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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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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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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9:0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我對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這句話在瑩月腦子裡回放三四天了。

  要說多麼打動她,沒有。

  但她也不能對此無動於衷。

  她一時想,也許他是真的有苦衷,沒有她想得那麼壞。

  但很快又忍不住想,這麼好聽的話,他從前都沒有跟她說過,為什麼現在說了?只是哄她吧。

  信任如沙土一般已經崩塌,她無法重建,再聽他說什麼都要先放在心裡懷疑一下。

  她看得出來他不好過,可是這不好過是真的,還是假的?她分不出來。

  於是她對此一併疑心。

  瑩月其實很不喜歡這樣,連帶覺得這樣的自己面目都有點可憎,同時整天像個疑心病一樣也活得很累,可是她控制不住。

  把自己的心折磨來折磨去,最終她可以做的,只有進一步回避他。

  隨便他想幹什麼吧,她從來阻止不了,那也不必再去過問,她就安安靜靜寫她的文稿,從她擅長喜歡的事情裡得到一點安寧。

  玉簪和石楠悄悄嘀咕起來的時候,瑩月才發現,那天以後,方寒霄好像有三四天沒怎麼再出現了。

  「新年裡,還忙什麼呀,該吃的宴請也去得差不多了。」石楠有點擔心地道。

  「——唉。」好一會,玉簪歎了口氣。

  主子們這樣,下人跟著犯愁。

  瑩月聽了片刻,低頭繼續寫字,當做沒有聽見。

  她其實倒猜得到方寒霄在忙什麼。

  他窺探了隆昌侯府,應該是有所得,這所得肯定得處理一下,如果他自己還是不想出頭,要繼續裝啞巴的話,那就要想法找個檯面上的人替他做這個事,怎麼設計,需要花一番功夫。

  能兩次三番試圖解釋哄她,時間已經是擠出來的了。哄不好,他不能一直耽擱在家裡,當務之急還是忙他自己的事。

  她覺得沒什麼不好。

  他們就各行其是,維持著表面上的相安無事。

  不過,沒多久,這平靜被打破了。

  因為到了十五燈節。

  方慧興沖沖地來約她去看燈:「大嫂,外面可熱鬧了,我們也去嘛!」

  瑩月從文稿裡拔出注意力,有一點想推辭:「我這裡忙著——」

  要是從前,她說不定比方慧還高興,可現在真沒有什麼遊玩的心情,曾經那麼吸引她的外面的世界,都變得有一點索然。

  方慧不放棄,跟她撒嬌:「大嫂,去嘛,一年就這幾天最好玩了。」

  瑩月摸摸她包包頭上的紅絹花:「你喜歡就去吧,多帶些人,燈會上人多,千萬不要亂跑。」

  方慧睜大了眼:「大嫂,你難道叫我一個人去?那多沒意思!我聽見二堂嫂那裡都收拾起來了,她們也要去呢。」

  瑩月有心叫她可以跟薛珍兒一起去,但又知道方慧對二房絕無好感,恐怕寧可在家待著也不會想跟她們一道出去,她就有點為難。

  方慧看出她鬆動了,忙再接再厲地賴著她糾纏一會兒,瑩月撐不住了:「——好吧,我們去問老太爺多要些人。」

  「好!」

  方慧開心起來,又催著瑩月趕快梳妝打扮,她小身子趴到妝台旁邊,還給瑩月安排首飾戴,嘰嘰喳喳的,把整間屋子的氣氛都炒熱了。

  到要出門的時候,瑩月的心情倒也鬆快了,既然打算好了要出去玩,還哭喪著臉,那不如不要去。她就牽著方慧的手,說說笑笑地往靜德院走。

  方老伯爺很大方,笑呵呵地:「去吧,一年到頭,難得幾天這樣的好日子。」

  他知道元宵燈會與平常出門不同,人山燈海,尤其容易出岔子,所以不等瑩月和他稟報,自動給增派了好幾個下人,又囑咐她們注意安全,不要往偏僻地方去。

  「祖父放心,我都知道了。」

  「老太爺放心。」

  從靜德院裡告退出來,出行的隊伍又壯大了點,瑩月牽著方慧走在當中,一出院門,方寒霄正從外面匆匆進來,兩邊走了個對臉。

  方慧眼睛一亮,道:「大哥,我們去看燈,你去不去?」

  她再彆扭的心過了這麼久也別不住了,雖然和方寒霄年紀差得太遠,跟他變不成多好,但也不像去年那樣總要刺他兩句了,一般說話沒什麼問題。

  這時候邀他,她也有自己的心思,上次出門去買年貨被一個什麼郡王找茬的事她還記著,當時她們這邊沒有撐腰的,只好忍氣吞聲,這次最好有一個。

  下人帶得再多,畢竟和男主人不一樣。

  方寒霄停住,愣了愣。

  瑩月看了他一眼,旋即把目光別開。

  他不想去,她看出來了。

  她拉一拉方慧的手:「我們走吧。」

  方慧嘟著嘴,被她拉著走了。

  但過一會,瑩月覺著旁邊好似多了一道存在感,將她和方慧護擁在中間的下人們自動閃開了一點,讓一個人走到了她旁邊。

  手上一熱,一隻溫熱修長的手掌伸過來將她牽住,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她掙動了一下,想把他甩開。

  甩不開。

  他好似沒使多大力氣,沒將她弄痛,卻牢牢地包裹住她。

  她另一邊就是方慧,方慧發現方寒霄跟了上來,很高興:「一起看燈啦。」

  她還樂得晃了晃瑩月的手。

  這麼多親人一起出門,對她是蠻稀罕的。

  瑩月不想被她發現跟方寒霄間的冷戰,壞她的興致,只好放棄了掙扎——他的手又大又暖,她才出門,還不冷,但他的手掌仍比她要熱一點,這樣的天氣,握著很舒服。

  就當她是帶了一個手爐好了。瑩月有點彆扭地想。

  方寒霄面上不動聲色,感覺到她消停下來,心裡大大鬆了口氣。

  一行人沒有坐車,直接徐步往外走。

  才出府門就熱鬧起來。

  倒不是門前就有燈市,而是連同平江伯府在內,這條街上的勳爵人家都點得燈火通明,天還未黑,門前都已彩燈高照起來,還有淘氣的小子跑出來,放零散的小爆竹玩,點了火就捂著耳朵哈哈大笑著跑開。

  京城最盛大的一處燈市離皇宮不遠,登上午門城樓就可以看見,往年宮裡的天子娘娘們有興致,也曾登樓與民同樂。

  今年是沒有,官員們領了宴就早早出來,各自回家過節,倒也不是件壞事。

  走到燈市的時候,圓月剛剛上了柳梢頭。

  一條長街花燈如晝,遊人絡繹不絕,已然十分繁華。

  瑩月因此緊緊握住方慧的手,唯恐她人小被擠失散了。

  方慧十分投入,才入燈市就看中了一盞做成鯉魚形狀的絹燈,指著道:「大哥,那盞燈好看,我想要。」

  方寒霄就摸出荷包來付錢。

  付完錢,他試探著捏了一下瑩月的手,想叫她也挑一盞。

  瑩月待不理他,被方慧仰起頭來看著,只好道:「——我不要,我沒有喜歡的。」

  「那再逛逛!」方慧興致勃勃地,一手牽回她,一手親自提著自己才得的鯉魚絹燈,順著人群往前走。

  瑩月心不在焉地被她拉著——出都出來了,她不是真的那麼掃興,對燈沒有興趣,而是她發現,好像是方寒霄的心思不在花燈上。

  他陪著她們,可眼神總在往遠處掃,沒怎麼看花燈,好似在尋找什麼。

  瑩月的疑心病忍不住又要生出來了。

  他並不想陪她吧。出門的時候,都是由方慧叫的,如果他們不是在靜德院門前遇上,他應該根本沒有逛燈會的心思。

  瑩月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思十分不好,她變得小雞肚腸,計較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明明想好了與他兩不相干,可是他有一點表現得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就要挑剔他。

  她簡直是有點分裂了。

  「咦,二堂嫂。」

  唯一用心逛燈會的只有一個小方慧了,她還眼神十分敏銳地在前方的人群裡發現了薛珍兒。

  薛珍兒帶的人不少,前呼後擁,呈眾星拱月之勢擁著她在一個攤位前看燈。但,只有她,沒有方寒誠,方寒誠似乎沒和她在一起。

  說話間,也就走到了跟前,方慧心情好,脆聲打起招呼來:「二堂嫂,你也出來看燈呀。」

  薛珍兒聽見了扭頭,先「嗯」了一聲,然後面色淡了淡。

  她看見了方寒霄和瑩月,貌合神離這回事,從面上是看不大出來的,從她的眼裡只看見兩人攜手而立,在流光溢彩的花燈映照下如一對璧人。

  與她的形單影隻形成鮮明對比。

  方慧還不識趣,要問她:「二堂嫂,二堂哥呢,怎麼沒有和你一起看燈?」

  她是隨口一問,這時候出門的多是成雙成對,便是姑娘家也是結伴成群出來的,薛珍兒一個真的有點少見。

  薛珍兒臉色更淡了,道:「你二堂哥啊,他有的是好去處。」

  方慧有點糊塗,問道:「什麼好去處?難道還有比燈會好玩的地方?」

  薛珍兒冷笑著待說什麼,忽覺方寒霄冷冷看了她一眼,她笑容就頓住了,看著方寒霄道:「——沒什麼,我胡說的。」

  簡短對話後,兩行人各自錯開。

  往前走了兩步,方寒霄只覺手掌邊緣一痛。

  是瑩月硬是從他的包裹裡掙扎出拇指來,掐了他一把。

  他莫名低頭,只瞧見瑩月把臉一別,看也沒有看他。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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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2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這一下把方寒霄掐得精神抖擻。

  他說不出來是什麼樣的感覺,好像福至心靈一般,又甚而摻了點賤兮兮地,希望瑩月多掐他幾下才好。

  不過他沒有如願,因為瑩月掐完就後悔了。

  她也不知自己怎樣想的,那一下她掐得是順手極了,掐完才反應過來,她憑什麼掐他。

  還以為是從前呢。

  感覺到方寒霄一直看她,她不敢把頭別回去,只好假裝欣賞花燈欣賞得很認真。

  方慧又看中了一盞會動的走馬燈,方寒霄照舊付錢,又碰碰瑩月的肩膀,示意她也挑一個。

  瑩月:「……我要這個吧。」

  她覺得自己再拒絕就有點矯情了,隨手指了一盞。

  「大嫂,買這個,這個好看!」方慧跟她推薦旁邊一個。

  瑩月也不堅持,從善如流:「那就這一盞。」

  她想伸手去拿,但方寒霄付完錢,已經很快又握住了她的手,方慧一手提鯉魚燈,一手牽她,也空不出手去拿新的燈了,於是兩盞燈都提到了下人手裡。

  漫天繁星閃爍,長街燦如星河。

  又往前走了一陣,他們還遇上了薛嘉言和孟氏。

  薛嘉言抱著自己的大胖兒子,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方爺!」

  瑩月見到孟氏也有點驚喜,互相見了禮,正要寒暄,只聽薛嘉言的大嗓門跟著就道:「這麼快和好啦,方爺,你欠我一席酒!」

  在他看來,小兩口元宵都一起出來看燈了,那還能有多大矛盾。

  瑩月呆滯又不可思議地終於轉頭看了一眼方寒霄一-他不要面子的?他們冷戰的事他出去告訴給人聽?

  連平江伯府裡都沒幾個人知道。

  她臉就紅了。

  孟氏看出來,嗔怪地先說一句薛嘉言:「你聲音小點,多大點事,值得你宣揚。」又拍一拍瑩月的手,笑道,「別不好意思,家常過日子,誰家沒有牙齒碰著嘴唇的時候,都大度些,往後讓一步,就和氣了。」

  瑩月含糊地應了聲。

  薛嘉言附和,「就是,方爺除了不解風情了點,別的也沒甚缺點,比你們府上那位二爺是強到了天上去一一我才那邊看見他了,跟一幫子穿紅著綠的紈絝招搖過市,隨行裡還帶著妓子。他娶媳婦才多久,唉,我堂姐嫁給他真是倒八輩子黴了,怪不得三天兩頭被氣回來,還不如就在家守著呢。」

  方寒霄眯了眼,往薛嘉言指點的方向看去。

  這幾天,他和于星誠再三商議之後,決定于星誠照樣彈劾,但他暫時還是不要出面。

  那一夥來歷行蹤至今仍成謎的凶徒如果是出自潞王麾下,那好辦,這一回差不多也就一網打盡,如果不是,他過早把自己暴露,就不妙了。

  他能成事至今,正因為他和凶徒一樣,也是隱在暗處,這一個殘廢前世子的身份讓他自由遊走,比翻到檯面上活在許多人的注目之中騰挪餘地要大得多。

  如此,他從隆昌侯府盜出來的賬本就得另尋個法子面世了。

  這個法子倒不難尋,方寒霄很容易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府裡。

  方伯爺和隆昌侯的仇怨,那真是歷久彌新,生生不息一一方伯爺通過聯姻站隊蜀王之後,跟潞王系更是不共戴天了,無論是從私仇,還是從利益,幹掉隆昌侯與潞王都是他夢寐以求之事。

  方寒霄手頭剩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借一借二房的手,捅穿此事。

  方伯爺人到中年,閱歷心計還是有一些,直接去作弄他比較難,他也沒那麼多時間去精心設計,不過繞一道彎子著落到方寒誠身上,就好辦許多了。

  方寒霄安排在了今天晚上。

  元宵佳節,以方寒誠的性子是不可能在家裡老實窩著的,必然要出來,出來,就有可乘之機,方寒霄的埋伏早已為他打好了。

  ——這是方寒霄先前對與瑩月出來賞燈有所猶豫的原因所在,他今晚有事要做,實在不便跟她一起,但眼看她淡淡轉身牽著方慧就走,不知怎地,他還是忍不住跟了上來。

  他一路逛著,心裡實際沒停過,一直在計算時間。

  方寒誠那一夥才不只會單純地逛逛燈會,酒,妓,詩,一樣不能少。

  等他差不多盡興的時候,也不會有多麼清醒了。

  **

  方寒霄的推斷一點也沒有錯。

  方寒誠等人很快就嫌乾逛無趣,買了一堆燈,就近找了個酒家進去開所謂詩會了。開始還算正經,指定以元宵為題,兩巡酒飲過,漸漸放浪形骸。

  方寒誠摟著一個妓子,斜倚在二樓窗邊,把兩扇窗戶推得大開,對著滿街璀璨燈火想著詩句。

  「月如——如——」

  酒入肚腸,他有點暈暈地,想不出下文來。

  他的文人朋友們催他:「二爺,如什麼?可沒有一直想的,再說不出,該罰酒一杯了!」

  他摟著的妓子嬌笑著打圓場:「你們急得什麼?我們二爺一肚子好文章,做首詩而已,怎麼會想不出。」

  「既想得出,就快說!」對面的一個人催促,又有點嘲笑,「難道實在是好句子,想出來了也不捨得說與我們聽?」

  方寒誠潮紅著臉,他被眾人催著,心裡急,腦子裡更暈,更想不出了,又拉不下臉承認,這時候忽見樓下走過一行人,眼睛一亮,把妓子推開,探身下去叫道:「大哥!」

  窗外正是方寒霄瑩月等一行人。

  方寒霄原待再陪瑩月方慧逛一陣子之後,就好托詞天晚先叫她們回去,然後他再做自己的事,不想,提前在這裡跟方寒誠會上了。

  他停了步,微微仰頭。

  就便觀察一下方寒誠的狀態。

  方寒誠原是想解脫自己窘境才叫他,真叫住了,心頭順勢湧上了另一層惡意,笑道:「大哥,難得你出來走一走,倒是巧,我們這裡正會文做著詩,大哥也來同樂如何?」

  方寒霄搖了搖頭。

  他又不是吃飽了撐得慌,跟這些紈絝混一起去。

  看清楚了方寒誠,他也就要走,方寒誠卻不放棄,還放大了聲音叫他:「大哥何必謙虛呢?你當年讀書可是老太爺讚不絕口的,作兩首詩還能難倒你,不至於不敢吧?」

  他自己正卡著做不出來,來這一齣,既是找茬,也是有點禍水東引的意思。

  他這麼一嚷嚷,他那些朋友也都擁到了窗邊來看。

  還有人問:「二爺,這就是你們家長房的那個大哥?啞巴了的?」

  方寒誠大聲道:「是啊!」

  那人便嗤笑:「二爺,你好不厚道,欺負啞巴幹什麼,人家話都說不出來,你喊人作詩?」

  另一個人應道:「說不出來,可以寫嘛!既是方老太爺都讚賞過的學問,總不成不會寫字。」

  方寒霄表情平靜無波,重新往前走。

  方慧不忿,跺了下腳,氣哼哼地道:「二堂哥喝昏頭了,我回去要告訴祖父。」

  兄弟鬩牆鬩到大街上來,是什麼有臉的事。她當著外人的時候,都沒有跟洪夫人怎麼樣過。

  「大哥,你走什麼?兩首不行,就一首吧,又不要你做多少——就以圓月為題!」方寒誠酒意上頭,趴在窗臺上繼續叫道。

  能在眾人面前下方寒霄的面子,對他來說是個很難得的機會,他捨不得就此放過。

  因他居高臨下追著嚷嚷,樓下周圍一些賞花燈的遊人此時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方寒霄腳步微頓,旁人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瑩月正在他身邊,當著她的面這樣為人消遣,他心頭有點過不去。那些養氣功夫,這時候難以生效。

  但是要順方寒誠的意作一首堵住他的嘴呢,說實話——方老伯爺的文化水平,得他兩句誇實在算不上什麼,方慧念那點書在他面前都夠得上「讚譽有加」的評價。

  這不是說方寒霄的學問事實上很差,他當年確實是文武兼修,但從出事以後,他再沒有心情時間耗費在詩詞那些小道上,所謂的聖賢書對他的處境沒有幫助,他也丟下多年,現在忽然叫他作什麼詩呀乾的——他一時真作不出來。

  七步成詩,脫口成章,那是曹植那樣的奇才風采,一般人沒這個技能點。

  「行了,二爺,別為難你大哥了,不願意就算了吧。」

  「就是,給你大哥留點面子,非得要人給你承認不行不成?」

  「呦,爺,男人可不興說不行的——」妓子在一旁嬌笑。

  「哈哈哈,婉娘說得對,真是個可人兒!」

  樓上爆開一陣大笑。

  方寒誠心滿意足,重新探頭出來道:「大哥,你真不會作,就算了,我——」

  「圓月是不是?」瑩月臉板得緊緊的,仰頭。

  她一口氣堵著,是要把自己堵到氣爆了,以至於面對頭一回見到的這麼混亂的人員構成,出口的聲音居然穩穩的,清亮,不帶一絲抖音。

  方寒誠:「——啊?」

  「這麼常見的題,用不著你哥哥來。」

  瑩月毫不停頓,給他接著念下去一首律詩。

  她也不長於詩詞,一般不寫,但她啟蒙自徐老尚書的手書,八股文都謅得出來,不過對仗比喻,真要想一首又有什麼難的。

  有多好是算不上,但應付差事足夠了——尤其她是個女子,她脫口答出這一首來,比出自方寒霄更為驚人。

  喧鬧的二樓全員靜寂發傻。

  瑩月本來只想出來這一首——她詩詞真做得少,但這口氣一出,眼見將二樓打蒙,靈感忽然迸發,連著就報出了個「詠月之二」來。

  還是一首律詩。

  律詩在字句格律上要求很嚴格,因此看上去似乎比一般詩體難作一些,也更見功底,但瑩月倒對這個還拿手一點,因為她的底子是八股——所謂八股,就是圈地為牢,對對仗格式的要求嚴到苛求。

  二樓眾人:「……」

  瑩月念完,自己信心也起來了,鎮定問他們:「還出題嗎?」

  沒有人回答她。

  但二樓終於有人回過神來,盯著瑩月,去推方寒誠,問道:「二爺,這姑娘是誰?」

  旁邊人拍他:「你瞎?那明明是個成過婚的婦人。二爺,這麼跟你大哥站一起,不會是你大嫂吧?」

  方寒誠:「……」

  他不想回答,但如嚼黃連的臉色已經給了別人答案。

  「二爺,你說你,知道你大嫂這樣,你這時候惹你大哥幹什麼呢。」旁邊人搖頭歎氣。

  人以群分,能跟方寒誠混到一起玩樂的人,水平大多也都那麼回事,整天會文是假,享樂是真,瑩月自覺一般的律詩震他們分量是足夠了。

  以至於各自裝個若無其事私語議論,卻沒人敢再往下搭腔。

  但也有個別一兩個,比如那個醉眼昏花把瑩月看成姑娘的,一眼接一眼往下瞄。

  瑩月沒有在意,她氣出了,牽一牽方慧:「我們走。」

  方慧樂得快跳起來,脆生道:「好!」又美滋滋道,「大嫂,你真厲害!」

  她小嘴不停,叭叭叭好一通讚譽連著砸過來。

  瑩月那口氣下去,聽得臉熱不好意思地道:「沒有我一般得很。」

  「哪裡一般,可厲害了,那些人都不敢給你出題,大哥,你說是不是?」

  方寒霄走在另一邊,嘴角揚得高高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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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2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方寒誠滿身酒氣,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上。

  他走的這處已出了最熱鬧的地段,燈火闌珊,遊人稀少,只間或有三兩個人嬉笑私語而過。

  「二爺,您有酒了,既不和他們玩,我們還是回去吧。」

  「是啊,二爺,這地方冷清清的,也沒甚意思,不如回家。」

  跟他出門的兩個小廝一左一右,出聲相勸。

  「不——回!」方寒誠一把甩開小廝要攙扶他的手,想冷哼一聲——沒哼出來,只打了個酒嗝,「這裡清靜,爺正要一個人走走,醒醒酒,你們也滾開,不許來煩爺。」

  兩個小廝哪裡敢走開,但知道他現在心情極度差,也不敢再和他囉嗦什麼,只好悶悶跟著。

  方寒誠確實十分堵心。

  伸出去的巴掌打回了自己臉上,方寒霄走後,他一夥朋友裡漸漸起了些譏笑之聲,這笑倒不見得有惡意,紈絝子弟多浪蕩,嘴上沒把門的,幾杯酒下去以後,想說什麼說什麼,方寒誠若能自我解嘲,一笑也就過去了,但他沒這個肚量,一賭氣,站起說有事提前走了。

  走出來以後,就在街上吹冷風。

  沒吹多久,酒意漸漸散去,不要小廝勸他,他自己也覺得傻了,把大氅攏了攏,轉頭問小廝:「替爺想想,還有哪裡有局?爺換個地方取樂。」

  小廝聽他還不回家,臉有點苦巴,道:「爺,這元宵佳節,闔家團圓的好日子,大家要麼在家團聚,要麼出來賞燈,哪有多少局。」

  「呸,廢物,要你有什麼用!」方寒誠啐了他一口。

  不過叫他想,他也想不出來,便有,人家也早湊一夥了,他半途加進去總是有些不得勁,便甚沒意思地道:「算了,就依你這狗頭,回家罷。」

  小廝大喜,殷勤勸道:「爺,這個日子出來沒有空手的,您買兩盞燈送給夫人,夫人看見了一定誇爺孝順。」

  方寒誠想想也是,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頭,轉頭往燈火興盛處走去。

  走沒幾步,街旁有一條巷子,裡面傳出一陣私語。

  「你說這是隆昌侯府裡偷出來的?可真嗎?別是蒙爺的吧?」

  「爺,我多大的膽兒,敢騙您,不怕被您敲斷兩條腿?真,真得不能再真了!」

  「那可說不準,你不是說做完這一票就收手出京了,爺上哪找你去。」

  「那是不得已麼,爺想,我這票做得太大了,侯府是多大的門第,發現了肯定饒不了我,這這塊爛肉,怎麼禁得起人家翻查,不跑,只有等死了。」

  「這話也對。說起來,你還怪能耐的,那樣的高門大戶你都能進去——嗯,這硯臺好像真不錯。」

  「也是湊巧,嘿嘿,大年底下,人來人往的,我扮個跟客人的小廝,他們沒留意——誰?!」

  方寒誠正躲在牆邊聽得聚精會神,不想這個說話的人大約是做慣了賊的,耳目十分靈敏,不知怎麼就發現了巷外有人偷聽,急急探頭出來,正好和方寒誠看了個對臉。

  方寒誠先慌了一瞬——旋即鎮定下來,不是他特別膽大,他這樣家世的爺們在外行走,根本不把蟊賊之類的下九流人物看在眼裡,也不覺得這些人敢對他怎麼樣,他直起了身,還往巷子裡打量了一眼。

  ——然後血有點冷。

  巷子裡似乎在和蟊賊交易的另一波有四個人,各個膀大腰圓,這麼冷的天都沒穿棉衣,周身散發著非善類的信息。

  蟊賊回身:「唐爺,這小子偷聽我們說話——」

  「唐爺」非常乾脆:「揍一頓先,教他學會閉嘴。」

  一夥人直衝上來。

  方寒誠沒料到對方這麼不講理,反應不及間已經挨了一下,他小時候怕吃苦,方伯爺為了討好方老伯爺叫他讀書,他以此為藉口就勢逃過了習武,書讀得怎樣不提,身子骨是真讀成了一個文人的模子,只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好一點點。

  跟他的兩個小廝倒是厲害些,但雙拳難敵群毆,漸漸落入下風,只能在亂七八糟的毆鬥裡大叫:「住手,我家爺是平江伯府的世子爺,你們敢動手,不要命了嗎!」

  落在身上的拳頭頓了片刻,蟊賊出聲嗤笑:「騙誰呢,穿件好衣裳就敢胡吹大氣,你要是世子爺,我還是郡王爺呢!」

  拳頭便又猛烈起來。

  方寒誠是聽見「隆昌侯府」四個字才停下來的,貼過去原還想打聽一下蟊賊從隆昌侯府裡偷出了什麼,還沒聽出個究竟來,先挨了一頓亂拳,把他打得昏頭轉向,總算小廝拼命給他攔出了一個空隙,沖他喊:「爺,快跑啊,去喊人!」

  這不是什麼荒無人煙的地方,離著燈市很近了,只是長街盡頭冷清,一般人逛不到這裡來。

  方寒誠連滾帶爬地起來,往燈市逃。

  那夥人裡立刻分出一個來追他。

  方寒誠聽到背後的喝叫聲,膽都要嚇破了,總算天無絕人之路,他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了一個熟人,他激動得眼淚快橫飛出來,嚎叫道:「——大哥!大哥救命啊!」

  **

  對方寒霄來說,這個局面其實是出現了一點差錯。

  因為這個時候,他身邊的瑩月方慧還在。

  方慧出了一回風頭,興致更足,不肯回去,非得還要再逛,看見人家猜燈謎的也要猜兩個,方寒霄拿小妹妹沒辦法,只好一直陪到了現在。

  遙遙望見方寒誠撲喊過來,方寒霄腳下如風,飛快竄了出去——他不能讓方寒誠把他安排的那些人帶到家人面前來。

  疾奔中他躍起,飛起一腳將追方寒誠的大漢踹翻,又往巷子旁跑去。

  方寒誠膽氣大壯,踹了倒地的大漢一腳,忙跟著過去。

  這些市井中混混的幾手工夫欺負欺負方寒誠還行,到方寒霄面前實在不夠看的,方寒霄為此手下留了點情——他需要情況看上去越混亂越好,同時他也要給這些人逃跑的空間,他不需要扣下他們。

  當一方武力值遠超另一方的時候,局面全在他掌控之中,他想看上去打得混亂熱鬧,那就是混亂熱鬧,令人目不暇接。

  唯一一點意外,是其中一個大漢掏出了一把匕首來,方寒霄衡量過後,放緩了動作,挨了他一下——掛點彩,他放跑他們才更自然。

  方寒誠的眼力看不出這些花招,他才衝回來,看見這樣又嚇得躲到一邊去了。

  直到好一會後,這一片混亂終於結束。

  兩個鼻青臉腫的小廝倒在地上喘著粗氣。

  其中一個過了一會,覺得背後有點咯人,伸手往背後摸了摸:「什麼東西——書?不對,好像是個賬本?」

  小廝不識字,方寒誠心中一動,快步走過來搶到手裡翻看起來。

  確實是賬本,好像是廚房用的,記著菜蔬炭火之類,看上去不甚起眼,也似乎沒什麼意思。

  但方寒誠心中立時激動起來,忙問小廝:「哪來的?」

  小廝直著眼,迷糊著:「不知道,先前好像沒有,難道是那些人掉下來的——?」

  打得昏頭轉向,誰還能分辨清楚,不過他們先前走到這段的時候,應該是沒有,地上明晃晃一本冊子,三個人呢,不會都沒看見。

  「就是他們掉下來的!」方寒誠篤定了,還殘餘著一點酒意的大腦遲鈍地燃燒起來,把他燒得紅頭漲臉——那個蟊賊可是說了,他才從隆昌侯府裡偷過東西!

  這賬冊肯定不會屬於那些人裡的任何一個,看那些混混的模樣,識不識字都兩說,何況專門搞個賬冊記帳,再者這冊子上的用度,也不是平民百姓家用得起的。

  方寒誠感覺自己的大腦前所未有地清楚了起來:蟊賊費勁巴腦偷進隆昌侯府一回,不會把廚房記帳的破冊子當什麼值錢物事也偷出來,這賬冊,一定有鬼!

  感覺到方寒霄向他伸手,似乎也生了好奇之心,想要過去看看,他馬上把賬冊攥得死緊,怕他搶,直接揣進了懷裡,護著警惕地道:「大哥,今晚謝謝你,天色晚了,我的人也受了傷,我們回家去了。」

  忙忙地錯身過他就走。

  兩個小廝爬起來,跟方寒霄行了個禮,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方寒霄眼看他們走遠,抑住了胸腔中的一點笑意,轉身向燈市走去。

  瑩月早已心急如焚了,身邊帶著方慧,她不敢輕舉妄動,墊著腳尖張望到這時,忙迎上去:「沒事吧?」

  她離得有一些距離,只看得出打得很激烈,分不出內中乾坤。

  方寒霄原沒在意,只是搖了搖頭。

  瑩月剛要放下心來,方慧人矮,她的高度,卻是一眼見到了方寒霄衣袖裡滴下的血滴,尖叫了一聲:「啊!」

  方寒霄低頭一看,大漢那一刀劃在他右手臂上,刺破了棉衣,他有數,刺得不深,血跡暈染在裡面,他走到這裡時,方滲了兩滴出來。

  但等瑩月顫抖著手捧起他的手臂,捋開衣袖看傷口的時候,就有點可怕了。

  冬衣厚實,血跡流不出來,都暈在裡面,周圍那一片純白的中衣已經都被染成了鮮紅色,刺痛人的眼目。

  啪嗒。

  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了下來,滴在他手臂上。

  -----------------------------------


  方大(乾咳一聲):改天請你喝酒。

  薛嘉言(昂首挺胸):我的招數,怎麼會沒用,如果沒有,那一定是因為你不夠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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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方寒霄帶著一大一小兩個淚人兒回家。

  小的眼淚汪汪又很生氣,一路都在說話:「二堂哥太壞了,大哥幫他受了傷,他都不管,自己就跑了,哼——嗝!」

  大的安靜些,一路被他牽著,回到府裡才忙起來,張羅著給他要水清洗找藥包紮。

  隨行有方老伯爺派去護衛瑩月和方慧的小廝,因此雖不想驚動,方老伯爺到底也知道了,匆匆趕過來看,發現不是什麼要緊的傷處,才鬆了口氣,回去找了藥膏送來。

  方老伯爺這個年紀身體,禁不起熬夜,看著方寒霄包紮好了,再囑咐了他兩句話,叫他留神些,按時上藥,這幾日傷口不要碰水後,就走了。

  方慧也回去自己的小院子了,屋裡安靜下來,瑩月找了個櫥櫃角落,慢慢把藥膏等物放進去放好。

  玉簪輕聲道:「大爺的衣裳沾了血,再穿著不舒服,脫下來,明兒拿去洗一洗罷。」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著瑩月。

  瑩月腳步頓了下,走回來。

  對方寒霄來說,這麼道傷口實在是微不足道,他習武之人,常年摔摔打打,磕碰著的時候多了,這種情況下脫衣裳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難為事。

  他從椅子裡站起來,低頭去扯腰帶。

  五年在外生涯,養成了他自身瑣事都自己來的習慣,現在受著傷也不例外。

  他的本意沒想過要倚傷去讓瑩月做什麼——這麼點小口子,實在也拿不出手呀。不過當他低著頭,看見瑩月纖細玉白的手指遲疑地伸過來的時候,還是一下靈敏起來,馬上把自己的手放下了。

  瑩月還沒替他做過這個活計,不知他的腰帶怎樣扣的,有點生澀,好一會才解開了。

  腰帶扯下後,他配合地舉起胳膊,又轉了半個圈,方便瑩月替他把外衣脫下。

  玉簪抱著暫且放到外面去。

  裡面還有中衣,中衣挨著傷口,血跡最多,不可能穿著睡覺,非脫不可。

  瑩月過來的時候沒多想,只覺得舉手之勞,幫他一下,這時候有點傻了,望著他的衣帶,伸不出手去。

  方寒霄:……

  他就假裝不知道,站著乾等。

  瑩月沒耗過他,本來是幫忙的,幫一半撂手不幹,把他晾這裡算怎麼回事。只好伸了手。

  方寒霄是絲毫也不怯於在她面前展露一下身體的,可惜他寬闊的肩膀,堅實有力的胸膛和腹肌瑩月都沒有多看第二眼,回避不過時也不過潦草一眼掠過,旋即就跟受驚了一樣匆匆躲開。

  石楠這時候領著丫頭們抬了熱水進來。

  瑩月想起了方老伯爺才囑咐的讓方寒霄不要碰水的那句話,見石楠放下水就要走,不及多想,忙把她叫住:「你伺候一下他洗浴。」

  石楠眨眨眼,笑道:「奶奶,我忙著呢,玉簪姐也忙,大爺衣裳壞了,我們要去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補起來,劃破的口子不大,丟了怪可惜的。」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就走了。主子們冷戰了這些時候,好容易因這個意外看見曙光了,她又不傻,才不夾在裡面裹亂。

  這是瑩月跟她們主僕界限不森嚴的鍋了,好是真好,可是偶爾,丫頭們要小小違逆她一下的時候,也很有這個膽子。

  瑩月沒法追上去把她拽回來,只好傻眼站著,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好。

  站了一會,她聽見背後有水聲,悄悄轉頭。

  是方寒霄自己浸濕了布巾在擰。

  她心一跳,衝過去凶他:「你幹嘛?!」

  方寒霄攤開手掌給她看了看,示意他的傷口在手臂上,沒接觸到水。

  但瑩月皺了眉——才流了那麼多血,袖子都浸得血淋淋的,又使勁,才包好的傷口不是又要裂開了?

  她悶悶地把布巾從他手裡拽過來:「——我來。」

  把布巾擰乾了遞回給他。

  方寒霄愣了愣,心中劃過一絲失望,他以為她要替他擦身來著——不過他現在不是很敢惹她,恐怕才哄回來的一點成果又沒了,就老實地接過來,自己胡亂擦了一通。

  臘月裡滴水成冰,不方便的時候不日日洗浴,擦一下也很清爽了。

  瑩月替他擰了七八遍布巾,中途基本沒抬過頭,等他好了,紅著耳根出去叫人來倒水。

  然後她借機走到暖閣去,胡亂也洗了一下,睡在這裡的玉簪石楠替她拆了髮髻,她披散著頭髮走回去——原來腳步很慢,但漸漸加快了點,因為她冷。

  方寒霄比她自在,已經躺到被窩裡去了,半倚著床頭,眉目舒展,目光柔和地看過來。

  瑩月腳步便又慢下來,磨磨蹭蹭地,這一刻她分辨不出來自己的心思,空茫茫的,又好像什麼滋味都有點。

  她覺得自己糊塗了,剛才就便賴在暖閣也罷了,玉簪石楠頂多勸她,不能硬把她攆過來,可是她沒想起來——

  她終於走到了床邊。

  方寒霄把腿又往上屈了屈,給她留出上床的位置來。

  空間很大,她上去很容易,於是不覺就進到裡側躺好了。

  被子裡暖呼呼的,她身子原還有點僵硬,讓由頭至腳的暖意一熨,不由自主軟了下來。

  然後她才遲緩地發現,她跟方寒霄蓋的是一床被子——也不是一床,只是原來她和方寒霄是分了兩個被窩睡,現在兩床被子被他疊起來放了,他們進的,實際就是同一個被窩了。

  床鋪大,方寒霄躺的比較外面,她一時沒有觸碰到他,加上心神不寧,才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現在發現了,她就要抗議,未及說話,方寒霄忽然掀被子下去了。

  他走到桌邊,抬手一扇將燭火扇滅,然後在黑暗中走回來。

  坐到床邊,他又把帳子放下,然後他再伸腳進被窩的時候,發現不對了——瑩月悉悉索索地把上面一床被子拉走了,正裹著要睡到旁邊去。

  她還怪有良心的,把底下暖和的一床留給了他。

  方寒霄哭笑不得,手一伸把她的被子搶回來,展開被子重新把她裹住。

  瑩月把蓋住半張臉的被子掀下來,努力淡淡地道:「你有傷,我不想碰著你。」

  方寒霄低低附到她耳邊去:「你隨便碰,我不怕。」

  ……

  這叫什麼話。

  瑩月耳根熱熱的,不知是被他的吐息染的,還是自己心裡一股熱意蒸騰了上來。

  她往被子裡縮了縮,又翻了個身,背對他。

  方寒霄是再沒有顧忌,他該泄的底都泄完了,也不很要臉,擠著也往裡面湊,挨到她小聲哄道:「不要生氣了。」

  瑩月不理他,又往床內側躲了躲。

  方寒霄就跟著擠進去,瑩月快被他擠得貼到靠牆的床帷上,終於不堪其擾,攆他:「你出去,外面那麼大地方。」

  方寒霄很聽話——不過是伸手抱住她一起。

  瑩月被迫回到了床鋪當中,要掙扎,想到他的傷又不敢動,有點惱:「你鬧什麼,還睡不睡覺了——唔。」

  她的唇瓣被堵住,開啟的齒關直接被侵入,舌尖碰著舌尖,在他的進攻下,很快整個糾纏到一起。

  窗外月光皎潔,銀輝灑落書案,三重帳幄垂下,她什麼也看不見,黑暗之中,只能無措承受他熱烈又隱忍的侵襲。

  沒多久,她嘗到了一點血腥味——不知道哪來的,她沒咬他,這麼狂風暴雨般的親吻中,她沒有這個機會,所以,就是單純親得太凶了。

  瑩月為這個想法紅了臉,她迷糊裡意識到,她從前覺得方寒霄那些能鬧的花招,對他來說也許也只是鬧著玩,關於欲望,他始終有很深的一部分在壓抑,能與她看見的那些,已經堪稱是君子了。

  起碼從前,她從沒聽見他像現在這樣,在間隙裡發出低微的喘息,她形容不上來那是怎樣的一種動靜,好像極力忍耐,又好像十分滿足,又還帶著一點說不出來的意味,危險又誘惑地,讓她心跳如鼓點,從頭紅到了腳。

  被窩裡變得十分熱。這熱意來自他,也來自她。

  她有點受不住,甚至想掀開被子出去涼快一下。

  方寒霄以為她氣著了想跑,他好一陣子沒碰著她,這一下也是狂放了些,忙勉強自己往後讓了讓,低哄她:「好了,我不動了。」

  瑩月沒說話。

  她心跳還沒平復,緩不過神來。

  方寒霄見她不動,忍耐不住,心猿意馬地,又過來抱住她親了幾口。

  臉頰,眼睛,鼻子,解饞似的。

  漸漸忍不住往下——

  瑩月瞬間驚跳起來,整個人蜷成了一隻蝦。

  煮熟的蝦。

  方寒霄沒再勉強碰她,他仰面朝天,抬手捂住了眼睛,臉在黑暗中靜靜地也紅了。

  他緩和了好一會兒,抓回點理智,輕輕推她,道:「我不會再騙你了,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乘著她心軟心疼他,把沒說開的那些話都說開,這是他本來的打算,結果上了床,也不知道怎麼就鬧成了這樣,他現在再提,只好算個亡羊補牢,借勢也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瑩月背對他蜷著,一動不動。

  方寒霄又推她,她還是不動。

  他反應過來——這是在跟他表示「睡著」了?

  ……

  那就睡吧,沒把他踢下床,就是個進步了麼。

  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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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一早,方寒霄起來去找方伯爺。

  方伯爺還睡著——他不是賴床,是一夜沒睡,在書房裡忙到快天明才到小間裡去抽空小睡了一會。

  方寒霄不顧小廝的阻攔,咚咚敲門硬是把他吵醒了。

  方伯爺兩眼青黑地起來,有點氣惱:「霄哥兒,你做什麼?」

  方寒霄從他身側擠進去,到書案前找了紙筆,揮筆寫兩個字給他看:賬冊。

  方伯爺眼神閃了閃,先道:「——哦,對了,看二叔這糊塗,都忘了謝你救了誠哥兒。」然後才道,「什麼賬冊?你這一大早的,討賬冊討到我這裡來了,我竟聽不明白你說什麼。」

  方寒霄也不急,揮筆又寫:二弟昨晚當寶拿走,出自隆昌侯府的那本。

  方伯爺臉色微變,強撐著道:「什麼侯府不侯府的,你越發胡說了。」

  他心內是生出了一點疑慮——方寒霄出現的時候,已經是雙方打鬥進行中了,並沒有人提過隆昌侯府的名號,他從何知道?

  方寒霄勾唇一笑:二弟走後,我追到那個蟊賊問了。

  方伯爺:「……」

  方寒霄有沒有又追人,他真不知道,昨晚方寒誠把賬冊交給他時,他再三確認過當時的每個細節,包括方寒誠得到賬冊後就馬上先一步回來的事。

  但又一想,他的臉色慢慢平復下來:「霄哥兒,你不要唬弄長輩,昨晚你還帶著侄媳婦和慧姐兒,怎麼會去冒險追賊,那賊可還找了另外銷贓的一夥人,你就不怕牽連內眷嗎。」

  這麼一想,他才生出的對方寒霄的淡淡懷疑又消彌了,沒有誰下套搞鬼的時候會把一家人都拖帶著,那變數太多了。方寒誠得到這本賬冊,應該就是個巧合了。

  ——他不知道的是,這裡面確實有變數,變數就是瑩月和方慧的出現,方寒霄本來並未打算帶著她們,脫不開身,才只好呈現了拖家帶口的局面,陰錯陽差,倒是省了他不少粉飾的功夫。

  方寒霄就只是又笑了一下,寫:所以,賬本真的有內情。

  方伯爺一愣,旋即意識到自己一夜未睡,頭腦有些昏沉,話沒說圓——一本真沒什麼的破賬本,他分析這麼多做什麼,方寒霄到底追沒追,他本不能確定,這一分析,倒是把他自己不合常理的謹慎給暴露了。

  他努力鎮定了心神,不答反問:「——你既然追到,那可是已經把他抓住了?」

  如果能抓住這個賊,對他在證據鏈上的成立也是很有好處的,更能砸實了賬本來自隆昌侯府。

  方寒霄搖頭:那些大漢返回救他,我帶了家眷,未敢糾纏,放他去了。

  方伯爺甚為失望,因此也沒心情再和他周旋了,敷衍道:「霄哥兒,你知道便知道,不要出去亂說,隆昌侯府聽見了,對你可沒有好處。」

  方寒霄:但二叔好處多矣,是不是?

  方伯爺假笑了一聲:「霄哥兒,你真是想多了,只是本廚房日用賬,我拿出來給你看看都沒什麼。誠哥兒沒眼力,才以為是重要的物事撿了回來。」

  方寒霄好整以暇地寫:二弟沒眼力,蟊賊不會也沒有,賊走千里只為財,偷兩斤肉也比廚房賬本子值錢,可見二叔是虛言搪塞我。

  這一串話有點長,但他筆走龍蛇,寫得也不慢。

  方伯爺早已意識到這個侄兒難纏,眼下打發不走他,他心內煩躁之餘,也有些沒辦法——更有一層是怕他真出去亂說,他領著兩個心腹清客對那本看似尋常的賬冊琢磨了一夜,才琢磨出點頭緒,正是要緊關頭,絕不能容許人來壞他的事。

  別人也罷了,昨晚跟方寒誠出去的兩個小廝早叫他嚴密看守起來了,可方寒霄這個長房長孫他看不住,只能哄著來。

  腦子裡想了一圈,他一咬牙,道:「霄哥兒,你實在不信,那賬冊子就與你看一眼,你看了就知道真沒什麼。」

  他說著,當真去小間裡把賬本拿來了——這麼要緊的東西,擱別處他都不放心,撐不住小睡的時候都揣在了被褥底下。

  「你看吧。」

  他盡力不當回事地遞出去。

  方寒霄接到手裡翻了翻。

  方伯爺緊盯著他。

  方寒霄在他如炬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把賬本一頁頁翻著。

  方伯爺起初鎮定,漸漸有點沉不住氣——有什麼好看的?這種東西,大略粗翻一下就知道真的只是些菜蔬炭火的帳目,至於翻這麼細,看方寒霄那意思,似乎還打算從頭細細看到尾。

  他不覺伸手想奪:「霄哥兒,你看好了吧?真的沒什麼,你不必出去告訴誰,雖是本不要緊的冊子,落到咱們家手裡,隆昌侯府要知道了,還以為是特意的,白白又結下一樁仇來,那就不好了。」

  方寒霄躲了躲,一邊把賬本藏到身後,另一手執筆潦草寫:二叔稍等,我看這賬本有一點眼熟。

  方伯爺狐疑,道:「——眼熟?各家日用賬的模子差不出多少,或是你無意中看見過類似的罷。」

  ——從隆昌侯書房偷出來的日用賬,二叔也覺得差不多嗎?

  「你——」方伯爺壓低了聲音,目中狐疑之色變濃,「你連這也知道?你跟那小賊確認過了?」

  ——沒有,那小賊認不得幾個字,我問不了他多少話。

  方寒霄滴水不漏地繼續寫:這是我猜的,因為我看見了砸在地上裂成幾瓣的硯臺。

  硯臺這種東西,當然是出現在書房的可能性最大。畢竟隆昌侯府裡又沒有啞巴,不需要像方寒霄一樣把文房四寶擺得到處都是。

  方伯爺臉色繃緊。

  他心內實在緊張。

  他如此重視這本賬本,原因也正在此處。

  當然蟊賊有可能進過隆昌侯書房之後,又偷到廚房去,可正如方寒霄說的那樣,他揣塊肉出來都比偷人家的日用賬有用,這賬本會和硯臺同時出現在蟊賊手裡,最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都是他從隆昌侯書房裡偷出來的。

  而隆昌侯府除非吃錯了藥,才會把廚房的賬本收到主子的書房裡去。

  方伯爺感覺自己的聲音都緊了起來,他努力控制著:「——霄哥兒,你還在哪裡看過這樣的賬本?你好好想想。」

  方寒霄在明知賬本不對的情況下,仍能提出來他看過,那這裡面一定不如他原來想的那樣簡單。

  方寒霄慢條斯理地翻著,微微皺眉,好像在努力回想。

  方伯爺這下也不打斷他了,他敏銳地意識到,新的突破口可能就在他眼前。

  他認準這賬本裡一定藏了隆昌侯見不得人的秘密,帶著這個針對性去解謎,摸到了一點光亮,但離柳暗花明還是差了不少距離,就算完全解開了,拿這麼一本賬冊去證死隆昌侯,他心裡也沒那麼有底。

  而且他時間也不夠充足,如果在他解謎之前,隆昌侯府就發現了自家失竊,那他就被動了。

  因此他需要旁證,及時而有力的旁證。

  方寒霄終於把賬本翻完了,提筆。方伯爺忙注目過去。

  這一回方寒霄的字寫得有點慢,也有點猶豫:揚州蔣知府一案,二叔可曾耳聞?

  方伯爺不解點頭:「聽過一些。」

  年前鬧得很熱鬧,不過外官知府貪污,與他全無干係,他聽過便也罷了,沒有認真做什麼瞭解。

  方寒霄慢慢寫:從蔣知府處搜出來的那本賬冊,二叔知道嗎?

  方伯爺又點頭:「知道。」

  就是因為這本賬冊,把鳳陽應巡撫拉下了水。他運氣好,快脫身了,留下手印的師爺卻是完了,合謀販賣私鹽事發還誣賴上官,自己的命是別想了,牽不牽連家族都不好說。

  方寒霄落筆:其格式,似與該本相似。

  方伯爺用力眨了下眼,他震驚,恐怕自己眼花看錯:「什麼——真的?!」

  方寒霄點了點頭。

  他那日在隆昌侯府借放火將周邊人手都調走,私入隆昌侯書房時,原沒抱著一次就能找到賬冊的信心,結果不多久就在一個暗格裡發現了這本賬冊,翻開一看,似曾相識的格式,讓他電光火石般想到了曾見過的蔣知府的那一本,並由此斷定這就是他要找的東西,他沒多耽擱,立刻帶了出來。

  ——隨後他自己也露餡的事就不必多提了,他不是神仙,終有疏失之處。

  方伯爺的呼吸變得急促,青黑的眼圈都彷彿放著光芒,他禁不住一把伸手抓住了方寒霄:「霄哥兒,這可開不得玩笑!你說得可確實真麼?你沒記錯?!」

  他連連發問。

  方寒霄低頭寫:見過蔣知府那一本賬冊的不只我,二叔如有懷疑,可去與于憲台再做確認。

  這案子就是于星誠辦的,于星誠當然最為清楚。

  這下方伯爺信了大半——他和于星誠沒打過交道,但聽過他的名聲,何況于星誠就算不如傳聞的那樣公正,他也沒有必要在這種事上撒謊,賬本像不像,兩本擺一起一比就出來了。

  這時候各家的私賬不可能有統一的格式,說是差不多,那就表示必然有差的地方,蔣知府和隆昌侯兩個看似沒有干係的人能差到一起去,說不過去。

  必然有鬼。

  但方伯爺還是想確認一下——于星誠不會說謊歸不會說謊,他總得去問一下。

  他在扳倒隆昌侯這件事上,已經努力了很長時間,功虧一簣不只一次,這一回,他一定不能草率行事,必得畢全功於一役。

  「霄哥兒——」因為謹慎,方伯爺疑心又起,用探尋的目光掃著他,微微笑道,「難得你肯幫二叔,沒有隱瞞,將這件事告訴給我。」

  方寒霄寫:我不過幫我自己。

  方伯爺道:「哦?怎麼說?」

  ——岑永春對我做過什麼,二叔忘記了嗎?

  方寒霄寫完這一句,擲筆抬頭,毫不回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方伯爺心頭一塊石頭落下,是,他是一時沒想起來: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他笑了,這回的笑意深得多也真切得多:「霄哥兒,你放心,此事若成,二叔絕不會虧待你。」

  **

  晚間。

  方寒霄陪方伯爺走了一趟于家,擺佈著事態按他的意思進展後,回到了家。

  他心情很輕鬆。

  瑩月快哄好了,小姑娘還是心軟,給他擺了那麼些天臉色,結果看幾滴血,馬上就挺不住了。

  他掀簾子踏進門去。

  丫頭通傳過,瑩月知道他回來,臉色冷冷地站著等他。

  方寒霄:……

  他腳步頓時慢了,以為自己把形勢估計得太過樂觀。

  「你忙什麼去了?一天都不回來,藥也不換。」瑩月板著臉指了下椅子,「你自己身上有傷,不知道痛嗎?」

  方寒霄:哦。

  他乖乖地過去,到她面前坐下,把手臂伸出來,擱到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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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元宵過後,諸衙門開印,百官上朝,年節喜慶淡去,一切恢復如常。

  不,不能說如常。

  于星誠的一封彈章在新年伊始直接引爆了朝堂。

  隆昌侯作為最直接的當事人被緊急從任上召進京不說,本來已快脫身的應巡撫啪嗒一聲重新栽了進去——因為據蔣知府供述,他的賬本模式來自應巡撫師爺的傳授,而又據師爺供述,他所以有這個把贓賬偽裝成廚房日用賬的想法,靈感來自於曾在應巡撫書房裡看見過一本差不多的賬冊。當時他沒有多想,此前也沒人問過他這種問題,所以他一直沒說,如今見問,才回想起說了出來。

  這一下,應巡撫比先前被拉進販私鹽案裡還慘。

  他的賬冊就藏在任上,火速被搜到飛馬傳遞進京,他這本就不只是形式與隆昌侯的像了,連數目都大致能對上——文武天然有壁,隆昌侯收買朝中官員推潞王上位,好些是經他的手為之,因為收買的大多是中低級官員——高級的眼皮沒這麼淺,不靠收這種錢為生,人數多而瑣碎,應巡撫怕忘記,因此細細記下。

  蔣知府合謀鹽梟販點私鹽跟本案中的手腳一比,只算個小打小鬧,兩本賬本對照,一經解密,數目之大,令得整個朝堂目瞪口呆。

  沒有一個人敢出來保他們——哪怕是原先收過點好處的,人家收那點好處不過九牛一毛,可沒有沾手過這麼大款項的贓銀啊。而且越是收過錢的,不乾淨的,越是不敢出頭,怕把自己也栽進去,各自心裡都還十分忐忑著,不知是個什麼結果。

  這裡面同時也有隆昌侯自己根基不穩的緣故,他從方伯爺搶到這個職位至今不過四年,錢是撈夠了,關係沒搞到位,他人常年在任上,與中樞聯繫不緊密。

  ——對了,他倒是也有聯繫緊密的,潞王,應巡撫,一條線上的螞蚱,跟著賬本一起栽了,個個自身難保,騰不出手撈他。

  隆昌侯一回京就被刑部鎖拿了去,沒怎麼摸得清情況,在獄中還試圖辯解,然而蔣知府供出師爺,師爺供出應巡撫,應巡撫在皇帝特旨下遭受刑訊,自知大勢已去,挨不住招出了全部始末,隆昌侯一個人的強撐,已然毫無意義。

  二月中旬,這一大串由延平郡王遇刺引發的連環案中案在皇帝御審下,宣佈結案。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潞王完了,皇帝本來就不大情願過繼,被朝臣們逼得無奈才弄出了個選秀,這下潞王自己作了個大死,他那一系是肯定不成了,皇帝順理成章還可以把過繼再往後拖一拖。

  皇帝確實這麼做了,提也不再提過繼的事,這回朝堂中要安靜許多——因為皇帝沒有對隆昌侯和應巡撫那兩本賬本做進一步追查,借勢對所有涉案官員展開大清洗,而是於朝會中金口做了反省,說朝中如此亂象,有君主之過,然後當朝把賬本拿出來,燒了。

  皇帝放了官員們一馬,將一場大動盪消彌於無形之中,官員們不能不投桃報李,再追著為難皇帝,於是從上至下,都消停了下來。

  于星誠對此很欣慰,乃至對皇帝又重拾了信心。

  政治,有時候不是黑白分明的一件事,隆昌侯與潞王案根源在於東宮空虛,將首惡與幫兇拿下便是,沒有必要牽連太廣,把朝堂一掃而空無法讓東宮多出一個太子,那就既不治標也不治本,只是白白令局勢更加不穩。

  皇帝能出面將這一層責任攬過去,不論他是出於什麼心態,都像是個明君所為了。

  隆昌侯應巡撫蔣知府等一干人等上菜市口的上菜市口,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一片亂哄哄裡,作為起因的延平郡王遇刺案悄無聲息地也結了,就以鹽梟遺書為准,海捕他幾個「逃走手下」的文書發到了天下各個州府城門,算是後續處理,能不能抓到人,另說。

  延平郡王這回什麼也沒說。

  他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沒來得及出手,隆昌侯自動落馬,寶豐懷慶直接被攆回河南跟親爹一起圈禁反省,他樂得真是夢裡都能笑醒,哪裡還找得出什麼不滿意。

  遇刺就遇刺吧,反正他也沒死,逃過去了,以後多帶些護衛就是,他要好好準備做太子了,很不必為往事分心。

  皇帝將過繼押後也不要緊,除了他,還有誰呢?那個位子一步之遙,他耐心一點,早晚踏上去。

  方伯爺也很滿意。

  他覺得自己這一回真是目光如炬,站對了隊,還在站隊不久就送了未來的太子這麼一份大禮——隆昌侯,等於是他一手搞下去的!

  于星誠的彈章裡完全沒有回避他的功勞,特特提出了賬本的來源是他,這份彈章方伯爺本來的準備是自己寫,但他在經由方寒霄傳遞,看過于星誠的以後,就改變了主意:術業有專攻,搞人,還是御史狠。

  果然,于星誠沒花多大力氣,也沒串聯什麼人一起上書,單槍匹馬一封奏章直接將偌大的隆昌侯府搞到轟然倒塌。

  如今的于星誠已經不是右僉都御史了,他在連環案中大放異彩,實打實的功績,毫無爭議地直接就地升任成了左副都御使,正三品。

  方伯爺翹首以盼著自己的晉升。

  他的功勞也不小啊,肯定能撈到點什麼——最好,是隆昌侯倒臺後空出來的那個漕運總兵官的職位。

  能把這個職位搶回來,不但前程有期,在父親方老伯爺面前都揚眉吐氣。

  對於方老伯爺之前總是訓他看不上他之事,方伯爺內心深處還蠻介意的。

  方伯爺等著,等著,脖子都等長了,沒等到。

  砸了無數銀錢後,他最後終於從皇帝舅舅承恩公那裡問出了一句話:隆昌侯特別擅長告狀,當年就靠告狀搶走了他的差事,臨伏法之前,又告了他一狀,說他其實暗地裡投靠了蜀王,其人不可信也不可用。

  最瞭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仇人。

  隆昌侯對此沒有證據,但要往皇帝心裡種刺,不需要證據。

  潞王一倒,蜀王呈現一家獨大的趨勢,皇帝既然想把過繼的事宜再往後拖,那就不會願意再給蜀王增添分量。

  方伯爺自以為的好大的功勞,如露珠遇朝陽一樣,沒了。

  他真是——

  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出他內心的憤怒!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去扒出隆昌侯的屍體鞭一遍!

  死都死了,還坑他一把!

  隆昌侯倘若泉下有知,得沖他冷笑。

  這其實不能完全算他坑的,要說恨,他大好家業全部毀於方伯爺之手——于星誠的彈章上明明白白寫著,就是方伯爺拿著意外所得的賬本去找了他,隆昌侯真的是恨毒了他。可自家大廈將傾之時,他本來並沒有能力再去報復方伯爺,也不知道方伯爺站隊了蜀王之事,但是臨刑前,兒子給他遞了信,這讓隆昌侯於垂死中對著方伯爺吐出了最後一下毒信。

  想踩著他上位,沒門。

  不能拖著仇人同歸於盡,也絕不會成為他的踏腳石。

  隆昌侯死了,于星誠晉升,延平郡王身價無形上漲,本該成為事件焦點之一的方伯爺,原地踏步,毫無寸進。

  穩穩地做著他的空頭伯爺。

  人生對於方伯爺來說,真是很殘酷了。

  **

  這一天。

  瑩月坐車回徐家去看惜月。

  亂紛紛塵煙落下,惜月這個延平郡王妃,終於要出嫁了。

  她院子裡很亂,雲姨娘扯著嗓子來回呼喝著小丫頭們收拾東西,忙得腰都直不起來。

  瑩月有點困難地在亂七八糟的各色箱籠陳設間往裡走,惜月迎到門前迎接了她,笑道:「我們這裡人手少,太亂了些,叫你見笑了。」

  瑩月問她:「你是收拾嫁妝嗎?太太那邊沒有給你派人?」

  惜月「呵」了一聲,道:「太太現在恨不得吃了我,哪裡還管我這些。罷了,我早不指望她了。」

  瑩月默然片刻。

  惜月領她進去坐下,反過去問她:「你才進來,門房上有沒有難為你?——我們如今在太太眼裡,都是眼中釘了。」

  這也怪不得徐大太太,隆昌侯連著潞王一倒,望月完了,惜月嫁的延平郡王倒是乾坐著得了好處,而方伯爺又是瑩月夫家親戚,徐大太太要還看這兩個庶女順眼,倒是奇聞了。

  瑩月搖搖頭:「太太大約是忙得顧不上,我才聽說,大姐姐回來了。」

  隆昌侯貪污數額巨大,勾結藩王,收買朝臣,一件比一件性質惡劣,已經伏法於菜市口,岑永春好點,因為沒有直接證據顯示他涉入多深,他的判決最終是流放去了嶺南,望月是孕婦,皇帝得知後,網開了一面,恕了她這個女眷的罪過,只是把隆昌侯府能抄的都抄完了,望月挺著大肚子,無處可去,只有回家來了。

  提到這個,惜月也沉默了片刻,旋即眉毛重新揚起來,望著瑩月道:「你總是心軟,可別又同情上她了吧?她再慘,也是自找的,當初不削尖了腦袋往隆昌侯府裡鑽,落不到今日這個下場。」

  瑩月微微出神,半自語地道:「二姐姐,我知道。」過一會才又道,「我沒有。」

  她沒有那樣心軟了,她只是和惜月的不沾手不一樣,她知道方寒霄是有參與其中的,她不同情望月,可當她與她這個結果有斷不開的聯繫的時候,她無法抑制複雜的心情。

  但,她也不會做更多了。

  她分辨得清楚,隆昌侯府悲劇的根源在於隆昌侯的貪婪,他伏的是明法,他可能為人算計,但沒有被誰栽贓。

  她這一陣子,有了許多秘密,方寒霄說話算話,確實不再瞞她,連最後送匿名信給岑永春告知方伯爺投靠蜀王之事都告訴了她,他向她傾吐這些的時候,乃至有點肆無忌憚。

  這是一個她從未認識過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方寒霄。

  他不用入朝堂,就能攪得滿朝風雲動。

  像是書中那些傳說的人物。

  但要說他變得更陌生了,那也並沒有——他說話行事,不經意的小動作,完全還是以前那樣。

  鮮活地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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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0: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惜月出嫁在即很忙,瑩月自己也很忙。

  方寒霄來往於于家,與于星誠反復推演商議如何扳倒隆昌侯的這一陣子,瑩月也沒閑著,她在給她的文稿收尾並從頭校對謬誤之處。

  這一項事宜的繁忙一點不下於方寒霄,有時方寒霄睡了,她都沒睡,挑燈在書案前夜戰,方寒霄待要強制她一起休息,跟她通紅得兔子般的眼睛對上,居然敗退。

  瑩月也不是故意想熬,她白天的感覺就是不如晚上好,晚上四處寧靜,只聞小蟲鳴啾,白天卡上大半天想不出來的一個劇情,這時自然就冒出來了。

  她文稿的進度隨著現實裡的案情發展一直在跟進,到隆昌侯府傾塌完畢,望月帶孕投奔回娘家之時,她也終於收好了尾。

  這麼長的時間裡,她一共完成了兩部文稿。

  一部是記錄式的,脫胎於先徐老尚書的寫法,所有發生的一切如實記載,工整嚴密。一部則是會令她卡住、需要她自己想一些邏輯情節補進去的公案話本式文稿。

  前者在價值上更大,但因為太真實了,事發在本朝本代本年份,不能拿出去廣為傳播,只能自己收好。後者則改動巨大,能隱去的信息全隱去了,只留下來一條主幹,因為鹽梟手下去截殺郡王的可能性實在不怎麼成立,為了讓這個葫蘆提了結的案子在話本裡變得合理,她又自己想了些轉折填進去,確保最終呈現出的是一個完整的讓人挑不出太大毛病的文本。

  她那些熬夜的許多功夫一個是耗在這上面,另一個,就是小心剔出方寒霄在當中的涉入程度,她仿著市面上賣的那些差不多的閒書給自己的話本取了個名字叫《余公案》,以于星誠為主角,取了于星誠的諧音姓,然後把他移花接木到前前朝去,設定他為當時的一個提刑官,奉皇命在某州府查探當地疑案,查案途中正好遇上某致仕太師遭逢追殺,余公救下了他,由此揭開了一樁連環案的序幕——

  這裡面看上去似乎沒有方寒霄什麼事,對了,他確實就是個很邊緣的配角,跟在余公身邊打打下手的那種,凡出場一般說不到兩句話。

  方寒霄忙裡偷閒跟著她的進度看,明知她是為了保護他才如此,怕萬一被別人看見跟真事對起來,但仍有點不滿意,沒話找話地和她道:「怎麼就這樣寫我?」

  瑩月知道他的意思,道:「我已經多寫了,你本來一句話都沒有。」

  方寒霄:……

  可不是嗎。

  誰叫他一直堅持不懈地裝著啞巴。

  瑩月不管他的臉色,她有自己的事情做,也不胡思亂想了,天天做得很起勁,基本不出門,惜月給她送了信,她才去看望了她一下,姐妹倆說些話後,她回家來,又投入到了忙碌裡。

  直到終於忙完,她使福全出去替她打聽件事。

  「你給他看一下,問他這麼多字,刻一下要多少錢,我不要刻很多,兩三本就好了,我自己收藏著玩。你去多問兩家,比比價,最好每家再買本書回來,我看看他們自己印得怎麼樣——對了,不要告訴別人我是誰,知道了嗎?」瑩月細細囑咐著。

  這時候的書籍市場其實很繁盛,朝廷管制不嚴,不是公然宣佈要造反推翻皇帝的書,一般都可以拿出去版刻,書籍版本主要分官刻、私刻和坊刻,官刻私刻一望即明,坊刻則是民間的書商刻版販賣,私刻就托賴於坊刻,稍微大一點的書坊都養著自己的刻工,私人想找個刻工制雕版印書珍藏,便也不難,只是因為私人需求的印刷量少,價格一定比買別人的成書要貴多了。

  這是瑩月讓福全多走兩家比一下價的原因,她對物質的需求少,日常基本不花錢,但她辛苦這麼久,寫出了人生的第一本成果,還是想要留個紀念,這個錢,是認真想花了。

  福全天天在前院晃著沒事,巴不得出去跑個腿透透風,聽著連連點頭:「奶奶,我都記得了。」

  瑩月聽他又重複了一遍,放心了,給他抓了一把大錢,算是跑腿費,叫他自己買點果子吃著玩。

  福全接了她的稿子和錢,在石楠的監督下把稿子仔細塞到懷裡放好,然後跑了。

  玉簪帶笑走過來:「奶奶,終於了了,快歇一歇吧,看外面太陽多好。」

  春來了,天暖了,外面不但陽光好,景色也好。

  瑩月忙的時候不要丫頭伺候,屋裡有人都是打攪她,丫頭們沒事幹,就在外面收拾小院子,陸陸續續弄了些新的花草來,玉簪石楠跟著瑩月這樣的主子,心眼沒長多少,但審美情趣著實不錯,領著另外六個丫頭搗騰,把院子收拾得錯落有致,是個春色動人的樣子。

  方慧來看見了都喜歡,回去學著把自己的院子也照著折騰。

  「這杜鵑是哪裡來的?養得真不錯,打花苞兒了。」瑩月走到廂房廊外,問道。

  「後角門那裡有個老婆婆挑著賣,我看見好,買了一盆,很便宜,才幾個大錢,我回來拿錢的時候和奶奶說過,奶奶忘了?」石楠笑嘻嘻過來。

  瑩月茫然搖頭,她真忘了。

  玉簪打趣:「奶奶是用功過頭了,可惜沒托生成個男兒身,不然這會兒,該考回個狀元來了。」

  一院子丫頭都笑,不是取笑,是很贊同的意思。

  一個人把時間都用到哪裡去了,那真是看得出來的,要說瑩月不管家也不理財,天天搗鼓這些是沒什麼用,但怎麼講呢,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老童生酸秀才這樣的話也有人說著取笑,但在這個時代裡,讀書這件事本身的地位就是很高乃至於至高的,尤其在方平江伯府裡,由於方老伯爺這個掌舵人對於讀書的癡迷,帶得雖然方家如今還沒有出一個學業有成的學子,但家風已然很有點書香味了。

  氣氛輕鬆地說笑一陣後,只見福全風一樣地跑了回來。

  瑩月微微驚訝地進堂屋坐下,問他:「這麼快?你都打聽好了嗎?」

  福全點著頭,又搖頭,呼呼喘著粗氣。

  石楠跟進來,推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是什麼意思?點頭又搖頭的,叫奶奶猜謎呢。」

  瑩月不急:「沒事,我看他跑得累了,你倒杯茶給他,叫他歇一歇。」

  石楠也還心疼弟弟,就倒茶遞過去了,福全一氣灌下,喘勻了氣,一雙烏豆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閃著亮,道:「奶奶,我問過了,那個先生說,他不要錢,還倒給奶奶錢!」

  瑩月石楠對看一眼,都有些糊塗——石楠奪了他的茶盅,一指戳在他腦袋上:「你給我好好說清楚了,大了一年,倒過回去了,叫你打聽個話,你亂七八糟說的什麼。」

  「哎!」福全挨了姐姐訓也不惱,還笑,嘴角咧得大大地,「是這樣,我依著奶奶的吩咐,先找了一家三山堂裡去問——我看他家門臉挺大的,這幾個字容易,我剛好還又認識,我就進去了。聽說我要刻書,一個夥計先帶我到後面去,叫出刻工來跟我談價錢,他們書坊坐堂的先生正好在那裡看才刻出來的板子,我把奶奶的書稿拿出來給刻工看,他見到,也從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把就搶過去了!」

  瑩月:「啊?」

  石楠豎了眉毛:「你就叫他搶?你不知道護好了!」

  福全忙道:「他沒搶到別處去,就站我面前看,那紙金貴,我怕搶壞了,只好由他看,一邊催他快還給我,他不肯還,攥在手裡比我先前拿得還緊呢,又看了好幾張,才問我,這文稿是哪來的。」

  石楠道:「你沒告訴他是奶奶寫的吧?」

  瑩月內眷之身,總是有那麼些不便處,她不想招惹麻煩,所以先前讓福全不要報出自家名號來。

  福全搖頭:「沒有,我記著呢,我就說我主人是個外地來的舉人老爺,這回是進京趕考來的,讀書閒暇裡,自己寫了個話本玩,聽說京城這裡刻工好,就便帶過來,刻兩本贈贈友人,自己收藏也方便。」

  如今二月末,春闈剛過,別說,他這謊扯得還挺圓。

  石楠滿意了,追問:「然後呢?」

  福全嘿嘿笑:「然後他就堅決不肯要我的錢,說我家主人要印多少本都可以,只要把書稿賣給他,准他在市面上售賣,他還另外給開潤筆費。」

  石楠「哇」了一聲:「奶奶,你真厲害!」又誇那先生,「他可真有眼光,怪不得能開比別人大的門臉呢。」

  跟著又忙問福全:「他出多少錢?」

  福全笑得烏豆眼都沒有了,只咧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牙,他豎起兩根手指來:「二十兩!」

  「這麼多!」石楠驚呼。

  她立刻扳手指來算——其實也不用扳,她脫口也就報了出來:「是奶奶從前一年零八個月的月錢!」

  她們如今手頭闊綽多了,但年少時的經歷很難磨除,衡量起物價來,仍習慣以瑩月在娘家時的月錢來算,那時候每一文錢都要仔細花費,這是主僕印象裡關於金錢最深刻的記憶。

  瑩月抑制不住笑容,但又有點不敢相信:「——他真願意出錢嗎?你跟他都說好了?」

  她真不覺得自己寫得多好,說實話,就這個最終版本她仍覺得有好大的進步空間,只是暫時她的能力就到這兒,即便知道哪裡有問題,也下不去手再改,湊合著先算了。

  這樣不完美的文稿,她從未覺得能賣錢,所以才只想自己印兩本收藏一下。

  福全重重點頭:「他豈止願意呢,簡直求之不得!我說主人沒叫我賣,我得回去問一下,他都不捨得還給我,又加了價,說二十兩嫌少的話,那他可以再多加二兩!」

  「二十二兩!」石楠又驚呼。

  方老伯爺闊過了頭,二兩丟地上他老人家不一定願意彎腰撿一撿,但外面普通人家,真的不是這個物價,那個書坊先生一下加二兩,是很有誠意了。

  石楠抖著嗓音問:「那你賣沒賣呀?」

  福全搖頭:「奶奶沒說,我哪敢私自把奶奶的東西賣了呢。」

  他到了平江伯府,在外院混到現在也是長了見識的,二十來兩還不至於叫他沖昏了頭。

  他說著,從懷裡把瑩月的文稿重新掏出來——變得皺巴巴的,他咧著嘴解釋:「我好不容易搶回來的,我看那先生恨不得跟我回家,親自找『舉人老爺』面談。」

  石楠笑得不知說什麼好:「他也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

  方寒霄在廊下聽到現在,邁步走了進去。

  方家的產業不涉及書市,但他遠比瑩月在外面走動得多,對於各行行情比瑩月及福全這樣的半大小子瞭解得多。

  如今的書籍市場,不缺大儒經史——先賢們早寫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場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們之間的互贈詠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場對這些書沒有需求。

  缺的是兩種,一種是科考時文,一種是通俗話本小說。

  後者缺得比前者還厲害,因為科考時文也是有走科舉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著。通俗話本的市場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寫它的人就多,相反,還越少——因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經文人放不下身份來寫,沒能力的,寫出來的又不知是個什麼爛玩意兒。

  即便是那些爛玩意,也有書商肯收,沒辦法,缺啊。

  買回來印一印,總有人看,多少賺點。

  福全從前替瑩月買書,他識字很少,不知該買什麼,都是跟書坊掌櫃要的推薦,人家一聽是閨閣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給推薦亂七八糟的書,儘量撿高層次的推薦——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總之不出錯,不會讓人姑娘家裡發現了來鬧事。

  所以瑩月沒看過那些不成樣的書,她沒對比,對自身就沒有準確認知。

  瑩月正在忐忑又歡喜地問石楠:「那我賣吧?二十二兩呢。」

  石楠很堅決地點頭:「賣——大爺?」

  她看見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從福全手裡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帶傻丫頭,叫人蒙了還歡歡喜喜覺得值呢。

  福全略遲疑,但見方寒霄已經出去,瑩月臉色不解,但沒阻止,就忙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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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方寒霄出去的時間跟福全先前那一趟差不多,回來的時候,給了瑩月兩張契紙和一張銀票。

  銀票是一百二十兩。

  瑩月玉簪石楠一起:「——!」

  方寒霄泰然自若地迎著她們的目光。

  這點錢,實在不在他的眼裡,要不是看不過眼瑩月吃虧,都不值得他跑一趟。

  但瑩月是震驚極了,三山堂先前給她開二十二兩她都覺得好賺了,像天上掉錢了一樣,沒想到方寒霄轉頭給她拿回來五——五倍還多!

  「真是人家給的?你沒哄我?」她不相信地追問。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懷疑自己,她怎麼就能賺這麼多錢了呢。

  方寒霄把銀票底下的契紙翻上來,示意她看。

  契紙就是訂立的書稿合約,上寫著三山堂受託代為刊印《余公案》發售——只是刊印代理權,約定潤筆一百二十兩銀,如需將書稿內容挪做他用,諸如改編戲曲一類,必須經原作者皓空山人同意,潤筆花費還需另行約定——

  瑩月先忍不住心中炸開一樣的歡喜,她嘴角直往上飛揚,壓都壓不住,但看到後來,喜悅裡又生出點茫然:「皓空山人是誰?」

  全然陌生的名頭。

  方寒霄點點她。

  「哦——」瑩月反應過來,她不好暴露真實身份,方寒霄所以順著福全的話頭給她捏造了個號,這個名號要說也符合舉人老爺的身份,但一聽便知不是順口起出來的,應當有個出處來歷。

  她好奇起來:「為什麼我叫這個?」

  她的名號呢,她也很關心的。說起來是她忘記了,先前福全說時,光顧著高興了,沒想起這一茬。

  方寒霄又點點自己。

  這個瑩月不明白了,雖是他起的,但怎會跟他又有關係。

  方寒霄拉她到了裡間,寫了四個大字:皓月當空。

  他落筆時沾了濃濃的墨,筆劃縱橫,字意極為飽滿。

  這個詞一點也不難理解,瑩月名字裡有個「月」字,方寒霄借此引申出來,去其中段,取其首尾,成「皓空」二字,至於山人,是一般的文人常用以自謙或自認隱士的稱號,氾濫而尋常。

  若沒方寒霄先前指自己的那一下,瑩月也就做此理解了,不會再多想,但有那一下在前,她別的一般,於文字上卻有敏感一面,很快便有了深一層聯想——他名字裡,正有個霄字。

  霄者,雲霄,九霄,天空也。

  她這輪皓月,當的是哪個空?

  不問可知。

  瑩月呆愣著——你說這個人,哪裡來的這樣多心機!

  她轉臉一看,只見方寒霄不避不閃,眼神同她正正對視,黑而有神,閃著得意。

  給瑩月起出這樣一個一語雙關的名號他是真的很得意的,一想出來,他就覺得天造地設,不等回來再跟瑩月商量,直接就在契紙上定下了。

  不過,內心深處,他也有那麼一點點忐忑——如今他和瑩月的關係看著是不再僵持了,但此前那段冷漠時光還是給他留下了一點陰影,瑩月面上要是好了,心裡還生他的氣,不肯接受,他也沒有什麼辦法。

  瑩月向他伸手。

  方寒霄莫名地:……?

  「筆給我。」瑩月催他。

  他反應過來,忙遞過去。

  瑩月拿到筆,定了定神,微微俯身,鄭重其事地在兩張契紙左側角落分別簽上了「皓空山人」四個字——最後簽名是要她親筆簽的,方寒霄不能代她。

  她常用字跡仿的是先徐老尚書,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柔婉,不論是文稿還是這個簽名,不說穿的話,都看不太出來是女子手筆。

  簽完了,她對著發了一會愣。

  沒有什麼,她現在的情緒就是高興,說不盡的高興快活。

  那張一百二十兩銀票的意義,比方老伯爺先後給過她的兩千兩都大,方老伯爺偏心晚輩,又不大懂書文,才以為她很厲害,她得到的時候很感激他也很受寵若驚,可從自家長輩手裡拿錢,那是拿不出多少成就感的——那是長輩的心意,不是她理所應當得到的,更不算她的本事。

  世上有才學的人多了,方老伯爺都會去大手筆撒錢嗎?不可能的。

  而三山堂的先生不認識她,與她從沒有過來往,他一眼看中她的文稿,出價求購,全然取中的是她個人的能力。

  一直以來,她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不論從得好不好吧,總之,她是沒有多少選擇權與決定權的。身為女子,她似乎註定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

  從前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隨波逐流,被替嫁都懵懂認命,直到發現方寒霄別有用心,騙她,她與方寒霄鬧到幾近決裂,要走,但是沒有走成。

  這源自方寒霄的挽留,可於她心底深處,她是真的不顧一切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想離開平江伯府嗎?

  她得對自己承認,不是。

  做出要走的決定時,她內心不是不害怕的,走出去怎麼辦,何以謀生,她有打算,但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辦到,她一點底都沒有。

  真正拖延住她腳步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之後她慢慢明白了方寒霄所為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一切無法就此回到最初,發生過的裂痕,終歸是發生過了,他的真實面目與她以為的相差太遠,她一時覺得他陌生得她認不出來,一時又覺得他一直是那個人,從未改變,兩種感覺,拉鋸得她有時覺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直到現在。

  她從這一式兩份的契紙裡得到了無窮的勇氣,她開始相信如果她想,她可以走出平江伯府,不依靠任何人,憑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這不是說她想走,恰恰相反,她一點也沒有那樣的心思了。

  他同她想的不一樣有什麼關係呢?

  陌生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不畏懼他了,他是什麼樣的人,不再給她帶來那樣大的困擾,因為她的人生,已不必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他不再能給她帶來毀滅性的傷害,她因此,反而願意重新靠近他。

  窗外陽光燦爛,花香陣陣,瑩月隔窗見一隻白色蝴蝶在院中翩翩飛舞,自由自在,不覺微笑起來。

  這一刻重新敞開的心懷,是因為她自己,不是任何別的人。

  可以真正幫到她的人,也只有她自己。

  「你不用這樣,我不生氣了。」蝴蝶飛走了,瑩月意識到方寒霄還在一直看她,轉頭軟軟和他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我這陣子心情不好,態度很差,你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從冷戰,到爭吵,到看似平靜然而總有些不尷不尬的相處,這麼久以來,這是瑩月第一次明確將話說開,望著她澄澈微彎的眼神,方寒霄緩緩舒了口氣,心頭墜著的還剩下的一顆小石子終於徹底落下,被拋去看不見的遠方。

  他的眼睛也彎了,漸漸濺出光來,忽然一個彎腰,將瑩月合身抱了起來,在屋裡轉了兩個圈圈。

  「啊!」

  瑩月猝不及防,滿眼家具閃過,一下被轉得頭都暈了,怕掉下來,也不敢掙扎,手足無措地驚叫:「——你幹什麼呀,快放我下來!」

  玉簪石楠聽到動靜,嚇一跳,掀簾望了一眼,見是主子們鬧著玩,這是有陣子沒見到的景象了,雙雙對一眼,捂嘴笑了,把簾子放下,站到屋門外守著去了。

  裡間,瑩月又被轉了兩個圈,這下更暈了,總算方寒霄鬧夠了,終於把她放了下來,瑩月暈暈地扶著腦袋,兩眼還在冒星星的時候,聽到他俯到她耳邊低低許諾:「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嗯。」瑩月正點了下頭,就聽他補充了一句,「太難哄了。」

  「……」她瞪他。

  方寒霄無聲地笑。

  她哪裡難哄,除了咬過他一口,她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嘛。

  瑩月不服氣地想,不過,她也鼓不起勁來生氣,忍耐著,還是跟著笑了,小聲問他:「你還這樣嗎?」

  她比劃了一下喉嚨處:「你什麼時候才好呢?」

  方寒霄點點頭,低聲跟她道:「不急,再看一看。」

  看一看隆昌侯倒臺後,背後牽不牽出隱藏的勢力來。

  到今年,已是他等待的第六年了,他很有耐心地,等著。

  **

  不過,他也不是什麼事都能等的。

  晚間的時候,瑩月讓人拿錢去了廚房,讓置辦兩席豐盛的酒席來,一桌給丫頭們,一桌她和方寒霄用。

  丫頭們並不全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有好吃好喝的,自然開心,收拾了她們住的其中一間廂房,熱熱鬧鬧地圍坐了一桌子,玉簪石楠也都去了,瑩月不要她們伺候,讓她們自去放鬆去,屋裡的酒席也不必來收,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好了。

  瑩月慣常從不飲酒的人,這一天實在開心,主動倒了幾杯果酒,漸漸她的臉頰飛上了兩片暈紅,眼絲也變得有些朦朧。

  果酒味輕薄,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醉的不是瑩月,是方寒霄。

  時辰漸晚,燈燭漸滅。

  外屋杯盤散亂,裡間衣衫繚亂。

  瑩月哭了:「嗚嗚,你走開,痛……」

  她要被劈開了,劈成兩半。

  方寒霄隱忍之極地在她耳邊低語:「馬上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

  瑩月嚶嚶:「沒有好,騙子,你又騙我,嗚……」

  窗外,一輪皓月當空,稀疏星子閃爍。

  一眨又一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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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三月初一,一月之始,欽天監算過的好日子,諸事皆宜。

  延平郡王的昏禮就定在了這一日。

  皇親宗室娶親,是許多年沒有過的大熱鬧,初一吉時,延平郡王領著浩蕩的迎親隊伍自十王府出發,滿城的百姓一傳十,十傳百,都蜂擁了去看。蜀王不在,皇帝作為叔叔,面子給做得很好,特派了兩隊金吾衛去分列隊伍兩旁,甲衣光耀,十分氣派。

  皇帝沒有兒子,諸藩婚配早已在封地上自擇,上一次這麼大的場面,得追溯到起碼二十多年前去了,那是皇帝本人立后的時候。

  說起來,皇帝的皇后,不好做。

  原因很明瞭,後宮無子。

  當今這位皇后姓石,雖然石皇后素有賢名,從不妒忌,皇帝要幸誰歇在誰哪裡她從不干涉,後宮裡生不出孩子的也不是她一人,但她作為正妻,母儀天下,榮耀權力承的是第一份,這所受的壓力,就同樣是首當其衝。

  肚皮不爭氣,腰杆就沒法硬起來,為了彌補這缺失,石皇后只能從品德上做文章,把自己拼命往「賢」字上靠,掌理後宮,從來公正寬和,宣召外官女眷也和氣有加,故此石皇后在內外的風評一向不錯。

  扯遠了,話說回來,因為圍觀者眾,雖然有金吾衛開道,但大喜的日子,也不好傷了百姓弄得鬼哭狼嚎的,金吾衛就不便下重手,舉著長戟只能以推搡嚇唬為主。

  天子腳下的百姓,見多識廣,還真不是隨便嚇得住的。

  迎親隊伍的行進就很慢。

  「也太慢了吧,龜爬似的,走半天了,還在這裡。」

  街旁茶樓臨窗的座位上,薛嘉言探著頭吐槽了一句。

  他對面是方寒霄,聞言也往外看了一眼,不過不以為意,目光在前列那匹高頭駿馬上的大紅人影周身隨意一繞,就收了回來。

  「方爺,我說你樂什麼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是你娶親呢!」薛嘉言不滿意他的淡然反應,掉過來又說了他一句。

  方寒霄揚眉——他好端端坐著,哪裡有樂?

  「你還不承認,我今天從碰見你你就在傻笑,」薛嘉言伸長手臂敲了下他面前的茶盅,「你照照,照照,看看你的臉!」

  茶盅裡那一小口清茶當然照不出人的臉面,方寒霄就只是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摸到了笑出的弧度,烏黑的劍眉索性挑得更高了點,向身後椅背中一倒,沖著薛嘉言一樂。

  論起他這幾天的心情,跟他娶親也沒什麼差。

  人間至樂,食髓知味。

  可惜瑩月實在嬌弱,嚶嚶得他束手束腳,不怎麼敢放開來,再者因很逼近了這吉日,瑩月想去送庶姐出門,給她撐撐場面,他又只得放她休養兩日。

  今日一早,他才把瑩月送去徐家,瑩月進去陪惜月了,他沒事做,跟徐家別的人也沒話講,就溜達了出來,拐去三山堂看了一下《余公案》的製版情況,剛看完,出來就碰上了休沐在街上閒逛的薛嘉言,兩人就約起一道進茶樓來喝茶了。

  薛嘉言讓他饒富深意的笑容笑得晃眼,待要追問他到底樂什麼,外面忽然爆竹禮樂聲大作,把他的聲音全掩了下去,薛嘉言也不放棄,嘖嘖地捂著眼沖方寒霄做了個假裝看不下去的動作,然後才又往窗外看了看。

  茶樓本開在人煙稠密的地段,如今這條路更擠到水泄不通,禮樂聲已是響到第三回了,長長的迎親隊伍才終於快行出了街道去。

  春日陽光不算熾烈,但總騎在馬上這麼曬著,也不是好受的,薛嘉言就遙遙見到延平郡王的背影在馬上動了動,似乎有些煩躁的樣子。

  「嘿,叫他裝模作樣搞什麼親自迎娶,受罪了吧。」薛嘉言縮回頭來,幸災樂禍地灌了口茶。

  延平郡王進京雖為娶妃,但以他郡王位分,這親迎禮其實可以不用他親身赴往徐家,由迎親隊伍把新娘子接回來,他在自家府門前迎出來就算盡到禮數了。

  不過延平郡王自謂這門婚事乃是皇帝御賜,他十分感念皇恩,為顯心誠,主動將禮數做到了極致。他這份禮數看似是給惜月,實則是想落到皇帝眼裡,在皇帝那裡加一加分。

  他沒白幹,皇帝正是聽說他要親自迎娶,才派了兩隊金吾衛給他的。

  薛嘉言因此看不上他——他倒不是嫌棄延平郡王心眼多,權術謀算,男人的世界裡本來少不了這些,而是眼看著延平郡王這麼會給自己找存在感,哪一日他真登大寶,支持他的建成侯薛鴻興跟著水漲船高,他這個總被大伯當賊提防的侄兒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更該聽他的擺佈了,只怕到時御前的差使都別想保得住。

  想起來,薛嘉言就悻悻地。此時外面一波動靜終於暫時停歇了,薛嘉言已忘了先前的話頭,壓低了聲音向方寒霄道:「寒霄,你知不知道,我聽說現在連皇后娘娘都支持延平郡王了,希望他能正位東宮。」

  方寒霄凝神,疑問地望向他。

  薛嘉言會意地接著往下講:「對,從前娘娘沒有傾向,不論是潞王系還是蜀王系上位,娘娘心胸寬廣,都是樂見其成的——只要儲位能有著落,娘娘不在乎坐在上面的是誰,你明白嗎?」

  方寒霄慢慢點頭。他懂。

  多年無子的鍋石皇后背得太累了,雖然她尊貴而賢德,沒人敢當面說她什麼,但這份煎熬苦楚,外人隨便想一想都覺得不好受,何況一直處在輿論中心的石皇后本人。

  石皇后與皇帝是結髮夫妻,年紀彷彿,到這個年紀生育的希望已經算是完全斷絕,太子既不能從她肚子裡生出來,那麼是妃嬪所出,還是從叔伯家中抱養,對她是沒多大差別了。

  不管是誰,是誰都行,總之,快點定下來吧。

  這半輩子的罪她是受夠了。

  可惜天不從她願,她不存指望,皇帝卻和她不是一條心,皇帝拖到至今不肯過繼,不正是抱著自己也許還有戲的心麼,要過繼容易,國本一旦定下,再更改可就難了,想退,哪是那麼好退的。

  現成的例子,薛嘉言的大伯薛鴻興。薛嘉言能被退回二房,那是薛鴻興的妾室有孕及時,卡在了開祠堂祭祖改譜系的前一步,若這個程序完成了,薛鴻興想反悔都難,過繼一旦成立,其在各方面的效力不下於天生的血緣。

  不然,薛鴻興何至於至今還防著薛嘉言。

  此前三位郡王齊赴京城,石皇后的心願眼看快達成了,結果,隆昌侯落馬,一下三去其二,只剩下一個延平郡王。

  皇帝對這唯一的選擇態度曖昧,不說立,也不說不立,朝臣們因為隆昌侯一案中的某些緣故,也不再催促皇帝。一片安寧裡,原先一直安靜的石皇后的某些動作就變得顯眼了。

  「我聽說,」薛嘉言又壓低了一點聲音,「娘娘最近常請衛太妃說話,還宣百戲進去一道看戲。」

  衛太妃,即蜀王生母,延平郡王的祖母,石皇后與這位先帝朝後宮僅剩有位份的老人來往漸頻,看在有心人眼裡,自然是能咂摸出一點滋味的。

  潞王那一窩都完蛋了,延平郡王的贏面巨大,石皇后打算與最可能的繼子打好關係,那麼這時拐彎抹角地透出一點親近之意,將手段做在前頭,是圓融又老道了。

  方寒霄沉吟著,石皇后的傾向對延平郡王是一大助力,但要說能起決定性的作用,那是算不上。聖心之固執,只看朝堂上這幾年的拉鋸便能看出來了,皇帝都不曾屈服於那麼多朝臣的壓力,還將死局盤活,借隆昌侯的賬本堵住了朝臣的嘴,那就更不會輕易被石皇后一人說服。

  時局如何,還得走著瞧。

  他正想到此處,忽聽外面起了一陣騷亂。

  薛嘉言早已把頭探出去看,方寒霄跟著看出去。

  只見街道拐彎處的迎親隊伍整個混亂了,百姓驚叫聲不已,還夾雜著小兒受驚的哭嚎聲,亂糟糟裡方寒霄隔著一段距離,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有一點比較明顯——最顯眼的那匹披紅繫花的駿馬馬背上空蕩蕩的,本該騎在上面的延平郡王不見了蹤影。

  這意外太突然,方寒霄手撐著窗臺,直接從二樓跳了下去,飛奔向前,擠進那一片混亂裡。

  他不能出聲詢問,但周圍人都在紛說不休,他很快聽出了端倪:延平郡王是忽然從馬上掉了下去。

  駿馬現在還在侍衛圍繞中,有些不安地踢著蹄子,但總體仍算平靜,延平郡王這一墜下,顯然不是因驚馬,只是行進途中,他自己坐不穩,栽了下去。

  墜馬的延平郡王現在被層層保護在隊伍中,金吾衛遇了這個意外,不能再客氣,嚴肅地驅趕起圍觀百姓來,有兩個挨了打後,其餘百姓害怕起來,紛紛向後躲開。

  方寒霄緩緩跟著移動,他有意變動著方位,幾次下來,周圍人浪散開,他倒是擠到了前列去。

  「王爺,早說您舊傷未癒,不能親迎,您為報聖恩,偏要逞強,到底支撐不住,這下——嗚嗚,可怎麼是好——」

  這聲音有些尖利,當是隨侍延平郡王的貼身內侍一類。

  方寒霄望著從眾人簇擁裡露出來的一角大紅色委垂於地的衣擺,眯起了眼:舊傷?

  延平郡王那個舊傷在揚州便已休養過,都能從揚州起赴京城,如今不過從十王府到徐家這一小段路,支撐不住,復發了?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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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延平郡王迎親途中墜馬,被緊急抬回了十王府,他本人是不能到場了,不過儀禮仍在進行中。

  迎親隊伍的大半人馬按計劃到達了徐家,把惜月迎上了花轎。

  方寒霄跟在隊伍後面,接到了眼圈紅紅的瑩月。

  瑩月本有些難過,她自己出嫁的時候太突然了,都沒來得及有什麼離情別緒,這一下送惜月才感覺到了,但聽說了延平郡王墜馬的事,她顧不上再難過,吃驚道:「從馬上掉下來?要緊嗎?」

  迎親當日新郎官發生這種事,太倒黴了罷。

  她很是替惜月擔心起來。

  方寒霄搖搖頭。

  他能肯定延平郡王是有意摔的,那麼慢的行進中,旁邊又有那麼多侍衛,他不可能摔出什麼問題。

  瑩月鬆了口氣:「哦。」

  方寒霄看著手癢,伸手就過去捏了捏她的臉。

  操心別人的男人幹什麼。

  雖然已經在自家的馬車上,沒有外人看見,瑩月還是一下把他的手拍開,又別過臉躲開了點。

  她現在看見方寒霄還有點殘存的害羞,以及更多一點的不可思議——真正的圓房,怎麼會是那樣的。

  她以前有多蠢啊,以為一個床上躺一躺就會有寶寶。

  原來一個人可以和另一個人親密到那種程度,怪不得她從前聽過有人用「相濡以沫」來形容夫妻呢。

  方寒霄看她的小模樣,不但手癢,心都癢起來,但是底下還有事,他不得不歎了口氣,壓抑下來。

  他們要去十王府赴喜宴。

  他在揚州時幾乎沒有和延平郡王打到交道,凡事都是于星誠出面,但如今他成了延平郡王的連襟,這喜酒,是很有資格去喝一杯的,並且還必須去,不然落到人眼裡,就得瞎琢磨了。

  他本可以直接去,因徐家眼下還亂著,徐大太太必然不會給惜月好臉,瑩月覺得惜月那麼孤單又亂糟糟地出嫁太可憐了,要去送她,他才跟著繞了這麼個彎子。

  車輪滾滾過長街,他們比迎親隊伍先一步到了十王府,要進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穿綠袍挎著醫箱的醫官模樣的中年人匆匆邁過高高的門檻。

  看來消息是已經傳進宮裡去了,皇帝派了個御醫來看。

  方寒霄與瑩月不便跟到裡面去,但也無妨,此時已經來了一些別的賓客,延平郡王被抬進去,那是人人都看見的,連忙都互相關切打聽起來,裡面的消息漸漸也傳了出來。

  延平郡王這一摔,外表好像是沒什麼事,但內腑卻好似受了些震動,據說心口很疼,又有欲嘔的症狀。

  御醫不敢大意,先給開了一味安神養氣的方子。

  方寒霄聽著,先忍住了到嘴邊的一聲嗤笑——延平郡王也太肯珍重自己了,想造勢,卻連一滴血都捨不得流,真是。

  然後他又有些凝神,延平郡王雖然對自己下手軟了些,但他這個手段本身不差,選的時機十分剛好,在整條街的百姓目睹下從馬上摔下,這個消息一定會以飛快的速度一層層向全城蔓延開去,在人人都知道延平郡王受傷的情況下,就算他身上沒有確實傷處,皇帝又怎麼好把他攆回封地上去呢?

  怎麼也得讓侄兒把傷養一養罷。

  不過因為招數太過有用,目的性也就無法掩蓋。延平郡王行這一齣,不是沒有害處的,他要冒著被皇帝看穿厭煩的風險。

  他眼下最該做的,其實是順著皇帝,討皇帝的歡心,讓皇帝心情順暢了,能多看他兩眼,發現他的優點,一高興,就把儲君之位給了他。

  這個道理延平郡王應該明白,他親自前去徐家迎娶,不正是打著感念皇恩的名頭。明白,他還這麼做了,還要冒這個風險,那只能說,如果他不這樣做,會有更大的壞處。

  皇帝眼下並沒有提起讓延平郡王回封地之事,似乎是想保持一個平衡,朝臣們能都順著皇帝,跟看見延平郡王沒被攆走也有一點關係,有個宗親的下一代在眼跟前晃著,總比沒有好。

  而延平郡王還是做出了類似要賴下的舉動,也許是他未雨綢繆,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有消息渠道,知道皇帝容他在京完婚後就要把他弄回封地。

  於是他選了這個時機。

  到底是與不是,不難驗證,只看吉時到後,延平郡王出不出來拜堂完禮就知道了。

  **

  日頭一點點西斜,延平郡王一直沒有出來。

  倒是宮裡又來了人。

  是御醫回去回過話以後,皇帝派遣來慰問的身邊太監。

  太監姓吳,內侍也有職位品級,做到「太監」這個位分上的內官,還能被皇帝派出來當差,勳爵高官應該多少都認識,這位吳太監卻是十分臉生,五十來歲的年紀,頂著一副平凡無奇的相貌走進來,沿途來往的賓客沒有一個認識他。

  倒是他身邊的那個小太監還眼熟一點——也不知是姓福,還是名福,總之宮外人稱一聲福公公,宮裡就叫小福子。

  內侍沒兒女,輪班排輩的現象就很嚴重,這個小福子是皇帝身邊近侍張太監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嫡傳的,跟兒子也差不多,因此小福子不論到哪裡去,一向的體面都很不錯。

  這裡面蘊含的意思是,他是很明確的張太監的人,現在會捧著個盒子,跟在吳太監身邊出來,就很奇怪。

  吳太監不可能沒有自己的人,他出趟差,把張太監的徒弟帶著幹什麼。

  方寒霄混在賓客裡聽了一通,沒聽出個所以然來,無意間一轉頭,倒是看見小福子空著手從二門裡走了出來,腦袋耷拉著,無精打采地。

  方寒霄移動著腳步,趕在別人發現前過去攔住了他。

  「擋什麼路——哎?」小福子轉了臉色,勉強笑了笑,「是方大公子啊。」

  他只見過方寒霄一次,但他記得方寒霄塞給過他的那隻小金馬,實心的,出手這麼大方的賞賜很少見,他因此把方寒霄記得牢牢的。

  方寒霄跟他笑了笑,比劃了一下臉色,意思問他怎麼不高興。

  小福子道:「沒什麼,唉。」他歎過口氣後,垮了臉道,「只是我師傅走了,我有點想他老人家。」

  方寒霄表情疑問——走了?

  小福子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方大公子,我告訴你沒有什麼,要不了兩天大家應該都知道了,不過,最好還是不要說我說過。」

  小福子的話也在心裡憋得很難過了,但宮裡人人面上笑得親熱,一轉臉就要把你踩死,他一個都不敢交心,方寒霄是宮外的人,又有啞疾,與他一個小內侍是肯定沒有利害關係,他因此才敢說兩句。

  見到方寒霄肯定地點點頭,他就道:「我師傅被發配去鳳陽了。」

  只說得這一句,小福子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

  他最大的靠山沒了,以後所有前途都變得未卜起來,怎麼能不想哭呢。

  方寒霄一驚,拉著他蹲到一棵樹後去,折了根細枝在地上寫:為什麼?

  小福子識字,他這樣被大太監收為徒弟的小內侍,是往接大太監班的方向培養的,在內書堂上過學,看了哭喪著臉道:「我不知道,我師傅也不知道,我師傅求了皇爺,可是皇爺說不是發配,只是皇陵那裡缺人鎮守,才叫我師傅去的——可是都讓去守陵了,怎麼還不算發配呢。」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是多麼風光有權柄的名頭,一下被踢去守座千里之外的陵墓,這個落差是太大了。說不是發配,很難讓人相信。

  鳳陽與皇陵兩個詞連在一起,點醒了方寒霄——鳳陽原來鎮守皇陵的太監,可不正是姓吳?

  這個吳太監捲入蔣知府販私鹽案中,去年底時曾有旨意召他入京,因正好趕上過年,各衙門封印,這樁案子暫時停滯了下來,年後隆昌侯潞王那樁大案隨之爆發出來,蔣知府就不夠看了,連著吳太監也神隱,方寒霄都沒把他想起來。

  不想,如今諸案已結,案件關聯的所有人都沒落著好,這個多年前被發配去守陵的太監卻是來了個大翻身,不但逃過了訊問,還重新回到了宮裡,把原來皇帝身邊的近侍張太監給擠走了。

  這真是出人意料了。

  犯忌諱的話,方寒霄不好問小福子,就只又寫:你是跟吳太監來看望郡王爺的吧?怎麼一個人從裡面出來了?

  小福子撇撇嘴——方寒霄不可能跟吳太監去告他的狀,這個話他就很敢講:「吳爺爺跟郡王爺說話呢,我看有點嫌我礙事的樣子,我們這樣的人,最會看人臉色,我當然就走遠點了。」

  他原來是張太監的人,吳太監才回來,對他疏遠些,從情理來說其實也正常。

  方寒霄拿樹枝把地上的字抹掉,想了想,寫:你以後心裡想你師傅,嘴上不要提起了,對你不好。

  小福子嘴又撇了撇——這一下是要哭:「哎,大公子,我知道,多謝大公子還看得起我,肯跟我說這個話。」

  方寒霄笑了笑,又寫一句:別人都能回來,你師傅未必就一去不回。

  小福子其實不怎麼相信,他年紀不大,但在宮裡磨得早已不再有天真的想頭,不過還是點頭:「嗯,大公子說得對!」

  方寒霄把字全部抹掉,拍拍他肩膀,站起來,往裡面指了指。

  小福子會意:「那我進去了,大公子,下回我能一個人出來,請你喝酒。」

  被人安慰了下,他到底振奮了點,轉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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