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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瑩月這份懊悔一直帶回了府裡。
她覺得自己吃了虧,這個虧卻不像別的事一樣好同人訴說,也很難再找補回去,因此她耿耿於懷,悶悶不樂。
她回來的時候,方寒霄也回來了,正在翻看她先前整理思路時留下的隨手寫的一些字跡,聽見動靜,一轉頭,立刻發現她神色不對。
他就問她。
瑩月先憋著不說,一方面覺得難以啟齒,一方面也怕方寒霄生她的氣,埋怨她。
她現在回頭看自己,總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比如第一回遇見寶豐郡王以後,不該繼續耽擱在外面,後來更不應該再去茶樓,給寶豐郡王機會。
但真這麼想,她又不甘心,她好好的,只是在街上走一走,茶樓裡坐一坐,遇上壞人,怎麼能算她的錯呢。
可是如果她及時回來,就不會有後面嚇人噁心的後續了。
這麼一想,她又忍不住繼續懊悔起來。
她不是多藏得住事的性子,方寒霄一時問不出來,也不著急,也不去問跟她出門的丫頭,等到用過了晚飯,丫頭們把買的物件都抱過一邊去收拾,屋裡清靜下來,他才又徐徐提起來。
瑩月這時候撐不住了,她未必是真的不想說,只是無法輕易啟齒。
「其實,也沒什麼……」
她心裡委屈極了,出口卻儘量輕描淡寫,不想把壞情緒傳給他,也有一點點怕他出去惹事。
妻子讓登徒子調戲了,沒有男人會高興的。
但對她動手的是個郡王,以其隨行氣派來看,應該不是假貨,他要是含怒出去,她怕他不計後果,也要吃虧。
這層意思她含在心裡,沒有說出口,但方寒霄透過她壓抑又擔憂的眼神仍是感覺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氣來。
「我沒有怎麼樣,你別生氣。」
他沒有什麼大動作,只是眼神變得凝結,但瑩月沒來由就是覺得他氣到不得了,身上的氣場,徘徊在震怒的邊緣。
「我以後不出門就好了。」瑩月很喪氣地又道。
方寒霄呵了一聲,但臉上眼底都殊無笑意,他寫:你為什麼不出門。
七個字,字字力透紙背,粗豪的墨蹟在宣紙上又深又重地暈染開來。
屋裡氣氛冷凝得要結冰,瑩月受不住,眼圈控制不了地紅了——她本來委屈,現在方寒霄怒成這樣,她不確定這怒氣裡有沒有沖著她來的,她又疑心他這句話是不是在諷刺她。
她才遇過那種事,心裡是最脆弱的時候。
方寒霄眼睜睜看她抖著嘴唇哭了,周身氣勢一收,丟下筆,略慌地伸手抱她——哭什麼?剛才說的時候還沒哭,他問一句,她就這樣,好像他罵她了一樣。
他反腳勾過椅子坐下,把她抱坐到腿上,伸手給她擦眼淚,擦不乾,才擦了新的淚珠又冒出來了,他只好一手攬住她,另一手水浸浸地去寫:怎麼了。
瑩月不看,只是嚶嚶。
但是她心裡安穩下來了,坐他腿上一下也不掙扎,伸手很依賴地抱著他的肩膀,慢慢平復情緒。
方寒霄撫著她的背,沸湯般的憤怒漸漸也止息了一點下來。
但大半仍在,梗在他心頭,下不去。
他自己身上背著事,因此至今都沒捨得對她怎樣,把她好好地養在家裡,一個破爛郡王敢沖她伸手。
昏了他的頭。
他輕拍了瑩月的背兩下,哄她:別怕,他還幹什麼了?
瑩月情緒好了些,這回扭頭看了,怕他誤解,連忙搖頭:「沒有了,人多,他不敢。就是說了幾句胡話。」
方寒霄寫:說什麼?
提到這個,瑩月氣憤起來:「——說他的住址,叫我去找他,他好不要臉,鬼才去找他呢!」
她不會罵人,這在她嘴裡就是最重的話了。
這是想好了的勾套。方寒霄眯了眯眼,眼底寒光乍現。
花活一個連著一個,這個郡王幹這種勾當,一定不是頭一回,從前還很有可能得手過,才養出他這麼熟練自信的套路。
他寫:他長什麼樣?
京裡現在三個郡王,算帳前,他得確定一下目標。
瑩月不是很想回想,負氣地道:「醜。」
方寒霄有點讓她逗笑,哄著她繼續問:那是醜成什麼樣?
「就那樣——」瑩月聽他問這麼細,又擔心了,「你想找他嗎?算了罷,我也沒怎麼樣,以後我少出門就沒事了。」
想了想又勸他,「他總是要回封地的,待不了多久。」
所以他在京期間,他們就得躲他?
沒這個道理。
一個郡王而已,滿天下算算,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罷了,進了京裡還不知道盤著,光天化日就敢調戲良婦。他既不肯做個人,他不介意教一教他。
方寒霄就寫:我不找他。只是知道了是誰,心中好有個數。
瑩月一想也是,好歹下回萬一遇見,能避一避。而且她可以不出門,方寒霄不能也成天窩在家裡,如果那個郡王不死心,再找上他的麻煩,她總該教他有個警惕。
就回想著說了。
延平郡王不說,在揚州時就見過,另外潞王家的兩個方寒霄回京以後也尋機照過面,聽了,很快把人對上了號。
知道是誰,就好辦了。
方寒霄再問她最後一個問題:他哪隻手碰的你?
瑩月有點糊塗:「我嚇呆了,沒留意,好像是——右手吧?你問這個做什麼?」
方寒霄沒有回答,只是寫給她一句:別想這事了,你今天累了,早點睡。
瑩月看了,點點頭。
她心緒亂,今天也沒有心情像尋常般再翻兩頁書了。
但她一站起來,就發現方寒霄要往外走,忙拉住他的衣袖。
方寒霄疑問地回頭看她。
瑩月憋了好一會兒,才扭捏著道:「——你能別走嗎?」
她一般不過問他的行蹤,已經習慣他有時過來這裡,有時在靜德院,反正想找他的時候總是能找到,因此也不覺得有什麼困擾。
但今晚不一樣,想到那個郡王肆無忌憚,越屏風而入跟她講的那篇瘋話,還膽大妄為到直接拉扯她的手,她心裡就跳突突的,覺得不安。
她想要他陪她。
方寒霄一個毫不猶豫的頭點到一半,又頓住,拉了她的手回到桌旁寫:我有點事,你先睡,我一會兒就來。
瑩月:「哦。」
但是她不捨得鬆開他的手。
方寒霄低頭親一親她,寫:沒事,你睡,睡醒就都好了。
「我睡醒,能看見你嗎?」
方寒霄心裡軟得不成樣,點點頭。
他不掙動,感覺到她自己慢慢鬆開,他才出門走了。
**
一出了門,凜冽北風一吹,方寒霄軟掉的心頃刻間就如這天地間的寒冬一般肅冷堅硬了起來。
他能堅持拒絕掉瑩月少有的懇求,確實是有重要的事做。
報仇。
有的仇恨,他很有耐心,不憚於潛伏等待,臥薪五年,有的仇恨,他連過夜也不能等。
必得立刻報了,他才能平心靜氣地回來睡著。
**
這個時辰外面還沒宵禁,但因天寒,白天的熱鬧都已褪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偶爾才有兩個行人匆匆走過,大部分人都已回到了家,在家裡偷閒取暖。
寶豐郡王當然也不例外。
他今日心情很好,回到臨時撥給他居住的十王府裡其中一座府邸的時候,還哼著小調。
他的哥哥懷慶郡王看出來他狀態不大對,也深知他這個弟弟的脾性,找上他來問。
懷慶口氣不是很和氣,一則他比寶豐郡王大一歲,二則他是潞王妃嫡出,寶豐是庶出,這一朝進京,潞王非得買一送一,把這個不靠譜的弟弟也捆綁進來,他不大樂意。
不過他不大把庶出弟弟放在眼裡,因此倒也不覺得在爭儲的大事上受到威脅,有事的時候,還安排他做一做,比如那日去向岑永春打聽消息。
大晚上閑著沒事,寶豐郡王還挺願意跟兄長分享一下獵豔的戰績,就一邊喝著小酒,一邊說了,著重誇耀那小娘子多招人憐惜。
懷慶沒好氣:「你要女人,府裡那麼些還不夠?這是京裡,你別胡鬧闖出禍來。」
寶豐不以為然:「我又沒用強,說兩句話也使不得?她要想通了願意,自然自己來找我,若沒想通,嘿嘿——我就去找她,再勸她好好想一想。花朵兒一樣的好年紀,就甘心跟個啞巴混一輩子?他們家那老伯爺在的時候他們那房的日子還好過點,一下要過去了,只怕老頭子頭七沒過就得叫攆出來,嘖嘖,多可憐哪。」
懷慶微微挑了眉,訝異:「你打聽得這麼清楚。」
寶豐晃著腿:「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他們家那點事,岑永春都知道,一問就得了。」
懷慶皺眉,忽然拍了下桌子:「怪不得你那天回來,我問你問到什麼,你都說沒有,原來都是問這些話去了!」
寶豐對嫡兄還是有點敬畏,忙道:「沒有,我沒光問這些。你叫我問的那些話,是岑永春廢物,套不出來,不關我的事啊。」
「那——」懷慶壓低了一點聲音,「賬本呢?也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賬本」兩個字吐露得很含糊,但屋外簷下如壁虎一般無聲無息貼在牆邊的人影仍是聽見了,目光當即一凝。
居然——他們也想找尋。
寶豐訴苦:「哪這麼容易,我一問,岑永春就說了?而且我看他廢物得很,這件事隆昌侯交沒交代給他都兩說,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
「你好意思說別人廢物!」懷慶訓斥他,「叫你做的事,你不是也一樣都沒做成?」
寶豐被訓得頓了片刻,猛喝了口酒,悻悻地:「二哥,你別生氣了,我明天再去問問就是了。」
懷慶忙道:「別,你才去過不久,萬一叫人撞上怎麼說?——等一等,等到過年的時候罷,那時被人看見,說去給老侯爺拜個年,也還說得過去。」
寶豐懶得在正事上費腦子,道:「好罷。」又道,「父王從前總誇隆昌侯,原來他也不是個好玩意兒,用他點錢,還給我們一筆筆記黑帳,二哥你要是成了大事,坐上了龍廷,他還打算跟你討債不成——」
「閉嘴!」懷慶斥他,「這些話,一個字也不許到外面透露,尤其不能讓岑永春覺出你的目的,你要是辦不好,寧可別辦。這件事只是順帶,成不成都不要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二哥,這酒不錯,你來兩杯?」
懷慶懶得跟他費功夫,站起來道:「我不喝,你也少喝點。」
籠了籠衣裳,站起出門回自己居所了。
寶豐自己悠閒地把剩下的小半壺酒也喝光,還招了個小內侍給他講笑話,樂完,懶懶上床伸腿睡覺。
他喝了酒,睡得有點沉。
北風呼啦啦吹,庭前樹枝被吹得嗚嗚作響,掀窗的聲音在這風聲裡也變得不明顯。
方寒霄跳進去。
冬日裡冷是很冷的,他在屋外聽了這半晌話都有點受不了,但同時守衛也相對懈怠,侍衛下人也是人,誰不怕冷呢。
而且就算有不長眼的小毛賊,也不敢偷到這片地界來。
因此他摸進這座府邸,還真的沒費很大功夫。
他在黑暗中潛伏良久,早已適應了這光線,走到床前不用怎麼分辨,伸手進去寶豐郡王的被窩,哢嚓一聲,先擰折了他的右胳膊,歪頭想了一下,覺得太明顯了,往另一邊摸了摸,又是哢嚓一聲,寶豐郡王的左邊胳膊也折了。
然後方寒霄毫不停歇猶豫,翻窗而出,提氣便奔。
他大跨步奔出去十來步,寶豐郡王的慘叫聲才劃破了夜空。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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