

  神奇的是,偏偏她的陽氣很重,它們一面肖想,一面又不敢輕易靠近。

  慕家原家主慕懷江和妻子白瑾收養慕聲,有自己的一份考慮。

  慕聲雖然與慕瑤沒有血緣,但身體卻是一般無二的誘人,倘若修煉,必定是個靈力隨隨便便就爆表的體質。

  擁有這樣的體質,身上的陰氣卻重到招鬼,輕易便可靠近,假如有妖見到這樣的姐弟倆待在一起,權衡之下,十有八九都會放棄慕瑤,轉向慕聲。

  收養這樣一個小孩真是好,天資既優,關鍵時刻,又能給親女兒做人肉盾牌,豈不快哉?

  淩妙妙咳了一聲,心虛地瞥了他好幾眼:「不就是陰氣重嘛……也沒什麼。」

  慕聲抬眼望她:「你不怕?」

  「我……我也怕。」她猶豫了一下,指著地上升起來的一點殘煙,蹙起眉頭,「你……總是被鬼纏著,怕不怕?」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模樣,像極了一個刻板又緊張的老學究。

  他輕笑了一聲。淩妙妙驚詫地望過去,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黑蓮花的笑點真奇怪。

  「你笑什麼?」

  「沒什麼。」慕聲斂了笑容,又睜著那雙無辜的眼睛,「我在想,淩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房休息?」

  淩妙妙立即警醒:「我不累,我一點兒都不累。」

  說著說著,又興致勃勃地離了題,「慕聲,萬一你睡著的時候,鬼來了,偷襲你怎麼辦?」

  慕聲對上她黑白分明的一雙杏子眼,在其中看到一抹鮮活的神采,讓人想起草叢裡嚼草根的小麂,天真又機警。

  他頓了頓,答道:「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被偷襲,還是……不會睡著?

  妙妙聽見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瞥見床下有些異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那垂著大紅色流蘇的的床單被拱了起來,像新娘子的蓋頭。

  妙妙剛才被鬼嚇怕了,宛如驚弓之鳥,看見這情景,汗毛倒豎,一指頭指過去:「慕慕慕……」

  話音未落,從床下「倏」地躥出個黑影來,站起來便奪門而出,她還沒看清楚是誰,就讓慕聲一下子撲到了角落裡:「啊!這屋裡怎麼有人?」

  他高她一頭,這樣一擋,便將她卡在他的身體和牆壁之間。

  視線被完全擋住,她腦子空白了兩秒,登時反應過來,掙扎著喊了起來:「紀德!站住!」

  她掙扎著,卻被慕聲死死按在角落裡,他滿臉蒼白,整個身子貼在她懷裡,眸中全是無辜的惶恐:「淩小姐,好可怕……」

  可怕?剛見了鬼也沒見你怕!

  淩妙妙在心中罵了一萬句,剛要暴怒,忽然感到慕聲的禁錮一鬆,她立即突了個空隙搶了出去,挽起裙子,似離弦的弓箭一樣竄出了門外,邊跑邊喊:「快!抓紀先生!」

  一院子的人聞風而動,都扔下了手裡的活計,跟著毫無形象瘋跑的小姐一起跑了起來。

  慕聲倚著門,看著淩妙妙兔子似的背影漸漸成了一個小點,後面滑稽地跟上了一大串隊伍,眸中神色深沉,嘴角卻彎了彎。

  淩妙妙直追到了府門外。阿意在前圍堵,已經將兩鬢斑白的紀先生撂倒,兩手反剪按在地上。見到妙妙來,氣喘噓噓道:「小姐……」

  他欲言又止,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人。

  紀德臉色灰敗,臉頰在地上擦破出血,眼珠卻亮得嚇人,口中不住地喃喃:「郡守……賬本……」

  阿意用灰布袖子擦了擦汗,有些後怕地咽了口唾沫,「我把他胳膊都扭斷了……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妙妙俯下身問:「紀先生?」

  紀德的目光動了動,聚集在她身上:「呸!郡守就快要倒臺了,你也快要跟著下獄了,哈哈哈哈……」笑聲戛然而止,他眉頭驟然一蹙,眼中又浮現出迷茫的神色,「小姐?」

  下一刻,又怪笑起來。

  他又哭又笑,嚇得圍觀的下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淩妙妙在嘈雜聲中膽寒地後退兩步:黑蓮花對他做了什麼,把他弄成這副模樣?

  她現在可以肯定,原書離紀德不是主動背叛,淩虞經歷的郡守府抄家,至少有一半是慕聲從中作梗。

  黑蓮花毒得像見血封喉,誰敢犯慕瑤,就要誰狗命,完全沒有道德底線,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她心中一陣膽寒:慕聲肯定知道她搞破壞的事了,要不是她跑得快,這會兒整座郡守府已經坐在沉船裡了!

  「來人,先把他給我關進柴房裡去!」

  慕聲慢慢地走回房間裡去。隨手抓過一個急急奔跑過連廊的下人:「紀先生找著了嗎?」

  被攔住的那人還是個半大孩子,操著公鴨嗓,有些羞澀地望著眼前春花般明媚的少年,抓了抓淩亂的頭髮:「嗨,抓住了,小姐讓關進柴房裡去了。」

  「哦,多謝小哥。」慕聲略一頷首,不待對方反應,轉身離開。他若有所思地穿過長廊,帶著熱氣的風吹過他流雲般的衣袖,髮梢在空中舞動。

  既然這樣便算了,兩清。

  「阿聲!」慕瑤從窗口探出頭來,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喜悅的笑。

  「阿姐?」慕聲晦暗的神色猛地一明,走到了窗邊。

  「今晚收拾收拾行李。」慕瑤趴在窗口,輕描淡寫地囑咐,「再過三日,我們便離開太倉郡。」

  這就……要走了嗎?

  驟然聽到這個消息,腦海裡浮現的居然是一個兔子般狂奔出門的身影。他閉了閉眼,將亂七八糟的聯想倒逼出腦海。

  「阿姐,我們要去哪裡?」

  慕瑤穿了清透的白衫,陽光下閃閃發光,她的黑髮如墨,皮膚如白瓷,微微笑起來時,眼角下那顆淚痣格外動人,「趙太妃動用了慕家的玉牌相邀,我們去長安。」

  長安,想必是處處繁華。

  慕聲抬起頭來,透過黛青色的屋簷看到了一方湛藍的天,簷角上掛了隻古老的風鈴,隨風響動。

  五月江南,石板涼,桂花香,熱的地方燥熱,陰的地方潮濕,角落長滿了茂盛的花草,太湖石洞內透出曲曲折折的陽光。女兒家走過廊下,穿的是流霞般的輕紗。

  天下之大,四海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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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6 09:0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二章 替嫁(十二)

  「什麼,你們就要走了?」

  淩妙妙的嘴張得老大,「明日就動身,這……這麼急嗎?」

  話音未落,腦海裡重重疊疊響起數聲警告的「叮」聲,宛如衝垮了堤壩的洪水,一股腦兒地奔湧而出。

  不用聽也知道,她的任務完成度太低,現在主角團都要離開太倉了,別說慕聲那邊沒一點起色,就連與柳拂衣的親密度也沒刷夠。

  「淩小姐,」慕瑤難見地給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捉妖人以四海為家,以漂泊為命,我們在這裡已經叨擾太久了。」

  她的眼中有一種瀟灑的神采,尤其是說到「四海為家」的時候,聲音清淩淩的,擲地有聲,就像個仗劍天涯的女俠。

  「不……不久的……」淩妙妙擺著手,半晌,小心翼翼地央求道,「要不……你們再住段時間吧,我……我還是怕。」

  慕瑤笑著喝一口茶,神色寬容而堅定。

  妙妙見這頭無望,轉向了柳拂衣,還未開口,慕聲的聲音便飄了過來。

  「怕?淩小姐還被妖嚇得睡不著?」黑眼珠裡似有小小的月亮,半眯了眼睛嘲笑,「需不需要把我的香囊也給你?」

  他說著,手腳麻利地從袖中倒出了三四個鼓囊囊的秋香色囊攤在茶几上,這些香囊口兒是用皎潔的白絲帶紮的,跟他的髮帶相映成趣。

  「怎麼,想必柳公子的香囊已經夠了?」他見她遲疑,似笑非笑,一雙白而修長的手攏在幾個香囊上,轉眼便收了回去。

  黑蓮花陰陽怪氣的,淩妙妙感覺到後背一陣發寒。

  「阿聲,別開玩笑。」柳拂衣責怪地打斷,替她解了圍。白衣勝雪的柳拂衣轉過來看著她,溫和地說,「這些日子,多謝淩小姐和淩大人的款待了。」

  「柳公子不必言謝……」

  先別急著謝……

  淩妙妙心中暗急,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話來,「我想和各位一起走。」

  不是疑問句,而是個感情強烈的陳述句。

  一片寂靜,三道目光齊刷刷聚集在她臉上,神色各異。

  「淩小姐,這種事開不得玩笑。」慕瑤蹙起眉頭,語氣嚴肅起來,「捉妖路上千難萬險,別說要應付那些妖物了,就是過這種風餐露宿的日子,恐怕也是你難以想像的。」

  慕瑤個性堅強獨立,作為慕家長女和現任的主事者,她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精英主義。帶上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豬隊友,她絕對不可能接受。

  「我可以呀。」淩妙妙瞪著那雙無辜的杏子眼,滿臉寫著天真,「我很堅強的,什麼苦都吃得了。」

  「我們可沒有頓頓二兩飯給你吃。」慕聲勾起嘴角,下一刻便遭到慕瑤當頭呵斥,「阿聲,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幸災樂禍的慕聲瞬間切換到了委屈頻道,無比柔順地垂下眼睫,立即不吭聲了。

  淩妙妙心中叫苦,沒了郡守府抄家的事,如果她不是被老爹硬塞給主角團的,他們憑什麼接受她呢?

  慕瑤轉過頭來,語氣堅定:「淩小姐沒有經歷過這種日子,恐怕不知道有多苦……」她不會勸人,看見淩妙妙一副要哭的模樣,露出些懊惱神色,用眼神示意柳拂衣接下去。

  拂衣微笑:「淩小姐為什麼突然想跟我們走?」

  「我……」妙妙思索了片刻,盯著拂衣漆黑的一雙星眸,瞪得眼眶乾澀了,眼淚自然地分泌出來,「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感情戲說來就來,她語氣越委屈,眼裡蒙上一層水霧,「遇見你們之前,我也屈從於『父母之命』,覺得一輩子被圈在深閨裡就是我的命。」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柳拂衣,「可是遇見你們,我才知道,原來人可以活得很瀟灑、很自由……」

  「可這不是你想的那麼瀟灑和自由……」慕瑤蹙起眉頭打斷,卻被專注的拂衣擺了擺手,示意她聽完。

  「我不想一輩子都待這一方小天地裡,嫁給一個陌生人,再困囿於柴米油鹽,最後乏味地垂垂老去。我可以選擇我的人生啊,我想給生命裡留下一些不一樣的色彩……即使是危險,我也不怕,這樣的話,以後回憶起來,也能有些想頭……」

  演講完畢,淩妙妙閉了嘴,兩行清淚適時流下來。望向柳拂衣的眼眸,彷彿兩團灼灼的星火。

  妙妙都被自己感動了,假如她是主角,下一秒,柳拂衣肯定要擁她入懷。

  慕瑤無力地沉默了,她瞥向柳拂衣的眼神裡充滿了憂慮。

  柳拂衣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從懷裡掏出了帕子,好心地遞給妙妙。他注視著她擦眼淚,眼神格外溫柔,語氣甚至帶上了幾分鼓勵的意味:「茲事體大,你與令尊商量過嗎?」

  「拂衣!」慕瑤緊張極了,在她看來,妙妙這種閨閣女兒總是過於理想化,她們以為的風花雪月,實際上根本不是那回事,「淩小姐,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

  「柳公子,慕姐姐,我保證不拖你們後腿,打不過我就躲,每天早上都強身健體,我跑得很快的。」

  淩妙妙見柳拂衣鬆動,喜上眉梢,吐出了一串的保證,她拍著胸脯,面不改色地扯謊,「我與爹爹商量過了,他也很贊同我外出歷練,開闊開闊眼界。」

  話畢,咬住嘴唇,眼睛閃亮亮地盯住眼前人。

  「我倒覺得未嘗不可。」

  「我不同意。」

  慕瑤與柳拂衣的聲音雙雙響起,二人俱是一愣,轉過頭彼此對視。

  一比一,令人尷尬的局面。

  「瑤兒,淩小姐不似尋常貴女一般嬌弱,頗有些膽識……」

  尤其是面對水鏡,面不改色,還與他滔滔不絕討論起那樣複雜的一個圈套,條理清晰,反應靈敏,令他十分佩服。

  其實,在淩妙妙歎息他智商高的時候,他也在心中暗暗思忖,這位淩小姐若是生在捉妖世家,該有多麼驚才絕豔——真是可惜了。

  慕瑤的神色有些複雜,她看著拂衣提起這個淩小姐時鮮活的表情,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說出口。

  她冷下臉來:「我必須對淩小姐的安全負責,要是出了事,誰來負責?」

  「我不會讓淩小姐出事。」拂衣答得輕描淡寫,話語之間顯出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氣定神閑的自負氣質。

  這一點再次激怒了慕瑤,她的臉色更差了:「不行。」

  「瑤兒。」拂衣皺眉,「我知道你擔心捉妖的進度,可是你還沒有見識過淩小姐的本事就拒絕,是否太過武斷?」

  慕瑤抬眼望著他,滿臉的難以置信:「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淩妙妙看見兩人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一時間手足無措,出了一腦門的汗。

  「叮——任務獎勵:由於宿主激化矛盾的任務超額完成,獎勵【影像催化】一次,提醒完畢。」

  淩妙妙簡直沮喪得想哭。

  影像催化是什麼東西,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獎勵,真的不是在嘲諷她嗎?

  她微一偏頭,看見慕聲在一旁隔岸觀火,嘴角掛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正愉快地看著男女主角爆發矛盾。

  指望誰都不能指望他。

  「你們別吵了……」妙妙一步跨過去,插在兩人中間,左右寬慰,「我知道慕姐姐是為我的安全著想,我不會捉妖,自己死了事小,連累你們事大……」

  她看著慕瑤,「我保證,一定會機靈應對,該跑的時候絕不戀戰,該自戕的時候絕不連累隊友,一切以集體為重……」

  她拉住慕瑤的手,放在拂衣手心,一邊退出二人中間,一邊小心翼翼地補充,「二位都是厲害的人物,務必要一起保護我呀……我會慢慢成長起來的,我保證。」

  慕瑤的手冰涼,擱在在拂衣的手心裡,他望著她蒼白倔強的側臉,心中忽然一陣心疼,他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用力緊了緊。

  慕瑤看著他,神色緩和了些。

  慕聲看見縮進角落裡的淩妙妙虛脫般地鬆口氣,微微眯起眼睛:她不是喜歡柳拂衣嗎?

  她現在這樣,又是在做什麼?

  「阿姐。」他緩緩開口。

  妙妙死死盯著黑蓮花,心提到嗓子眼裡。

  「我倒覺得……」

  「慕公子放心,我不用頓頓吃二兩飯的!」妙妙生怕再生枝節,伸出手掌,做了個誇張的發誓姿態,「我一天不吃飯都沒問題。」

  慕聲啼笑皆非。他看著她一雙杏子眼裡面緊張又期待的神色,轉而瞥向了正在柔聲哄著慕瑤的柳拂衣。

  他的神色幾番晦暗,過了一會兒,才輕道:「我倒覺得,淩小姐蠻適合去捉妖的。」

  說完,對著淩妙妙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能找個人牢牢纏著柳拂衣,纏得他沒精力去干擾姐姐,他求之不得。

  慕瑤鬱鬱離去,薄如蟬翼的白紗衣袖翻飛,快速掠過了連廊的木欄杆。

  白色夾竹桃開了,一樹一樹的雪白綴在連廊旁邊。慕聲與妙妙並肩走過時,妙妙叫花香熏得猛地打了個噴嚏。

  「對了,」慕聲淡淡問道,「剛才淩小姐看著我的香囊時,在想什麼?」

  「啊?」淩妙妙用力擤了鼻涕,才茫然思索起來,目光流連到他玉刻一般的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你那香囊的口子上的絲帶有些眼熟,不會是用你的髮帶紮的吧?」

  慕聲笑了笑,細長的手指繞著頭上的髮帶,「你對這個很感興趣?」

  「……沒有。」淩妙妙口是心非,末了,真誠地稱讚道,「它確實很漂亮,襯你。」

  慕聲輕笑了一聲,放下手來,皎潔的髮帶在風中飄動,黑髮上好似停了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可惜。美麗的東西,總是惡毒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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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6 09:00: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三章 竹林與青杏(一)

  江水茫茫,煙波之上拂柳搖曳,碼頭上人來人往,趕路的書生,背著包袱的生意人,帶著二三翠衣丫鬟的官家小姐,歡聲笑語不絕。

  宛江水患已平,太倉郡又恢復了歌舞昇平的常態,江上各色船隻來來往往,江堤浪湧,在陰天水汽濛濛。

  木質的大舶離了岸,發出嘩啦一聲響,隨即蕩開了兩縷波紋,船身上下隨著水波浮動起來。

  淩妙妙的腳立即軟了,整個人有氣無力地趴在了甲板細細的欄杆上。

  「乖寶兒——路上小心——」岸上的郡守爹越來越遠了,臉上表情已看不清楚,只能看見那黑影誇張地揮舞著手臂。

  「哎——」身上落了幾道路人好奇的目光,淩妙妙忍著胃裡的翻江倒海,大聲應著。

  帶著水汽的風將她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隔了老遠,看見那個人影在旁邊下人的攙扶下又往前追了兩步,追到了岸邊邊,毫無形象地抹起了眼淚,帶著哭腔兒喊,聲音也是小小的了:「我家寶兒——給爹來信——」

  妙妙心裡一酸,半個身子越過了欄杆,用力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

  「小心。」柳拂衣拉住了她的袖口,將她拽回了甲板,「這欄杆不穩當。」

  妙妙悵然回過身來。

  船已向江心駛去,碼頭一同出發的那些或華麗或簡陋的船隻見不到了,四周只剩茫茫江水。

  這是宛江上最舒適的一艘客船,長約數丈,最狹處都有五六米,船艙裡分成一間間的小房間,足足可容納二三十人。乘客們多是見過世面又要行遠途的人,這會兒都鑽進船艙裡休息,兩舷一排雕窗,有的還半開著,露出裡面彎著腰收拾鋪蓋的人影。

  此刻甲板上沒什麼人,慕瑤和慕聲也不在,柳拂衣和淩妙妙大眼瞪小眼。

  半晌,妙妙頹然道:「對不起啊柳大哥……」

  「說這個做什麼?」柳拂衣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微笑起來,「走,我帶你進房間看看。」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船艙,走到屬於妙妙那間小閣子前,和神情冷淡的慕瑤碰了個面對面。

  妙妙斂聲閉氣,偷眼看向柳拂衣。

  慕瑤穿著秋香色的衫子,襯裡是月白的輕紗裙子,衣帶在小腹處鬆鬆打了個結,即使是這樣率性隨意地穿著素衣,也能若隱若現地透露出她冰肌玉骨的氣質。她怔了一下,一雙冷清的眼睛掠過了柳拂衣,往妙妙身上來。

  「淩小姐臉色不好,暈船嗎?」她冷淡的語氣中還是流露出一絲關切。

  「哦……是有點兒……」妙妙受寵若驚,只聽得拂衣自然地接道:「暈船?我這裡還有香囊……」

  話音未落,慕瑤神色一變,飛速地點了一下頭,擦過柳拂衣逕自走了,留下話說了一半的拂衣站著吹江風。

  慕瑤是個善惡分明的好人,她不會怪罪妙妙的天真幼稚,只能將一腔怨氣撒在一力主張帶著大小姐冒險的柳拂衣身上。

  她生氣,氣他張狂自負,胡亂承諾。

  她還氣,還氣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江風吹起拂衣的衣衫,那張英俊又溫柔的臉上頭一次浮現出了一絲錯愕又無措的神情,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愛。

  慕瑤兩手空空地走了,後面還跟著抱著鋪蓋卷的黑蓮花。

  棉布被子後露出慕聲一雙帶笑的黑眸,心情很好地同淩妙妙打招呼:「托淩小姐的福,我們才能住上這麼豪華的客船。」

  話畢,亦步亦趨地追著慕瑤去了:「阿姐,我幫你鋪床……」

  妙妙感覺頭頂的氣壓令人喘不過氣來,呆呆站在原地,拂衣笑道:「你會鋪床嗎……」

  「啊?我……」

  男主角連床都要幫她鋪嗎?!

  妙妙聽見系統裡傳來一浪一浪的警報聲,想到自己沒滿的任務點,馬上改了口,「不會……」

  「走罷,走南闖北的,這個總要會的,我教你。」他面色淡然,不容拒絕地低頭進了閣子內。

  慕瑤的腳步緩了下來,微微側過頭去,像是在等待什麼。

  等來了追上的慕聲:「阿姐,怎麼不走了?」他抱著鋪蓋卷,一臉純良地擋住了她的視線,「柳公子幫妙妙鋪床呢。」他嘴角一抹甜甜的笑,「我們也進去吧。」

  慕瑤神情一凝,奪過被子來自己走了。

  「哎,阿姐……」

  「阿聲。」

  慕瑤站定腳步,回過頭來嚴肅望著他,眼角下那點淚痣顯得她嫵媚而冷清,說的卻是另一件事:「你身上的氣息不太對,你是不是又……」

  「我沒有。」慕聲眸光一閃,飛速答道,末了,又寬慰地笑道,「阿姐叮囑過我的事情,我怎麼會忘呢?」

  「沒有最好。」慕瑤垂下眼簾,拉開閣子的門走了進去,走前深深回頭望了他一眼,「要記住你的身份,你是慕家的希望。」

  慕聲站在廊上,注視著慕瑤窈窕的背影,波光粼粼的江水透過雕花的窗反映在他側臉上,如玉的皮膚上一小塊透亮的光斑,緩緩抖動著。

  他漆黑水潤的眼底透出一抹憎惡和懊惱交替的複雜神色。

  「為什麼褥子下面還要鋪草席啊?」妙妙趴在一邊,看著拂衣彎腰忙碌,他的黑髮披在肩膀,有的垂落下來,在空中搖擺。

  她心想,黑蓮花的頭髮總是高高地束起來,充分展示出少年郎的朝氣,但實在顯得不識愁滋味,難怪慕瑤從頭至尾當他是沒長大的弟弟。

  其實,他要是像這樣披散頭髮,依靠那樣一張臉……想必是罕見的美人。

  「船上濕氣重,鋪草席是為了防潮。」柳拂衣淡淡答。

  「哦,真聰明啊。」淩妙妙由衷讚歎,摸了摸褥子,果然帶著一絲潮氣。

  「不聰明。」柳拂衣笑了,「走的多了,就有經驗了。」

  「你們走過多少地方了?」妙妙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黑眼珠裡帶著見什麼都新鮮的神采,像是散發香甜的新橙,只要看到她,再多的疲倦也都一掃而空。

  「很多……」柳拂衣陷入回憶中,「最開始的時候,我一直是一個人,直到有一次受傷,遇見了瑤兒……」

  他眼神中有淡淡懷念神色,嘴角也勾起一抹微笑。

  「你覺不覺得……你應該和她好好談談?」

  妙妙心裡替他們著急,連帶對系統也不信任起來,說好的小虐怡情大虐傷身呢?這都冷戰多少天了?

  「談什麼?」

  「談心啊!」妙妙恨鐵不成鋼,「你也不說,她也不說,就這樣生悶氣?」

  「瑤兒她……」他眼中忽然浮現出一絲奇異的笑意,「生氣了?」

  淩妙妙絕倒。原來這是位鋼鐵直男。

  在原著裡,柳拂衣就是這樣。無論是賣可憐博同情的淩虞,還是熱情似火、硬要倒貼的端陽帝姬,他都不懂得拒絕,總是若即若離,有求必應,倒是應了他這個名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簡直是活雷鋒。只可惜,他點亮了少女懷春的心思,卻從沒往深處想過。

  現在她明白了,柳拂衣是根本不懂。他在捉妖之事上驚才絕豔,可惜對於感情之事簡直就像剛入門的小朋友,多的是要走的彎路。

  夜幕漸漸攏下來,鉛雲染上了紫紅色,甲板上漸漸熱鬧起來,許多人倚在欄杆旁,對著天邊的夕陽指指點點。

  自下午碰見過以後,慕瑤和慕聲縮在各自屋裡沒出聲。妙妙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拿出了爹爹從家帶的一大兜乾糧。

  打開來一看,足足二十個圓滾滾的白麵饅頭,上面拿切好的胡籮蔔擺成了五瓣梅花,白裡透紅,要多精巧有多精巧。

  妙妙拿了一個出來,廚師顯然是花了心思的,冷掉的饅頭一點兒也沒有變硬。她咬了一口,柔軟的白麵下面,咬到了滿嘴的甜蜜。

  低頭一看,原來這饅頭裡面還灌了滿當當的紅糖,黃昏的光暈裡泛著溫暖的釉色。

  她鼻尖一酸,幾乎是忍著喉頭的酸澀咽了下去。

  外頭是寒江水,頭頂是不夜天。這水這樹這船,通通是遊子冰冷的點頭之交,除了手裡的這一點甜,還有什麼真正屬於她?

  一葉小舟在江心泊著,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前路茫茫。

  淩妙妙想,自己就是小家子氣,她就覺得,哪裡都比不上家好。

  淩虞為了一個男人,義無反顧地背井離鄉,跋山涉水遠去,她心裡後悔過嗎?

  淩妙妙望著茫茫江水,聲音低低的:「柳大哥,給你講個有趣的事。在我家鄉,傳說海上有個叫塞壬的女妖,行船的人聽到她美妙的歌聲,會被蠱惑,隨後船便觸礁。」

  「這裡也有類似的妖物。」柳拂衣提起妖早已見怪不怪,語氣相當平靜,「江水中很可能有蠱惑遊人的水鬼,乃是枉死的人所化。還有一種妖,名叫魅女,能歌善舞,傳說美豔絕倫,可蠱惑人心。」

  妙妙品了品這幾個字,露出了八卦的笑:「美豔絕倫……你見過嗎?」

  柳拂衣笑了:「水鬼我見過很多,魅女卻沒見過一個。這妖物罕見,多匿於山林,一旦淪落塵世,定會招致災難。」

  「為什麼?」

  柳拂衣想了想:「老一輩捉妖人說,魅女乃世間至情至性,妖力巨大,但並不會主動傷人。倘若遭遇背叛,則會於同體內孕育出一個不同妖魂,是為『怨女』,外貌相同,但本性極惡,二者共用一個身體,為禍四方。這怨女,是所有捉妖人心裡最最忌諱的一個。」

  淩妙妙聽得一臉震驚:「人……人格分裂?」

  不愧是《捉妖》,這個世界的妖物設定不同凡俗,大世界才展開小小一角,便已千奇百怪,花樣百出。

  淩妙妙吃過了饅頭,又拿了幾個包好,預備給慕瑤他們送過去。

  船行至漩渦處,微微搖擺,淩妙妙胃裡又有些難受,抱著包裹半倚在欄杆上。

  剛剛浮出的月色讓烏雲遮去了半截,四周暗下來,是一個有些陰鬱的夜晚。

  慕瑤的門緊緊閉著,淩妙妙看見一抹熟悉的衣角。

  是慕聲的鵝黃色衣衫。淩妙妙不敢動了,偷眼看去,他坐在慕瑤門口,袖口俐落地紮緊了,放在膝蓋上,整個人半眯著眼睛,有些疲倦,但臉色仍然緊繃著,宛如一隻蓄勢待發的小獸。

  淩妙妙吃了一驚,黑蓮花至於這樣守著慕瑤嗎?

  下一秒,她耳中聽見嘩啦啦的水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從江水中衝出來了。

  她回頭一望,船舷外什麼也沒有,呼呼的夜風直往進吹,帶著一股濕冷的水汽。

  咦,窗戶什麼時候開的?

  淩妙妙瞪大眼睛,猛然發覺地面上一層若有若無的黑霧,慢慢聚攏在一起,凝成一個奇怪的人形,像蜥蜴一般四腳並用,飛快地從妙妙腳上掠了過去。

  她覺得腳背上一熱,低頭一看,從裙角到鞋面,都被水洇濕了。

  什麼鬼東西?

  這團黑氣一樣的東西速度飛快穿過隔板,如入無人之境,那塊隔板上很快顯出了層層疊疊的暗黃水漬。

  它直奔慕瑤的房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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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6 09:00: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四章 竹林與青杏(二)

  黑影貼著地迅速溜到房門前,慕聲半眯的眸子瞬間睜開,晃出一抹狠厲的光來。

  他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斜,正擋住了門口,指節發出咯吱的脆響。

  黑影頓了一下,移動時顯出的人影便被蓋住了,團團的黑氣似烏雲翻滾湧動,停駐的地面上慢慢溢出了水,堆成了一個小水泊。

  下一秒,這一片翻騰的烏雲像野獸一般拱起了脊背,像拉到極致的弓弦。這是一個預備攻擊的姿勢。

  「不識好歹。」慕聲嘴角微微一翹,眸光銳利,手腕上的鋼圈已然脫出。

  那黑影立了起來,足有一人半高,坐在地上的少年被攏進了陰影裡,彷彿被黑暗吞噬了。

  「噹——」

  收妖柄帶著亮光猛地迸出,彷彿破除烏雲的第一道刺目的日光,那黑影竟然被打作兩截,一股黑水猛地從它腰間噗出來,船艙裡彌漫著淡淡的腐爛味道。

  黑氣散去了,地上到處都是水漬,一隻牙床猙獰的骷髏頭滾落在地上,旁邊是泡在水中的幾塊零散的白骨。

  淩妙妙張大嘴巴,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水鬼?

  少年半垂眸子,悄無聲息地鬆開腰帶,脫下被水沾濕的外袍丟在地上,以腳踩著擦過了地面,再次坐在了慕瑤房門口。

  慕聲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碎髮輕柔地覆蓋在額頭上,眼睫微翹,看上去單薄柔軟。

  他面容平靜,閃動的黑眸中,偶爾會因心神不穩,洩露出一絲偏執的戾氣。

  妙妙反復歎氣,黑蓮花癡心得令人心碎。

  慕聲安穩坐下不過一分鐘。

  船艙裡暗了下來,奇怪的氣味迅速充滿了船艙——一股鹹魚味,好像就是……方剛才被打死的水鬼身上的味道。

  只不過,這次已經濃郁到需要人屏住呼吸的程度了。

  慕聲慢慢抬眼,漆黑的眸中倒映出遮天蔽日的黑氣。

  「小子,斷人財路又取人性命……不是個好習慣。」

  這聲音雌雄莫辨,像是隔著一片紙傳出來,間歇帶有震動的聲音。

  剛剛打死了小的,現在又來了隻大的?

  整個船艙到處是帶著潮氣的腥臭味,黑氣如同一堵牆,遮住了妙妙的視線。

  這會兒只聽得這大妖說話,看不清慕聲的表情。她向前走了兩步。

  「想打我阿姐的主意,就憑你?」少年掀起眼皮,嘴角一抹譏諷的笑。

  「你知道本座是誰嗎?」那聲音沙沙作響,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若不想死,及早滾開。」

  慕聲拍拍手站起來,反手無聲地向慕瑤的門上貼了好幾個消音符,瞬間一道無形的屏障包裹住了船艙。

  他輕輕笑道,「不就是隻水鬼嗎?」

  妙妙伸手觸摸著軟韌的結界:一門之隔的慕瑤,還在沉沉睡夢中,渾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

  那烏雲般的黑氣瞬間暴漲,將窗櫺裡漏出的最後一絲光也遮掉,船仍在行著,妙妙在黑暗中上下起伏,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靠住了船舷。

  慕聲憑藉靈敏的五感迅速躍開,閃過了攻擊,腕上一圈收妖柄飛上空中,瞬間放大,在黑夜中閃著瑩瑩白光,如同一個黑洞,空中黑霧頓時變作漩渦狀,被絲絲縷縷地吸入圈內。

  「你以為,這種低等法器……」黑影猛地突出了一塊,迅速伸展,如同伸出一隻長臂,竟然生生捏住了收妖柄,「奈何得了我嗎?」

  白色光圈在劇烈顫動,彷彿無聲的掙扎。慕聲以心念操控之,此時收妖柄被制住,如同被捏住了心臟,一股強大的煞氣反灌入身體,他的唇色越來越白,繃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收妖柄被整個沒入黑氣中,發出即將粉身碎骨的咯咯聲——

  慕聲眸中一暗,強行飛身而上,如同一隻雨燕,逕自攻向了黑暗最濃重的地方。

  妙妙驚呆了:這是什麼自殺式打法……

  果然,黑影倒退半步,氣團如烈火般,再次撲上來,慕聲周身立即被無數藤蔓般的黑色手臂纏住,用力拉向核心。

  現在,他宛如被蛛網黏住的小小昆蟲,即將成為蜘蛛的腹中之餐。

  「為了法器不要命。」那聲音又怪笑起來,「不過……你的身體……」黑影似乎極其愕然,半晌,冷笑道,「為了一個低等收妖柄,你竟然自尋死路?」

  慕聲已經靠近了黑色的核心,勉力支撐著身體懸在空中,保持著距離,嘴唇殷紅,眸中有些渙散。

  一隻收妖柄已經回到他手腕上,被他袖口掩蓋,他恍若未聞,念訣要收另外一隻。

  不能丟,一隻也不能丟。

  「阿姐,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鬼啊,打也打不完。」小男孩沮喪地捂著傷口,眉目間湧動若隱若現的戾氣。

  「看姐姐給你帶了什麼?」女孩微笑著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是一對閃亮的小鋼圈,「阿聲還沒有自己的法器對不對?我做了一對收妖柄給你,這樣以後就不會怕鬼了。」

  「還給你罷。」那聲音冷笑著,銀色鋼圈從黑霧中掉出來,猛地砸在地上,彈了一下,滾到了淩妙妙腳邊。

  隨後,妙妙眼看著一隻黑色的手臂「噗」地穿透慕聲的肩膀。

  紅色的血液猛地迸出,噴在對面的牆壁上,少年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

  「可惜了,有這樣珍貴的身體,偏偏生在慕家。」那人的聲音咬牙切齒中帶著一絲得意,「如果早些讓開,也不至於白白丟了性命。」

  淩妙妙對慕聲充滿疑惑。

  「你傻嗎?你不是會用炸火花嗎?」

  她忍不住想大喊,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小,像被什麼壓制住了似的。

  巨大的威壓似的空氣都被壓縮了,妙妙的耳膜鼓起來,有種在潛水的錯覺。

  偶有的聲音也像是隔著水面傳來,經過了壓縮和扭曲,恍恍惚惚聽不清楚。

  這是……

  大風鼓起,少年懸在空中,白色衣袖和黑色髮尾飛揚,髮帶如若展翅欲飛的蝴蝶,拼命拍打翅膀。

  他沾著鮮血的嘴唇輕輕張開,顯得有萬分妖冶。

  「死之前,怕是沒機會報出你的大名了。」

  他袖中指尖綻開一星光點,那是一切旋風的源頭,一個龐大的漩渦從平面上立了起來。那是個極為壯觀的景象——漩渦形成一個巨大漏斗,宛如吞食天地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絞肉機一般將黑雲打了碎片,紅光暴漲,將整個船艙映得一片豔色。

  妙妙聽見骨骼破碎的聲音,哢哢嚓嚓,咯嘣咯嘣。

  慕聲袖中飄出一張澄黃的符紙,慢慢落在地上。

  那癲狂的黑影掙扎著接住了——

  黃紙迎著光,半透出血紅的字。

  妙妙努力地辨認半天,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得,看起來甚至有些古怪。

  「反寫符……」那聲音難以置信,幾乎變了調,「慕家人怎麼可能反寫符?」

  紅光漫天,慕聲慢慢落在地上,肩膀上的一個血洞觸目驚心。他臉上帶著詭豔的笑,映出船艙內的紅光:「讓你失望了。」

  他渾身是血,仍然笑吟吟地站得筆直,顯得十分可怖,「我不是慕家人,我只是慕瑤的弟弟。」

  話音未落,船上所有的黑影嘩啦一下全消散了,水面倒映著黃昏綺麗的晚霞光芒湧進了船艙,從詭異的紅黑色調霎時變成了一片暖洋洋。

  黑雲猝不及防散去,露出一臉愕然的淩妙妙來。

  她驚恐地左顧右盼,發現自己無所遁形。

  紅光慢慢躲進慕聲身體中,他臉上還掛著沒有消退的戾氣,慢慢扭過頭,意外眯起眼睛:「淩小姐?」

  潛臺詞:又是你。

  殘陽如血,映照著她的閃亮的髮絲。

  慕聲見她僵硬地站了片刻,雙手迅速舉起那個地上撿來的鋼圈,手舉過了臉,擋住了臉上戰戰兢兢的表情:「你你……你的鐲子。」

  他接過來,卻不急著戴,將收妖柄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朝上向她睨去:「你知不知道,你口中這個『鐲子』,可以打碎你的腦袋。」

  他眸中極亮,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慕公子好風趣。」妙妙已經對恐懼麻木了,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鹿子眼,滿臉無知而無畏,笑出了一口白牙,「它剛才撞到我的腳,腳也沒碎,想必它只打妖怪,我是好人。」

  慕聲戴上收妖柄,卻沒有撕掉門上的消音符,身側肉眼可見的紅光表明,他現在還處於暴走狀態。

  就算在這個結界裡殺人分屍,外面也沒人會知道。

  淩妙妙保持著笑容,實際焦灼得快燒起來了:沒有主角光環傍身,還敢來隨便送饅頭?

  慕聲終於打破寂靜:「你剛才看到我……」

  「我剛才看到妖怪了,可嚇死人了!可是沒想到這麼厲害的妖怪,居然被慕公子一招就秒殺了,真是驚才絕豔,什麼時候也教教我就好了……」妙妙眉心一跳,迅速接上了後面的話,語速越來越快,聲音又甜又脆,帶著推銷似的高漲熱情,「慕公子真不愧出身捉妖世家,為民除害,出手不凡,簡直就是我等凡人的大羅金仙!」

  淩妙妙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為了保命貢獻出如此賣力的表演。

  他頓了頓,臉上籠上一層陰雲,「你明明……」欲言又止,又似乎懶得與她多說,嘴角掛著嘲諷的笑,「算了。」

  他單手摸上符紙,燒毀只用了短短一刻。

  「妙妙在嗎?」

  淩妙妙剛鬆了口氣,這聲音便如一擊重錘砸在她腦袋上。

  柳拂衣立走廊暗處,衣袂飄搖,疑惑地喊,「你站在那兒做什麼?酒冰好了,你不是要喝嗎?」

  「……」她恨不得捂上這個直男的嘴。

  慕聲垂在身側的手捏緊,微微眯眼,「呦,這麼一會兒不見,就追過來了。」

  「叮——任務提醒,任務一關鍵情節,與角色【柳拂衣】賞月共飲。」

  三個聲音在她腦子裡交疊環繞,妙妙覺得頭要炸了。

  「妙妙?」

  「哎,來了來了。」淩妙妙飛快地答應著,回頭笑眯眯地看著慕聲,「慕公子要一起去嗎?」

  「你們二位的事情……我就不湊熱鬧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目光落在妙妙一直抱在懷裡的包裹上,怔了一下,「你拿的是什麼?」

  淩妙妙心裡生出一股邪火來:現在想起來問了!老子來送個饅頭,差點把自己送成了炮灰……

  她把包裹往懷裡帶了帶,借著柳拂衣的三分勢,帶著氣地邁腳走了:「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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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6 09:00: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五章 竹林與青杏(三)

  江中茫茫水,水中溶溶月。

  月光化作一江碎銀,簇擁著安穩行駛的客船。船上掛上了照明的燈籠,融融一團的黃光,給清冷的月色添了溫馨的一筆。

  「二位客官,我們船上獨有的桃花酒哦。」一隻手伸出來,兩隻小巧玲瓏的酒杯飛速擺上了小桌。

  甲板上晚風正涼,清朗的氣息混雜著酒香,直往人袖口裡鑽。

  「來,妙妙。」拂衣的側臉映在燈下,說不出的俊逸。

  在這樣一種浪漫的環境下……也難怪淩虞會越陷越深……

  「柳大哥——」妙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拂衣遞給她的酒杯,「多謝,我自己倒。」

  二人精緻的小瓷杯在空中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柳拂衣笑著,抬袖喝酒,眼底卻有一抹化不開的憂鬱。

  原著裡,淩虞孤身離家,悶悶不樂,經過了顛沛流離的幾天,情緒終於失控,一個人躲在角落邊哭邊借酒澆愁。善良的男主角當然選擇陪她一起喝,極盡安慰之能事,這是淩虞與男主角獨處時間最長的一次。

  這次任務完成後,妙妙和柳拂衣的親密度將達到百分之八十。

  「柳大哥也不開心嗎?」

  柳拂衣微微一笑,眸子閃動了一下:「為什麼是『也』?」

  「呃……」她一時語塞,低頭喃喃,「我想家了。」

  再抬頭時,眼裡影帝般的醞釀出兩團淚水。

  「唉,也難怪。」拂衣為她添酒,「你畢竟不是捉妖人。四處漂泊的捉妖人像是無根的浮萍,將親緣、情緣都看得極淡。」

  「你也是這樣?」妙妙定定地望著他。

  「是的。」他眼裡帶著淺淺笑意,「不單是我,瑤兒也是一樣。至於阿聲……」他好笑地搖搖頭,「阿聲年紀還小,還有些黏人。」

  妙妙咽了口口水,沒敢吭聲。可憐的柳拂衣,頭上都快飄綠雲了,還不知道慕聲和慕瑤不是真姐弟,以為慕聲只是「黏人」——

  「這樣說來,你和慕瑤已經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咯?」

  「……」提起慕瑤,拂衣一貫的溫和的面目就露出幾分無措,「我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了。」

  酒入肺腑,身體熱起來,話匣子也徹底打開,「說起來,瑤兒與我性子太相近,或許不是一件好事。」

  這倒是有些道理,妙妙心裡想。

  「這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她為柳拂衣滿上,看著他無意識地一杯接著一杯,「是你們把它想複雜了。其實……」她頓了頓,滿臉複雜,「你們只要坐下來交心,一個時辰,不,說不定一刻鐘就全解決了。」

  「交心?」

  「是啊!」

  柳拂衣卻苦笑:「太難了。」

  「怎麼就難了!」妙妙氣得心臟亂跳,「你心裡想什麼說出來,有那麼難嗎?!」

  柳拂衣搖搖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這麼多年,我與瑤兒都習慣自己背負一切,與其說是戀人……不如說是夥伴。我們彼此相依,卻也彼此競爭,在這段感情裡,生怕輸給對方,一輸就是一敗塗地……」他憐惜地看著妙妙,住了口:「你還小,還不懂。」

  妙妙被這句話紮心了。

  對哦,她一個沒談過戀愛的人,憑什麼給小情侶當感情導師?

  「幾時了?」慕瑤坐在床邊,披著外裳,滿臉倦色。

  她修的慕家捉妖術威力巨大,可是極為耗神,每次練完,都要睡很長時間。好在她游離四方,不需要作為家主待人接物,倒很自在。這次一睡,竟然睡到了晚上。

  「月亮都出來了,阿姐餓嗎?」慕聲笑吟吟的臉出現在床頭,睫毛濃密,烏黑明亮的眼睛從下向上看她,帶著點邀寵的親昵姿態,宛如一隻撒歡的小狗,把前爪搭在床沿上,想要湊過來舔主人的臉。

  他刻意換了新外袍,蓋住了身上的傷。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除了臉色有些發白,完全看不出來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慕瑤披著衣裳,眼睫低垂,臉頰上是才睡醒帶上的一絲嫣紅,竟有幾分可愛。

  可惜她神色鬱鬱,「我一點也不想吃。」

  「可是阿姐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了。」慕聲半撒嬌半是哄誘,「我要些吃食來,幫你端進房間好不好?」

  「阿聲,剛才我好像聽見拂衣的聲音。」慕瑤抬頭望他,神色裡竟然有一絲驚慌。

  慕聲的臉瞬間沉下去,語氣都變了:「是啊,他來叫淩妙妙去喝酒。」

  慕瑤眼裡的光閃了閃,閉住眼睛:「算了。」

  「阿姐非得找他做什麼,我也可以陪你啊。你想不想下棋?」

  真奇怪,按理說淩妙妙勾走了柳拂衣,是最好不過的結局,為什麼那兩個人喝酒賞月,無不快哉,他們二人就像被拋棄了似的,不單氣氛凝重,阿姐連飯也不願吃了。

  「或者,我也陪阿姐去賞月,外面涼得很,要多穿些衣服……」

  「不必了。」慕瑤出聲,語氣中抑制不住的煩悶,「別鬧了,阿聲,讓我靜靜。」

  「阿姐,你怎麼了?」他在慕瑤身邊蹲下來,蹲這個動作牽拉傷口,他眉頭微蹙,額上泛出一層冷汗。

  這一切,慕瑤一點也沒注意到。

  「我夢到……她了。」慕瑤的臉色發灰,嘴唇喃喃,「夢到爹娘,他們被她……」

  「不會的。」慕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神情嚴肅起來,「我會保護你,決不會讓這種事再發生。」

  她閉上眼睛輕輕一笑,臉色白至透明,「別逞強了,阿聲。你連我都打不過,怎麼對付她?如今之計,唯有我努力修習……再努力一些……」

  不,不是的。慕聲眼眸漸深,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在無聲吶喊:我可以的,只要你允許,只要你允許我……

  一杯桃花酒很快見了底,喝到最後,酒中是沒有被過濾乾淨的花瓣殘渣。

  妙妙已喝得頭昏腦漲,太陽穴突突直跳,舌頭打結,直欲往桌上趴。

  「柳大哥,我給你個……建議……」

  「你說。」

  「你……以後,要跟異性……保持距離……這樣,慕瑤才不會生氣。」她抬起一根手指,「尤其是,萬一遇到一個……身份尊貴又嬌氣……的小姑娘,你千萬,千萬離她遠一點。」

  一個皇家貴胄端陽帝姬,活生生把男女主角虐成了兩根苦瓜。

  拂衣不置可否,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醉了嗎?」

  「……」妙妙氣得一把打掉了他的手,「你聽沒聽見我說話?」

  「我聽見了。」柳拂衣的聲音裡帶著委屈,一隻小碗塞進了妙妙手心,影影綽綽地看見碗裡飄著個月亮,跟她大眼瞪小眼。

  「這是……啥?荷包蛋?」

  柳拂衣繃不住笑了:「是水,裡面加了醒酒的藥,沒有別的東西。」

  淩妙妙瞬間露出失望的神色:「連蛋也不給,小氣……」說著,豪放地仰頭喝了下去,嘴像是個漏壺,一大半水撒出來,沾濕了衣服。

  柳拂衣看得眉頭直跳,有些心疼他千金難求的解酒湯。

  淩妙妙喝完就趴在了桌上,「怎麼回事……這麼睏……」

  「是解酒湯的功效,一會兒便好了。」他輕輕歎息,「女孩子家在外,夜裡還是要保持清醒。」

  淩妙妙腦子裡一片混亂,一會兒是慕瑤負氣的臉,一會兒是渾身紅光的慕聲追著她跑,頭痛欲裂,忍不住哼哼了一聲。

  「什麼?」柳拂衣湊近去聽。

  「柳大哥……」她含含糊糊地問,「反寫符是什麼?」

  柳拂衣眉頭一蹙:「你從哪兒聽到的?」

  「嗯?」她不答反問,「慕家人為什麼不會反寫符啊?」

  柳拂衣頓了頓,慢慢道:「不光慕家,所有的正派捉妖人都不可能反寫符。」

  「因為,那是邪門歪道。」

  醒酒藥的威力巨大,妙妙在此刻從掙扎中脫出,瞬間清醒了,只是腦袋還很痛,渾身無力,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她的心怦怦直跳:「有多邪?」

  「曾有大妖偽裝成捉妖人潛入捉妖世家,一紙反寫符,橫死滿門……」

  她感覺到柳拂衣的聲音越來越近,心裡一慌,忘記了還要問什麼,立即回憶起劇情來。

  按原劇情,這次月下對飲的結尾,是淩虞醉酒,柳拂衣將其抱回的情節。途中當然是被慕瑤看見,後者醋意大發,小情侶鬧得不歡而散。當時,淩妙妙可是在心中把不要臉的淩虞罵了個狗血噴頭。

  「天晚了,我先送你回去。不必擔心,再過一個時辰,你可行動自如。」

  這這這是,要抱她了?

  不行,夭壽啊!

  她急中生智,一聲纏纏綿綿的呼喚溢出了嘴唇:「子期……」

  柳拂衣頓住了:「子期?」

  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滿臉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一下子明白了,這位嬌小姐之所以不顧辛苦堅持要與他們風餐露宿,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少女懷春,最是無知無畏。

  他臉上不自知地帶上了好笑的神色:「唉,我去找阿聲過來?」

  「不不不!」妙妙嚇得直蹬腿,「啊!我的頭……我頭好疼,嘶……」

  「不論如何,我會替爹娘報仇的。」

  慕瑤斂緊了衣服,秀氣的面容堅毅,眸中射出一抹寒光,「誰都指望不上,我會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一切。」

  「阿姐為什麼總要自己承擔,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嗎?」慕聲的臉色已經很白了,他幾乎是故意堅持蹲著,感覺到小腹的傷口撕裂,溫熱的血不住滲出,才能使他感到一絲清醒。

  「不是的,阿聲。」慕瑤緩緩轉過來,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聲音溫柔下來:「你跟我不同,你是慕家的希望,我會盡力……」

  慕聲眸中一抹黑色暗湧:「即使我只是個外人?」

  「別說了。」慕瑤的臉色一冷,「你永遠都是我弟弟。你再胡說,我會生氣的。」

  是啊,你眼中的慕家光明磊落。而我,理應感恩戴德……

  他放下簾子出門,渾身帶著冰冷潮濕的寒氣。

  這樣冷的感覺,連船上黃澄澄的燈籠,也不能帶來一點暖意。

  船在靜謐中行進。月色下一個纖細的人影,不知在閣子外站了多久,等得兩肩落滿霜花,不住地搓著自己的手臂,聞聲轉過身來,一臉驚喜地望著他。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捂著小腹的手上,疑惑道:「……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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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六章 竹林與青杏(四)

  「你怎麼在這裡?」慕聲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妙妙黑白分明的眼裡倒映著月光,向前走了一步:「我等你啊,等了很久了。」

  看他的表情,想必剛在在慕瑤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正中她下懷。錦上添花算什麼,她這不是就來雪中送炭了?

  江風吹動她的衣衫,她身上還殘存著一絲酒氣混雜著柳拂衣香囊的味道,他心中湧上一陣煩躁:「酒局這麼快就結束了,趕著赴下一場?」

  淩妙妙臉色霎時變了,眉頭挑起:「你怎麼說話呢?」

  「我說錯了?」

  謔,看這吃槍藥的架勢,剛才和慕瑤想必是大吵了一架。淩妙妙壓了半天,微笑著壓下了火氣:「我是與柳大哥喝完了酒,那有什麼關係。我現在來找你,又不是為了喝酒。」

  慕聲抬起眼,連作弄她的興趣都沒有了,不耐煩地冷笑:「淩小姐又失眠了?我的香囊不中用,沒有柳拂衣的好聞。」

  記仇的小氣鬼。

  淩妙妙笑一聲,見他的臉色,估計傷得不清,鼓起勇氣一把挽住他的手臂,「你不能把我往好處想想?我專程來帶你上藥。」

  慕聲甩了一下沒甩開,牽動傷口,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有些惱了:「放開。」

  「別動!」妙妙壓低聲音,死死拽住了,「你看你,疼了吧?」她拖著他往自己的閣子裡走,帶著殺人越貨的邪門勇氣,「不想驚動你姐姐,就別在這裡鬧騰!」

  慕聲的掙扎頓止。

  果然慕瑤就是黑蓮花的死穴,屢試不爽。

  慕聲被淩妙妙連拉帶拽地安頓在椅子上,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整張臉上滿是陰鬱:「淩小姐,你未免太多事了吧。」

  淩妙妙沒理他,仔細地掩上門放下簾子,點亮一盞燭臺。

  昏暗的房間裡只剩他們兩個人,她轉過臉來,一絲笑也沒有了:「你有病嗎慕子期,有傷就要趕緊治,不用藥就算了……」她望著他手指間滲出的鮮紅,皺起眉頭,「至於這樣折騰自己嗎?」

  她神色罕見的嚴肅,幾乎像是在發怒,但眼裡流露的關懷,很像曾經的一個人。

  慕聲神色一滯,拿開了手掌,看著指間斑駁的血跡,衣服上的血已經洇出來了,慢慢向外擴散。

  「我從來不用藥。」

  「啊?」妙妙的常識被挑戰了,「那你有什麼特異功能嗎?比如說,不治自癒什麼的……」

  「沒有。」

  「那你……」妙妙倒吸一口涼氣,委婉地總結,「咳,慕公子活到現在,實屬僥倖。」

  慕聲看著她不吭聲,神色晦暗不明。

  她撩起衣裙,在慕聲面前半蹲下來,語氣輕柔:「我幫你看看?」

  「不必了。」他再次捂住傷口,神色冷淡,「我不上藥。」

  「你別那麼緊張。」妙妙感到一陣挫敗,「我又不是登徒子,你也不是大姑娘……」

  她猶豫了一下,環顧四周,拿出下午那個紙包來。

  展開紙的聲音嘩啦嘩啦,驚動了慕聲,他眼珠裡跳動著燭火,越發顯得瞳仁大而黑亮:「不是說沒什麼嗎?」

  「我故意說的。」妙妙拿出一隻饅頭來,拉開他的手心,輕輕地放了上去,嘴裡抱怨道,「本來想拿去給你和慕姐姐嘗嘗,誰知道偏偏碰見你在跟別人打架,你那麼凶,一臉要吃人的樣子,傻子才會巴巴地給你送吃的……」

  慕聲望著手心。

  饅頭雪白滾圓,表面光滑誘人,正中間用切成菱形的胡籮蔔鑲了朵五瓣梅花,紅白相應,十分精美。

  她的聲音清脆極了,帶著點兒小姑娘家的委屈。

  「你別光看,嘗嘗唄。」妙妙蹲在他跟前,一臉興奮地仰視他,「我家寶貝廚子做的,又好看又好吃……」

  慕聲扭過身去,躲過了她的視線。

  他不喜歡這種仰視,總覺得這個動作,自己的表情會被她一覽無餘,就像他總是這樣看著慕瑤一樣。

  妙妙心裡歎氣,咬咬牙,換了個邊蹲下來,繼續厚臉皮:「你快咬一口嘗嘗,包你不會失望——不是還沒吃飯嗎?」

  讓她一提醒,倒還真的餓了。慕聲剛咬了一口,驀地嘗到了一股甜。他低頭望去,饅頭裡面加了瑩潤的紅糖,紅糖已化掉了,淌在饅頭裡。

  「甜不甜?好不好吃?」賣出安利的淩妙妙蹲在地上,笑得像個終於嫁出女兒的老大娘。

  甜味融進他的嘴裡。

  太甜了,多久沒有吃過這麼甜的東西了?

  頓時饑餓連帶著一股奇妙的渴求席捲了他,他幾口將饅頭吃掉了。妙妙托腮看著他,又及時地在他手心放了一隻。

  他順著她的手指向上看,看到她細長的手臂,水藍色上襦,白皙的脖頸,一直看到那雙帶著笑意的杏子眼,期待地望著他:「吃啊,還多得很呢。」

  慕聲望著她,這個模樣……

  這個模樣……很多年前,在大街上為了一口飯被打個半死的時候,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就是這副好意施捨的模樣。

  如果她們知道,自己惺惺作態的施捨,餵的是一隻瘋狗,就會驚恐地跑開,頭也不回地跑到溫暖的轎子裡,那裡有人噓寒問暖,告訴她們,對待這些人,不需要善良。

  而風霜雨雪裡無盡的廝殺,夜晚和死亡,才是他的歸宿。

  他手指收緊,饅頭上的梅花被他無意識地捏變了形。

  「哎哎哎,別捏!」妙妙滿臉心疼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跟小貓撓人沒什麼區別,「有氣沖我來,別虐待糧食。」

  他的手鬆開,興味索然:「不吃了。」

  妙妙「嘶」的一聲,對於他的心情變化渾然不覺:「別矜持啊慕公子,我一個人一口氣都能吃三個,你一個男孩子,還吃不過我,這如何說得過去……」

  「……」

  那些似是而非的畫面奇跡般地消散了,他隱約覺得,眼前這位官家小姐,不可歸入回憶中那些女孩兒們的行列。

  不溫柔,不驕矜,毫不客氣,乃是個怪胎。

  慕聲不再計較,接住了她的饅頭,也一口氣吃了三個,感覺胃裡服服帖帖,整個人都舒服了起來。

  妙妙在一旁瞅著,一陣心疼:三個就那麼隨口一說,黑蓮花真能吃……早知道報兩個,也好省一個出來多吃一頓。

  妙妙耐心地等他吃完,愉快地拿出藥膏來,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從她手中彌漫開來:「吃好了,上藥吧?」

  「怎麼還要上藥?」慕聲的臉又沉下來。

  「按我家的規矩,小時候要吃苦藥,我爹先餵我一顆糖。先頭甜了,待會兒就不會那麼苦了。」淩妙妙笑嘻嘻地望著他,「要不你自己來,我不看?」

  黑蓮花偏過頭去,眸子漆黑:「不必了,沒那麼矯情。」

  淩妙妙看他一眼,自顧自打開藥膏蓋子,邊準備邊嘟囔:「慕公子,想要活得久一些,多陪慕姐姐一段日子,就要惜命,對自己好一些,若是搶先死了,豈不便宜了他人?」

  慕聲驟然抬眼:「你說什麼?」

  妙妙仰起臉,滿臉無辜的笑意:「沒說什麼呀。」

  她頓了頓,低頭忘了一眼手中的藥,接著沒頭沒尾地嘟囔了一句:「你一直這麼抗拒,難道這些藥對妖造成的創口沒有用?」

  「……不是。」慕聲破罐子破摔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以往都是阿姐幫我療傷。」

  她知道的傷,都被治好了。

  她沒有發現的,或者他不想讓她發現的,他就自己扛著,聽天由命。

  「既然有效,那就快點吧。你臉色這樣差……」

  是嗎?他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臉色這麼差,阿姐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淩妙妙急匆匆地拉開抽屜,在自己的包裹裡找出了剪子和紗布,還像模像樣地打了一銅盆熱水。

  「你這是做什麼……」慕聲望著她竄來竄去的身影,啼笑皆非,「我又不生孩子。」

  「啊……不是這樣嗎?」淩妙妙手足無措,尷尬地站在原地,心裡暗道:垃圾電視劇,誤人子弟……

  「你過來。」慕聲抬起眼,那雙黑眸從她臉上劃過,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看你這樣子,沒幫人上過藥吧?」

  「是……是沒有……」她有些心虛,頓了一下,又有了底氣,胸膛一挺,「我自視還是挺有經驗的,我給家裡的小鴨子治過腿。它本來都被貓咬跛了,我天天追著它,給它抹藥,硬被我治好了。」她眼中泛著亮光,「我厲害不?」

  「……」他咬了咬牙,「藥給我。」

  「行……」淩妙妙看他單手解開衣服,心裡有點兒緊張,「我需要回避嗎?」

  「哼。」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手下一頓,「淩小姐若是想看,留下也無所謂。」

  慕聲解開衣服,裡衣慢慢從肩頭褪下來,餘光瞥見身後一道僵立的影子。

  她還真待在後面看著。

  好,想看便看個夠吧。

  衣服脫下來,淩妙妙心裡咯噔一下。

  慕聲很白,他的背跟他的臉一樣白,瑩白如玉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著陳年的鞭痕,以至於那個穿透他身體的血洞,都不是那麼顯眼了。

  「……淩小姐,別發呆了,幫我遞剪刀。」他微微側過頭來,那個優雅美麗的背影逆著光,露出他眼裡一點光亮。

  這樣的誘人,淩妙妙下意識地照做了。

  「等一下……你要剪刀做什麼……啊!」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尖叫已經躥出喉嚨,雙手下意識捂住了眼睛,心臟拼命跳動,透過指縫,看見慕聲冷淡地望著她,臉色白得嚇人。

  「拿水洗洗不就得了,何必……」淩妙妙快崩潰了,看著慕聲一手掌的血,還有血泊中的剪刀,簡直就像命案現場。

  這個世界又沒有麻藥,這樣玩,真的不會出人命嗎?

  「水鬼傷過的地方,如若不清理掉,很快便會腐爛。」慕聲宛如聽到什麼笑話,額頭上已經滿是細密的冷汗,笑得譏誚,「淩小姐看著驃勇,不想膽子比兔子還小。」

  她見慕聲血流得像小溪,空氣裡浮著一股甜膩膩的味道,也顧不上計較他話裡的貶損,一把抓起紗布,顫抖著手按在他的傷口上,聽見他悶哼一聲。

  「你快自己按著!」妙妙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冷汗濕透了後背,「快點,我怕弄痛了你。」

  豈料他沾著血的手在盆裡一涮,帶著溫熱的水珠覆上了她的手,用力按緊了。這一按幾乎是帶著自虐的惡意,這樣的痛楚下,嘲諷的話語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你可以用力一點的。」

  淩妙妙巋然不動,看上去相當鎮靜,實際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媽媽,有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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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七章 竹林與青杏(五)

  「你……你抖什麼?」

  慕聲竟然笑起來,帶得傷口震動,妙妙感覺手上一熱,顯然又是新的血液湧出,心裡一陣絕望,吼了出來:「別笑了!快閉嘴!」

  她右手拿了一塊新的紗布,握在手裡備用,努力固定住他的身體,看上去像是抱著他一樣。

  她懷裡有幽幽香氣,是女兒家用花瓣泡水沐浴的味道,讓熱氣一蒸,全部飄散出來,溫熱的身體隔著一層薄薄的水藍上襦,若有似無地貼住了他。

  冷,真的很冷。

  淩妙妙卻熱得滿頭大汗:「你這樣流血真的行嗎?」

  熱水慢慢地失去溫度,他的手心冷得像冰,嘴唇泛白,竟然慢慢地打起冷戰來:「這身血……我恨不得……流盡了才好……」

  懷裡的人戰慄得厲害。

  打擺子了。妙妙想起來,似乎失血過多的人會有這種表現。

  喵了個咪,黑蓮花有膽秒殺大妖怪,單打獨鬥的時候渾身王霸之氣,到頭來竟然是用生命裝逼?

  她氣得無言以對,只好道:「你鬆開我,我去給你拿床被子來。」

  「你……你知道我冷……」

  「這不廢話嗎?」淩妙妙的手被他按著,動彈不得,「你身上這麼涼……」她騰出一隻手來,將自己的披帛抽出來,順手抖開蓋在他肩膀上,半個身子靠了上去,想盡可能地讓他暖和一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妙妙心裡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這恐怕不行,得去找柳大哥他們……」

  「你敢去?」慕聲從半昏迷的狀態裡驚醒,驀地睜眼,眼裡的厲色嚇人。

  「好好,我不去……」她不敢妄動,頹然坐下來。

  好在妙妙一直出汗,身體還算暖和,慕聲整個人無意識地貼緊了她。

  「喂,你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妙妙滿臉複雜地看著出於半休克狀態的慕聲,聲音酸酸的,「如果我今天不來找你,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他說話輕得像是夢囈,腦子裡昏亂不堪,不斷地閃現著慕瑤嚴肅的表情:阿聲,你是慕家的希望啊。

  如果她知道,這個慕家的希望,不單有那樣的出身,還畫得一手熟練的反寫符……

  真是可笑。

  耳畔那清脆的聲音還在絮絮叨叨:

  「對了,你們捉妖人,不都是有那種止血的符嗎?或者把它燒了,化水喝能治百病的那種符……」

  慕聲冷笑一聲:「你說的是假道士招搖撞騙。」

  「那怎麼辦?」淩妙妙欲哭無淚,手邊止血的藥也止不住他這麼大面積的傷口,「再這麼下去你會死的!」

  「死?死又有什麼打緊……」他嘴角一抹譏誚的笑,神色越發薄涼起來,整個人蒼白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了。

  「不行……你可不能死哇……」淩妙妙緊張地盯著他,見他混混沌沌,拔高聲調,惡狠狠地說,「聽見了沒,不能死!快點想法子,刀山火海我替你做……要不然,我等你一暈過去,就把你姐姐叫起來!」

  慕聲望著她,古怪地沉默了。

  半晌,他低低道:「我不能用。」

  淩妙妙腦子裡閃過柳拂衣那句「歪門邪道」。書上寫了,慕聲心思不正,劍走偏鋒,走的是邪路。可卻沒有明說,這路到底邪門在哪。

  要是她的攻略對象死了,她是不是就直接被傳送到懲罰世界了?這樣想來,是正是邪跟她有什麼關係啊!

  「為什麼不能用,保命要緊啊!」

  「我今天已錯過一次……」

  「我知道,那件事你不想讓你姐姐知道。你放心,我半個字也不會說,你快點用吧。」

  慕聲的臉色蒼白如紙,髮絲濕漉漉地貼在額角,神色迷迷濛濛,愈發顯得瞳孔烏黑潔淨:「你今天看到了,不害怕嗎?」

  「嗯,看到了。」她敷衍著,心急如焚,「管他什麼歪門邪道,能殺妖怪不就行了嗎?要是能保住你的命,為什麼不能用,快點!」

  他慢慢俯下身子,倚在她身上,聲音輕飄飄的,顯得出離乖巧:「……你幫我。」

  「我……我怎麼幫你?」

  「幫我梳頭。」

  他放開手,淩妙妙的手背都被汗水沾濕了,三兩步跨到箱子裡翻出了一把梳子,顫顫巍巍插進黑蓮花一頭烏髮裡。

  「髮帶……卸下來……」他的聲音飄忽不定。

  「哦……」淩妙妙伸手拉了一下那白色髮帶,只拉了一下,忽然覺得周圍的氣場都不一樣了。

  四周的空氣變成無數漩渦,旋轉,扭曲,面前的人像是有致命吸引力,像雪白的罌粟在風中搖曳,誘人採摘……

  那樣粹著毒的美豔,是九天之上雌雄莫辨的尊神,又是欲海沉浮的邪靈,忽而高不可攀,忽而墮落至極,無數中幻影交雜變化,不變的是那一雙漆黑的眼睛,眼尾上挑,媚氣橫生,眸中是漩渦般的星河,含著世間最皎潔飽滿的情意。

  只要看一眼,便讓人忍不住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甘願匍匐在他腳下,做他的祭品,任他馳騁。

  喉間一甜,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嘴裡的一口血已經流到了下巴,她感到五臟六腑似乎都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捏著,但卻奇異地感覺不到疼,竟然有一種……快慰的滿足。

  心情是興奮的,可是理智卻讓她汗毛倒豎。

  這是救人嗎?這是要她一起陪葬啊!

  「唔……」又一口血湧出來,她眼底發黑,手仍然不聽使喚,放在他的髮帶上。

  「啪——」手臂猛地被抓住,接著被人用力拉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夠了。」

  那股神秘的氣場驟然消散,像是浮在空中的人落了地,她這才感覺到渾身都臟器都顛倒錯位了,疼痛感後知後覺地襲來,「哇」地噴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喘息。

  慕聲微微回過頭來,妙妙看見他傷口仍在,血卻不再流了。

  他的臉色雪白,不知怎的,眉梢眼角竟然帶上了一抹奇異的豔色,哪怕他此刻臉上陰晴不定,眸中深不見底:「滾,離我遠一點。」

  「……」

  有這麼對救命恩人的嗎?

  她揉著被慕聲打痛了的手臂,縮在了角落裡。看著慕聲的背影伸出兩手,優雅而緩慢地繫牢了髮帶,然後,披上了衣服。

  那平淡無奇的白色緞帶上凝聚了月光,顯得更加神秘。

  他修的是什麼邪術,這麼強悍?剛才那股力量,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膽寒。難怪慕瑤不讓他用,他要這麼發展下去,發展成一個邪教頭子也說不定。

  慕聲梳好頭髮,穿好衣服,開始端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那個……你好了?」淩妙妙無聊地躲在角落裡半天,忍不住打破寂靜。

  「今天的事情,一個字也不許說。否則,我不會再……」

  他語氣冰冷,突然停住不說了。

  妙妙納了悶,黑蓮花犯什麼病……剛才還是靠在她懷裡的溫柔小綿羊,怎麼短短一刻間就突然翻臉了?

  忽然間,一個念頭電光火石地劃過她心底,她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從頭到腳都僵住了。

  一個為了報復,小心眼到害人全家的人……一朵除了姐姐,萬物在他眼裡算狗屁的黑蓮花……他能有什麼良心?

  他心知此舉後果如何,還一步一步誘惑她去做,剛才那堪稱粗暴的一摔,反而是他臨時改變主意,放過了她嗎。

  「真是……謝謝你啊。」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慕聲一直背對著她,外袍的下擺開花似的鋪開,他沉默半晌,諷刺地一笑:「淩小姐,太聰明未必是件好事。」

  「你錯了,慕聲。」淩妙妙背靠著牆壁,腳下的船忽然顛簸了一下。

  「真的聰明只是為了自保,從來不會用來傷害別人。」

  昏暗的燭火搖曳,室內又一陣沉默。

  「你不相信?」淩妙妙冷笑一聲,「如果你相信慕瑤是個絕對的好人,那你憑什麼不信,世上沒有跟她一樣的人?」

  慕聲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在說你自己嗎?」

  「是不是覺得我把自己跟你姐姐相提並論很可笑?」淩妙妙折騰了半晌,肚子又叫了起來,乾脆蹲在角落裡吃起饅頭來。

  「沒錯,我跟她還是有點兒不同的。」她邊嚼邊含含糊糊地說,「我這個人小家子氣,心裡沒有那麼多大仁大義。只要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平安安、開開心心,我就知足得很呢。」

  她突然發現腳下一道細細的裂開的縫隙,船又顛簸了一下,那個縫隙裡就「噗」地冒出幾個水泡來。

  咦?她蹙起眉頭。

  腳下一道陰影,籠罩了她,她抬起頭來,發覺慕聲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他眸中有種奇異的情緒,似好奇又似疑惑:「你不怨我?」

  「怨你做什麼?」她刻意裝傻,話中帶了倒刺,「你先前說了是歪門邪道,是我堅持要你用,要是不幸死了,也怪我命不好唄。」

  她咽下饅頭,滿意地舔舔嘴唇,甜味使她滿心歡愉,連罵人的暴躁情緒也平復了。

  淩妙妙已經氣不起來了,渾身上下都緊繃著:任務二還真是意料之外的艱難。

  「以我一命,換您慕公子一命,想來也公平得很。」她甜甜地笑起來。

  少年眉頭一壓,眸間神色登時淩厲起來,沒想到眼前的人看似軟弱,內裡卻是個頂有脾氣的……

  似乎是掙扎了半晌,才調整好情緒,只是臉上越發冰冷,「你——」

  「嘩……」外頭忽然一陣巨響,彷彿江水突然翻起滔天巨浪,腳下的船突然劇烈搖晃顛簸起來。

  「怎麼回事?」

  「啊!進水了……」

  外面的聲音嘈雜起來,似乎很多人從房間跑出來,一時間端在手中的燭火層層疊疊,宛如螢火蟲飛舞,不住地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腳步聲雜亂無章。

  「哢嚓——」妙妙目瞪口呆地被移了個位,差點一個趔趄撲倒在前面,腳下那道細細的裂隙忽然擴大,剎那間宛如猛獸裂開了個血盆大口,一股黑氣帶著湧動的江水,猛地從口子裡鑽了出來,直沖天際。

  妙妙被這狼煙一般的黑氣驚呆了,手腕忽然被慕聲抓住,從裂隙的另一端瞬間拉了過來,往門口一推:「去,讓柳拂衣帶阿姐走。」

  妙妙回過頭來,見慕聲衣袖上還沾著斑駁血跡,有些猶豫,「你……頂得住嗎?」

  「別廢話,快走!」

  慕聲髮尾飛揚,兩張符紙已經出了袖口,見她掉頭往回跑,禁不住大怒:「不是讓你走嗎?你管我幹嘛!」

  「誰管你了?」妙妙三兩步跑回到櫃子跟前,飛快地將矮櫃上放著的包袱一勾,背在背上,轉身奪門而出:「我饅頭沒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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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9-6-26 09:01: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八章 竹林與青杏(六)

  甲板上聚集著驚恐的客人。很多人都是半夜聽到響動,從床上爬起來,衣衫不整,腳上連鞋也沒穿,大家擠在一處,像是一群瑟瑟發抖的小羊羔。

  慕瑤的白衣在空中飄飛,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出來,高高舉起,指尖生出一點光亮,仔細看去,她是在支撐著一個巨大的球形結界。這個結界內的人太多,因此結界的邊緣才淡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快,大家站在我身後!」

  滿江都是星星點點的黑氣,總是在暗中出動的水鬼竟然傾巢而出,堂而皇之地發動了總攻。

  船身劇烈搖晃起來,牢固的大船被白蟻似的水鬼們暗中腐蝕掉了,在水鬼彼起彼伏衝撞中,發出了淒慘喑啞的咯吱聲,彷彿下一秒就要在水中分崩離析。

  「大船怎麼了……」人群中傳出了孩童清脆的哭聲,「嗚嗚……大船是不是要沉了……」

  人群立即騷動起來,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死死瞪著他:「小崽子,別胡說,真晦氣!」

  「哇……」孩子一下子哭了,哭聲攪亂人心,引得一片譁然。

  「哭,再哭,老子弄死你!」

  「娘!」

  「你,你要做什麼……我們孤兒寡母的,你別亂來……」母親將孩子護在懷裡,不住地往後退著。

  人群中有阻攔的,有大聲咒駡的聲音,混雜著哀哀的哭聲,一時間亂作一團。

  慕瑤不住地回頭看著,神色凝重,大喊道:「不要吵了,船不會沉……」

  「啊!」

  像是在故意同她作對似的,船身猛地傾斜下去,猝不及防的人們像是一盤沙,流動到一個角落,尖叫聲和哭聲頓時高起一浪。

  「都扶好船身!」慕瑤加固了手上的結界,外面的水鬼仍然企圖趁亂攻入。被妖怪嚇呆的人們自顧不暇,亂作一團:

  「你踩我做什麼?」

  「兄台不講道理,我幾時碰過你?」

  「別吵了!都活不了了!」婦女尖利的嗓音穿透耳膜,帶著濃重的哀怨。

  人群一時間猛地寂靜,隨後開始浮現出了咒駡和低低的哭聲。

  船身所有的木板咯吱咯吱響動,木構的銜接處被牽拉出一個豁口,大部分構建都鬆動了,在衝撞之下產生了裂隙。

  慕瑤一人獨木難支,咬了咬牙,兩腳離地,浮在了空中,她手指飛快翻動,一張符紙祭了出去,瞬間便打倒了一大片水鬼,黑水迸濺,森白的骨頭掉落了一地。

  人群騷動起來:

  「快看她的符,慕家人……」

  「有救了——」

  妙妙跑出來,遠遠看見柳拂衣朝這邊來,急忙撲上去:「柳大哥——」

  「妙妙!」拂衣抱著一個男孩兒,背上還背著一個人事不省的老太太,迅速到了她身邊,「沒事吧?」

  「我沒事,我們快去找慕姐姐!」

  柳拂衣揚了揚下巴,「瑤兒就在那邊救人,我們現在去同她匯合。」

  妙妙接過柳拂衣懷裡的孩子,用一百米衝刺的速度跟著他往甲板上跑,心想:慕聲的擔心完全多餘嘛,這兩個人本事強悍,配合默契,怎麼可能被困得住?

  倒是他一個人留在黑漆漆的裂隙旁邊,好像更危險吧……

  黑雲已經將船艙的頂棚穿出個洞,露出黑峻峻的天幕,明朗的月光被烏雲遮擋,方圓數里江面,都被濃重的妖氣掩蓋。

  慕聲的黑髮和衣袍被邪風鼓動,面前的黑霧團團聚起,隱約可以見到半個人形。

  「就是你嗎?」黑影的嗓音陰柔,像是個女人。

  「怎麼,打死了公的,母的帶著一家老小來尋仇了?」他微微垂下眼,仔細地看著手掌,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弧形的陰影,這樣的柔軟,有一瞬間沖淡了周身囂張的殺意。

  「哼……」尖利的嗓音帶著四周的氣波震顫,彷彿有人在用指甲刮擦地面,「小東西,真囂張。」

  「你的修煉不過關。」慕聲慢慢地褪下腕上的收妖柄,歪頭望著她,似乎是真的好奇,「你就不怕,今天你們水鬼一脈,就此滅絕了?」

  黑雲湧動,顯出個細腰闊胯的人形:「聽聞慕家家主是個女的,你又是誰?」

  「我叫慕聲,家主是我姐姐慕瑤。」慕聲微微一笑,宛如春花明媚,「可惜,對付你們這種雜碎,犯不著我阿姐出手,我就夠了。」

  「慕聲……」那個聲音念了一遍,低低笑起來,「名不見經傳。但能一擊殺死鬼王的少年,又豈是池中之物?你這麼多年隱而不發,為了什麼?」

  慕聲不接她的話頭:「倘若你那短命鬼丈夫不打我阿姐的主意,他還可以長長久久地當他的鬼王。」

  他手中的收妖柄登時飛出,宛如劈開天幕的一道閃電,「敢對我阿姐不敬的人,唯有死。」

  「你懂什麼!」那個聲音驟然尖利起來,她極速後撤,如同一道蒸汽衝上了天空,斷裂的船身左右搖晃,「他是為了我!都是為了我!」

  又是一個覬覦慕瑤軀體的妖。

  那樣一具軀殼,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純潔……就像是山巔冰雪,可以包容所有的靈魂,無論是善良還是邪惡,都可長存……

  收妖柄猛地撞擊在她腰上,發出「噹」的一聲巨響,黑水噴濺,幾塊骨頭劈裡啪啦地落下來。

  「我說過了,修煉不精,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慕聲嘴角一抹殘忍的笑意,收妖柄在空中迅速來去,宛如玩弄著獵物的貓兒。

  「我一介垂死之人,生無可戀,不懼神形俱滅……」她的聲音陰森森的,在他頭頂響起來。

  桀桀怪笑來來回回,似乎是擺脫不了的夢魘,「更可憐的是你,慕聲……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捉妖捉得快活,可還記得你地下的娘嗎?」

  「你說什麼?」慕聲的臉色驟變,咬緊牙關,渾身戾氣暴漲,話語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再說一遍。」

  他一動不動地瞪著那團黑影,上翹的眼尾發紅,如同沁在血中。

  「永夜為暮,離歌為笙……小笙兒,你說我們是雜碎,背棄你可憐的娘,轉投了捉妖世家的你,又算是什麼東西?」

  「水……漏水了!」

  狂風大作,發出「嗚嗚」的轟鳴,江上波濤滾滾,黑雲宛如濃墨連綿不散,慕瑤高高舉起手臂,宛如暗夜中舉起火炬的自由女神。

  慕瑤放出的收妖柄在空中飛來飛去,越來越多的骨架堆疊起來,葬身於結界之外。

  慕家家主的威力,可以一人之力阻擋萬千隻水鬼的同時攻擊,卻難以阻擋脆弱的客船的自然分裂。

  船已半傾,無數細小的裂隙張開,江水湧上來,沒過了眾人的腳踝,船彷彿被什麼東西咬住了,正在一點一點下沉。

  客人們七手八腳地想要往高處攀援,卻在水中不斷打滑,撲倒在水泊裡,濺起冰冷的水花。

  此刻的宛江是冷色調的,如霜月色照得每個人臉色鐵青,彷彿地獄裡的小鬼,寫滿了恐懼和絕望。

  「咯吱——」船身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慕瑤登時變了臉色,一道天塹般的裂痕猛地出現,客船從中間斷成兩截,翹起來的那部分沿著裂隙慢慢落下來,眼看就要砸進江水裡。

  「啊!」被困在斷船那一頭的人們抱成一團,一陣尖叫和哭喊,驟然炸開。

  慕瑤手臂一伸,披帛如白虹般展開,跨過了天際,她以自己的披帛牽住了那半截船,貝齒緊咬,手臂顫抖,竟然極其緩慢地將其拉了回來。

  咯吱吱吱——

  那白練被傾注了所有的力量,繃到了極致,慕瑤的臉色也蒼白到了極致。

  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滑下來,她努力調整氣息,儘量周轉著幾乎用盡的力量。

  「她堅持不了多久了!」人群中橫出一個聲音,是那個滿臉橫肉的大漢。他左顧右盼,惶恐地大喊,「必須爬過去,否則等這白練斷了,就沒救了!」他說著,搶先一把抓住了慕瑤的披帛。

  「不要,不要……」慕瑤大驚失色,唇邊已經溢出鮮血來,「別過來!」

  那大漢抓著披帛,手腳並用地爬了過來,其他人宛如無頭蒼蠅,一窩蜂地往過擠,不再理會慕瑤一聲高過一聲的警告。

  「別拉,我堅持不住了!」慕瑤發出一聲悲鳴,一口鮮血迸出,結界猛地破碎了,與此同時,「嗡」地一下,那白練霎時繃斷了,那半截船帶著船上人巨大的尖叫聲,宛如被巨獸張口吞噬,一下子消失在湍急的江水中。

  水面上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氣泡。

  剩餘的半截船身也在傾覆,江水倒灌,已經淹沒了小腿。

  慕瑤臉色蒼白地坐在水泊中,難以置信地瞪著空蕩蕩的江水,腰卻被人一把摟住,那爬過來的大漢從背後死死抱住她:「慕姑娘,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脫了力的慕瑤被他拖著,在船上慢慢下沉。

  「咻!」一道金光迸出,天幕上出現了流星般的一道金黃,停下來的時候,能看出是一座九層塔,光芒所到之處,水鬼彷彿被扔進油鍋裡的一滴水,剎那間便化作飛灰。

  那大漢側面挨了重重一腳,稍一鬆手,失足跌進江水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救命啊!我不想死,唔……」

  慕瑤的手被拉住,用力一帶便到了柳拂衣懷裡。

  他的臉色格外難看:「瑤兒!」

  慕瑤卻回頭看著那拼命拍水的大漢:「他——」

  「慕姐姐,這人剛才差點害死你!」妙妙旁觀許久,火氣蹭蹭地往上冒。

  「不,救人……」她在柳拂衣懷裡掙扎,柳拂衣雖然平素溫和,但也是個有脾氣的,此時此刻箍緊了慕瑤,咬牙不應。

  妙妙眼看船將傾覆,兩個人又爭執起來,急忙搬起地上一根折斷的桅杆,咬牙扔進了水裡:「行了,慕姐姐別亂動,我來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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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9-6-26 09:0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九章 竹林與青杏(七)

  「不想死就給我拉住了!」妙妙汗濕後背,用力抓著桅杆的一端,桅杆猛地一沉,那大漢抱住了另一頭,水面上漂浮的碎片在他臉上劃出一道道血口子。

  柳拂衣抱著受傷的慕瑤坐在了船篷上,二人的衣服濕透,慕瑤正在不自知地打著寒戰。柳拂衣心急如焚,擰眉看著下面:「妙妙,你能行嗎?」

  「能……行……」妙妙使出吃奶的勁兒,在小腿深的水中,顛簸著將那人拉到了船邊。

  「謝謝,謝謝這位女俠!」那大漢手腳並用地爬上來,涕淚交橫地癱倒在甲板上。

  妙妙跨過他癱軟的身體走向柳拂衣,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們離最近的岸邊還有多遠?這船堅持不了多久了……」

  「快了。」柳拂衣神色凝重地眺望前方,忽然有一道月光照在他臉上。淩妙妙仰頭看去,烏雲散開,皎潔的月亮再次浮現出來。

  遍地都是森森白骨,天上九玄收妖塔還在旋轉,偶有的幾隻水鬼一露頭便被打成了粉末。

  宛江水鬼,大勢已去。

  「靠岸了,靠岸了……」倖存的男人口中喃喃,遠遠見到影影綽綽的江岸,嘴裡直念叨阿彌陀佛。

  妙妙向船艙裡面看了數次,連老鼠蟋蟀都往出跑了,就是沒有活人。她心裡打鼓:「柳大哥,慕聲他還在裡面……我去看看他。」

  「阿聲沒出來?」慕瑤猛地一驚,似乎想到什麼,臉色略微緩和,「他身上有收妖柄,應當應付得了。」

  柳拂衣將慕瑤放下來,溫聲道,「你坐著,我去看看。」

  妙妙擰了一把裙上的水,兩手將裙子撩到腿根,飛快地跟了上去。

  柳拂衣走了兩步,腳步驀然頓住,跟在身後的淩妙妙猝不及防,險些撞上去,聽見柳拂衣的聲音嗡嗡的:「阿聲?」

  慕聲已經從船艙裡自己走出來了。

  他的模樣將所有人嚇呆了。少年所到之處,似乎連江水都被染成了血色。

  他的黑髮濕淋淋地黏在臉側,臉色慘白如紙,嘴唇都是灰白的,唯獨眼眸漆黑,眸光彷彿暴雨前劃破天際的閃電。妙妙看到他先前已經癒合的傷口上汩汩不斷地湧出鮮血,左邊袖口也被血染紅了一圈。

  這是……

  更誇張的是,許多水鬼不怕死地跟在慕聲身後,爭先恐後地汲取著水中的鮮血,使得他彷彿是被巨大的黑雲簇擁而來。

  妙妙一看這架勢,便知道黑蓮花一定是吃了大虧。但凡他還有一絲力氣,絕對不會放任身後活著這麼多蝗蟲似的妖物。

  「阿聲……出什麼事了?」柳拂衣立即伸手去扶,卻被他狠狠打開,「別碰我。」

  他繞過驚愕的柳拂衣,眼裡滿是失控的戾氣,目光在妙妙臉上徘徊了一瞬,抬頭看了慕瑤一眼,那眼神十分複雜。

  「你沒事吧……」妙妙見他的模樣,猶豫著要不要去扶。

  慕聲卻先一步挨住了她,整個人幾乎靠在她身上。

  「誒,扶好扶好。」妙妙艱難地把他架住,慢慢地淌著地上的水,往慕瑤身邊走去。

  「你的傷口怎麼又裂開了?」她壓低聲音問,半天聽不見回答,回頭才發現黑蓮花氣息虛弱,長睫垂下來,眼睛都微微闔住了。

  「堅持一下,別暈啊,我們馬上就上岸了!」

  他這麼彆扭,又不讓柳拂衣背,要是走不了,她哪能架得動他。

  「死不了……」他的睫毛動了動,氣若遊絲地冷笑,「累不死你。」

  「……」

  「阿聲,我有話要問你。」慕瑤盯著慕聲的臉,臉色異常嚴肅。

  妙妙有些意外:「慕姐姐……」

  「無妨……阿姐問吧。」慕聲的眸中倒映著著清冷的月色,面對姐姐,唇邊罕見地帶上了譏誚的笑意。

  「剛才我捉了隻小妖來問,才知道他們的鬼王讓慕家人殺了,這才叫了整個宛江的水鬼尋仇,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她目光澄明,刻意咬重了「慕家人」三個字。

  「是我殺的。」他極其平靜地打斷。

  「阿聲,你……」慕瑤怒極,「祖訓是什麼,你可還記得?冤有頭債有主,作祟的妖物才可收,無故濫殺……你跟那些妖怪有什麼區別!」

  她想到那半截船的慘叫,那麼多活生生的人瞬間葬身在她面前,而她只能無措地看著,心裡一陣抽痛,指著白茫茫一片江水,近乎疾言厲色地訓斥:「你知不知道,因為你逞強好勝,多少不該死的人喪命這這江水裡?」

  妙妙感覺到慕聲胸腔起伏越來越劇烈,急忙插嘴,「慕姐姐,他不是無故濫殺,他是為了……」

  腰上卻被慕聲狠狠捏了一把,登時噤了聲,不滿地看向黑蓮花。

  「逞強……好勝。」他微抬眼皮,強撐著渙散的精力,居然微微笑了,「姐姐說得對,都是我的錯。」

  淩妙妙被這對姐弟折服了。

  慕聲為什麼不解釋?平白無故慪什麼氣?還有慕瑤,都這時候了,第一件事居然是先興師問罪……

  「那個,我打斷一下。」妙妙用力撐住慕聲的身體,後背又出了一層熱汗,「要打要罵,咱們緩緩再說,慕姐姐,你看他傷成這樣……」

  慕瑤面色稍稍緩和了些:「阿聲,你過來讓我瞧瞧。」

  「阿姐……」他卻硬拉住妙妙不走了,「我死了,是不是就好了?」

  慕瑤變了臉色:「你胡說什麼?」

  妙妙咬著牙將鬧情緒的黑蓮花往前拖,他溫熱的血又沾上了她的裙擺,拖了半晌,身上猛地一重……

  「哎哎哎……」妙妙大驚失色,黑蓮花徹底暈過去了。

  柳拂衣一個箭步衝過來,將慕聲扶起來背在背上。抬起眼來,眸中是令人心安的鎮定:「瑤兒,妙妙,帶著阿聲先上岸,此處應是青竹林,我們今晚先在竹林裡將就一宿。」

  船上挺屍的大漢大驚失色,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我……別忘了我……」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女人的聲音柔美,婉轉,如同無盡絲滑的綢緞輕掃著一盤沙,令人耳朵發麻。

  她頓了片刻,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

  「小笙兒,來,我與你梳頭。」

  鏡子裡昏暗暗的,紅羅紗帳如血,柔若無骨的一雙玉手執著黑色的橡木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著,「我兒的頭髮像他爹爹。」鏡中出現一雙眼睛,眼角上挑的,如同秋水的一雙眼眸,是她俯下身來看著鏡子了,鏡中那絕美的容顏的人欣慰地笑,「又黑又亮的。」

  「頭髮又長長了……」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焦慮地歎息,「你要是不長頭髮就好了。」

  她的手指順著他烏黑的頭髮滑下去,是最輕柔的撫摸。

  「剃光頭髮,不就不長了嗎?」鏡子裡漆黑的一雙眼,猶如兩丸黑葡萄,小兒嘴裡咬著手指,腿還踩不到地面,懸在椅子上晃蕩。

  「孩子話。」女人掩口笑了,「剃光了還是會長的啊……」她的剪水秋瞳裡泛出了絕望的光,「就像有些事情,怎麼也……怎麼也沒辦法。」

  他搬著手指頭嘟囔,長長的眼睫覆在眼瞼之上。

  「太陽能不能不要落山?」

  「娘能不能不要讓我走?我不想去街上……」

  「孽種!」一鞭子打下來,「還不認錯?」

  少年讓鞭子抽著翻了個兒,脊背朝上,突出的肩胛骨格外明顯。他趴在地上,一聲不吭。

  中年男人面色複雜地盯著他看,許久才道:「你倒是個反骨。」

  昏暗的柴房內,下人們的聲音指指點點:「果然是天生的禍害坯子……怎麼調教都沒有用。」

  「要不是為了小姐……」

  「哼,老爺夫人大發善心,也就這小崽子還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噓……」

  二人閉了嘴,面前一道影子,原是那十幾歲的少年不知何時立在他們面前,仰頭望著他們。

  那雙帶著稚氣的眼睛真好看,宛如秋池溢滿星光,只可惜裡面漫出來的徹骨寒意,讓人無法心生親近:「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少爺……開什麼玩笑。」瘦高的下人笑得胸口抽動,「您三歲上便讓老爺夫人從妖怪窩兒裡撿回來了,那裡面只有骨頭,沒有活人,哪兒知道您爹娘是誰家苦命人。」

  三歲上就失了雙親?不能,不可能……

  鏡子裡面倒映出來的那張臉,同他談笑晏晏……明明那個時候,她還在。

  那些人為什麼要騙他?

  「你捉妖捉得快活,可還記得你地下的娘麼,小笙兒?」

  「永夜為暮,離歌為笙……」

  「不可能,為什麼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你當然想不起來了……」那個聲音爆發出尖利的大笑,「你早就是慕家的一條狗了,前塵往事都該忘卻了,不是嗎?」

  他的收妖柄逼上了對方的脖頸,幾乎將那黑雲凝成的妖物扼得斷了氣,眼裡帶著失控的狠意:「你知道多少,全都給我吐出來。」

  水鬼大笑不停:「生有何憂,死又何懼?可憐人,我死不足惜……」

  「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的血來交換。」

  「咳……」他睜開眼睛,看到女孩兒放大的一張臉,隨即臉被人捧住,粗暴地往一旁扳去,「吐出來,別咽,會嗆死的。」

  「……」血順著他的嘴唇流到草地上,這才能發出沙啞的聲音,「你……輕點兒……」

  「哦。」妙妙尷尬地收手,「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弄疼?脖子差點都擰斷了好嗎。

  他眼前清晰起來。天空湛藍,水岸邊上是茂密的竹林高聳,偶有清脆的鳥鳴聲,清晨的陽光落在他鼻尖上。他發覺自己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淩妙妙的衣裳,衣裳上還殘存著江南女兒家特有的一點桂子香。

  「還好你爭氣,一夜就醒了。」妙妙抬頭悄悄瞄一眼不遠處靠在一起閉目養神的慕瑤和柳拂衣,壓低聲音,「你姐姐沒看出來端倪。」

  「你在這兒守了一夜?」他抬眼看見淩妙身上的濕衣服還沒換下來,頭髮濡濕,臉蛋熱得紅撲撲的,眼底兩道濃重的烏青,狼狽得很。

  淩妙妙打了個哈欠,笑道:「啊,也不是專程守著你的,我失眠沒事做嘛,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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