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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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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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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1: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內室裡。

  窗扉禁閉,簾子落下,屋裡繚繞著淡淡藥香,床頭一角,放著一個紫檀木盒,是小福子剛才捧著的,裡面裝著皇帝賜下的一棵上好人參。

  延平郡王才吃了藥,正與吳太監說話,其實不是什麼要緊話。

  「吳內監一向少見,不知是幾時從鳳陽回來的?我耳目閉塞,竟沒有聽說過。」延平郡王倚在床頭,神色虛弱地笑問。

  「皆賴皇上隆恩,還沒忘記我這半截入了土的老奴婢。」吳太監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莊重向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老狐狸。

  延平郡王心下暗道了一聲,面上忙跟著也做出感激的神色來:「正是呢,打我進京,也一直深得皇爺和娘娘的關愛恩典。唉,只是我這身子骨不大爭氣,這樣大好的日子,出了這個醜,心裡實在慚愧得緊。」

  吳太監眉目不動,道:「郡王何必自責,皇爺聽說郡王出事,只有關切的,特特命了我前來看望郡王,叫郡王不必多思多慮,只管先靜養為要。」

  延平郡王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不知是他多心,還是這話中確有機鋒,他是「舊傷復發」,關思慮什麼事?這話聽著,跟諷刺他想太多了似的。

  太監傳皇帝口聲的時候,不會敢隨意添減,所以這一定就是皇帝原話,延平郡王心下略有發虛,不敢多問,只能裝作聽不出來,笑道:「讓皇爺操心,是做侄兒的不孝了。」

  來的是這麼個眼生的太監,延平郡王對他也有好奇,不想就放他走,搭著話問道:「我才見那個捧盒子的小內侍,好像原是張太監的小徒弟?」

  吳太監終於給了他一句准話:「不錯。」

  延平郡王玩笑道:「可是他特別機靈有眼色。吳太監也看重了他,所以問張太監討來了?」

  吳太監微微笑了笑——他這個人似乎是很少笑,這一笑,臉頰肌肉動得遲緩而僵硬,看上去有一點怪異,若論起可親,還不如不笑的時候。

  延平郡王心中立時就嘀咕了一下,皇帝怎麼會用上這麼個人,陰氣森森的,像在陵墓裡待久了也沾上了那的氣息一樣。然後他才留神聽吳太監道:「倒不是。老奴怎麼會奪人所愛呢。老奴來了京裡,皇陵就沒有人守了,張太監頂了老奴的窩,到鳳陽去了。小福子沒依沒靠,怕受人欺負,所以就跟了老奴罷了。」

  延平郡王差點失聲——什麼?

  他從進京到現在沒少出入宮禁,宮裡還有他的老祖母,經營到現在,他已經有了一點自己的管道,不少消息可以比別人先一步得到,但這一件,他沒聽過風聲。

  這件事要說重,好像沒什麼,一個太監的去留而已,不涉及任何朝廷要務,但說輕,皇帝身邊的人事變動,怎麼可能等閒視之。

  延平郡王驚訝過後,慢慢鎮定下來,他想通了,來了一個大活人,又走了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沒人知道,應該是他最近忙於婚事,才錯失了這個消息而已。

  如今知道了,不算晚。

  延平郡王的笑容馬上就真切熱情了點:「吳內監,本王記得,你似乎是因蔣某那個案子回京的?如今可過去了嗎?本王看你是個忠誠老實之人,應該不會做出那樣的事,若還有什麼苦楚為難之處,盡可說來,說不定本王可以幫上一點忙。」

  只是來傳個話的太監,跟很可能擠走了張太監取他而代之的太監,在分量上當然很不一樣。

  延平郡王這個拉攏的話說得不很含蓄,不過跟太監嘛,用不著多含蓄,這個吳太監是因為什麼濕腳的?不正是受賄,內官死要錢,是內外所有人等的共識。

  就是這個死要錢的內官本事不同尋常,居然得了皇帝保護全身而退——太監是家奴,外臣沒有權利直接逮捕審理,延平郡王對他更有興趣了。

  但吳太監好像真是個老實人,聽了臉上一點喜色都沒有,也沒有像一般太監一樣就勢索賞,而是道:「多謝郡王。老奴有生之年能重見天顏,就比什麼都高興了,再沒有別的所求。」

  延平郡王有點失望,但也不著急,拉關係不能指望一蹴而就,頭回見面生,二回就該熟了。

  他還在「舊傷復發」中,不能和人長久閒聊,當下命人封了賞包,客客氣氣把吳太監送走了。

  **

  送走了吳太監後,延平郡王也不出去,安生地只管躺著。

  蜀王夫婦不在京,被派來主持昏禮的禮部官員眼看拜堂時辰將至,來討主意,都被延平郡王命侍從擋了。

  他又墜馬又舊傷復發,這麼嚴重,哪有力氣拿什麼主意?拖著罷了。

  至於外面會怎麼樣,延平郡王不是很在乎,他能留下來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場面他必須做足了,讓皇帝即便懷疑他,派太監來看了,也不好馬上攆他走。

  天色暗下來,吉時一點點逼近,禮部官員頭大如牛,若是延平郡王有兄弟在,還能代行一下,都沒有,總不能安排新娘子一個人拜,那第三拜怎麼辦?民間事急從權倒是有用公雞的,可郡王成婚,搞隻公雞來替他——也太不成體統了!

  若再把日子往後推,這吉日吉時是由欽天監測算出來的,不是他說推就推,推了,難道他有權利指使欽天監再算一個嗎?

  禮部官員鬧得焦頭爛額不提,最煎熬的,還是惜月。

  惜月先在轎子裡已經等了一些時候,終於有人出來,讓先把新娘子送去新房。

  惜月暫時得了落腳的地方,可不拜堂不行禮,也沒什麼夫家的長輩妯娌來寬慰陪伴一下她,她一個人這麼傻坐著,算怎麼回事呢?

  又不知道延平郡王摔得怎麼樣,她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饒是她一貫要強的性子,出嫁碰上這個場面,心裡也難免要七上八下,胡思亂想了。

  「姑娘,怎麼辦呀,天都快黑了。」陪嫁來的丫頭菊英更是六神無主,壓低的嗓門裡是滿滿的慌張。

  惜月逼到急處,終於想出個主意來:「你去,想辦法在賓客那裡找到三妹妹,請她打聽一下外面到底什麼情況,她要是打聽不來——唉,算了,你不要為難她,你就快點回來,別在外面惹禍。」

  菊英應了一聲,忙去了。

  府裡的人見她頭上插著紅絨花,是喜娘丫頭一樣的打扮,也不來管她,延平郡王一躲,能做主的人本來就不多,都忙著安置賓客去了,一些小事沒人有空過問。

  菊英戰戰兢兢地,一路問著人,終於問到了瑩月所在,待見到她,那真是眼淚都要掉下來:「三姑奶奶!」

  瑩月在女賓席上正無聊,腦子裡都開始編排上故事講給自己聽了,被叫出去,奇怪地道:「你怎麼了?怎麼不在二姐姐身邊伺候?」

  菊英忍著眼淚道:「沒有人管我們,姑娘現在只能乾坐著,我問人拜堂的事,沒人有個准話,我怕得罪了人,也不敢狠問——」

  「你別哭。」瑩月先安慰她,「沒事,二姐姐是御賜的婚事,不會不成的。」

  菊英聽見「御賜」兩個字,心裡立時安慰了點:「三姑奶奶,你說得對。」

  「你找我,是想我替你去問一問嗎?」瑩月問她。

  菊英點頭又搖頭:「我們姑娘只想請三姑奶奶幫著打聽一下郡王爺現在怎麼樣了,只聽說他墜馬,摔得怎麼樣,我們都不知道。」

  這個瑩月現在就可以回答她:「傷得不重,讓二姐姐放心。」

  她從徐家一出來就問過方寒霄了。

  菊英放了心,又更懸了心:「那郡王爺怎麼不出來拜堂呢?是不是對我們姑娘不滿意?」

  「不滿意他不會親自去迎娶二姐姐呀。」瑩月又安慰她,然後想了想,道,「我聽說郡王現在心口疼,還有嘔吐的症狀,他可能是摔暈了,躺著還好一點,一起來動彈,就更暈更想吐,所以不能出去吧。」

  菊英表情惶惶地,點了點頭。

  她話是很容易就問到了,可是這個情況算好還是不好,她沒辦法判斷,好像事情仍舊懸在那裡。

  瑩月看她表情,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感。

  她那時候出嫁,情況也是很怪異的,她不想拜堂,方寒霄偏壓著她拜堂,現在輪到惜月,換了個樣,她想拜,延平郡王不出來。

  雖然她在席上聽到的閒話裡好像延平郡王傷得很重——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可能當時方寒霄那個頭搖得太堅定,她還是更相信方寒霄一點,就是覺得延平郡王沒怎麼樣。

  沒怎麼樣,他不肯出來支撐著拜一下堂,把惜月一個人晾在新房裡。

  這些男人都這樣隨心所欲,想怎樣就怎樣。她們就只好被動接受。

  瑩月自己那時候面臨到那些狀況的時候,還很生嫩,什麼主意也拿不出來,但她現在嫁了人,還——嗯,圓了房,跟方寒霄吵也吵過,咬也咬過了,她的膽量不可同日而語,見識也多了,見菊英徘徊著,要走又不想走,把她拉到一邊,悄悄道:「你告訴二姐姐,再等一下,要是吉時到了,郡王還不出來,就別再等了。」

  菊英唬住了:「——怎、怎麼能不等?」

  瑩月小聲道:「郡王不是說傷得很重嗎?二姐姐嫁給了他,是他的妻子了,應該去照顧他的。郡王不出來,二姐姐可以進去找他。」

  菊英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了:「可是三姑奶奶,那是郡王爺呀。」

  不是普通人家的爺們,怎麼敢跟郡王胡來呢。

  「你把這個話傳給二姐姐好了,做不做,由她。」瑩月道。

  她覺得以惜月的脾氣是敢的。

  菊英猶豫著點了頭,謝過她去了。

  **

  吉時到了。

  惜月把墜著珠玉的蓋袱一掀,霍地站起來,往門外走。

  她被晾在這裡也有好處,沒人管她,也沒人攔她,隨行的喜娘跟未來的郡王妃做不了這麼大的主,見她要出去,只能陪笑勸兩句,沒人敢擋她的路。

  惜月在路上問人延平郡王的居室,被她問到的小丫頭呆住了,下意識指了路,惜月就往那邊走,直走到門外,才被人攔了下來。

  攔她的侍衛望著她一身紅裳,也有點傻眼:「——郡、郡王妃?」

  惜月平靜地道:「郡王傷勢沉重,妾身不能安坐,特來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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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1: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侍衛入內通傳,好一會兒之後,惜月獲准進入室內。

  屋裡點上了明亮的宮燈,這裡不是新房,但也添了不少喜慶的佈置,窗格上貼著喜字,床前腳踏下鋪著大紅團花葡萄紋織毯,惜月鼓了一腔勇氣進來,但真格來到延平郡王面前的時候,她少女的那部分羞怯就全甦醒了過來,不敢抬頭,只將目光定在前方織毯象徵著多子多孫的葡萄紋上,深深福身下去,聲如蚊吶地道:「妾身,見過郡王爺。」

  惜月雖低著頭,但延平郡王躺著,仍舊能看見她的容顏,見她白皙俏麗,堪稱美貌,心下便覺滿意。

  說起來,他本來對惜月也沒什麼不滿,會把她晾在外面,只是因為專注於自己的「傷情」,暫且沒顧得上她。

  延平郡王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來,虛抬了抬,示意她起來,然後咳嗽了一聲,聲音低弱地道:「徐氏,今日委屈你了。」

  惜月聽他說話和氣,膽氣就長了一截,努力撐著平穩的嗓音道:「妾身沒有什麼委屈,王爺才受苦了,聽說王爺半途墜馬,妾身心裡真是——」

  「郡王,藥來了。」一個丫頭聲音柔脆地說著,捧著一小碗黑糊糊冒著熱氣的藥汁走了進來。

  惜月很有眼色,馬上給自己找了活幹:「妾身服侍王爺用藥。」

  她就回身向丫頭拿藥碗,丫頭愣了一下,未敢爭奪,藥碗輕易就到了惜月手中。

  延平郡王眼見這一幕發生,用力地,瞪了丫頭一眼。

  丫頭藥碗被搶走,本有點不知所措,再被主子一瞪,更添慌亂,但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郡王不願意,那也沒出聲阻止呀。只得傻站著。

  惜月端著藥碗回過身來。

  延平郡王忙收回了目光。

  他眼看著惜月一步步走近,聲音有點緊繃地道:「——這藥好像有些燙。」

  惜月走到床前,低頭看了一眼,羞澀地道:「王爺放心,妾身不會燙著王爺的。」

  她舀起一芍藥汁,小心翼翼地吹了兩口,才慢慢送到了延平郡王嘴邊。

  延平郡王:「……」

  這樣的藥先前已送進來過一碗,被他指使貼身伺候的內侍倒到多寶閣上擺著的盆景裡面去了。

  但這樣的事不能當著惜月幹。他放惜月進來,是有一點想成佳話的意思,惜月與他已算夫妻,能主動揭了蓋頭來服侍他,是識大體,也是賢良淑德,這些優點同樣能給他加分。

  不過他還不能這麼快就信任惜月,他所謂「傷」的真相,就不能暴露在她面前。

  那這碗苦藥他就只能捏著鼻子咽下去了。

  延平郡王困難地張開了嘴。

  「……噗!」

  破太醫,庸醫,給他開的什麼玩意兒!

  苦得簡直無法形容,他一滴都咽不下去,才含到嘴裡就全噴了出去。

  惜月著急,忙從袖子裡扯出手帕來替他擦拭,又道歉:「王爺,都是妾身手笨,服侍不周。」

  延平郡王嗆咳了好幾聲,終於緩過氣來,非常勉強地伏在枕邊道:「——不怪你。」

  他懷疑那個太醫看出來他裝病,有意給他開苦藥打擊報復他!

  他這個念頭剛轉完,一勺新的藥汁又伸到他嘴邊。

  延平郡王用盡力氣,腦中又用大業來鼓舞自己,終於逼迫自己再度張開了嘴。

  這一口藥汁,先苦到他嘴裡,然後順著喉嚨下去,苦到他心間,胃裡,最終讓他的每一根頭髮絲都往外飄著苦味。

  「有蜜餞嗎?去給王爺拿些蜜餞來。」

  第一口惜月以為是她沒餵好嗆著了延平郡王,但第二口下去,眼看延平郡王喝是喝下去了,但眉毛眼睛都皺成了包子褶,惜月就明白過來了,轉頭問那丫頭。

  「啊?哦。」丫頭應著,卻不走,而是去看延平郡王。她才讓瞪過一眼,這下必得要得主子的吩咐才敢行事了。

  男人喝藥配蜜餞非常沒有氣魄,但這破藥實在太苦了,簡直就是一碗黃連汁,延平郡王無法忍受,默認了惜月的話,誰知丫頭卻毫無眼色,居然還傻戳在那裡,氣得延平郡王當即又瞪她一眼。

  丫頭委屈蹲身:「——奴婢去找一找。」

  她轉身出去了。

  惜月端著藥碗暫時矜持地站到了一旁。

  延平郡王去看她,畢竟娶回來做妻子了,他想把她的相貌看得再仔細些,但只看了一眼,他就忍不住把目光移開——看到那藥碗他腦殼疼。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咚咚咚的,很快又很急切。

  惜月以為丫頭這麼快找到了蜜餞回來,一轉頭,只見簾子一甩,進來的卻是個內侍。

  內侍二十來歲,挺年輕,沒抬頭,站在簾子邊從懷裡往外扒拉東西,他手腳很俐落,很快扒拉出兩隻油紙包著的熱騰騰又香噴噴的大雞腿。

  「王爺你看——!」

  他一抬頭,跟惜月目光對上,卡住了。

  他是延平郡王的心腹內侍吉全,惜月沒成禮,他還沒見過她,但惜月的喜裳鳳冠很有辨識度,他馬上猜到了惜月是誰。

  他眼角斜著,目光飄啊飄,飄到了延平郡王那邊。

  延平郡王面無表情,然而目光十分可怕地瞪著他。

  「——王爺!」吉全興高采烈地重新舉起雞腿,對著床榻的方向道:「這是廚房一個大娘送給我吃的,怕我辦差太忙沒空吃飯,王爺看,多肥美的大雞腿!」

  「確實,肥美。」

  延平郡王咬著牙從齒縫間擠出了四個字,感受著自己喉間滿滿的苦味,在霸道飄散開的肉香味中,不堪忍受地閉上了眼:「你吃去吧。」

  「是!」吉全響亮地應著聲,又很關切地道,「王爺,我問了廚房,王爺的清粥已經熬上了,等王爺喝了藥,藥性發散一會兒,正好可以趕上吃粥。」

  延平郡王聽到清粥兩個字,完全沒有睜眼的力氣,只是虛弱地點了點頭。

  「那我不打攪王爺了,我再去廚房看著,一會清粥好了,我就給王爺送來。」

  吉全抱著兩個大雞腿出去了。

  丫頭這時正好進來,手裡捧著一小碟蜜餞。

  ……

  雞腿沒了,留下來的只有苦藥和聊勝於無的蜜餞,以及一想起來就毫無胃口的過會兒的清粥。

  延平郡王看著又一勺向他伸過來的藥汁,虛弱地覺得,他好像真要生病了。

  **

  郡王的昏禮,沒人敢於鬧事,雖然因延平郡王墜馬而生出了一些小混亂,郡王本人且不能出面待客,但大致來說,外面的喜宴還是順利地進行了,時辰漸晚,宴罷之後,客人一波波散去。

  瑩月給惜月出了那個主意,自覺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最壞,不過延平郡王不願意讓惜月進去,叫她回去新房而已。不過,能不能往好的方面奏效,她就不是很有譜了。

  回府的路上,她把這個悄悄和方寒霄說了,想徵詢一下他的意見。

  方寒霄聽完,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馬車壁角上掛著一盞燈,燈光微黃,隨車輪的行進晃動,瑩月不能完全分辨清楚他的表情,見他這樣,有點怕了:「怎麼了,我不應該讓三姐姐這麼做嗎?我不會害了她吧?」

  方寒霄回過神來搖了下頭,然後——

  他無聲地大笑起來。

  笑得十分厲害,笑過一陣之後,他甚至抬手擦了擦眼角。

  瑩月被笑得有點惱:「你笑什麼,到底對不對嘛。」

  方寒霄又沖她點頭,非常讚賞地。

  對,怎麼不對,對極了!

  他樂了一路,至於個中原因,他回到府裡洗浴過後,與瑩月上了床榻,才說與她聽。

  「——你說你這個姐姐厲害,最好,她再厲害些,延平郡王才是求仁得仁。」方寒霄低聲說著,又笑了。

  他實在覺得很可樂,延平郡王這是活脫脫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哪怕他今晚上不放惜月進去,明天總是要見,他養病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新婚妻子要來服侍他,他完全沒有理由拒絕。

  拒絕不了,他就得承擔自己裝病的後果。

  病人的日常起居飲食,與常人當然是不一樣的,他捨不得出血,給自己硬凹了個「嘔吐」的症狀,好好的都想吐了,那聞到大魚大肉的味道還得了?

  這些都碰不得,只能喝點清粥調養了。

  瑩月聽他分析著,眼神略直,她叫菊英傳話的時候可完全沒有想到裡面會有這個門道!

  「你,」她忍不住嗔道,「你怎麼這麼壞呀,就想著人吃苦倒黴。」

  方寒霄低笑道:「我哪裡這麼想了?他要不是裝的,那就是真的,你難道想他真的舊傷復發或者摔出個好歹嗎?」

  瑩月:「……」

  好像哪裡不對,但是又說不出來,她想了想,只能道,「不要真的,那我二姐姐就不好了。」

  方寒霄略翻過身,往裡面湊了湊,把膝蓋側邊架到她小腿上去,道:「你看,你也把他想得這麼壞。」

  瑩月不承認:「我沒有。」又曲起沒被壓住的那條腿來,拿腳心推他,「我睏了,你別壓著我,你腿這麼重。」

  「好,好。」方寒霄很好脾氣地被她推開,然後忽然把她抱起,在她的驚呼身中把她放到自己身上,寬容地道,「來,你壓著我。」

  「我不……唔。」

  她沒有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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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延平郡王接下來幾天的日子,差不多可以用一句話形容: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後一句暫時還沒辦到,但似乎已經見到了些曙光:他在京中最有力的支持者建成侯薛鴻興不知怎麼地,忽然得到了聖心,五天裡兩次被召入宮中。

  宮人全被摒去,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除了一個吳太監。

  這個吳太監真是深得皇帝信任,別人都不能聽的話,偏他能聽,他也不辜負皇帝信任,嘴嚴實得像精鐵打就的蚌殼,憑誰去探問,哪怕是皇帝的親舅舅承恩公,他都擺出一張木板臉,一個字都不往外吐。

  承恩公的喜好和內官差不多,最是個愛錢,皇帝召見誰不召見誰,他本來才不會管,會張嘴,是因為別人使錢買了他問。

  方伯爺。

  在潞王案中顆粒無收這個打擊幾乎快將方伯爺打垮,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殺千刀的隆昌侯雖將他投靠蜀王系的事在臨死前密告了出去,但這也等於是替他在延平郡王處加了分,延平郡王大婚吉日,他也去了,還想借機跟延平郡王表白表白,不想,延平郡王舊傷復發壓根沒出來。

  方伯爺很失望,失望了幾天,他就聽到了薛鴻興的好事。

  他如今跟薛侯爺可是親家,又一同站在延平郡王這條船上,有什麼事問不得?他興沖沖就去了。

  薛侯爺果然告訴了他,說皇帝相召是要問都督府裡的公務——呸!

  方伯爺當時就在心裡啐出來了,什麼公務需要背著人問?

  他追問了兩句,薛侯爺只是打馬虎眼,方伯爺心中不樂,不敢翻臉,而越是問不出來,他心中越是蠢動,索性使錢去走承恩公的路子。

  承恩公雖然價貴,一向辦事還不錯,兩回都沒叫他失望,不過,這第三回,卻是承恩公也無可奈何了。

  這不是說就一無所獲,得不到答案本身也是一種答案,口風越嚴密,代表這個秘密的重要性越大。

  方寒霄也因此注目了過來。

  他沒使錢去找什麼承恩公,不過一個府裡住著,方伯爺的動靜他多少知道一點,方伯爺去過一趟建成侯府,回來薛珍兒再去向他請安時,他面容不如以前和悅,這一點明面上的冷淡是落到了別人眼裡。

  方寒霄沒有那麼閑,專程去盯二房的公媳倆,這個別人,主要指方寒誠。

  方寒誠就沒有一天滿意過再嫁來的妻子,偏被親爹壓了頭,不得不娶,娶回來,還不得不受她的氣,連母親洪夫人都不能奈薛珍兒何,他一腔怨氣憋在心裡,憋得成親不過三四個月,已經感覺自己短命了兩年。

  終於,方伯爺似乎不迴護薛珍兒了。

  方寒誠精神抖擻,一刻都不能忍,也不管方伯爺是不是真的不再管薛珍兒,抓住機會打算先出一口氣再說。

  這個世道,薛珍兒能在丈夫與婆婆的夾擊下占上風,並不是她真的多麼手段高超悍潑厲害,有力的娘家與看在有力娘家份上對她多有迴護的公爹才是她大部分的倚靠所在。

  方伯爺一坐視,她立刻就艱難了一點。

  方寒誠對她冷嘲熱諷,當面摟丫頭調笑與她看,薛珍兒受不得氣,大罵方寒誠一頓要回娘家,洪夫人一聲令下,她連二門都出不去。

  方寒霄和瑩月就是在這時要出門,碰巧目睹了這一場景。

  「瞎了你們的眼了,還想把我軟禁起來不成!」薛珍兒領著丫頭,帶著包袱,被堵在二門裡,氣得臉面通紅,胸腹劇烈起伏。

  幾個粗壯婆子攔著她,只是陪笑:「二奶奶,老奴知道二奶奶厲害,哪有這個膽子,不過女人出嫁從夫,您又沒什麼事,總往娘家跑,算怎麼回事呢。說出去,您臉上也不好看——哎呦!」

  卻是薛珍兒甩手給了她一個嘴巴:「你還知道自己是個『老奴』!姑奶奶回家不回家,與你什麼相干,輪到你來囉嗦!沒鏡子,去廚房那水缸裡照照你的老臉,看看你哪根毫毛配教姑奶奶規矩!」

  婆子捂著臉,眼中閃過怒氣,但面上仍撐著擺出笑臉來:「老奴不會說話,該打,二奶奶教訓得對。」

  錯照認,她卻不讓開來。

  其他幾個婆子也不動,把路擋得嚴嚴實實的。

  薛珍兒怒道:「怎麼,巴掌沒挨夠,想我挨個把你們打一遍不成?」

  婆子陪笑:「只怕二奶奶手疼,老奴這張老臉,老樹皮一樣,倒是沒什麼要緊。」

  話裡竟是有些嘲笑之意。

  薛珍兒大怒:「你——!」

  卻也沒轍,她就算真的把婆子們全打一遍,婆子們不肯讓,還是沒法子,她總不能把人打死。

  方寒霄見她們的衝突告一段落後,就攜著瑩月從旁邊走過去,沒打算伸手管這閒事。

  瑩月也努力目不斜視。

  薛珍兒嫁進來以後,自己房頭的事鬧不清,沒怎麼來與她打交道,但她想到她對方寒霄的心思,就覺得怪怪的,腳下還加快了點,不想與她有交集,遠一點就好了。

  但薛珍兒看見了她,卻是眼前一亮,立刻道:「喂!」

  瑩月假裝沒有聽見。誰知道她叫誰。

  「喂!」薛珍兒見她還是不停,越叫走得還越快,急了,道,「——大嫂!」

  瑩月這下沒法裝傻了,慢吞吞轉過頭來,就見到薛珍兒牙疼一樣的表情。

  「你幫我個忙,」薛珍兒乾咳了一聲,「你去我們家,給我爹傳個話,叫他來看看我。」

  婆子聽了,臉色有些變。

  瑩月猶豫著——她不想去,但她也看明白了薛珍兒的處境,被軟禁在後院裡挺可憐的,她也曾經被洪夫人對付過,當時那種不好的感覺她還沒有完全忘記。

  薛珍兒誤會了她的沉默,以為她就是不要去,急道:「就叫你帶個話,又沒怎麼,這點忙你也不肯幫?」

  她貴女脾性,拉不下臉求人,尤其還是求瑩月,兩句話說不攏,就轉成了威脅:「你不去,我就換個人求了。」

  換誰,很明白。

  瑩月氣笑了,這意思求她還是替她考慮過了,給了她面子?

  她板著臉道:「你求求看,看他理不理你。」

  薛珍兒:「……」

  她雖囂張,有個底線,她嫁了方寒誠,再看不上他,不能在他眼皮底下去勾搭方寒霄,一旦為人發現,再硬的靠山也救不了她,這是徹底的醜聞。

  這是她至今沒和長房發生多少來往的原因所在,她承擔不起真正肆意妄為的後果。現在當著婆子,她更不敢去跟方寒霄搭話——其實眾目睽睽,她就說也不要緊,可她心虛麼。

  怕叫人看出點什麼。

  她堵著,說不出話來。

  她這樣,瑩月的氣就下去了一點,拉著方寒霄要走。

  薛珍兒急得又叫她:「喂,你到底幫不幫我!」

  瑩月轉頭,沖她道:「我不叫喂。」

  「……」薛珍兒又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不情不願地道,「大嫂。」

  這府裡的人幾乎全是聽命洪夫人的,方老伯爺洪夫人倒是管不著,但方老伯爺本不贊同這門親事,她去求方老伯爺,方老伯爺很可能不會搭理她,她也不能像跟瑩月一樣去死纏爛打方老伯爺。

  瑩月想忍,沒忍住,露出一個笑來,道:「哦。」

  然後她又走了。

  這回走得很快,薛珍兒再叫也沒叫得住。

  上了馬車後,瑩月抿著唇。

  方寒霄戳戳她的臉頰——想笑就笑,還憋著。

  瑩月沒躲,她覺得方寒霄剛才表現很好,她心裡很安穩,那叫他戳一下也不要緊。

  被戳以後她想起來,打開車簾告訴車夫道:「先去一趟建成侯府。」

  車夫大聲應了。

  他們這一趟出來沒有什麼要緊的事,福全昨天來報,三山堂已經把第一批的《余公案》刻印出來了,一共兩百本,先售賣一下試試,看賣得怎麼樣,好確定後面正式的印量——

  「奶奶別擔心,肯定賣得好!書三山堂的先生只是怕印少了,才先試一試市場,越是這樣的,越是看重呢。」

  說是這麼說,瑩月還是沒底,才想裝作客人去看一看。

  方寒霄沒什麼事,知道以後,就要求陪著她一起出來了。

  瑩月吩咐完車夫以後,回頭見到方寒霄若有所思的表情,才意識到自己忘了跟他商量,就解釋:「我覺得就傳個話,應該不要緊?」

  方寒霄回過神來,點頭。

  他倒沒有說不同意,他心裡在想的是,聯姻以後,照理說薛侯爺和方伯爺的關係應該更為緊密,怎麼現在看,兩邊倒跟不好了似的?

  薛珍兒居然能叫洪夫人逼得門都出不去,不得不求助於瑩月。

  這裡面發生了什麼變故,他很有興趣。

  有鑑於此,他當然不反對去建成侯府繞一圈。

  傳個話不費多大功夫,建成侯府的人聽說是大姑奶奶往家傳話,忙忙就往裡面通傳了,薛侯爺這個時辰當差不在家,但建成侯夫人在,一聽忙讓把方寒霄和瑩月請進去。

  瑩月進去喝了杯茶,她不知道二房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含蓄地點了一下,建成侯夫人獨薛珍兒一女,豈有不上心的,聽了馬上表示會去,又感謝瑩月。

  傳過這個話後,方寒霄和瑩月出來,駕車轉往三山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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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三章

  一進三山堂,石楠興沖沖地就要去問夥計,瑩月忙把她拉住,臉色微紅道:「我們先看一看。」

  來暗戳戳打聽自己的書,她怪不好意思的。

  石楠笑著忍住了,暫時跟到她後面轉悠,她認識的字少,就去留心瑩月的表情,想借此來尋到目標。方寒霄負著手,高大的身形慢悠悠跟在最後面走著。

  一周店面繞下來,卻是一無所獲。

  石楠小聲道:「奶奶,沒找著?」

  瑩月點了點頭,難掩失望。

  石楠就罵弟弟:「福全打聽的什麼信兒,准是貪玩聽岔了,回去我要擰他的耳朵。」

  瑩月道:「沒事,可能還沒印出來,我們過幾天再來看看吧。」

  她到底有點失落,平復了一下心情,選了一本新出的遊記,付過帳要走。

  出到門外時,方寒霄忽然伸手臂到前面把她拉住。

  瑩月疑問轉頭:「嗯?」

  方寒霄指了指倚在門邊的一塊木牌。

  上面用粗豪的墨筆寫著:《余公案》已售罄,五日後重刊再售,君子有意請早來。

  瑩月眨了眨眼。

  石楠忙道:「奶奶,這板子上寫了什麼?」

  瑩月又平復了一下心情——這下是激動的了,小聲念給她聽。

  這時候的店家其實已經很會做一做宣傳了,他們進去的時候一心想找書,都沒留意到門口擺了這麼塊牌子,方寒霄臨走一瞥,方看見了。

  石楠驚呼:「這麼快!」

  福全早上才跑來看的呢,才過去半天。

  在門口迎客的一個夥計正好聽見了,探出身子搭話道:「爺和奶奶也想買這本書嗎?那五天後可得早些來,這書極好賣,那麼厚一摞放那裡,一上午工夫賣完了。」

  石楠滿面是笑地問他:「是極好看才賣得這樣快嗎?」

  「當然了!」夥計不知是跟他們推銷還是真這樣覺得,表情甚像那麼回事,「多少年沒出過這樣好的公案故事,我們這牌子打從十天前寫了節略擺在外面,天天有人來問,到今日,書一擺出去,凡拿起來看的就沒有捨得放下的,可不就一下子賣完了。」

  石楠一面合不攏嘴,一面又不滿足,還逮住人家追問:「那是好看在哪裡?你看過了嗎?」

  夥計挺樂意跟好看的小丫鬟聊兩句,胸脯一挺,道:「怎麼沒有看過?我們先生才把這書收來就誇得不行,我們店裡的人都好奇,趕昨天印出來,我大半夜沒睡,趕著給看完了——真真精彩!那一環扣一環的,邏輯清楚得不得了,官府裡的程序也寫得明白。小大姐,你看我這眼睛,都熬出個黑圈來了,我白天要上工,本來不該熬夜,可是看了就停不下來,心裡惦記得不得了,硬是給看完了。」

  石楠被他逗得直笑,玉簪也回身笑。

  夥計更來勁了,道:「我看諸位面善,好似常來光顧鄙店,告訴諸位個內幕消息,只有我們先生才知道,可不能往外傳去。」

  石楠連連點頭:「你說。」

  夥計掩著半張嘴道:「寫這書的可不是一般人,是個正經的舉人老爺,人家不靠這個吃飯,寫著玩兒的,拿了來印幾本自己賞玩,我們先生看著好,死求活求把人的稿子買了下來。這位舉人老爺可不得了,跟那公堂上坐著的不少官老爺們都有交情,不然,他怎麼能寫得這樣真切呢。」

  他說完看石楠越發笑得花枝亂顫,忙道,「小大姐,你可是不信,以為我胡吹大氣?我們店裡現有別的公案故事,你買兩本回去,看看別的寫的都是個什麼,比一比,你就知道我一句不假了!」

  石楠哈哈道:「你倒會做生意,那不好看的,也有詞慫恿著人買。」

  夥計嘿嘿一笑。

  石楠笑著擺擺手:「你都說了不好看,那我們不買,等過幾天再來。」

  「五天,五天後,您可記著!」

  在夥計的大聲招呼中,瑩月等一行人喜氣洋洋地上了車。

  回去的一路上,瑩月心情都好到不得了,像外面的春風一樣,暖洋洋地,又不止於此,還好像有一隻蝴蝶飛到了她心裡,綺麗的蝶翼扇動著,飛到東,飛到西,把她的心都飛得飄飄然了起來。

  她捧著臉,忍不住向方寒霄抒發了一下滿溢的感情:「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

  這句話簡單到有點土兮兮的,不過當腦子裡塞滿了歡喜的時候,確實也騰不出空來想形容了,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了。

  方寒霄微微笑了笑,縱容又調侃地伸手掐了一下她下巴——憨乎乎的,才多大,就知道說一輩子了。

  時已中午,他們在臨近街面找了家酒樓用過午飯,才回去。

  府裡卻不太平,正鬧了起來。

  薛珍兒點明提的是要薛侯爺過去看她,因此建成侯夫人原想等薛侯爺下衙後一起過來,但把瑩月的話音想了又想,到底不定心,怕女兒在夫家遭遇了什麼可怕的虐待,午膳都沒用下去,急急命人駕車往平江伯府來。

  這一來巧了,正撞上了一齣大戲。

  要說方寒誠本來也就摟著小妾氣一氣薛珍兒,真怎麼樣他是不敢的,他是書生底子,說句不偏倚的話,確實也不是會跟妻子動手的人。

  但他不會,薛珍兒會。

  且說薛珍兒出不去二門,也不知瑩月到底給不給她傳話,只有鬱悶地回去棲梧院裡,方寒誠這時候出去了,她見不到這個糟心的夫婿,氣漸漸也平了點,結果中午時分,方寒誠回來吃飯,又興出了新花樣,要打鐵趁熱再煞煞薛珍兒的威風,便說給他布菜的留仙辛苦了,要留仙坐下用飯。

  薛珍兒這個出身秉性,豈是能跟通房一桌同食的人?先攢下的氣全翻了出來,厲聲喝令丫頭去扇留仙嘴巴。

  留仙也苦,攤上這麼個主母,原不敢攝她的鋒芒,偏方寒誠要拿她去下薛珍兒的臉面,她不敢得罪主母,可也不敢不聽夫主的,方寒誠待她多麼偏愛她享受不著,夾心罪是受了個全。

  兩個嘴巴子一挨,她就委頓在地上了。

  薛珍兒以為她裝嬌弱,更加惱怒,命丫頭把她提起來繼續打,方寒誠怒了,上來攔著,兩下一拉扯,也不知怎麼弄的,就見留仙身下月白色的裙子裡浸染出血色來——

  這下薛珍兒也愣住了。

  洪夫人聽到這邊鬧起來,飯用到一半趕著過來,一看留仙出血的模樣不對,心下已是一沉,忙使人請了大夫來,一診,果然留仙已有了身孕,這一下連傷帶怕動了胎氣,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很難說了。

  教訓妾室兩巴掌不要緊,把夫家的子嗣教訓掉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洪夫人又氣又怒,指著薛珍兒訓個不休,薛珍兒開始忍耐聽著,她也沒想到造成這個後果,就在這個時候,建成侯夫人來了。

  若是平時,洪夫人才把薛珍兒扣著不准出門,少不得要心虛一下,如今卻是正中下懷,馬上把建成侯夫人請進來,指著留仙流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清理的一小灘血跡給她看。

  建成侯府人開始也無話可說,再能護短,活生生的子嗣很可能沒了,總是得服個軟,但薛珍兒耳聽到洪夫人越說越來勁,說到她自己沒本事生,還看不慣妾室生養這一句上,她爆了。

  ——房都沒圓,她要是有了,方家祠堂的牌位才都要倒了呢!

  薛珍兒這一炸,輪到洪夫人傻了,她單知道兒子兒媳感情極差,但不知道差到這個地步——再是相看兩相厭,誰成婚不圓房?

  建成侯夫人則心痛得快死過去,拉著薛珍兒就要把她帶回娘家去,還放下話來,回頭就讓建成侯來談和離。

  「真是貴府養的好爺們,天天跟丫頭滾一個床上,我珍兒嫁來多久,就守了多久的空房,這般貴府還要睜眼說瞎話,嫌棄我珍兒不生養,怪道先前武安伯家的姑娘死活與你家退了親,這樣的爺們,誰家敢嫁!」

  洪夫人再要攔,攔不住了,她能扣兒媳婦,不能把一府的侯夫人也扣著。不過她也不是怎麼真心想攔,這個二婚兒媳婦她早不想要了,若是能就勢退掉,娶誰也比娶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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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2: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四章

  事情鬧得之大,連方老伯爺都被驚動了。

  他去年才從一場重病裡掙扎出來,本來正該是頤養天年的時候,什麼神都不宜再煩勞了,但二房亂成這個樣,他實在沒法當看不見。

  「你們爺倆到底是怎麼想的?」方老伯爺把方伯爺和方寒誠父子一起召了去,疲倦地發問。

  方伯爺自己也煩得不輕,不想再被老父囉嗦,裝傻道:「爹問什麼?」

  「少跟我打馬虎眼!」方老伯爺的脾氣立刻就上來了,「你跟建成侯府到底結的是親還是仇?誠哥兒這門婚事還能不能要,你心裡沒有個數?」

  方寒誠忙道:「老太爺,孫兒是想定了不想要的,薛氏太狠毒了,留仙有孕在身,她都下得去手,孫兒的第一個孩子,就這麼沒了——」

  留仙的孩子終究沒有保住,他是真的有點心痛,堂兄方寒霄不中用,娶妻到如今,沒有一點好消息出來,這個孩子如果生出來,如果是個男丁,那可是他這一輩的長孫了。

  「薛氏並不知道,你這一點不必賴她。」方老伯爺斥了他一句,「你說薛氏狠毒,不知反省你自己荒唐,這孩子沒了也罷了,真弄出個庶長來,你嫌你的名聲太好了?」

  方老伯爺說著,見方寒誠面上似有不服之色,冷哼一聲:「定好的親事退了一回,娶過門的媳婦再和離一回,你膝下再先養出個庶長子來,滿京裡數數,誰家爺們亂成這樣?還有什麼好姑娘願意嫁給你?」

  方伯爺聽著話音不對,老父竟有贊同和離之意,忙道:「爹,小倆口成婚不久,性子沒磨好,難免有個磕碰,哪就說到這一步了。」

  延平郡王距離大位僅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他跟薛侯爺掰了,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門親說什麼也不能斷。

  方老伯爺道:「你有主意,倒是拿出來!弄得家不成家的,像什麼話。」

  「我叫誠哥兒去賠禮了。」

  「光賠禮有什麼用,人接不回來,落到外人眼裡還不是笑話一樁?」方老伯爺說著,口氣緩下來,歎息道,「老二,你這麼大把年歲了,做事還這樣糊裡糊塗,你老子閉了眼,也不安生哪。」

  方伯爺還是不想親爹有好歹的——他的實權差事至今還沒到手呢,丁不得憂,忙道:「爹,你的病不是好了,說什麼閉眼不閉眼的,多晦氣。」

  方老伯爺眼看他仍是輕飄飄地,嘴裡沒句實誠的話,停頓了一下,忽然什麼都不想和他說了:「罷了,你們去吧,是我老頭子多管閒事,你們主意都正——」

  他下面原還有話,但見方伯爺聽見可以走就鬆了一口氣的模樣,便索性停住,直接不說了。

  方伯爺當然知道他不高興,但那又怎樣呢,他心情也沒好到哪裡去,管不得老父,就只是轉頭要走,忽聽方老伯爺又叫住他:「你站住,我還有一句話。」

  方伯爺不大耐煩,皺著眉不情願地轉回了頭,方老伯爺站在院裡,蒼老的目光深深地看著這個人到中年的兒子,道:「老二,如今爵位早已在你身上,你與老子說句實話,當年霄兒的事,與你有沒有關係?」

  「什麼——」方伯爺以為他還要說薛珍兒的事,再沒料到他會忽然問了這一句,目光劇烈顫動了一下,從嗓子裡逼出微顫的聲音來,「爹,你說什麼,我怎麼——我怎麼可能會害霄哥兒,我又不是喪心病狂!」

  方老伯爺注視了他一會兒:「好,沒有,那你去吧。」

  方伯爺走了,背影看上去一應如常,沒有什麼。

  從額際滲出的冷汗,冰涼地貼在頭皮裡,只有他自己知道。

  **

  方寒霄跟瑩月接著被叫到了靜德院裡。

  瑩月蹲身行禮時,方老伯爺看見了她大拇指處露出的墨蹟,先前僵凝的臉色柔和了些,叫她起來。

  然後向方寒霄道:「霄兒,我這裡有些私房,你才回來時,我就說交給你,因著我病,你怕我勞神,推著不要,我心裡也有些猶豫處,所以拖了下來。如今我想了想,乘著我清楚的時候,該交的交與你罷,往後,我也更少操些心。」

  方寒霄聽見頓了下,躬身行禮。

  他沒再推辭,方老伯爺這個話說過好些回了,接就接了罷,方伯爺利慾薰心,是再指靠不上的,方老伯爺的百年自然是他負責。

  但等方老伯爺命小廝拿出賬冊來,遞與他的時候,他翻著看了一下,少有地吃了一驚——他不知道方老伯爺到底有多少私房,不過方老伯爺從前帶著他滿江河跑時,在產業上沒怎麼瞞過他,他心中多少有點數。

  方老伯爺交給他的這份賬冊,即便不是他的全部私產,也是絕大多數了。

  他知道方老伯爺對他有補償心理,他在這個分配上會占大份——方老伯爺自己說的「猶豫」,他意會得到其實就是猶豫分配份額的意思,但偏私他到這個程度,他很出乎意料。

  他是長孫,然而方伯爺是兒子,他比方伯爺還是隔了一輩,方老伯爺再生氣兒子老大歲數不爭氣,那也是親生的兒子。最後分私房的時候,多少得考慮他點。

  「不用奇怪。」他的訝異之色沒有遮掩,方老伯爺很容易地看了出來,他態度平淡,但是語聲很不留情,「你二叔,是個蠢貨。」

  方寒霄:……

  瑩月也:「……」

  方老伯爺是沒有什麼顧忌的,冷笑著道:「剛才我把他叫了來,還在我跟前弄鬼,以為我不知道他和薛鴻興那些勾當——左一筆銀子,右一筆銀子,一時是薛鴻興,一時是承恩公,老子辛苦攢下的家業,快叫這個大方的兒子送完了!」

  方寒霄這下揚起了眉,他懂了——方老伯爺在靜德院裡以靜養為要,別的不管,但府裡大筆銀錢的進出瞞不過他,賬房上安插個人,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方伯爺的動向因此暴露。

  「你二叔,是個沒有成事之能的人。」方老伯爺緩了口氣,說道。

  他這話音裡滿是失望之意,瑩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旁邊的方寒霄——咳,方伯爺事事不成,與他的攪和可是脫不開關係。

  不過給方伯爺下個「無能」的評語也不算錯,就最近的一回,他偌大功勞化為烏有都不知道到底是中了誰的暗算,只一門心思去恨隆昌侯。

  但瑩月還是覺得怪心虛的,方老伯爺待她一直都不錯,她知道許多真相,卻得跟方寒霄一起瞞著他,心裡並不是很好過。

  方寒霄站立著,目中也露出了非常複雜的意味。

  他對付方伯爺毫無心理障礙,可但是一家子,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再智計百出,無法免除方老伯爺在這其中所受的傷害。

  方伯爺的現狀根源在他自己的貪婪,可是畢竟洗脫不了他的插手。

  他曾經對於方伯爺的怨恨在一回又一回的報復中漸漸削減了一些,接下來如果他要繼續對付方伯爺,不會花費很大力氣,可是——還有多大意義呢?

  他的眼界,已遠不是當年等待繼承祖蔭的少年,他並不在乎失去平江伯這個爵位,方老伯爺從前還勸他和方伯爺和好,如今卻直接在他這個孫輩面前罵了方伯爺,對方伯爺的失望溢於言表,對於他當年出的意外,方老伯爺心中對方伯爺真的毫無懷疑嗎?

  而他,是必要朝著撕開真相的方向去,逼暮年的方老伯爺將懷疑成真,直面親子買兇殘殺長孫的事實嗎?

  方寒霄心中思緒飛一般過,他最終,低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表示。

  他心中已有了決定。

  ——算了。

  起碼方老伯爺在一日,算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並沒有多少不甘心,因為方伯爺已不能對他造成什麼傷害與困擾。

  而他抬起頭來,再面對方老伯爺蒼老面容的時候,心中鬆了口氣。

  **

  但方伯爺反而不能覺得「算了」。

  方老伯爺能查他的賬,他也能知道方老伯爺分配私產的消息——不對,不存在什麼分配,因為根本就沒他的份,方老伯爺全部都給了方寒霄!

  這一份偏心令方伯爺的眼睛都紅了,聞訊後立刻衝去靜德院與方老伯爺理論。

  他連門都沒進得去。

  方老伯爺的私產已經在交接的過程中了,一些店鋪的掌櫃也被叫了來,認一認下任主人,院門禁閉,只聽得裡面各色動靜不停響著。

  方伯爺面色猙獰,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去踹院門。

  方老伯爺找他說過幾回話,他得了爵位,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有一回聽進去,他沒想到方老伯爺今天話沒幾句,卻一下把事做到這麼絕。

  他是繼承了爵位與許多祖業不錯,可是誰還嫌錢多呢?方老伯爺可是他的親爹,臨到了分私產,居然一文都不給他。

  方伯爺心中的怒氣像一團烈火一樣到處燃燒亂撞,完全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方老伯爺先前問他的那句話——

  方寒霄出事,與他到底有沒有關係?

  方伯爺臉色怒張,眼神冰冷地想:是他大意了,斬草除根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沒有想明白。

  說起來,當年他找的人,真是深於隱匿之道,連方老伯爺事發後趕回追查,也沒有追到任何線索。

  唯一的遺憾,是下手不夠乾淨俐落。

  希望這一次,他們不要再犯這個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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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方伯爺出門去了。

  方老伯爺的作為燒毀了他全部的理智,他甚至等不及靜德院打開門來,指責一下方老伯爺的偏心,再爭取一下自己的份額。

  沒有必要了,他就是從來不在父親的眼裡,爵位當年給孫子也不給他這個兒子,要到孫子廢了,才能落到他手裡。

  平江伯的爵位是他自己賺來的,他想要別的,也只有自己動手,把絆腳石搬開。

  彎月高懸的時候,靜德院裡持續了近一整天的盤帳交接終於結束。

  瑩月也幫了些忙,她沒接觸過像樣的帳目,但她識字,起碼可以幫著記一記帳,流水般的數目在她手底下不斷增加溢出,她只是怕不留神記錯了,就很認真,至於這些帳目背後所代表的巨額財富,她一時沒有往心裡去。

  落到別人比如方老伯爺眼中,就是這個孫媳婦甚是沉得住氣了,見慣富貴,俯看如浮雲——嗯,方老伯爺想不出什麼深刻誇人的話,腦子裡來回還是那一句,像他們家的人。

  想到這個像的,方老伯爺也忍不住要想一想那個不像的,就逸出來一聲歎息了:「霄兒,我與你說實話,這些東西大半原是想留給你二叔的,不想——」

  方老伯爺的身份,照理用不著置什麼私產,方家財富都是他打拼來的,他的財富,也都歸於方家,但他多年前就已看出次子資質不行,恐怕他不能自立,方伯爺那時很能討好他,連兒子都讓學了文,方老伯爺也有些憐他,便額外替他考慮了一下。

  不想世事翻覆難料,長房與二房所得,最終竟是掉了個個兒。

  方寒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攙扶著方老伯爺進去內室。

  方老伯爺勞累了這麼久,終於完事,他是支撐不住,要休息一下了。

  店鋪的掌櫃們各自告退,方寒霄也拉著瑩月回去自己的院落。

  瑩月也累得不輕,坐著寫了大半日,腰有點酸,因此走路都慢騰騰的。

  照她的想法,回去最好馬上洗洗睡了才好,但方寒霄還有一件事要做。

  遣人。

  將他們新婚時,洪夫人安排來的六丫頭全部遣走。

  他在方老伯爺那裡沒說什麼,但他的認知非常清醒,如果他沒有出意外,平江伯的爵位仍是他繼承,他一點不會在意方老伯爺多給不能承爵的二叔家些私房,但方伯爺不會這樣想。

  方伯爺只會覺得他得到了爵位,那麼平江伯府的一切都應屬於他,如今方寒霄接受了這份私產,那麼他與方伯爺之間那僅剩的平衡就被打破殆盡,不必要存任何僥倖,築起防備便是。

  方老伯爺在日,他可以與方伯爺暫且休兵,但他也只能退步到這裡,如方老伯爺昔日所盼望的那樣重歸於好,是絕不可能。

  從此撕羅清楚,陌路相行,就算最好的結果了。

  方寒霄還不能說話,丫頭們又不識字,開革人的這個命令,需得瑩月傳達出去。

  瑩月:「——現在就?」

  方寒霄肯定而鼓勵地向她點點頭。

  瑩月猶豫片刻:「好吧。」

  許多帳目是她記的,自古財帛動人心,這麼巨額的財富能引發人心底多大的貪婪與嫉妒,她很明白。

  丫頭們都被召集了起來,瑩月向她們說了開革的決定——也不算開革,只是讓她們回去洪夫人那裡而已。

  六丫頭在新房裡伺候了不長不短、一年出頭的時光,原都快習慣了瑩月這樣與別的主子不太一樣的做派,忽聞此訊,如晴空裡打下霹靂,宜芳第一個跪下,底下跟著跪了一串,七嘴八舌地,都出聲懇求著。

  裡頭有一些是真心不想走,未必每個丫頭都巴高望上有無窮的上進心,瑩月這裡沒多少油水,也沒很多額外想頭——比如能走她的門路嫁一個好人家什麼的,可她的好處也很明顯,她脾性好,寬容,在這裡當差心情輕鬆,雖說撈不到多餘利益吧,可該有的也不會少,每天更不用擔心撞到主子氣頭上就要挨板子,所做最累的活計不過是去提提水,對於一些丫頭來說,能把這樣的日子長長久久地過著就知足了。

  尤其是與洪夫人和薛珍兒那邊的亂象比,這裡簡單得像個桃源。

  攀高成功的丫頭倒有,比如留仙,結果又怎樣呢,懷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滿腔淚往肚裡咽,一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瑩月有點為難,丫頭們早知她心軟,更加要求著她,真心想留下的不提,別有用心的就更不想走,這麼毫無預兆什麼結果都沒有地回去,洪夫人那裡能落下什麼好來?

  方寒霄見她似乎震懾不住,負手要出來,瑩月聽到他的腳步,轉頭把他攔了一攔:「——我來吧。」

  她的心再柔軟,沒有軟到沒有底線原則的地步,方寒霄礙了二房一回眼,失去了爵位與健康的身體,再礙第二回又怎麼樣?

  她起初不想要這些丫頭,後來漸漸處得不錯,可也僅止不錯而已,與玉簪石楠的分量無法相比,她是那樣長大,顛沛孤獨的境遇令她天真歸天真,但不能隨便對人付出很大信任,於她內心深處,其實始終保持著一份對他人的審慎。

  「我這裡當差,很沒有意思的,」瑩月慢慢勸她們,「也沒有什麼前程,不值得留戀。你們回去吧,如果二夫人說你們,就說是我不好,態度兇惡,堅決要攆你們走,你們沒辦法,只有走了。」

  宜芳流著眼淚道:「婢子不是怕被夫人罵,只是想跟著奶奶,我也不要什麼好前程,只要奶奶不攆我走就好了。」

  她咬一咬牙,繼道,「奶奶是不是以為我是夫人的人,想在這裡盯著對奶奶不利?我不知道別人,可是我真的沒有,我到了奶奶這裡伺候,從此就是奶奶的人了。」

  其餘丫頭紛紛附和。

  瑩月沉默了片刻,再開口的聲音仍然很柔和:「你們在這裡,可是你們的父母叔伯姊妹兄弟呢?」她點到為止地提了一句,就轉回道,「回去吧,乘著現在還沒有出什麼事,我們好聚好散,比日後鬧出點什麼來,難以相見的好,是不是?」

  宜芳還待再說,瑩月低了頭,轉身進去,她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再糾纏,也無非這兩句罷了。

  宜芳站起身想追,玉簪上前攔住,張了張嘴,也沒說出什麼難聽話來,只勸她道:「算啦,都是做人奴婢的,在哪當差不是當差?你說你從前沒做過,以後呢?你們二夫人是什麼樣的性子,你最清楚了,老太爺把私產留給了我們大爺,二夫人看著服氣不服氣?要是叫你幹點什麼,你幹是不幹?現在奶奶做了這個惡人,叫你們走,你們回去頂多被罵一頓,可比將來為難好多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宜芳一時窒住,玉簪又推她一把,「去吧。」

  說完她也往臺階上走了。

  六丫頭傻傻地站在院子裡,沒有人來管她們,不知過去多久,也不知是誰死心帶了頭,她們終於慢慢往外走去。

  瑩月拿著本書,隔窗看見,鬆了口氣——她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方寒霄是真的沒有把丫頭們放在心上,如今才打發,他都覺得晚了,扯過一張紙來,寫給瑩月看:今晚湊合一下,明日就找牙人重新買些來。

  他父母去世太久,他後來也常年不在京裡,內院裡當年屬於長房的人手已經被排斥收買得差不多了,僅餘幾個他確定可靠的都安排在了方慧那裡,如今他要重給瑩月安排下人,索性一個也不要跟府裡沾邊的,全部重買。

  規矩粗陋些不要緊,慢慢教起來就是了。

  瑩月看了點頭:「嗯——」

  一聲未了,外面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石楠忙走出去:「哎,你做什麼,不是叫你回去了——」

  「奶奶!」宜芳的聲音揚著叫起來,「奶奶,我有話說——有話和大爺說!」

  她把方寒霄也牽帶進來了,這比較罕見,因為這些丫頭一來時就被方寒霄給過下馬威,見識過他打發留仙的手段,那以後走路都有些避著他,等閒不敢往他面前去,恐怕叫他一個看不順眼,也扔回去。

  瑩月看方寒霄,方寒霄若有所思,點了下頭,瑩月就道:「石楠,讓她進來吧。」

  宜芳腳步很倉促地進來了,面上透著孤注一擲的神氣,進來不等人問,直接就道:「我有一樁秘事和大爺奶奶說。」

  她暫時頓住,瑩月會意,向玉簪石楠道:「你們出去,把門看好,別叫人再過來。」

  兩丫頭忙應聲出去了。

  宜芳往地上一跪,她像是被什麼逼迫著,一下也不停頓,張口道:「奶奶,那天二爺在路上遇到我,調戲我,問我願不願意跟他。」

  方寒霄原是倚站在書案旁,聞言微微站直了一點。

  瑩月也睜大了眼睛。她不知道這事,宜芳回來沒有提過。

  「我不想!」宜芳道,語調堅決到有點惡狠狠地,「我噁心他,留仙姐姐跟了他,他拿留仙姐姐做筏子,去惹惱二奶奶,害得留仙姐姐掉了孩子,才幾天,他來問我這種話——我配個馬房的小廝,也強過跟他,好歹能留條命!」

  瑩月心內遲疑著,她寫過《余公案》,已經見識過人心的詭譎,宜芳所言如是真的,那很可憐,可是她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齣苦肉計。

  「所以我不能從奶奶這裡出去,出去了,我逃不過他的掌心。」宜芳揚著頭,「奶奶才說那些父母兄弟的話,當著別人的面,我不好說,我沒有那些牽掛,我是跟我哥哥一起被買進來的,現在我哥哥已經死了,就剩了我一個。」

  「我哥哥比我大好些歲,他機靈,很得伯爺的喜歡,有一天,他說伯爺差遣他去做一件要緊的事,這件事要是做成,伯爺就不是伯爺了——」

  瑩月面露疑惑,宜芳看見了,忙改口:「我說岔了,伯爺當時還只是二老爺,應該是,二老爺就不是二老爺了。」

  「我哥哥一去就沒回來,我記得,那是六年前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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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六章

  方寒霄的身體已完全站直。

  這一刻,他周身散發出的凜冽壓迫之意,尤勝一張繃緊了弦的弓。

  宜芳的聲音都被壓低了點,但事關她自己的未來,她撐住了繼續說道:「我當時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是過了一陣子,大爺那個樣子回來了——」

  她面上閃過一絲餘悸,「我,我聽說大爺受傷,偷偷跑去也看了看,但還是沒有多想,直到後來,我一直等不到我哥哥回來,我當時只是個小丫頭,到不了二老爺面前,就在府裡瞎打聽,二夫人才把我找了去,告訴我,我哥哥是出門的時候不小心捲入了地痞的鬥毆裡被打死了。」

  宜芳的眼中浮上了淚,「我傷心死了,可是我不懂外面的事,也沒處求證,主子怎麼說,我只有怎麼信了。二夫人看我聽話,就說我哥哥是為主子辦事時沒了的,是個忠僕,因此升了我的等,又把我調了個好位置補償我,我傻得很,還感激過二夫人。」

  瑩月聽到此處先懂了,這個宜芳原是這樣到了洪夫人身邊,看來洪夫人還比較信任她,當時往新房派遣丫頭的時候,才把她也派遣來了。

  「但是又過了一陣,老伯爺趕回來了,然後,大爺出走了,再然後,二老爺變成了伯爺——」宜芳眼中閃過恐懼之色,「我終於把我哥哥那句話記了起來,可是——」

  可是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她意識到這底下可能藏了可怕的秘密,正因如此,她惟有守口如瓶,她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頭,洪夫人要捏死她不比捏死一隻螞蟻困難多少。

  她非但不能替哥哥解開死亡的真相,為了保命,還只有努力忘記。

  「你,」瑩月嗓音乾澀地道,「你所言,全部當真嗎?」

  「婢子沒有一個字是虛的!」宜芳立刻道,「不怕實話告訴奶奶,我原來不說,一是覺得說了也沒什麼用,我哥哥只給我留了一句話,能做得多大准呢,二來,我一個丫頭,也沒什麼志向,只想把日子得過且過下去就算了,大爺,大爺這樣——」

  瑩月懂她的未竟之語,要求一個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裡的小丫頭出頭爭取什麼天理公義,是苛求,方寒霄回來是回來了,可是他裝著啞疾未好,落在宜芳眼裡,便是他並沒有能力與方伯爺爭鬥,這種情況下,她不敢站到大房來。

  宜芳接著道:「我也不知道大爺奶奶的為人,恐怕說了,沒個結果,白賠了一條小命,就想繼續閉嘴算了,可是,我不知道二爺發什麼瘋!」她的聲音又狠起來,用詞算得大膽犯上,「我在府裡混一口飯吃還罷了,我哥哥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可是倘若叫我做了二爺的人,替二老爺那一房生下什麼兒女,我過不去這一關,我怕我哥哥閉不了眼!」

  宜芳這個哥哥,替方伯爺幹了髒事後被滅口的可能性已經昭然若揭了,宜芳自己抱著這個秘密琢磨了多年,很顯然早已想明白這一點,她說方寒誠「噁心」,真正噁心的點在這裡,方寒誠在女色上的輕浮性子,推了她最後一把,讓她終於吐露出了真相。

  方寒霄的心情已平復了下來,他當年苦求證據而不得,如今人證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他面前,短暫的激越心緒過後,他執筆寫:你可敢到老太爺面前說此話嗎?

  瑩月探身看了一下,轉頭複述給了宜芳。

  「我敢!」宜芳立刻道,跟著又磕了個頭,道,「只求我說完以後,大爺奶奶如要和伯爺鬧開分家,把我帶著,若是因著我哥哥,嫌我礙眼,將我轉賣與別家都行,只求別打發我回二夫人那裡。」

  方寒霄沉吟著點了點頭。他問這句,只是最後的試探,並不打算眼下就拉著宜芳去,方老伯爺偏疼他,他也不忍心去刺激方老伯爺,這個真相說與不說,如果說,怎麼說,他都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宜芳出去了,她仍舊回去自己的廂房住著,穩妥起見,瑩月告訴她這一陣都不要出去,證人必須保護好了。

  這一個意外的變故過後,時候就很晚了,大約也是因著晚,被打發走的另五個丫頭沒有什麼回音,暫時還算安靜。

  草草洗漱過後,燈熄夜寂。

  方寒霄的胸膛被拍了兩下,他抬手捉住了拍他的那隻纖手,啞聲道:「你做什麼?」

  「我看你好像睡不著。」瑩月小聲道。

  其實她也睡不著,她對著宜芳的時候尚算平靜,因為這個人證來得太突然了,她沒有什麼真實感,可是回想回去,那一種驚心動魄感就慢慢湧了上來。

  舉頭三尺,也許真的有神明存在。

  那一張天網,靜靜地張著,也許可以逃得過它一年,兩年,三年,可是終究,會有那個還報的時候到來。

  「你當我是小娃娃,還拍我兩下想哄我睡覺嗎?」方寒霄低低笑了出來。

  不過他心中奇異地確實被安慰到了,她這樣柔弱,可是這個時候在他身邊,關心他,就也可以成為他的後盾。

  「我沒事。」他抓住瑩月想縮回去的手不放,放到唇邊親了一下,然後翻身把她抱住,也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他少有地不想做什麼,就安靜地度過這一個夜晚。

  「——嗯。」

  **

  洪夫人對著被退回去的五個丫頭,當然是很生氣的。

  她也去過靜德院,可是也進不去,剛按捺住火燎一樣的情緒,打算著讓她安排到新房的人手做點什麼,被人料了先機,劈頭把人給她全扔回來了。

  ——也不算全,還漏了一個宜芳。

  洪夫人沒放在心上,宜芳若知道點什麼,當年方老伯爺回來查證時她就該出頭了,那時都風平浪靜,現在又能有什麼。

  她聽了五丫頭的稟報,知道了宜芳去而折返的事,便只以為她能鬧,瑩月慣常又軟糯,叫她鬧得心軟把她留了下來。

  想到總算還留了一個釘子在裡面,洪夫人的心情終於好了點,暫忍耐下急切,等到隔日方伯爺回來,才忙找上他商議。

  「伯爺,老太爺這心,也太狠了,眼裡心裡只得一個霄哥兒,伯爺不得他的喜歡也罷了,難道我們誠哥兒不是他的孫兒嗎?平日裡不待見誠哥兒罷了,遇上這樣大事,也一點不想著誠哥兒!」

  洪夫人說著,正經是怪傷心的。

  那麼大筆財物,邊都挨不上,能不傷心嗎。

  方伯爺聽著,呼吸粗重了起來,但待到她說完,又緩緩平息下來,只道:「不用你說,我早知道了!」

  洪夫人忙道:「老爺既知道,那可有什麼主意?依我的意思,可得快著些,乘著東西才交到霄哥兒手裡,他還沒捂熱,還能要出來些,若晚了,他或是轉移了,或是耍賴說使完了,那時到哪裡想去!」

  「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方伯爺語意沉沉地道。

  洪夫人一時未解:「那是要怎麼樣——?」

  「當年怎麼樣,如今依樣再來一遍罷了。」

  洪夫人心中一跳,瞬間會意:「老太爺如今可在家呢,伯爺想定了?」

  方伯爺道:「定了。」又皺了皺眉,「只是當時我都未料到一回能成事,吃驚之下,對齊東那小子下手急了些,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怎麼尋上那波人的,如今要找,有點麻煩。」

  方伯爺對當年找的那一起人很是看得上,因為事後以方老伯爺的能力也沒追到什麼首尾,只能當做遇匪處理,方老伯爺如今就在京中,他要對方寒霄再次下手,必須慎之又慎。

  除了當年那些人,別人他不放心。

  可那些人他不是親自找的——他當年雖未承爵,在京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不可能去和亡命徒面對面交易,原是派了小廝偷偷出去找門路聯絡,能不能成,本都沒有譜。

  及到方寒霄真的傷重回來,他驚奇極了,也狂喜極了,因實在掩不下這重情緒,才讓方寒霄窺破了他的真面目,咬定了是他下手。

  幸虧他把齊東處理得及時,沒有留下什麼證據,可帶來的麻煩是,他如今再想聯絡人,一時也聯絡不上,他已經出去打探過一遭了,只沒個頭緒。

  「你在家裡,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也不妨裝模作樣去找老太爺鬧兩場,外面的事,我抓緊著,你不要露出什麼聲色。」方伯爺囑咐道。

  洪夫人有一點點遲疑,這一回,方老伯爺畢竟在家——

  但想及昨日緊閉的靜德院門,她不得沾手的巨大財富,貪婪終於蓋過了一切:「是,我知道了。」

  接下來的幾日,方伯爺本人看似不再有多少動靜,但他使出的心腹人手一直在外面奔波刺探著。

  總是沒有什麼音信。

  方伯爺心裡焦躁,在府裡漸漸待不住,有一日便出去走動散心了一下。

  當晚沒有回來。

  他那麼大個人,一晚未歸,府裡也沒什麼人注意,方老伯爺只以為他是賭氣出去喝悶酒,醉倒在誰家了。

  連洪夫人都未留神,晚間照常歇下。

  直到隔日,順天府的衙役上門,送回了方伯爺。

  出門的時候好好的。

  回來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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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2: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七章

  方伯爺是溺水身亡。

  他不知怎麼落入了東便門附近那一段的護城河裡,早上守城兵丁換值的時候發現河裡沉沉浮浮著一個人,費了點勁撈上來以後,發現已經沒氣了,便報了順天府衙。

  府衙聽說落水的人衣飾不俗,應當有些來歷,由推官親自帶人來了。

  方伯爺在水裡泡的時間不長,臉面都還大致清楚,推官一來把他認了出來,就直接讓衙役抬著送到了平江伯府。

  平江伯府的天塌了。

  洪夫人直瞪著眼,往方伯爺青白浮腫的臉上怔怔看了片刻,兩眼向上一插,迅速地昏了過去。

  她不是個軟弱的脾性,但這噩耗來得太驚人也沒有一絲緩衝,丈夫的屍體就這麼毫無遮掩地擺在面前,連個自我欺騙的餘地都沒有,她腦中斷了弦,只能暈過去。

  她暈的時間不長,丫頭們剛手忙腳亂地把她抬回內院,她又醒過來了,揮開眾人,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往外趕。

  她再次回到外院的時候,正好看見方寒霄蹲在方伯爺身旁,翻著他的口鼻查看著什麼。

  錚。

  她腦子裡又斷了一根新的弦,母虎一般,照著方寒霄的背影撲上去:「你——你!」

  太狠了!

  太毒了!

  這個喪門星!

  她受刺激過甚,心中眼中一片血紅,想不了更多,只覺得一定是方寒霄下的毒手。

  方寒霄聽得腦後風聲,及時側身一閃,洪夫人便直接撲到了躺在門板上的方伯爺身上——門板是推官就近從東便門裡一家店鋪徵用的。

  方伯爺重紫色的嘴唇及死白的臉色近距離呈現在面前,洪夫人還碰到了他垂在身側的手,那種黏稠濕冷的可怕觸感令洪夫人尖聲驚叫出來,咚一聲向後跌坐在地上,又控制不住地向後爬了兩步才停住。

  「老二媳婦。」方老伯爺蒼老遲緩的聲音響起來,「你受不得這個打擊,就回去歇著罷。」

  洪夫人這才發現方老伯爺不知何時也來了,站在一旁,拄著拐杖,還有一個小廝在另一邊攙扶著他——因為單拐杖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搖搖欲墜的身形,他的腿腳微微顫抖著,他勸洪夫人回去休息,可是他看上去也隨時可能倒下去。

  「老太爺,老太爺!」洪夫人如抓住救命稻草,衝上去,扭曲著面孔道,「是霄哥兒害死了伯爺,一定是他,你要為伯爺做主啊!」

  方老伯爺想歎氣,但已經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表情木木地道:「老二媳婦,你冷靜一點,不要胡說。」

  「老太爺還勸我冷靜?我怎麼冷靜?!」洪夫人驚恐憤怒過後,終於放聲痛哭,「伯爺是你的兒子呀,親兒子,你袒護孫子,就要讓伯爺枉死嗎?!」

  「老太爺,你要是真不管,我就去告官,我要告官!」

  推官還沒有走,站在一旁,官服顯眼,洪夫人奔著他就去了,手指用力地指著方寒霄:「兇手,他就是兇手,把他抓走,叫他給我家伯爺償命!」

  男女有別,推官被她逼得後退不迭,連連道:「伯夫人,您這得有證據才行,下官簡單查探過,伯爺剛撈上來時,口鼻裡有泡沫,這是生前溺亡的特徵,因此不慎落水的可能性要大於為人殺害,您如果不信,那就允許下官命人對伯爺的屍身做進一步解剖,得出來的結論會更準一些——」

  方伯爺的身份,不是他想剖就剖的,所以他先把人送回了府裡,平江伯府如要追究,那就解剖,查到不是方伯爺失足溺亡的證據,那才到下一個追查兇手的步驟。

  聽到「解剖」兩個字,洪夫人的血冷了一些,方伯爺這個死狀已經稱不上善終了,還得把他開膛剖腹?時人對此有不少忌諱,饒是洪夫人報仇心切,也頓住了。

  方寒誠在這時候趔趄著趕來了,臉上的表情很茫然,他今年也不過二十歲,性子其實還沒有怎麼定下來,喪父的音信一下砸到頭上,他比洪夫人來得還懵,反應不過來事情怎麼就這樣了。

  洪夫人沒了丈夫,現在看見兒子更把他當成了支柱,丟下推官,又跟他哭訴上了。

  她說得切齒又混亂,方寒誠聽完,更茫然了,道:「娘,怎麼就是大哥殺了爹?」

  他們二房和長房不和,那是由來已久的事,可是不和到把方伯爺殺死?這超出了他的認知。

  洪夫人見他竟然是不信的神氣,著急又難以訴說——怕兒子年輕說溜嘴,方伯爺曾經買凶的事並沒有告訴過他,不然,方寒誠也不會覺得方伯爺對侄兒比對他這個兒子還好了。

  「扶老二媳婦回去。」方老伯爺心力已經交瘁,終於忍不住吩咐人道。

  「我不走,你這個兇手——你不許再靠近伯爺!」

  洪夫人尖叫起來,卻是發現方寒霄又蹲回了木板旁邊。

  方寒霄沒有理她,只是轉頭示意推官來看。

  他把方伯爺的腦袋撥得側了過去,露出來了方伯爺的後頸,濕漉漉的頭髮也被撥開,極靠近頭皮的地方,有一道青紫掐痕。

  推官見慣傷口的人,腦中立刻就出現了這道傷痕的由來——這是有人按著方伯爺的腦袋,將他使勁地往下壓,壓進了水裡!

  方老伯爺也湊過來看,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若是自己淹死也罷了,可是是為人害死——

  想到方伯爺是怎麼被人壓在水裡,掙扎不動,活活溺死,他心中劇烈地一疼,再也支撐不住,腳下踉蹌了一下,就倒了下去。

  **

  方老伯爺暈得很久。

  他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

  他怔了片刻,重又將眼睛閉上。

  他是造了什麼孽。

  一共兩個兒子,全部走在了他前面,只留下他一個病歪歪的老頭子。

  這賊老天,為什麼不索性把他這把老骨頭收走,偏把他的壽數留著,叫他品嘗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錐心之痛。

  外間似乎有人在輕輕走動。

  方老伯爺心灰意懶地躺著,他沒有一點力氣,只覺這世間也不再有任何叫他留戀之處,直到他漸漸想起暈倒前看見的那一道掐痕。

  方老伯爺心中悲愴,可是他手腳的力氣頓時回來了一半——不論是誰,殺了他的兒子,就得給他償命!

  他翻了個身,想爬起來。

  外間的人似聽到動靜,腳步頓了頓,很快舉著一盞燈進來。

  那人先走到桌邊,再又來到床邊的時候,方老伯爺才發現是瑩月。

  「老太爺,您醒了?」瑩月問候他,並試圖伸手攙扶他。

  方老伯爺重新鼓起了心勁,倒不至於再那麼孱弱,他自己坐了起來,問道:「霄兒叫你來的?他人呢?」

  瑩月聽他聲音乾啞,轉頭去倒了杯茶,捧回來細聲細語地道:「是,大爺跟府衙的推官出去查案去了,叫我在這裡照顧老太爺。」

  這事照理是洪夫人的活,不過洪夫人從對方老伯爺私房的美好幻想中一下到了失去丈夫的境地裡,落差太大,快瘋了,自己都顧不來,哪還管得到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忙道:「查出來什麼沒有?」

  瑩月搖頭:「大爺還沒有回來。」

  方老伯爺失望地喝起茶來。只喝了一口,他就把茶杯遞了回去,他不是不渴,可是嗓子眼裡堵著,他喝不下去。

  瑩月剛接過來,外面傳來了急促的動靜。

  是洪夫人。方伯爺真的被找出他殺的證據以後,她也愣住了,隨後方寒霄跟隨推官出去,她下意識忙叫方寒誠也跟上去,至於別的暫沒反應過來,守著方伯爺的屍體守了半天,也想不起來吩咐人準備置辦喪儀等事,直到終於回過了神,又跑來方老伯爺這裡鬧了。

  她現在這個狀況,小廝也不好攔狠了她,叫她闖了進來。

  洪夫人進來沒有別話,仍是咬定方寒霄是兇手:「他早就怨恨伯爺搶走了他的爵位,當年就懷疑是伯爺暗害他,我們怎麼解釋他也不相信,這一次,一定是他把老太爺的私房哄到了手以後,再也按捺不住,就對伯爺下了毒手,嗚嗚——」

  瑩月忍不住:「我們沒有,誰做了壞事,你心裡清楚。」

  「怎麼,你還想倒打一耙不成!」洪夫人厲聲指著她,「我做了什麼壞事,你倒是說出來我聽聽!沒憑沒據的,打量我和伯爺脾氣好,冤枉了我們這麼多年,如今伯爺死了,還要往他頭上潑髒水!」

  瑩月有點急:「二夫人,你不要這麼大聲,吵著老太爺了。」

  她聽到方伯爺的死訊以後,本是驚呆了,想跟出去看看,方寒霄知道她膽量不大,怕嚇著她,不叫她出去,後來才匆匆回來一趟,叫她去靜德院看顧方老伯爺,她就來了,她幫不了別的忙,就這點差事,她要做好。

  洪夫人哪裡懼她,仍是吵鬧,好在她沒鬧騰兩句,方寒霄和府衙推官以及方寒誠都匆匆回來了。

  這個時辰,推官早該回家了,方寒霄慮著方老伯爺必定著急真兇信息,特把推官留著,請他再跑一趟。

  推官瞭解他的心情,幫了這個忙——他們去東便門附近到處詢問方伯爺的行蹤及他身邊出現的人以及任何其餘可疑情況,這大半日沒有白跑,真的問出了些情況。

  就是這情況吧,實在有些詭異,詭異到方寒霄本人不大好出面,必得他這個官衙中人來說才顯得客觀公正,更能取信於人。

  「下官回稟老太爺,伯夫人,伯爺這幾日在外,撒了人手專往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去,似是想尋到那些隱秘的做殺頭買賣的門路——」

  推官說著,表情很奇特——嗯,被殺的原是想殺人的,這個展開,饒是他辦過那麼多樁案子,所見也沒幾樁,無法評價。

  只能平鋪直敘地繼續道,「下官等在查探途中,遇到了昨日跟隨伯爺出門的小廝,這小廝昨晚丟了主人,正慌亂著,不敢回來,滿街亂找。聽見伯爺已經遇害,他反應不似正常下人,下官見他神色不對,審問之下,他招出了實話,貴府伯爺確有買凶之行,原是想殺——」他看了方寒霄一眼,在方老伯爺僵凝的目光中說出了下文,「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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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八章

  僵凝住的不只是方老伯爺,屋裡的所有人基本都呆住了。

  好一會兒,洪夫人回過了神,緊緊地盯住了方寒誠,聲音淒厲:「誠哥兒,你說句話,你爹屍骨未寒,你就聽著人這麼冤枉他?!」

  這種事怎麼可以承認!

  無論被抓住怎樣切實的把柄,方伯爺已經死了,這件事沒有辦成,那就可以抵賴到底。

  但方寒誠沒有這麼強悍的心理防線,跟方伯爺出門的那個小廝還是他在大街上認出來的,結果被審出那麼一篇話來,衙役的回報,也都是在他眼皮底下發生的,當時推官看他的眼神就不對了,他震驚又恍惚著,想要為方伯爺辯解,一眼又看見方寒霄蹲在路邊,拿樹枝在地上跟推官比劃著什麼——

  這個堂兄沒出事之前是什麼風采,如今連說句話都這麼費勁,當年平江伯那個爵位,究竟是怎麼落入方伯爺手中的?

  方寒誠當時蒼白地分辯了兩句,又罵那小廝,推官也不反駁也不阻止,但他富有深意的眼神明確地告訴了方寒誠,他只是禮貌性地聽一聽,事實到底怎樣,他心中自有論斷。

  方寒誠就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力氣,現在洪夫人逼著他問,他也只能說出來一句:「我不相信爹會害大哥,裡面應該有誤會。」

  是「應該有」,而不是「一定有」。

  這個口聲裡的發虛之意,方老伯爺聽出來了。

  他本是坐在床上,用力地,拍了一下床鋪,而後向後仰倒,聲音似哭似笑:「好,好啊——」

  方老伯爺沒有陷在那樣的情緒很久,好像打擊過了頭,便也沒有什麼值得驚怪的了,他很快直起身來,通紅的雙目在屋裡找尋著,找到了方寒霄身上,重新開口:「霄兒,代我送張大人出去罷,今日太晚了,不要再誤了張大人的時辰了。」

  張姓推官也知道這個場面自己不適合久留,他也不想捲進人家的家務事裡,拱了拱手:「老伯爺客氣了。」

  就跟著方寒霄走了出去。

  方寒霄送完客,再回來的時候,正聽見洪夫人激烈地辯解著:「老太爺,你可不要信那昏官的話,他查不出來殺伯爺的兇手,還倒往伯爺頭上潑了一盆髒水,伯爺怎麼可能會買什麼凶,簡直是荒誕,或者至多是底下人背著伯爺瞎胡鬧了些什麼,知道伯爺遇害了,就一股腦往主子頭上栽——」

  「誠哥兒,你說呢?」方老伯爺表情漠然地聽到此處,忽然點了方寒誠的名問。

  方寒霄聽了片刻,沒聽到方寒誠的回話,邁步走了進去。

  他邁步過方寒誠身邊的時候,方寒誠與他對視了一眼,旋即好似被驚嚇到一般,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既不再看方寒霄,也始終沒有答方老伯爺的話。

  他不是不想附和母親,可是,說下人自己動念買凶去殺方寒霄——洪夫人給出的這個藉口實在太太牽強了,他即便還有些不願相信目前查證出的事情,可更不能被洪夫人說服。

  而洪夫人連他都說不服,還想聯合他去矇騙方老伯爺。

  怎麼可能啊。

  方伯爺的死來得太突然了,他慌張到六神無主,既想不出父親是遭了誰的毒手,也沒想到父親會在外面找買凶的門路,他短暫的二十年人生裡,嫉妒堂兄與花天酒地占了他的大部分時間,一下要直面這麼可怕的事,他只覺得他的腳下好像出現一道深淵,稍有不慎,他就要掉下去。

  對他的沉默,洪夫人很著急:「誠哥兒!」

  方寒誠臉色陣青陣紅地變幻著,終於道:「——我去看著爹。」

  方伯爺孤清地躺在前堂裡,暫時只有下人守著。

  沒有人阻攔他,洪夫人猶豫了一下,再想攔時,他已走了出去。

  他的腳步有些踉蹌,但走得很快,洪夫人追到門邊,已只見到他踏出外間堂屋的背影。

  方寒霄走到床邊去,打量了一下方老伯爺的面容,方老伯爺覺出來了,倦意深重地道:「沒事。我一生刀槍戎馬,曆過的場面多了,不過一個孽子而已——」他乾澀地咳了一聲,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來,「他自家不懷好意,招惹殺機,死便死了。」

  洪夫人受不得這個話:「老太爺,伯爺可是你的親兒子——」

  「老子沒有這樣骨肉相殘窩裡壞的種!」方老伯爺陡然一聲爆喝出來,「洪氏,我當年相信你們,是因為沒有證據,如今證據擺在眼前,你還不思悔改,只會狡辯嗎?!」

  當年——

  方寒霄沉吟了一下,他留著宜芳暫時不用,是不想揭出來令方老伯爺傷心,如今方伯爺自作孽不可活,再大的刺激,也比不上他擺在外面的屍身,那麼他倒可以少一些顧忌了。

  他走到瑩月身邊,向她做了個「宜芳」的口型。

  瑩月愣了一下,低聲猜道:「把她帶到這裡嗎?」

  方寒霄點點頭。

  瑩月應了,轉身出去。

  洪夫人被方老伯爺的爆喝唬得不輕,一時未敢說話,見他們這裡動靜,不知是做什麼,但心下直覺不妙,眼神飄忽了一下道:「老太爺執意不信,我眼下也沒有精神分辯,可憐我們伯爺,那麼冷清地躺在外面,我總得去守他一守。」

  她這會兒又把方伯爺記起來了,要出去,方寒霄移步過去,攔了一攔。

  洪夫人變色:「你還想扣下我不成?」

  方老伯爺知道他不會做無謂的事,幫著出聲道:「你就站一站,誠哥兒去守著了。總算他還有點人倫。」

  至於誰沒有,那是不問可知了。

  洪夫人走不掉,心裡亂麻一般,等來了宜芳。

  宜芳哪怕原還有些害怕,聽說方伯爺已死,那是再無顧忌,往方老伯爺的床前一跪,乾脆俐落地就把話都招了。

  對方伯爺與洪夫人來說,等於他們身上的遮羞布被一層層撕去,方伯爺還好,已經伸了腳,人世間的恩怨他都感覺不到了,洪夫人卻無處可逃,好似被活剝了一層臉皮,她再硬的嘴,也無法再堅持住,只能悔徹心扉地瞪著宜芳——

  這丫頭,太會裝了,她當年沒頭蒼蠅一樣在府裡瞎打聽,她是真的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又怕一下處理掉兄妹兩個,等方老伯爺回來查起覺得蹊蹺,才放了她一馬,不想——!

  方老伯爺捂著胸口,向後倒去。

  他沒有暈,可是他心痛,心痛啊!

  方寒霄搶上前扶住他,方老伯爺一把抓住他的手,聲音顫抖著:「霄兒,你幾時知道的?為何早不說?是我這個老祖父糊塗,令你不敢說了?祖父對不起你——」

  方老伯爺的眼角滾下來一滴渾濁的淚。

  是他的不信任,把長孫逼走五年,他還把爵位傳給了謀害他的人,他這個糊塗之極的老頭子!

  方寒霄安撫地拍了拍他,他如今揭露出來,不是為了給自己討個公道來的,伯府家門之類的爭鬥早已不在他的眼中,他有更重要的話要和方老伯爺說。

  不過洪夫人的眼界仍在這一畝三分田裡,她由後悔沒有殺掉宜芳想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爵位。

  方伯爺的惡行被一一揭露,如今他死了算了了自己的賬,可他留下的爵位,還能不能到方寒誠頭上?

  照理方老伯爺是管不到爵位的承繼了,可倘若他因為對方寒霄愧疚,不顧一切地上書將方伯爺所為公開,這種醜聞之下,別說爵位了,方寒誠子承父過,所有名聲前程都得一併完蛋——

  洪夫人想到此處不寒而慄,終於失措地道:「老太爺,我們千錯萬錯,你想想誠哥兒,他雖不討老太爺的喜歡,可他不知道這些事,他是無辜的——」

  「洪氏。」方老伯爺厭惡至極地打斷了她,「我現在,不想再聽你說一個字,也不想再看見你。你還有一分人心,就去前堂裡好好跪著。」

  洪夫人待要糾纏,方老伯爺一絲顏面也沒有給她留,直接使人把她拖走了。

  洪夫人的哀叫聲漸漸遠去,方老伯爺毫不猶豫地接著就道:「霄哥兒,你讓我想想,這個爵位,我一定讓二房還給你,只是——」

  他想說「只是給誠哥兒留條生路」,不便做得太絕,但方寒霄先搖了搖頭,然後站起來,向著宜芳指了指門邊。

  宜芳磕了個頭,會意地站起來走了。

  屋裡沒有旁人,方寒霄轉而到瑩月面前,低聲道:「替我們守一下門,我和祖父說兩句話。」

  瑩月點點頭,慎重地掀簾站到外面去了。

  方老伯爺:「——?!」

  他眼睛直了,疑心自己是傷心過度,亦或者是憤怒過度,出現了幻聽?

  方寒霄轉回來,掀袍角在床前跪下:「祖父,孫兒欺瞞祖父至今,今來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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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九章

  方老伯爺眼神直著,說不出話。

  方寒霄連叫了他兩聲,他都仍舊恍惚著。

  這怪不得他,換誰也反應不過來,方老伯爺被連著打擊到現在,還能保持神智上的清醒已算格外硬朗了。

  方寒霄無奈,他也不想趕在這個時候,可方伯爺之死不但方老伯爺洪夫人等不能接受,與他也是全然未曾料想得到,方伯爺再是閒散,他身上的爵位不是假的,這樣正經的國朝勳貴說殺就殺了——下手之人得是多麼喪心病狂膽大包天?

  這危險太深重了,方寒霄不敢耽擱,才抓緊時間招認請罪。

  方老伯爺暫時不給他回應,他也不管了,膝行著挨到床邊去,把他當年出走流浪到韓王府,機緣巧合被韓王夫婦看重,那時韓王亦是病重,給韓王看病的大夫醫術通神,就便給他也看了看,把他的嗓子治好了的事徐徐說了出來。

  要說方老伯爺的心情,饒是他前半生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也沒有像今日這樣複雜過,聽見方寒霄說在外面的時候已經好了,那就是打回來就欺瞞著他,欺瞞了一年多,方老伯爺真是恨不得抓起拐杖把他敲兩下,敲出個大包來才好。

  可是聽著他低沉的聲音不斷響著,陌生又熟悉,無限的狂喜又在他的心中炸裂開來——他一手帶大的,投注過莫大心血與珍視的長孫,沒有廢!

  兩種強烈的情緒不相上下地在心中撕扯著,方老伯爺的表情都扭曲了,伸手點他,只說得出一句:「你,臭小子!」

  狠心的臭小子!

  裝模作樣的臭小子!

  他怎麼養出這樣壞的小子來!

  「你就看著我替你歎息著急!」方老伯爺罵他,可是臉上已經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菊花紋般的笑意。

  方寒霄早知在他面前這一關不難過,由他數落,只是老實跪著,方老伯爺罵過他兩句,已忍不住道:「起來罷!」

  方寒霄站起來在床邊坐下,才繼續將後續告知。

  方老伯爺的表情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你二叔極有可能是為人滅口?」

  說這一句時,方老伯爺面上的笑意蕩然無存,再不爭氣再蠢壞的兒子,畢竟也是兒子,眼看他都長到了四十多歲,忽然橫死在外,做爹的沒有不心痛的。

  罵他歸罵他,不能真由他「死便死了」,這筆血仇,必須找回來。

  方寒霄點頭:「二叔當年找的那夥凶徒,絕不是一般人物——」

  如今對著方老伯爺已不需要隱瞞,他將先韓王世子、徐二老爺與他自己身上詭異相似的刀傷疑點都說了出來,最後總結道:「我疑心二叔不知道自己與虎謀皮,不知輕重,重新招惹上了這夥人。」

  除了這一個可能,其他無法解釋方伯爺買凶不成反被殺的下場。

  對了,除非一個,那就是他及時發現了方伯爺的作為,先下手為強了——可他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做這件事。

  方老伯爺也不考慮這個可能,沒有那麼多道理分析,他既然偏疼方寒霄,又怎麼會從人性最惡處想他。

  洪夫人嚷嚷的那些話,他當時沒有信,現在也不會信。

  他只是震驚道:「竟有這許多波折,老二真是——」

  憑他那點能為,怎麼敢裹進這天下最殘酷的爭端裡來。

  如今死了,都只好做個糊塗鬼!

  方老伯爺又痛心又生氣:「這個糊塗蛋,他以為是他買凶害你,到底誰做了誰的刀,他都沒有弄明白!」

  敢於先後刺殺先韓王世子與延平郡王的刺客絕不是方伯爺隨隨便便派個小廝能從坊間找到的,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最多的是地痞無賴,從方伯爺這第二次出手,能被衙役跑一跑就問到端倪可以看出,方伯爺當年的手段也不會有多麼高明,最終能成一個方老伯爺都查不出來的局,厲害的不是方伯爺,而是他找的那夥凶徒。

  ——方伯爺自己其實倒也知道這一點,不然他還念念不忘要找那些人呢,結果把自己找進了鬼門關。

  方寒霄低聲道:「韓王系與蜀王系先後遭劫,從受益者上看,潞王嫌疑最大,自潞王傾覆以來,我原在留心著後續的事端,結果,就出了二叔這一樁。」

  從方老伯爺的角度講,非常傷痛,可是在方寒霄來說,是給他指明了一點方向,他接著道:「如果這夥凶徒是潞王所豢養,那麼潞王已經失勢,他們即便不樹倒猢猻散,也該速速撤出京城——」

  方老伯爺打斷他,深思道:「莫不是還想做什麼大事?」

  方寒霄懂他的意思,藩王豢養的刺客要做大事,能是什麼——不是刺王,就是殺駕,那麼,就不對了。

  「祖父,您想一想,若有此意,更該隱匿深藏,怎會現在對二叔動手?」

  「如果是被你二叔胡亂打岔,揭露了什麼行藏——」

  「有這個可能。」方寒霄認同,旋即道,「但如果是這樣,殺二叔更是不智之舉。」

  方伯爺不是普通平民,殺了他,官府查不出線索拖延著就完了,方伯爺這個身份的人橫死一定會激起極大浪花,殺掉方伯爺,這夥人在追查之下,有可能暴露得更快,而他們所想做的事,幾乎不再有伸手的餘地。

  「除非他們有自信,只要殺掉二叔,就絕對安全,絕不會被追查到,可是,」方寒霄問道,「潞王的人手憑什麼可以辦到這一點?」

  這個問題方老伯爺不用細想,不可能,藩王本就是深為朝廷提防的一個群體,潞王如果可以將自己的人手在京城嵌入到這麼一個天衣無縫的程度,他就不會是最早出局的一系了。

  「潞王不可能,那麼蜀王,豈不是也不可能?」方老伯爺問。

  他沒有提韓王,因為韓王世子已經變成了「先」,是真的付出了一條人命,這一條人命比什麼都實在,韓王就是一個切切實實的苦主。

  方寒霄慢慢點頭:「目前來說,是的。」

  但如果諸藩都不是——

  等於陷入死局,原來還有個嫌疑人,如今連個嫌疑人都沒了。

  不,不是沒有。

  方寒霄在揚州時心中曾有過的那一點影綽不成型的猜想已經再度浮了上來,他如今仍然覺得荒誕且無理,可是,如果排除掉所有的可能,這剩下來的一個看上去再不可思議,也——

  方寒霄打住了自己的想法,他是真的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因為以他之能,也沒有辦法去挑戰那一個存在。

  他寧可覺得自己是追這個幕後黑手追了這麼多年魔怔了,才看誰都不像好人。

  方老伯爺尤在苦思冥想,但他本不擅長這些動腦的事宜,今日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事情,精力也是將要耗盡了,方寒霄從自己的思緒裡回過神來,見他臉色極為不好,便低聲勸道:「祖父,不要想了,我將此事說出來,只是恐怕祖父不知其中兇險,為了替二叔報仇,衝動行事,結果也踏進那夥人的套子裡。即便要報仇,務必要謹慎行事。再還有二弟,他稀裡糊塗的,就叫他安心在家裡守孝罷,哪裡都不要亂跑了。」

  方老伯爺想得腦袋生疼,想不出來,又不甘心放棄,聽見他這個話,倒是想起來另一事,忙道:「爵位——」

  方寒霄想了想:「先放著,我想等一等。」

  說實話,方寒誠今日的表現是有點出乎了他意料,洪夫人那樣指天畫地地鬧,他也沒吭聲,不知道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怎麼樣。

  方老伯爺累極了,不想再想事情,聽見他這麼說,就應了:「依你罷。」

  他到這會兒就喝了口水,方寒霄要去叫人擺飯來與他吃,方老伯爺擺手不要,他是真的吃不下去,方寒霄見此,也不勉強了,倒是方老伯爺於脹痛的腦袋裡,又抓住一件事來,拉住他道:「你這嗓子,如今有幾個人知道?」

  方寒霄報了幾個人名給他,方老伯爺原是關心他才問的,越聽,臉拉得越長:「于星誠都知道,我不知道!還有你媳婦——你媳婦罷了,世上的小子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也不只你一個,哼。」

  方寒霄扶他躺下,笑著給他掖了掖被角,方老伯爺想到他好了,到底覺得安慰,說過一句也就罷了,接著囑咐他道:「你還是瞞著,不要再讓別人知道了,敵現在還在暗處,你最好不要站到明處去。」

  這也是方寒霄的打算,他就點了點頭。

  **

  方老伯爺歇下了,方寒霄領著守門的瑩月回去,隨便吃了口飯,他讓瑩月先休息,然後自己往前堂走去。

  他在堂外就看見了方寒誠。

  他呆呆地蹲在臺階下,腦袋埋著,整個人透著個喪字。

  方寒霄的腳停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抬起了頭來。

  然後他又把頭低了下去。

  他不想看見方寒霄。

  可惜方寒霄不識趣,大腳就在他面前站著,四平八穩地。

  方寒誠忍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仰頭怒道:「你還來幹什麼?做你的平江伯去就是了!」

  方寒霄揚眉——這是怎麼說,有自知之明了?

  「我知道你得意,你要得意,一邊得意去,不要到我面前來,不然別怪我揍你!」方寒誠見他還不動,怒地又道。

  「伯爺,你去得好冤啊,親生的父親都不向著你,嗚嗚——」洪夫人的哭聲這時候從光線昏黃的堂屋裡飄出來。

  方寒霄明白了,難怪方寒誠坐在外面,估計是受不了洪夫人的哭訴,哪怕是親娘,老聽她這麼哭也頭疼。

  有用還罷了,又沒用,既哭不活方伯爺,也哭不回註定失去的爵位。

  「我爹是害過你,現在他自己也被人害死了,扯平了,行不行?!」方寒誠暴躁地又沖他吼。

  他這聲音大了點,洪夫人在裡面聽見了,沖到門邊哭道:「扯什麼平,誠哥兒,就是他害死了你爹啊!」

  方寒誠很悶氣,扭頭:「娘,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洪夫人大概是真的信,但方寒誠這個話音,他居然是不信的——

  他不相信他這個大堂兄,害死了他的父親。

  方寒霄若有所思,終於不留在這裡礙眼,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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