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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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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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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0:5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瑩月終於把她死活想不起來的一個典從記憶的角落裡扒拉了出來,記到紙上,邁過去了足把她卡住有小半個時辰的這一節,舒暢地歎了口氣。

  然後,她意識到大事不妙!

  方寒霄好像來找過她,她像攆丫頭似的,連推帶趕毫不猶豫地把他攆開了——

  她心裡咚地沉了一下,很是把自己震驚了——她哪來這麼大的膽兒?

  她在書案前又沉思了片刻,應該沒有吧,很大可能是她的錯覺,她當時沒有回頭看,來的應該就是丫頭,如果是他,她那麼無禮,他不會那麼聽話就被推走了。

  這麼一想,她又鬆了口氣,放下筆站起身來,捶了捶自己的腰。

  然後她一邊捶著,一邊往門邊走,伸手掀了簾子——僵住。

  方寒霄坐在椅子裡,聞聲轉過目光來,靜靜地,幽幽地看著她。

  天已黃昏,晚霞餘暉從屋外鋪了進來,恰鋪到他腳底下停了,他整個人隱在陰影中,眼睫安靜地舒展著,靜謐如一幅畫卷。

  這個意思就是說,他一看就不是才來,而是已經坐了一段時間,才坐出這個八風不動的氣勢。

  瑩月差點摔出去——她真有這麼大的膽子!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她腿軟著,努力勉強自己走了過去。

  方寒霄不言不動,仍是看著她。目光意味深長。

  「——很久了嗎?」瑩月嗓音裡出現了一絲顫抖。

  「有好一會兒了。」石楠從暖閣那邊探出頭來,回復她,目光同情。

  瑩月最後一絲僥倖湮滅,表情哐當垮了下來。

  「我不是有意的。」她道著歉,心下忐忑,別說她不厲害了,就是厲害的媳婦也沒有把男人趕出去晾到太陽都下山的,而且她覺得自己為的還不算什麼正事,就是消遣。

  方寒霄沒什麼反應。

  瑩月費解,這是跟她計較還是不計較?看著不像生氣,可也不理她。

  若是從前,她該嚇縮起來了,現在他待她不錯,她就還有再磨一下的勇氣,見到桌上有橘子,拿起來搭訕著問他:「你吃橘子嗎?吳嫂子送來的,我吃過一個,很甜的。」

  方寒霄目中終於出現了點情緒——小騙子,橘子也是酸的,哪裡甜,他再也不會上她當了。

  他就搖頭,但瑩月急著要給他獻這個殷勤,已經低下頭去努力剝起來了,沒看見他的動作。

  一時剝好了,她細心地連外面那層白色的絲絡都揭了,才遞給他。

  方寒霄堅定地搖頭。說了他不會上當。

  但他同時下意識看了一眼她手裡的橘子,這一眼讓瑩月誤會了,以為他是嫌她賠罪的誠意不夠,她猶豫了一會兒,把橘子扳開,取出一瓣來放到他嘴邊。

  方寒霄:……

  他很冷靜,橘子肯定還是酸的,這一點不會有錯,不過,她遞上來的手指看上去很甜。

  他不覺就張開嘴把橘瓣吃了——這顆橘子熟得很好,大半滋味都甜,但七分甜裡仍然是還摻了三分酸。

  算比櫻桃好一點點,他抬頭,正看見瑩月往自己嘴裡也填了一瓣。

  「我看你皺眉頭,」她鼓著臉頰,有點含糊地跟他講,「我嘗嘗酸不酸,酸就我吃,我另拿一個給你。」

  方寒霄盯著她看,他自己嘴裡是酸的,不過他覺得她嘴裡的肯定不酸。

  她吃什麼都很甜,就是這麼好養。

  他拉扯她的胳膊,瑩月全無防備,又怕手裡拿著的橘子掉地上,一時沒敢掙扎,順著他的力道跌坐在了他腿上。

  屋裡沒人在,先前她想不出詞煩躁,把丫頭們全趕出去玩去了,石楠在暖閣裡,這時也早把頭縮了回去。

  但她還是很害羞,小聲問他:「你幹什麼呀?」

  現在是沒人,但隨時可能有人來的,這是堂屋,人一進來就看到了,都沒處回避。

  方寒霄聽她講話變得清楚,那瓣橘子應該是吃完了,他從她手裡把剩的大半個拿過來,剝了一瓣,放到她唇邊。

  瑩月感覺先前她攆他那一頁應該是揭過去了,心裡懸的石頭落了地,覺得不好這麼快又違背他,就低下頭,順著他的意思把橘瓣吃了。

  她才嚼一口,剛嘗到豐滿酸甜的汁水,就覺下巴一緊,被他捏住,然後他溫熱的唇堵了上來。

  瑩月:「……!」

  這是在幹嘛,她吃東西呢!

  她嘴巴都不敢張,怕滿嘴的汁水跑出來,漏一下巴就丟人死了。

  方寒霄沒這個顧忌,著意撬開她唇瓣,嘗她嘴裡的滋味。

  極短的時間裡,瑩月就要被逼哭了,她知道他想幹什麼了,因此滿身都冒著羞恥的小火苗——他怎麼想出來這麼幹的!

  方寒霄的動作有點亂,因為他心跳也很快,他同樣不知道自己怎麼想出來這麼對她。

  但他停不下來,荒唐歸荒唐,感覺像著魔。

  當然,到終於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太好看,下巴上都濕漉漉的。

  這主要歸結於方寒霄的技術不到家,他自己把自己刺激亂了。

  瑩月呆坐了片刻——在他大腿上,才猛然醒神彈開來。

  她又手足無措地立了片刻,拿袖子要抹下巴,快碰到了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裡扯帕子。

  方寒霄倒在椅子裡,看她擦完,伸手問她要。

  瑩月瞪他片刻,不情不願地把帕子給他,到底憋不住,小聲說他一句:「你下流。」

  下流在哪兒,她說不出來,總之就覺得他很超過——好好的橘子不吃,要從她嘴裡搶,怎麼想得出來的,肯定不是正經人幹的事。

  他之前親她,就是單純地親,可沒有這麼多花頭。

  方寒霄接過帕子,一邊胡亂擦自己的下巴,一邊贊同地點頭——他也覺得他很下流。

  但他一點都不臉紅。

  並且聽她這麼嗔怪一句,他還很想更下流一點。

  瑩月的直覺發揮了作用,在他有下一步的動作前,她連忙掀簾躲去了外面。

  「奶奶的事忙好了?那天色晚了,可以擺飯了嗎?」外面的丫頭看見了她,很快迎上來發問。

  「嗯,擺吧。」

  他聽著她在屋外力持鎮定的聲音,意猶未盡地回味了一下,換了個姿勢。

  **

  等用過飯以後,瑩月努力把先前的窘迫忘了,還是跟方寒霄解釋了一下,她之前寫文修文都不著急,沒這麼煩躁過,那是因為沒有時間限制,她修多久都沒人管她,但這次不一樣,惜月在不久的將來隨時可能出嫁,她總得在她走以前把添妝送給她。

  添了這個截稿日期,她就很急了。

  方寒霄才得過樂趣,心情很好地寫著安慰了她一句:不必著急,延平郡王應當是來京迎娶。

  皇帝連侄媳婦都捏著鼻子選了,怎麼會不想借機看一看侄兒們究竟是什麼形容脾性?幾位郡王——潞王家的也封了,不但得來,估計還很有可能住上一陣子,讓皇帝好生揀選一下。

  他的預估沒有錯,又隔兩天,兩封旨意就分別朝著蜀地和河南傳達了出去,命郡王們來京受封並成親。

  這如一塊巨石,砸進了多年微波蕩漾然而始終起不來波瀾的朝堂裡,文臣武將勳貴外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出去,等著郡王們破天荒的進京。

  說「破天荒」誇張了點,不過從先帝起,諸藩自分封出去以後,確實再沒有被召入京過了,這是頭一次,哪怕裡面出不了太子,也很令人關注。

  萬眾矚目中,三位郡王一則自西南,二則以南,承載著兩座王府無數的雄心野望,往京城進發了。

  河南的潞王系離得近,車馬兼程,九月初就到了,蜀地的延平郡王路程要多出兩倍來,蜀道本身還有許多難行之處,他晚一點本來沒什麼,但等到潞王家的兩位郡王都在宮裡出入過好幾遭了,颯爽秋風一層層涼,延平郡王還是沒到。

  這就不太正常了。

  十月初,終於有一封來自延平郡王的奏章先於他本人送進了京——他自承在途中遭遇刺殺,險些傷及性命,不得不停下養傷,寫奏章的時候,剛剛擺脫了性命之憂,但仍需要養一陣才能繼續上路。

  對於耽誤了朝見,他奏章裡表示了慚愧之意。

  對了,他受傷的地點在揚州,因為走陸路的話,舒適度和速度很難兼顧,水路相對要好一些,所以他出了蜀地以後,就沿長江南下,準備到揚州經運河直接進京,這也是一般人從蜀地進京會選擇的路程,不想就是快到揚州,準備停下休整的這一晚裡,出了事。

  這一消息投入朝堂,如在剛起的波瀾裡又激起了一波巨浪,揚州知府的請罪摺子隨即來了,證實了確有此事,延平郡王本來住在驛站,如今已經被他連夜接進了知府衙門裡養傷,並布上重重守衛。

  他的奏章裡,同時提供了另一個重要信息:當夜刺殺延平郡王的人馬,在與延平郡王隨行守衛的廝殺中,丟下了一件物證,這件物證是一把長槍,槍的尾部烙印著韓王府的徽記。

  本來似乎和三王娶親毫無關係、常年如透明般隱在甘肅的韓王,就這麼以破空之勢,被拉入了亂局之中,顯現在朝堂的眾目睽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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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1:20: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郡王遇刺,非同小可。

  不論皇帝心底究竟待不待見這些侄兒們,都必須對此事做出反應,進行徹查。

  「此事絕不是王爺所為,若不是蜀王自導自演,就是潞王栽贓陷害。」于星誠嚴肅地下了結論。

  聞訊的第一時刻就趕到了于家的方寒霄默然點頭,寫:證據太拙劣。

  誰搞刺殺會大鳴大放地扛著自家的徽記去,太蠢了。

  但蠢是一回事,既然現場出現了韓王的行跡,在沒有調查清楚前,韓王就擺脫不了干係。

  參劾韓王的奏本很快就在御案上壘起了一小摞,都是直接給韓王定了罪要求嚴懲韓王的——都有物證了,到底定不定罪另說,踩他一腳參他一本總是夠的。

  這些迫不及待上奏本的自然以支持蜀王的為多,但支持潞王的也不少,兩家平時互掐得厲害,但在搞倒韓王這一點上,卻不約而同地站在了同一邊:韓王無論怎樣低調,他是嫡出,他此前因傳說裡與皇帝的矛盾而不敢冒出頭來爭競,但他的身份不會因此發生任何改變,隱在暗處的他,始終是一個龐然對手,一旦露頭,蜀王與潞王在法理性上都要喘不過氣來。

  有機會搞他,一定要搞死他,然後兩家再騰出空來,從容互掐不遲。

  連著幾天,朝堂上的氣氛都很義憤填膺,替韓王說話的人太少了,少到靠著一支丟下的長槍就儼然快能把韓王定罪的程度。

  于星誠心下焦急,但他仍然得沉住氣,他身上沒有傾向,可以出頭替韓王說話,但他不能出頭這麼早,因為他得把力氣省到後面,爭取後面的一項權力。

  就是他遲遲沒有等到。

  離事發還不過五日,物議裡已經生出了十個版本的猜測,有官員微弱地替韓王爭取著:「韓王派人刺殺,怎會攜自己王府的武器去?這一看就是栽贓陷害。」

  「不錯,一看就知,所以這焉知不是韓王使的一齣脫身計?」對手官員裡立刻有人反唇相譏,「韓王好計謀,大大方方地派了自己的人手,使著順手得力的武器,掩殺延平郡王於郊外,險致他於死地,事了之後,還有您這樣的聰明人替他開脫!」

  替韓王說話的官員氣道:「我何曾是開脫?不過是覺得證據不足,不可輕易定罪!」

  「還要什麼樣的證據?莫非要延平郡王遇刺於你眼前才算嗎?!」

  「正是!臣也以為,這必是韓王使的計策,利用人心反向,人都以為他不會那麼做,他其實正是那麼做!」

  「臣附議——!」

  又是臣情激憤聲討韓王的一天,于星誠立在朝堂中,已經在猶豫著要不要由自己邁出去說話了,事態的進展不如他預期,朝堂裡不是沒有冷靜明眼的人,但這部分人的聲音在皇帝的放任下,很快湮沒在了聲討韓王的大浪潮裡,以至於一個本該早就提起來的程序,竟然遲遲得不到正視。

  不能再拖延了,文生口舌便殺人,這種先例不是沒有過,雖然韓王龍子鳳孫,不至於慘到這個地步,但就這麼被人污蔑下去,後果也是很難料的。

  他的步子動了動,但還沒來得及從隊列裡邁出去,一個響亮的聲音從大殿左側響了起來——

  「到底是不是,總得去查一查吧?延平郡王都沒說定是韓王呢!」

  于星誠精神大振,同時心中又生出詫異,因為這句話傳出的那個方向都在群臣背後了,照理是不會有臣子的,那裡是護駕侍衛們的站位還差不多——

  他轉頭找去,發現他沒有想錯,站在那個角落的果然是個雄赳赳侍衛,身穿金甲,昂首挺胸,面貌英武,一眼看去十分氣宇軒昂。

  侍衛對上循聲掃過來的一大波目光也夷然不懼,只在皇帝低沉出聲問「言者何人」的時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聲道:「回稟皇上,是臣,臣多嘴失儀了!」

  他身上穿著甲衣,能跪,但上半身彎不下來,於是看去更是威武了,活脫一個鐵骨錚錚的諍將形象。

  不過,他賣相好歸賣相好,終究是一個侍衛,不好好值守,貿然插嘴朝政議論,是大忌諱,給他定一個「藐視朝堂」的罪名一點也不冤。

  先前吵吵的朝臣們尤其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這麼多臣子站在這裡,不會說話,輪得著一個侍衛跳出來!

  嗡地一聲,群議頓起,全沖著侍衛而去,恨不得當場把他拖出去打上六十大板。

  于星誠沉了沉呼吸,邁步出去,他周圍發現的官員見此都靜了一靜,四品官職在這朝堂裡不算多高,但于星誠任的職位特殊,御史一般人都不想招惹,何況是御史裡的小頭頭。

  「皇上,臣要請罪。」

  再待他一開口,就把整個大殿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有人不知為什麼侍衛亂插話他要請罪,這個罪要請,也該是分管那個愣頭青侍衛的指揮使請,但有人靈醒,一愣之後便即領悟,乃至後悔為什麼自己遲出去一步,只能看他發揮的——

  于星誠一拂袍袖,已經跪了下去,清朗開口:「臣忝居台憲,不能為君分憂,如此簡單而切中要害的一句話,不能從御史口中出,而要由一個侍衛說出來,就是臣的失職,是臣及整個都察院的過錯!臣愧煞,羞煞!」

  吵了幾天,到底有沒有人說出要查一查呢?當然有的,但很快被別的聲音蓋過去了,想從這件事裡得到利益的人太多了,那一點冷靜的聲音,完全出不了頭,在皇帝有意坐視的情況下,像雨滴砸進河水一樣瞬間就沒了。

  這一句話由于星誠說出來的結果可能都差不多,而且他說,不但會被人借勢照頭打壓,更有可能東拉西扯反過來扣他帽子,但由一個侍衛說出來就不一樣了。

  他的身份最低,最沒有資格開口,這也完全跟他沒有關係,惟其如此,他開這個口,才凸顯出了整個事件的荒誕性。

  滿朝衣冠楚楚,滿朝別有用心,這一個最簡單的公道,居然要一個侍衛看不過眼,從侍衛的嘴裡說出來!

  丟不丟人?!

  丟死人了!

  本來情況未必是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但于星誠這一站出來,成功地把風向引了過去,他賠上自身,給這件事蓋了個章,把原本站乾岸上,拼命要把韓王踹下去的眾人一起拉下了水。

  還吵什麼,憑你吵什麼,都是個丟人!

  于星誠話音落後,朝堂居然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這個局太難破了。

  侍衛還跪著,面色漲得通紅,看去更是個打抱不平的模樣了,只有侍衛——薛嘉言自己知道,他是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他賭這一句,是冒了風險的,很有可能不但要挨板子,好容易活動來的這個缺也要丟掉,不過他還是說出來了,因為有人告訴他,一定會有人站出來幫他,他絕不會有性命之憂,而且就算丟掉這個缺,那也沒什麼可怕的,他憑此得到的聲望,比這一個區區侍衛要珍貴百倍,只問他敢不敢賭。

  ——說一句話而已,他有什麼不敢!

  他當時拍著胸脯就應下了,不過真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有些害怕的,要不是這一身甲衣撐著他,他可能已經慫了。

  煌煌天威,不是說著玩的。

  幸虧他兄弟瞭解他,只給他安排了這一句臺詞,叫他時刻留意著于星誠,發現他要出聲,就搶在他前一步說話,除此外,什麼多餘的事也不要做。

  他也不敢做呀,現在只敢老實跪在這裡,因為緊張,出了一頭汗。

  他不說,于星誠再接著說:「臣夏日才自江南巡撫回來,對江南情形略有熟悉,臣請將功贖罪,前去揚州查延平郡王遇刺案,臣必竭力將此案查得清清楚楚,還朝堂一個清明,還皇上一個明白,不使皇上為諸藩相殘煩惱,生手足之痛!」

  這才是他沉默至今,想要爭取到的權力。

  查案一事,絕不能交給他人,那太不受控了,他必須握到自己手裡,他可以保證自己公允無私,不能保證別人如此。

  他在這個時候,將這個目的說了出來,他有自信自己不會招致任何懷疑,因為這個時機太好了,簡直天造地設,而且皇帝不會不同意,由他來領這個罪,收這個場,太合適了。

  再鬧下去,真的要不好看了。

  皇帝也是要臉的,也得見好就收。

  「准奏。」

  他沒有等待多久,御座上的皇帝開了金口,並且是一連串地把欽差的名目行頭都封給了他,十分乾脆。

  不能不乾脆,朝堂上如此亂象,他才是天下之主,脫不了干係,于星誠攬的這個責任,其實是替他攬的,于星誠嘴裡說著不能「為君分憂」,他站出來,其實就是分了。

  這種似是而非的分寸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且時機錯一點都不是那個味了。

  薛嘉言跪在角落裡,心跳撲通撲通地聽著,這封完了欽差,接著就得找他算帳了吧?他在他們侍衛夥裡混得還不錯,希望等會揍他的時候能杖下留點情面——

  皇帝果然轉向了他:「下跪當班侍衛者何人?」

  薛嘉言彎不下腰,就低了頭,老老實實地把名姓家世報了。

  「原來是薛都督的侄兒,也是將門虎子了,怪不得性子也這樣虎。」皇帝笑了一聲,「你擾亂朝堂,本當有罪,不過眼下有一件差事,朕欲命你也去將功折罪,你願不願意啊?」

  薛嘉言這點眼色是有的,聽著似乎不用挨揍,又激動,大聲道:「願意,但憑皇上吩咐,臣百死不辭!」

  皇帝點頭:「倒不用你這麼效力,于愛卿往揚州查案,此事牽涉刺殺,恐怕兇險,你挑幾個人,帶個隊,就隨行去保護他罷。」

  薛嘉言暫不知這有什麼深意,不過不用挨揍就是好的,想也不想道:「是!」頓一頓又趕忙道,「臣謝皇上不罰之恩!」

  皇帝不再說什麼,起身,往後走,退朝。

  薛嘉言領的這份差事等於也是欽差,不用再在這殿裡當值,在走過來的太監的催促下,糊塗又激動地站起來蹦出大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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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1:21: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于家。

  與薛嘉言不同,成功爭取到欽差的于星誠並沒有什麼喜悅之情,對著方寒霄只是歎了口氣,道:「鎮海,我心中很失望。」

  他沒有說對誰失望,也沒有說為何失望,但方寒霄懂。

  是對皇帝。

  朝堂上呈現如此多的雜音,源於臣子們各自的私心,更在於皇帝的私心,不是皇帝因私心而放縱,吵不成今日這個局面。

  要照方寒霄的意思,皇帝是人,當然可以有私心,不過這不符合于星誠這樣士大夫的期許,皇帝是人,更是人君,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能發私意淩天下也。

  方寒霄沒和皇帝打過多少交道,對皇帝也稱不上什麼感情,但于星誠讀聖賢書,學輔君術,他是有的,正因為有,他才覺得失望。

  「皇上從前,不是這樣——」于星誠若有所失地,又歎了口氣。

  皇帝這樣的表現,不但展露了對於韓王的心結,同時對延平郡王的遭遇也顯得很漠然,不是他借勢出頭,皇帝尤不著急派人去查出真相,以還延平郡王公道。

  不過以他成熟之心智,不會任由自己限於這種情緒裡太久,這口氣再歎完,很快就回轉了過來,笑著贊了方寒霄一句:「鎮海真是神來之筆,我都不知你安排下了侍衛這一招。」

  方寒霄表情淡然,微笑了下,寫:嘉言來與我抱怨,我順手教了他一句,能不能趕巧用上,我也不知。再者,您也是不知的好。

  于星誠對他後一句表示贊同:「不錯,朝堂上那麼多雙眼睛,我確實不能提前知道。」

  薛嘉言不早不晚,搶在他前一步說話,對於他已經是個提醒,他不宜再知道更多,流露出一點事前串通的跡象,都可能為人察覺,就不察覺,臨場發揮的效果可能也沒那麼好。

  他想了想,道:「鎮海,你近來京中有事嗎?若無事,不如隨我一起前往揚州?」他又補充,「不必怕人多想,我才帶尚宣出去過一趟。」

  女婿能帶,那再帶一帶女婿的妹婿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有一層親戚關係掩蓋,許多事行起來確實要方便不少。

  就算有人想得多些,覺得他們這組合可疑,方寒霄的啞疾是另一重掩護,也難想到帶一個啞巴出門有什麼深意。

  而且不但是和他有,方寒霄更即將要和延平郡王有一層連襟關係,皇帝這鴛鴦譜一拉,不僅是在隆昌侯和潞王之間埋下了一條芥蒂,把他們幾家之間的關係也變得更錯綜複雜了。

  于星誠不是心血來潮做出這個邀請,他有理由:「此案牽涉王爺,王爺那邊的事,你更清楚些,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助。」

  方寒霄猶豫了一下,點頭。

  他去確實更方便,比如那長槍究竟是真是假,他直接可以分辨出來,不必傳信再去甘肅確認,奔波耽誤。

  既已說定,于星誠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就催他:「那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行裝吧,跟家裡長輩稟報一聲。」

  方寒霄點頭,轉身要走,于星誠忽又把他叫住:「鎮海。」

  方寒霄在門口停住,轉回身來,神色間帶著疑問。

  于星誠深深注視著他,低聲道:「鎮海,你與我交個底,此事當真與韓王無關?」

  他雖然站了隊,但歸根結底是因為韓王身上的那個嫡字,他的站隊,是真出於公心而無私誼。

  作為朝廷命官,他與韓王其實沒有實質上的深入來往,那位一竿子被封到邊關上去的王爺究竟為人如何,他不能盡知,他嘴上說此事絕非韓王所為,心裡不能真的肯定到一絲疑問都沒有。

  無論答案是與否,不會影響他的立場,畢竟蜀王和潞王都不是省油的燈,韓王忍到此時才出手已經算坐得住了。可是在赴揚州之前,他需要求得一個真相,他不能接受事到臨頭的時候,才發現其實就是韓王幹的,那會讓他的爭取變成一個笑話。

  他願意秉承公心替韓王盡力洗脫汙名,但不能說服自己替韓王做出偽證,這違背了他的信念。

  方寒霄走了回來,執筆慎重寫:如是韓王所為,請您如實上報。

  于星誠看他一筆一劃寫完,鬆了口氣笑了:「這就好,都是眼下局勢亂麻一般,鬧得我也草木皆兵了。」

  方寒霄挑挑眉,寫:您想一想潞王,便知王爺無暇如此。

  蜀王家還算好,三個兒子,潞王家可有六個,這得殺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哪怕韓王是個冷酷魔王都沒必要這麼幹。

  于星誠點頭贊同:「你說的是。」

  不過也不能怪他多想,局面確實開始朝著兇險的一面去了,連刺殺都出來了,下一步,又會發生什麼?

  而不是韓王,刺殺延平郡王的這個幕後黑手,又究竟來自哪一隻呢。

  件件都是問題,這些問題眼下都得不到答案,只有等到了揚州,才能查知一二了。

  **

  方寒霄回到平江伯府,先稟報了方老伯爺,方老伯爺沒說什麼,揚州不算遠,走水路十天左右就到了,也不累,方寒霄從前常跟他在運河上跑,這條路更是精熟,都不用他格外操心什麼。

  他只是先問了一句:「于大人怎麼肯帶你出去?」

  方寒霄跟他對望一刻,鎮定,不動。

  他當然想得出理由欺騙方老伯爺,不過他不太想,說一個謊,要無數個後續謊言去圓,隱瞞方老伯爺,跟主動變著法去欺騙他,畢竟還是有那麼點不一樣,他在心理上的承受也不一樣。

  他不去拿紙筆,方老伯爺就知道問不出來了,他從前還生氣,現在氣著氣著,已經習慣了方寒霄就是有許多事情瞞著他,無奈地道:「好罷!于大人是個正經人,你願意跟他出去見識見識也好,只是不要自作主張,于大人也算你的長輩,你遇事多問問他的好。」

  見方寒霄應了,揮手示意他走,孩子大了,管不動了,他這大把年紀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也罷了。

  不過這是他面上的賭氣,於他心底,方寒霄是孫子,不是孫女,天天悶在家裡才不是個事,雖然啞了,也該常往外去,多些歷練才好,他如今無職在身,又是這個熬一年算一年的身子骨,除了給孫兒留些銀錢,幫不了他更多,他自己找著門路,他總犯不著去阻攔。

  方寒霄下一步就去了新房,他也要告訴瑩月一聲。

  對瑩月來說,丈夫出門辦事還是個挺新奇的體驗,但新奇之外,要說別的什麼感受,她是沒有的。

  看完方寒霄寫的,她就點點頭:「哦,好的。」

  方寒霄:……

  非常不滿地扭頭看她。

  瑩月倒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眨眨眼,試探地道:「揚州風光很美,你能去,很好的。」

  方寒霄眼睛都眯起來了。

  他能去,很好?

  他要出門,她沒一點留戀捨不得,就跟他說很好?她的良心呢?

  瑩月這時沒管他進一步的情緒,因為她這麼一說,把自己說得羨慕了:「你能出門真好呀。」

  她就只能在京城裡逛逛了,不過人不能太貪心,她從前家門都出不去,這麼一對比,現在又還是不錯了。

  方寒霄:……

  思路根本跟他不在一條線上,也完全不是他想要的反應。

  他重重地寫:你不想我?

  瑩月傻傻問他:「想你什麼?」

  這一句下意識的話說完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求生本能,立刻改口:「想的,你要去多長時間?」

  方寒霄寫:十年。

  「……」瑩月震驚了,「這麼久?那你還回來嗎?」

  方寒霄:……

  他真的要生氣了。

  這是什麼沒良心的問話!

  「我不是那意思,」瑩月看他眼神都變黑了,連忙解釋,「可是你去太久了嘛。」

  知道說一個「太久」,還算有救,方寒霄心裡舒服了點,不過仍是有點悻悻然,這跟他想像裡的離情依依一點都不一樣,而且他隱隱有自覺,這不全是瑩月的責任,他自己也犯了蠢,沒事寫個「十年」幹什麼,心智被她傳染了一樣。

  瑩月真的不傻,她是一眼看見十年被驚著了,片刻後他沒有更多表示,她自己也反應過來了,哭笑不得地嗔怪他:「你又哄人,你哪會去那麼久。」

  方寒霄默不吭聲,要不是理想和現實差太遠,他也不會被她帶歪掉。現在還輪著她擺出一副大人樣,倒過來說他了。

  瑩月說完就轉身了,方寒霄盯她的背影——這就完了?她居然這就走一邊去了?!

  他心裡醞釀著風暴,瑩月沒走遠,只是到牆邊櫃子那裡,探身進去翻呀翻,過一會兒,捧著滿手的東西過來了。

  「這個小一點的荷包裡是兩千兩的銀票,這個手帕裡裹的是一些碎銀,我等下再找個大的荷包給你裝起來,家裡的錢都在這裡了,你出門遠,都帶上呀。」瑩月忽閃著睫毛,跟他說。

  方寒霄:……

  他心裡的風暴嘩啦一下散盡,雲消霧散,天晴日麗。

  像被一隻小手伸進去撫平了他所有的倒刺,他懶懶地,似乎無所謂地,點了個頭。

  -------------------------------------


  技藝不精又一次撩翻船的方大小劇場。

  ~~~~

  方大(矜持地):我要出門了。

  瑩月(眼神閃閃發亮):這麼好!

  方大(惱羞成怒):……我一去十年,再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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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方寒霄當然沒有真的把瑩月那點零花錢——連私房錢都算不上的一點銀子收走,不過他知道,這點銀子在瑩月那裡是她所有了,這份心意他是還算滿意地領受下了。

  朝廷裡面等著回話,他這一去不會太久,算上來回,估計最多也就一個月的功夫,所以也沒多少可收拾交待的事情,他隨手找了幾件衣裳幾張銀票,打成個包袱後,就只再把方慧叫了來,和著瑩月一起,交待她兩人這陣子如果遇著什麼難處,及時去找方老伯爺求助。

  方慧很警惕:「——大哥,你要去多久?不能不去嗎?」

  她的反應倒是比瑩月還激烈。

  「你大哥有事要忙,我在家呢,我陪著你呀。」瑩月很好脾氣地哄她。

  她跟方慧相處也有幾個月了,她沒明確問過,但漸漸摸清了方慧心底的心結。

  這主要源自方寒霄五年前的出走,方慧當時落到洪夫人手裡,虐待是沒受著,但難免聽了些不好聽的話,類似於她沒爹沒娘連哥哥都跑了,她就是個沒人要的孤兒之類的話,方慧因此跟洪夫人鬧翻了,她明事早,知道洪夫人不是個好人,但畢竟太小了,多少受了這些話的影響,因此記恨上方寒霄把她丟下,面對著長兄時,就總是很擰巴。

  但她擰巴歸擰巴,聽到方寒霄又要出門的消息,那股子防範的心理立時就跑了出來——又走,走了又不回來了怎麼辦?!

  方寒霄把大概時限寫給了她,瑩月在旁一句一句好聲好氣地安慰著她,終於把她安慰得順服了下來,她哼了一聲,道:「那我不管你了,你就是不回來也沒什麼,反正現在我有大嫂了。」

  瑩月笑眯眯地攬住了她的小身子:「嗯。」

  方寒霄原來正鬆了口氣,聽了這一聲,目光又轉了過去——她「嗯」的什麼?意思他不回來也沒什麼?

  瑩月不明所以,跟他目光對上,學著囑咐了他一句:「你一路上要小心,早去早回。」她想了一想,偏頭,「還有,不要太辛苦了。」

  方寒霄舒服了,同她點了個頭,表示知道了。

  **

  從京城到揚州這一路,幾乎全在水面上度過。

  這一條路程且是繁華水道,南來北往的大大小小的行船無數,薛嘉言長這麼大,頭一回出京,興奮得不得了,不過才在甲板上來回飛跑了兩趟,他就被撂倒了——暈船,不得不躺進了艙室裡。

  他很悲憤,又哼唧唧地:「方爺,你說我在京裡也不是沒有坐過船,都好好的,怎麼到這大河上,就暈了呢?!」

  ——大河大船,同你京裡坐著玩的小舟怎麼一樣。

  方寒霄寫了要給他看,薛嘉言勉強抬了頭,眼前一陣暈眩,腦袋頓時又砸回了枕上:「哎呦,不行,我看不了字,一看這一團團的,我更暈。」

  那沒招了,方寒霄把紙揉了,站起身來,暈船這毛病沒藥醫,但也不難治,捱著,在船上再飄兩天,習慣了就好了。

  他走回了最大的那間艙室,于星誠同他一樣,在外面跑慣了的人,在水面上與在平地並不覺有什麼差別,拿著一本書,偷閒在看。

  察覺他進來,笑把書放下,道:「他還好嗎?」

  方寒霄點頭,示意沒有大問題。

  「那就好。」于星誠笑道:「幸而今天天氣還不錯,不曾刮起大風,不然他還要難過些。」

  方寒霄寫:無事,這兩日天氣都晴朗。

  于星誠看了:「你問過外面的船夫了?——哦,對了,你不必問,你昔日跟老伯爺在江上常來常往,這類簡單天象你多半自己就會看。」

  方寒霄笑著點了點頭。

  于星誠打量了一下他,面上生出惋惜之意:「鎮海,你受這番磨折,著實是可惜了。天意實在弄人。」

  他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譬如王爺也是。一晃四五年了,不知王爺可曾把喪子之痛放下。到如今,又無端受了這個指責。」

  他這個王爺,指的自然是韓王。

  隨著他這句話,方寒霄的思緒也悠悠飄了回去。

  船行江上,閒適無事,聽著艙外渾厚規律的波濤聲,人似乎很容易回顧起往昔來。

  那一年,他悲極憤極,破家而出,遊蕩在空茫的天地之間,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野人般漫無目的地到處行走,他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聽見任何話語,逢城有意不入,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直到有一天,他遊蕩到了甘肅境內。

  他來的時候不巧,這裡的關卡查驗比任何地方都嚴厲,他從京城出來四處亂走,因為幾乎沒進過城鎮,便也沒人問他驗看路引,天下之大,他盡可遊蕩,但甘肅這裡卻不同,他在郊外時也被官兵抓住了,他當時形容很糟,一看就不像個正經良民,官兵抓他也算情理之中。

  他沒怎麼反抗,也不打算自報家門,牢裡的日子未見得比外面餐風宿露難過多少,進去就進去,他無所謂。

  但官兵卻沒有把他送進牢裡,而是送進了韓王府裡。

  負責審問他的,是在病榻上的韓王妃。

  他把自己混得像個野人一樣,但神智畢竟始終清楚,於是他很快搞明白了,甘肅境內所以風聲這麼緊,是因為韓王的長子兼世子剛剛亡歿。

  這位王世子年少氣盛,偷偷帶了一兩千兵去偷襲在邊境上騷擾的北漠騎兵,不幸戰死,全軍覆沒。

  照理這是王世子自己的問題,但韓王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詳驗了王世子的屍身,發現他在許多傷痕之下,有一道刀傷,這刀傷不同於北漠有些騎兵會使用的彎刀,而是來自內陸的直刀。

  韓王因此認定了世子的死有疑,與當地官府通了氣,在甘肅全境展開搜捕,尋找一切可疑人物。

  方寒霄作為外地遊蕩過來的生面孔,就這麼被抓了進來。

  他那個時候,是脾氣最強最壞的時候,刀架到脖子上了,也不肯服軟解釋,報出家門,因為他自覺已經同方家做了切割,從此都不把自己當做方家人了。

  但架在他脖間的刀仍是很快放了下來,因為護衛在威脅他的時候,切斷了他披散的長髮,露出了他脖間的傷口。

  他剛受傷那一陣,方老伯爺還在任上,沒有趕回來,是方伯爺給他請的大夫看的,就是在那一段短暫時候裡,他確定了是方伯爺下的黑手,因為他重傷垂危在床,方伯爺和洪夫人這對平時一向待他慈愛可親得不得了的二叔二嬸終於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些真面目,那一種怠慢與壓抑不住的喜悅與多年夙願得償的如願,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上。

  什麼和睦,什麼慈藹,都是假的。

  既然是這樣,方伯爺當然不可能給他請什麼好大夫看,他命硬,吊著一口氣,等到了日夜兼程趕回來的方老伯爺,向他告了方伯爺的狀,然而因為他遇匪時沒有留下證據,方老伯爺並不肯相信。

  方老伯爺能替他做的,就是把滿京的好大夫都拉到府裡來治他,可是這些好大夫最終給出來的都是一個結論:治不了他受傷的喉嚨。

  方老伯爺無法,被迫做出了將世子位移給方伯爺的打算。

  他強撐的這一口氣,到這時再也撐不下去了,憤而出走,他開始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後來又去外面遊蕩,再沒有用過藥,身上有些傷口好了壞,壞了好,一直反復,到被抓進韓王府的時候,都仍是看得出來。

  這傷口某種程度上是救了他,因為韓王妃及時意識到了他一語不發,不是抵抗,而很可能是受傷說不出話來。

  韓王妃中年喪子,心情悲痛,當時的情形也沒有多好,發現到他應該不是什麼危險人物之後,一口氣鬆下來,就想先歇一歇,讓人把他拉去洗澡,洗完了再過來接受審問。

  他當時那一身,著實有礙觀瞻,韓王妃看他有點頭疼,不想捏著鼻子問他。

  不過等洗完以後,韓王妃的感想就又不一樣了。

  天下英朗的少年郎可能多少都有點差不多,而還另有個說法,叫做人有相同,物有相似,他洗去了一身塵垢,換了新的乾淨衣裳,往韓王妃面前一站,韓王妃那麼堅強的人,能出頭親自審問疑凶的,頓時紅了眼圈——因為露出了乾淨整潔的頭臉以後,他跟剛剛戰歿的韓王世子,居然足有四五分相似。

  這四五分聽上去似乎不多,但已足以聊慰韓王妃喪子的心情,韓王妃立刻把他留了下來,給他安排住處,衣食,下人,然後請他幫忙做一件事。

  去照顧韓王。

  他從進府起,安排他各項事宜,所有出面的一直都是韓王妃,這不是沒來由的,因為韓王病得更重。

  同遇喪子之痛,韓王妃以女子之身,反而更堅韌些,而韓王在驗看過兒子的屍身後,受不得這個刺激,直接被擊垮在了病榻上,已經連神智都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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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韓王之病,主要是心病,任誰看見兒子身有十數處傷口,還要一一仔細去查驗這些傷口,驗完以後都不能不倒下。

  方寒霄當時處於幾乎放棄人生的階段,對什麼都無可無不可,韓王妃請他去,他就去了。

  他起初照顧韓王說不上多麼精心,一則他不會,他是鮮衣怒馬地長大的,哪裡幹過伺候人的活計,二則他也沒那個心,韓王喪子不喪子的,和他有什麼關係。

  但漸漸地,他被韓王悲痛的模樣觸動了。

  他想起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不相信他是一回事,可方老伯爺飛馬趕回,見到傷重的他時,那一種快被壓彎了腰的發自內心的傷痛也不是假的。

  他掙扎在生死一線,憤恨於自己被不信任的時候,顧不上親人的情緒,但當他以旁觀者的姿態去看韓王,看韓王只要醒著,就貪婪地從他臉上尋找亡子的影子,他忽然就把方老伯爺那些傷痛全記了起來。

  他身體前程毀於一旦,從雲端直墜地面,方老伯爺怎麼會不難過呢。

  他還跑了,方老伯爺知道,一定更傷心吧。

  變的只是方伯爺,方老伯爺其實沒有變,一直都是疼他的老祖父。

  認清到了這一點,他內心那些湧動堵塞了好長時間的情緒終於尋到了出口,慢慢開始往外排解,他對韓王的照料變得認真起來,因為他在這過程裡也得到了同自己的和解。

  在韓王府的第一年,韓王夫婦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想說,他對方老伯爺沒有怨恨了,可他還是不想回去,就這樣回去沒有意義,難道方老伯爺還能把爵位從方伯爺頭上奪過來,再還給他嗎?

  這個爵位是方家的,然而說到底是朝廷的,朝廷的封賞,不是兒戲,不會任由有爵人家過家家似的,一會兒給這個,一會兒又給那個,哪怕一房之內長次子更替,都是要有充分理由的。

  韓王夫婦看出他身上有事,但沒有逼他,就一直把他留著,因為他們願意看見他,不過他也沒能瞞太久,第二年,就露餡了。

  想到這裡,方寒霄寫:到了揚州,您要先私訪幾天嗎?

  于星誠看了,想了想,道:「倒是不必,我們直接去拜見延平郡王罷,這回的事,民間恐怕打聽不出什麼來。」

  方寒霄點了點頭。

  于星誠若有所感,笑道:「鎮海,你是想起了當年啊。」

  方寒霄與于星誠當年那一次巧遇,就源自于星誠的微服私訪,那是方寒霄到甘肅的第二年,于星誠奉旨入陝西行省巡行,出於想看一看韓王風評的緣故,他進入韓王封地的時候,選擇了微服。

  這一微就微出問題來了,世子亡歿的陰影仍在整個封地上徘徊,官府不能長久為藩王所用,明面上是撤回了對當地的盤查,但屬於韓王府自己的勢力從未有放鬆,于星誠這麼撞進去,還似有若無地打探著韓王,豈有不引起韓王府注意的。

  於是,他就步了方寒霄的後塵,也被抓進去了。

  于星誠起初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官員身份,試圖找說辭糊弄過去,但他沒有與先世子相像的優勢,韓王對他可一點都不客氣,發現他說的不是實話,就要命人上刑。

  就是這個時候,方寒霄才練完了武,滿頭大汗地進來了,兩邊一碰頭,都愣住了。

  兩家聯絡有親,他們此前當然是認識的。

  于星誠的御史身份暴露了,方寒霄豪貴子弟的出身也瞞不住了。

  兩人在韓王面前都泄了底,那沒什麼可嘴硬的了,只有坐下來談。

  談的結果,當無事發生過,于星誠既沒有在這裡見過方寒霄,方寒霄也不知道于星誠來考察過韓王。

  對外面,都絕口不提,按兵不動。

  直到如今。

  「王爺膝下還有二子,希望可療他喪子之痛罷。」于星誠是為這件事被抓進去過的,所以他的印象也很深刻,感慨著又道,「只可惜,二位小爺年紀著實是小了些。」

  戰歿的王世子有兩個弟弟,如今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當年出事時這兩個更小,一個才開蒙,一個才會跑,所以韓王夫婦要從方寒霄身上找安慰,他和王世子的年紀正好差不多,品貌上才好有個相似。

  十二歲的韓王次子如今已經接了過世長兄的位子,被封為新的韓王世子,韓王還可以出繼的,就是八歲的小兒子,這個兒子論年紀其實倒比被召進京成親受封的那三位郡王合適,皇帝下心思養一養,還可以養得親,以皇帝四十出頭的年紀,也不很著急要一個已經成年的繼承人,養個十來年,再接位也不會令臣子有主少國疑的擔心。

  但韓王夫婦對這個選擇都不大熱衷,一則兒子太小,二則先世子之疑到現在仍未查清,韓王夫婦未免有杯弓蛇影的恐懼,所以京中鬧得沸沸揚揚,韓王府自管偏居一隅,不是很想伸手摻和。

  方寒霄入京,要通過那麼隱蔽迂回的方式去逐個打擊潞王蜀王,而不由身為先帝嫡出的韓王直接出頭爭取,與這有很大的關係。

  韓王的透明,相當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的選擇。

  這一點是連于星誠都不知道的,不過不要緊,在他這等士大夫眼裡,品性貴重之人,就該矜惜自重,有事由底下人去辦就行了,如潞王蜀王這樣跳得老高,迫不及待要把兒子塞給皇帝的,才是輕浮佻達,落了下乘。

  「方爺,方爺——寒霄!我悶死了,你來陪我說說話呀!」

  薛嘉言哀怨的叫聲響起起來,船上總共這麼大點地方,隔了兩間艙室,他放開嗓門叫喚起來,也能清晰地傳過來。

  于星誠聽到,忍不住笑了:「你這位小友,倒是心無掛礙,是個有福氣的人。」

  方寒霄將陳年心思拂開,也笑起來,站起來拱了拱手。

  于星誠拿起書來,笑道:「去吧。」

  **

  薛嘉言叫著要方寒宵陪他說話,不過他暈船時候見不得字,找了方寒霄也跟他聊不起來,但沒事,他就自己一個人東拉西扯地瞎說。

  這麼熬了兩天,他的症狀終於熬過去了,蹦起來在船上到處溜達。

  去往揚州的一路上都順風順水,十月中,船隻順利抵達揚州渡口。

  揚州知府蔣明堂提前一天接到了信,此刻帶領著揚州府上下的大大小小官員,齊聚在河岸邊等著,迎候欽差的轎子也準備好了。

  于星誠下船見禮上轎等都不需別敘,他的官職特殊,中樞都察院大佬下降一個府城,足夠把知府及以下級別壓得趴在地上,逢迎巴結他都來不及,哪敢有一絲怠慢。

  來到揚州府衙時,時近正午,蔣知府做事周到,已經在府衙中備好了宴席,要請欽差入席,先行用飯。

  于星誠搖了頭:「本官奉旨為查案而來,先拜見郡王為是。」

  蔣知府忙道:「是,是,憲台慮事周全。」

  又忙引路。

  延平郡王就安置在府衙後衙,這裡原是蔣知府內眷的居處,為了保證延平郡王的安全,蔣知府把內眷遷出,暫借住到別處去,把這裡騰了出來,怕自己府衙裡的衙役戰鬥力不強,不靠譜,又特問守備司去借了兩百兵丁來,把後衙團團圍住,院落裡面也是十步一崗,堪稱守衛極是森嚴了。

  于星誠微有贊許:「使君費心了。」

  使君是古朝時對知府太守一類父母坐堂官的稱呼,今人用古稱,要的是那一股雅意,下對上這麼用是尊稱,上對下,就是有抬舉客氣的意思在裡頭。

  蔣知府面上頓時露出壓不住的笑容:「憲台太客氣了,都是下官分內之事。」

  方寒霄跟在後頭,打眼一瞧周圍,忍不住也笑了笑。

  于星誠是儒士,不通兵事,這番佈置入他眼裡,就是一團亂麻,看著熱鬧,一點事不頂。

  真有悍匪膽大包天殺進來,這些兵丁恐怕得先自己撞作一堆,也不知道這是這位蔣知府的主意,還是揚州守備司不堪一用。

  他面上不露,就跟到了正屋裡去。

  與堂兄弟們一般出門迎親,親沒迎到,差點把自己折到鬼門關裡的延平郡王就住在這裡。

  延平郡王今年十八歲,此刻歪在雕花隔窗下的羅漢床上,臉色蒼白,眉目生得有些疏淡,遇刺至今已有半個多月,他看上去仍顯得虛弱。

  他從床上被人扶著下來,行禮——于星誠身負皇差,手裡有聖旨,該他先接旨。

  皇帝的聖旨裡沒說多少話,就簡單撫慰了一下,又點明了于星誠是來查案的,讓揚州地方及延平郡王都要配合。

  等這一套程序走完,延平郡王躺回了床上,就輪到于星誠等人向他行禮了。

  他抬了抬手,有氣無力地道:「眾位不必多禮,都坐罷。」

  說是都坐,有資格在他面前坐下的,其實也就于星誠一人,連陪同的蔣知府都是站著。

  這個點,延平郡王自己也要用飯,所以這一番說話時間不長,幾句寒暄相敘過後,于星誠就退了出來,在蔣知府的安排下用了飯,洗了塵,小小休整了一下,下午辰光,重新來到了延平郡王的面前,這一回,是正式問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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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延平郡王遇刺的過程不複雜,九月下旬的一天裡,郡王一行人行到了距著揚州城還有大約三十里左右的一處驛站附近,因當時天已黃昏,再往前走,就算趕到揚州城門也關了,所以便投宿進了驛站,在此暫做休整。

  就在當夜,一行使刀使槍的蒙面刺客殺了進來。

  護衛們當時大半已睡下,被驚醒後倉促應戰,一邊奮力保護郡王所住的屋子,一邊向刺客喊話,報出郡王身份,又言說可以銀錢相酬,試圖驚走刺客。

  刺客們卻是一概不應,郡王的身份既震懾不住對方,也無法以財帛動之,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沖著殺人來的,雙方只得以命相搏。

  這夥刺客在數量上比不過護衛們,但他們在時間與地點的選擇上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似乎早就在此踩好了點,在激戰中,硬是越過了重重守衛,尋機傷到了延平郡王。

  不過護衛們也不是吃素的,在被驚起趕來的驛站驛丁的助戰下,還是成功趕走了刺客,保住了郡王的性命,因為當時天色太晚,刺客們逃竄沒入夜色中後,護衛們不便找尋,也怕是調虎離山,便未敢追擊,只是將延平郡王團團保護好了,又分出一人來趕著去揚州城請大夫並向當地官府報信求助。

  于星誠聚精會神地聽罷,先問道:「不知郡王的傷勢可好些了嗎?」

  延平郡王點頭:「蔣知府替我請來了城裡最好的大夫,如今已是好了不少,只是仍需再養上一陣子,不便在路上奔波。」

  得到表揚的蔣知府又壓不住笑容了,忙道:「都是郡王福大命大,那刺客再兇暴,也未能奈何得了郡王。下官這裡,只是小小盡了一點心意。」

  他又感歎,「唉,憲台,您不知道,我那日才趕往城外去接郡王時,可是把我嚇了一大跳,郡王當胸那麼一道血淋淋的刀口劃下來,差一點就——險,險哪!」

  延平郡王所受傷處倒不多,但地方確實兇險,當胸而下,若不是他拼命往後躲了一躲,這一刀就不是力竭而下,而是直接穿胸而過了。

  眼下延平郡王的傷處好好地包裹在衣裳內,于星誠不可能叫他脫下看一看——他不是這方面的行家,也看不出究竟,一句慰問過後,就問上了正題:「不知當日的刺客那邊,可有傷亡?」

  延平郡王回道:「應當是有的,只是深夜之中,不能十分分辨清楚。」

  「他們一共大約有幾人?全部撤走了嗎?既有傷亡,可曾留下屍體?」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我一直在屋裡,只遭逢了一個殺進來的刺客,其他人我不曾親見,據我的護衛及驛站的驛丁們所言,有說七八個的,有說十來個的,乃至有說幾十個的——」

  延平郡王說著,苦笑了一下,笑容中摻著餘悸,「到底多少,至今也弄不清楚。」

  于星誠皺了皺眉,七八個和幾十個?這樣的供詞也差太遠了吧。

  蔣知府在旁補充道:「憲台,下官不才,也召相關人等問過一回,確實亂糟糟的,說什麼的都有,恐怕因著當時深夜,敵我難分,看不分明。」

  延平郡王接著道:「至於屍體,沒有留下,也許縱是有,也叫他們帶走了。」

  于星誠面色嚴肅起來,能嚴整到這個地步,屍體都不留下,那絕非一般匪徒了。

  「那麼刺客留下的,只有那一支長槍嗎?」

  延平郡王道:「還有兩口刀,只是刀上並沒有什麼特殊標記。」

  蔣知府又補一句:「下官在奏章裡不曾把刀列上去,因為當時事出緊急,一時沒分辨出來刀是哪一方的,後來問過了護衛與驛丁,都說刀不是他們的,才確定也是刺客丟下的。下官想著如此惡性大案,朝廷必然要派欽差下來追查,如今刀與槍都封存在府庫裡,憲台若要查看,下官這就命人取來。」

  于星誠點頭:「有勞使君。」

  蔣知府便忙走到門外,吩咐人去取。

  屋裡,于星誠注視著延平郡王,繼續問道:「敢問郡王,可曾與韓王結怨?您遭此劫難,心中可懷疑是他所為嗎?」

  延平郡王大約沒料到他問話如此單刀直入,怔了好一會兒,避而不答,苦笑道:「怎麼如此問我——」

  于星誠心平氣和地道:「請郡王不必顧慮,心中是何想法,只管與下官道來,您如與韓王有怨,自然韓王的嫌疑就要大了一層,下官奉旨查案,必定盡力秉持公心,會將一切如實呈報皇上。」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好罷,我自然信任大人。我出生的時候,父王已經就藩,我長到這麼大,還不曾有機會見過韓王叔一面,便想結怨,也無處去結。不過——」

  他欲言又止。

  于星誠不語,只是鼓勵地看著他,延平郡王便接著道:「不過,我父王與韓王叔之間是否有些什麼過往,就不是我一個小輩所能盡知的了。但,雖然如此,」他話鋒又一轉,「我相信應該不是韓王叔所為,便是我父王與韓王叔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韓王叔何至於要大費周章,遠從甘肅派人來刺殺我呢。」

  「那您認為,這支長槍是別人陷害韓王的了?」

  延平郡王又面露猶豫:「我不知道。」他歎了口氣,「說實話,我自己也想了好一陣子了,想不出有誰這麼恨我,要置我於死地。我一個閒散宗室,即便如今封了郡王,又能礙著誰的路呢。」

  于星誠聽聞此言,如被迷霧籠住的心中不禁失笑了一下。

  戲過了。

  這位郡王,他進京是去幹什麼的,只怕天下沒有人不知道,說他只是閒散宗室,礙不著誰,這話才真是騙不過誰。

  這位郡王面上一直風度翩翩,說話不疾不徐,顯得無害不爭,可,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把握不好分寸。

  他面上絲毫不顯,還安慰著道:「郡王不必憂思,您在這裡是全然安全的,再也不會有歹徒能傷著您。」

  延平郡王顯得如驚弓之鳥般,勉強笑道:「但願罷。」

  證物在這時候取來了。

  為了更好地查看,于星誠沒有讓拿進屋裡,兩刀一槍,在屋門前的青石板道上一字排開,雪白的刀刃,與鋒銳的槍尖在陽光下閃著讓人心中瑟縮的光。

  血光。

  刀與槍上都染著血,沒有擦,經過了這麼長時間,已經變成了深深的暗褐色,很接近於黑色。

  單看這三把兵刃,也可想見當時激戰劃破夜空的慘烈。

  薛嘉言咋舌:「打得很厲害哪。」

  于星誠先取刀看,方寒霄蹲身下來,似順手般,在他旁邊拿起了長槍。

  槍上有紅纓,紅纓已凝結發沉發暗,不知飲過多少人血,順著往下看,槍尾差不多是使用時右手握持的地方,燙刻著一個小小的圖案——這個圖案是為了增加握持力,不至於因力戰出汗後手滑,同時也是個徽記。

  方寒霄只看一眼就知道,確實是韓王府的。

  即便不是,這個假造得也足可亂真,挑剔不出毛病。

  也就是說,這個人必然是接觸過韓王府的長槍,有機會仔細觀察過,方能一模一樣地仿造,而如果要費這個功夫和手藝,不如直接想法去順一支了。

  長槍是武器,武器就有折損率,並且折損率還不低,想從這裡面做手腳弄出一支來,不容易,但有心人又絕對能辦得到。

  綜合下來,方寒霄最終的結論是,不用在槍上耗時間查了,槍就是真的。

  他轉過臉,向著于星誠點了點頭。

  于星誠會意,低聲道:「我知道了。」

  他把手裡的刀放下,又去看另一口。

  這兩口刀確如蔣知府所言,沒有任何標記,看不出個首尾頭緒。

  于星誠沉吟片刻,把刀都放下,站起來向蔣知府道:「這三樣武器暫且都勞使君繼續保管,不要經他人之手。郡王還在養傷,本官不便一直打攪於他,打算先去城外那座驛站看一看,使君方便叫個人與我領路嗎?」

  蔣知府不料他如此雷厲風行,一呆,道:「憲台,那驛站離城有三十里路呢,這都快申末了,這時候出城,趕不及回來的——」

  「趕不及在驛站住一夜就是了。」于星誠話語和緩,然而不容反駁,「本官至今才來,已經算是晚了,再經不起一絲耽擱,使君公務繁忙,使衙役與我跑腿便是。」

  蔣知府只好道:「好,好,憲台真是勤於公務,下官愧不可及啊。」

  又道,「下官是很想陪憲台跑一趟的,只是郡王這裡也是要緊,下官不敢不親自守著。憲台請等一等,下官去喚鄧推官來陪憲台一同前去。」

  推官是府衙佐貳官,主管當地刑名,他來陪于星誠去查案,算是應有之意。

  于星誠應了,進去和延平郡王告了別,便出了門,一邊往外走,一邊等著鄧推官來匯合。

  等了好一會兒,卻沒等到。

  于星誠不耐煩起來,天色若再晚,就真的不便出城了,天下的府衙基本都是一個格局,他知道推官廳在哪裡,當下也不耽擱,徑直自己尋覓著往那邊走去。

  未到近前,先聽見了一陣哭嚎。

  「老天,你開開眼哪,看看這些賊官,他不為民做主,貪贓又枉法啊——!」

  于星誠臉色變了,加快腳步往裡走去。

  薛嘉言也忙跟在後面,才走到門邊,就忙好奇地伸頭往裡打量——不是他沒同情心,一般的「民」,可真不敢來官府這麼哭,聽聽這嚷的話,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勁,與其說哭,更像是撒潑。

  只見廳裡極為熱鬧,一個婦人帶著兩個青年男子,抱住當地一個穿青袍的中年官員雙腳,放聲痛哭數落,那中年官員掙扎不開,狼狽之極,有兩個書辦在旁想幫忙,被青年男子賴地上抱腳攔住,差點一起滾地上去,蔣知府站在旁邊,臉色甚為難看,勸了兩句勸不住,就揚聲要向外叫衙役——

  一抬頭,跟面無表情的于星誠對上,他驚得啞住了。

  片刻後道:「下、下官可以解釋——」

  他沒解釋得出來,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那婦人發現到門外來了人,滿臉淚痕地往外一看,忽然眼放精光,嗷地一嗓子叫了出來:「——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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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這婦人鬧了好一會事,形象甚是狼狽,方寒霄聽得她那一聲,仔細辨認了片刻,方回想起來——此婦好像是曾上京進平江伯府尋過瑩月一回的徐二太太?

  徐二太太這一聲把蔣知府也唬了一跳,見到徐二太太捨鄧推官直撲將方寒霄而去,目中更現出滿滿疑惑。

  于星誠沒跟他介紹過方寒霄,他一直把他當隨行人員看了,欽差出行,帶幾個護衛或是幕僚家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侄女婿,天幸在這裡見到你,我們可算找到能做主的人了啊!」徐二太太又是一聲嚷嚷,要往方寒霄腳下撲,方寒霄疾步退後,徐二太太撲了個空,愣了一下,見方寒霄隨後有個微彎腰虛扶她的動作,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長輩身份。

  她畢竟不是真的市井潑婦,鬧這一齣是迫不得已,這下醒過了神,也就不再使出折騰鄧推官那一招,自己慢慢爬了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回頭招呼兩個青年男子:「大郎,二郎,過來,與你們三堂妹夫見禮。」

  兩個青年男子從跟書辦的扭打中脫出身來,有點茫然地過來,各自通了名姓,一個叫徐尚聰,一個叫徐尚陽,正是徐二老爺與徐二太太膝下的兩個兒子。

  徐二太太又指揮兒子:「快跪下,咱們家的冤情,官府不管,如今只有著落在你們妹夫身上了!」

  她有點仗著方寒霄不能說話,兜頭先給他罩個大帽子的意思。

  方寒霄甚是無語,不過也不能視若無睹,向旁邊走兩步,往廳裡張望,試圖尋個紙筆。

  不過蔣知府先乾笑了一聲,道:「徐太太,你慎言,本府待你,已是頗留情面了,你領著兒子,咆哮公堂這麼多天,本府念你是個婦道人家,家中遭難生變,至今不曾治你的罪,你也當有些數才好。」

  說罷不等徐二太太反駁,先忙轉向了于星誠,一臉苦惱地歎氣道:「憲台,容下官解釋一下,不知憲台知不知道您的親戚徐二老爺一家,如今做的是什麼生意?」

  于星誠皺眉搖頭。

  女婿的父親的弟弟,這個親戚敘得著實是遠了些,徐二老爺身無官職,又遠離中樞久矣,久不通消息的一個民間富家翁,他更不會去特地關注。

  「是鹽。」蔣知府壓低了聲音道,「上月末,徐二老爺販鹽回來,被人黑吃了黑,截殺在蘆葦蕩裡,徐二老爺命大,逃得了性命,但一船本錢全叫人截走了,徐二太太因此天天來鬧,可——本官也沒辦法呀。」

  蔣知府說著,目中閃爍著深意,試圖傳達給于星誠什麼信息。

  不過不用他打這個眼色,于星誠也明白過來了,鹽分官鹽私鹽,正經憑鹽引提官鹽不會用上「黑吃黑」這個詞。

  徐二老爺這是自己幹的就不是正經買賣,吃了虧,還跑府衙來鬧,府衙不把他抓起來論罪就算看在他幾門厲害親戚的份上了,還要替他去申冤,那他就是皇親國戚也沒這麼大臉面。

  蔣知府見他明白,就接著道:「這件事下官本該早與憲台通個氣,只是憲台勤於公事,從沾腳落著揚州地面起,就沒有閑過,下官想著,也是郡王那邊的事要緊,就暫且沒有提起,想等憲台歇息時,再說。」

  他這話也有道理,于星誠是查案欽差,為郡王事降,他作為地方官,迎頭先告訴他你家親戚犯事兒了,跟給于星誠難看似的,得尋個合適的時機,徐徐提上一嘴,既不冒犯,也才顯出他的人情來——徐二太太這麼鬧,他還不治她,可不就算是人情了麼。

  徐二太太傻愣住了,目光來回在于星誠與方寒霄之間轉悠——他們二房一家好多年前就被徐老尚書攆回揚州老家來了,她當年在京時見過于星誠一兩次,但那麼久之前的事,如何還有印象,她早不記得于星誠是何長相了。

  而徐二老爺不在官場,她一個婦人,也沒處打聽官場中事,並不知道有欽差要來的事,陡然瞧見個方寒霄,已是如見紫薇星,因此一頭撞了上去。

  于星誠點點頭,道:「你想的是,本官此來,只為查郡王欽案,一些地方上的事務,本官不會也不便插手,使君秉公辦理便是。」

  蔣知府舒了口氣,笑道:「是,是。」

  欽差下降,滿城官員的皮都是繃緊了的,雖說奉的旨意只是來查延平郡王案的,可誰叫于星誠的官職特殊呢,他要順手查點別的,那也是他職權範圍內的事,揚州府不能說一個「不」字。如今他這打的聽著是官腔,其實是許諾,他不管揚州內務,對蔣知府就是個大大回報了。

  「憲台放心,下官不是那等殘酷之人,徐二老爺遭此厄運,至今病在床上,下官心裡也是有些不忍的,唉。只是一則郡王這裡出了事,下官騰不出手來,二則,實在是不好伸手去管,這要查出點什麼來,誰的臉面上過得去呢。」

  私鹽販子之間的搏鬥其實非常慘烈,黑吃黑毫不稀奇,方老伯爺當年縱橫水上,相當一部分任務就是打擊他們。而不管他們之間打得多麼慘,從來沒有打輸了的告上公堂的,這不是自投羅網麼。這種事,當真只有徐二老爺家幹得出來。

  他們這裡說話,那邊徐二太太終於把于星誠的身份給連想帶猜地蒙了出來,一下激動極了:「是于家老爺?!于家老爺——!」

  她才收拾出來的長輩風範又沒了,跌撞著掉頭就要衝于星誠來,蔣知府哪能讓她碰著欽差,忙攔道:「徐二太太,你冷靜一點,欽差面前,不得無禮!」

  聯親歸聯親,你一個平頭百姓家,還能真這麼跟四品憲官不見外啊。

  于星誠向她一點頭,算見了禮,轉頭向方寒霄道:「鎮海,我需往驛站去,你暫留在此處,聽一聽徐二太太的話,回頭告訴我。」

  方寒霄點頭,示意知道。

  蔣知府好奇地又看一眼方寒霄,邊向徐二太太道:「行了,憲台做了處置,你可別鬧了,憲台身上有要緊公務,耽誤了皇差,本官也不能再寬縱你。」

  能留一個貴人侄女婿說話也是好的,徐二太太冷靜下來,緩和了聲氣道:「哎,我知道了。」

  她又推兒子給于星誠行禮,耽誤了這麼會兒功夫,時辰又更晚了一些,于星誠確實著急,匆匆受了,就領著人往外去了,鄧推官勉強收拾了儀容,連忙跟上去。

  推官廳這裡是官衙,不是敘舊說話的地方,徐二太太就邀著方寒霄往徐家去。

  路上徐二太太嘴沒閑著,絮絮叨叨地,於是方寒霄先明白了,徐二太太其實至今尚不知道府衙裡還躺著更厲害的一門親眷,大約是因徐二老爺倒下之後,她一個婦道人家,沒了連通外界消息的渠道,對所有上層消息都是滯後的。延平郡王因迎親至揚州府,在驛站遭遇刺殺,養傷於府衙,這一連串緊著發生的事她都不知道,若知道,只怕她更該把府衙鬧翻了天。

  府衙的人不告訴她,恐怕有些是不知道裡面連著親,而如蔣知府這些知道的,那同時更知道利害,皇親宗室,可不像民間的親眷故交,哪能紆尊降貴講這麼些交情,再說延平郡王還沒有進京完婚,先把他未婚妻的嬸子放到他病床前去鬧一通,郡王才不會覺得蔣知府講親戚情誼,只會覺得他沒眼色沒事找事。

  故此蔣知府由著徐二太太鬧,不敢拿她怎麼樣,卻也對此絕口不提,直到今日徐二太太撞上了遠從京裡而來的另兩門親眷。

  方寒霄心裡有數,只怕蔣知府知道差遣來的欽差身份,也有拿徐二太太做個人情的意思,他聽著,也不點破。

  徐家地段好,離府衙沒有多少路程,徐二老爺年初時掛上了隆昌侯的路子,短短幾個月,已經翻身發了一筆,把自家本來不錯的老宅又擴了擴,在裡面栽柳引水,弄出一番風景。

  揚州鹽商多,一個比一個富,銀錢多得無處散漫,就喜好折騰這些,以建園林為樂。徐二老爺暫時不到這個境界,但也很努力地要學一學。

  不過,家事再豐美,他如今也消受不著了,蔣知府說的「病在床上」其實是個籠統含蓄,徐二老爺事實上是受了傷,很重的傷。

  一刀從左肩橫過胸腹,直落到右胯,比延平郡王挨的那一刀還兇險。

  他能撿回這條命來,只因為一件事:他胖。

  這半年多來他背靠隆昌侯,隆昌侯懶得與他糾纏,手心裡漏點就夠餵飽了他,他本來中年就有些發福,再一得意,天天酒席不斷,把自己吃得吹了氣般漲起來,直是個行動的肉圓。

  就是這一身肥滿的肉救了他。

  砍殺他的那一刀極是兇狠,落刀處心肝脾肺腎盡是要害,但這一刀入了他皮,入了他肉,硬是沒能砍進他的內臟裡。

  徐二老爺當時沉入了水底,但等劫匪將他的人砍殺殆盡,搶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身肉又浮了上來,飄在蘆葦蕩裡,等到天明時,為人發現,救了上來。

  很難說他的命是好還是不好,說好吧,鹽一丟就是一船,一丟就是一船,說不好吧,這種要命傷勢,他居然能死裡逃出生來,養了十來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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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賢侄女婿呀,你聽我告訴你——」

  徐二老爺這回著實損失慘重,他心肺是逃過一劫,但脾胃沒這麼好運氣,還是叫砍了一道進去,飄在水裡那會兒失血不少,元氣大損,養到現在,雖是把命續了回來,人還是虛弱得很。

  但他想及這回吃的大虧,十分身殘志堅,硬是拒絕了兒子代為分憂解說的請求,自己仰面躺著,親自連咳帶喘,一言一語地把當夜情形回想訴說了出來。

  ……

  且說徐二老爺打從跟隆昌侯連上親後,那是在各個河道都抖了起來,按理他如今要弄鹽引也容易了許多,但人欲壑難填,鹽引再容易弄,那也得下本錢,私鹽的本錢相對就要比官鹽低廉許多,當然,風險也大。

  徐二老爺如今有大靠山,不怕風險,他就還是老樣子,官鹽私鹽一起來,因為自覺沒人敢怎麼著他,他還勇於上船押運起來。

  一般情況下,徐二老爺這個身份,不至於親自出面沾手,但這次這船鹽有點特殊,全部都是私鹽,沒一丁點官鹽。

  這是徐二老爺才搭上的一個門路,從外地一個上家鹽梟手裡買來的,因為怕路上被查,家下人顏面不夠,被關卡扣下來,徐二老爺才親自上船,打算弄回來跟官鹽摻到一起,再拿出去發賣。

  私鹽船一般晝伏夜出,白天慢慢地在水面上飄,晚上加緊趕路,因為有些關卡官吏懈怠,夜間懶得一船船驗看,混過去的可能性更大。

  徐二老爺靠著這一招,一路都很順利,他作為隆昌侯親家之弟的身份都沒用上,就快回到了揚州城。

  就是快到家的前一晚上出了事。

  事出得非常突然。

  依律法,城門晚間關閉,水關水閘也不例外,到天明才會重新打開,放人馬車船進城。當時私鹽船距離入城河道還有大約十來里水程,船上載的不是正經貨物,徐二老爺怕提前靠近了水閘,跟其他船一起等候入閘的時候被好事者窺破機關,於是決定提前停下,休息兩三個時辰,然後再趕路,這樣等到天明的時候,正好可以進城。

  他下令停下的這一處河道旁生著一大叢蘆葦蕩,為了隱蔽,徐二老爺指揮著把船劃到了蘆葦蕩裡面藏好,留了兩個船夫守夜,看著萬無一失,然後才安心去睡了。

  下弦月色淺淡,深秋枯黃的蘆葦在月光下隨夜風輕輕搖盪,本是一副美好靜謐的畫面。

  就在這靜謐裡,殺出了雪亮刀光。

  私鹽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了,守夜的兩個船夫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雙雙中刀落水。

  販私鹽本就是提著腦袋幹的買賣,船上人說是睡,其實沒有誰能真睡得著,也就是躺著休息一下,聽到驚叫,紛紛提傢伙從船上各處奔出來——對,徐二老爺這艘船上也是有武裝的,所有販私鹽的人,都不可能空手提鹽來回,有的大鹽梟武裝甚至不下於官府。

  但沒有用,徐二老爺這邊的武裝與對方對上直是不堪一擊,連個血戰的過程都沒有,如被砍瓜切菜般,暗夜裡只聽聞慘叫與咚咚不絕於耳的落水聲,這個聲音不多久就輪到了徐二老爺。

  徐二老爺當時膽都被嚇破了,抖抖索索地試圖往船後躲——那裡其實躲不住人,他就是慌了神了,結果被劈面一刀,他站立不穩,秤砣般沉進了水裡。

  他這樣也是有好處的,瞬間沉得太快,砍他的人都沒來得及給他第二刀,估計是想著他不可能逃出生天,或者是覺得沒必要,那人沒下水來確定他的死活,轉頭又殺別人去了。

  徐二老爺流夠了血,喝飽了水,連撲騰的力氣都沒了,他一身肉所自帶的浮力發揮了作用,待劫匪搶了他的船離開後,他慢慢飄了上來。

  他是唯一生還的人。

  ……

  「這些殺千刀的劫匪啊,搶劫又殺人,我的船,我的鹽,我的人,哎呦——」徐二老爺老淚縱橫,一臉的心痛欲死。

  他這回損失慘重的不在鹽,他如今身家不同,一船私鹽不至於傷筋動骨,要緊的在人,能跑船能跟鹽梟接頭能護船的人手不是那麼容易得的,他好不容易攢出來,一個照面叫人廢完了,更慘的是連對方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想報仇都不知道找誰,這一番憋屈的,可不只好找官府去了。

  徐二老爺也不指望官府替他把劫匪怎麼樣,起碼查出這些人是誰,然後他再找隆昌侯要人報仇去。

  這個仇不報不行,不然,他再費勁找齊了人手,再出去幹活,再叫這些劫匪撿現成給他劫了怎麼辦?劫匪不除,他寢食難安!

  方寒霄暫沒有回話,只在心中思索。

  徐二老爺入鹽業不久,特別精銳的人手他也許招募不來,但這麼容易就叫人整船屠盡,也不合常理。這不是散兵游勇能有的戰鬥力。

  有這個能力的人,應該不會挑上徐二老爺——因為應該會打聽得到徐二老爺背後的勢力,去動他的收益,遠比不上要付出的成本,一船私鹽利再大,比不上可能會招惹到隆昌侯的後果,民不與官鬥,隆昌侯如果下令,此後這幫人還打算在江南河道上吃飯嗎?

  如果如蔣知府所言,是私鹽販子黑吃黑,那動徐二老爺,不是謀財,恰恰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賢侄女婿?」徐二老爺催他,「二叔不求你別的,你就替我跟那蔣知府說一說,叫他排查排查,好歹弄清楚是誰害了我。」

  徐二太太滿面笑容:「老爺,不只是侄女婿,于家老爺也來了,是欽差!」

  「哪個于家老爺?」

  「就是大老爺家大哥兒的岳父,在都察院裡做著官的——!」

  他夫婦倆說著話,片刻都歡欣鼓舞起來,方寒霄撿這空檔寫了一行字問徐二老爺:劫匪所乘何船?人數幾何?除殺人越貨外,有無任何特別舉動?

  徐二老爺分神看了一眼:「船?當時夜裡,月色不好,我們這樣的船,夜裡是從來不敢點燈的,他們的船也沒點,我沒看得清楚,應該就是一般的小船,沒我們的大。人數我不知道,那時候哪有功夫數,總有十來個吧?——總之嚇人得很,真真是殺人不眨眼。」

  他說著,大約是想起了當時的場景,在床上打了個顫,滿身鬆垮的肥肉都跟著抖了抖。

  方寒霄冷靜地點了點最後一個問題。

  徐二老爺見他問得細,看著是有幫忙的意思,倒也肯配合,努力回想著:「這個,應該沒有吧?刀逼到眼跟前了,誰有工夫觀察他們,他們通通都把臉面蒙著,也認不清誰是誰。」

  方寒霄蹙眉,寫:事發後,可有派人去蘆葦蕩驗看?

  站在一旁的徐尚聰這時插言:「去了,我領人去的,不過,除了那片蘆葦蕩被砍得亂七八糟,別的都看不出什麼了。船跟鹽連影子也沒留下。」

  ——屍體呢?可有打撈?

  「只撈了幾具。這天氣水裡已經很冷了,蘆葦蕩底下還容易被纏著腳,一般人都不願意下去,別的撈不上來的,只好罷了,多賠給了他家幾兩銀錢。」

  徐二老爺歎著氣表白:「侄女婿,我們也是盡力了,等我被救回來,能說清楚這事,都過去好幾天了,有的還不知飄哪去了,就撈上來的也泡得不成模樣,大哥兒回來,吐得一天沒吃飯。」

  方寒霄默然,那就是從屍身上也難找出什麼線索了。

  他沉默片刻,只能寫:那您自家船呢?有何特徵?船上共有多少鹽?包裹怎樣?您要想不出別的來,似乎只可從銷贓一條線上來了。

  徐二老爺一聽:「對呀!我怎麼沒想著,我光想著讓人去那地方轉,看能不能把船找回來了!」

  看來撈屍是順便,尋船才是正題,不過,能想法去撈也還是有點人心了。

  方寒霄把上一張紙的最後一個問題又點了點,他還是覺得此事裡面有蹊蹺,不像是尋常的殺人越貨,因此又問一遍,希望徐二老爺能想起一點線索來。

  徐二老爺積極地點頭,嘴裡念叨:「我再想想,再想想——」

  過好一會兒,他遲疑著道:「他們殺人的時候確實沒什麼特別的,我落了水以後,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但在這之前,就是最先我船上的人驚叫的時候,好像在他們叫之前,我就聽到有東西落進水裡的聲音,聲音悶悶的,我當時迷迷糊糊的,記不太清了。」

  方寒霄迅疾寫:距離驚叫有多久時候?

  「有一會兒吧?」徐二老爺不確定地道。

  有一會兒就對了。

  方寒霄心中篤定了一下。

  如果是接連響起,有可能是劫匪在驚叫聲起之前已經開始殺人,但這中間隔了時間,那麼很有可能,是劫匪行船至此,徐家船上守夜的船夫不想惹麻煩,沒有出聲,劫匪在做自己的事,不想做完以後,發現了藏在蘆葦蕩裡的徐家船隻,暴起殺人——

  與殺人越貨比,殺人滅口,更合理。

  深夜駕船到蘆葦蕩,撲通一聲響,不管這扔下去的是人還是物,幹的都絕對是秘事。

  劫走私鹽船,很可能只是個障眼法,要弄出私鹽販子火拼的假相來。此事之不可告人,乃至於不惜殺一整船人也要掩藏的地步。

  這群凶徒偶然路過,不知徐二老爺身份,應當只把他當做尋常私鹽販子,以為他就算有家人存世知道,也必定不敢鬧大,此事可以悄無聲聲息地掩藏過去。

  然而徐二老爺偏偏沒有如他們如願。他不但活了下來,還很敢鬧,很能鬧。

  凶徒碰上徐二老爺,真不知道更是誰的不幸。

  方寒霄寫下他最後一個問題:九月下旬,哪一天?

  這個問題他留到現在才問,是覺得已經不那麼要緊了,揚州城地處內陸,要同時出現這麼兩撥窮凶極惡的匪徒從概率上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問這一句,不過是跟于星誠回報的時候更明確一點。

  這個問題徐二老爺記得真真的,飛快給了答案,不出方寒霄所料,與延平郡王是同一天夜裡。

  他無語站立起來。

  蔣知府作為一府父母官,做官是把好手,做事,是根棒槌。

  他只要肯多想一點,多問徐二太太一句,這件事當中的聯繫早就出來了。

  他卻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安置延平郡王以及逢迎欽差身上,他不是不管徐二太太,徐二太太那麼鬧,他也沒打她板子,可在徐二太太本身的訴求上面,他沒有投注半點心力,只把她當做一個工具,用來跟欽差拉拉關係。

  他準備提出告辭,但這時候到了徐二老爺換藥的時候,丫頭進來幫忙,他暫時不便說話,就等了一等。

  都是男人,沒人要他回避,他也想多得到一點線索,就看著丫頭把徐二老爺身上纏的布條掀開,露出他那條縱橫可怕的傷口來。

  上淺下深,上面結著厚厚赤紅的血痂,下面右側肚腹那一側更慘,還沒癒合,一個破洞露著,血肉外翻,丫頭才把布條揭開,徐二老爺已經發出了「哎呦」的慘叫聲。

  這慘叫似一記驚雷,劈在方寒霄的腦海中。

  他的右側手腕,忽然火燒一樣灼痛起來。

  他盯著徐二老爺身上的傷口,合攏了手掌,摸到了自己掌心下緣的那一處疤痕。

  他這處傷不只露出來的這一點,是從肩側劃落下來,切破手臂,最終落點在他掌緣,險將他手筋砍斷的一條漫長傷痕。

  五年過去,他上臂的傷疤已經養好了,看不出什麼來,但小臂到掌緣這一段傷得太重,留下的疤痕將要跟隨他一生。

  給他留下這道疤痕的人,擅使纏字訣,與常人刀法不同,常人出手時氣勢最盛,而後力竭,此人相反,他出刀時含勁不吐,到對手以為他力竭放鬆警惕時,忽然發力,後發制人。

  反應在傷痕上,就是傷痕很長,且落點重於起點。

  會開口說話的,不只是人。

  如果你曾日日夜夜觀察過自己身上的傷口,它一定可以告訴你些什麼。

  這一道特殊的傷痕,方寒霄生平第三次見到。

  第一次,自然是他自己,第二次,是一個已死的人身上。

  先韓王世子。

  他初到韓王府時一直隱姓埋名,韓王妃何以信任他,敢請他去照顧韓王,就是因為他洗浴時,韓王妃的心腹發現了他身上這一道傷痕。

  有共同的仇人,那麼就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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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這一天裡,瑩月的手也有點疼。

  拉架時被撓的。

  延平郡王遇刺,各方反應裡,數一個人最高興。

  不是韓王,也不是潞王,而是望月。

  望月打從嫁到隆昌侯府,就好似把自己的好運道用完了般,不停地走背字,走完一個又一個,婆婆待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差,惜月中選的事一出,連本來還哄著她的丈夫岑永春都翻臉了,找著她大吵一架,吵完以後十來天沒理她,自去到外面遊樂,望月費了好大的力氣去宛轉俯就,總算哄回頭了點,但也就是個不冷不熱,跟從前她在屋外站一會兒都要體貼解衣贈她的男子判若兩人。

  她的日子過得像掉進冰窖了一樣。

  直到延平郡王遇刺的消息傳來。

  朝堂上吵成了一團,隆昌侯府關起門來,裡面歡喜得像過年。

  延平郡王要是沒了,他的親事肯定也沒了,隆昌侯府不用再頭疼被皇帝生拉硬拽跟延平郡王扯上關係,再一個更好,潞王系直接就少了個對手——唯一的遺憾就是,那刺客怎地如此不中用,沒真將他殺死呢?!

  雖有遺憾,但延平郡王能受傷也不錯,他耽擱在揚州裡,潞王家的兩位郡王可是已經到了京裡,先一步在皇帝及群臣面前亮上相了。

  岑夫人及岑永春的心情都好起來,望月也就終於從冰窖裡探出了頭來。

  她心中的趁願,絲毫不下於婆婆及丈夫,撿著一日回娘家來,親自當面要嘲諷惜月了。

  她來的時候巧,惜月剛從外面回來,兩人在二門裡碰上了面。

  惜月一身穿戴極好,身後跟著的宮人手裡還捧著一個彩漆紫檀螺鈿方盒,裡面不知放著什麼,但只從這個盒子繁複精美的工藝看,裡面也不會是凡品。

  望月把她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妹妹如今飛上枝頭,大變樣了,我竟快認不出了。」

  惜月如今有什麼可怕她的,她本也是爭強不願退後讓人的性子,停了步,當即就道:「原來是大姐姐,大姐姐認不出我,這也怪不得,大姐姐從前何曾把我們這些庶出的妹妹放在眼裡呢。見得少,自然就生疏了。」

  望月才開口就被噎回來,臉色僵了一下道:「二妹妹,你說什麼呢,一個家裡住著,什麼見得少見得多的。我倒要問問,你這是去哪兒了?別怪我做姐姐的多嘴,延平郡王如今躺在揚州,生死未卜,你這未來的郡王妃不在家中,總出去閒逛交遊,可不是做人妻子的道理。他日郡王上京,傳到郡王耳中,只怕二妹妹不好解釋。」

  延平郡王當然沒嚴重到生死未卜,寫奏章上京的時候,就已經脫離了危險,望月這麼說,不過是有意誇大,打壓惜月。

  惜月絲毫不懼,揚起唇角,笑了一笑:「大姐姐真是會替我考慮。不過,大姐姐多慮了,我並沒有出去閒逛,今日出門,是宮裡皇后娘娘相召,讓我去說說話兒。大姐姐說什麼生死未卜,不知是哪個旮旯角落裡聽來的爛嘴巴子的閒話,皇后娘娘親自告訴我了,說郡王沒有大礙,叫我不必憂愁,只管安心待嫁,蒙皇后娘娘青眼,還賞賜了我一件首飾。皇后娘娘還說,京裡有什麼處得來的姐妹,讓我也只管多去坐坐,告別告別,不必拘泥悶在家裡,女兒家遠嫁離鄉,不容易。大姐姐聽聽,皇后娘娘這是多麼慈悲寬厚,肯替臣女著想的一片天下之母的仁心呢?」

  望月從她說第一句話起,臉色就大變了,待聽完,直是變出了好幾個色兒。她還沒來得及見到徐大太太,不知道這回事,也萬沒料到惜月能蒙皇后召見,還得了賞賜,她來是準備痛擊惜月的,這可好,先叫惜月給了她一下痛擊,而惜月末尾問她那話,她還不能不回。

  「那自然是的,」她嘴角都要抽筋了,擠出點笑容來,「皇后娘娘的為人,誰不欽服呢。」

  然後她才想起來找補惜月話裡夾帶的機鋒,沉下臉道:「二妹妹說話注意些,什麼爛不爛嘴巴子,這也是你如今身份好說的話,那等市井無賴婦人和人爭嘴時才這麼咒人呢。」

  惜月微微冷笑:「郡王明明沒有大礙,這個人這麼說郡王,才是咒他,我罵回去一句怎麼了?正是我如今身份如此,我才要罵,郡王即便知道了,也只有覺著我向著他的。我不但要說她爛嘴巴子,我還要說她髒心爛肺,不修口德不行好事,這個人的倒黴日子,還在後頭呢!」

  兩人站的這裡並不避人,二門處有守門的婆子,也有來往辦事的嫂子丫頭,聽這兩位一句不讓一句地頂起來,沒兩句話功夫就已白刃見血,都咋舌不已,不敢靠近,但也捨不得走,在附近遊蕩,悄悄圍觀偷聽。

  惜月一點不怕人聽,她跟望月是積怨已久,不是這個長姐挑三揀四,吃著碗裡瞧著鍋裡,不會把她拖到十七歲還沒個著落,她翻身以後不找望月麻煩就不錯了,望月還敢來找她,她一分情面都不會給她留,多年的怨氣,狠狠地就撲了回去。

  但望月沒有這個準備,她不覺得她有什麼對不起庶妹的,惜月這個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她被反撲得都傻了,一時只曉得道:「你——!」

  「我什麼?我勸大姐姐,還是少在我們身上用心,多把心思放在自家上罷。我聽說大姐夫如今待大姐姐可差了不少,時不時家都不回了,呵,倒有點像我們老爺似的。焉知不是大姐姐不用心操持自家家務,把心思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上的緣故呢?」

  惜月越戰越勇,一句話還掃落了兩個人,連徐大太太都一併說進去了,望月這下如何能忍,偏偏口舌上敵不過再無顧忌的惜月,一時氣昏了頭,伸手要去打她。

  惜月這下有點愣住,她沒想到望月當著她身後的宮人敢動手,不過一愣之後,她也就回過神來,迅速招架起來。

  瑩月就是在這時趕過來了。

  她的別賦終於寫好了,來送給惜月,卻是不巧,惜月被忽然一道旨意召進了宮,她原要回去,雲姨娘嘴上說不出來,心裡對她著實有歉疚,又感激她,努力殷勤地把她留住,叫她多坐一會兒,等一等惜月就回來了。

  瑩月不慣拒絕人,再者她回去也沒事,就順了雲姨娘的意。坐著坐著,聽說惜月回來了,她坐了好一陣子,也有點無聊,主動迎出來接她。

  就撞上了兩個姐姐掐成一團。

  惜月進宮不可能帶很多下人,她身邊就跟了一個宮人,宮人手裡還捧著御賜的東西,一時不好動彈,望月那邊不一樣,她帶了兩個丫頭,都摻和進來有點拉偏架的意思,瑩月看著惜月似乎吃虧,忙上去勸阻:「大姐姐,二姐姐,做什麼呢,別打了!」

  沒勸兩下,混亂裡,不知道被誰撓了一把。

  她痛呼一聲,這下跟她來的石楠也急了,衝上來幫忙。

  戰局進一步擴大,在遠處圍觀看熱鬧的下人們見情勢不好,不敢再乾看了,紛紛過來解勸攔阻。

  終於把兩方人馬勸得分隔了開來。

  徐家是書香門第,幾十年沒有在後院裡出過這樣的事,這也就是說,參與動手的不論是主子還是丫頭其實都沒什麼經驗,要說傷勢,都還好,至多被撓破一層油皮,但形象就毀得比較厲害了,個個衣襟淩亂,髮髻歪斜。

  拉架的下人們看著想笑,又不敢笑。

  鬧到這個地步,望月和惜月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起來,且有點沒臉見人,撐著對臉冷哼一聲,各自飛快扭頭走人。

  回到院子裡的時候,瑩月才發現自己手背上被撓的那一道滲出了血絲。

  惜月反而是完好無損的,看著心疼,嗔怪她:「傻丫頭,你上去湊什麼熱鬧。」

  一邊忙吩咐人找藥來。

  瑩月乖乖伸手,讓石楠給她塗著,好奇又驚歎地問惜月:「二姐姐,你們怎麼會打起來?」

  提到這個,惜月冷笑:「她想回來看我的笑話,我叫她看,越性叫她看個好看的!」

  就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了她,說完了道:「不提那敗興的事情了,我給你看皇后娘娘賞我的首飾。」

  就問宮人討了盒子來,興致勃勃地打開盒子來給她看。

  裡面擺的是一隻金光閃閃的鳳釵。

  要說皇后召惜月進宮之事,雖屬突發之事,但背後自有理由。延平郡王遇刺,皇帝拖了好幾天才派人前往揚州,這事其實辦得有點難看,皇家是要體面的,過後為了找補,就把惜月這個准延平郡王妃召進去撫慰一番,給點賞賜,算是把皇帝對侄兒的冷漠圓了過去。

  姐妹兩個看了一回首飾,又說一回進宮的事,惜月不但見了皇后,還見到了衛太妃,衛太妃即是蜀王生母,惜月算是她的孫媳婦,皇后召惜月進宮,自然順便請了她作陪。

  這位衛太妃也是先帝時有位分的僅存的老人了,今年已經六十九歲,因為年紀大輩分高,一向在宮裡的日子還不錯,只是很少出來。

  這一回說過,又說瑩月寫的別賦,惜月小時學過書,後來她不感興趣,就撂下了,不過基本的鑒賞能力還有,看得讚不絕口,把瑩月誇得滿臉通紅,連連推辭,這一番話又說過,不覺天就快黑了。

  丫頭小聲提醒,惜月探頭往窗外看了看:「呀,這個天,黑得越來越早了。三妹妹,你不如就在這裡住一夜,三妹夫不在家,左右你回去也沒事,我們一床睡,再說說話兒。」

  瑩月想想惜月不久要遠嫁出去,姐妹再沒這樣對坐說話的日子,心下也捨不得,就點點頭,應下了,只打發玉簪回伯府說一聲。

  正院那邊一直沒人過來,估計是知道了惜月厲害,架都打了,說她兩句更不會怕。瑩月惜月兩個安靜地用過了飯,洗浴過,惜月找了自己的衣裳來給她換上,然後兩人清爽地躺到床上去。

  惜月把丫頭全打發了出去,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瑩月閒聊。

  瑩月不大有心事,睏得快,說一會兒,就快要睡著了。

  惜月不依,推她:「你這樣就睡了?醒醒,我還問你話呢。」

  瑩月努力撐開眼睛,拉長著嗓音:「嗯——?」

  惜月翻身趴過來,腦袋也往她枕上擠了擠,聲音壓得低低地問她:「你……那個時候,感覺怎麼樣?」

  瑩月茫然:「什麼怎麼樣?」

  惜月聲音壓得更低:「——就是,圓房的時候。」

  這一句擠出來,她也就自然了,跟著道:「姨娘跟我說,會很痛,叫我忍著,再痛也不要亂哭亂叫,敗夫婿的興致。我問她到底有多痛,她又說不出來,一時說像被劈成兩半,一時又說忍忍,很快就過去了——都劈成兩半了,怎麼能很快就過去了?」

  瑩月:「……」

  她默默地躺在被子裡臉紅冒煙。

  但惜月不肯放過她,這麼私密的話題,她也沒別人可問,又推瑩月:「你說說,我不告訴別人。到底痛成什麼樣?」

  瑩月被糾纏不過,只能道:「——不怎麼痛。」

  惜月驚訝了:「啊?」

  這個小妹子嬌嬌小小的,不是多能忍痛的性子啊,剛才手背上被撓一把她還叫了呢。

  她能說不怎麼痛,難道是真的沒事?

  「就是有點可怕。」瑩月開了頭,也好說了,道,「你忍一忍,以後習慣了就好了,不行,就快點睡著,睡著就不知道了。」

  她所謂的「可怕」,是一覺醒來忽然發現旁邊躺著個男人,那可不是很嚇人,但她沒好意思說到這麼細緻,這麼粗略一聽,倒好像跟雲姨娘的傳授合上了似的。

  惜月的心神就放鬆了一點:「真的不痛啊?我姨娘形容得嚇人,好好的人,怎麼就劈開了。」

  「別人都痛嗎?」瑩月也有點驚訝,然後她找到了理由,道,「那可能是他對我比較好。」

  這麼一想,她忽然不太有睏意了。

  她覺得有點寂寞。

  他走了十天了,什麼時候回來呀。

  她有點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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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1:23: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方寒霄回到了揚州府衙,蔣知府做事一塌糊塗,做官確實是把好手,于星誠帶著全部人馬去驛站了,他對方寒霄這個唯一留下來的也不怠慢,給他把飯食屋舍都安排好了。

  從徐二太太那隻言片語裡聽出方寒霄來歷不凡,還試圖跟他攀談一二,方寒霄心境動盪,加上對他殊無好感,懶得理他,借啞疾避而不談,蔣知府沒辦法,只得罷了。

  方寒霄進到屋裡,一夜未眠。

  他悶在迷霧裡五年,方伯爺買兇殺他不難理解,韓王作為嫡藩,有仇家伏於四野相機而動也不難理解,但他與韓王都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會和韓王世子在傷痕上出現交集。

  方老伯爺任著總兵官時,是不站隊的,他比于星誠更純,連個內心的傾向都沒有,這一則是他確實沒那個心思,二則那時候皇帝還算年輕,還沒必要多做考慮。

  也就是說,方寒霄跟著方老伯爺到處跑,跟諸藩也都沒有任何來往,認都不認識,他居然會跟先韓王世子惹上同一批殺手,內在的邏輯在哪裡,他一直尋不到——方伯爺又買這一批殺手去殺先韓王世子的可能基本是不存在,那個時候,方伯爺與諸藩也沒有任何交集,無仇無怨,何況他要真有這麼大本事,憑這一件秘事無論投靠蜀王還是潞王,兩王都沒有不收他的,用不著到現在削尖了腦袋才終於似乎搭上了蜀王的路子。

  但要說只是巧合,方伯爺與韓藩仇家恰巧買到了同一批殺手,他又不能完全相信,內心始終存疑。

  這裡面還有個問題是,這同一批兇手,能下黑手致帶著一兩千兵的先韓王世子於死地,卻在殺他的時候失了手,由他逃出了生天,也是甚為奇怪。

  他回來後與方伯爺虛與委蛇,不明著翻臉搞倒他,所想的時機不到,這其中的一部分不到就是他想留著方伯爺,看能不能追出他當年買凶的痕跡,只是未能如願,方伯爺大概是篤定他已是個廢人,雖還時不時給他添堵找麻煩,但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到爭自家的榮華富貴上去了。

  畢竟買兇殺人雖然快捷,但風險太大了,威脅不大到不如此不得活的情況下,方伯爺沒有必要搞第二回。殺他一回,能得爵位,殺他二回,什麼也沒有,還得把方老伯爺惹瘋了或者傷心死了,他得回家守孝,那圖什麼呢。

  方伯爺不動手,方寒霄就一直未能窺破其中機關。

  直到現在,第三個受害者出現了。

  這一個出現得猝不及防,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他來之前,全沒想到他在平江伯府裡遍尋不著的線索,會在揚州城裡出現。

  但其實,震驚歸震驚,這倒不那麼離奇。

  韓王蜀王,同屬藩王,他們之間有所交叉重合,比他毫無道理地被攪進去要有因果多了。

  從他們之間尋突破點,應該也會比在他跟先韓王世子之間尋找要容易一點。

  方寒霄七想八想,睜眼到了天亮,勉強自己合眼休息了一會,聽到外面傳來動靜,他魚躍起來,跳下床去出門。

  果然是于星誠領著薛嘉言等人回來了,于星誠這一夜幾乎也沒怎麼休息,他不比方寒霄年輕熬得住,眼下已經現出青黑,一副疲憊之色。

  方寒霄猶豫片刻,于星誠察覺了,向他道:「鎮海有話告訴我?那我們進去說。」

  薛嘉言打著哈欠,睏得東倒西歪的,不過一聽于星誠的話,他又精神了,不是為別的——

  「鎮海,鎮海,方爺,你怎麼想的,給自己起這麼個字,老氣橫秋的,你起個騰海也比鎮海強啊,哈哈!」

  男子二十而字,方寒霄當年出走時還沒來得及取,薛嘉言不知道,在船上時聽見于星誠這麼叫他就覺得好笑,一問知道是方寒霄自己在外面時取的,更加笑得打跌,到現在聽見了還忍不住,睏了都能把自己笑精神了。

  方寒霄無語,揮手攆他。

  其實薛嘉言的感覺沒錯,這麼中正老實的字確實不是他取的,他在外時忙碌還來不及,哪會費這個閒心,這字,出自韓王所贈。

  他在韓王府時一直隱去姓氏不用,韓王知道他為親人所害,失去平江伯世子之位,心中鬱結難去,就替他取了這個字,便於稱呼他。平江鎮海,後者比前者氣魄更大,也有以此勉勵他不要自棄之意。

  但就這麼單獨聽上去,是平淡了點,也還挺常見的,所以于星誠敢把這個字在外面叫出來,天底下叫鎮海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嘉言哈哈笑著去睡覺了,方寒霄和于星誠進到屋裡,說起話來。

  方寒霄這麼急迫把于星誠攔住,是有一件事要請他出面。

  他要看一看延平郡王的傷口。

  但以他身份,恐怕郡王未必依他,于星誠作為欽差前去,就妥當多了。

  于星誠未等他筆走龍蛇地把去徐家的事交待完,臉色已然十分嚴峻起來,待看完,站起就道:「走!」

  兩人匆匆往府衙後院而去。

  這個點,延平郡王剛剛醒來,正由下人給他擦臉,他不下床,衣裳還未穿得齊整,倒正方便于星誠上前去提出要求。

  延平郡王面露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道:「好。」

  他的傷勢不比徐二老爺嚴重,但刀口正在長合,揭開來一回,也是有些痛的。

  待一層層布條揭去,他那道傷口露了出來,疤色還鮮豔著,貫胸而過,看得出當時確實兇險。

  但方寒霄眼中的光冷靜下來。

  「打攪郡王了,請郡王安心養傷。」

  兩人告罪出來,下了臺階,于星誠低聲問道:「與你們的傷口,可是並不一樣?」

  方寒霄點頭。

  延平郡王就是很普通的刀傷,沒有那種特徵在。

  于星誠籲了口氣,慢慢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凶徒不只一人,延平郡王沒有傷在那個有特別刀法的人手裡,這件事本該與先韓王世子扯不上任何聯繫。

  但沒有想到,延平郡王沒有挨的這一刀,砍去了徐二老爺身上。

  徐二老爺九死一生,活著把這證據留了下來。

  他如果就淹死在了河裡,那等到他們來時,就算徐二太太能不放棄地找上他們訴冤,也沒意義了。徐二老爺那一身肉在河裡泡上半個多月,連個人形都沒了,別說什麼傷口的特徵——

  「不好!」于星誠忽然頓步,失聲道。

  方寒霄與他目光對上,苦笑一下,指了指前衙方向,做了個「昏」的口型。

  他想了一夜,各個方面都想到了,結合延平郡王所說凶徒之中也有傷亡之事,他們當時雖把受傷的人或者是屍體挾走了,但不可能長久帶在身邊,凶徒於深夜出現在蘆葦蕩,很大的一個可能是為了拋屍。

  這夥人把屍體都帶走,多半是怕洩露身份,而綁上石頭扔進河裡,泡一陣子,就算再浮上來也不怕了,魚蝦啃一啃,水泡一泡,什麼特徵都沒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沒想到徐家的私鹽船會藏在蘆葦蕩裡休息,凶徒們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整船人都殺下水去,一具屍體藏在十數具屍體之間,對凶徒們來說,隱蔽性是更強了。

  但如果及時知道了這其中的關節,及時把人都撈上來,想尋出那具足可作為線索或者是證據使用的屍體,仍然是有可能的。

  可是蔣知府這個昏官,他完全沒把徐二太太放在心上,任由線索在河裡泡到現在。

  于星誠一到府就進入查案狀態,晝夜不歇,唯恐自己來遲,但他到底是來遲了。

  這實在怪不得他。

  皇帝在京坐視群臣喧鬧,蔣知府在揚州屍位素餐,好似一個睜眼瞎,從上至下,都是這麼個風氣,他一人使勁,濁流之中,又如何挽住狂瀾。

  「我心中,實在是失望啊,鎮海。」

  這句話于星誠此前說過一次,這一次,更加上了沉痛之意。

  方寒霄反而鎮定,這種茫然四顧的心境,他已經歷了五年,如今終於重新出現了新的線索,哪怕很快又斷掉,那也比一直找尋不到的好。

  他扶一把于星誠的手臂,示意他們到前衙,找蔣知府要人去。

  不論屍體撈上來究竟還有沒有用,也得去撈一撈,賭一賭奇跡出現的可能。

  世間萬事,不去做,那就什麼都沒有。

  于星誠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振奮了精神,但還是搖了搖頭:「恐怕沒用了,過了這麼久,屍體飄到哪裡去都很難說了。」

  方寒霄目光在周圍梭巡一圈,找到左前方一從竹子旁堆的一小塊假山石——府衙特別喜歡在裡面種竹子,取其氣節之意,指了指,示意于星誠看。

  于星誠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不錯!這群人拋屍要尋那般隱蔽之所,必然不想屍體很快浮上來,屍身上必然是綁了石頭!」

  而被殺下河去的徐家船上眾人,是不可能也綁個石頭跳下去的。

  **

  于星誠暫沒有空去教訓蔣知府,只是態度強硬地把府衙裡所有的衙役都徵用了,又壓著蔣知府去找了些能下水的好手來,再遣人去徐家叫了去過現場撈人的徐尚聰來,會齊了浩浩蕩蕩往事發地而去。

  路上順便問了問徐尚聰,得知他撈上來的那幾具屍體上都沒有綁著石頭,要是綁著,沉在極深的水底,他也沒本事叫人撈上來。

  不過是不是原來綁著,後飄上來的,他就不能確定了,於是于星誠又分出人來,讓去這幾家人裡去問,這些都是壯勞力,家人下葬壯勞力,對他們身上的痕跡應該是會多看一看,徐尚聰撈人離著事發只有幾日的時間,如果有緊緊束綁過的痕跡,應該看得出來也還記得住。

  這麼幾頭同時並行,毫不停歇。

  于星誠與方寒霄沒去別處,蔣知府稀裡糊塗,猶不知道自己哪犯了錯,但他看上官眼色一流,特徵了艘大點的船來,專給于星誠乘坐,他們現在就飄在蘆葦蕩附近坐等。

  人事已盡,如今只看天命。

  所謂的天命就是——凶徒辦事,像他們的刀一樣靠譜,尋的繩子結實,至今還沒有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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