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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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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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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6 23:21: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章 帝姬的煩惱(五)

  「是白瑾親手繡的。」

  妙妙回頭打量著他,慕聲一向束髮示人,這條白色髮帶幾乎日日不離身,既然如此珍視養母送的髮帶,看來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也沒有那麼差。

  「那慕姐姐的娘,待你也還算不錯的。」

  慕聲不應,臉上劃過一抹譏誚的顏色,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麼送?」

  妙妙將信封揣進懷裡:「我早打聽過了,有一位大員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隨從捎過去,他今日出發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遠,寄信也這麼麻煩。」 往小小的包裹裡小心地裝了兩塊點心,用眼神詢問慕聲:「嘿,夠嗎?」

  少年皺眉看著她:「問我做什麼?」

  淩妙妙反問:「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為什麼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閃過一絲冷笑,「哦,淩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裡閃爍著笑意,不否認也不反駁:「對。」

  她將包裹打好結,熟練地繫在身上,「慕姐姐一早說了,我們兵分兩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這麼些天,我們兩個一直窩在房裡閑著,也不太好吧。」

  淩妙妙悉知大部分劇情,原身送信一節看似無心,卻引出後文無限風波。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她作為NPC,推動劇情義不容辭。

  慕聲眯起眼睛:「你想順便去查案?」

  淩妙妙滿臉誠懇:「外面那麼熱,我們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嗎?」

  陸九在流月宮待了兩個時辰,後背已經全濕透了。走在出宮的路上,步履雖仍然有些虛浮,但比來時輕鬆許多。

  他垂著頭,讓了慕瑤半個身子,可慕瑤放慢了腳步,刻意與他並肩而行。

  「聽說陸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紅火,長安城裡算是獨一份。」

  陸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謙遜地笑道:「哪裡哪裡,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強糊口而已。」

  慕瑤回頭打量著他的臉。陸九不過弱冠,已經是長安城裡有名的香師,日進斗金。一個生意人混到今天這步,靠的就是為人低調、處事圓滑,甚至識時務得有些畏手畏腳。

  慕瑤看他半晌,才開了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陸先生明哲保身是對的,只是,千萬要對得起良心。」

  說話的時候,那雙琉璃瞳顯得格外明淨,眼角下的淚痣冷冷清清,她看起來,如此純粹純潔,不容欺瞞和惡意。

  陸九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身子微微有些發顫,飛快地壓低聲音道:「慕姑娘,此事太複雜,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瑤眉間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動聲色道:「陸先生的意思是?」

  見陸九猶豫,慕瑤下意識地回頭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卻見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陽帝姬並肩走在一起,遠遠地落在後面,幾乎看不清臉了。

  她無聲地回過頭,聲音裡也帶上了一絲情緒:「你放心,我們捉妖人一生只為百姓福祉奔波,連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強權。」

  陸九躊躇了片刻,歎了一口氣:「我們生意人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雜……」他咬了咬牙,壓低了聲音,「慕方士,您去過皇家興善寺,覺得那裡如何?」

  「氣勢恢宏。」慕瑤沉吟片刻,「但我有一點疑惑……我對風水瞭解不多,但我記得,大殿背後需依山,興善寺離城中這樣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陸九搖頭歎息:「您說得沒錯。寺院風水,應該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這樣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興善寺建寺之初,方士們千挑萬選,選了最合適的一處地方,就是依著山的。」

  「之所以您覺得奇怪,那是因為……趙太妃禮佛十餘年,十年前的興善寺,並不是你們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著宮道,嬌小的身影站在櫸樹的陰影中。

  「佩雲,知道什麼便快說,咱家身上事情還多著呢。」綢緞官袍的內監懷裡垂著拂塵,左顧右盼,焦急地望著少女鬱結的臉。

  「……帝姬似乎是喜歡上那個柳方士了。」佩雲手上捏著食盒,長睫下是遲疑和憂慮。

  「那你……」

  二人交頭接耳,低聲交談一陣,一左一右分開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兩端。

  「哼,果然……」

  鳳陽宮的窗框就是一隻景框,框住了這樣隱秘的場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木窗被輕手輕腳地合上,窗內幾個小宮女面面相覷,神情閃爍不定,「佩雨姐姐,原來佩雲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別宮的人有來往……」

  「噓……」佩雨稚氣的臉上露出憤懣的神色,「都給我忍著,總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親手將她交給帝姬!」

  越往南郊走,氣勢壯闊的赭石色飛簷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葉足有半人高,原下是連綿的良田,一眼望不到盡頭。

  刺目的日光照在鬱鬱蔥蔥的樹間,在地上投下銅錢般明亮的光斑。

  淩妙妙隨慕聲從馬上跳下來,飛快地躲到了樹蔭下,脖子上被曬得火辣辣地疼痛,渾身冒著熱氣。

  慕聲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馬尾高高束起,髮梢掃在背後,臉上竟然連一滴汗也沒有,簡直有違物理常識。

  淩妙妙靠在樹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壺水,還是漏了許多,水順著脖頸流進淺紫色上襦的領子裡。

  淩妙妙貪涼,上襦是冰絲織就,若隱若現地透出脖子上一節細細的肚兜繫帶。浸足了水以後,那帶子愈發鮮紅,映襯著雪白的肌膚,那碰撞的豔色,像一條細細的小蛇,直往人心裡鑽。

  慕聲看得橫出火氣:「你的嘴是漏壺嗎?」

  少女這才赧然停下來,抹了抹嘴:「對不住……」話音未落,那點羞愧馬上就消失了,上下將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麼一點也不熱?」

  慕聲露出個譏誚的笑容,一點也不想理她,轉身便走。淩妙妙緊跟了上去:「喝點水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身接了過來,仰頭喝水,忽然感覺妙妙投射在他臉上的專注目光,長睫微微一動,與她目光相接:「你看著我做什麼?」

  淩妙妙熱得兩頰緋紅,一雙眼睛微微眯起來,倒映著細碎的光:「學習一下怎麼喝水不漏。」

  「……」慕聲背過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聲左手牽著馬,右邊跟著一個半死不活的淩妙妙,還在向南漫無目的地走著。烈日當頭,但不知為何,有人陪著,這條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靜。

  「好熱……」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淩妙妙拿手掌蓋在臉上,拖著沉重的步伐貼在樹幹上前進。

  慕聲的影子落在長靴下,微抿著薄唇,遊刃有餘地走在烈日下,餘光不住地打量著淩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邊的女孩怎麼會突然如一株脫水的植物,軟綿綿趴成一團,像被吸乾了精氣一樣。尤其是當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縮到一邊,他當下便沒控制住,將她一把拉過來,眸光一沉:「你躲什麼?」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淩妙妙哭喪著臉,引著慕聲的手觸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燙。

  慕聲沉著臉,無聲地鬆開了手腕上的繫帶,將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氣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這動作嚇了一跳,不敢駁了黑蓮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驚歎一聲:「還真是冰肌玉骨?」

  這天氣,誰涼誰是大爺,她本能地靠近,冰蠶絲上襦輕輕擦過他露出的肌膚,炙熱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個人愉悅地貼了上來,帶過一陣淡淡的香氣。

  少年的感官忽然變得異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淩小姐就不能矜持一點嗎。」

  假如他是一隻貓,此刻毛都要被她擼禿了。這個人臉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對他避之不及,後一秒又當他是人形冰塊,她不僅摸,看樣子還能隨時抱上來。

  淩妙妙察言觀色地縮到一邊,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嗎?」

  「什麼?」

  淩妙妙擺手休戰,連跟他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走了兩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慕聲,我們還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聲,「我們根本沒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麼?!」淩妙妙幾乎要崩潰,扭頭四顧,「你確定嗎?我看四邊都長一個模樣。」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滿是譏誚,附在她耳邊輕飄飄道:「出門在外,稀裡糊塗客死他鄉的,往往都是不識路的。」

  淩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臉色茫然無助:「……這荒郊野地的,我們這是要走回太倉去嗎?」

  慕聲也覺得無趣了,旋身拍了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馬。」

  「慕聲!」

  他回過身來,看見微風吹起她輕薄的襦裙和髮絲,她遠遠地看著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著遠處灰茫茫一片的陰影,掩藏在滿園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風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飛簷瓦片上,宛如被鏡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沖人眼而來,刺得淩妙妙本能地躲閃了一下。

  飛簷峭壁之下,重重闌干向上蜿蜒,玉階灰白,猶如草中枯骨,憑空出現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樓。

  淩妙妙遲疑地回頭看慕聲:「我們……又走回興善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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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7: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一章 帝姬的煩惱(六)

  荒草隨風倒下,連綿山峰宛如接天的黑影,山腳下是飛甍直射著如血的日光,飛簷之下卻是另一種色調,接天古柏如猙獰鬼爪,青灰的闌干與牆壁,似乎籠罩在一片霧茫茫的陰翳中。

  見過「一線天」,沒見過這種「一刀切」,淩妙妙不禁蹙眉:「這怎麼回事,太邪門了吧。」

  慕聲沒有出聲,漆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望著那裡,嘴角繃緊,袖中收妖柄無聲地向下滑落,被他「哢」地攥緊手中。

  淩妙妙知道,他此刻處於戒備狀態。

  那道利劍般的日光直直射在他額頭上,他沒有躲,直直地抵住了那道光,只是微微眯了眼。

  天色莫名陰下來,遊動的烏雲遮住了日頭,光明與陰翳相互追逐。遠處的高山似乎突然變得遮天蔽日起來,方圓幾里荒地,似乎只有他們二人。

  慕聲的髮帶在風中飄飛,發出呼呼的聲音,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淩妙妙往他身邊貼了一寸:「這……不是那日我們去過的興善寺,對吧?」

  慕聲側頭看她。妙妙對著一片灰濛濛的側殿抬了抬下巴:「『青青伊澗松,移植在蓮宮』,題在壁上的那首詩不見了。」

  少年嘴角微微一翹,羽睫下的眸子黝黑:「真聰明,不過……」他的笑一加深,突然便成了譏誚,「憑空多出來的山那麼大,你還需要通過兩行字區分?」

  淩妙妙扭頭望了一眼連綿遠山:「……」

  隨著「興善寺」越靠越近,天色越發陰沉,風越來越大,席捲落葉,橫掃塵土,漸有刮骨之勢。

  淩妙妙不住地抬頭望天,天空已變成暗黃色,迷茫不清,遠處的樹影都在劇烈搖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喂……」她輕聲提醒道,「看樣子是沙塵暴。」

  慕聲一路上都在沉思,聽見妙妙的話,抬起頭側向望著天空,眸子緩慢地轉了一下。

  「呀……」妙妙跟著一望,一下讓塵土迷了眼,飛速伸手牽住了慕聲的衣服,開始瘋狂乾咳起來,眼淚直流,「我們找個地方避一避好不好?」

  慕聲低頭望著拉著自己的衣角的手——被他丟在人群裡過太多次,抓住他變成了她的習慣性動作。

  淩妙妙已經咳得半彎下腰,指節越收越緊,直拽得他向前一步,他低眉:「沙子進了眼睛,又不是進了喉嚨,你這是發什麼瘋。」

  淩妙妙揉著眼睛站直身子,一雙杏子眼紅得像兔子:「你懂什麼,我爹教的,這樣就能把沙子從眼睛裡震出來了。」炫耀似的向前一伸臉,「喏,你看。」

  「……」他順勢捏住淩妙妙的下頜,不顧她的掙扎,仔細看了一回,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珠下,眼底紅得似要沁出血來,卻莫名有種病態的殊色。

  真嬌氣,他看著她遊神,這麼容易就紅成這樣……

  風沙越發肆虐,他們的頭髮上都佈滿了黃色的灰塵。妙妙看著慕聲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你還敢這麼瞪?」淩妙妙氣壞了,「你不怕沙子進了你的大眼……」話音未落,他手上鬆了勁兒,忽然猛地閉住眼睛,一秒鐘之內呆滯成了相片。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別動……」淩妙妙小心地踮起腳,安撫地拍他的肩頭:「你你……你先蹲下。」

  慕聲整個人僵硬得像座雕塑,慢慢地盤腿坐下來,雙眼緊緊閉著,長而翹的睫毛傾覆下來,任憑淩妙妙抬起了他的臉。

  哼,風水輪流轉。

  淩妙妙開始幸災樂禍:「慕公子,你自己咳,還是要我幫你吹?」

  慕聲仰著頭不發一語,在纖長羽睫的點綴下,少年的臉頰溫柔得讓人不忍欺淩。

  「好吧,那你擔待些。」淩妙妙深吸一口氣,輕輕捧住他的臉,臉頰是溫熱的,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你等什麼?」等了片刻不見她有動作,他的眼睛居然強行睜開,潤澤的黑眼珠定定地望著她,眸中閃動著星辰般的光澤,眼底被刺得通紅一片,語氣卻漠然而不悅,「真是指望不上。」

  淩妙妙嚇得鬆了手,又忍不住湊近看了看,兩雙通紅的眼睛四目相對。妙妙蹙眉:「你的眼睛好紅。」

  她眸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憐惜,宛如一道細絲般的光,一下子衝撞進了他胸口。

  他的手動了一下,卻被她緊張地一把撈住,「別揉,」她認真囑咐道,「傷眼睛。快哭,用眼淚沖掉。」

  眼淚?慕聲的眼珠茫然轉動,砂礫像是要在蚌肉中磨成珍珠,眼眶乾澀極了。

  天生無淚之人,儘管那雙眸子宛如秋池,一年四季都氤氳著水汽,但那水汽卻是最虛妄不過的存在,是鏡中花水中月,像他絕美卻虛假的皮囊。

  眼淚究竟是什麼滋味?

  唯有耐受這種刺痛是駕輕就熟的,熟到他甚至沒有抬一下眉。

  在出神的時候,少女忽然捧住了他的臉,她的臉湊過來,帶著額髮上若有似無的有茉莉的熏香,溫柔得彷彿只吹起了兩三片羽絨,一陣沁涼的風拂過眼珠,他本能地閉上眼睛。

  那樣罕見的溫柔如退潮般迅速離開,她避嫌似的收斂了自己的關懷。

  「慕聲。」睜眼時她退在兩三步外,微微抿唇,有些緊張地側頭問,「好些了嗎?」

  風沙仍在肆虐。

  他無聲地坐在土道邊,髮梢在風中擺動:「你過來,坐在我身後。」

  淩妙妙打量他半天,想必堂堂黑蓮花不會讓小小一粒沙給為難了,於是點點頭,放心地躲在了他背後。

  少年臉上沒有表情,薄唇微抿,右手豎起,左手飛速地貼了一張符,懷中光芒迸出,剎那間風捲塵土旋轉起來,宛如一個漏斗,倒著被吸入他手中,林木嘩嘩作響,幾乎要連根拔起,天色陰晴不定。

  旋風左右擺動,似一隻遮天蔽日的大蟲,扭動身軀在掙扎,半晌,「倏」地一下鑽進了慕聲懷裡,眼前似乎被扯開蒙眼布一般,驟然明亮起來。

  被吹得嘩嘩作響的樹木,瞬間風平浪靜。

  淩妙妙望著晴好的天,被黑蓮花的日天日地的戰鬥力震撼了。

  這年頭有慕聲,雷公電母都該失業了。

  她好奇地將頭湊到他肩上:「你有這樣厲害的法寶,剛才怎麼不早點拿出來?」

  慕聲看著手裡橙黃的符咒,半晌才微微側過頭,顛倒地將符紙拿給她看,笑容有些古怪。

  仔細看去,他手中符咒有重疊的兩張,下面的那張符咒很舊,黃色已經發褐,邊角都殘缺不全,但看形制,居然與慕聲那張一模一樣,以至於疊在一起時,她差點沒分辨出來。

  「——你的意思是,剛才的風沙是底下這張舊符搞的鬼?」

  「這是封印,而且只是第一道。這種封印,意在隔絕進出,鎮壓鬼神。」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神色晦暗不明,「這是我家的封印符。」

  「慕……慕家的封印符?」淩妙妙聽得背後直發涼,「看這張符也有些年歲了,難道趙太妃有所隱瞞,她早在很多年前就召喚過慕家人?」

  陽光照著慕聲臉上毫無溫度的笑:「好有意思,慕懷江和白瑾,曾經聯手將興善寺封印在這處荒地中。」

  妙妙仔細看那宛如海市蜃樓的建築,裡外空無一人,荒草連天,怎麼看都像是鬼蜮:「這真的是興善寺?」

  慕聲冷笑一聲:「背山,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才是真正的興善寺。」

  「當年的流言傳說,曾被先帝一力鎮壓。」陸九的聲音越壓越低,導致慕瑤不得不靠近了他,側耳凝神。

  「傳說十年前,興善寺剛剛建起不久,便出了事,當時的三位住持一夜之間全部暴斃,寺院上方紅光滿天,三日夜不散,自此之後,舊寺被封。皇室大興土木,在長安城南,修建了一座一模一樣的興善寺。」

  說到最後,他嘴角勾出一個詭秘而嘲諷的笑。

  慕瑤嘴唇顫動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只是略微吃驚地吸了一口氣。

  「所以,慕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嗎?」年輕的香師很瘦,面頰上的顴骨略微突出,帶著一絲病氣,他說話時,沒有看慕瑤的臉,而是直直地看著前方,「太妃娘娘,乃至整個皇室,他們都不像你們以為的那樣單純。」

  慕瑤的腳步站定,腦中飛速閃過許多念頭,忽然道:「在殿內的時候,陸先生看出來那裡面混有骨灰了?」

  陸九低眉一笑,五官隱沒在陰影中:「怎麼會呢。正如慕姑娘所說,陸某只是個本分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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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7: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二章 帝姬的煩惱(七)

  端陽帝姬以一種厭惡又挑剔的神情注視著鏡中的自己,手指撫摸著一雙明眸下兩團烏青,「叮噹」一聲將綴滿珍珠的雲腳簪子擲在了桌上,聲音裡帶著煩躁:「龜茲進貢的那一盒蜜粉呢?」

  為她梳妝的宮女彷彿有些心不在焉,慌忙回過神來:「回殿下,前些日子用完了……我拿咱們自己產的珍珠粉補上的。」

  端陽盯著鏡子的目光慢慢遊移到了宮女臉上,面無表情地盯了半晌,語氣有些古怪:「佩雲,服侍本宮久了,連一聲『奴婢』也忘了嗎?」

  佩雲呆呆望著她陰冷的神色:端陽雖然一向性子驕縱,但從未苛待過他們,更別說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當即慌亂地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錯。」

  佩雲低著頭,惴惴不安地看著地板,沒有發現端陽胸脯起伏,眸光裡氣憤和委屈交替浮現,似乎是極力忍耐著什麼,半晌才冷聲道:「你下去,換佩雨進來。」

  佩雲與佩雨擦肩而過,佩雲一直低著頭,顯得有些心神不屬。

  佩雨是一年前入的宮,比她小四歲,今年只十五出頭,個子才到她胸脯,模樣是不及她周正,但勝在天真爛漫,笑起來的時候也外有感染力。她很瘦小,顴骨高,頭髮有些稀疏,髮髻紮的緊緊的,顯得腦袋挺大。

  端陽已經趴在桌上假寐:「來了?」

  「殿下,你怎麼還放任她在身邊……我們明明都看見……」佩雨憤憤的聲音格外清脆,端陽立即直起身子「噓」了一聲,冷笑道:「還不到時候,等我抓她個人贓俱獲,看她如何抵賴。」

  說這話時,她的眼神通紅,宛如一隻被攻擊後發怒的小獸,「這五年,我哪裡待她不好?吃裡扒外的東西。」

  佩雨垂下略大的腦袋,悄聲嘟囔:「她原是陛下的侍女,肯定打心裡看不上我們這處,心氣高了,自然要往外牽線搭橋。」

  「呵,皇兄……」端陽臉上一絲笑也沒有了,任憑佩雨給她梳妝,手裡死死捏住一把橡木梳子,「皇兄是讓先皇后娘娘養大的,心和我們不在一處。母妃辛辛苦苦生下他,卻連個太后都當不起,我又算什麼?」

  那些虛名和寵愛,從來就沒落實過。

  她今日才算是不吐不快,出了一口濁氣,若是佩雲在側,一定會嚴肅地提醒她「謹言慎行」,果然是幫著外人欺負她!

  佩雨卻不同,這是個忠心護主的,跟她在一起,隨心所欲的舒服。

  佩雨年齡雖小,可手勁兒卻很足,捏端陽的肩膀上,力道恰到好處,令她眯起了眼睛,語氣也緩和下來:「那天,你看見我和柳公子說話了嗎?」

  佩雨甜甜地笑了:「奴婢瞧見了,真是一對璧人。」

  「他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是我見過的最溫柔守禮的男子。」端陽帝姬的嘴角剛勾起又落下,「只可惜他身邊總有一個人,時時刻刻同他在一起,我約他陪本宮逛花園,他也不答應。」

  佩雨的按摩使她渾身放鬆下來,倦意襲來,不禁打了個哈欠。

  「帝姬昨夜沒睡好?」佩雨瞥她半晌,急急轉身,踮著腳尖從櫃子裡找到一盒香料,「還好,佩雲先前燃的香料剩了不少,帝姬回床上躺一會吧。」

  「點上吧。」端陽在背後心不在焉地應道。

  打開紙包撚出一塊,在香爐中點燃,一縷淡淡的幽香彌漫出來,「帝姬覺得這安神香如何?」

  一扭頭,端陽竟然已經趴在妝臺上睡著了,小宮女輕手輕腳地湊近了她,試探地推了推:「帝姬?帝姬?」

  沒有得到回應,她在一片昏暗中長久地望著端陽的睡著的臉。

  「既然你們已經在南郊找到了那處興善寺,證明陸九所言非虛,至少不全是捕風捉影,這件事中有蹊蹺。」慕瑤的眉頭微微蹙起。

  「如果要隱瞞或者封存什麼,南郊那麼大一座廢棄的興善寺,不可能不做任何處理地置之原地吧。」柳拂衣撩擺坐下,一語擊中要害。

  慕聲答道:「那裡很偏僻,四周長滿荒草,不仔細看很難看得出來。」

  淩妙妙察言觀色,發覺慕聲刻意隱瞞了慕家封印的事情。

  她想了片刻,跟著點頭:「那條路上人極少,就算有人看到那座大殿,多半也會當做海市蜃樓,不會冒險一探。」

  話音剛落,她感覺到慕聲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似乎是在打量。

  只是他們兩個的說辭顯然不能說服慕瑤,她當即做了決定:「阿聲,明日你帶路,我親自去看。」

  「不行。」慕聲登時變了臉,「太危險了,阿姐不能去。」

  慕瑤勾起嘴角,目露嘲諷:「你方才不是說只是偏僻一些嗎?」

  慕聲潤澤的眼珠微微一轉,顯得遲疑又無辜:「……柳大哥說得很有道理,萬一那裡有封印,我們那日去得倉促,未曾發現呢?」

  「好了好了。」柳拂衣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太陽穴,「實地勘探不是什麼要緊事。在此之前,我有幾個疑惑,跟諸位提一提。」

  「先前我們猜測,帝姬的噩夢是由於檀香裡添加了致幻的草藥,那趙太妃每次都與帝姬同入同出,她為什麼沒事?」

  慕瑤作勢要答,柳拂衣抬袖阻止了他,接著道,「瑤兒發現檀香裡有死人骨灰,這麼多骨灰從何而來?骨灰不能燃燒,點燃之後只會撲簌簌地往下落,隨風浮在空中,若說是以次充好降低成本,實在說不過去。」

  「據郭修坦白,這批檀香的來源是涇陽坡一個叫李准的江南商人,此人在這一串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他與十年前的舊事,又有什麼樣的關係?」

  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拂衣,均陷入了沉思。

  「還有一個,據陸九所說,十年前興善寺落成不久,寺中僧人暴斃,紅光漫天不散,這種怪事顯然非人力可及,必有神怪參與,為什麼我們在探訪的過程中,從不曾感受到妖氣?」

  一陣沉默,慕聲面無表情,慕瑤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淩妙妙輕輕開了口:「柳大哥說『此事必有神怪參與』,就已經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柳拂衣的眼神贊許,接道:「沒錯。致幻的草藥未必真的會招致噩夢,就算有效果,也會一視同仁,只有神怪參與,才有挑選和控制的本事。」

  慕瑤蹙眉:「可是我們的確不曾感知到妖氣,難道是對方修為高深,深不可測……」

  「阿姐不要把敵人想得太強大了。」慕聲的語氣溫柔憐惜,「我們捉妖人探尋不到妖氣,對方可能真的不是妖,卻有同樣故弄玄虛的能力。」

  慕瑤和柳拂衣同時抬頭:「鬼?」

  淩妙妙安安靜靜地聽,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柳拂衣為她悉心解釋:「妖是非人之物修煉得來,通常具有濃重的煞氣,妖力越高者妖氣越甚;但鬼是人所化,本質上是人存在的另一種方式,對捉妖人來說,鬼的怨氣是不容易被感知的。」

  妙妙誠懇點頭:「所以,十年前的興善寺紅光和十年後的帝姬噩夢,很可能都有鬼魂的參與。」

  柳拂衣思忖片刻,解釋道:「鬼魂與妖不同,它們移動的能力有限,基本上會被困在死亡的地方,如果要強行移動,需要依附於『媒介』。」

  妙妙聽得頭皮發麻:「按柳大哥的說法,有沒有可能,這個「媒介」就是檀香裡的骨灰,骨灰隨著風飄飛,沾染了女眷的衣襟,就跟著端陽帝姬回家了……」

  如果她那個膽小的丫頭在身邊,聽到這番話,只怕會尖叫著抱頭鼠竄。

  可惜在場的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捉妖人,面色並沒有多大變化,都點頭默認了淩妙妙的猜測。

  慕聲玩弄著自己的腰帶,歪頭笑道:「既然有鬼魂,那必是死了人。你們猜這些人究竟是死在興善寺趙太妃那裡,還是死在涇陽坡製香的李准那裡?」

  慕瑤冷清的眉眼有些鬱結:「枉死之人化作鬼,生前身後事,皆為因果,此事是陰司插手,我們捉妖人以什麼立場來管?」

  事已至此,真相撲朔迷離,平靜的局面下彷彿醞釀著暴風雨,她迫切地想追查下去,但是……

  慕聲笑道:「阿姐若是想查,我就陪著姐姐查下去,想必捉鬼和捉妖一樣有趣。」

  慕瑤回過頭,恰好撞進弟弟帶著無限縱容的眼眸,這麼多年來,他誰也不聽,卻對她言聽計從,總是無條件地站在她這一邊,她心中微微一動:「阿聲,姐姐謝你。」

  「咱家有禮了。」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劇烈的蟬鳴聲一下子湧進內室,一身嶄新深藍官袍的內監捧著拂塵,背後是兩個梳著雙丫髻的侍女。

  內監邁進門檻,直沖著慕聲而去,笑得滿臉褶子:「慕公子,太妃娘娘請您去前殿吃酒。」

  慕聲微微眯眼,回頭望了一眼茫然的三人,指了指自己:「只叫我?」

  「呃……」老內監有些尷尬,但急忙圓回了話,「諸位大人勞苦功高,一起去也無妨。只是太妃娘娘說了,先前慕公子和這位姑娘急著出去查案,都沒能好好見一面……」

  「阿聲,你去吧。」慕聲還未說話,柳拂衣便替他做了決定,他猝不及防地伸手猛推了一把淩妙妙,不容拒絕地笑道,「妙妙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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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7: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三章 帝姬的煩惱(八)

  陽光穿過宮廷內巨大的梧桐樹,斑斑駁駁地落在淩妙妙頭上。

  一行人在宮道中行走,穿過曲折的廊橋,時而被樹蔭籠罩,時而落入燦爛的陽光下。

  不知為何,慕聲走得格外緩慢,一路上不緊不慢地欣賞著皇室宮殿,淩妙妙走在他旁邊,努力無視著前方徐公公和宮女們頻頻回望時那熱切的眼神。

  迎面過來一群小青衣,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打頭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太監。那太監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壓不住人,小丫頭們便放膽嘰嘰喳喳,惹得前面的徐公公老遠見著就皺眉頭。

  忽然孩子群裡小小地騷動了一下,飛出一道黑影,直沖到這邊來,慕聲出手如閃電,伸手接了個正著。

  小太監見徐公公面色像要吃人,心裡暗叫不好,立即帶著他們呼啦啦跪到一旁,「都閉嘴!誰亂扔的東西?」

  慕聲低眉看著手中的小玩意。

  是一隻竹蜻蜓,小小的,做工很粗糙。

  徐公公察言觀色,見他神情並沒有被冒犯的不悅,鬆了口氣,「都是民間來的野孩子,不懂規矩……」

  慕聲眼睫微動,伸手將竹蜻蜓還給他:「無妨。」

  徐公公掛著笑,轉身便陰了臉,對著嚇得戰戰兢兢的一群小青衣斥道:「你們的腳踏進了皇宮裡,就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後誰再沒規矩,抓到慎刑司裡往死裡打,聽到沒有?」

  小太監嚇得頭如搗蒜:「是,是,公公說的是。」

  徐公公冷哼一聲,將那竹蜻蜓一折兩半,信手扔進草叢裡,轉身沖慕聲笑道:「慕公子這邊請,仔細誤了時辰。」

  慕聲看他一眼,沒有做聲。

  徐公公觸到他的眼神,激靈了一下。這個瞬間,他覺得眼前這少年和陛下的眼神有些相似,淡漠,冷厲,讓人有片刻恍惚,當下心裡打了鼓,沒敢再催。

  妙妙和慕聲仍然綴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走。妙妙回頭望去,那群小青衣還在原地跪著,風刮著道旁大樹,綠浪翻滾,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你怎麼回事?」淩妙妙輕輕碰了碰慕聲的手臂。

  「別說話。」慕聲仍舊在四處觀望,語氣出奇冷淡。

  「慕公子……」短短的路走了足有一刻鐘,徐公公實在忍不住了,頂著一腦門熱汗,邁著小碎步快速折返回來,笑眯眯地剛要開口,只聽得「啊呀」一聲,慕聲突然彎下了腰,登時嚇得他手足無措:「喲!慕公子這是……」

  淩妙妙也嚇了一跳,一把扶住了慕聲,他慢慢直起身子,臉色蒼白如紙,那雙潤澤的黑眸宛如迷蒙的湖面,閃動著水光,嘴唇毫無血色,他勾勒出一個勉強的笑:「實在抱歉,我突然間不大舒服,想必是無法赴娘娘的約了……」

  徐公公嚇出了一身冷汗。

  看他這樣子,哪像是「不大舒服」,感覺像是下一秒就要過去了一樣……

  趙太妃在宮外請的方士,要是不明不白在他手上出了事……

  他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了:「慕公子快,快回去休息,咱家回去報娘娘一下就是了。」

  回頭一擺手,呵斥兩個嚇傻了的宮女,「還不快去叫太醫!」

  他湊過來,看慕聲脆弱得像個玻璃娃娃,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從哪扶起:「慕公子堅持一下,咱家扶您回去休息。」

  「不必了。」少年微微笑起來,強撐精神的神情格外招人憐惜,「老毛病,妙妙知道怎麼辦,回去躺躺就好了。」說罷,眸光輕飄飄地掃過淩妙妙的臉。

  一臉茫然的妙妙被這眼風一掃,立即以母雞護崽的方式將慕聲攙著,避過了徐公公的手,堅定道:「我送他回去就可以了,您快去回了娘娘吧!」

  老內監糾結了片刻,「哎」了一聲,提著新官服的下擺,著急忙慌地跑遠了。

  慕聲還軟塌塌靠在妙妙懷裡。

  她見人走了,壓低聲音問道:「你又出什麼⼳蛾子?」

  「哼。」慕聲冷笑一聲,念訣鬆開了手腕上的收妖柄,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條青紫的印子,臉上慢慢地回過血來。

  淩妙妙看得心驚肉跳:「你這裝病的方式……真別致。」

  「扶我回去休息。」慕聲把眼睛一閉,掩住了眸中滿不在乎的神色,「待會兒人要來了。」

  佩雲在外間汲水,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額角的髮絲已經被汗水濡濕了。鳳陽宮外有一處小內院,院裡有一口井,是給宮女們打水灑掃用的,高聳的竹叢外緊挨著宮道。

  內院裡只有佩雲一個,袖口挽在手臂上,咬著牙提水,桶裡的水不住地潑在她的褲腳上。

  宮道外閃過一抹深藍的衣角,隨即竹叢微微響動,一張驚訝的臉出現的竹叢外:「佩雲,怎麼是你在這兒,其他人呢?」

  「都去午睡了。」纖弱的身影轉過臉來,額頭上佈滿汗珠,頭微微低著,出聲很輕,「我早上服侍不好,惹帝姬生氣,被罰到外間來了。」

  老內監越發震驚:「你在帝姬身旁有五年了,帝姬怎麼突然……」

  佩雲沖他搖搖頭,汗珠順著消瘦的下頜落進了衣領裡:「新來的佩雨活潑,更合帝姬的意。」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懇切道,「帝姬出事後,陛下一次也沒來看過,她一定心寒。你們在御前的,要不要……」

  「沒商量。」老內監還沒聽完便開始搖頭,「要是帝姬因為其他原因有個頭疼腦熱,陛下早就來探望了。只是……怪力亂神是陛下十多年的心病,誰也勸不動。」

  溝壑縱橫的臉皺成一團,掃視著佩雲心事重重的臉,許久長歎一聲:「小帝姬不懂事,不懂誰是真待她好,現在還追著一個方士跑……」

  他上下打量著佩雲汗珠密佈的臉,惋惜道:「可惜你沒有當娘娘的命,只能這樣熬著。」

  佩雲惶恐四顧,急忙想要打斷,待聽到後半句話,眼中慢慢浮出一絲悵惘。

  她許久才回過神來,點頭笑道:「這就是我的命,沒什麼不好。」

  淩妙妙將慕聲安頓在床上,拉下了帳子,反身輕手輕腳地閉上了門。走到床邊,拿膝蓋頂了兩下床,頂得那床晃了兩下:「待會兒太醫來了,你怎麼應對?」

  慕聲翻了個身:「不見,說我睡熟了。」

  妙妙半晌才反應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讓我去給你擋人?」

  帳子裡的慕聲不吭聲,像是默認。

  「哐哐哐——」敲門聲適時響起。

  淩妙妙只好瞬間收斂張牙舞爪的表情,換做一臉誠懇去應付御醫。

  妙妙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嘴皮子會說,臉皮又夠厚,好說歹說糊弄走了太醫,轉身回來的時候,覺察到空氣裡飄蕩著一股似曾相識的腥味。

  她皺了皺眉走到窗邊,狐疑道:「窗戶怎麼開了?」

  帳子裡慕聲背對她躺著,似乎是睡著了,露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妙妙在桌上餐盤裡挑了半天,找了個鮮紅的蘋果,用小匕首坑坑窪窪地削了皮,坐在慕聲床沿上邊啃邊問:「真搞不明白,見趙太妃見一面而已,又不會掉塊肉。」

  帳子裡慕聲臉色蒼白,頓了頓才翻過身來接話,語氣中抑制不住的厭惡:「我不想見她。」

  「為什麼?」

  「我頭一次見她,就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妙妙回憶起興善寺初見那日,慕聲從大佛背後的陰影中走出,走到光亮中的那一瞬間,趙太妃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古怪。

  那日風波,她已經被嚇得面色鐵青,可是慕聲的出現,好像讓她在驚異之上又看到了什麼更恐怖的事情似的。

  淩妙妙猶豫了一下:「你認識她?」

  「不認識。」

  她歎息一聲。

  原劇情專注於慕瑤、柳拂衣愛恨交織,或是聯手打怪,對於慕聲的背景著墨實在太少,黑蓮花驟然升格為這個劇本的男主角,背後卻是迷霧重重,令人無從下手。

  淩妙妙的蘋果汁水四濺,不由得離慕聲遠了一些:「你的感覺無憑無據的,檀香裡的致幻草藥,你也是猜出來的?」

  慕聲信手撩起了帳子,露出臉,黑墨似的眼瞳直直看出來,足像是試探:「光明磊落的手段我未必看得出來,邪門歪道,我怎麼會不熟悉?」

  淩妙妙望著他怔了片刻,一掀眼皮,接著淡然啃水果:「那也算是本事。」

  她啃了一口,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沾染了一團黑紅的污漬,「咦,你手腕怎麼了?」

  慕聲猛地縮回手去。

  「哐哐哐——」又有人敲門。

  淩妙妙歎了口氣,起身掛著笑臉開門:「方才不是說過嗎,慕公子已經睡下了,太醫您老請回吧。」

  「淩姑娘。」門外立著滿臉笑紋的徐公公,懷裡滑稽地抱著個黃白相間的毛絨團,「是奴才。」

  「哎呀!哪兒來的貓兒這麼……」淩妙妙伸手拎住了那毛絨團的後頸,滿心歡喜地往懷裡一抱,沉甸甸的,待到看到那東西琥珀般的黃色瞳仁和額頭上不太明顯的三橫,聲音頓時走了調,「可愛……」

  這他麼……這特麼是老虎啊!

  淩妙妙僵硬地抱著老虎,不動聲色地抖著。

  小老虎剛出世沒多久,十分溫和幼嫩,身上的斑紋還不明顯,毛髮軟綿綿,不僅毫無防備地伸出粗糙的舌頭舔了舔妙妙的手背,還張嘴打了哈欠,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

  內監的神色笑眯眯的,不住地打量著拉下的帳子後慕聲的身影:「不知道慕公子好些了嗎?」

  「好多了……他睡一覺就沒事了。」妙妙表情僵硬地敷衍,伸手想要把老虎還給他,可這位公公完全沒有伸手的意思。

  她只好端著老虎一邊哆嗦一邊乾笑:「公公,這大貓打哪兒來的?」

  「今上圍獵,打死林中一隻兇猛的母虎,洞裡還有隻小的,同去的嬪妃見小老虎可愛,不忍傷它性命,便著人抱回宮裡養著。太妃娘娘說慕公子是少年英才,一定喜歡這個,專程送來給慕公子養著玩。」

  淩妙妙聽著,心裡冷笑:趙太妃只見慕聲一眼,就識別出他的蛇蠍本質了嗎?

  嘖嘖,真慧眼。

  「多謝太妃娘娘好意。」背後慕聲的聲音冷不丁傳來,妙妙回頭一看,只見慕聲竟然下床走了過來,臉色蒼白得彷彿大病初癒,只是臉上似乎彌漫著一層陰雲。

  他低眉望著淩妙妙懷裡甜甜睡著的小老虎,看了許久,十分平靜地問她:「妙妙,你喜歡嗎?喜歡就留下來。」

  留……留下來?

  不對,重點是,問她幹嘛?

  淩妙妙心裡彆扭的感覺愈加強烈,見慕聲似乎也壓抑著什麼情緒,乾脆地將小老虎輕手輕腳往桌上一放,抽回手去:「還是算了……我不喜歡。」

  「淩姑娘,它還小,不會傷人的。」內監以為她害怕,急切地解釋,「爪子上的指甲都讓宮人剪掉了,不會勾衣服。」

  「我不是怕它傷人。」妙妙猶豫了片刻,「公公,老虎是林中猛獸,把它自小抱來當寵物養,難道它以後就會變成貓嗎?」

  「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虎畢竟是老虎。」

  慕聲仔細觀察著淩妙妙,她眸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憐憫:「明知道再柔順的小虎,實際都是猛獸,終有一日要露出利齒,等他長大了如何處理?殺掉嗎?」

  「這……」內監一時無言。

  「既然一開始就免不了懷疑和防備,最後的結局都是一個死,又何必要給它幾年裝模作樣的恩寵?對它來說,這樣的人生,還不如一開始就和母親一道死在獵場上。」

  話音剛落,兩個人的目光都猛然集中到她臉上,淩妙妙趕忙灌了自己一杯茶,飛快擦了擦嘴,笑道:「對不住,我的話有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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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四章 帝姬的煩惱(九)

  小老虎還眯著眼睛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擺著尾巴。

  幼小又無害的東西怎麼看都惹人憐愛,渾然不知身旁有人已經幾句話殘忍地預測了它的命運。

  淩妙妙動了惻隱之心,在它脖子上的軟毛上呼嚕了一把,被打擾的小老虎頭一扭,在她手背上張嘴一咬,活像是撒嬌。

  妙妙靈巧地躲過去。

  內監還是有些不死心,陪著笑臉:「瞧它多乖——宮裡面有林苑,其實它長大了,也未必要死,會有專人馴養……」

  慕聲忽然笑著打斷:「老虎小時候像貓,大家不過看個稀奇,不會真把它當貓兒養。我也不喜歡,看來公公又白跑一趟了。」

  「那……真是可惜了。」老內監的笑略有遲疑,不過很快便找到了臺階下,「太妃娘娘囑咐了,若是您不要,咱家便給端陽帝姬送過去。」

  「多謝公公了。」

  徐公公露出一個十分親和的笑,抱起了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團子,眯著眼沖二人點頭示意,邁著小碎步離開了。

  慕聲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白色中衣外,囫圇披上的衣袍半拖在地上,像是誰家嬌生慣養的小公子混混沌沌剛睡醒,敷衍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眸光卻不含一絲溫度。

  許久,他轉身慢慢走回床邊:「你一點也不心軟。」

  淩妙妙不以為意:「你覺得救它的嬪妃心軟嗎?殺母奪子,那不是悲憫,是殘忍。」

  慕聲的步子猛然一頓,太陽穴彷彿炸開一朵浪花,一波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襲過頭顱。然而只是一瞬間,還未等人識別出來源,便如浪潮轉瞬褪去。

  他慢慢撐著床坐下來,拉開被子躺了下去,扭頭盯著淩妙妙還帶著細細絨毛的側臉。

  她與世上所有的少女一樣天真而庸俗,命如草芥。可是她又不太一樣,一舉一動都遵循某種執拗的規律。

  她可以不斷變化著行動的姿態,不斷貪生怕死地妥協,可是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些妥協都只是表像,她是絕對不會迷失道路的。

  淩妙妙是軟體動物,死而不僵,不像他。

  「老虎或貓有什麼分別嗎,討得了人的歡心不就行了?」

  她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他忍不住去試探。

  天氣很熱,副本走得很慢,淩妙妙需要不住地克制自己上浮的肝火:黑蓮花總是變著法兒地想要與她探討人生,還往往是以打啞謎的形式。

  她謹慎地想了想,答道:「歡心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得到滿足的東西,但真心實意的喜歡不是。你真心實意喜歡貓,應該是喜歡是它既能被人抱在懷裡,又不完全附主的個性,所以你寵它寵得心甘情願;如果你喜歡的是虎,那就是喜歡它的殘忍和野性,即使被它撕咬吞吃,你也會毫無怨言。」

  「如果養著小老虎,只是看它沒有齒爪,沒有反抗能力,佔有了它,主宰著它,看著老虎變成貓的笑話,心裡又害怕著有朝一日它會反咬一口,所以防著它,忌憚著它……這就是葉公好龍。」

  她低頭看著慕聲半閉上的眼睛,心裡一陣挫敗。

  把人都說睡著了……

  她抽出了褥子下面的團扇,在他臉上輕柔地扇風,嘴角又止不住地挑起來,自語道:「我講得真好,真棒,就該錄下來。」

  誰料慕聲驟然睜眼,一把捏住了她的團扇,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那你喜歡老虎還是貓?」

  淩妙妙掙扎了一下,慫了:「貓。」

  慕聲嘴角慢慢浮起了一絲譏誚:「果然,軟糯的,無害的,可愛的……」

  「這你就說錯了。」妙妙抿嘴笑了,語氣輕得像午間情人的竊竊私語,眼底都沁出晶亮亮的笑意,「我選貓,不是因為它柔軟好掌控,是因為我還沒有遇見能讓我甘心被吃下去的老虎。」

  「啊——」

  「帝姬,帝姬!」

  白影猛地站起來,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東倒西歪地、逕自朝牆壁上亂撞。

  整個鳳陽殿被尖叫聲貫穿,午睡的丫鬟們頭皮發麻,一骨碌從床上滾下來,連爬帶滾地走到了內殿,只見端陽像是發瘋一樣捂住雙耳,踉蹌著奔逃,不住發出恐怖的叫聲。

  佩雨緊緊追在她身後,臉都嚇白了:「帝姬,帝姬醒醒!」

  端陽嗓子喊得沙啞,驟然脫力,被佩雨撲了個正著,小侍女用整個身子環住了顫抖的帝姬,兩個人一起慢慢滑坐在角落。

  「神女,神女……」端陽嘴唇發白,不住地哆嗦著,齒間溢出了斷斷續續的話。

  「殿下說什麼?」鳳陽宮的所有人一齊跪坐在端陽身邊,裙擺落交疊著在地上,像一群瑟瑟發抖的白兔,努力想要聽清楚她含糊的言語。

  「又來了……」端陽茫然抬起頭,眼淚不住地溢出眼眶,崩潰地大哭起來,「你們快告訴他我不是!我不是!」

  微微泛黃的紗布輕柔地包裹住端陽的耳廓,老太醫年逾七十,一雙宛如枯樹皮的手佈滿斑點,微微顫抖:「帝姬只是受驚過度,已無大礙。」

  趙太妃一顆心懸在嗓子眼裡,此刻才落下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趙太妃頭上一隻金步搖,細密的流蘇垂在眼尾,厚厚的粉遮不住魚尾紋和下垂的眼袋,錦衣華服不能阻止她由內而外的疲倦。

  短短幾日,這個悉心保養、總是要爭一口氣的女人一下子浮現出了頹喪老態。

  脫離夢魘的端陽帝姬面無表情,像個失魂的木偶人一樣坐在貴妃榻上,腳邊跪著鳳陽宮當值的四個宮女。

  佩雨跪直身子,輕輕搖晃著端陽的手臂,哭得滿臉淚痕:「帝姬,帝姬你說說話呀……」

  「現在的情況,諸位也看到了。」趙太妃的目光從女兒身上收回,扭過頭的瞬間,她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似的,眼中帶上了一絲破釜沉舟的狠意。

  「當日在興善寺,慕公子說,帝姬夢魘乃是檀香的問題,陳太醫也證明了這一點。」她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地劃過慕聲的臉,被他輕易地躲了過去,「現在,帝姬一未去興善寺,二未接觸檀香,為何還會做這種噩夢?」

  她的尾音猛然沉下來,帶著興師問罪的壓迫感。儘管話是沖慕聲來的,可是脾氣卻撒在了柳拂衣和慕瑤身上,讓淩妙妙有種錯覺,覺得她似乎有些忌憚慕聲。

  慕聲保持著禮貌的微笑,面色絲毫未變。柳拂衣淡然接過話頭:「前些日子,我曾經叮囑帝姬,將進寺所穿衣物全部更換,不知道……」

  一旁跪著的婢女接道:「奴婢們依照柳方士言語,將那些衣物全部剪碎焚毀了,現在帝姬身上穿的,裡裡外外都是新的。」

  柳拂衣點點頭,不做他語。

  「柳方士。」趙太妃似乎有些急了,以護甲啪啪地扣了兩下桌子,「十多日了,天之貴女讓不知什麼東西纏得生不如死,這東西就查不出來了嗎?」

  淩妙妙冷眼看著趙太妃半是試探半是真的怒火,心想:這女人活得好累。

  慕瑤眼裡揉不得沙子,剛要開口,卻被柳拂衣阻住,他平靜地睨著趙太妃的臉:「我們查證數日,有個猜想,需要取證於娘娘。」

  趙太妃抬手,不動聲色理了理髮髻,那手有些發抖:「你說。」

  「等一下。」少女尖利的聲音。

  「等一下。」慕聲的聲音同時響起。

  眾人回頭,慕聲無辜地一笑,指著跪在地上的佩雨:「我是看那位姑娘似乎有話要說。」

  趙太妃有些詫異:「佩雨,你要說什麼?」

  佩雨膝行幾步,一把抱住了趙太妃的腿:「娘娘,娘娘給帝姬做主,帝姬是讓人陷害的!」

  趙太妃的表情一秒鐘變得緊張而狠厲,一把攥住佩雨纖細的手臂:「誰?」

  佩雨抹了一把眼淚:「帝姬雖然沒有接觸檀香,可是今日室內點了安神香,奴婢自小熟悉香料,初點上只覺得味道有些奇怪,現在才想明白,一定是那香料裡加了東西。」

  趙太妃急促喘息著,腦中閃過無數思緒,聲音沉穩下來:「那香是誰管的?」

  地上跪著的宮女們七嘴八舌地接道:「是佩雲姐姐管著的。」

  「佩雲……」趙太妃眸中露出一絲迷茫,旋即變成了狠厲,「來人,去取鳳陽宮裡點剩下的安神香,把佩雲也給本宮壓過來!」

  慕瑤看著場面越來越混亂,想要辯解什麼,卻被柳拂衣拉住,他溫潤的側臉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頭,鎮靜地做了個口型:「靜觀其變。」

  侍衛宮女一齊出動,腳步雜亂起來,趙太妃一動不動地坐著,桌上的茶一口未動,已經冰涼。

  不一會兒,臉色蒼白的佩雲便被扭了過來,粗暴地推到了地上:「跪下。」

  佩雲惶惑地抬起頭,正對著趙太妃陰沉沉的臉。

  「娘娘,這香裡的確摻了致幻的草藥……」陳太醫顫顫巍巍地開口,「跟上次檀香中驗出的,是同一種。」

  「賤人!」一巴掌帶著猛烈的涼風,拍到了佩雲臉上,她整個身子被巨大的力道帶飛出去,狠狠倒向一側。

  趙太妃氣喘連連,旁邊的姑姑急忙撫著她的胸口,為她仔仔細細順氣。她的指頭幾乎要戳在了佩雲額頭上:「說,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暗害帝姬!」

  佩雲嘴角已經被打破了,許久才緩過神來,迷茫的眼裡慢慢浮現出無措的哀意:「奴婢……奴婢沒有害帝姬……」

  「娘娘別聽她狡辯,佩雲一早就跟鳳陽宮外的人鬼鬼祟祟地勾搭上了!」一個小宮女憤憤插嘴,另外兩個也急忙附和,「是啊,都是我們親眼看見的,今天中午還聽見她和一個人說話,他們在背後說帝姬不懂事,那個公公還說,還說可惜佩雲『沒有做娘娘的命數』!」

  此言一出,滿室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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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五章 帝姬的煩惱(十)

  「娘娘……」趙太妃臉上的神色似哭似笑,帶著濃重的諷刺腔調重複了一遍。

  三十年混跡深宮,多少女人使盡渾身解數,沉沉浮浮,就為了一句「娘娘」,從前她也是這其中的一個,現在,她的時代已經過去,早有新人粉墨登場。

  佩雲一向話少,此刻臉色發白,毫無辯解的意願,眼淚順著紅腫的臉頰,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小宮女們的恐懼全部爆發出來,成了爭前恐後的揭露:「娘娘為帝姬做主啊!那公公不懷好意,佩雲一定是有什麼陰謀!」

  「放肆!」趙太妃抄起茶杯砸了過去,哐啷一聲碎在美人榻邊,幾個小宮女嚇得一時失聲,片刻後瑟瑟發抖地將頭叩在了地上,活像是埋頭在沙地裡的鴕鳥。

  趙太妃眼眶發紅,含著無限不甘和委屈,胸脯劇烈起伏著:「陛下身邊的人,也容你們置喙?」

  聞言,幾張帶著稚氣的臉花容失色。

  蘇佩雲跟在端陽帝姬身邊五年,是鳳陽宮資歷最老的宮女,在此之前她伺候在御前。如果說她與宮中內侍交換信息,最大的可能,那人就是原先的同事、天子身邊的內侍。只是她做事躲躲藏藏,畏手畏腳,引人不得不往壞處想。

  這道理,小宮女想不明白,趙太妃卻深諳其中可能。

  佩雲會有那麼大膽子公然害端陽帝姬?如果她背後的靠山正是九五之尊呢?

  「我就知道,這麼多年了,皇兒還是記掛那件事。他自小坎坷,不親本宮,我也認命。」趙太妃含著眼淚笑著,顯得憤懣又悲涼,「當年那事情是因我而起,沖我來不行嗎?敏敏還小,他怎麼能拿自己妹妹開刀!」

  「娘娘!」尚宮姑姑順氣的手已經有些抖了,抓住了失態的趙太妃的衣襟,企圖阻止她再說下去,「娘娘,消消氣吧。」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沉默地看著這場混亂的皇家恩怨。傳說中,趙沁茹出身名門貴族,自小身嬌體貴,入宮後又做了跋扈寵妃,先帝為她摘星星摘月亮,唯有一點意難平——沒能把她扶上皇后的寶座。

  但她一直覺得自己才是最後的贏家,因為先皇后無子,她生的兒子養在無子的先皇后名下,順順利利地繼承了大統。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輸得徹底。

  這位年輕的天子被先皇后培養成了另一種人,與她不同的人——一個光風霽月、愛憎分明的高位者,他對待親生母親的態度非常曖昧,他始終保持著禮貌和客氣,客氣得有點生疏。

  甚至,先皇后去世以後多年,趙太妃也始終沒能做成皇太后。

  從前寵冠六宮,也不過是天子之妾;現在母憑子貴,富貴潑天,卻終究只是個太妃。

  甚至她生養的女兒,他嫡親的妹子,也不過頂著一個天子寵愛的帝姬名頭,沒有一天享受過哥哥親昵的對待。

  她怎麼能不氣,怎麼能不瘋狂?

  趙太妃望著佩雲,彷彿透過少女消瘦可憐的一張臉,看到兒子陌生而厭棄的眼神,她的聲音裡帶著肅殺的狠意:「給我押下去,關進天牢,不許給她吃喝,也不能讓她尋短見!」

  站著、跪著的諸人斂聲閉氣。她們隱約知道,今日過後,一場大戰即將拉開。蘇佩雲只是個引子,一旦兒子前來找母親要人,就到了這場根深蒂固的矛盾最終爆發的時候。

  「娘娘……」被侍衛粗暴架起來的佩雲忽然抬起了頭,她的臉上沾滿了散亂的髮絲,臉頰高高腫起,「佩雲在帝姬身邊五年,一直將帝姬當做自己的妹妹一般愛護,事情不是我做的,更不是陛下……」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伴隨著侍衛的叱駡和清脆的耳光聲,漸漸消失在門外。

  柳拂衣身邊一聲輕微的衣袖摩挲聲,慕瑤趁亂悄悄地離開了人群,走到了太醫身邊,拈起一小塊安神香,細細分辨。

  慕瑤的頭猛地抬起,想要說些什麼,柳拂衣沖她搖了搖頭。

  主角團之間相當默契,幾個眼神來回,已經明瞭對方的心意。

  按兵不動。

  「母妃,這是……怎麼了?」坐在貴妃榻上的端陽帝姬,休息了兩個時辰才像是回了魂,小心翼翼地開口。

  「帝姬,帝姬你可嚇死我們了……」佩雨一下子抱住端陽帝姬的小腿,「是佩雲用香料暗害你,已經被娘娘關進牢裡了。」

  端陽嬌嫩的嘴唇動了動,眼中迷茫,待聽到佩雲被拖下去了,閉了嘴,迷茫變成了轉瞬即逝的傷感。

  柳拂衣走到端陽面前,神情關懷:「殿下感到舒服些了嗎?」

  端陽臉上迅速浮出一朵紅雲,神情變得鮮活靈動起來,「好多了,謝謝柳大哥。」

  「嗯,好好休息。」柳拂衣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覺到一道緊張的目光地閃電般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回過頭去時,佩雨和其他兩個小宮女垂著腦袋,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

  柳拂衣掃視一圈大殿內,整了整衣角,端陽貪戀的眼神跟著他,見到他慢慢地走回慕瑤身邊,眼裡那束光慢慢熄滅了。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讓各位看笑話了。」趙太妃使了個眼色,早有人收拾好了地上的碎茶盞,宮女以梨花木託盤捧了新的茶水來,恭敬地擺在案上。

  柳拂衣低眉細細撫摸自己的掌紋,宛如一幅公子如玉的畫卷,保持沉默。

  一道清脆的聲音傳出:「我們一路走來,打探到許多有趣的市井傳聞。長日無聊,若娘娘和帝姬不乏,我們湊在一團聊聊天如何?」

  一雙雙眼睛都看向淩妙妙。

  說話的人梳著雙髻,翠綠衣衫輕薄嬌俏,一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半掩在繡著五瓣梅花的白紗團扇背後,笑容帶著民間小兒天真的憨氣,即使用語過分親昵,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僭越。

  「好啊好啊。」端陽帝姬率先拍著巴掌答應下來,叫人搬了個蒲團過來,十分接地氣地擠在了趙太妃身邊。

  因為淩妙妙一直與慕聲走在一起,看似不構成威脅,端陽對她的印象一直不錯。她似乎已經走出了噩夢的陰影,興奮的沖佩雨幾個擺擺手,「你們下去吧。」

  佩雨面露憂色,三步一回頭地退了下去。

  宮人貼心地掩住門,將聒噪的蟬鳴擋在外頭,格柵外隱約可見綠浪翻滾,是夏日青蔥。

  趙太妃仍然有些心事,擺擺手,無聲屏退了打扇的姑姑。

  門扉內只剩下幾人,趙太妃低頭抿茶,步搖垂下的多股流蘇輕輕搖晃:「現在可以說了嗎?」

  「母妃……」端陽有些吃驚。

  「你先別說話。」趙太妃靜靜地看著慕瑤,沒有什麼心思再與主角團演戲,「本宮對慕家有些瞭解,捉妖世家,嫉惡如仇,一旦查案,必然負責到底,不會姑息,對嗎?」

  慕瑤上挑的眼睛抬起,那雙眼睛清清明明:「是。」

  「本宮用玉牌召你們來的時候,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勾起嘴角,臉色稱不上好看,「你們想要問什麼,便問吧。」

  慕瑤在桌上放下一小塊焦黑的香料:「娘娘以為,帝姬的噩夢只是迷幻香的功勞?」

  端陽回頭看著母親的臉,目光充滿震驚。

  「這樣吧。」慕聲忽然開口,漆黑的眸中帶著笑意,「我們今日的閒聊分作兩個部分,帝姬先來,說完請擺駕回宮;後半部分,留給你母妃參與。」

  端陽先時看慕聲,只覺得他模樣俊俏又禮數周正,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公子,萬萬沒想到他說話竟然不顧尊卑,憋紅了一張臉:「你!」

  趙太妃卻按住了她的手,沉聲道:「就這樣吧。」

  柳拂衣親手為端陽斟茶,用雙手推到她面前:「我們今日問帝姬的話,都關乎帝姬以後的安全,請帝姬知無不言。」

  果然,端陽的火剎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澆熄了,笑著端起來羞澀地抿了一口,「那是自然。」

  淩妙妙悄悄瞥著身旁慕瑤緊繃的嘴角,有樣學樣地做了個同款,眼睛緊緊地盯著柳拂衣,甚至還誇張地握緊了粉拳,誇張地展示了面對情敵時的咬牙切齒。

  慕聲望過姐姐,餘光又瞥見一臉苦大仇深的淩妙妙,帶著冷意將頭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陽喝完茶:「得罪了,請帝姬回想那個噩夢的具體內容。」

  端陽的臉色立即變得蒼白,呼吸急促起來,求救般地看著母親,豈料趙太妃強硬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辯駁:「敏敏,好好想。」

  「我夢見……我夢見我在興善寺裡。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說他們等我很久了,要我跟著他們走。」

  聽到「神女」二字,趙太妃眉心一跳,咬緊了牙關,勉力地繃住了情緒。

  「然後呢?」

  端陽似乎有些頭痛,用手輕輕錘了兩下鬢角:「……我跟著他們一起走,走了很遠,路過了麥田,又回到了興善寺。」

  幾個人相互交換眼色,柳拂衣不動聲色地引導:「你有沒有發現,興善寺有什麼變化?」

  「變化……」端陽點點頭,眼神中充滿疑惑,「興善寺似乎跟我來時有些不大一樣……寺前有許多人,都跪著,說『神女已至』,要開始什麼……儀式。」

  趙太妃的手不易覺察地顫抖起來,鬢邊開始生出冷汗。

  「再然後呢?」

  「再然後……」端陽忽然咬緊牙關,臉色潮紅,眼神閃爍著,恐懼又難以啟齒,「本宮不想說了!」

  「敏敏……」趙太妃閉了閉眼,握住了女兒纖細的手腕,「此處沒有外人,你說出來。」

  端陽含著眼淚,彷彿這段回憶是奇恥大辱一般,咬牙道:「我進到大殿裡面,看見了,看見了許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歡好之事?」慕瑤聲線清冷,讓人覺得靈台清靜,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惡念。

  端陽目光怔忪,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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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8: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六章 帝姬的煩惱(十一)

  大殿內忽然變得很安靜,端陽帝姬的臉通紅,眼裡泛著水光,不敢看柳拂衣的臉。

  趙太妃的神情有些古怪,左手和右手交握,尖尖的護甲紮在手背上,也似乎全無知覺。

  許久,慕聲打破了沉默:「然後呢?」

  他的聲音很冷靜,甚至冷漠,似乎全然游離在帝姬羞憤委屈的情緒之外,不受任何干擾,也不帶任何憐惜,慕瑤有些吃驚地抬起了頭。

  端陽眼中的委屈和憤怒更甚,氣得直抖:「你大膽!」

  淩妙妙暗中碰了碰慕聲的手臂,想讓他收一收那不合時宜的微笑,「殿下別怪慕公子唐突,他是心急,我們要知道實情,才能保護你啊。」

  柳拂衣頷首,身子前傾:「妙妙說得對。殿下不要有顧慮,這裡沒有外人。」

  端陽這才被安撫下來,有些委屈地一咬牙,痛苦地回憶道:「然後……然後他們將本宮綁在柱子上,當著……當著那些些菩薩的面,掐住我的脖子……」

  噩夢的結局,是潑天的紅雲。在陰暗空曠的大殿中,火龍沿著每一道樑、每一隻立柱快速蔓延,濃煙滾滾,剎那間便籠罩了視野,紅雲吞沒了地上姿態各異的菩薩,泥塑像上的表情泛著詭異的紅光,所有的人聲化作喋喋怪笑,夾雜著哭喊,帶著濃烈焦味的熱氣,將大殿變作巨大的蒸籠。

  而她,就是蒸籠中的祭品。

  帶著火星的橫樑猛地掉落下來,在窒息的痛苦中,從腳上的炙熱開始,一寸一寸皮開肉綻。

  眼前扼住她脖子的人已經化作一團火,身體不住地發出可怕的「劈啪」聲,他的聲音聽起來和鬼叫差不了多少:「神女,我們為眾生獻祭。」

  「就是這樣。」端陽一雙大眼睛賭氣似的瞪著慕聲,肩膀卻因為記憶中的恐懼而微微發抖,「你滿意了?」

  「多謝殿下的配合。」慕聲微微一笑,笑渦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彷彿這些世俗常情,他一點兒也不曾懂得,「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端陽的臉色氣得發紫,回頭急切地想讓母親給自己主持公道,卻意外地發現趙太妃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慕聲的表現,她維持著左右手交握的姿勢,神情複雜地瞪著桌面,鬢邊竟然生出了許多冷汗。

  「母妃!」她嗔怪著推一下她的手臂,不料趙太妃猛地抬起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幕後:「來人,送帝姬回宮!」

  從頭到尾,母親連看她一眼都沒顧上,端陽心裡突然有些惶恐:「母妃……」

  趙太妃幾乎是架著她的手臂將她用力往外推,聲音很低,「敏敏,你先回去,這件事情,母妃會替你解決好。」

  「可是我……」

  「還不快去?」她瞪著尚宮姑姑,驟然提高了聲音,尾音尖利得有些變調。似乎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她將頭扭向柳拂衣,近乎以命令的語氣囑咐他,「煩勞柳方士送帝姬一趟。」

  殿門輕輕掩上。圓形格柵窗前有張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塊造型別致的太湖石香爐,兩股細細的煙氣從中盤旋升起。

  趙太妃端起了茶杯,嫋嫋的白霧擋住了面上表情:「慕方士方才說,此事並不只是迷幻香的緣故,本宮想知道,各位的依據是什麼?」

  慕聲半垂著眸子,指端玩弄著白瓷託盤,並不作答,像是沒聽到一樣。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慕瑤隱約感覺到弟弟入皇宮後的表現有些奇怪,以為他是耍小孩子脾氣,無心去問,淡淡補充道:「我們沒有什麼依據,只憑經驗來說,迷幻香之流比起冤魂作祟,不過是小伎倆。」

  趙太妃的臉色徹底變了。

  慕瑤的神色平板無波,眼角下的淚痣顯出與她莊嚴神色不相襯的嬌豔:「娘娘,按殿下所說,她夢中第二次返回的興善寺,是……」

  「這件事的確跟本宮有關。」

  慕瑤的試探被趙太妃強硬的語調打斷,她不動聲色地閉了嘴。

  「敏敏說的那個『神女』,十年前本宮就曾聽說過。」她抬起頭吐出一口氣,表情中有一股狠意,彷彿下定了決心,「慕方士,本宮將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訴你們,慕家定會將此事解決,對嗎?」

  慕瑤皺了皺眉,隱忍許久,還是好涵養地答道:「是。」

  慕聲的手指停住了,無聲地抬眼,擺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坐姿。長睫烏黑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唯恐天下不亂的興趣。

  但凡涉及到慕家名聲,他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淩妙妙心想,趙太妃氣成那樣還沒忘記支開柳拂衣,可見她的縝密心機已經滲入了骨子裡。現在殿中只剩下了慕家人,為什麼她還不提曾經請慕懷江和白瑾封印興善寺的事情?慕瑤這個親生女兒,居然也一點風聲也不知道。

  確實有些古怪。

  「十年前,先皇后病重,本宮從太醫那裡打聽到了消息,她能不能捱過那個冬天都很難說。當時宮裡唯有本宮最得先帝寵愛,她沒有一兒半女,可我卻兒女雙全,敏敏也已經六歲,身體健康。對於本宮來說……」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語。

  「成敗在此一舉。」慕聲不陰不陽地替她補全。

  慕瑤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斂些,慕聲沖她露出個溫順又無辜的笑容。

  趙太妃臉色很黑,但沒有反駁什麼,接著道:「十年前,本宮信佛已久,先帝對本宮多有憐惜,在城郊建立了興善寺,取興國、揚善之意,適逢皇后病重,本宮便自請入寺為其祈福。」

  「敢問娘娘,燒香拜佛靈嗎?」慕聲狀似無意地插了一句,這一次慕瑤和妙妙都沒攔他,而是隨著他的發問,一起豎起耳朵聽著趙太妃的回答。

  「怎麼不靈?當初本宮生敏敏的時候,全靠佛祖庇佑……」她似乎意識到說得有些多了,閉上了嘴。

  這就對了。

  趙太妃禮佛之心誠,基於她對這種信仰的盲目信任,是出於對自身利益尋求保佑的狂熱。她對佛學的瞭解其實不多,作為寵妃,她幾乎沒有理解過佛經釋義,行為舉止也浮於表面,實在談不上通禪。她心誠的表現,不過是花大價錢建造一座豪華的皇家寺院,以及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像暴發戶一樣瘋狂捐贈香火。

  她在塵世有所求,寄託於佛,並不曾在意自己內心的願望是否世俗。

  這樣一個葉公好龍的趙太妃踏入興善寺,究竟是為皇后祈福,還是祈禱皇后快點死掉以便於自己上位,誰都不知道。

  「興善寺建好第三日,天竺國來了一隊教眾,遠渡重洋來講經。十年前,佛教在我朝興盛沒多久,闔宮上下只有本宮因為娘家趙氏的關係對其有所瞭解,先帝事務繁多,興致缺缺,就讓本宮引那群人如興善寺安頓,順帶聽他們講經。」

  「為首的那人姓陶,叫做陶熒,看起來很年輕。他自稱是華國邊陲人,長在天竺國婆羅門,受佛法薰陶,不惜遠赴重洋來普渡眾生,路上遇見許多流民,那些流民受他感召,都自願成為信徒,於是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到了長安。」

  慕瑤和慕聲對視一眼。

  「他們一進來,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日夜不眠不休地念經,隨後陶滎對本宮說……說他以金剛之目,看出本宮的命格本刻薄,幸得神女托生於腹中,遂能扭轉乾坤,得了鳳命。他報出來的神女生辰八字,與敏敏分毫不差……講經只是托詞,他們其實都是為膜拜神女而來。」

  淩妙妙有些聽不下去了,扭頭一望,慕瑤和慕聲的臉色也一言難盡。

  十年前,佛教剛入華國沒幾年,因為信仰的人不多,規矩、經文都是斷斷續續傳來,教眾良莠不齊,渾水摸魚的不在少數。什麼佛教徒,還能帶看面相、算命格的?

  帝姬的生辰八字,只要買通宮人就能打聽。只怕是南郭先生碰到了附庸風雅的趙太妃,利用了她急切想要做皇后的心,糊弄了她。

  慕瑤並未揭破,只是問道:「娘娘信的是密教?」

  趙太妃的眼角閃過憤恨之色,臉色格外不好看,端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穩:「當時……當時本宮還不知道那是密教,只以為是真傳。」

  密宗與顯宗相對,都是古老的佛教宗派,其中,密宗多半帶了些特殊色彩。相較於顯宗「廣示天下」教義,密宗提倡的是口耳相傳、密不示人,也因此,這一派經歷了曲折的傳播,最後幾近滅絕。

  密教最具代表性的一點,是在顯宗提倡禁欲的情況下,對男女之事毫不避諱。

  帝姬在夢裡看到菩薩泥塑也玩起活春宮,顯而易見是密宗。何況陶熒說自己是從婆羅門來——密教正是由婆羅門教和大乘佛教合併而來。

  只是,陶滎和這些人,究竟是否就真的是密宗教眾呢?

  慕瑤點點頭,示意趙太妃繼續。

  「本來,本來本宮也是半信半疑。」趙太妃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可是那個陶熒一連預測幾件事都不出錯,他說皇后枯木逢春,她就真的熬過了冬天;說本宮二子失一,我那幾日將皇兒看得緊緊的,沒想到……」她表情微微扭曲,是一個怨恨的表情,「沒想到所謂的『失』,是讓病癒的皇后要了去。」

  皇后九死一生,徹底放棄了生育的想法,她極聰明地利用國母的身份,將寵妃唯一的幼子養在身邊。

  自此,趙太妃的孩子註定成為儲君,可他名義上的母親,卻成了別人。

  「本宮在宮裡不能哭,不能怨,甚至只能對著皇后謝恩……」她齒縫中溢出幾聲冷笑,「本宮忍不住去問陶熒,敏敏不是神女嗎?那他說的鳳命,究竟何時到來?」

  赤金佛像玉觀音究竟有沒有靈,貪戀著世俗權貴的人說不清楚。但如果……有一個百試百靈的活佛在面前,你能忍住不去相信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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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8: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七章 魂魄與檀香(一)

  「柳公子,我母妃沒事吧?」端陽帝姬青色的裙擺輕輕擦過青灰色的蓮花磚,她一出門便想方設法支走了尚宮姑姑,換得跟柳拂衣同行的一段珍貴的路。

  她沒敢直視柳拂衣的眼睛,刻意挑起的話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放心吧,不會有事。」柳拂衣笑容清淺,他說話時慣於注視著對方,眼睛裡的真誠令人難以抗拒。

  端陽飛速地瞥他一眼,聲音越發柔和了,「那就好……」

  臨到鳳陽宮前,年輕的帝姬還想要與心上人依依惜別一番,誰料殿門猛地從裡到外推開了,大頭娃娃似的宮女一頭紮了出來,乳燕投林般撲向了她,「殿下!」

  「佩雨?「端陽看清人影,心中鬱悶極了,「怎麼了?」

  佩雨挽起端陽的手臂,一臉憂色:「殿下受驚了,外面熱,快進來消消暑。」又沖柳拂衣燦爛地一笑,「煩勞柳方士。」

  柳拂衣站在遠處,安靜地打量佩雨一番,知趣地告退,端陽面上立即顯出失落的神色:「柳公子……」

  柳拂衣轉過身來,耐心地聽。

  「我,其實我……」她有些猶豫。

  端陽不明白。那些世家公子,總是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有時她多給誰一個眼神,都會被解讀成偏愛。她向來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可是眼前這個人,明明她都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他好像一點也不懂似的。

  他越是彬彬有禮,她越著急,即使她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時機。

  柳拂衣望著她黑亮而遲疑的眼眸,慢慢地展出一個有些憐惜的笑容:「我知道。」

  「你知道本宮要說什麼?」帝姬站在原地反問,質疑和驚喜並存。

  柳拂衣頷首,餘光掠過了屋簷下表情焦慮的佩雨,勸道:「殿下進殿吧,當心中暑。」

  端陽的眸中漫過一絲失落。

  「陶熒對本宮說,只要神女歸位,本宮的運數就會走上正途。」

  慕瑤蹙眉:「神女歸位?」

  「是。」趙太妃長歎一聲,眼角細密的紋路愈加明顯,「當時敏敏只五歲,什麼也不懂,本宮問他,如何能讓神女歸位?」

  隨後,她的表情變得不自然起來,嘴角向下撇去,眼中流露出介於恐懼和憤恨之間的情緒,「陶熒告訴我,九月初十將端陽帝姬帶入興善寺,令眾人朝拜神女,儀式過後,神女即可歸位。此事絕密,不能讓別人知曉。」

  慕瑤的眸光愈加冷清,幾乎像是兩道激光,直穿趙太妃的腦門:「九月初十那一日,娘娘赴約了嗎?」

  趙太妃低頭望著杯盞,陷入了沉默。許久,她咬著牙,額上青筋凸現,「興善寺中原有三位住持,都是本宮的心腹。有一個,連夜來告訴本宮,在陶熒他們的住處,發現了不少打火石和稻草。」

  大殿內靜默了片刻,窗外甚至傳來隱約的蟬鳴聲。

  「娘娘發現此事有不妥,是否質問了陶熒?」

  「我對陶熒等人深信不疑,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們……」趙太妃咬緊牙關,「本宮問他,『儀式』究竟是什麼,他告訴本宮,所謂神女歸位,是要受一道火刑,魂歸西天極樂,涅槃重生。」

  三個人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現在看來,這幾個人也不是密宗教眾,是自焚邪教團混入了皇家寺院,把自己玩脫了。

  淩妙妙忍不住插了一嘴:「人死才說魂歸西天,陶熒這樣說,娘娘信了嗎?」

  趙太妃攥緊了杯子,竟然表情複雜地沉默了。

  「聽聞先皇后有惡疾,每到天氣轉涼,身體每況愈下。」慕聲的聲音迴響在大殿中,鴉青的睫羽蓋住了眼中的情緒,嘴角翹起,「娘娘心裡也是半信半疑,只是到了關鍵時候,死馬也可當活馬醫,對不對?」

  他這話說得格外刻薄,刻薄到趙太妃捏茶杯的手都用力得泛白了。

  「陶熒承諾本宮,火刑之後,只是神女之靈歸位,帝姬不會有事的。」她像是在辯解什麼,見到眾人神色各異,接著輕輕道,「九月初十那一日,本宮抱著敏敏,她什麼也不知道,在本宮懷裡一直鬧,鬧著要吃桂花糕……」

  慕瑤長歎一聲:「母子連心,娘娘終究是捨不得冒險……」

  一個女兒換利益,武皇那樣的狠角色早就嘗試過。只是但凡這樣考慮過的母親,哪怕只是想一想,都會覺得這個念頭像一座大山壓在心上,每當女兒甜甜地喚一聲「娘」,都會更重一些。

  所以這些年來,趙太妃對端陽帝姬千嬌萬寵,不只是疼惜,還有愧疚。

  趙太妃露出個嘲諷的笑:「捨不得……」

  「但娘娘又不甘心放棄希望,所以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慕瑤的眸光瞬間轉冷,猶如翻滾的河水剎那間凍結,之後的話語,一聲比一聲淩厲,「所以您找了一個與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女孩,作為端陽帝姬的替身,去試一試那火刑過後,是不是真的能涅槃。」

  趙太妃默然聽著,底妝已經有些脫落了,一張青春不在的臉上顯得有些猙獰,啞口無言。

  「娘娘,涅盤了嗎?」

  「……」

  富麗堂皇的興善寺大殿內,兩側泥菩薩開道,小女孩穿著最豔麗的衣裳,脖頸和手腕上戴著沉重的金飾,被繩縛在祭臺上。

  「神女……」

  「神女……」

  此起彼伏的聲音如幽魂飄蕩,帶著令人戰慄的狂熱和興奮。

  空蕩蕩的殿頂往上,是靛藍和朱砂繪成的壁畫,一朵碩大的十瓣蓮層疊開放在眾人頭頂,紅的似鮮血,藍的是幽夜。

  火光竄天而起,剎那將祭台燒成了一個火球,尖厲的叫聲宛如一把鋼刀,撕裂了所有人的頭皮。

  夢即刻醒了。

  「然後娘娘做了什麼?」慕聲步步緊逼,「你看到事情失控,便逃了出來,令人關閉了殿門……」

  「不,不……你們不知道!」趙太妃死死瞪著慕瑤姐弟二人的臉,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神經質地反復遊走,「不是本宮,是陶熒,他根本就是個瘋子!他將油料灑滿了,灑滿了整個興善寺,他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想讓大家一起死!」

  事情脫離了趙太妃的掌控,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剎那,她忽然間醍醐灌頂,明白了所有荒謬的騙局。只是那荒唐的神女歸位如果被他人所知……

  「你說陶熒想在火中殉道,那三位住持呢?你命人鎖死殿門時,有沒有想過他們?」慕瑤語氣中的叱責意味更濃,「那裡面,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吧,你鎖死大門時,只想將此事徹底掩蓋,有沒有聽到裡面傳來的拍門聲?」

  死亡遠比想像中更可怕,當巨大的痛楚來臨時,所有的生命都會趨向於遵從本能。

  誰不想活著?誰願意去死?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趙太妃的冷汗一滴一滴從額頭上滾落,她的臉色慘白,慢慢地浮現出一個疲倦而慘然的笑。

  「直到亥時,消息方傳到先帝那裡,說陶熒等人是邪異之士,引火自焚……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興善寺外輪廓仍在,裡面的人早就化成了焦灰。該處置的人一個也沒落,沒人知道本宮九月初十去那裡,究竟是要做什麼。」

  她的眸中閃過一絲嘲諷:「不,還剩一個人知道。」

  「那個人是本宮的親骨肉,現在的天子。事發之前,本宮一時糊塗,生怕火刑之後再也沒有母子三人團聚之日,就抱著敏敏去見她哥哥,說了好些話,想必是那時露了餡。」她輕輕勾起嘴角,「……所以,一切都是報應。」

  被皇后一手培養的儲君沉默而早慧,猜出了其中關竅,他沒有揭穿母親,但是從此以後,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厭惡之情。

  皇家興善寺新建便遭焚毀,橫死百人,招惹邪異,驚擾寵妃,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先帝寵愛趙氏,竟然下令封存舊寺,在宮外重建一座一模一樣的新寺,並以強硬手段,將消息鎮壓。

  十年過去,時人只知道長安城內那座是皇家寺院,卻不知道郊外那一座廢邸才是真身。

  「活人之事,怎稱得上是報應?」慕聲臉上是與趙太妃截然相反的輕鬆愉悅,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是在講睡前故事,「要看冤死的鬼魂,放不放得過娘娘和帝姬。」

  趙太妃霍然抬頭,驚恐萬分:「你說……你是說……」

  「娘娘沒聽錯。」慕聲綻放出一個極其鮮活美好的笑,「冤有頭,債有主。一點迷幻香,怎麼有能耐讓帝姬夜夜夢魘?剛才那宮女,想必是受了十足冤枉。」

  「娘娘。」殿門猛地推開,露出尚宮姑姑一張焦急的臉,急促道,「陛下來了。」

  話音未落,她整個身子便被玄色朝服衣袖掀到了一邊,年輕的天子帶著夏日的暑氣,驚濤駭浪似的地捲進了殿中。

  桌上茶水冰涼。天子有著刀削斧鑿似的深刻容顏,一雙凜冽黑眸的形狀宛如濃墨一筆勾勒,流暢而貴氣。

  淩妙妙打眼一看,謔,眼前這位天子,竟然跟慕聲是同種眼型。

  身上的朝服還沒換下便匆匆而來,緋紅的夕陽為他衣擺上的金線鍍上了燦爛的顏色,他黑著臉環視了一周,不顧客人在側,逕自朝趙太妃道:「佩雲是朕送到端陽宮裡去的,母妃不分青紅皂白拿朕的人,問過了朕的意見沒有?」

  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母子對峙的時刻,趙太妃還沒從方才的對話中緩過來,臉色慘白地瞪著他。

  天子不喜其生母,對神鬼事務更是冷淡。

  偌大一個欽天監,硬是靠天氣預報支持了那麼多年,養了那麼多自命不凡的方士,沒有一個敢去天子面前跳腳。

  此時的慕聲、慕瑤和淩妙妙自然也屬於方士群族,在天子不悅的掃視下,感到一陣如芒在背。

  慕聲站起身來,與年輕的天子一般高,兩個俊俏的少年面對面站著,天子嘴角緊繃,而黑蓮花似笑非笑。

  二人的目光短暫相對,又很快漠然地錯開,那個瞬間,尊貴的天子微微皺起了眉頭。

  慕聲已經彎腰行禮,睫羽傾覆下來,謙恭地看不出一絲鋒芒:「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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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八章 魂魄與檀香(二)

  泰澤湖中煙波浩渺,大片碧綠的荷葉接天,將細細一條九曲回廊隱沒在綠色的海洋中。

  淩妙妙耳邊「嗡」地一聲,一陣涼風擦過臉龐,一隻青黑的竹蜻蜓已經旋上了湛藍的天,她眼疾手快地在頭頂一抓,撈在手心的蜻蜓翅膀仍在在旋轉。

  竹子是以鋒利的匕首倉促削細的,還帶著淩厲的棱角,淩妙妙撫摸著那粗糙的表面,有些意外:「你做的?」

  慕聲黑漆漆的眼望著淩妙妙的手心,答非所問:「你玩過嗎?」

  「那當然,小時候飛壞好幾隻呢。」淩妙妙擺弄這支簡陋的竹蜻蜓,躍躍欲試,「慕聲,我把它飛出去,你能在保證掉水裡之前把它取回來嗎?」

  黑蓮花怔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點點頭。

  「行。」淩妙妙興高采烈,眼珠發亮,「來,檢查一下你做的好不好。」

  竹蜻蜓倏地從她掌心飛出去,在空裡笨重地打了個轉,斷線風箏地一頭栽下去。

  她吃了一驚,慕聲一抬袖,下墜的竹蜻彷彿被一根線牽住似的,在空裡劃了個弧線倒飛回去,落回了他的掌心。

  慕聲捏著竹蜻蜓,嘴角滿不在乎地翹起:「是你不會飛。」

  說罷,他放了手,竹蜻蜓猛地飛出去,一下子直升天空,攪散了湖心亭外金燦燦的陽光,在晴空中飛得又高又遠。

  淩妙妙仰頭看著,嘟囔道:「不對呀……」待竹蜻蜓落下時,不信邪地一把抓在了自己手心。

  她將旋轉杆翻了個兒,看清了翅膀的頂端,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你這竹蜻蜓,飛得起來才怪!」

  慕聲的神色瞬間風雨欲來,劈手就要奪,被她一扭身靈巧地躲開去。

  淩妙妙指著翅膀給他看:「翅膀是一根竹片,左右還得削出兩個斜面,才能靠渦流飛起來,你做個平的……」

  也不能怪他。可憐慕聲只看了一眼這普普通通的玩具,依葫蘆畫瓢,畫得不像。

  眼看著少年氣急敗壞,她順勢將竹蜻蜓往袖裡一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摸他袖口:「嘿,你還作弊……」

  伸手一拉,果然在袖子裡牽出一張小巧的符咒,妙妙哭笑不得地沖他揚了揚那張黃紙:「有意思?」

  慕聲雙手垂在身側,眉宇間泛出一絲戾氣:「我想讓它飛到哪兒,它就會飛到哪兒,難道還不夠有意思?」

  這個模樣,活像是被考試作弊被抓包的好學生,困獸猶鬥似的抵抗著外界的目光,儘量把自己包裝得又凶又橫。

  「也不是不可以。」袖子裡的竹蜻蜓粗糙的表面摩擦著她的手指,「只是因風而上、聽天由命才像竹蜻蜓,你用符咒控制著它,就將它變成一個傀儡了,還叫蜻蜓幹什麼?」

  【叮——系統提示,恭喜宿主獲得關鍵物品「竹蜻蜓」,已放入任務箱。提示完畢。】

  腦子裡的系統提示驟然打斷了淩妙妙的思路,只好匆匆結束說教。瞥了一眼獨自站立在風中的黑蓮花,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

  慕聲明明與她站得極近,可是連那飛揚在風中的衣角都像是結了一層冷霜,整個人被陽光鑲邊,也融化不了他身上那一股獨行的寂寥。

  別說是一隻竹蜻蜓,什麼東西在他那裡都一樣,強咬牙關也不肯落後別人半分,即使那裡面的快樂,他掩耳盜鈴,一點兒也沒感受到。

  他的喜怒哀樂都在心裡,自己彆扭,自己豔羨,自己妒忌,百轉千回也沒有人知道,更沒人在乎。

  就連她的親近,也不過是完成任務的刻意。

  黑蓮花,慘吶。

  聯絡符飄了出來,在空中炸了個小小的火花,發出嗶啪一聲響。

  「該回去了。」他的面容平靜下來,伸出手,「還我吧。」

  淩妙妙打量他半天,小小聲說道:「其實你也沒辦法把什麼都掌握在自己手裡,不如交一點給上天,給自己留點驚喜唄。」

  她的聲音又低又柔,恍惚間讓他想起很多年前養父母間耳語著商量對策。他們頭抵著頭,白瑾輕聲細語地勸著慕懷江,發覺他來,便立馬正襟危坐,恢復了嚴肅又淡漠的面目。

  只有極親近的人,才會用這樣熟稔的勸說語氣。

  這樣的說話方式,他們從來不會對他。

  陽光落在她髮頂上,照得少女的髮絲泛出鮮活明亮的光澤,在這晴好的天氣下,連她的眼珠都是半透明的,像是剔透的琥珀。

  淩妙妙捏著竹蜻蜓,興高采烈地與他擦肩而過,她正走幾步,又倒走幾步,回過身來的時便揚手,一臉燦爛地朝他笑,生怕他聽不見似的,右手還比了個喇叭:「我幫你改改,做好了還你——」

  「長安城裡陶姓不多,我只查到一脈,居於城郊,祖祖輩輩都是手藝人。」柳拂衣倒折了一枝垂柳,在地面上劃了個淺淺的「陶」。

  慕瑤看著那個字,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柳大哥,又在破壞花草樹木了?」淩妙妙見著柳拂衣,腳步也變得輕快了,遠遠地撒著歡兒跑來,柳拂衣抬頭看見她,瞬間迸發出笑顏。

  慕瑤側眼打量淩妙妙。

  這個女孩說話做事絲毫稱不上端莊,甚至有些張牙舞爪,有時又顯得矯揉造作,可是柳拂衣見她就會不由自主的笑,好像這性子意外地討他的喜歡。

  她沉思起來,難道真的是自己太悶了嗎?

  「阿姐。」思緒被打斷,回頭是慕聲燦爛的笑容,水囊遞到她嘴邊,「喝水嗎?」

  她手臂微微一格,輕輕擋開了,搖搖頭:「我不渴。」

  慕聲有些失望地封住了水囊,下一刻,又雨過天晴地從懷裡摸出一隻滾圓的橘子:「阿姐?」

  慕瑤無奈地看他一眼:「專心些聽。」

  慕聲回頭一看,旁邊就是一個專心聽講的模範——妙妙一雙大眼睛正專注地望著柳拂衣,要多認真有多認真,連他的幾句閒聊都照單全收。

  那根柳條讓她搶走了,拿在手裡漫不經心地捋著玩,捋掉了一地的嫩葉子。

  她的眼睛明晃晃,一眨不眨,流淌著掩飾不住的仰慕,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根柳條,讓她捋得七零八落,只剩莫名的煩躁。

  柳拂衣口乾舌燥地講:「纏繞端陽帝姬的鬼魂,暫時可以確定是死在舊寺中的陶熒和教眾。涇陽坡的李准看似與此事無關,他產的香篆裡卻同時混有迷幻香和這些死人的骨灰……是誰收殮了這些屍骨,運到了那麼遠的涇陽坡?」

  主角團是捉妖界扛把子,打架鬥法算是上乘,可畢竟不是職業偵探,千絲萬縷的邏輯線,快把眾人的腦子繞昏了。

  柳拂衣見大家一籌莫展,歎了口氣:「舊寺是厲鬼的大本營,不管他們用什麼方法跑到了新寺,拿住了舊寺,也就切斷了鬼魂的源頭。其中原委,等徹底解決了源頭再說。」他掃視眾人,「去一趟?」

  自從來了長安城,柳拂衣身上厚厚一疊符咒毫無用武之地,慕聲手腕上的收妖柄都落了灰,早就想活動筋骨,聽到這句話,大家都感到精神一振。

  淩妙妙腦子裡也跟著一震。

  【叮,任務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二進度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午後陰雲罩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打得泰澤湖中荷葉在一片白霧中左右欹斜,池水中濺起叢叢水花。

  端陽帝姬閉著眼睛聽雨聲,潮氣從緊閉的殿門縫隙中滲進來,縈繞在紗帳中。漫長的午睡令人昏昏沉沉,她懶洋洋地坐起身來,披上了外衣。

  「佩雨?」她喚了一聲,寢殿內空蕩蕩,只有她一個人。

  從前佩雲在的時候,會小心翼翼地守在門口,只消一聲她就會匆匆進來,端著銅盆和濕毛巾來給她擦臉,盆裡飄著新鮮的薔薇花瓣。

  濃重的水汽使空氣鼓脹脹的,被子上都是潮氣,她披了衣服自己起來,拖著步子挪到了妝台前。

  這個時候,她有些想念佩雲。

  然而這股悵然只停留了一瞬間,一方面是因為她對佩雲的情緒立即轉變成了怨憤,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在妝臺上發現了一封信。

  信封是低廉的黃紙糊的,端端正正擺在梳粧檯上,上面壓了兩朵鬢邊花。信封上無頭無尾,只寫了個「敏」字,開口黏得嚴絲合縫。

  她的心忽然怦怦跳起來,似乎預感到什麼,顫抖著手將信封撕開了。

  信箋只一張,因為混著乾花的緣故,散發淡淡的香氣。

  夏日的急雨來去匆匆,轉眼烏雲散去,亮光從窗口灑進來,點亮了端陽因為欣喜和驚惶而緋紅的臉。

  她的視線這才離開了信紙,抬頭望去,平開窗竟然沒有關牢,清脆的鳥鳴聲沿著窗縫灌入鳳陽宮。

  她將信紙緊緊攥在手中,難以置信地跑到了窗邊,窗外花園裡雨水洗過的翠綠枝葉搖曳,白色繡球花上還帶著露珠。

  「他……來過嗎……」端陽扶著窗櫺,失魂落魄地笑了。

  淩妙妙一行人在前一次去過的茶鋪歇腳。

  茶鋪很簡陋,粗細不一的木條搭起,外面蓋了茅草紮成的的篷子,還搭了一塊破布,差點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掀飛了去,好在主角團一人守著一個角,勉強壓住了屋頂。

  雨水順著漏口不斷向下滴,淩妙妙碗裡的茶喝了一半,接了一半的雨水,到現在依然是滿滿一碗。

  她捧著豁口破碗歎氣,水面上倒影出她模糊的眉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慕瑤的神色看依然很嚴肅,這幾日她瘦了,對襟領口處的鎖骨突出,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疏離。

  「你們說添加迷幻香和骨灰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批人?」

  柳拂衣正在十分細緻地剝花生,相比慕瑤,他的神情相當淡定:「怎麼想到這個?」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被我們忽略了。若說骨灰是為了給魂魄搭橋,那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地添一味迷幻香呢?太醫一驗便知的事情,難道負責這批香的郭修沒有先檢驗出來?」

  柳拂衣將剝好的花生在妙妙和慕瑤面前一人放了兩顆。

  慕聲撐著臉,認認真真地回答姐姐的問題:「如果這迷幻香就是郭修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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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9: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九章 魂魄與檀香(三)

  「你們還記得驗香那一天嗎?」淩妙妙將花生咬得嘎嘣直響,「郭修、陸九、宋太醫三人同時在場。其中,宋太醫表現正常,而陸九一問三不知。如果說他是害怕牽涉於權力鬥爭,隱瞞骨灰的事情可以理解,但迷幻香呢?一個專業香師怎麼會辨別不出迷幻香的成分,況且就算他不說,隨後的宋太醫也會驗出來,早晚都要洩底的事,他為什麼偏偏不說?」

  慕瑤的眼神變了一瞬:「他曾經提醒過我,這其中內情複雜,不宜深究,看起來不像是容易被嚇破膽的人。現在想來,陸九那天的表現確實不太對勁……」

  柳拂衣側耳凝神,此刻才開了口:「他不是害怕,只是忌憚,趙太醫能說的事,卻不能由他說出來,他是不是在忌憚誰?」

  幕聲方才已經一針見血地猜過了,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郭修?」

  「他奶奶的陸九,給老子滾出來!」

  街道東頭來了一隊人馬,如同潮水一般湧來,隨即訓練有素地分散開,數十個黑袍侍衛腰間挎著刀,轉瞬便將兩層高的知香居圍住。

  為首的那個虎背熊腰,正是郭修,站在包圍圈內破口大駡。

  「這麼多侍衛呢……」

  「出什麼事了?」

  街上行人如同被魚嘴分開的流水遠遠避開,躲在遠處指指點點。

  兇神惡煞的郭修身旁還立著一位鎮定自若副手,面色冷淡地攥著一張加官印的紙給來往眾人展示:「朝廷查案,沉香居歇業。」

  顯然,下屬們已經對郭修易燃易爆炸的脾性見怪不怪了。

  知香居是長安街頭最大的香料商店,生意十分興隆,裡面的顧客接踵摩肩,一聽出了事,都慌慌張張地往外湧出來,如同破罎子漏酒,足足湧了十餘分鐘才倒乾淨。

  長安城內大道秩序一向很好,很少有人糾集在一處。郭修的嗓門即刻引來許多目光,少頃,好奇的長安居民便形成了個巨大的包圍圈,有規律地探頭探腦。

  淡定的手下已經勸住了郭修,從旁一個小廝踮著腳尖給他死命打扇,他正瞪著眼睛死死盯住門口,腳尖不耐煩地在地上一點一點。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最後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廝終於從樓上下來,點頭哈腰地問道:「請問大人是……」

  話說到一半,郭修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提離了地面,眼珠瞪得如牛眼般大:「陸九人呢?」

  小廝的領子扯脫線了,整個人抖成了一團:「陸……陸……陸老闆……在……在……二樓……」

  「哈,好大的架子!」郭修怒不可遏地瞪了一眼紋絲不動的二樓窗扇,握緊的拳頭攥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眼看這小廝就要成了出氣筒,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招呼:「郭大人特地前來,陸某有失遠迎。」

  小廝被甩在地上,揉著肩膀連爬帶滾地跑遠了,走前十分憂慮地看了來人一眼。

  陸九沖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一步步走過來。

  他的面色蒼白,整個人又瘦了一圈,顴骨顯得越發高聳,大夏天,他居然還披著一件白色長衣,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郭修眯了眼睛:「姓陸的,我真是小看了你。原以為你是隻兔子,沒想到還會咬人。」

  陸九唇邊的笑意不減:「郭侍郎說什麼兔子不兔子的,陸某是粗鄙生意人,聽不明白。」

  二人站在黑色侍衛的包圍圈中敘話,郭修面色不善,如同烏雲壓頂。陸九表現得相當鎮定,甚至還伸出手輕柔地撫摸著自己披著的衣服角。

  旁人猜疑的竊竊私語瞬間密集起來。

  「別給老子裝蒜,說,這批檀香裡的『料』是不是你加的?」

  陸九驚訝地抬起頭,神色堪稱無辜:「陸某一介草民,自然是事事都聽從大人的了。」

  「你……」郭修的臉憋得醬紫,他忍了半晌,才壓低聲音,「姑母心神不寧才去拜佛燒香,我都是為了她們著想!我讓你加些助眠安神的香料,你加致幻的草藥做什麼?」

  陸九一言不發地笑著望他,眼尾的笑紋一根一根,猶如刀刻。

  郭修被徹底激怒了,他一把扯起陸九的領子,強迫他與自己通紅的眼珠相對:「你早就知道裡面饞了死人骨灰,為什麼不說?故意陰老子是不是?」

  「主理拜佛祭祀之物,是郭修吃到的第一份肥差。他一方面想要壓低成本,多撈些油水,另一方面,也不想放棄討好太妃的機會。因此,得了涇陽坡李准那批低價檀香之後,心裡不安,十有八九會去找懂行的人鑒定,乃至加工處理,提升品質。保密起見,這個人不能是宮裡人,但又要足夠專業,想必就是民間香師陸九。」

  慕瑤皺了皺眉:「陸九……他一早就知道這批香有問題……」

  「何止。」妙妙輕飄飄地遞了個眼神過來,「說不定,那迷幻香就是他自己親手加進去的。」

  柳拂衣面色嚴肅,甩下幾枚酒錢站起來:「現在就動身,我們錯估了陸九與此事的關係。」

  「啪——」陸九用力甩開了郭修的手,倒退了幾步,在對方惱怒的瞪視下,一點點地整理著自己被扯變形的領子,「大人與其在這裡大呼小叫,不如去關心一下太妃娘娘的掌上明珠。」

  郭修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說什麼?」

  陸九看著他,微微笑了,這是一個相當違和的笑,一股從未出現過的尖銳嘲諷出現在他向來謙恭的臉上:「我說,端陽帝姬出事了——恭喜大人,全宮城內第一個知道。」

  端陽帝姬失蹤了。

  主角團折返不足一里,就迎面遇上策馬狂奔的郭修。

  來人見了柳拂衣和慕瑤,猶如見了親爹娘、大救星,逕自從馬上滾下來,碩大的身軀激起塵土飛揚,妙妙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郭修幾下爬到男女主角面前,頭髮也亂了,衣裳也讓汗濕透,毫無形象地一頓鬼哭狼嚎:「柳方士,慕方士,求求你們救救帝姬吧!小人……小人實在是沒辦法了!」

  鳳陽宮花好月圓,風平浪靜,一切發生得毫無徵兆。

  帝姬午睡起來,梳妝打扮,穿上了江南進貢的幻色真絲廣袖,神采飛揚地走出鳳陽宮,此後便如蒸發的露水,消失在了碩大的宮城之中。

  「那個陸九讓我拿了,用盡各種手段,他就是不肯吐半個字,這是……這是故意與皇家為難呀!小人本打算去稟太妃,孰料陛下正在流月宮與太妃說話,小人這是慌不擇路,求告無門……各位方士,小人知道你們神通廣大,定能找到帝姬……」

  看得出來,郭修這回是真的急了。

  他先前低價購香,與陸九背地裡搞了小動作,誰知他找的這位商業夥伴,是個別有用心的幕後推手,攪得宮城一片狼藉……

  這次帝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追責下來,他靠裙帶得來的仕途算是徹底完了,要是趙太妃遷怒,甚至連他的小命也不一定留得下來。

  也難怪他慫得現在還不敢稟告趙太妃,只盼望能在事情暴露前趕緊把人找到。

  柳拂衣緊皺眉頭:「你可有仔細檢查過鳳陽宮?」

  「找了,找了……在帝姬妝台下面,發現了……」郭修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從懷裡掏出一封黃紙信封來,顫巍巍地遞給了柳拂衣。

  信封上寫了個「敏」字,是讓人小心翼翼撕開的。柳拂衣從裡面掏出信箋,上面還存留著乾花的氣息。

  信箋上一片空白,只餘落款一個尚未褪去的淺褐色「衣」字斑駁,簡直是對主角團的嘲笑。

  柳拂衣捏著信,氣得臉色發青。若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冒他的名諱給帝姬寫情書,將人約出去暗害,那可真是……

  「用了特製的墨水,時效過了,字跡會褪去,誰也不知道信上寫的是何處。」慕瑤冷笑,「真是囂張。」

  郭修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各位大人……請問你們……」

  「去,將鳳陽宮裡那個叫佩雨的宮女控制起來。」慕聲打斷,言簡意賅,不顧郭修一頭霧水的臉,「再去大牢裡面,知會陸九一聲。」

  慕瑤與柳拂衣對視一眼,均贊同地點了點頭。

  「佩……佩雨?」

  慕瑤點頭:「先前我們不能十分確定,但能在管理森嚴的鳳陽宮裡將這封信堂而皇之擺在帝姬妝臺上,想必是鳳陽宮內人。」

  郭修有些遲疑:「可是鳳陽宮內的小宮女多了去……」

  「郭大人,你恐怕還不知道。」慕瑤看他一眼,「帝姬第二次在鳳陽宮夢魘,我在大殿中用手驗過安神香,佩雨點的安神香沒有骨灰,就連迷幻香,都是撒在表面,顯然是後加進去的。佩雨指控之前的宮女佩雲,是刻意栽贓陷害。」

  柳拂衣接道:「帝姬之所以在那一次夢魘,是因為她肩膀上被人撒了骨灰粉末。在此之前,佩雲已經被罰至外間,鳳陽宮的小宮女指證佩雨給帝姬梳洗打扮、按摩肩膀。我們對這個丫頭早有懷疑,先前不說,是為免打草驚蛇。」

  郭修聽得臉色發白,心裡完全想不明白:「小小一個宮女,怎會……」

  怎會成為事件中如此重要的一環?

  妙妙說:「佩雨此舉,一來將大宮女佩雲調離帝姬身邊,方便蠱惑帝姬;二來禍水東引,用佩雲和迷幻香轉移視線,她幾次三番作為,都是與陸九裡應外合,你覺得她和陸九會毫無關係嗎?」

  郭修讓幾個人這樣一點,豁然開朗,竟然福至心靈地在腦內拼合起兩張本來應該毫無關係的臉。

  巧了,陸九的高顴骨,高鼻樑,薄唇……佩雨……佩雨那張營養不良般的臉上的高顴骨,高鼻樑,薄唇……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跨上馬撥轉馬頭,一鞭子抽在了馬屁股上:「多謝諸位提點!小人……小人這便回去審!」

  柳拂衣目送他策馬遠去,臉色稱不上好看:「他們動作如此之快,我們既已經落了下乘,現在更不能坐以待斃。按照帝姬的夢魘,她最終應該去的地方是舊寺。這些人費盡心思鋪墊噩夢,不就是想要讓噩夢成真?」

  慕瑤立刻贊同,拉過了淩妙妙,四個人湊成一個緊緊的包圍圈:「這樣,拂衣與我前往舊寺尋覓帝姬。以防萬一,阿聲你帶著妙妙在此處等著郭修回稟,待聽全了陸九的交代再行動。」

  「阿姐……」慕聲蹙眉,「我同你一起去舊寺,讓柳公子陪妙妙在這裡吧。」

  「不行。」慕瑤拒絕得乾脆俐落,「舊寺鬼怪眾多,得靠拂衣的收妖塔才能鎮住。況且,我們二人必須有一個留在此處,萬一太妃祭出玉牌,慕家人必須親自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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