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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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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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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5: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延平郡王只是要打聽薛鴻興,應該勾不起吳太監太大的警惕,也就是說,他暫時還是安全的。

  但事態不會永遠停留於此。

  有一個極重要的問題是,吳太監刺殺過延平郡王,不論延平郡王知不知道,吳太監自己心裡有數,他是不是奉旨撇開不說,實際執行的總是他,那麼他作為幕後兇手,可不可能願意有暗仇的延平郡王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不可能。

  延平郡王掌握了更大的權力,有朝一日查知真相,天子一怒,將他淩遲都不意外。

  吳太監除非是傻,才會給自己的未來留下這麼大一個隱患,從他與薛鴻興走近的同時,薛鴻興就疏遠了延平郡王就可以窺知一二——這兩件事發生得極近,方寒霄所知還少,不能分辨出究竟誰先誰後,但顯然,這不會是純粹的巧合。

  不論吳太監知不知情薛鴻興之前的投靠,如今薛鴻興的疏遠是事實,他可能被動也可能主動,如果是被動,那就是吳太監知情,用什麼脅迫住了他,以拔除掉延平郡王最大的助力,如果是主動,那就是薛鴻興自己在別人那裡得到了更大的利益,因此打算和延平郡王掰了。

  薛鴻興這個位分上的人,誰還可以給他更大的利益?

  皇帝,只有皇帝。

  這和他先前單獨面聖對上了,但皇帝突然對他青眼,其中總該有些緣故。

  這就難猜了,方寒霄身上多了重孝,行動更有些不方便,他只能把目標定得精準些,別的都先不管,只去注意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已經非常惶恐。

  他去找吳太監,吳太監態度雖不差,但並沒有給他什麼有用的信息,只算是個敷衍,他派惜月出頭,惜月也是空手而返。

  再想不出辦法,最遲下個月,皇帝就有充分到朝臣也無法反駁的理由要攆他回去了——蜀王五十整壽,就在九月中旬。

  這是衛太妃轉托人提醒他的。

  之前皇帝問他「想不想父母」,其實就有點從這上面來,他當時不得不答了想,還沒會意過來這一茬,衛太妃在宮裡聽到了風聲,想起來忙使人告訴了他。

  親爹過壽,皇帝叫他回去,他完全賴不下來的。

  時間這麼緊,卻束手無策。

  延平郡王已經急到大逆不道地想——皇帝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怎麼身體看上去還挺不錯?他要是虛一點,早點駕崩,他連太子都不必挨,直接一步登天多好!

  可惜這是妄想了,現實是,別說登天,他連東宮都摸不著。

  而更讓他氣到炸裂的是,七月初,心宿西行,天氣漸漸涼爽了一點,皇帝的身體不但依舊看上去很好,還下旨開了選秀!

  這回不是替藩王宗室們選的,是替他自己選的。

  一直以來,皇帝在女色上算是正常範疇,不特別好色,也不特別清心——清不了,他得拼兒子。

  斷斷續續地,選秀隔幾年開個一回。

  這一回,不但延平郡王,朝堂內外都有些訝異,還拼哪?

  真的大家都認命了,有個延平郡王在京,身體不缺胳膊斷腿,脾氣不特別殘暴,智力不低於常人水準,就湊合得了,還折騰什麼呢。

  鬧爭儲鬧到現在,大家也挺累的。

  皇帝表示不,要拼。

  他要是有個嫡親的兄弟,跟他那兒過繼個侄兒也算了,偏存世的三個都不跟他同母,大好江山便宜別人,他不甘心。

  幾個御史上了要顧惜民力的奏章意思意思地攔了一下,沒攔住,沒法子,就選吧。

  風平浪靜了半年的京裡又鬧騰騰起來。

  這鬧騰與平江伯府沒什麼關係,從明面上看,方家人仍舊安靜地守著孝。

  這次選秀比上次圈定的範圍要廣,不只在京畿地區,周邊的行省也圈了兩個進來,看樣子要搞一回大的,十分鄭重其事。

  諸如品貌端莊家世清白之類的標準剛制定下去,還沒正式開選,延平郡王已經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誰都知道他在京裡是為什麼,皇帝偏還要開選秀。

  他很疑心這是皇帝逼他離京的另一招,直接開口趕他,可能會被朝臣阻攔,變個法兒,逼他自己留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問題了。

  他這心態是疑人偷斧了,方寒霄比他的角度要旁觀一點,就明確地知道,不是。

  皇帝要攆延平郡王走,還不至於這麼婉轉而大費周章。

  那總得有個緣故,令皇帝好巧不巧地,將時間正好定在這個時候,方寒霄為琢磨這個,一時都沒有再去顧及延平郡王那邊。

  他琢磨了兩天,瑩月也陪著他想,都沒想出來,這一天,有客來了。

  建成侯夫人來看望女兒。

  長女這門婚事,建成侯夫人原本並不贊同,那時方寒誠的名聲太不好聽了,哪怕薛珍兒是再嫁,找個門戶低一點的人家也比嫁給方寒誠好。

  但薛鴻興堅持,建成侯夫人沒有辦法,只能妥協。

  她心裡是一直不放心的,薛珍兒之前受困,她來幫忙,結果聽說女兒成婚到現在房都沒圓,氣得半死,大鬧了一場,把女兒領走了,回去跟薛鴻興告狀,說要拆這門婚,很少見地,薛鴻興居然也不怎麼反對。

  建成侯夫人大喜,就在家裡收拾屋子起來,才收拾好,方伯爺死了。

  建成侯夫人又氣得不輕,怎麼就這麼寸,早不死晚不死,偏趕這個節骨眼上沒了!

  只有捏著鼻子再讓薛珍兒回來,但她心裡總惦記著,得了空,就想來看看女兒又受欺負沒有。

  這孝一守三年,三年以後薛珍兒的年紀又大了,三婚還想再嫁嫁誰去,建成侯夫人也認了命,曉得女兒下半輩子就得歸在方家了,因此她這次來態度和氣了不少——也是聽說洪夫人已經不在府裡了的緣故。

  先要拜見方老伯爺,又請方寒霄和瑩月大房的人來見面坐一坐。

  方老伯爺這陣子斷絕了一切應酬,也不想見建成侯夫人,只推說身體不好,他輩分大,建成侯夫人不能勉強他,說什麼都只有聽著。

  瑩月就不好找托詞了,雖跟建成侯夫人全然不熟,也只有跟著方寒霄一起往棲梧院應酬一下。

  建成侯夫人的態度倒是很好,瑩月給她報過一回信,她還記得,見了瑩月很和藹,還捋了一個手鐲給她做見面禮,笑道:「不值什麼,與你家常戴著。上回太急了些,我都忘了,可別見怪。」

  瑩月忙道「不敢」,又推辭了一下,推不掉,只得福身謝了。

  建成侯夫人又拉過靠著她腿邊一個捏著手指自己跟自己玩的小兒,好聲好氣地教他行禮:「寶哥兒,在家時同你怎麼說的?我帶你出來逛逛,但你見到親戚,要叫人,和人作個揖。」

  叫「寶哥兒」的小兒看著只有三四歲的年紀,穿著大紅小褂子,胸前繡著五蝙花紋,大腦袋幾乎剃光,只有後腦勺留著一撮頭髮,細細地紮著一個小辮子,脖子上套一個金項圈,項圈裡栓著長命鎖。

  這小兒雖小,但一看周身氣派,便知養得極嬌,方寒霄只打眼將他一掃,便猜到應該是薛鴻興的那個獨子兼老來子了。

  寶哥兒大約是害羞,建成侯夫人叫他,他沒有聽話,還返身把建成侯夫人的腿抱住了。

  雖是庶出,但攏共這麼一根獨苗,建成侯夫人對他也極寵,見此一點不惱,又哄了他兩遍,總算把寶哥兒哄得團起兩個小拳頭來,對著方寒霄和瑩月拜了拜,卻仍是不肯出聲。

  瑩月笑了,見建成侯夫人還要勸寶哥兒叫人,忙給了個臺階,先誇他:「哥兒好乖。」

  建成侯夫人笑道:「我這小子,因生他的時候晚,家裡人都著緊,如今大了點,才帶出來走一走,他外人見得少,脾氣就太靦腆了些,不過要說乖巧確是極乖的。」

  方寒霄摸出一個荷包來,遞給瑩月。他不知道寶哥兒同來,沒備禮,他那邊一時也找不出什麼合宜送小孩子的物件來,這荷包裡裝了些各色金銀錁子,都傾的是吉祥樣式,作禮雖倉促了些,倒也不薄。

  瑩月讓丫頭給寶哥兒遞過去,建成侯夫人客氣了一下,收了。

  氣氛看上去不錯。薛珍兒招手,叫寶哥兒:「過來大姐這裡。」

  寶哥兒猶猶豫豫地,薛珍兒直接過去把他一把抱了,走回椅子坐下,把他放在腿上,扯了扯他的小辮子問他:「大姐的話也不聽了?是不是小屁股癢了?」

  寶哥兒看樣子可能確實被揍過屁股,他聽得懂,扭頭就癟嘴道:「娘,姐姐打我。」

  薛珍兒「呦」了一聲:「出息了,還會告刁狀了?」

  建成侯夫人忙道:「珍兒,你多大的人了,還跟弟弟計較!你少嚇唬他,原來膽子就小,一唬,夜裡該鬧覺了。」

  「膽子小怎麼怪我?」薛珍兒反駁,「我看都是你們慣的才是,一個小小子,養得跟個小丫頭似的,別說重話了,我口氣大一點,都怕把他吹跑了——」

  「你——唉!」建成侯夫人無奈,「你弟弟來得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嬌一點,大了自然就好了。你說他,你將來還不是要靠他?」

  建成侯夫人這話裡藏了機鋒,薛珍兒已是出嫁女,不靠夫家,卻要靠娘家這麼一個豆丁大的小弟弟,明著是指責女兒,實際上,是說與一直坐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方寒誠聽的。

  方寒誠不傻,聽出來了,臉色咣往下掉了一層。

  他要是個靈醒的女婿,這時候就該表白表白,但他不想,就當沒聽見,於是建成侯夫人的臉色也有點不好看起來了。

  薛珍兒倒無所謂,又去教訓弟弟:「你大了,不許總讓乳母把你抱著,以後自己多走路,聽到沒有?」

  寶哥兒道:「我走不動。」

  薛珍兒敲下他腦袋:「怎麼就走不動?你的腿腳生著做什麼的?不許躲懶,下回回去,再叫我看見乳母把你抱著到處走,我就把你帶來,你以後跟我過。」

  「我——我不,嗚哇……」寶哥兒嚇哭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得不得了,也顧不上跟討厭女婿生氣了,忙親自起身,把寶哥兒抱了回來:「乖,不哭,你大姐以後管自己的孩子,管不到你,不怕,不怕。」

  薛珍兒哼了一聲:「娘,你就慣著吧。」

  建成侯夫人一邊哄寶哥兒一邊跟她分辯:「哪裡慣著了,誰家的哥兒不是當成金玉般養著,我和你爹這麼大把年紀,千辛萬苦地,就得了這麼一個寶貝蛋——」

  寶哥兒確實嬌,哭個不住。

  那哭聲很響,很吵,但方寒霄在這吵鬧裡,忽然被吵出了靈光一閃——

  他望著寶哥兒因為投入嚎哭而紅起來的肉臉,短暫地出了下神。

  這個孩子,老來子。

  是建成侯四十六歲的時候才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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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選秀在穩步進行中。

  方寒霄將才生出來的猜測壓在心底,他如今知道的訊息又多了點,一邊琢磨著怎麼從這危機入手破局,一邊等起甘肅那邊的回信來。

  直接與皇權對上,這不是他一個閒散前世子容易做到的事,他需要協助,算算時間,回信是差不多該來了,這樣要緊的大事,照理韓王不該拖延才是。

  他尚存萬分之一的指望,也許一切都是他想錯了,皇帝的反復與執拗只表現在立儲這一件事情上,其餘大部分時候,他即便不算個聖君,至少也都表現得很正常,並沒有什麼昏庸殘暴的作為。

  究竟想沒想錯,他需要韓王與他最終證實,但他等了幾日,卻一直沒有等到。

  他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恐怕引來吳太監的注目,只得盡力忍耐著。

  周邊行省採選的秀女陸陸續續上京來,京城裡熱鬧而安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皇帝的心情好像也好了些,一直都沒有提起來讓延平郡王回去封地的事。衛太妃七十的壽辰將至,作為先帝朝僅餘的老人,又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在石皇后的提醒勸諫下,皇帝還打算著替衛太妃往大力裡辦一辦,也與宮裡添些喜氣,好迎新人進宮。

  延平郡王高興不起來——祖母生日後,跟著就是父親蜀王的了,他將這視為皇帝對他的又一次隱晦的催促。

  惜月於是又來了一趟平江伯府。

  這是惜月自告奮勇來的,上回沒有收穫,也許這回就有了呢,不管做點什麼,總比坐困愁城好。

  兩次來往距離時間太近,瑩月有些找不到充足話題的感覺——她再能安慰自己,真的面對惜月的時候,想到彼此隱瞞,姐妹做到這個份上,舊時無邪的情誼染上了說不清楚的異色,那種悵然感覺,無法盡說。

  不過對於惜月的探問,不涉及方寒霄身上的秘密,她還是願意告訴她,盡力在暗流洶湧下維護著岌岌的姐妹情分。

  小半天後,惜月帶著建成侯夫人曾攜子到訪的消息回去了。

  壓力產生動力,延平郡王的腦子忽然運轉得平時靈光起來,一拍桌子:「——不錯!」

  惜月很茫然:哪裡不錯?

  她接觸外務少,還想不出其中道道。

  但延平郡王已經想出了自己的一條線——在子嗣這方面來說,皇帝與薛鴻興的情況多麼相似!

  中間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薛鴻興早已生過有一個薛珍兒。

  但對於急需救命稻草的人來說,是不會注意這點不一樣的,薛鴻興在長女之後,將近二十年再無所出,這才是更招眼的事實,延平郡王站在皇帝的角度想了一想,很容易發現如果是他,發現有這一條路子也不可能不去試一試的,成不成,另說。

  薛鴻興得寶哥兒這個命根子般的小兒不過是三四年的事,皇帝坐擁一整個太醫院,之前未必覺得自己需要去向臣子討教醫學問題,也可能是沒留心到,如今或者是自己想到了,或者是為人提醒了,於是單獨召了薛鴻興覲見。

  延平郡王眼珠通紅,覺得應該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薛鴻興為什麼忽然跟吳太監好起來?可能這個主意就是吳太監回京來出的!

  這就大大地不妙了,薛鴻興不知給皇帝出了什麼主意,他自己求子成功在前,如果皇帝也成功了,那他該怎麼辦?

  他原來心中還存有最不濟的退步,覺得實在不行,只有先回去封地了,如今他覺得,不能回去,無論如何不能。

  回去了,就真的回不來了。

  困於一府一縣做一個無所事事的藩王,怎麼比得坐擁這萬里江山。

  **

  瑩月終於著手準備她的第二本書了。

  與惜月的幾番來往給予了她新的感觸,她惘然她們的姐妹情分,她不覺得她們任何人有錯,可時勢發展到此,個人力量多麼渺小,哪怕是方寒霄,也不過逐大勢而沉浮,究竟有誰能真正把控住自己的命運呢。

  外面的男人都如此,她們困於閨閣中的女子,更加可歎。在家從夫,出嫁從夫,立場與榮辱,總是身不由己,她想起還在徐家時,惜月總點著她的額頭說她「傻」,恍若舊夢一場。

  她想將這夢記下來。

  她不知道她與惜月將走到哪一步,也許反目不可避免,她面上安然,心下黯然,她心中有許多感觸,許多話語,不吐不快。

  她先想書名,想了兩天,想不出來,索性放棄,直接動筆寫起設定來。

  如今她想起望月都不覺得多麼生氣了,望月為攀高望上做過錯事,但後來一朝跌下,也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了代價。且就她嫁入隆昌侯府的那些日子,也沒有過多少順心的時候,她積極爭取,為自己選來的路,不過如此。

  與《余公案》一樣,這一本也不能讓人與她聯想上,為了隱去真事,瑩月將背景設定到了揚州。

  一個家底不錯的地主家,養了四個女兒,俱不同母,性情喜好各有差別,總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生出爭競,日子過得瑣碎而熱鬧。

  瑩月自己覺得這種文章很無聊,小女孩兒為朵好看些的花兒都能計較起來,這裡面摻了她自己的回憶,她想保留當時覺得委屈如今想起卻又有些奇異溫暖的記憶才寫出來,因為覺得別人一定都不愛看,連方寒霄要,她都藏著不給。

  「真的不好看。」瑩月跟他講,「你能看睡著。」

  方寒霄道:「哦,那正好,我睡前看。」

  「……」瑩月瞪他。

  雖然話是她自己形容的,但聽見別人這麼贊同,她並不開心。

  方寒霄改口很快,馬上保證:「我不睡。」

  又抱著她纏磨,瑩月挨不過,髮髻都叫他鬧亂了,只好認輸拿出來,又忍不住強調:「真的沒意思。」

  方寒霄不聽她的,拿到手裡就饒有興趣地看起來。

  瑩月才寫了兩章,他很快看完了,琢磨了一下,指出了一個問題:「比較淺白?」

  瑩月點頭:「不好像那樣寫。」

  這是題材問題,《余公案》雖是話本,也可以正統一些,這本新的就不一樣,小女孩子爭朵頭花,總不能用「之乎者也」的腔調,必須得近於白話,這對瑩月自己也是新的嘗試,看上去淺白,其實要把握這個度並不容易。

  方寒霄又想了想,誇她:「生動活潑,躍然紙上。」

  瑩月不肯信他:「你少哄我。」

  不過,雖不信別人會喜歡,瑩月自己寫得還是很有熱情,而且飛快,她與惜月間的問題需要排解,這個寫作的過程,比空自安慰自己兩句要更為有效。

  有了五章的時候,福全又帶來了三山堂先生的話。

  沒有別的,還是催文。

  瑩月面薄,老讓人家這麼催請著覺得不給點什麼過意不去似的,雖覺得無名的半截新文沒人要看,還是給了福全,讓他搪塞一下。

  她才將寫到了大姐離開了屢試不第的窮童生未婚夫,答應了給縣太爺去做續弦。

  小半天工夫後,福全蹦蹦跳跳地回來了,轉告先生的話:「奶奶,先生很生氣,問這個大姐真的嫁成功了嗎?她這樣嫌貧愛富,能不能別讓她嫁?」

  瑩月愣了一下:「——不能。」

  什麼呀,她去三山堂時偷偷瞥過那個先生,鬍子一大把的,年紀不小,看上去還很嚴肅,他能把這種文章看下去就算了,還居然有點投入,帶話回來干涉她劇情?

  福全是不看的,他就很痛快不糾結:「好的,我再去告訴先生一聲,對了,先生催您一句,儘快把第六章寫出來,有六章就夠印一本了,他那邊雕版都給奶奶留出來了。」

  瑩月更愣——這種文章,他看得下去就算了,他還要收去刻印?

  瑩月心裡很懷疑,印出來有人看嘛,她都擔心他虧本。

  但說實話,她也由此得到了一點鼓勵,把自己的私房錢數了數,打算著如果沒人買的話,她就多買一點回來收著,總之,能刻印出來也是不錯的事。

  她很快把第六章交出去了,這一章裡,大姐嫁給了縣太爺,前童生未婚夫很受刺激,發奮讀書,要參加新一次的院試,能不能被學政點中,考上秀才,正式踏上科舉的征途,請見下回分解。

  這種文章比《余公案》好寫得多,沒有占她很大精力,她仍可以有空一直注意時局。

  最新的時局是,衛太妃的壽辰正日子到了,百戲雜班,許多命婦進宮去向她祝壽。

  而這一天晚上,平江伯府來了一個神秘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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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這位日暮來訪的客人貌不驚人,臉色蠟黃,表情愁苦,還生著一臉亂七八糟的大鬍子,穿著也普通,一身灰撲撲的短褐,褲腿皺巴巴的,薄底布鞋上濺著好幾個黃泥點子。

  這麼個老農模樣的人,上門說找方寒霄,在他再三求懇之下,小廝方將信將疑地進去通報了,臨進去前還恐嚇他一句:「大爺要是說不認識你這麼號人,讓小爺白跑一趟,出來就揍你!」

  「大爺,小的看他那寒酸樣,不知是哪個旯旮裡來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老窮酸,上門為著打秋風,偏他臉大,要說和大爺有故,還說曾經收留過大爺,給大爺安排過兩頓粗茶淡飯——」

  這個時辰,方寒霄正和瑩月用晚膳,聽見小廝通過丫頭一層層遞進來說有人來找他的話,心生奇怪,丟下木箸到二門去,親自見了小廝,結果就聽見了這番回報。

  不等小廝說完,他心下已有了數,點了點頭,舉步快速向外走。

  收留過他的人家,無非那麼一戶而已。

  韓王府的回信久久不至,大概是韓王怕寄信途中出了差錯,又或者覺得幾張薄薄信箋說不清楚往日宮廷舊事,所以直接派人來了。

  他對此確實也急切,決定親自去迎。

  心中這麼想著,然而再多的心理準備,在真的看見佝僂著背坐在大門前寬闊臺階上歇腳的老農的時候,老農聽見腳步聲,慢慢轉回頭來——

  四目對上的一瞬間,方寒霄的心跳劇烈地顛簸了下!

  這個「老農」雖然經過了許多喬裝,但他微微一笑起來的弧度,那種熟悉的可親,又略帶一絲威嚴,作為曾貼身照顧他好幾個月的人,是不可能錯認的。

  方寒霄張了張嘴,得虧是一下震驚過了頭,讓他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大公子,又見面了。」老農很鎮定,爬起來,煞有其事地拍了一把自己屁股上的灰塵,上來跟他行禮:「看大公子的模樣,當是還記得草民?唉,家裡出了點事,生計上支撐不下去了,鄉下人沒什麼門路,不得不厚起臉皮,來找大公子——」

  方寒霄一把攙扶住了他,領著他往裡面走。

  一路上,他面上平靜,心下卻是沸水般的動盪。

  直到到了外書房裡,走至最里間,他摸索著點起一盞燈,轉過身來,在昏黃的燈光中要伏下行禮,被「老農」以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敏捷攔住的時候,他抑著的一口氣方輕吐出來:「——您太行險了!」

  來的是韓王府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會這樣驚訝。唯獨沒有想到的是——居然是韓王本尊。

  喬裝成老農的韓王只是一笑,轉頭望了望,隨意在安置在牆邊供人小憩的竹榻上坐下,然後道:「本王從前倒是謹小慎微,守著那窮山惡水也不越雷池一步,結果如何?融哥兒死無全屍!」

  朱融鈞,即早逝的先韓王世子。

  說到最後四個字時,韓王的喉間現出壓抑不住的悲愴聲氣,沒有父親願意用這種詞來形容兒子,可是他的嫡長子,留給他最後的印象,就是這麼慘烈。

  方寒霄聽見默然,他知道這是韓王心頭一塊絕大瘡疤,韓王當年親手驗了兒子的屍身,由此受到了比一般喪子更為劇烈的傷痛,韓王妃事後曾經後悔,沒有去攔一攔,但一切已經發生,如同先韓王世子的死一樣,都不可能重來了。

  「鎮海,你不用擔心,京裡最近鬧選秀,來往的生人多了,我混在裡面,並不打眼。」韓王很快恢復了,目光安然著,又說了一句,「本王之國二十餘年,從未返京,京中便有故人,也早不相識了。」

  方寒霄不是失驚打怪的性子,到此也已鎮靜下來,說句不大恭敬的話,就算他有意見,韓王來都來了,還能把他攆回去不成?

  他只是無奈歎了口氣:「王爺,您親身前來,意欲何為?」

  「為我孩兒報仇。」韓王痛快地回答了他。

  方寒霄道:「此事如經證實,我自然設法——」

  「這件事,我不願假手於人。」韓王眼下一圈青黑,顯見來的路途上多般警惕,並不容易,但他的話語鏗鏘有力無比,「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等了六年,終於等到了這個兇手,只要確定是他,我必親自與他清帳。」

  ……

  韓王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方寒霄還能說什麼,他知道這位王爺久在苦寒之地,其環境之惡劣還甚於蜀地,因此養出了與一般天潢貴胄不一樣的性子,他不太會同人使心眼,行事有時既不瞻前也不顧後,這樣的主上難免有令人頭痛之處,但究其脾性,卻比那些正統的深不可測的上位者好相處多了。

  他理了理思緒,先問道:「您是確定了與當今間的冤仇?」

  韓王道:「沒有。」

  方寒霄:「……」

  韓王抓了一把鬍子,低沉笑了:「鎮海,你年輕輕的,怎地總這般老成多慮?我覺得和二哥沒仇,未必他也這樣覺得,他打小便看我不大順眼,也許在我不察覺的時候,把他大大地得罪過呢。」

  方寒霄本已冷靜下來,聽著他的話,忍了一下,忍不了了,不給面子地直接道:「——王爺,那您什麼都不確定,也不知道,就這麼潛進京來,太魯莽了。」

  藩王無詔進京,逢著較真的時候,能直接當謀反論處。

  韓王不當回事,道:「我還窩在甘肅,自然什麼都不知道,進京來,不就知道了嗎?鎮海,你已經做了許多了,不能總累你一個。這事不是你辦得下來的,吳太監那宅子在哪裡,你給我畫個大概的方位圖,我叫人抓了他來,審一審,就知道他跟我二哥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了。」

  他口氣大咧咧地,皇帝的近侍太監也說抓就要抓了,與他那不起眼的老農形象極不相符。

  方寒霄頭痛,然而離了韓王妃的韓王,就是這個風格,他能勸諫,韓王對他容忍度極高,從不跟他生氣,但能不能勸動,得看天意。

  好在聽著韓王的口氣,他總算不是孤身上京,隨身還有人手,人手應該還頗有能量,能在明知吳太監宅裡有武人的情況下,還說把他抓來,不過帶來的問題就是——韓王還攜護衛進京,這一旦被人發現,幾乎是洗不清。

  「您進京的事,娘娘同意嗎?」

  韓王堅定豪邁的眼神終於飄忽了一下,他咳了一聲:「男人的事,要婆娘同意幹什麼。」

  方寒霄就知道了,韓王妃必然是不贊同。

  現在說這些也晚了,他謹慎地想了一想,發現韓王的主意雖然粗暴,但速戰速決,不失為當下破局的一個解決之道,韓王若在京裡耽擱過久,被人發現,那才是真的危險。

  韓王自己是真不把抓吳太監當回事,什麼心腹不心腹,再心腹也不過一個太監,家奴而已,抓了就抓了,他要弄清愛子橫死的真相,哪有空跟家奴迂回囉嗦許多。

  又催方寒霄:「那宅子到底在哪?快畫了給我。」

  方寒霄只有答應,出到外間,大致圈出了方位,向韓王道:「王爺,您務必小心,吳太監將私宅置得這麼偏遠,裡面恐怕不少名堂。」

  韓王點頭應了:「我知道。」

  「您就住我這裡,還是有別的落腳處?吳太監慣常跟在皇上身邊,出宮時候不多,要守他,恐怕還得耐心等一等。」

  韓王道:「我不好在這裡久留,你們老伯爺認得我,叫他看見,若把我認出來,那麼大把年紀了,又懸一回心。我住一夜,裝個幌子,明天就走,周參在京裡有宅子,我住他那裡就行了。」

  周參是韓王的護衛長,該替人著想的時候,韓王也還周到,方寒霄聽他想得清楚,不是被怒火沖昏了頭腦的樣子,方放了些心。道:「我這些天便不出門了,王爺若有事,可隨時叫人來告訴我。」

  韓王道:「知道,審出來結果,我先叫人與你送個信,不會草率行事的。」

  方寒霄的言下之意正是這個,不過他不好指揮韓王行動,方含蓄了點,聽見這個話,他點點頭,轉頭去箱櫃裡抱出床被褥來,放到竹榻上,道:「王爺,委屈您就在這歇一宿了,地方雖窄了些,原是我祖父的書房,再沒有旁人會過來。」

  韓王很無所謂,他趕在城門關閉前才進的城,也累了,把被子一拉,就要躺下,不過又想起什麼,把要出門去給他拿些吃的來的方寒霄叫住,道:「鎮海,你寫封信給王妃,那婆娘在家氣得不輕,我走時,話都沒與我說,你給我個證明,我到京來,極謹慎的,第一件事就是尋你,可沒有亂來。」

  方寒霄掀簾的手頓住,轉頭:「——等王爺走的時候,我再寫。」

  「……」韓王牙疼似的咧了咧嘴:「行吧。」

  **

  翌日一早,韓王就走了,背著一個口袋,真好似來打著了秋風的窮親戚。

  方寒霄沒有閑著,命人準備馬車,他想將方老伯爺和瑩月方慧都以守孝散心的名義送出城,他需要做好萬一韓王失手暴露,牽連到他的打算。

  但方老伯爺不知緣由,不肯走,瑩月也不肯走,方慧跟著湊熱鬧,也嚷著不走,他正費勁地挨個敷衍勸說,被他先行遣出去往莊子上探路的小廝回來了,回話道:「大爺,今日城門不知為什麼還沒開,守城的兵丁倒還在,小的問了,只說接了上面的命令,不許進也不許出。」

  方老伯爺不解道:「沒說為什麼?」

  小廝搖頭。

  方寒霄心中猛然一沉:韓王昨日進京,今日就城門緊閉,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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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方寒霄心往下沉,但不放棄,又使人出去往其餘幾個城門看一看狀況。

  方老伯爺雖然深居淺出,但大半輩子為官的經驗沒丟,已經覺出了情況的不同尋常,表情嚴肅地問方寒霄:「霄兒,出什麼事了?」

  如若真是韓王入京的消息洩露,後果很難預測,到這個地步,方寒霄不能再隱瞞,讓王氏把方慧帶走,又將下人全部遣出,低聲將自己對於吳太監的懷疑,以及去信不料引來韓王親至的消息和盤托出了。

  瑩月安靜聽著,除了為韓王入京驚訝了一下以外,別的事情都是她已經知道的,她便不去發問打岔,只不時分神注意一下方老伯爺的面色,恐怕他受刺激過甚,有個什麼意外。

  方老伯爺確實震愕無比。

  但他沒有怔愣很久,皇權之下,人如螻蟻,太監無根之人,心情詭奇狂妄不可比擬於常人,天下京營衛所,所有正統堂皇的武裝力量都不太可能幹出這種為練手而截殺伯世子的事,胸中有一點正氣的主官甚至不會奉詔,唯有太監,無根浮萍,前程性命全繫於皇帝一念之間,為逢迎聖心,怎麼喪心病狂都不奇怪——這也不是說做了太監就會惡毒到沒有道理,他們向上的路,只有這麼狹窄的一條,利字當頭,人性就不算什麼了。

  「皇上——」方老伯爺困難地吐出了這兩個字,道,「對韓王有心結可能是真,私練暗武去害韓王一脈也可能是真,但吳太監所為,他未必全然知曉。」

  作為至尊,皇帝對家奴通常只需要下一個命令,怎麼執行,是家奴自己要絞盡腦汁完成的事,試想皇帝去細細地吩咐吳太監,你先找一個人去練手,再怎麼怎麼——這就有點怪了。

  方寒霄慢慢點了頭,這個可能他考慮過,但還沒有來得及證實,到底是與不是,他與皇帝間隔著天塹,不可能直接去問,只能從吳太監身上得到答案,而韓王還沒來得及去把吳太監抓住,已經生變了。

  這個變故,快得他措手不及。

  方老伯爺到此,情緒反而穩定下來,還感歎了一句:「畢竟是韓王。」

  昔日幾位皇子在京時的情景,方寒霄這個歲數的人沒有機會瞭解,方老伯爺是一路聽聞著過來的,他回京敘職,在京城做短暫停留時,也都有過一點來往,他是武將出身,若論脾氣相投,倒是覺得韓王更爽利些,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就更有上位者不露聲色的氣勢,說話行動,佼然出於眾兄弟。

  其後眾皇子或登大位,或赴藩國,在國朝嚴密的繼承制度之下,個人本來很難有什麼翻盤的指望,卻不想,皇帝自身漸漸暴露出一個絕大弱點,致使事態撲朔,諸王蠢動起來。

  他的子孫,則先後或主動或被動地捲入了爭端裡——

  看一看眼前的方寒霄,又想到溺亡的方伯爺,方老伯爺的目中閃過一絲痛意,屋裡的氣氛陷入了低沉。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石楠揚高的聲音:「老太爺,大爺奶奶,外邊人來報,西邊兩個城門也關了!」

  方寒霄霍然起身,他先前讓小廝出城走的是最常走的南邊城門,如今西、南兩個方向的城門都沒開,只餘下東和北兩個方位,這兩個方位裡有的城門一般人都不能走,也就是說,現在內城九門可能都處於封鎖之中了!

  有權利下這種命令的人太少了,都不用怎樣深思排查,就可以確定出自誰的金口。

  又過一陣之後,奔赴另幾個城門的小廝也氣喘吁吁地回來了,異口同聲地給出了同一個答案——他們去看的城門,都已關閉。

  有的早上時短暫開過一段時間,接了命令後,又重新關了。至於接的是誰的命令,守城兵丁這個層級的人說不清楚,只知是上面來的嚴令。

  街面上已經微微騷亂起來。

  發現城門關閉的肯定不只平江伯府一家,路途最遠最晚回來的小廝喘著氣道:「小的一路上看,有的店鋪嗅出味道不對,都已關起門來了,也有些膽大的在街上遊蕩,或是像小的這樣被使出去,打聽消息的,大家互相探問著,小的也問了些人,只是事出得突然,沒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方寒霄腦中正急促思索著,小廝緩了口氣,說出了另一個消息:「不過據小的聽人說,不但內九門,連皇城四門都關得緊緊的!已經有做官的大人覺得城門關得不對,前去皇城相問,結果也只能徘徊在外面。這太平年月,不知怎麼忽然這樣,大傢伙都嚇得不輕。」

  方寒霄才一回神,又陷入了另一層迷霧中——皇城四門怎麼會也關了?

  這樣看,變故不像在外,倒像是由內而生了。

  方老伯爺也是差不多的念頭,皺起眉道:「難道宮裡出事了?那關城門的命令是誰下的?」

  這一齣齣的實在是奇怪,沒人能回答他。

  方老伯爺只能向小廝下令:「再去打聽,別去街面上亂撞了,去前面周先生那裡,拿我的帖子,去我們相熟的人家裡問一問,看有沒有人知道些什麼。」

  小廝應著忙去了。

  方寒霄按下紛亂思緒,向方老伯爺道:「祖父,不管怎樣,出事是一定的了,如今當務之急,將我們的府門也關起來,不許人隨意進出,危言聳聽,傳遞消息。家下人撿身強力壯的集中到前後門去,有什麼傢伙,就使什麼,既然已經出不去城,內裡要把手好了。」

  方老伯爺點著頭:「你說的是。」

  就出去將府內人等都召集起來,一一吩咐,如今實際上的爵位承繼人是方寒誠,但他守孝期間,還未怎麼接過府中權柄,薛珍兒也不上心,所以方老伯爺如今仍是府裡說話最管用的人。

  不過方寒誠和薛珍兒先後被這動靜驚動了來,茫然相問。

  方老伯爺沒空細解釋,只直接道:「都在家裡安生待著,哪都不要去,你們若不知輕重,這時候出去惹了禍來,誰都救不得你們。」

  方寒誠雖跟薛珍兒不大對付,但他此前沒有想到方老伯爺會願意將爵位平順地交給他,因此不管他曾埋怨過多少次方老伯爺偏心,如今在方老伯爺面前倒老實多了,道:「祖父,我守著孝呢,不用祖父說,我也不好出門。」

  薛珍兒多問了兩句,但方老伯爺自己都說不好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可以告訴她的,方寒誠借機斥了她兩句:「你婦道人家,懂得什麼,祖父說什麼,你聽著就是了!」

  就要把她拉走,薛珍兒不服,道:「我又不是不聽老太爺的話,問一問怎麼了——!」

  兩個人一路吵吵鬧鬧地回去了。

  方老伯爺顧不得管他們,繼續佈置起來,府裡漸漸彌漫開緊張的氣氛。

  午飯時辰早已過了,廚房送了來,也沒人有心情吃,只是湊合著填了填肚子。

  丫頭收走沒怎麼動過的大半殘羹,方寒霄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兩圈,下了決心,向方老伯爺道:「我出去看一看。」

  出去打聽的小廝還沒回來,不能所有人都困在府裡,他待不住,也有一點想去看看韓王那邊,從目今來看,這詭異的狀況倒不一定和韓王相關,他怕韓王離京多年,不熟悉京內情況,以為自己露了行藏,輕舉妄動,出了什麼岔子倒不好了。

  方老伯爺很不放心,但他年紀老矣,方寒誠指靠不上,如今府裡能出頭撐起事來的人只有方寒霄,猶豫了好一會後,不得不點了頭:「霄兒,你速去速回,家裡人都等著你,不要在外面多耽擱。」

  方寒霄道:「是,我知道。」

  他又看向瑩月,不等他說什麼,瑩月主動道:「你去吧,路上小心,我守著老太爺和慧姐兒。」

  方寒霄點一點頭,不再拖延,轉頭去了。

  **

  方老伯爺又去看府內各處守備了,瑩月把方慧接到自己院裡,把她看在眼跟前。

  方慧模糊覺得有些不尋常,問她:「大嫂,出什麼事了?」

  瑩月哄她:「沒事,你睏不睏?睏可以在我床上睡一會兒。」

  「不睏,我晚上睡得可好了。」方慧說,又沖她嘟嘴,「大嫂,你敷衍我,肯定有事。」

  瑩月心神不寧,但勉強笑著,又哄了她幾句,方慧倒也不尋根究底,看見瑩月書案上擺著的一個新筆筒,去拿了玩,瑩月正想說若是她喜歡,就送給她,石楠步伐有點慌張地沖進來了,道:「奶奶,奶奶,又出事了,建成侯夫人來了!」

  瑩月先驚訝了一下,然而覺得明白過來,道:「這時候來?可是不放心,來接二奶奶回家?」

  建成侯夫人本來寵女兒,薛珍兒和方寒誠感情又不好,她這時候為著安全想把女兒接回去,倒也不算奇怪。

  但是石楠很快搖頭:「不是,奶奶,建成侯府出事了,建成侯被抓走了,建成侯府好像還要被封門,建成侯夫人是扮成個僕婦模樣才逃出來的,來我們府上求救!」

  瑩月驚呆了——

  建成侯好端端的為什麼出事,又是什麼事態,把建成侯夫人這樣的貴婦逼到要扮成個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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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建成侯夫人在方老伯爺的首肯下,逃荒般地進了府門,聞訊的方家眾人驚訝不已,都趕去了前院待客的堂屋裡,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建成侯夫人在堂屋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下,方老伯爺見她臉色倉惶,實在難看,暫且沒有問什麼,只是命人上茶。

  薛珍兒讓丫頭走開,自己親手斟茶,建成侯夫人接過來,以她貴夫人的禮儀,喝第一口的時候居然嗆了,薛珍兒忙替她拍了拍背:「娘,慢一點。」

  建成侯夫人緩了口氣,也喝不下去了,把茶盅放去幾上,苦笑著向上首的方老伯爺道:「讓老太爺見笑了,我這心裡油煎得一樣,實在有些熬不住。」

  方老伯爺道:「薛家太太不要著急——」

  薛珍兒道:「娘,究竟怎麼了?我怎麼聽見說我們家被抄了?這一定是傳錯了罷?!」

  她知道她不該搶話,不過娘家出了事,母親還這麼一副樣子來了,她忍耐不住,搶完後向方老伯爺福了福身。

  方老伯爺沒計較,他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瑩月拉著方慧站在一邊,悄悄往建成侯夫人面上打量。

  內城封門,別人還沒聽說怎麼,先把薛侯爺抓了,這橫禍來得太無預兆了些,她也是滿心的疑問。

  建成侯夫人面上餘悸未消,道:「不瞞老太爺,如今問我,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又頓了一頓,大約是在回想組織語言,然後才道,「昨天衛太妃過壽,皇上隆恩,有意辦得大些,我們這些命婦都備了禮進宮賀壽,皇上在前面的大殿裡也宴請了些臣子,大約戊時一刻,我們在後宮的命婦們先散了,我到家沒一會兒,侯爺也回來了。」

  薛珍兒極認真地聽著,聽到此處急道:「這不是都很正常嗎?」

  怎麼會突然把她爹抓了!

  建成侯夫人道:「是正常。直到今日,你爹昨晚高興,多喝了兩杯,今早起來的時辰就晚了些,因近來沒有什麼要緊公務,他也不曾著急,用過了早膳才出門。就在大門口,被許多兵丁湧上來抓住了,那些人嚷著說他事發了,小廝飛跑進來傳報,我們都嚇蒙了,我原想出去和他們理論,誰知小廝又報,他們已經張羅將我們的大門都封起了,我瞧著勢頭太不對,不敢亂來,使人問那些兵丁們打聽,卻又不肯告訴我們家到底犯了什麼事,只說是奉了鳳命——」

  方老伯爺敏銳地抓住了關鍵詞:「鳳命?」

  他當然知道這「鳳命」來自於誰,正是知道,才奇怪——後宮一般是不能干政的,就算出現某些例外,只要皇帝在,皇后的權限也不會大到能直接命令兵士抓捕朝廷大員並封堵勳貴府門的地步。

  「好像還有什麼閣老。」建成侯夫人回憶了一下,道,「府裡亂成了一鍋粥,傳話的小廝也不知有沒有說錯,我急著出來求救,怕後角門也堵了,沒來得及細問——問了,只怕也問不出來,那些兵丁聲色極是嚴厲,有個小廝與他們分辯這是侯爵府,問他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又叫他們客氣些,結果直接讓人推撞得頭破血流。」

  也是看到這個洶洶的來勢,建成侯夫人才嚇得跑了出來,只怕兵丁的刀槍不長眼,稀裡糊塗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做了刀下鬼。

  閣老——

  用不著弄清是哪個閣老,方老伯爺已經知道,確實出事了。

  大事。

  皇后不能獨立指揮京衛,可是在緊急情況下,後宮與內閣可以互為支撐聯合出面,以主持大局,而要達成這個結果,也就意味著:真正能一言九鼎的人已經無法出聲了。

  皇帝昨晚還在舉宴群臣,不過一夜之間,能出什麼事?又為什麼要抓捕薛侯爺?

  不過如此看,倒確實和韓王沒什麼關係了。方老伯爺因此鎮定了一些,他沉吟片刻,想要說話,一抬眼,見到瑩月欲言又止,便止住話頭,表情和藹地先問她道:「你有話,說出來無妨。」

  瑩月確有疑問,就道:「老太爺,我想問一問侯夫人,我記得薛家大爺是在宮裡做著侍衛,他如今可在家嗎?他知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她這一說,方老伯爺想起來了,薛嘉言做侍衛的門路還是他給找的,不過是去年的事了,這點舉手之勞,他沒放在心上,因此一時沒想起來。

  此時被提醒,他跟著看向建成侯夫人。薛嘉言的職位比之薛侯爺不算什麼,然而他能在宮裡當值,倒比薛侯爺更近君側,這等大事,說不準他能知道一些,便不知道,跟同僚打聽也有門路。

  建成侯夫人愣了愣:「這——我不清楚。」

  她面上顯出後悔之色,薛家兩房因子嗣問題鬧得不怎麼愉快,面上雖還湊合,私下是比較冷淡的,薛嘉言有時需要夜裡當值,也有時要宿在值房裡,具體哪天在家不在家,她不關心,便不知道。

  屋裡諸人發了會呆,建成侯夫人的到來讓一些問題變得明朗,但也讓另一些問題變得更撲朔迷離和嚴重了。

  韓王暴露,與皇帝出事,很難說哪個情況更糟。

  建成侯夫人還惦記著家裡,說了一通後,站起身來:「我得回去了,老伯爺,求您好歹替我們打聽打聽,我也不求別的,至少做個明白鬼,若去了地底下,也不冤——」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薛珍兒忙道:「娘,你好容易逃出來,回去做什麼?我叫人收拾屋子,你就在這裡住下!」

  建成侯夫人苦笑道:「傻孩子,你爹叫抓了去,生死不知,我們一府的人也關著,我一個人在外面有什麼用?就這幾門親眷,我瞧那些兵丁還忙亂著,暫且顧不上那麼多,才覷著空出來了一下,我若不回去,叫他們點起人來,發現我不在了,只怕不多久就要搜查到這裡來,我豈不是連你都坑了?唉——珍兒,往後你那脾氣可收著些,不要整天和女婿置氣了。」

  她說著,向方寒誠福了福身,言語態度再不是上回來時還拿話點他的模樣,誠懇地道:「女婿,我獨這一個女兒,未免慣壞了她,以後她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教訓。只是,瞧在這門親是故去的伯爺做的份上,多少也請你擔待些。」

  方寒霄和薛珍兒再鬧,不敢受丈母娘的禮,嚇了一跳,忙避開了,又動了動嘴唇,到底應了個「是」字。

  建成侯夫人舒了口氣,不再耽擱,轉身出門去了。

  薛珍兒追了兩步,知道無用,她自己不介意,可沒辦法把母親留下拖累夫家一家,只有無力茫然地停下。

  方老伯爺穩了穩心神,再度吩咐人出去打聽,這一回就有目標多了,只管往皇城去。

  他也焦心,歎氣道:「不知霄兒在外面怎麼樣,快些回來才好。」

  瑩月心下也忐忑,撐著寬慰他道:「老太爺放心,大爺向來穩重沉著,不會有事的。」

  「如此就好了。」

  **

  方寒霄這時候已經見到了韓王。

  他去得及時,韓王聽說封了城門,以為是沖著自家來的,勃然大怒,正逮著皇帝的祖宗八代大罵——當然,也是他自己的祖宗八代。

  分頭潛進來的幾個核心的屬臣護衛圍著他苦勸,要他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韓王卻惦記著還沒抓到手的吳太監,不肯,罵皇帝的間隙裡又抽空和屬臣吵。

  方寒霄的到來,總算打破了他們的僵持。

  但聽說外面的變故應該與己無關,老農般蹲在炕頭上的韓王眼中精光一閃,又來了新主意:「宮裡亂了?亂了好,趁它亂,正好去把吳太監抓了!」

  在宮裡抓人跟去私宅蹲人怎麼是一個難度?!

  屬臣護衛們才鬆掉的一口氣又提上來了,紛紛又勸,韓王對付手下有絕招——耳朵一捂,跳下炕就穿鞋,看來真的打算付諸實踐。

  方寒霄不得不打破了他的妄想:「王爺,皇城四門也關了,您進不去。」

  韓王驚訝又失望:「是嗎?」

  他本人及帶來的人手有顧忌,不敢靠近宮城那段,因此還不知道形勢嚴峻到了這個地步。

  護衛也勸:「王爺,您的安危最重要,如今我們真不適合出頭,您若一意孤行,您想想王妃——」

  「王妃怎麼了,」韓王悻悻地,「你少拿王妃說事,以為能嚇唬到本王不成——王妃也是你能說的,哼。」

  韓王不甘心地,但還是咚地一聲坐回了炕上。

  方寒霄想了片刻:「王爺,您在這裡稍等,我去皇城外看一看。」

  韓王執意要抓吳太監的思路在當下也不能算錯,作為皇帝的近侍,起碼,抓住了吳太監一定能搞清楚裡面到底出了什麼事。

  韓王勉強答應了:「行吧,你去。要不要我撥幾個人給你?」

  方寒霄搖頭,他一個人來去反而不顯眼,以他之能,城裡再亂,自保總不成問題,因此也不需要護衛,就匆匆離了這處小院落,掉頭走了。

  他趕到皇城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近傍晚的時分,承天門外圍擁著許多人,百姓們畏懼侍衛雪亮鋒利的武器,還不敢靠得太近,一些官員服色的人卻不懼怕,嚷著要見皇帝,要知道閉門的真相。

  方寒霄來得湊巧,他擠在人群裡聽了聽,剛聽到了薛鴻興被抓的消息,不及細想,就見到了承天門左側門洞裡沉重的大門打開,一個穿朱袍的大臣走出來,向眾官員們宣佈皇帝突發重疾,命眾人速速散去,安生回家,不許亂竄亂走,擾亂視聽。

  有官員驚呆又混亂地道:「皇上龍體一向康健,怎麼會突然——」

  更多的官員七嘴八舌地出了聲,要求進去探視皇帝。

  大臣沉重又嚴厲地道:「皇上如今還在由太醫們搶救,沒有精力召見爾等,內閣諸位老大人會同皇后娘娘都在守候著,若有什麼消息,自然會下詔令。好了,都散去罷!」

  官員們仍舊非常混亂,但知道了皇帝重病,總比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被包餃子一樣包在內城得好,因此在大臣及侍衛們的驅趕下,漸漸還是散去了一些。

  大臣沒有退回門內,反而是出來了,身後還跟著一些侍衛,護擁著他往外走。

  方寒霄隔著一段距離看著,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

  皇帝重病,東宮空懸,這個時候,必然是要去接延平郡王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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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平江伯府這樣的功勳宅院置得離皇城不遠,折返去見韓王之前,方寒霄先回了趟家。

  薛鴻興被抓緊隨在城門閉鎖皇帝重病之後,這兩件事間的關聯不言而喻,雖不知薛鴻興究竟為什麼犯下這種滔天大罪,但他犯事似乎是已經明擺著的。

  抓他的命令非是石皇后一人決策,後宮可能糊塗弄錯,內閣不可能也跟著草率行事罷——

  抱著這樣的認知,方寒霄在聽聞建成侯夫人曾來求救的消息時就極為驚訝:「什麼,建成侯夫人不知道為了什麼?」

  方慧累了,回去睡覺了,無精打采的薛珍兒和方寒誠也走了,瑩月回到了自己的院裡,屋裡此時沒有旁人,她點了頭:「對,我看侯夫人的模樣,不像作偽,而且她求完老伯爺幫忙打聽一下以後,就回去了。」

  這是一個強有力的佐證,建成侯夫人倘若知道自家跟這種能滅九族的罪名干係上,絕不會還敢回去,那跟送死無異。她還求方老伯爺打聽,當時話語中雖頹然恐懼之意盡顯,然而也是還存希望,怕被冤屈了,她若知道為什麼,那只餘等死一件事好做,求神仙都沒有用,還打聽什麼。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這件事不對。

  但如果不是薛鴻興,會是誰?

  他腦中急促地運轉著,很快,現出了朱袍大臣帶著侍衛往外步行的場景——

  薛鴻興會害皇帝本來就令人不解,他沒有足夠動機,但,有人有。

  如果皇帝不治,從中撈到好處的不是薛鴻興,而是延平郡王。他將登上那個天底下最尊貴最崇高的位子——財帛尚且動人心,何況是江山萬里。

  從結果反推兇手,答案再明確不過。而比起薛鴻興,延平郡王也更好下手,薛鴻興作為外臣,近來雖和吳太監走得近了些,但以吳太監的立場,不會樂見延平郡王上位,那就沒道理冒奇險去幫他這一把。

  從目前的進展看,假設兇手確是延平郡王,那他的計劃實施得堪稱順利,皇帝驟生重疾,連外人都覺不可思議,傾太醫院之力,不可能查不出其中蹊蹺,而為了應對這個問題,延平郡王那一方勢力連替罪羊都已經找好了,薛鴻興也許無辜,但他摻和皇權爭端,身上必有漏洞,才讓內閣也接受了他的「罪名」。

  各樣思緒交雜,想了一圈,方寒霄少有地舉棋不定,在屋裡來回踱步。

  瑩月靜了一會兒,勸他:「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方寒霄正踱步到簾子旁邊,被驚醒,轉過身來,與她澄澈的目光對上,想說什麼,忽然又覺得什麼也不必說。

  她陪他一路從迷霧中行來,她懂他。

  延平郡王倘若奪位成功,其實未必對他是多壞的結果,他和延平郡王本無仇怨,皇帝不治,他與韓王的仇都算報了,此後各歸各位,他尋機將啞疾痊癒,韓王繼續屏守邊疆,日子似乎也能過下去。

  但他不能甘心。

  他還有許多疑問沒有得到解答,有志向未酬,功業未建,就此前功盡棄,那他從前所有的努力,算是什麼。

  放任以如此手段竊登大寶的人君臨天下,對群臣百姓來說,又算是什麼。

  私仇是一回事,公義,是另一回事。

  「你去吧。」他不說話,瑩月又催了他一遍。

  方寒霄深深地看著她,道:「我可能會做很危險的事,你不害怕嗎?」

  「我不怕。」出乎他意料地,瑩月沖他笑了笑,笑容很明亮,「我幫不了你什麼,可是至少,你不用怕會牽連我。」

  方寒霄想說什麼,仍舊沒有說得出來,可能也是仍舊不需要說,他抑著滿腔心緒,過去將瑩月抱了抱,才道:「你放心,我會小心。」

  瑩月在他懷裡點點頭,充滿信任地。

  方寒霄強迫自己放手,轉身大步掀簾而去。

  瑩月沒有在原地耽擱,表情嚴肅,很快回到了書案前。

  片刻後,方寒霄又轉回來,看見這一幕,心情不由沉重了點。

  她那樣小的膽子,屋裡跑進條長蟲,都不敢獨自睡覺,現在捲進這樣複雜的事體裡,怎麼可能不怕,不想他擔心,不跟他說,只能自己偷偷寫些文字排解。

  他放輕了步子,走到她身後,往她鋪在面前的紙上望去。

  這日,許大娘子攜了夫婿還歸娘家,許家傾門相迎——

  「你在寫這個?」方寒霄心情複雜地問了一句。

  他忽然出聲,瑩月正寫得聚精會神,聞言嚇得手一抖,一個字就變作了一個黑團團。

  她苦惱地看看那個黑團,又轉頭看他:「嗯。」頓了一下,見他的表情太費解,解釋道,「三山堂的先生已經給我印第一本了,我得抓緊把下面的稿子給他,萬一有人來把我抓了去,我就不好寫了,怪對不起他的。」

  又問他,「你怎麼回來了?不出去了嗎?」

  方寒霄道:「——我有點餓了。」他一直在外面跑。

  「對了,你還沒吃晚飯。」瑩月恍然大悟,又有點心疼,「我讓石楠去廚房給你拿些飯菜來。」

  她就要起身,方寒霄把她按下:「時間緊,不用了。」

  他已經看見那邊桌上有半盤糕點,他折返回來,本來也就是想拿些糕點,不想,卻見到了完全意料以外的景象。

  她這樣堅韌,他怎麼會只是覺得她膽小呢。

  方寒霄的心緒忽然間就淡定坦然了些,接過瑩月匆忙拿手帕給他包起來的幾塊糕點,這回是真的走了。

  **

  方寒霄趕回去韓王處的時候,韓王也在啃點心,一幫大男人,沒人會做飯,外面形勢不明,也不敢出去引人注目,只能買些方便攜拿的糕餅之類回來,湊合著填滿肚子。

  聽見皇帝重病才導致了內城皇宮封門的變故,韓王言簡意賅地就兩個字:「有鬼!」

  皇家人,對這些把戲便沒經過也聽過,這一齣齣的,沒一件正常,他信才奇怪了。

  屬臣之前極力想勸,此時反有點激動起來:「王爺,這真是天賜良機!」

  簡直是太巧了,如若只有延平郡王一人在京,那不論他登位的過程中有多少疑問,只要明面上暫時沒被抓住切實的劣跡證據,大臣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擁立他,而他一旦登位成功,自然可以利用無上權力去抹平之前留下的痕跡。這沒什麼可說的,成王敗寇,不外如是。

  可是偏偏——他們王爺也潛進了京裡,不早不晚,剛剛好是這個時候!

  韓王沒有那麼激動,記了仇,還沖他翻白眼:「這會兒說好話了,本王決定要進京時,你們都是什麼臉子?一路上婆婆媽媽,念叨得本王耳朵都起繭了!」

  屬臣嘿嘿訕笑:「王爺,下官鼠目寸光,王爺天縱英才,見識卓越,不要和下官計較麼。」

  其餘屬臣護衛面上也都現出了激動之色。

  登天路就在眼前,沒有人能不動心。

  當下各自草草把糕餅塞完,圍一圈聚攏,商量起要怎麼行動來。

  方寒霄先道:「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不論是後宮,還是內閣,應當都沒有做好充足準備,宮裡此刻,應該處於混亂之中。」

  及時封鎖內城並鎖拿薛鴻興已經是後宮內閣代行皇權的極致了,這短短一天之內,更多的事情,他們既無暇顧及,也做不到。

  韓王表示贊同:「鎮海說得對。」

  一個屬臣插言:「那我們要混進去應該不難。」

  韓王點頭又贊同:「好,你說,怎麼混?」

  「……」屬臣啞了。

  再混亂,那也是皇宮,宮門一閉,憑個人力量怎麼進得去。

  但必須得進去,並且還得儘快,皇帝一旦撐不住賓天,再想任何轍都晚了。

  屬臣護衛七嘴八舌,陸續出了四五個主意,比如找梯子翻牆之類,韓王十分俐落地一概以「餿主意」蔽之,並且問那個要翻牆的:「你命好,翻進去了,還沒被侍衛發現,然後呢?你打算怎麼在眾目睽睽下潛到乾清宮裡面去?」

  別處混亂,防守或有鬆弛之處,但作為皇帝寢宮的乾清宮此刻一定嚴密得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想悄無聲息地進去,做夢比較快。

  翻牆的掩面閉嘴。

  方寒霄冷靜地想著,到此時,終於再度說話:「王爺,有一種人,現在一定可以直入到龍床前。」

  韓王瞪眼:「誰?這麼神?」

  「大夫。」

  **

  皇帝重病,整個太醫院已經被召進去會診,但從朱袍大臣已經去請延平郡王看,情況一定仍然不樂觀,這種時候,皇帝當然會很需要一個神醫。

  這個「神醫」也不是自稱就可以的,能在生死關頭去給皇帝看病的人,當然需要可靠的認證。

  方寒霄不行,韓王那堆屬臣也不行。

  于星誠,現任都察院副都御使,正三品朝廷大員,當這個引薦人就很夠格了。

  說服于星誠沒費很大功夫——或者說,根本就沒費功夫,于星誠是查過連環案的人,對各種弊情洞若觀火,早已覺出皇帝病得可疑,延平郡王作為最大受益人脫不了關係,只是進不了宮,困在家裡發愁,方寒霄一去,他聽說韓王到京,震驚之餘,馬上做出決定:「帶我去見王爺,我為擔保,帶他進宮!」

  沒有選擇的時候,只能糊塗認下延平郡王,可如果有別的選擇,那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能忍受封弒君嫌疑的人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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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于星誠帶著剃去了大半鬍子的韓王及方寒霄,進入了奉天門。

  草莽之中,每多奇士,雖則韓王化名的這個「神醫」沒什麼人聽過他的名號,但有三品高官與伯府前世子共同擔保,內閣病急亂投醫,短暫商量之後,就決定讓「神醫」進來試試。

  韓王雖然喬裝,但這一進來,仍是如入虎穴,真到臨出門前,屬臣們又有猶豫,韓王很是鄙視他們,道:「就你們這瞻前顧後的勁兒,還想成大事?行了,都閃開,本王非去不可,我可沒什麼對不住二哥的,他害了我的融哥兒,他要真不行了,臨死之前,也得給我個交待!」

  「可是王爺畢竟私自入京——」

  「那又怎麼了?我知道他派人害了我的孩兒,我還不能來問問他?他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能這麼欺負兄弟,內閣的老頭子們都在裡面,正好,都給我評評理!」

  於是,要評理的韓王就這麼進去了。

  離宮二十餘年,人事皆非,但龐然的宮殿未改,綿延伏在靜謐的夜色中,無聲彰顯著皇家的威嚴。

  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宮道,乾清宮前,侍衛林立,守衛果然十分森嚴,宮殿裡則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石皇后,內閣六閣臣中的四位,承恩公,延平郡王,各方勢力都在。

  不論心裡各自轉著什麼念頭,面上,是都一色的悲傷焦急。

  東次間裡,兩個著太醫服色的中年人蹲在床前忙碌,窗戶緊閉,屋子裡的味道很不好聞——皇帝是在用藥以後忽然病發的,如今已經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催吐與下瀉。

  至於用的什麼藥,那就不太好說了,總跟子嗣相關。太醫院從前給皇帝也沒少開差不多類型的方子,但既是太醫院出手,自然以穩妥為上,皇帝這份自己弄來的方子在使用之前,也召太醫院院使看過,當時是認為沒問題的,皇帝服過幾劑之後,能不能引來子嗣暫未可知,確實龍馬精神了些,因此都有興趣重開選秀了。

  卻不知怎麼的,昨晚照服一劑後,剛召來了美人,未及怎麼樣,忽然腹痛如絞,把倒黴的美人嚇了個半死。

  現在這美人,如薛鴻興一般,也是被關起來了——對了,薛鴻興所以被抓,正因為這方子是他獻的。

  韓王「看病」之前,也要聽些病情的由來及介紹,他在次間外的角落裡,聽到此處便道:「抓他幹嘛?你們不是都看過了方子沒問題?皇上之前吃的時候也沒事。」

  奉命出來給他解說的太醫有點不耐煩——這老頭好大臉,皇后及內閣的決策有他什麼事,也輪得到他來點評一下。

  硬邦邦回道:「那沒你的事,于憲台帶你進來,是讓你看病,不是讓你斷案來的。我說的話,你都聽清楚了沒有?」

  韓王閉嘴,點點頭。

  「聽清楚了,就跟我進去救治皇上,如果救了聖駕,自然有你無窮的好處,你要盡力,但也不要胡來,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你老實做事,沒人怪你,明白了嗎?」

  這太醫態度不佳,但話其實說的不錯。

  韓王就又點點頭,可惜對他是白說,他哪裡懂得什麼醫術。

  見太醫再向他轉臉示意,他就跟著進去了。從這個大方的氣勢上看,倒真有兩分胸有成竹的神醫架勢。

  現任內閣首輔的蘇閣老看見,因此向于星誠道:「良臣,你薦的這個神醫,果然高明嗎?皇上——唉,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些,我們這些老臣子,心裡都難以接受,只盼著皇上轉危為安就好了。」

  「良臣」是于星誠的字,于星誠正目送著韓王進去,聞言轉過身來,有點含糊地道:「下官也是此想,只是皇上病發得奇怪而猛烈,太醫院的諸位太醫們都束手無策,下官雖斗膽薦了人,但也不敢保證什麼——」

  其實皇帝哪裡算病,他就是吃藥吃壞了,因這藥的名頭有些不好說,臣子們為尊者諱,給皇帝留面子,才自覺統一了口徑。

  于星誠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閣老,我在外面聽說抓了薛侯爺?方子雖是他獻的,但經過太醫院勘驗,此前皇上服了也沒事,足證方子可用,問題當出在藥材或煎製的環節裡,如何把他鎖拿了呢?」

  蘇閣老道:「你說的是。不過太醫院也說,一道方子吃一次二次沒事,未必三次四次也沒事,其中若有什麼不好的藥性,累積到後面爆發出來,是可能的。不只薛侯爺,所有經手過昨晚那道湯藥的人,現在都已拿下了。皇上這樣,暫沒空閒審他們,回頭自然交有司查個水落石出。」

  于星誠心中一動,道:「下官才進來,沒見著吳太監,他是皇上近侍,難道此事與他也有瓜葛嗎?」

  延平郡王一直豎著耳朵悄悄聽這邊的對話,聽到此時,走過來想要插話,還未出口,東次間裡忽起了一陣喧嘩。

  動靜不算大,但其中明顯夾著皇帝的口聲,含混而模糊地,聽不出究竟說了些什麼,像是人在激動之下,發出的一串無意義的字符。

  跟著是石皇后的驚呼:「皇爺——」

  「皇上醒了?!」

  外間的大臣們都激動起來,連原本累到快睡著的承恩公都醒過來,伸長了脖子往簾子那邊看。

  皇帝在接連的疼痛與吐瀉之間已經神志不清了,就在韓王進來之前,他甚至虛脫到陷入了昏迷裡,若不是情況這麼糟糕,韓王也不會這麼容易就進來。

  而現在,韓王才進去不多一會兒,皇帝就醒了,甚至能出聲了,難道這個「神醫」果然很神?

  于星誠與方寒霄對視了一眼,各自隱藏了目中的緊張之色——他們身上是擔了很大風險的,便不嚴重到身家性命,起碼前程,都繫在韓王的舉動之間了。

  大臣們猶豫著,不敢闖進去,而片刻之後,倒是石皇后和太醫們都先後走了出來。

  蘇閣老忙迎上去問:「娘娘,皇上情況如何?」

  石皇后與皇帝是結髮夫妻,今年也四十多了,這一天一夜耗下來,她的臉色蠟黃到脂粉都遮不住,見問,疲倦中又透出兩分茫然來:「——皇上醒了。」

  這大家當然都知道,要問的是龍體還有沒有救呀!

  顧慮著石皇后可能看不太懂醫術,蘇閣老緊著又問隨後出來的一個太醫,這太醫就是領韓王進去的那個,不料他也很茫然:「下官看于憲台薦來的大夫給皇上紮了一針,然後皇上就醒了。」

  「神醫!」

  「果然神醫!」

  大臣們精神大振,交口稱讚。

  太醫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下半截話——可是他覺得那大夫扎針的手法根本不對,紮的位置也沒聽說過,跟鬧著玩似的,就那麼一下就捅下去了。

  也許民間大夫,有什麼獨門的秘技?看大夫紮那一針的氣勢,倒是十分果斷。

  他猶疑的當口,蘇閣老已經又問:「娘娘,為何您與眾太醫都出來了?」

  這個問題石皇后倒是可以回答:「是皇爺下了令,命我們都出來。本宮雖然奇怪,但皇爺堅持,此刻龍體如此,本宮也不敢爭辯,只得如此了。」

  大臣們聽聞此言,也非常奇怪,但皇帝都可以出聲吩咐人了,好像又是情況轉好,當下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在外間等候著。

  「娘娘,您守護皇爺,辛苦了,坐這裡歇一會罷。」延平郡王很有眼色地上前,請石皇后坐下,又親手奉茶。

  石皇后望了他一眼,緊皺的眉頭鬆了鬆,接過了茶,沒有和他說話,心下則又漫開了思緒——

  她在裡間的時候,一直站在床尾處,怎麼恍惚看見,那大夫把皇帝紮醒以後,皇帝情緒比較激動,那大夫似乎又要紮他一針,但是俯身的同時,好像是在皇帝耳邊說了句話,皇帝才忽然失語,並改變了態度?

  **

  東次間裡。

  皇帝躺著,瞪著來給他看病的所謂「神醫」,腦袋裡嗡嗡地,還回想著那句「二哥,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吧?——融哥兒。」

  此刻,敢直接叫他「二哥」的人杵在他床前,向他露出一個冷笑,又叫了他一聲:「二哥,這麼多年不見,你這麼病懨懨的,還能一眼就把我認出來,當真是惦記我啊。」

  是的,皇帝在被魯莽一針紮得痛醒來的瞬間,看見懸在他上方的那張臉,就認出來韓王了。

  他心臟砰砰跳著,從頭涼到了腳,說不出來是懼怕,還是激動,腦子裡跳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喊侍衛來把他抓住,但是韓王立即就俯在他耳邊說了那句話。

  聽見「融哥兒」三個字,皇帝就知道,有些事瞞不住了。

  針紮,異母王弟的出現,隱藏在時光中的舊事,接連三個刺激砸下來,身體上的折磨皇帝反而不太感受得到了,他完全清醒過來。

  然後他就知道,他不能叫人進來。

  韓王私自入京,是重罪不錯,但他作為藩王,先帝嫡出子孫,也不是隨便就能射殺的,外間大臣不少,韓王一定有開口說話的機會——而他不能讓他當著他們說。

  豢養殺手,暗殺子侄,這樣的事蹟留到後世史書上,他得是個什麼形象!

  如果他能撐下來還好,但如果撐不下來,身後事,他顧不上那麼多了,此後繼位的延平郡王對他一肚子意見,怎麼會肯替他文飾,他就要帶著這樣的暴虐惡毒的名聲去見列祖列宗了。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威加四海,然而,他也不是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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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韓王在床邊坐下。

  「說說吧,二哥,你都沒有見過融哥兒一面,這個侄兒怎麼得罪了你,你費盡心機,要害死他?」

  對於這個問題,皇帝其實可以不承認,畢竟韓王還沒有拿出任何證據來給他,而韓王本人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乾清宮裡倒是其心可誅,但,可能是這一段仇恨壓在心底太久,也可能是皇帝自己尚不願意承認的、他可能熬不過去了的心態在作祟,他不想帶著這一段公案沉入皇陵,於是短暫的沉默過後,他開口了:「是揚州那件案子讓你生出了疑心吧?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呵。」

  他已經拖延了派人前往揚州的時間,沒想到于星誠仍然是查出了些東西,他是真的看重于星誠,可是忠臣,有時候是把雙刃劍,未必只全心忠於他這個皇帝,社稷啊,百姓啊,雜七雜八的也都在忠臣心裡,能不顧是非道義只依附於主上的,還得數太監可靠。

  可惜他把吳太監調回來得遲了些,又或者,他就不該調,像草叢裡被驚了的蛇,跑是跑掉了,可是疑慮的影子也留下來了,落到了有心人的眼裡。

  韓王沒搭理他,只道:「你先回答我,為什麼害我融哥兒,我當年在宮裡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沖著我來便是了,你是皇帝,想找藉口給我安罪名,不難罷?——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兒?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他聽說境外那些蠻子總來騷擾百姓,他年輕氣盛,想替百姓報仇,才偷偷帶了些兵去了,他替你保護你的百姓,你要他的命?!」

  皇帝原來漠然,但聽見他後面聲音控制不住地大了些,方現出了一點慌色:「你小聲點,吵什麼。」

  韓王冷笑,降了一點音量,但態度很橫:「老子頂天立地,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是把你那些大臣吵來,我也不懼怕。」

  皇帝倒是沒惱,而是又露出了一點深思的表情:「你當真不知道嗎?」

  韓王不耐煩道:「我知道什麼?我要是知道,用得著這麼裝神弄鬼地進來問你?」

  皇帝努力集中著目光,往他臉上打量——但沒打量出究竟,因為韓王把臉弄得蠟黃又皺巴。他因此生出煩躁來:「你別裝傻,先孝慈皇后去時沒有告訴你?——哼,她也配稱一個慈字!」

  韓王大怒,握拳頭作勢要揍他:「別以為我不打病人!你殺了我兒子,還敢罵我娘!」

  大臣皇后都在外面,這裡完全是他的主場,韓王還敢這麼橫——或者說,這一份憤怒毫不掩飾,皇帝遲來地,非常不想承認地,意識到也許確實是他弄錯了什麼。

  韓王也許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怎麼可能呢?

  先孝慈皇后給自己的兒子留下這麼一份厚禮,怎麼會完全不告訴他?!

  「朕——」皇帝非常恥辱地說出了下一句,「一生無子,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韓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不過現在看,你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

  「活該。」韓王乾脆又解氣地給他下了個評語。

  皇帝忍下了這口氣,他也沒有足夠的力氣浪費在生氣上了,他壓下心底蔓延開的可怕情緒,慢吞吞地道:「六年前,朕過了三十五歲,仍舊無子,朝中漸漸出現了讓朕過繼的聲音——咳。」

  韓王:「哦。」

  他看得出皇帝不是平白提起往昔,但他對皇帝生不生得出孩子又實在沒多大興趣,雖然認真聽著,表情卻顯得索然,皇帝看在眼裡,心又往下沉了一點:「朕以為,這正是你心中所願,先孝慈皇后害得朕如此,朕便是將江山送與異姓,也絕不會讓她的子孫得逞。朕激怒之下,召回了吳准,給他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價,誅殺韓王世子。」

  他很虛弱,神智因這虛弱而飄飄然,飄回了當年他下這個命令時候如被烈火炙焚一樣的心境:斷絕了他子嗣的路,還想打把仇人子嗣過繼給他的主意?做夢。

  最初豢養殺手的時候,他未必想過真的動用,可是隨著時日推轉,後宮三千,總是波瀾不起,他心中的恨意越積越深,終於扭曲,讓他做出了完全不像一個皇帝的舉動——

  「什——?!」韓王目瞪口呆,幾乎跳起來,「我娘害的你?誰說的,證據呢?」

  皇帝道:「你娘去後,朕偷聽來的。」

  韓王覺得荒謬極了:「那是偷聽誰說的?」

  「先孝慈皇后身邊的一個宮女,承受不住這個秘密,跟衛太妃說了,先孝慈皇后曾經給朕下過藥。」皇帝倒是說得清楚明白——因為他已經察覺出了事情不對。

  韓王瞪了眼:「她說了你就信?」

  皇帝又煩躁了:「是朕無意中聽見,不是誰特意來密告的——那時候朕娶親已經好幾年了,什麼消息都沒有,你怎麼知道朕的壓力!」

  普通男人生不出孩子還好賴給妻子,他是皇帝,後宮那麼多妃嬪,總不成個個都有問題。妃嬪們沒問題,那是誰的問題?

  這個問題沒人敢問到他臉上來,可是皇帝不傻,他面上絕不肯對任何人承認,心裡不得不有數。

  一個不能孕育子嗣的男人。

  多麼恥辱的名頭,他承受不起。

  所以當有人給了他理由後,他立刻就相信了,並且越想越真——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不然他怎麼會這樣!

  「那證據呢?你查出證據了嗎?」

  「那個宮女不就是人證了,還要什麼證據?」皇帝道,「這種事,朕又怎麼好大張旗鼓地查,讓宮廷內外都知道朕——」

  皇帝說不下去,他是被人害了,這個答案給了他自己交待,可是不能拿出去公告,他那個時候還很年輕,心裡還存著希望,怎麼肯讓外人知道他從此生不出孩子來了。

  也許還有奇跡出現呢。

  可是奇跡一直沒有出現。

  他心魔漸生,漸深。

  「沒證據,那我不信。」韓王乾脆道,「二哥,你是不是傻,我娘要是能給你下藥,為什麼不毒死你算了?就光叫你生不出孩子?」

  他說話太不客氣,皇帝怒道,「朕那時是太子,倘若中毒身亡,先帝怎麼會不徹查,你以為先孝慈皇后還能全身而退嗎?」

  「反正我娘不是這種人,沒幹過這種事。」韓王道,「她在的時候是跟你不對付,可是臨終的時候已經後悔了,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不該與你為些瑣事摩擦計較,致使遺禍給我。她恐怕你登上皇位後,找我的麻煩,叫我務必答應她,老實在西北待著,不要出頭惹事,招你的眼。」

  「這麼多年以來,」韓王問他,「我可曾違背過我娘的遺願?可是你仍然沒有放過我,你殺了我的兒子——」

  皇帝咳喘著,想說什麼,韓王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我娘害了你。二哥,你有這份怨恨,為什麼不來問我?你就聽信一個宮女的搬弄之語!」

  「你為此葬送了我的長子!」

  皇帝被質問得無話可答。

  他曾經那麼篤信不疑的事實,在韓王的聲聲質問之下,如積雪遇暖春一樣,以為多麼厚實堅硬,其實不堪一擊。

  「那個宮女呢?」韓王站起來,「把她叫來,我親與她對質!」

  「……死了。」

  好一會兒的安靜之後,皇帝淡淡道。

  對不對質的,他忽然覺得沒有意義,他先生了心魔,才令旁人乘虛而入,他需要一個理由,轉移對自身的無能為力,於是這麼一個可笑的局,也能把他裝進去。

  「你確實很老實。潞王蜀王到處亂跳的時候,你也沒動靜——呵,他們以為朕不知道,這些蠢貨。」皇帝嘲笑了一句,又道,「你覺得你是遵守先孝慈皇后的遺命,可是你知道,在朕這裡是怎麼看嗎?」

  他笑著道,「朕覺得,你是被融鈞的死鎮住,不敢摻和了。」

  韓王憤怒地漲紅了臉:「你——!」

  「你說得對。」皇帝平靜地道,「朕應該問一問你,哪怕鬧到當面和你打一架。」

  「不過,說這些都晚了。」

  皇帝很清楚,哪怕是再重來一次,他也仍然不會問的。當初的顧慮,一直都在,他不敢面對自己生不了孩子的困境,連查都不敢深查,靠想像給韓王定了罪。

  不是所有誤會都能理清,有時候,就是回不去了,因為回去也不過把過去重演一遍。

  韓王喘著粗氣,在床前轉了兩圈,他真是要氣死了,這個兄長要不是只剩了一口氣,他一定揍他!

  「那你這回怎麼想的?不會以為又是我給你下的藥罷?!」韓王轉過兩圈以後,終於找到了句話說,轉回身來瞪向龍榻。

  「朕沒有這麼傻。」皇帝咳著,否認了——他這回咳得重了些,唇邊出現了血沫,「後宮裡有沒有你的勢力,朕這個皇帝,總還是清楚。」

  他既然這麼防著韓王,當然格外留神,不會允許自己的臥榻之側伸進他的手來。可是別人,就保不準了。

  「朕是天下之主,卻使陰私手段,開了這個口子,怨不得有人效仿了。」

  皇帝自省著,但眼中的光芒卻冰冷下來,「老三,朕恐怕沒有空與你多說了。你出去,叫蘇閣老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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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皇帝給蘇閣老下了一道命令:將衛太妃闔宮拿下。

  這個命令傳出以後,石皇后當即白了臉——皇帝沒有找她的事,但去後宮拿人,繞過她這個皇后找了外臣,這本身就是一個極不好的訊號。

  她因此站起,試圖爭取:「閣老,本宮去吧。」

  蘇閣老模糊地笑了一下,做到他這個位分上的人,石皇后可以看出來的問題,他如何看不出來,不論石皇后有沒有牽涉其中,皇帝棄她而吩咐外臣,就是神智清醒了些以後,將後宮全部疑上了。

  既然如此,他怎麼還會讓石皇后去,如果皇帝真的疑對了,那石皇后這一去,豈不是與了她毀滅證據的機會。

  他便只是拱了拱手:「老臣不敢有違聖命,娘娘還是在此歇息罷。」

  石皇后跌坐回椅上。

  延平郡王也急了,道:「閣老,好好的,去拿太妃娘娘做什麼?可是誰在皇爺面前進了讒言,讓皇爺生了誤會?」

  蘇閣老目光奇異地望了他一眼,他原來沒有對這位郡王生出什麼懷疑,因為沒有想過他有這麼大的膽子,但皇帝自己覺得不對,那有些事,就不好說了。

  「郡王,您放心,倘若是誤會,那自然會澄清的。」蘇閣老面上還是很客氣,說完以後,就匆匆出去了。

  延平郡王不敢攔他,在原地發了一會呆,想要往裡間去:「我去問皇爺,這一定是誤會。」

  首輔蘇閣老走了,餘下的幾個閣臣威望稍遜,各自互望,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攔他。

  延平郡王便順利地進去了——然而他才進去,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就叫皇帝喝了出去,皇帝還努力著揚起了帶著咳喘的聲音:「吳准呢?在哪裡躲懶,還不滾過來,咳,咳咳!」

  一個閣臣忙走到門邊道:「回皇上,吳太監因經手了皇上的藥,有嫌疑,臣等商量之後,暫且拿下了他,留待後審。」

  「不是他的事,叫他回來。」皇帝虛弱而不容反駁地道。

  閣臣遲疑片刻,躬身道:「是。」

  吳太監回來了。

  ——差一點他就回不來。

  被差遣去的錦衣衛去提人的時候,負責看守他的兩個錦衣衛正在打架,被攔分開以後,其中一個錦衣衛指控另外一個試圖給吳太監灌藥——不知灌的什麼藥,肯定不是好東西。

  兩個錦衣衛連同吳太監一起被扭送進來的時候,方寒霄站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愣了一下——其中一個竟是薛嘉言。

  薛嘉言是指控的那個,他伯父薛鴻興翻了船,他按理就算不被拿下,也該回避,但皇帝病發得太突然了,倉促之間,沒人想到那麼細節的事,於是他不但正常當著差,還因為在御前,被閣臣順手指去看管吳太監了。之後別人看不見他,更想不到還有他這個人了。

  「我看了吳太監一整天了,實在尿急,趙中勇叫我儘管去,一個老太監,他一個人看著就夠了,我就去了,但我沒敢跑遠,找了個角落就解決了,很快跑回來,然後就看見趙中勇扳著吳太監的嘴給他塞藥!」

  方寒霄發現了薛嘉言,但薛嘉言情緒還處在激動之中,暫沒有發現他,只是當著乾清宮裡眾人的面,大聲說著經過。

  閣臣的表情十分嚴肅起來,問那個被指控的錦衣衛趙中勇:「你好大的膽子,藥呢?」

  「藥撒了。」去提人的錦衣衛指了指吳太監,「好像是撒在他身上了。」

  吳太監襟前的衣裳上有一片被浸濕,從朱紅轉成了褐紅。

  濕他衣襟的不但是藥汁,也是他嘴裡吐出來的血——薛嘉言回來得沒有那麼及時,吳太監雖然極力掙扎,終究還是叫灌了一點進去,此時發作起來,他吐出來的血都是黑紅色的,這藥是什麼成分,也就不問可知了。

  當下一個太醫連忙奔過來施救,閣臣們則是震驚又憤怒,吳太監未審而遭滅口,這兇手也太猖狂了!

  當下立即審起趙中勇來。

  吳太監還沒有死,趙中勇無可抵賴,不等板子上身,就招了,有人買通了他,讓他灌吳太監毒藥,造成他畏罪自殺的假像。

  閣臣追問:「是誰?」

  趙中勇的目光在室裡找尋著,掠過延平郡王的時候,停住了。

  他很慌亂,一時沒有說話,但所有人追著他的目光,都望向了延平郡王,目中震悚鄙夷之色不一。

  延平郡王愣住了,片刻後,怒道:「不是我——我見都沒見過你,你不要含血噴人!再說,我買通你殺吳太監幹什麼,我和吳太監又沒仇!」

  這個辯駁實在不怎麼高明,閣臣們目中的疑慮之色不減。

  延平郡王額上急出汗來,伸指指趙中勇:「你給我說清楚了,到底是誰指使的你?這麼不明不白地看我算什麼!」

  趙中勇瑟縮了一下,脫口道:「是衛太妃。」

  那麼他會看延平郡王就不足為奇了。

  假設他招認的是真的,這一條線就很清楚了,衛太妃先給皇帝下藥,事發後準備好了薛鴻興這個替罪羊,然後將近侍皇帝、必然會接觸到藥碗的吳太監滅口,誰都知道,這陣子吳太監和薛鴻興走得比較近,還收了薛鴻興的重禮,那麼作為薛鴻興的同夥,吳太監已經「畏罪自殺」,薛鴻興更無法說得清楚,他兇手的罪名會被坐得更實。

  衛太妃年已古稀,設出這麼大一個局來,當然不會是為了她自己。

  趙中勇沒有指認延平郡王,但跟直接報出他的名號來也沒什麼區別。

  這一個變故,將承恩公都驚得完全清醒過來,努力睜大層層皺褶的眼皮,向著延平郡王道:「郡王爺,你、你這是大逆不道啊,你怎麼能這麼做呢!」

  延平郡王一臉的百口莫辯:「老公爺,我沒有,娘娘——!」

  他亂了分寸,又向石皇后求救:「娘娘,您覺得侄兒是這樣喪心病狂的人嗎?退一萬步,侄兒也沒有這樣大的膽子呀!」

  石皇后沒有回答,只是扶住了額頭,向椅中歪去,一副受不了打擊的模樣。

  衛太妃就在這個時候被帶來了。

  離去的蘇閣老不知道這裡生出的新變故,未確定衛太妃的罪行前,對這位先帝朝的老人還保留了尊重,沒叫人綁縛她,衛太妃是自己走了進來。

  衛太妃極瘦,衣飾極簡樸,踏進門檻的時候還昂著頭:「皇上,老身將死之人,只餘一口活氣,皇上怎會疑上老身——」

  她的辯駁在看見跪在當地的趙中勇時,戛然而止。

  延平郡王終於得以鬆了口氣,因為眾人的目光終於從他身上移開,轉到了衛太妃身上。

  就是這麼一個不驚人的老婦人,膽敢對皇帝下手。

  延平郡王連忙衝上去:「祖母,此事果然與您無干吧,我就知道他們是弄錯了!」

  沒有人附和他,衛太妃進來時那個反應已經給了所有人答案。

  她倘若和趙中勇沒有瓜葛,為什麼會認得他,並且被他驚住。

  ……

  至此,方寒霄站在角落裡,終於舒了口氣。

  **

  裡間,之前那兩個太醫重新進去,一直都在對皇帝進行著施救,他們很奇怪為什麼于星誠薦進來的「神醫」在治醒皇帝以後,出來傳了遍話,再進去以後就站那不動了,其中一個見皇帝忽然咳喘加劇,在床上痛苦地顫動起來,手忙腳亂連忙試圖把皇帝按住,他騰不出手,扭頭厲聲指使他道:「快,你來扎針,膻中穴!」

  韓王手裡捏著根金針,走到床前,頓了頓,問皇帝:「我紮了?」

  他是武人,倒是知道膻中穴在哪,問題扎針的手藝他沒有,紮下去是什麼效果,他不能保證。

  皇帝哪有空回答他,瞪圓了眼:「——噗!」

  他噴出了一口血。

  這一口血噴出來以後,皇帝好像疼痛得好了些,他不動了,手腳虛軟地癱回了柔軟的床褥上,眼神也平靜下來。

  兩個太醫對視一眼,心都涼了——這一點都不好,是油盡燈枯之相了。

  「皇上——」太醫膽戰心驚,抖著嗓子。

  「叫他們都進來。」皇帝沒有回應他的呼喚,只是低低說了一句。

  這個「他們」很籠統,但皇帝已是迴光返照一樣的氣息,太醫又怎麼敢細問他,惶惶地應了一聲,就衝出去了。

  另一個太醫還杵著,皇帝無力向他揮揮手,太醫呆了一下,不敢不聽令,腳步虛浮地跟著倒退了出去。

  「老三,你過來。」皇帝又叫了韓王一聲。

  韓王表情複雜,往床邊又靠近了一步:「幹嘛?」

  他與皇帝有殺子之仇,但雙方又畢竟有著微弱的兄弟情分,看見仇人兼兄弟如此,他心底未必多麼暢快。

  皇帝慢慢地,掙扎著,抬起了一隻冰涼沾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先孝慈皇后,究竟有沒有害朕,朕,沒有空追究了,既然沒有證據,就當做是沒有罷——」

  韓王道:「怎麼叫當做,本來就沒有!」

  皇帝微弱地笑了笑,他現在知道其中有誤會,但要說因此完全相信了韓王,不,他沒有,他是天子,第一等尊貴,第一等孤獨,第一等疑心。

  「是與不是,朕總是要下去見到先孝慈皇后了,朕,親自去問她……」皇帝停頓了一會,好像在出神,又好像在下什麼決心,終於道,「融鈞沒有得罪朕,朕不該將怒火發到他的頭上,這一件,是朕錯了,朕會補償給你。」

  「你怎麼補償?!」韓王悲聲,「你能把他活著還給我嗎——!」

  石皇后、承恩公、閣臣們等在此時走了進來。

  延平郡王也想進來,但兩個錦衣衛從旁看管住了他,他便只能停步於簾外,能聽見皇帝的話語,但看不見皇帝。

  裡間的聲音響著。

  「蘇閣老,擬詔。」

  「是。」

  「朕與兄弟闊別多年,思念兄弟,月前,召韓王進京相敘。」

  「朕,繼大統二十五年,東宮空懸,深愧祖宗,宗藩韓王,先帝之第三子,先孝慈皇后所出,忠厚敦誠,今兄終弟及,亦合祖宗家法……」

  延平郡王腦中嗡地一聲巨響,再往後皇帝還說了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了,只是軟倒在了簾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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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7: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這場國朝最高權力的交接來得突兀而平穩。

  儘管不知道皇帝什麼時候下了旨意命韓王進京,儘管不知道韓王為什麼會裝扮成個「神醫」進京,儘管大臣都素知皇帝與韓王不和,過繼子嗣都從沒考慮過他家的——

  儘管有這許許多多的疑問,在皇帝最後拉過韓王的手,吐出一句「朕補償與你」了,就溘然長逝之後,眾臣還是長跪舉哀,而後又向新皇行了九叩大禮。

  不管怎樣,從身份的法理性上,韓王確實無可挑剔,而韓王平素與皇帝再不和,總歸沒幹出給皇帝下藥的事,又有皇帝臨終遺言,他這番承繼大統,便誰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蘇閣老去找紙筆抓緊寫遺詔了,餘下眾人上來圍擁住韓王,詢問如何安排皇帝後事及衛太妃如何定罪及此重案其餘審訊等事宜,眾人看著忙碌,其實目中都遮掩不住的茫然。

  皇帝要傳位延平郡王眾人心中是有準備的,但計劃不如變化快,轉眼間,風雲又翻覆一遍,離帝位幾乎只差一步的延平郡王不但出局,還背上了弒君的嫌疑,這要證實,他的罪名比潞王都要嚴重得多了。

  延平郡王自己對此當然是堅不肯認。

  他逼急了甚至說道:「我就算心裡想過,可真的沒幹!」

  衛太妃無可推卸,則認了自己的罪,但也堅持稱延平郡王事前並不知情,一切都是她這個將入土的老婦人一人所為。

  大臣們原不怎麼相信,但在將衛太妃闔宮宮人都投入詔獄拷打之後,證詞互相印證對照,雖有約定行險扶持延平郡王上位以謀大富貴之語,但關於延平郡王切實參與涉入的痕跡,還真的沒有。

  于星誠作為都察院副都御史,參與了審案,他沉吟著,還是據實而公允地向韓王道:「皇上,據臣所知,延平郡王性情偏懦怯,去年臣在揚州時,以一語便可嚇得他不敢攀扯皇上。如他自己所說,弒君的念頭他或許有,但論行動的魄力,他恐怕是真的邁不出這一步。」

  相比之下,衛太妃雖是女子,然而她已經那把年紀,多活兩年少活兩年都不那麼要緊了,為了孫兒的前程,鋌而走險是可能的。並且最重要的是,整樁案件裡確實不需要延平郡王伸手做什麼,衛太妃在後宮就可以運作完成,他只需要最後被推上位摘果子就行了。

  韓王揉了揉眉心——他要煩死了!個個,個個都來找他,這個跟他嘚啵嘚啵一堆,那個跟他嘚啵嘚啵一堆,芝麻大點的事都等著他開口做決策,他離京太久,臣子們都換了大半,他還認得的熟面孔不多了,也不知道哪個靠譜哪個不靠譜,韓王妃又還沒來,連後宮一點破事都來找他,他這兩日眼都沒怎麼合,而只要一睜眼,就有無窮的事務來找著他。

  總算現在來的于星誠算是自己人,他忿忿地向他抱怨:「這是補償我?甩包袱給我還差不多!」

  于星誠乾咳了一聲,不好說話,只得當做沒聽見。

  「早知我不該叫鎮海去甘肅,他在,我還多個幫手。」韓王想著又後悔。

  他繼了位後,第一件事是叫人去甘肅迎韓王妃及兒子們來,別人去他不放心,也怕韓王妃謹慎,以為是京裡的計策,不敢來,於是特命方寒霄去了。

  現在去了兩天他就後悔了,他身邊別的屬臣倒是帶了幾個來,但都是跟他在甘肅一起窩了這麼多年的,論忠心他信得過,但一下子到京裡來,許多事總沒那麼快上手。

  「皇上,延平郡王的事——」

  韓王揮揮手:「算了,沒證據就算了罷!叫他回封地去,以後老實點。」

  于星誠整個鬆了口氣,他判案總憑證據說話,雖則延平郡王在這件事裡脫不了干係,韓王如果硬要將他打為弒君,他也不能不奉命,但心裡就難免有那麼點不得勁——他知道這是有點無謂的擰勁,但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人。

  當下這個結果傳達出去,別的臣子們也都鬆了口氣,他們未必那麼在乎嚴謹的公道正義,但這是個良好的信號,預示著新帝不準備興大獄,一切將儘量在平穩中過渡。

  對於絕大部分臣子們來說,不論他們原來是什麼立場,這都是最好的結果了,誰也不想京城風聲鶴唳,到處殺得人頭滾滾。

  **

  中樞的權力在飛快變幻交接著,街面上還算清靜,沒出什麼亂子,但睡一覺起來,就換了個皇帝,許多人心中仍是有種驚懼,不敢出門。

  只有一處,空前熱鬧起來。

  平江伯府。

  韓王派方寒霄去甘肅接人的時候是有臣子在場的,當時諸人的眼睛就控制不住地睜大了——什麼意思?!

  韓王妃進京,就要升格成皇后,如此,去接她以及兩位同樣升格的小皇子們自然是件大大的美差。

  這樣的美差,韓王不派文臣,不派武將,也不找勳貴,派個中途墜夭幾乎不曾進入過權力圈的殘廢去算怎麼回事?!

  要說韓王是不重視韓王妃,隨手指人敷衍她,那也用不著這麼快就派人去接啊。可見夫妻情分應當是甚篤的。

  這個消息慢慢流傳出去,嗅覺靈敏的人趕忙就上平江伯府來了。

  越是沒人知道韓王與方寒霄到底是什麼時候來往上的,其中想像的空間越是大,此時再倒著往回想,于星誠薦「神醫」進宮都是方寒霄一起陪著背書的,雖然他默默無言,當時能在宮裡的都是頂級權臣,沒人注意他,但現在想,卻是越想越有意思起來。

  方老伯爺對此煩不甚煩,平江伯府還守著孝呢,不但家孝,還添了一層國孝,裡外裡一片縞素,虧得這些人不嫌晦氣,一頭熱撞了來。

  他懶得應付別人的探問,索性命人將角門都閉起,一個外人都不見了。

  這所有紛擾,與瑩月沒有多大影響。

  方寒霄前程盡絕,只能困守家中的時候,她沒有什麼不足,現在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將要扶搖直上,她也不覺得多麼飄飄然。

  她可忙了。

  沒有空飄。

  薛珍兒來找她,神情複雜地恭喜她,瑩月坐在書案前,都很平靜又帶點敷衍地:「嗯,謝謝。」

  薛珍兒:「……」

  她沒好氣起來,「我謝謝你!」

  要不是方寒霄帶著韓王進宮翻了盤,她一家子就全完了,現在薛鴻興洗刷了罪名,雖然韓王應該知道他們家曾投靠延平郡王的底,以後不太可能重用他,薛鴻興的都督職位也未必保得住,但至少,一家人總不用擔心丟命了。

  瑩月終於認真地看她一眼,確認她雖然口氣不好,但態度並不是諷刺,就道:「不客氣。」

  她話少,因為心緒還沉浸在自己的劇情裡,一時沒抽離出來,就顯得有點呆。

  薛珍兒本就要走,看她這副樣子,忍不住教訓她:「你天天折騰這個幹什麼,有什麼意思?」

  她不知道瑩月具體寫的什麼,但知道她是個小書蟲,天天鑽在書堆裡。

  瑩月很誠實地回答她:「可有意思。」

  薛珍兒哼了一聲:「我就不信你真這麼傻。新皇上對大公子的信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些天外面那些熱鬧你聽見沒有?我看,方家一門雙爵指日可待了,你就一點都不動心?」

  瑩月道:「哪裡,這都是沒譜的事兒呢。」不過她知道的內情遠比薛珍兒多,方寒霄對韓王夫婦來說,有和別人都不一樣的意義,他便是什麼功勞都沒立,憑當年於韓王喪子病痛中服侍慰藉他那一段,也夠搏一場富貴了,所以她也沒過分謙虛,只道,「大爺一向就很厲害,不過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

  出於莫名的心態——不是真對瑩月有惡意,但總之就是想嚇唬她,薛珍兒哼了一聲,道:「拉倒吧,我看你是分不清輕重緩急。別說我沒提醒你,大公子不是池中之物,我早就知道他有重上青雲的這一天,你不好好想法子把他看牢了,折騰這些。你等著,撲上來的那些不要臉的妖精多著呢。」

  瑩月道:「他不會的。」

  「那可不一定。」

  瑩月眼神中微微帶了瞪視:「不會。」

  薛珍兒撇嘴:「你跟我這兒厲害什麼,他真給你帶個妹妹回來,你能怎麼樣?」

  瑩月頓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我覺得,可能你比較需要擔心這個。」

  薛珍兒:「……」

  毛丫頭,可長進了,蔫壞!

  把薛珍兒氣走之後,瑩月的思路也被打斷了,花了好久才重新找回了感覺,要說她完全不擔心,那其實也不對,無論對方寒霄多麼有信心,因愛故生怖,內心深處的一個小角落裡,她也不是不警惕的,於是筆下一歪,才納了個小妾的縣太爺下鄉途中,遭遇暴動的鄉民,儀仗被衝撞散了,本人被掀翻到了河溝裡,還挨了個烏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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