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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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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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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1:23: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老、老爺,真的有!」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一個水手滿臉青白地浮了上來,喘了口氣,在水面上抹了把臉,大聲嚷道。

  于星誠精神大振,疾步走到船舷邊,連聲吩咐:「快,把繩子給他!別的人呢?都到他這裡,跟他下去!能拉上來,每人賞銀十兩!」

  游在周圍尋找的水手們聞言忙都聚攏過來,跟著那個水手潛了下去。

  要尋找的這具屍體身上最顯著的特徵是綁了大石頭,過了這些天,不知爛成了什麼樣,要避開蘆葦在水下發達的鬚根,把他跟石頭分開,再把屍體綁住拉上來,不是個小工程,眾人下去後,只能輪換進行,不時有撐不住的上來換一口氣。

  于星誠目光炯炯,站在船舷邊盯著——這是最後的希望,他不會水,不然指不定等不及自己跳下去撈了。

  好在既然尋到了目標,那撈上來就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船上的人在又吹了小半個時辰河風後,水手們終於齊心協力,把這具特殊的屍體抬了上來。

  外觀模樣——就不提也罷。

  對這麼具屍體,一般人都無從下手,只能抓緊時間弄回府衙去,找仵作。

  這時幸虧天氣已經冷了,若是盛夏時分在水下泡這麼久,那別說仵作了,找神仙都沒用,撈都不必去撈。

  饒是如此,也把仵作弄得才上手就出去吐了一回。

  仵作經驗足,見慣了這類景象,可畢竟嗅覺沒有失靈,禁不住這個味道。

  屍體的衣服沒這麼快爛,但可能被水泡久了,又被魚蝦拉扯,變得有些絲絲縷縷,切割下來後,發現尋不到什麼線索,就是最常見的麻料。

  蔣知府本來殷勤地在旁陪著,到這個過程時已經受不了了,恰有個下僕探頭探腦地在門外尋他,似有話說,他忙藉故向于星誠告了罪。

  于星誠這時候哪有空閒理他,他在不在,根本也沒妨礙,便直接揮了揮手,叫他自便。

  蔣知府鬆了口氣,忙捏著鼻子跟下僕走了。

  不過他在做官上真的精明,過一會兒,居然使人送了一筐橘子來,送來的下僕還道:「我們老爺上復憲台大老爺,這橘子不是給大老爺吃的,剝了橘皮,放在鼻子底下,您能好過些。」

  于星誠:「……」

  他哭笑不得,只得收下了。

  方寒霄都忍不住想笑,過來拿了一個橘子剝了,分一半橘皮給于星誠,自己舉著另一半,別說,得這味道消解一下,起碼不至於喘口氣都要跑出十來步路去了。

  仵作正忙著,就沒這個便利了,憋著氣,拿著鋒利的小刀,費力地尋著地方切割。

  終於把衣服全部剝了,頭髮剃了——準確地說,不是剃,也是剝,因為頭皮差不多泡得脫離了頭蓋骨,一扯,就是一縷頭髮連著頭皮一起掉下來。

  到這個程度,想從屍體的肉身上尋到什麼特殊的讓凶徒費事連屍體也必須要帶走的痕跡,基本是很難了。

  于星誠看著,才生出的一點輕鬆心情又沉下去。

  仵作暫時停了手,衝出去喘了會氣,緩一緩,重又回來。

  于星誠和方寒霄怕錯過線索,始終撐著沒有走,只是一直盯著,但沒盯出個所以然來。

  「致命傷在這裡,大老爺請看——心臟這裡,應該是一下斃命。」仵作從頭顱往下,查到胸肺,終於查出了點魚蝦啃噬之外的傷口,忙抬頭道。

  于星誠只是點頭,面上沒有什麼喜悅之色。他不需要知道這個人是怎麼死的,傷在哪裡,他想知道的,是此人本身的特徵。

  仵作又低頭,繼續往下查。

  這實在是個不容易的活計,比從河裡撈人都難多了。

  無論被連泡帶啃成了什麼模樣,從粗大的骨骼上及骨盆上總還能明確看出來這是一具男屍,而查到兩腿之間的時候,在場的所有男性都不覺覺得背脊一涼,胯下也——有那麼點寒颼颼的。

  那一條長柱形裡綿軟無骨,大約很得魚蝦厚愛,被啃得連個影子都沒有了,光禿禿空蕩蕩的一片。

  仵作遲疑了一下,才又繼續往下。

  整具查完,一無所獲。

  于星誠失望之極,身形都晃了一下——他一夜未眠,撐著的一口氣又泄了,難免有些煎熬不住,方寒霄從旁扶了他一把,把他直扶到外面去。

  于星誠意識到還在往前走,愣了下,推拒道:「鎮海,我沒事——」

  方寒霄不管,只是一直把他扶到欽差房裡去,取紙筆,寫:歇一會,過一個時辰我叫您,再去細查第二遍,實在查不出來,便罷了。我們放出假消息去,將府衙內外戒嚴,只裝作查到了,看可否引出什麼來。

  這不失為一個辦法,虛虛實實,查案常事,于星誠在沒有別的更好的主意之下,只能歎氣道:「好罷。」

  他嘴上說沒事,其實也真的是累了,便合衣上床,倒頭先睡一會。

  **

  且說蔣知府被下僕叫走之後。

  「你問清楚了?」才到一個僻靜地方,蔣知府就迫不及待地問向下僕。

  下僕微彎著腰:「老爺,問清楚了,那姓方的是徐二老爺兄長徐大老爺的三女婿。」

  「廢話!這要你說,本官叫你去問的是,他到底什麼出身來歷!」

  下僕面前,蔣知府勃然換過一副嘴臉,官威十分懾人。

  下僕忙道:「是,是。這個小人也問到了,他本身出身京裡的平江伯府,是長房長孫,曾經還好像是伯府世子,後來遇過一回匪徒,受傷變成了啞巴——」

  「平江伯府?」蔣知府臉色大變。

  他知道徐二老爺是先徐老尚書之子,在京裡有親眷,現在與隆昌侯還沾上了親,但他遠在揚州為官,沒有下功夫到把徐二老爺兄長的三個女兒各嫁了什麼人家都打聽清楚的地步。

  所以他不知道方寒霄的出身。

  但下僕一說平江伯府,他立刻反應過來——揚州是大運河的重要連接河段,他怎麼會沒聽過方老伯爺昔日的聲名。

  就是在方老伯爺打擊過後,鹽梟們的勢頭才下去,基本轉成了小打小鬧的私鹽販子,倒退個十年左右,淮安揚州兩府因為周圍有鹽場,私鹽之氾濫,幾乎要把官鹽擠壓得賣不出去。

  當然財帛動人心,現在買賣私鹽的還是有,徐二老爺就是一個,不過不到猖獗的地步,官府沒下力氣窮追猛打,抓到就抓到,抓不到也罷了。

  這也就是說,方老伯爺對於私鹽傾銷買賣那一整套程序,必然十分瞭解,他的長孫,家學淵源,很可能也是了然於胸。

  于星誠隨行人員帶一個啞巴來,本有些奇怪,蔣知府因為自己的緣故,十分關注,他自己昨晚試圖去找方寒霄聊過,奈何方寒霄沒搭理他,他更上心了,想來想去,乘著于星誠去河上,派人去徐家悄悄打聽了一下。

  這一打聽,果然是有問題!

  于星誠悄悄地在隊伍裡夾這麼一個通曉運輸鹽務的人來,是想幹什麼?

  他說不會插手揚州府事,是真的不會插手嗎?

  于星誠與方寒霄幾乎不離左右,與他說話時也與其他人不同,透著平級論交的隨和,這不是一般的隨從待遇,說是特意請來的參贊還差不多——

  蔣知府面色劇烈變幻,臉頰邊的肌肉都抽了一抽。

  除了明旨外,于星誠這位欽差有沒有另外奉了密旨,把他也查一查,實在是不好說啊。

  畢竟今早上于星誠問他要人時的臉色,可著實是難看極了。

  別的不提,在看上官臉色這一條上,蔣知府還是十分敏銳的。

  **

  天色黑了。

  方寒霄把于星誠叫了起來。

  這時已是該著睡眠的時辰了,若是尋常事情,由著于星誠睡一夜再起來處置也不遲,但屍體不等人,這時候沒處尋冰鎮著,每時每刻情況都在變壞,拖一夜,明天是什麼情形,又不好說了。

  外面的飯食一直備著,方寒霄和薛嘉言坐著已經先用過了,于星誠過去看了一眼,搖頭:「老啦,我可沒你們這麼好胃口,才看過那個,現在看見飯菜我都——」

  「失火了,失火啦!」

  幾人心中一緊,疾步衝出去查看。

  只見暗夜之中,火星煙霧繚繞而起,看方向正是推官廳。

  刑名隸屬推官掌理,仵作也來自推官廳,下午時的屍體查驗,就在推官廳衙外。

  「不好,快走!」

  于星誠心中大急,向外便跑,險摔個跟頭。

  方寒霄和薛嘉言兩人把他架起來,飛一般往推官廳那邊跑。

  方寒霄一路跑,一路心中電轉:這要說是巧合,未免太巧了!

  既不是巧合,那問題反而就明白了——撈上來的這具屍體泡成了這樣,同夥還不放心,聞訊之後,還趕來試圖毀屍滅跡,即是說,哪怕是毀損成這樣的屍體,仍然是有價值的!

  于星誠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推他:「你別管我,快先去,先去,幫忙滅火!」

  方寒霄悶不吭聲,依言將他推向薛嘉言,獨自先行飛奔。

  他一個人跑要快得多,不一刻到了推官廳,只見此處已經有人在端盆潑水,亂跑忙碌。

  方寒霄不管別的,見到仵作張皇失措地在廊下張手喊叫,搶過一盆水來潑自己身上,沖著廊下的耳房便去——眾人歇息走開的這一個時辰裡,屍體暫時就存放在裡面。

  于星誠這時候趕到了,一問,傻了眼,急得跺腳:「燒了就燒了,值得什麼——!」

  便是天大的案子,要是把方寒霄這個韓王放在外面的耳目賠進去,就查出來又有什麼意義!

  好在方寒霄既然敢衝進去,自然是有譜的,于星誠跺腳的這一下功夫,他已經背著物證衝了出來。

  就是臉色不大好看,不是被火燒的,耳房不大,他進出迅疾如雷,身上沒燒著,只沾了幾個火星,會難看,是叫背上的物證熏著了。

  這麼近距離接觸,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

  薛嘉言本來要上去接,剛靠近他五步之內,嘔一聲,很沒有義氣地連忙跑了。

  仵作等人上去,接了他一把。

  推官廳幾間屋舍仍在燃燒,被驚動的人絡繹不絕地趕來救火,連後衙延平郡王都派了人來,他那裡守衛眾多,還有守備司的兵丁在,倒是能分出不少人手來幫忙。

  蔣知府慌慌張張地,急命人去叫專負責救火的兵丁帶唧筒來,又請上差趕緊移駕,不要耽擱在險地之間。

  于星誠面色鐵青,冷冷地道:「險?蔣大人,連你的推官廳都能忽遇火焚,這揚州城裡,還有何處可保得平安?!本官哪也不去,就借著這股邪火之光,繼續查下去,還出一片乾坤正氣!」

  蔣知府:「……」

  他被于星誠的大無畏言辭震住了,一時兩股戰戰,尋不出話來給自己解圍。

  但其實于星誠不傻,火勢被發現得及時,這時候已經被控制了下來,推官廳幾間屋或許保不住了,但推官地位超然於其他佐貳官,周圍沒有連著別的屋舍,火勢因此也蔓延不出去。

  于星誠把仵作叫過來,當真叫他就借著火光對搶出來的屍體進行第二次查驗起來。

  許是受了刺激,仵作心中既害怕,但也更靈醒起來,對著屍體又查一遍,最終目光落在了屍體的兩腿之間。

  他一邊以胳膊遮住鼻息,一邊皺著眉,俯身靠近張望,右手刃尖在那空蕩之處撥弄——

  在場眾男人們:「……」

  連于星誠都忍不住換了個站姿。

  「這裡好像不是新傷。」

  撥弄過好一會兒後,仵作抬起頭來,遲疑著道:「我下午時就有一點奇怪,如果此處是被魚蝦啃噬,似乎不該被啃噬得這麼乾淨,這麼俐落,就是爛,也該留下腐爛的痕跡,可這裡就是什麼都沒有。可能,此人在死之前已經是這般狀態了。」

  方寒霄悚然而驚,他半身濕淋,一臉煙灰,抬頭與于星誠對視。

  ——本來就沒有這個物件的男人,只有兩種。

  一種是罕有的天閹。

  一種,是後天造成,時人常謂之,閹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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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5: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仵作所謂的不是新傷,意指這具屍體落水之前就缺少這個關鍵部位,至於是天閹還是後天閹割所致,以屍體的毀損程度,其實已不能確定。

  但這不難推斷。

  因為如果是天閹,凶徒犯不著費這麼大力氣百般遮掩,這對凶徒來說應該算不上什麼絕對不能洩露的機密。

  這具屍體至今才打撈上來,其面目長相已完全湮沒,親爹娘來也不可能認得出來,只憑天閹這一個特徵,指不出什麼查探方向。

  但凶徒的這一把火告訴了于星誠等人——凶徒認為能指出來。

  那麼,就只剩下了後一個可能,他是人為閹割。

  一個好好的男人,當然不會這麼跟自己過不去,這麼幹,恰恰是為了討一口飯吃。

  天下用得起並且有權利用這類自殘以投身的特殊人群不多,大概就兩處地方,一是皇宮內禁,二是諸藩王府。

  如此,目標一下子縮小到了一個極小的範圍內。

  在仵作說出那句話以後,于星誠立刻就下令不用再查了——從這麼具屍體身上,實在也不可能再查出別的來了,能有這一個發現,都算是奇跡。

  他命薛嘉言領人留下把屍體看管好,然後帶著仵作和方寒霄,直接往後衙走。

  他要去見延平郡王。

  這個時辰延平郡王本該安歇了,但前衙起了火,他哪裡還敢睡,撐著爬起來,在下人的攙扶下站到門邊去張望,恰見到于星誠匆匆前來,忙問道:「憲台,火勢控制住了嗎?」

  于星誠點頭:「郡王放心,還要多謝郡王派去的人,火勢沒蔓延開來,應該再過一陣就好了。」

  延平郡王鬆了口氣:「哎,這就好。」

  兩邊進了屋,延平郡王回到了羅漢床上,也命人搬椅子請于星誠坐下,然後道:「這麼晚了,憲台還帶了人來,可是查出什麼端倪了?」

  于星誠也不瞞,簡潔明瞭地把自己這兩天一夜查案的經過說了一下以後,再示意仵作說話。

  仵作跪著,一五一十把之前那番話又重複了一遍,延平郡王聽著,臉色極為意外又震驚:「居然如此——」

  以他心中猜測,害他的不是韓王就是試圖嫁禍的潞王,但猜測做不得準,他喊出來也沒用,沒想到于星誠卻是厲害,來的隔日就尋到了新證據,且比舊證據長槍要硬實得多。

  畢竟找支長槍丟下容易,于星誠從入手到最終查到屍身蹊蹺的一連串經過卻是各有人證物證事實互為倚證,絲絲入扣,不是人為造假造得出來的。

  當然,如果有心人要抬杠,那現在這個局面其實是加重了韓王的嫌疑——現場有他府上的長槍,凶徒裡還有王府這個級別才配使用的內侍。

  延平郡王震驚過後,目光閃爍了一下,就略帶含蓄地提出了這一點。

  于星誠痛快地道:「這不難辦。我來是問一問郡王,可由此想到新的線索,既然郡王仍舊認為是以韓王嫌疑為重——」

  延平郡王忙道:「我沒這麼說,只是——這也太巧了些。」

  于星誠面色不變,道:「郡王說的是。所以,我明日便要上書,請皇上下令諸藩當地官府協同王府長史,徹查各王府名冊,看近期可有失蹤內侍人口,如若有,那就要請該藩做出解釋了。」

  延平郡王的臉色相反,立刻變了,他勉強壓抑著,笑道:「憲台的意思,難道連我們蜀王府也要查?」

  于星誠道:「當然,郡王不要見怪,本官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焉知不知外鬼來,串通了家賊呢?都查一查,去個疑,王爺和郡王以後住著也放心些。」

  「——憲台真是勤勉認真之人,」過好一會兒,延平郡王才擠出來句話,「不過,何必如此大動干戈,為我一人,攪得天下不寧,王叔們知道,都該怪罪我了。」

  查別人還罷了,連他家都查,誰願意啊?各藩爭儲,誰府裡沒點不好說的,不怕被查出這個,也怕被查出那個啊。

  于星誠向北拱了拱手:「只要皇上首肯下令,不費多少事,官府就地查證便可,不需另行從京裡遣人出去。」

  延平郡王聽他說得真真的,額頭上不由冒出點汗——急的,皇帝怎麼可能不同意?有個藉口摸一摸諸藩的底,他巴不得,于星誠這封奏章只要一上,就沒有不准的理。

  他急得道:「不用,真的不用——」

  一時連韓王也不敢咬了,轉而道:「這閹人也未必是從王府出來的,說不定是誰家私蓄的,諸如有些地方豪強,膽大包天,朝廷嚴令禁止的事,他們買通官府,照行不誤。他們幹出這樣的事,更有可能。而不說我們府裡,就是我兩位王叔,我聽聞也都是慈善暄和之人,我雖不曾見過,我父王常日誇讚,想來斷不至於殘害我一個晚輩。」

  于星誠聽了道:「郡王當真如此想嗎?本官覺得,還是查一查的好,到皇上跟前,本官也更好回話——」

  延平郡王忙道:「當真,當真,憲台還是去查別的途徑,說不定另有收穫。」

  于星誠見他態度堅決,這才點了頭,道:「郡王說的也有道理,如此,本官再想想。天這樣晚了,我就不打攪了,請郡王早些安歇。」

  延平郡王親自下床把他送出去,路上又敲兩句邊鼓,讓他不用想了,趕緊把上這種奏章的念頭徹底打消掉。

  于星誠不置可否,在他不放心的目光中領著人走了。

  **

  「鎮海,依你之見,蜀王可有賊喊捉賊的可能?」

  回到房裡後,于星誠一邊脫衣服,一邊問方寒霄。

  延平郡王那個反應正經還挺可疑的,一副很怕被查到些什麼的模樣,不過方寒霄搖了搖頭,寫:他如行此招,與其陷害韓王,不如陷害潞王。

  韓王本來就是弱勢的那個,以親兒子為籌碼不打壓更強勁的對手潞王,去折騰本來幾乎都不算入局的韓王?從情理上說不通。

  于星誠見了贊同:「此言有理。那麼,是潞王了?」

  如果動手的是潞王,那他是一次搞兩個,殺蜀王子嫁禍韓王,撇開那把他們都沒放在心上的長槍不算,從受益人上來說,潞王所得好處最多,他的嫌疑也就最大。

  方寒霄想了想,仍舊搖頭,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喉嚨。

  從五年前算起,這裡面的受害人不單有韓王蜀王兩系,還摻了一個他。

  凶徒裡有閹侍,那麼這夥人作為刀頭舔血遊竄江湖以殺人為業的殺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只可能是出自某方勢力的私自蓄養。

  這方勢力如果是潞王,為何會受方伯爺的收買,截殺於他。

  隆昌侯與潞王早有勾結,乘方伯爺買凶將計就計,以謀取總兵官要職?

  理由不夠充分,五年之前,皇帝尚算得壯年,那時候朝廷內外雖然著急,還是願意給他時間,也沒想到他真的能一棵苗都養不出來。

  而潞王如果有這樣的深謀遠慮,那麼應該不會在隆昌侯上位沒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推到台前,造出一個樹大招風的局面,這與他的謀略為人不符。

  再來,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如果隆昌侯隱於幕後,曾合謀潞王暗算過他,那麼他返京以後,絕不會有機會一直靠近岑永春,隆昌侯不可能不對他加以警惕,不會任由岑永春來找他,還總給他發帖子,邀他進入隆昌侯府。

  至於說岑永春扮豬吃老虎的可能,那是不存在,確實有人大智如愚,但岑永春不是,他那點可憐的心眼乃至於不夠他造作,從裡而外非常明確,就兩個字:淺薄。

  這不是說潞王一點嫌疑都沒有了,只是,嫌疑有,疑問也有。

  蜀王同理,也許他就是劍走偏鋒,就是要先把韓王搞到徹底出局,不能翻身呢?

  方寒霄心中其實另有一點影綽不成型的猜想,但連他自己也覺荒誕,且全無理由,便沒有對于星誠提起來。

  兩人聊了幾句,于星誠沉吟著道:「鎮海,我恐怕這裡,是很難再查出什麼來了。」

  一來,時隔太久,二來,事涉閹侍,以于星誠的權限,他就算知道哪些人可疑,也不夠格直接去查了,非得再請旨不可。

  不過就以現有成績,到皇帝面前交差也很看得過了,至於後續事宜,聽憑聖裁便是。

  方寒霄的感覺也是如此,當下兩人也不說了,湊合安歇不提。

  轉到隔日,一早上,蔣知府來說話。

  于星誠現在看見他就一肚子氣,之前都沒騰出功夫跟他算帳,這下屍也驗了,再見他來,居然還不知反省認錯,說出兩句話來不尷不尬,還試圖跟他套近乎的意思,當下氣得喝道:「蔣明堂,你做的好事!如今還要掩藏嗎?!」

  從使君到蔣大人到直呼其名,蔣知府這地位是哐哐掉了三級。

  早上陽光晴好,于星誠睡過半夜,精神養了些回來,昂然立在臺階之上,朝陽灑遍他全身,凜凜官威顯露無疑。

  蔣知府原就有些怕他,經過昨晚,更加意識到于星誠跟他不是一路人,乃是他最怕見的那種清正之官,再看方寒霄立在他旁邊,又是個形影不離,兩人這麼聯袂出來,于星誠對他態度如此之差,很難說是不是方寒霄已經發現了什麼,告訴了他——

  他的疑心暗鬼,被于星誠如炬的目光,巍然的正氣一逼,便如露珠在這朝陽底下一樣,全部無所遁形,再一聽他兜頭的質問,膝蓋不覺就一軟:「憲台,我、我招,都是應巡撫他逼的我,下官是迫不得已啊!」

  于星誠:「……」

  方寒霄:……

  兩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于星誠那句所謂「做的好事」,乃是意指蔣知府做事麻木,致使物證白白在水裡泡得不成樣子,管轄府衙又不利,居然能讓人乘隙防火,險些毀掉物證,而蔣知府毫無自覺,至今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所以于星誠又有後一句「掩藏」的問話。

  萬沒料到,能問出這個後續來。

  于星誠咳了一聲,道:「——你以為推到鳳陽巡撫身上去,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嗎?」

  他從江南巡迴不久,對這一大片地段的官員都了然于胸,鳳陽巡撫姓應,正巧是蔣知府的直屬上司,分管鳳陽揚州等四府。

  應巡撫這個巡撫頭銜與于星誠曾巡撫江南時所領的那個不同,于星誠回京繳差,巡撫之責便即卸下,鳳陽巡撫則是常駐官職,現今駐地在淮安府內,與知府這樣的地方官類似,只是官階更高一層,所轄屬地也更大。

  而順著說完鳳陽這個詞,于星誠心中便即一動,昨晚太亂了,有的事情,他沒想起來。

  他轉頭看方寒霄,方寒霄了然地點了下頭。

  天下閹人可聚之地,除了皇城王府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地方。

  鳳陽祖陵,南京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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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因為于星誠準確地把應巡撫所牧的鳳陽給點出來了,蔣知府更以為自己是真的事發,為求寬大處理,竹筒倒豆子一般,忙把事情都推到應巡撫頭上去,他使勁推到了一半,見于星誠都不再說話,只是傾聽,忽然驀然恍悟,肝膽俱慌成了幾瓣——他意識到是自己賊人慫膽,心虛過甚,白白被詐出來了。

  他瞬間就僵住了,臉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暈死過去,又很想甩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憲台,我、我——」

  于星誠似笑非笑,道:「蔣大人,你說,本官聽著呢。」

  「憲台,憲台,下官早起吹了風,把腦袋吹糊塗了,胡言亂語,說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蔣知府垂死掙扎。

  于星誠笑道:「你不說,也不要緊,該知道的,本官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蔣知府犯的事其實不甚稀奇,就是借地利之便,與鹽梟合作,私下也販了點私鹽而已——非常巧,跟他合作的那個鹽梟,就是徐二老爺找的那個門路。

  于星誠與方寒霄之前聽到這一句的時候一齊:……

  怪不得關於徐家一案,蔣知府從頭到尾裝死,連做樣子去查一查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

  此時再回想他昨日說的那一句「實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點什麼來,誰臉面上過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這個誰,說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爺的私鹽由來,一查這個由來,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進去。

  他離奇昏庸的表相下,掩蓋的是他自己也是這條非法利益線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處,背後未必真的沒有道理。

  而蔣知府現在這麼容易被詐出來,也是因為這一點,他不敢查,于星誠可正在馬不停蹄地查,蔣知府還不幸發現他隨身帶了個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這個懂行的還和徐家聯親,徐二老爺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沒有什麼事會瞞著他,這裡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麼,蔣知府無法不作聯想。

  一聯想,再被于星誠誤導性很強的質問劈面一問,可不就撐不住了。

  話說回來,徐二老爺幹這事還說得過去,他一個知府也來賺這份錢,實在掉價得不行不行的,揚州城裡大小鹽商數百,誰不要來孝敬他,他不必特別貪污,就是收收常例銀子也夠宦囊鼓滿了。

  但欲壑難填這種詞,就是用來形容蔣知府的,他坐堂揚州城中,滿眼都是鹽業之暴利,鹽商之豪闊,他們上繳那點常例銀子,一對比,就跟打發要飯的似的,蔣知府怎麼能滿足?

  當然在蔣知府口中,這個心思絕不是他主動動的,他跟應巡撫是同鄉,老相識,他能選到揚州來就是應巡撫在吏部替他活動來的,應巡撫不會白做這個好人,蔣知府販私鹽所得,本錢全是他的,利錢要分應巡撫一半。

  聽上去蔣知府很虧,其實沒有,他的考績捏在應巡撫手裡,眼看三年任期快滿,這麼肥的地方還能不能連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應巡撫下筆留不留情了。

  于星誠不疾不徐地道:「蔣大人,你想清楚了,據你目前所言,應巡撫不過收受了些你的賄賂,這份錢到底怎麼來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著你的半截口供去問應巡撫,他若說不知情,這份罪責,只好你一人扛下來了。」

  蔣知府在推卸責任上還是很有一手,不然不會第一句就把應巡撫供出來,聞言忙道:「——等等,我有賬本,賬本上有應巡撫師爺的手印!」

  他一筆又一筆的銀錢送出去,應巡撫總也得給他個憑證,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哪。

  ……

  這一句說出來,蔣知府大勢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帳本,于星誠也能派人去搜出來。

  不過蔣知府在做賬上有點天賦,他這本賬冊藏得且挺隱蔽,不在官署,後衙,居然是跟著蔣夫人走,被蔣夫人帶了出去,偽裝成家常日用賬,上面一筆筆記的都是買賣首飾布匹之類,金額數目上還用了黑話切口,乍一看,與尋常的賬本並無什麼異樣。

  這枝節一生,直接終結了于星誠的欽差之行。

  巡撫這個級別的大員不是于星誠動得了的,他連夜寫了密奏,將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進展及蔣知府口供以八百里加急方式飛馬傳遞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內閣,直接下中旨命于星誠就地將蔣知府與應巡撫一起鎖拿,進京御審。

  消息一出,南直隸官場震盪,于星誠忙得腳不沾地。

  應巡撫官位雖尊,然有聖旨當前,拿下他兩個衙役就夠了,蔣知府就在府衙,抓他舉手之勞,這裡面比較麻煩的,是那個與他有買賣勾當的鹽梟。

  前文說過,到鹽梟這個級別,是有私人武裝的。

  雖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氣候,到不了與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費些力氣。

  為怕打草驚蛇,提前驚了那鹽梟讓他跑了,于星誠暫時連蔣知府都沒動,接到中旨以後,馬上去揚州守備司借了兵,前往鹽梟所盤踞的寶應縣。

  他到的及時,也不及時。

  鹽梟沒跑,但是,死了。

  自殺。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遺書,自承平生罪責,說他販賣私鹽如何罪大惡極,如何對不起朝廷對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惡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後家產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換取家人們不必連坐,能得一條活路。

  看上去沒什麼不對勁。

  鹽梟無論是真的悔悟也好,還是從個人隱秘渠道打聽到自己事發,畏罪自殺也罷,他這一死,都算是結了案,從邏輯上也沒什麼說不過去。

  這裡面唯一的問題是,他的遺書上還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說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鹽梟幹的是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的買賣,膽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當時路過驛站,見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馬壯衣奢,聽口音還是外地來的,就動了貪念,想乘夜搶一把。

  沒想到點子太扎手,他們打不過,見勢不妙,只好撤走了。

  後來有意無意地打聽,才知道居然搶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們嚇得不行,商量過後,連夜跑了,鹽梟原不知道,過好幾日之後,才從他們的失蹤及風聲的緊促裡猜出了大概,他也驚嚇著了,但他家大業大,沒那麼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動,本來沒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糾結煎熬無比,聽說此案風聲愈緊,朝廷還特地派了欽差下來,更加害怕,這種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滅族之禍,幾重壓力之下,他最終選擇了一死贖罪。

  同來擔任保護之責的薛嘉言甚是抖擻:「憲台,這真是拔出蘿蔔帶出泥,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

  于星誠高興不起來。

  什麼蘿蔔什麼泥,這來的太巧了,有的巧是真的巧,有的可不是。

  這個所謂兇手,根本是別人挑准了時機,硬塞到他手裡來的。

  薛嘉言不知道這裡面還連著方寒霄及先韓王世子一事,所以可以輕鬆地信以為真,他不能。

  非但不能,他還意識到了此案水下之深,幕後人物能量之大,遠超出他預料。

  他要兇手,就塞給他個兇手,還是牽連兩案的兇手,時機挑得如此之好,人選挑得如此之準,生沖著堵他嘴來的。

  這要是一般官員,葫蘆提結個案,兩樁功勞到手,回京升官發財,指日可待,不要太快活。

  但于星誠不願意。

  他不願意也沒招,延平郡王等不及了。

  延平郡王身體養得差不多,聽說抓到了「兇手」,再也不願意被拖在揚州城了,急著進京刷存在感,催著于星誠快結案走人。

  只是延平郡王催還好,于星誠不犯著聽藩王的,但他再查得兩日,沒查出新東西,倒是京裡也來旨意催了,讓他快把蔣知府及應巡撫押進京去。

  于星誠沒法抗旨,無奈只好暫且把現有檔案封存,領著一大串人犯,浩浩蕩蕩返京而去。

  **

  來時初冬,去時嚴冬。

  眾人有準備,衣裳倒是帶得足,但江南與北地室外的冷酷不是一個級別,越走越冷,眾人還是凍得不輕。

  到京這一日,天上還飄起了鵝毛大雪。

  于星誠與薛嘉言身上都有皇差,要進宮先行繳差,方寒霄反而沒事,在城門口與他們告了別,徑直策馬往平江伯府而去。

  他穿了斗篷,但不愛帶笠帽,眯著眼睛,只管在風雪裡馳行,待進入平江伯府大門的時候,落了滿頭滿臉的雪,他也不在乎,跳下馬,隨手一抹臉,頂著滿頭雪朝裡走。

  雪還在落,除了門房幾個小廝見到他突然回來,驚訝地請了安,府裡人都躲在各處屋裡避雪取暖,行道上空蕩蕩的。

  地上鋪了厚厚的雪,他咯吱咯吱地踩著,先到靜德院去。

  方老伯爺正窩在房裡打盹,一下見到他回來,十分驚喜,見到他頭上落的雪快把頭髮都蓋白了,又心疼:「你這孩子,從前就這樣!戴個帽子能壓疼了你?快叫你媳婦打發你泡個熱水澡,換身衣裳去!」

  方寒霄點個頭,轉身就走了。

  「對了——」方老伯爺想就便問一下他此行順不順利,誰知他迅疾地已經出了房門,只好忍不住笑地歎了口氣,「唉,從前攆他都不去!」

  這下好,是留都留不住了。

  新房院落也空無一人。

  方寒霄踩著雪,上了臺階,掀開厚厚的桃紅撒花夾簾,只見堂屋裡居然也沒有人,但是從左邊的暖閣裡,傳出清脆嬌柔的說笑之聲,聽動靜人數還不少,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方寒霄駐足站了一會,聽出來了,是瑩月在給丫頭們說故事,說的是一則書上的志怪傳說,丫頭們都沒聽過,有些詞匯瑩月說得過於文雅,丫頭們還聽不太懂,要發問,問過了,又互相就此討論談笑。

  他聽明白了,輕輕伸手去掀起了暖閣上掛的那層薄些的簾子。

  裡面著實興旺,天上落著大雪,丫頭們無處消遣,八個人原全擠這裡來了,瑩月佔據了最好的位置——她坐在一個熏籠上,斜斜背對著門邊,手裡拿著本書,面朝眾丫頭,不疾不徐地給她們說著。她不時看一眼書,要看書的時候,頭低下來,後面白皙嬌嫩的脖頸就露出來。

  方寒霄一腳踩進門去,不等能看見他的丫頭出聲,左手一伸,就塞到了瑩月脖子裡面去。

  「呀!」

  瑩月好好說著故事,毫無預料,後頸像被塞進了一塊冰,驚得她一下子跳了起來。

  「誰呀——!」

  她抱怨著捂住脖頸轉過身去。

  丫頭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來不及提醒,在她身後笑成一團。

  屋子裡更加熱鬧輕鬆起來,外面是寒冬大雪,裡面卻好似春暖花開。

  瑩月在這笑聲裡,驚喜地也笑了起來:「你回來了呀。」

  她說。

  方寒霄滿心瑣碎塵埃拂去,嘴角揚起來,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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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5: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方寒霄的歸來讓本來閑聽故事的丫頭們都變得忙碌起來。

  去廚房要熱水的要熱水,要吃食的要吃食,尋布巾的尋布巾,擁擠的暖閣很快變得寬綽下來。

  瑩月站著,有點局促。

  一打眼的驚喜過後,她忽然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丫頭們都出去了,暖閣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小別之後,重新看見他,她心裡開心,雀躍,可也有點不自在。

  她不明白這份不自在是哪兒來的,沒來由地手腳都不知怎麼放了,好像她突然就變得很笨。而她更不明白的是,她覺得連這份不自在都是開心的。

  開心到甜,好像誰往她嘴裡塞了一顆糖。

  她不再和方寒霄對視,但感覺得到方寒霄仍一直在看她,目光毫不收斂,直接,放肆。

  ……她被看得也很開心。

  瑩月都想捂臉了。她怎麼回事呀,真是的。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方寒霄心裡想得更放肆。

  屋裡火盆熏籠都點著,先還聚了一大群人,暖洋洋的,瑩月這麼畏寒的性子,也沒穿大衣裳,上身著一件杏紅纏枝梅花小襖,下面是一條石榴裙。裙子沒什麼出奇,但襖子就不一樣了。

  冬日衣物與春夏不同,夏日做得寬大些無妨,還有衣袂當風的飄逸感,冬日本來穿得厚實,若不合身,只有顯得臃腫,所以瑩月這件小襖是可可就著她的身量來的,腰間細細一掐,胸前玲瓏放開,襯得她身姿十分窈窕。

  方寒霄還沒有見過她這幅模樣。

  他的感想是:她好像養得又好了點,掐一把,搞不好真能掐出水來。

  至於掐哪裡,他沒有細想——暫沒有空,他發現了瑩月有點躲他。

  躲得也奇怪,不是怕他那種,而是有點扭扭捏捏的。

  她臉是別過去了,表情力圖鎮定,但連睫毛都閃得不自然,有一下沒一下地,透露了主人的緊張。

  也同時閃在他的心坎上。

  方寒霄把她身子扯正過來,然後向她張開手。

  他當然可以直接把她扯到懷裡,但是他沒有那麼做,他不知道哪來的一股模糊又篤定的心情,覺得他的邀請會得到回應。

  他等了片刻,懷裡一滿。

  瑩月埋著頭,只留給他一個後腦勺看,但是確實是主動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並且過一會兒,還伸手很磨蹭地,輕輕地,像他攬住她一樣,回攬住了他勁瘦的腰身。

  他身上很涼,大氅都沒有脫,瑩月被冰了一下。

  她的臉頰挨到他脖頸下氅衣的繫帶上,帶子上沾了點未化的雪花,又凍得她小小顫抖了一下。

  ……

  瑩月撐了片刻,開始掙扎了。

  她冷。

  他從外挾裹來的一身雪意把她咕咚咕咚的小躁動壓了回去。

  「你冷不冷?先換身衣裳吧。」瑩月一邊想從他懷裡出來,一邊有點含蓄地先和他道。

  方寒霄搖頭。

  他在外面是冷的,但進來就好了,撲面熱意很快溫暖了他。他不放手。

  瑩月掙不動,臉仍舊被側壓在他胸前挨凍,只好說了實話:「——我冷。」

  方寒霄:……

  這個小嬌氣包。

  他鬆開了手,瑩月忙往後退,才退兩步,臉被握住。

  他的手還沒回暖,瑩月顫了一下:「——嗯?」

  方寒霄目中閃著笑意,把她臉上沾著的半片雪花拿了下來。

  瑩月的目光從他的指尖移到他柔和的表情上,忽然心跳漏跳一下,覺得他看上去又溫柔又英俊。

  ……她為什麼怕挨凍呢,凍一下,其實也沒什麼的。

  石楠在這時候遞了熱乎乎的布巾進來了,笑道:「大爺先擦擦臉,那邊正備水,一刻就得。」

  方寒霄抬手正解著氅衣繫帶,瑩月見到,伸手幫忙先接了過來。

  石楠很有眼色地又出去了。

  雪太大,方寒霄裡面的衣裳上也沾了些,瑩月下意識伸手去撣了撣,她撣得很認真,撣完一處,發現別處也有,跟著撣,不覺繞著他忙了一圈。

  方寒霄拿過她手裡的布巾,擦臉擦手。他有意擦得很慢,站著不動,由瑩月繞著他轉。

  瑩月一時還忙不完,因為發現了他頭髮上落的雪更多,從前面看時還不那麼明顯,繞到後面,幾乎滿覆白雪,她踮起腳尖來幫他輕拍。

  手裡有事情做的時候,就想不起來要不自在了,瑩月還越忙越起勁起來,她自己十分畏寒,以己度人,雖則方寒霄說了不冷,她見他一身冰雪,仍然覺得他也應該很冷,把他往旁邊拉了點,示意他在她先前佔據的熏籠上坐下,然後繼續替他收拾頭髮上的雪花。

  他坐下矮了一截,她不用把手臂抬很高了,也覺得輕鬆了一點。

  弄了兩下,她想起來,又走到外面去,倒了杯熱茶來放到他手裡,安排他:「你不渴也可以捂捂手。」

  再拍拂兩下,雪花落得差不多了,底下的才麻煩——方寒霄從城門口奔馬至家,距離不短,他頭髮裡乃至凝結了些冰渣。

  「你是不是沒有戴笠帽?你應該戴個呀,哪有這樣在雪地裡走的。」

  瑩月忍不住說他,說完想了想,又出去,把自己的雕花桃木小梳子拿來,這梳子不很名貴,但材質不錯,是她在娘家時就用著的,如今也沒換,越用,梳齒越柔和,梳起來越舒服。

  她回來,解開他的髮髻,替他由上至下一下下梳著,把冰渣梳走。

  她這麼裡裡外外左一趟又一趟的,方寒霄一聲不吭,由她擺佈,給茶他就接著,梳頭髮他就配合微微低頭,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懶洋洋的十分享受的狀態。

  他心裡確實也是這麼覺得。

  邁進家門不過一刻鐘,塵還未洗,風霜未去,他已經覺得在揚州時那些連環的陰謀陽謀疑忌詭計都遠去了,被那一道夾板簾,皆擋在了外面。

  這是他的家,他不用擔心誰來害他,不需繃起心神,他盡可以全然放鬆下來。

  他一點也不畏懼那些複雜叵測的人事詭詐,但他畢竟也沒有那麼願意每時每刻都在裡面深陷,總將自己繃成一張永遠蓄勢的弓,得不到喘息的功夫,他也會覺得有一點累。

  她天真,稚嫩,正好。

  他不需要她懂那些事,她就安心沉迷她的書,做她與他完全不同的事,像一個小桃源一樣,待在他的家裡。

  「我要是弄疼了你,你要說啊。」

  瑩月見他從頭到尾沒有任何異議反應,反而有點不放心了,出聲囑咐他。

  她儘量放輕動作了,不過他的頭髮有的被冰渣凝結到一起去了,她不使點力,梳不下來。

  方寒霄懶懶點頭。

  過一會兒,他忽然反手向後,要摟她的腰。

  瑩月下意識要掙,忽然見到他另一隻手拿著的杯子一晃,不敢動了——怕水晃出來,撒他身上去。

  她以一種很有點彆扭的姿勢被他反手攬住,不得不貼住了他的後背,腳尖還得抵著熏籠,低頭嗔他:「你幹什麼?」

  她忙著呢。

  方寒霄不動,人還往後仰了仰。

  這一下,若有旁觀者在,是他靠在瑩月懷裡,瑩月攬著他了。

  他坐著,瑩月得以從極近的距離俯視他,這個姿勢彆扭,但倒沒有什麼壓迫感,瑩月被他這麼一靠,沒有了想推開他的念頭,還莫名生出點溫柔心情來,扶著他肩膀,問他:「你這一趟出門,是不是在外面很累?」

  那倒沒有。

  方寒霄很小幅度地搖了下頭。

  她身上很軟,又熱,他覺得很舒服,一時不太想動。

  不過瑩月誤會了,她覺得方寒霄就是很累,不然怎麼會這副樣子,並且,她還覺得方寒霄在跟她尋求安慰。

  他這樣子和平常不一樣。

  她覺得他有點可愛。

  然後她有點想笑,心裡柔柔的,她低頭看他,想摸摸他的臉,她真的伸手了——從前她未必敢。

  「你是不是在撒嬌?」瑩月摸他還帶著涼意的臉,問他。

  方寒霄:……

  什麼?

  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錯,扭頭仰下巴盯她,目光很有威嚴。

  但是瑩月解讀不出來,她照著自己的想法安慰他:「沒事,我不笑話你,也不告訴人。」

  他一看就很要面子,她懂。

  她還主動攬他:「再給你靠一會兒?」

  方寒霄:……

  他默默地,扭回頭,向後仰了仰。

  手裡的杯子始終端得穩穩的。

  瑩月果然把他接著,他現在身上沒有那麼冷了,她再挨著他也不覺得受凍了。

  這麼靠近他,她心裡也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大概是,分離期間那些淡淡的想念有了著陸的感覺。

  瑩月悄悄地想,他應該不會發現,她其實也想找個藉口靠近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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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大雪終於慢慢停了。

  已是掌燈時分。銅燈映著明瓦,窗櫺下透出柔暖的光。

  方寒霄洗浴過了,換了身乾爽衣裳,長手長腳地趴到炕上,去晾頭髮。

  身側坐著人,一條條換著布巾給他絞著頭髮裡殘餘的濕意。

  做這個伺候人的活計的不是丫頭,是瑩月。

  要說丫頭來做他也沒什麼意見,但瑩月自己主動就過來了,她不知是終於有做人妻子的自覺了,還是在情意上開了點竅,總之這一份趣致的殷勤,方寒霄是十分受用。

  一直感覺到她在背後悉悉索索地忙著,因為太享受了,他還差點睡了過去。

  出門在外,歸途還是跟一大幫人犯同路,怎麼也不可能吃住得多好,忙著的時候還不覺得,這一回家鬆散下來,倦意一層層就全上來了。

  他頭原還有點支棱著,方便瑩月動作,漸漸就頹了下去,半邊臉頰完全壓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瑩月見他久不動彈,湊近點去一看,見他眼睛都合上了。

  睡了呀。

  還說不累,真的嘴硬。

  他睡了,她膽也更大了點,見到他被臉頰壓著的那隻手臂衣袖被壓得淩亂,往上掀著,露出一小截修長結實的手臂。

  她記得他這隻手上有傷。

  他給她看過,當時她不覺得怎樣,只是因為被蹭痛了把它當成髒東西而有點抱歉,然後猜到他是遇匪時傷的也就算了,沒有更進一步詢問什麼的好奇心。

  眼下她卻忽然想再看一眼。

  懷著一種說不上來是什麼的心思,瑩月悄悄伸手過去,把他的手腕向後扳過去一點,看他那道猙獰疤痕。

  炕邊光線不太好,她看得不甚清楚,不由又湊近了點。

  能盤踞五年之久的疤痕,當然深刻而很不好看。

  不過瑩月全然沒有在評估這個,她看了兩眼,只覺得一定很痛。

  然後——

  沒有然後了,她跟方寒霄睜開的眼睛對上。

  瑩月嚇一跳,震驚了:「你沒睡著?!」

  方寒霄悠悠搖頭。沒有。

  「——哦。」瑩月訕訕了一下,旋即又覺得自然起來,她也沒幹什麼嘛。

  「我就是一下想起來,看看你的傷。」她解釋。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完她有點煩惱,從前那麼多機會,他沒事就來晃悠,她從來也沒想起來去看他,這下好端端的,他沒傷沒病沒撩她,她自己這個「一下想起來」是打哪想的呢?

  好在方寒霄不知道她這個糾結的情緒——他招惹瑩月一直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有時候看上去很像樣,其實也就是個碰巧。要說有多豐富的經驗,乃至於去察覺分析到瑩月那邊細微的狀態心意,他是都不具備。

  「奶奶,擺飯嗎?」

  石楠的聲音從簾子外傳進來,給瑩月解了圍。

  她也不多想了,忙轉身起來:「嗯,擺吧。」

  一時用過了飯,飽足之後,精神更易睏倦,方寒霄直接躺回了炕上,瑩月沒這麼早睏,但在他無聲的堅持下,還是跟著他一起歇下了。

  方寒霄精力不足,一時倒也不想幹什麼,規矩地抱著她親了一會兒,各自親到手腳酥軟,就滿意地翻身睡了過去。

  睡得早,他醒得也早。

  天還沒大亮,屋子裡外都靜悄悄的,他很精神地醒了過來——有一點是被壓的。

  瑩月畏寒,炕到這個時辰,溫度降了些,變得溫溫的,察覺到身邊有更熱的熱源,她睡夢中捲著被子就過來了,抱湯婆子一樣把方寒霄抱著,一隻腿還非常不淑女地壓到他身上。

  方寒霄被壓得瞬間就更精神了。

  他心猿意馬地伸手去撈她,才摸著她柔軟的背——

  砰砰。

  外面傳來敲院門的聲音。

  「誰呀?!」

  從廂房裡傳出丫頭睡意朦朧又帶著不耐煩的應答聲。才下過大雪,地上積著那麼厚的雪,誰願意早早起來出去。

  「快開門,有急事!」外面喊著。

  過了片刻。

  外面接連兩道開門聲,一道是廂房門,一道是院門。

  不知丫頭和外面的人說了什麼,很快,又一次敲門聲響起來了。

  這次敲的是正屋門。

  「來了,來了。」是玉簪的聲音,她從暖閣那邊跑出來,把門栓抽開了。

  「建成侯府薛大爺來,說有急事找大爺,人在外面立等,說十萬火急,請大爺現在就出去!」

  「什麼事這麼急——好的,知道了,我現在就傳話。」

  不用傳了,方寒霄全部聽見了。

  他慢慢地手往下滑,把瑩月壓著他的那條腿移開,然後慢慢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這兩個動作雖然緩慢而簡單,但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自制力。

  他把頭髮隨便束一束,控制自己不要轉頭,步履重重地出去。

  薛嘉言正在前院待客的小廳裡等他。

  薛嘉言來得真的太早了,沿途道上的雪還沒有鏟去多少,一些下人拿著掃帚木鍤等器具剛開始忙碌。

  見到方寒霄過來,他丟下茶盅,就迎上來,大嗓門嚷道:「方爺,大事不好了!」

  方寒霄皺眉,薛嘉言為人雖然有點咋呼,但也不是無風起浪之人,昨日分別後他們進宮繳差,難道是出了什麼大岔子?

  不應該啊。

  他們該備的證據都備得很妥當,便是最後鹽梟的供詞蹊蹺之處,于星誠與他商議過,也是準備原原本本奏報的。于星誠不願意拿糊塗賬去敷衍皇帝,在得其全功與實事求是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方寒霄匆匆和他進去,不等坐下,就寫了一句問他。

  薛嘉言伸頭一看,卻搖頭:「方爺,不是這個,我們挺順利的,皇上聽過了于憲台的稟報,就下旨把人犯先都關大牢去了,讓我們把檔案也都移交給刑部,這罪一時半會定不下來,得再過一道復審。昨日雪太大,簡單定了個方案,皇上就讓我們先回家了,休息兩日,再說。」

  遇刺一案是案中案,一案還連著一案,被牽拖出來的應巡撫這個級別的官員于星誠可以參可以審,但最終定罪權不在他手裡,也不是他一言可決,最終怎麼樣,案情是否確實,朝廷這裡還是要把一把關的,這不是一兩天的事,程序走下來,得有一陣子。

  方寒霄不解,擱筆看他。

  不為此事,還能有什麼值得他不在家休息,七早八早地跑過來?

  「方爺,你聽說了沒有?我倆,要做親家了!」薛嘉言坐到椅子裡,一拍大腿,告訴他。

  方寒霄:……

  他漸漸面無表情。

  然後目光遊移,不自覺地在左右梭巡,想尋個什麼趁手的物件,砸到不靠譜的友人腦袋上去。

  就為這破事,把他從被窩裡叫了出來?!

  薛嘉言對自身的危險毫無所覺,兀自滿臉震驚地向他道:「方爺,你是不是沒聽懂什麼意思?你聽我跟你解釋,你就知道了,你也得嚇一跳——我那大堂姐,就是我大伯父家的,跟你那個堂弟,也就是你二叔家的,定親了!」

  這關係叫他形容的反而複雜了,其實也就是幾個字:在他們外出公幹的這段時間裡,薛珍兒跟方寒誠正式定下來了。

  方寒霄對此很漠然。

  他早知道有這一天,無非早晚而已。

  但薛嘉言不知道,他昨日到家時才聽母親陳二夫人說了,剛聽見堂姐有了再嫁的人家,他還挺好奇,心說他堂姐想開了,等一聽人家,噴了一地茶水。

  「我們府上還好,大堂姐總是嫁過一回,雖說方寒誠那小子酸得十分討厭,但單論門第,是很匹配得過去的,大堂姐結這門親事,算劃得來。可你二叔真是——他真是能下狠心啊!」

  不是他要貶低自家堂姐,此時風氣就這樣,寡婦再醮,與初婚出閣就是要差了不少。因此他不得不佩服方伯爺,這都幹得出來。

  方寒霄連個點頭都懶得給他。

  薛嘉言對此有自己的解讀:「方爺,你是嚇著了?還是心情不好?唉,怨不得你,我都頭疼我大伯父暗地裡那一齣,這可好,你二叔又摻和進來了。真是,他們到底想搏多大富貴才足夠啊。」

  他抱怨。

  方寒霄不想說話。

  跟啞巴聊天有個好處,他不回應的時候,別人一般也不會有多大期待,會自動給出他說不了話的解釋,薛嘉言就繼續說自己的:「我娘說了,他們這親事定了以後,昏禮的日子趕得還挺急,年前就預備完禮。算算日子,最多不會超出一個月,我大堂姐就得進你們府門了——天哪!」

  他哀歎一聲,哐當往椅中一仰,「我就出去一趟,回來就變成這樣了。方爺,你說鬧這麼亂,咱倆以後可怎麼敘?」

  方寒霄終於瞥了他一眼,拿起筆寫:你伯父嫁女,有你多大事。該怎麼敘,怎麼敘。

  薛嘉言愣了一愣:「是沒有我什麼事,我備份禮也就得了。不過你可是——嗯,」他對於方寒霄至今連個驚訝的眼神都沒有還是有點不滿意的,覺得他也太沉得住氣了,因此不懷好意地擠著眼,打趣他,「我堂姐那個心思,你知道的。她過了門,小嫂子要是多想了,方爺,你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啦。」

  方寒霄聞得這一句,只是一嗤,他有什麼不好過,他一頭撞來,壞了他的好事還差不多——

  不過,方寒霄想到此處,忽然又皺了皺眉。

  他忘了,屋裡還睡得香甜的那個小東西,好像,醋勁是一等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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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6: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年底的京城變得分外忙碌熱鬧起來。

  應巡撫蔣知府案中案是一樁,延平郡王到京是另一樁。

  郡王們還是有些顧忌,除了宮裡之外,不好擅自往文武大臣家中去刷存在感,但彼此互相拜訪就沒有妨礙了,延平郡王到京第一日,早於他進京的潞王家的寶豐和懷慶兩位郡王就雙雙上門去了。

  從排行年紀論,延平郡王最長,潞王家兩位郡王都需喚他一聲哥哥。

  也是為了等這位倒黴遇刺的哥哥,寶豐懷慶雖然往皇帝跟前打過好幾圈照面了,但婚事還沒有辦,要拖著等延平郡王先娶。

  寶豐懷慶二郡王對這個倒是不著急,上京一大任務就是娶親,娶了,說不定就得回封地去了,不娶,滿可以多賴一陣子,能賴到年後去,更好。

  延平郡王人到了京,也沒有立刻提起來親事,他得先把身上的案子結了。

  雖則他是受害者,但此事不了,背著個案子成親,總覺得好像有點晦氣。

  他就到皇帝跟前哭。

  這當然是很值得哭的,三郡王赴京,就他差點把命丟了,憑什麼,多冤哪?

  他站在于星誠那一頭,不認同是鹽梟的人行刺他,這無法解釋那個閹人的存在,就算他是個天閹,那些鹽梟凶徒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後,都已經嚇得連夜逃跑了,又何必再潛伏回來放火呢?如果他們行事當真嚴密到這個份上,那一開始就不會發現不了他的官家身份,只把他當成普通肥羊想宰一把。

  不過出乎朝中眾人意料的是,他否認掉鹽梟後,沒有掉頭去咬韓王一口。

  他的兩位郡王堂弟為此心中疑惑,聯袂又到他門上坐了坐,想探聽個口風——這麼現成的證據不咬韓王,該不會在後面等著,想乘他們不備咬他們潞王系一口吧?

  延平郡王否認了這一點,然後在堂弟們的再三追問下,似乎不得已般說出了實情:若咬韓王,于星誠將上奏章,三王一起連坐遭殃。

  延平郡王倒不怕堂弟們說出去,在這一點上,他們串在同一根繩上。他不敢說,寶豐懷慶也不會敢說,萬一說了,那也不要緊,起碼于星誠將無法再獨善其身,得到皇帝跟前好好解釋去了。

  是的——延平郡王也不傻,于星誠找他說過那番話後,過去幾天,他慢慢回過了一點味來。

  于星誠這個看上去鐵面無私萬事秉公的純臣,難道居然是傾向於韓王的?

  他沒有證據,從表面上看,也完全看不出來于星誠能和韓王有什麼瓜葛。

  于星誠的姻親徐家如今在皇帝的擺佈下,形成了一張局面很複雜的網,但這張網無論是往潞王伸,還是鋪向他們蜀王系,和韓王都應該沒有干係才對。

  延平郡王對能選到徐家二姑娘為妃,是很滿意的,這滿意裡相當一部分程度就是沖著于星誠而去,于星誠官職不算很高,但他諫臣兼純臣的身份很寶貴,這樣的人在皇帝面前說一句話,頂別人十句,雖然他從來不多說——正為他不多說,一旦開口,更有分量。

  延平郡王很想借著這個拐彎親把于星誠拉到自家的船上,他為此一直很配合于星誠的查案,為的就是鋪出這條路去,在于星誠眼裡留個好印象,為了不顯得太猴急,他在揚州的時候,甚至都按兵不動,未曾輕易伸手。

  但,如果他這隻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于星誠的腳已經站了隊,事情就不太妙了。

  于星誠可以不站他,但是至少,也不能站到別人那裡去。

  延平郡王想儘快弄清楚這一點。

  他性喜低調,自己不想出這個頭,所以有意無意地把信洩露給了堂弟們,鼓動著堂弟們去。

  寶豐懷慶二郡王對費盡工夫「探聽」來的這個信息很關注。

  先不為別的,萬一于星誠真抽冷子上了這麼道奏章,為個閹人把諸王府都翻查一遍,起碼他們得做好準備啊。

  一邊緊急命人送信回去河南給潞王,一邊開始想法打聽于星誠。

  藩王直接接觸朝臣尤其還是文臣太招人眼了,兩人不敢犯這個忌諱,想來想去,最終拐彎抹角地,把腦筋動到了方寒霄身上。

  這不奇怪,揚州之行方寒霄一直隨同于星誠左右,他和這件事本扯得上關係,再來,他是岑永春的連襟,兩郡王也能找到渠道接觸他。

  於是就由岑永春出面,宴請方寒霄,要請不能平白請,為了放鬆方寒霄的警惕,岑永春還找了個藉口——望月懷孕了,他高興,找連襟喝兩杯。

  為了顯得更自然,望月同時也向瑩月發出了邀請,說大著肚子,寒冬臘月的,哪也去不了,在家太悶了,讓瑩月這個妹妹陪她去說說話。

  瑩月收到了帖子,不想去。

  說什麼話呀?她們根本沒有多少感情,方寒霄出外那幾天,她們還在徐家打起來了呢,她手都被撓破了。

  現在又要裝姐妹情深,何必呢。

  方寒霄聽了,眉頭高高地挑起來,拿她的手看。

  瑩月知道他不信,聲音低了兩度,說了老實話:「——我沒有打,是大姐姐和三姐姐,我拉架來著,沒拉好。」

  方寒霄忍不住笑了,就知道她沒這份本事。

  他又點點頭,她不去便不去吧,他此時還沒想到岑永春請他背後有什麼深意,岑永春一貫喜歡拿搶了他的未婚妻一事在他面前顯擺,現在望月有孕,他又勾起這段心事來也不奇怪。

  因此他懶得勉強瑩月,他不覺得瑩月去不去有什麼妨礙。

  不過又過一刻,瑩月磨磨蹭蹭地又來找他了:「——我還是去吧。」

  她覺得自己出爾反爾,為此有點臉紅。

  方寒霄疑問地望向她。

  「請了我們兩個的,你都去了,我不去,嗯——」瑩月頓了一會兒,沒找著合適說辭,索性就又說了一遍,「我還是去吧。」

  如今看著是一切時過境遷的模樣,可請他的畢竟不是一般人,她不知道岑永春在他心底到底還紮得多深,也張不開口來問,怕有戳他痛處之嫌。總之是覺得,他既然要去,那她陪他一起去比較好。

  方寒霄看出來她的心思,想解釋,然而內情太多,現在確實不是透露的時機,他只能寫一句:別亂想,不是你想的那樣。

  瑩月有口無心地點頭:「嗯嗯。」

  她懂,他要面子,她不會拆穿他的。

  方寒霄讓鬧得無奈,她一下乖起來,這體貼勁兒又揮霍得太富餘了。

  他不想被她腦補出一個與所謂前情敵耿耿於懷的形象來,他要治她也還是有招,眼睛一垂,目光就往下移,停到她小肚子上。

  他目光頓住不動,瑩月就被他看得忐忑起來了——什麼意思呀?

  肚子有什麼好看的?

  她自己低頭也看了看,她才吃過午飯不多久,有點怕她是吃多了,肚子凸出來一點被他發現了。她跟宜芳講過的,衣裳不要做得太合身,萬一她胖了點,就不好穿了。

  宜芳倒是聽了她的,但是只給她胸前那段放寬了點,腰肢照樣掐得細細的,玉簪石楠還都贊同,認為這樣好看,她擰不過丫頭們,這些小節她也不很費心,也就半推半就地依了。

  現在她不知怎地,卻又擔心起來。

  方寒霄終於把目光收回去了,但是他的手伸過來,照準她肚子摸了摸。

  在瑩月困惑的閃躲中,他收回手,一本正經地寫:我從前問你,你說沒有這麼快,那現在過去這麼久了,你是不是該有了?

  「有什麼——」瑩月忽然回想起來,臉一紅。

  「我,我不知道。」她果然被帶歪了,因為她想起了望月,望月請她去,是因為懷孕了。

  她比她成親早,其實該先一步的。

  她臉紅得還挺像回事。

  方寒霄憋著一腔笑,寫:寶寶懷在你肚子裡,有沒有,你怎麼會不知道?

  瑩月對這個問題倒是可以回答出來,並且她被追問得有點惱羞,嗔道:「你為什麼總問我,你都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

  方寒霄筆一頓,留下一個墨點——這是什麼邏輯?

  他寫: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寶寶是你放的啊。」瑩月甚是理直氣壯地向他道,「你自己做的事,為什麼會不知道呢。」

  方寒霄:……

  他一面被這個邏輯驚呆,一面居然無法反駁。

  他滿腔的難以言喻,抖著手指寫:我怎麼放?誰告訴你這個話?

  說她懂,她明顯是不懂,不然根本不會和他聊下來,說她不懂,想一想,她分明又沒有說錯。

  「那問你呀,是你放的。」瑩月忽閃著眼睛跟他講,而且說完以後,她忽然露出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會?所以我一直沒有?」

  方寒霄:……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痛,他現在是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

  「你怎麼了?」他表情變得太明顯,瑩月小心翼翼地,「我沒有笑你,也沒有怪你,丫頭告訴我的,說你放了,我就有了。你不會沒關係的,我不急。你——你要是著急,去學一學?你這麼厲害,肯定一學就會了。」

  方寒霄:……

  他真是謝謝她哦,還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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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6: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瑩月這麼能給自己找理由,方寒霄也是服氣,不過,倒是省了他的功夫,若是她哪天知道了著急,以為總是沒有是自己的問題,愁眉苦臉起來,他還要費心安撫,倒是個頭疼事。

  就讓她以為是他的問題吧——畢竟,方寒霄甚為勉強地想,其實也沒錯。

  轉到出門這一日,雪尚未完全化盡,但天氣是好天氣,日頭一早就出來了,照在屋簷角的殘雪上,閃著晶瑩光芒。

  到了隆昌侯府才知道,岑永春把兩人的大舅子徐尚宣也給請來了。

  徐尚宣本不想來,挨不過徐大太太連催帶求,沒奈何,他只好來了。

  不但他來,他妻子于氏也是一同來的,望月頭回有孕,于氏作為娘家嫂子過來看看,囑咐些話,是該當的。

  于氏常年在娘家過活,她的生活狀態,是許多婦人夢寐以求的典範。

  但這好日子不是全然沒有代價,徐尚宣在學業上的進步始終緩慢,正為他不大開竅,徐大太太無計可施,才只好把長子兩口子請托給了于星誠管教,徐尚宣在岳父的訓導下,於兩年前終於考出來了個秀才,但舉試這關他邁不過去,已經連跪兩次了,最近一次,正是三四個月前。

  好在他的年紀還不算大,如今已經年底,就是翻到明年去,也不過二十五歲,還能再戰幾科。

  徐尚宣考不上去,于氏作為憲官之女,如今也只好稱一聲秀才娘子,她這身份在隆昌侯府裡來往的人家裡算不得什麼,故此岑夫人知道她上門,也沒見,只推託一聲忙,就讓把她領到媳婦那裡去了。

  瑩月也是差不多的待遇,瑩月無所謂,她還不想見岑夫人呢,于氏一般沒什麼興趣見,但交際應酬這回事,不是以興趣論,禮數擺在這裡,岑夫人對長媳家中來人避而不見,連個安也不讓去請,這就是怠慢。

  于氏就有些不悅。

  望月不知道,見到她來,還先笑問了一句:「大嫂,你來得倒早,可先去見過我們太太了?該先見一下,我叫人領你去吧——本該我親自領著,不過我月份輕,又才落了雪,太太擔心我,怕我出去或是不慎滑跤,或是衝撞了什麼,就不好了。所以這陣子只叫我待在屋子裡,連日常的請安都叫我不必去了。」

  于氏聽她這一通話,似解釋似炫耀的,不動聲色地候到她說完,才淡淡地道:「大姑奶奶多慮了,我們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家,才一進門,我就提起要去給夫人請安,只是夫人說忙,不曾見我。」

  瑩月正好被引進來,就便補了一句:「大姐姐,我也說了,你們太太也沒有見我。」

  她是不想被望月挑刺,所以搶先說出來,但這麼一來,望月臉就僵了,想描補一下,瑩月清澈眼神睜著,似乎好糊弄,于氏卻是一臉了然,她這話就說不出來,嘴唇動了動,只能擠出來一句:「那是不巧了,太太今兒真忙。」

  于氏雖不悅,也不想存心給孕婦添堵,笑著應了一句:「是呢。」

  當下各方分賓主坐下。

  望月請瑩月時誇張說的是肚子大了,其實並沒有,她才查出有孕,如今也就大約兩個月,看得出什麼,身形和從前一般無二,只是動作變得緩慢,往下坐時,還要丫頭扶著。

  瑩月坐在于氏下首,她還挺高興的,要是她一個人來,那就得挖空心思尋話和不甚合得來的長姐寒暄了,有于氏在,她就省事多了,只管跟著附和一二便是。

  她想得沒錯,于氏是長嫂,既然來了,這個大樑自然是她要挑起的,尋著話,一句一句地和望月說起來。

  瑩月開始附和,漸漸有點神遊,她心智尚小,對孩子經不感興趣,也插不上嘴。

  但望月眼神掃過她幾回,看不慣她這幅置身事外的悠然樣子,冷不丁開了口:「三妹妹,你成親的日子可比我久得多了,怎麼至今還沒有消息呢?」

  瑩月:「——也沒有早很多啊。」

  就幾個月麼。

  「總之是不少時候了。」望月原就有些上挑的眉眼更往上揚了揚,表情似笑非笑,「你也該上心些,別一天只知道傻吃傻玩,做了人家的媳婦,這肚皮爭不爭氣,可是第一等要緊的事。三妹夫年紀又比你大,便是你不著急,他可不一定。」

  她的話不好聽,但瑩月想了想,可能——方寒霄是真的有點著急的吧?都問過她幾回了。

  不過,也不是她的錯嘛。他不會,她有什麼辦法呢。

  她就很坦然,慮及方寒霄的面子,他應該不想別人知道他不會,還把這點替他隱瞞了,只道:「大姐姐,我知道了。」

  瑩月態度不算不好,但沒造成她想達成的打擊力度,望月可不滿意——她從前對瑩月沒有這麼多心思,這個老實得不得了的庶妹在她眼裡幾乎是透明的,她就是鬥,一般也是去跟惜月鬥,但打從瑩月代替她出嫁以後,每見她一回,這個當初不起眼的小庶妹都顯得更鮮亮一點,好像一顆寶珠一樣,一點點被人拂去塵埃,露出底下流轉的光華。

  看在望月眼裡,就是越來越扎眼。

  一個女人過得怎麼樣,操不操心,累不累,有沒有煩心事,真的從外貌上就看得出來。

  「自家姐妹面前,你何必佯裝,就老實說了罷。我是做姐姐的,才提醒你兩句,你不抓緊些,底下那些小賤人們動了心思,搶在你前面養出來,占了你長子的位置,到時你哭都晚了。我告訴你,別以為他現在新鮮勁兒沒過去,還對你好,你就大意,這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擺在心頭第一等的,都是子嗣,你院裡要是有誰現養出來一個,妹夫的心立刻就被勾過去了。至於你,」望月挑起嘴角笑了笑,「現在不論對你多好,那都是做不得數的。」

  于氏聽得微微皺眉,望月這番話似乎沒錯,但聽著怎麼有那麼點不對勁呢,跟盼著人家夫妻失和似的。

  她在婆家時候少,跟姑子們都不甚熟,但大致脾性是知道的,望月這麼不饒人,各自婚嫁了還要給來看望她的妹妹排頭吃,她有點看不過眼,想說話,瑩月已先道:「哦。」

  于氏:「……」

  她無奈了,這也太好性兒了吧?都出嫁的人了,怎麼還好似泥捏的一樣。

  正想著,瑩月補了一句:「不過,我家裡和大姐姐家不太一樣,現在沒有大姐姐說的那些人,所以應該沒事。」

  她這一句補得很脆亮,眼裡閃著的光乃至有點調皮,顯然,是故意的。

  立她身後的石楠腰板都跟著直了直。

  于氏咽下了到嘴邊的話,舉起茶盅來,掩住了將洩露的笑意。

  望月就很堵心了,沉下臉道:「——你這是什麼話,別的還罷了,嫉妒這一條,是犯了七出的,我們徐家的姑娘出門子,可不能帶著這股小家子氣,沒得把門風都敗壞了。」

  公侯之家,爺們屋裡擺兩個人多正常,望月對這條規則還真是接受的,至於心裡好不好受,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好受,也不敢宣之於口。

  讓岑永春把他的房裡人都打發走?不可能的,恐怕岑夫人知道了,得先把她打發回娘家去。

  瑩月慢吞吞地:「——哦。」

  她其實想說點什麼,想一想,又算了,她跟望月就是沒有話講的,思想也差得遠。

  打個比方說,方寒霄要是納別人,她不會鬧騰,也不會阻止,可是肯定不會再喜歡他了,更不會給他的這種讓她很不舒服的行為說話。

  ……

  瑩月忽然走了一個大大的神。

  喜歡?

  她怎麼會想到把這個詞用到方寒霄身上?從前她好像一直都沒有這樣想過——當然喜歡這個詞本身沒有什麼稀罕,她喜歡玉簪石楠,到方家以後,也喜歡小姑子方慧,但不知為什麼,一旦把這個詞用到方寒霄身上,好像它就不再像原來一樣是個單純的詞了。

  不是變得不好,相反,是太好了。它所體現的不但有親近溫暖,還多了光芒閃閃。

  這一層光,從她的心裡生出來,讓她整顆心都變得無比快活。

  這實在是個很尋常的時刻,甚至還是個不怎麼愉快的時刻,因為對面坐著的是坑害過她並且現在還在拿話針對她的長姐,但她一點都不再放在心上,連反唇相譏的力氣都懶得跟她廢了。

  因為她只是很開心。

  這份開心佔據了瑩月全部的心思,以至於她分不出來一點來去跟望月生氣。

  還有什麼好生氣的啊,她開心都要開心不過來了。

  瑩月努力地咬著唇——她現在要是笑出來,一定顯得很傻,說不定還要把望月跟于氏都嚇一跳。

  她因此忍得很辛苦,學著于氏,也把茶盅擋到唇邊。但心頭的情緒擋不下去。

  她喜歡方寒霄。

  想到這一句,她的臉剎那間又似火燒,十分開心裡,有五分都變作了羞澀。

  不過,也沒什麼吧。

  瑩月努力說服著自己,他那麼好,她喜歡他一點有什麼呢。

  他是她的夫婿,她是可以喜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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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前院。

  相比後院有些不尷不尬的氣氛,前院也沒好到哪裡去。

  基本上是岑永春一個人在高談闊論。

  「大舅兄,聽說你這回又落榜了?」

  徐尚宣的臉黑了一層——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且都過去好幾個月的事了,這妹婿好沒眼色,現在還提!

  他很不痛快地簡短應道:「是啊。」

  岑永春一笑:「大舅兄,別喪氣嘛,狀元哪是那麼容易得的,我聽說尊岳于世叔當年還落過一回榜呢。」

  這話倒還中聽,徐尚宣心裡舒服了點,不過道:「我岳父和我不一樣,他老人家那回是天上落雨,不慎汙了卷子,才遭黜落的。」

  簡而言之,運氣不好。他自己則是跟運氣無關,就是實力不夠。

  「那也是沒中。」岑永春手一揮,就把一概而論了,又道,「大舅兄,你這回沒中,也不能全賴你,你跟著于世叔讀書,但是于世叔公務太繁忙了,三不五時要出個外差,這回又才往揚州去了一回——寒霄,你還跟著了對不對?有陣子不見,下雪前原想叫你出來玩一遭,一打聽,才知道你竟不在家。」

  方寒霄對著他轉過來的目光,慢慢點了下頭,心裡留上了神。

  岑永春這話音有點微妙。

  「這就對了!」岑永春一拍掌,又轉向徐尚宣,「于世叔那麼忙,哪有多少工夫專門教你,依我說,你該想法去找個書院,或是湊點銀子,捐進國子監去,那才是你們讀書的正途呢。」

  徐尚宣一聽,想也不想地拒絕了:「那不用,我跟著岳父很好。岳父雖忙,我把問題攢下來,候到他閑的時候去請教便是了。」

  書院或是國子監的教授再厲害,一個人要面對許多個學生,他跟著于星誠可是一對一的,而且于星誠還是在職官員,他不但學讀書,也提前學做官,這麼好的機會,哪怕徐尚宣是看見書本就頭痛的一個人,他也是知道好歹的。

  「這倒也是。」岑永春沒有堅持,跟著點頭贊同,看上去倒不高傲,一副閒聊的樣子道,「大舅兄,那你先前跟著于世叔下江南,可有什麼趣事?說來叫我聽聽——那可是個好地方,我久想去,只是母親不許,怕我缺人管束,在外面胡鬧,我都這麼大的人了,母親還像三歲般地管著我,唉,哪像你們,自在得多了!」

  徐尚宣沒什麼城府,聊開了他也願意多說兩句,但這個他還真說不出什麼來,道:「哪有什麼趣事,我們不是玩去的,一路正經事都忙不過來,能打儀仗的時候還好,有時候要微服,只能憑兩條腿走,我兩隻腳底走得全是泡,大夏天的太陽還毒,我皮都曬脫了一層!」

  他說著連連搖頭,一副不堪回首的樣子。

  岑永春伸手點他,大笑:「大舅兄不實誠,難道還怕我去告你的狀不成?別處不說,那十里秦淮,香豔脂粉,大舅兄難道能過而不入,不去領教領教?」

  「噓!」徐尚宣嚇一跳,連忙擺手,「我們可是查人去的,豈敢幹這樣帶頭犯禁的事!」

  「我不信。」岑永春撇嘴搖頭,又去問方寒霄,「寒霄,你是個痛快人,不像他們那樣人家有的沒的忌諱一堆,你快說,你這回出去,有什麼有意思的沒有?」他說著擠眼,「揚州,也是個好地方啊,有一樣聞名天下的特產,你沒去嘗嘗?」

  方寒霄眼睛眯起,似乎含笑,然而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實神色,然後搖頭。

  他雖然搖頭,但他相貌與徐尚宣差別得遠,正經時是清朗,做出這副表情時,便透出幾分矜貴風流意味,是他們這類貴介子弟自養尊處優的環境裡天生而來的。

  岑永春一見就來了勁,加重了語氣:「真沒有?我不信!于世叔忙便罷了,他是個正經人,想來確實也不會動這些心眼,你去忙的什麼?難道就白跑一趟?——你要一定說沒有,那你說說,你去這麼久,到底幹什麼去了?前後加起來可有一個月呢,你不說細了,我就不信!」

  方寒霄至此了然。

  原來是問他打探來了。

  只不知他想打探的是哪一方面,畢竟,他們在揚州停留時間不長,忙的事情可著實不少。

  延平郡王?凶徒?蔣知府?應巡撫?

  方寒霄腦子裡轉悠著,下筆寫:你去刑部看看那一串人犯,便知我們忙的是什麼了。

  岑永春眼底光芒一閃,但是搖著頭,似乎很嫌棄地道:「馬上快過年了,我去看犯人幹什麼,不嫌晦氣。再說,都是欽命案犯,哪是想見就見得著的,你只是敷衍我。」

  頓了頓,又不經意般問,「我聽說,這回揪出來的蛀蟲十分厲害,居然包括了一個巡撫?」

  這不是什麼秘密,方寒霄隨意點頭。

  「于世叔可真是厲害,立這麼大功勞,這回官職又能往上動了動吧?」岑永春先誇了一句,才又道,「說到這個,我倒真是想問問,這個巡撫真是被下屬咬出來的?沒有別的什麼?」

  方寒霄一筆一劃寫:別的什麼?

  「就是——」岑永春卡了一下,「就是別的過錯什麼的,他自己沒洩露點什麼,純是被下屬連累出來的?那他可真是夠背的。」

  徐尚宣插嘴:「哪裡背,他跟鹽梟合作販私鹽啊,這還不夠嚴重?我看他是罪有應得。」

  岑永春道:「這不一定吧,我聽說他本人還沒認罪呢,只是揚州那個知府咬住他不放。」

  「肯定是有證據的,不然岳父也不能聽那知府一面之詞,就把他抓回來。」徐尚宣說著向方寒霄,「對吧?」

  不等方寒霄做出反應,岑永春搶著道:「話是這麼說,這證據恐怕不一定確實,不然,他怎麼還敢硬挺著不認呢,早點認了,皇上面前還能求個寬大處理,越挺著,越是惹怒龍顏。」

  這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徐尚宣不響了,看向方寒霄。

  岑永春也看他,跟他確認:「寒霄,你最清楚情況,你來說,我和大舅兄誰說的對?」

  方寒霄看看徐尚宣,又看看岑永春。

  他亮出一張紙:你們知道證據是什麼?

  徐尚宣搖頭,岑永春點頭。

  岑永春就便解釋:「我聽說是本什麼賬冊,賬冊上有巡撫師爺的手印,對不對?」

  方寒霄點頭。

  對。

  也不對。

  對的是岑永春的話,不對的是,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一點。

  當然這不是秘密,于星誠奏章中寫得明白,身在官場,想打聽一定打聽得出來,可是,這跟岑永春有什麼關係呢?他為什麼要去費勁打聽?

  徐尚宣近水樓臺,都只是聽說了個大概,細節全不清楚,岑永春關係既遠,平常也不見他留心這些朝中事務,忽然地他反而都知道了。

  「那就憑這個定不了巡撫的罪啊,手印又不是他本人按的,也許是師爺貪財背主,巡撫只是律下不嚴呢——除非還有別的證據,」岑永春目光閃爍,「寒霄你說說,有嗎?」

  徐尚宣搶話:「就算沒有,現找也不難吧,這兩個人合夥貪那麼多錢總得有個去處,把家產一抄不就明白了。」

  他跟于星誠跑過一回江南,對實務還有些心得,一張嘴出的主意正經是有用的。

  岑永春道:「可是我聽說任上沒抄出什麼來。」

  徐尚宣笑了:「誰貪污還堆在官衙裡?肯定送回老家去了啊。」

  岑永春目光中蘊著說不明的含義,向方寒霄詢問:「那要是老家也抄不出來呢?還有別的能指證他的證據嗎?」

  他說完似乎覺得自己問得明顯了些,哈哈笑道:「我別是問到不該問的了吧?寒霄你別介意,大家隨便聊聊,若是不方便說,不說也罷了,沒事兒!」

  方寒霄同他對視。

  其實是沒有的。

  皇帝催得急,他們只來得及遣人把應巡撫抓了,同時就便把巡撫衙門抄了抄,至於應巡撫的老家還沒來得及去管,應巡撫本人也確實沒有認罪。

  岑永春這麼關切應巡撫,用意何在?

  方寒霄想了想,最終落筆:我不知道。

  可能有可能沒有,猜去吧。

  岑永春愣了愣:「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徐尚宣替方寒霄說話:「三妹婿不知道正常吧?他又不是朝廷官員,我跟著岳父出去,有些機密事岳父也不會叫我知道的。」

  岑永春面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逝,旋即笑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罷!我們就是說說閒話,他倒多大黴,終究礙不著我們什麼。不過,要是真能把他拿下馬,于世叔的聲望怎麼也得漲一截,皇上又信任于世叔,往六部裡提拔個侍郎都是極有可能的。」

  六部尚書以下便是左右侍郎,正三品,于星誠若真提上去,等於是越過了從三品一級,屬於破格,但這破的格不算多,六部若有空缺,還真是可以實現的。

  提到這個,徐尚宣高興,道:「真如此就好了,能在都察院就地提拔更好。」

  僉都御史之上,還有副都御使,也是正三品。

  「都行,都行。」岑永春很大包大攬地道,「于世叔是個謹慎人,朝上為立儲的事吵了好幾年了,他都沒有多過話,怨不得皇上看重他。其實,他要是發句話,皇上說不準倒比別人的都能聽進去。」

  徐尚宣失笑:「那不能吧,那麼多閣老尚書老大人們都沒能勸得皇上定下心意,岳父豈有這麼大本事。再說,岳父很忌諱這個的,在家時都從來不曾提起。」

  岑永春不覺直了腰板:「不會吧?」他笑容僵著——不是不悅,而是緊張,「早些時候不說也罷了,如今郡王們都進京了,于世叔心裡還能沒個主意?還是——京裡的這些他都不滿意?」

  方寒霄聽到這一句,注目過去。

  岑永春設這一局,不但想打探應巡撫,居然還包括于星誠。

  怪不得他開頭時話裡話外地繞著于星誠打轉。

  于星誠參加科考都是十來年前的事了,落沒落過榜,以岑永春向來之為人,他並不應該知道。

  岑永春這時候的目光來回在他與徐尚宣身上轉著,說出了下一句:「那麼,于世叔是更中意西北那一位了?」

  徐尚宣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他是真不知道。

  方寒霄也搖頭。

  岑永春拿手指點著他們:「都瞞著我!寒霄,你也不實在了,難道還怕我賣了你們不成?我就明說了,我樂意跟著于世叔選,如今我們同氣連枝,都是一家人,把話說明白了,選一邊使勁,免得互相打起來,豈不是好?」

  說真的,方寒霄若不是早把岑家查過了一遍,對岑永春這番話,還真的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但既然查過,早知他背後姓的是誰,這沒毛病就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笑了笑,寫:你才是哄我們吧?令尊屬意的難道不是潞王殿下?

  「沒這回事,都是——!」岑永春想出粗口,忽然想起當初那封奏章正是于星誠參的,緊急改了口,險把自己噎著,「都是道聽途說!于世叔誤會了,皇上不也沒有採信嗎?」

  方寒霄寫:沒有便沒有,不過你才提姻親,那麼是屬意蜀王了?

  從連成的姻親看,蜀王系還真是目今與隆昌侯府關係最近的——嗯,皇帝幹的。

  岑永春:「……」

  他更想爆粗口了,不過更不能爆,爆了就是沖著皇帝。皇帝這一手,實在太噁心了。

  因為接連被踩了痛腳,他就沒察覺出來情勢怎麼從他探問別人,變成了別人問他,緊著又解釋,表示萬萬沒有這回事。

  方寒霄表示不信,你必然是自己有了心思,才會關注別人的啊。

  岑永春又解釋,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方寒霄才點了頭,似乎信了,然後反問:你都沒有,于憲台身為人臣,為什麼會有呢?

  徐尚宣附和贊同:「就是。」

  岑永春:「……」

  ……

  這一場由岑永春設下的鴻門宴,最終以他自己砸鍋收場。

  費半天勁,想問的一個都沒問著,這讓他直到送客的時候都不甘心,親自直陪到了門外,腦子裡還在轉悠著想詞,徐尚宣還得應付他兩句,方寒霄離了紙筆,則光明正大地連隻耳朵都不分給他了。

  他看見了瑩月從裡面出來。

  她顯得有些奇怪。

  腳步——不但是腳步,她整個人都是輕盈的,粉粉的臉頰掩在頰邊風帽的絨毛裡,面上像籠著一層光,眼睛望見他時一彎,濺出的光似日頭照著簷上積雪,剔透晶瑩無雜質,閃著純然歡喜。

  方寒霄不由上前一步。

  這歡喜太有感染力,令得他的嘴角不由也彎了,眉目都柔和下來。

  他不覺伸了手,其實沒想要得到回應,畢竟旁邊還有人在,誰知瑩月輕盈著到了他跟前,居然跟他牽了,還有點旁若無人地道:「走啦。」

  ——走啦。

  方寒霄就被拉走了。

  他沒跟徐尚宣岑永春告別,就沒想起來這回事。

  好在徐尚宣乾坐半天,實在也想著趕緊走,接到于氏,忙忙地跟著也走了。

  待他們都走後,從道旁一輛馬車裡鑽出來一個青年男子,岑永春原要進去,一看見他,嚇了一跳:「郡——您怎麼來了?」

  青年男子沒管他的問句,先問他:「剛才那個婦人是誰?」

  岑永春有點糊塗:「——您問哪個?」

  青年男子白他一眼,甚為矜傲地:「當然是那個嬌美可人,笑得花一樣的。」

  笑這個形容還是比較明確的,岑永春知道了他問誰,但還是遲疑著:「是我妻妹——成了親的。」

  「廢話,我還能看不出來。」青年男子說著,伸頭往那邊追了一眼。

  岑永春張口結舌,想勸,這位主不是他勸得住的,只好道:「您先進來吧,站這裡被別人看見了不好。」

  「知道了。你說說,你問出來什麼沒有,二哥可急著,叫我來問問你。」青年男子一邊說,一邊同他往裡走。

  岑永春一聽這話就矮一截:「您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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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從隆昌侯府回來後,方寒霄覺得瑩月變得有點磨人。

  這當然不是不好,只是她開始常常主動找著他說話,他不可能不理她,可是他又開不了口,只能用寫的,為此每天要耗掉厚厚一疊紙,寫得他手腕都發酸。

  打從啞掉以後,他還沒有這麼連續地一直和人說過這麼多話,便說,也是用簡短的字句表達盡可能多的意思,寫字寫到手發酸這個情況,就是他年幼開蒙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畢竟方家是以武立身,他雖也讀書,但相比之下,他還是在武上面更為在行,耗的工夫也更多。

  「這麼嚇人——後來呢?」瑩月驚呼著,呼完又側過臉追著他問。

  方寒霄:……

  被她清澈專注的眼神看著,他默默提起微酸的手腕又寫。

  他們這是在聊他在揚州府時經歷的事,瑩月原來只是想找個話題多和他說兩句話兒,但找的這個話題意外地很吸引人,她不覺聽進去了,得空就求懇著他要下文。

  方寒霄為此覺得自己像個茶館裡的說書先生。但是呢,他也沒什麼不樂意的。

  大約是這個聽眾太捧場的緣故。

  瑩月不白聽他的,給他端茶倒水,捏肩捶腰,還很能吹捧他,一天得誇他七八遍「厲害」,望著他的眼神也變得崇拜,方寒霄沒解讀錯的話,還有那麼點小傾慕。

  這也太能討人喜歡了。

  方寒霄因此甚至有點不太敢來新房——他畢竟揣著秘密,恐怕自己色令智昏,但是,他又捨不得不來,每天腿腳不受控制,自動就走過來了。

  家裡藏著這麼一顆糖,就算暫時不能吃,聞一聞甜味也是好的。

  就在這時候,二房方寒誠定下的婚期到了。

  府裡空前忙碌起來,但這忙碌裡,並沒有多少喜氣。

  下人們都知道這門婚事是方伯爺的一意孤行,洪夫人及方寒誠本人都深為反對,只是拗不過方伯爺這個家主才不得已成就。

  因主子們的意見不一致,下人們也不容易做,一個丫頭不大靈醒,路上見到方寒誠,不合笑著說了聲「恭喜二爺」,被方寒誠一腳踹得半天沒爬起來。

  有這一節,下人們見到方伯爺時扮出一副笑臉,轉頭到洪夫人及方寒誠面前,立時把嘴角耷拉下去,一句順嘴的喜話都不敢提。

  連著好幾日,方寒誠天天在外面喝得伶仃大醉。

  方伯爺這時候倒沒有管他,兒子不樂意,他也是知道的,可以容他發洩發洩,發洩完了,老實回來拜堂就行了。

  方寒誠確實翻不出什麼風浪,臨到吉日這一天,他生無可戀歪歪斜斜地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吹吹打打地去往建成侯府迎娶薛珍兒了。

  昏禮諸般事宜不需多敘,從外面看,還算熱鬧喜慶。

  裡面,就出了點小問題。

  挑完蓋頭後,應該是飲合巹酒,但方寒誠實在不想在新房裡多做逗留,喜秤一丟就想走,喜娘忙叫了他一聲,他才想起還有飲酒的程序。

  滿臉不耐煩地坐回去,端起一杯酒來,與薛珍兒交錯手臂,他動作很粗魯,交錯中滿滿的酒盅一晃,半盅酒都不慎灑在了薛珍兒大紅的衣裙上。

  喜娘臉微僵,未及打圓場,只見新娘子手腕一翻,整盅酒直接倒在了方寒誠的衣襟上。

  方寒誠跳了起來:「你——!」

  薛珍兒紅唇一挑,冷笑:「我與夫君一般,手抖。」

  ……

  喜娘這個圓場實在沒辦法打了,只能索性當做沒看見,強撐著笑容取過酒壺來,重新給他們倒上。

  這一下總算勉強完成了。

  飲畢,方寒誠將酒盅一摔,站起就走。

  薛珍兒下巴一揚,在他背後清晰地吐出一個字:「呸。」

  方寒誠險些一頭撞門框上去,但是他領教過薛珍兒的厲害,知道回頭也吵不過她,眼下不是吵的時候,她已經嫁過來,他要收拾她,有的是機會——如此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怒氣衝衝地快步出去了。

  瑩月牽著方慧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她是不想來的,薛珍兒對方寒霄的心意表現得那麼明顯,結果卻嫁給了方寒誠,這個發展太奇特了,她為此問過方寒霄一回,不過方寒霄表現得漠不關心,沒給她什麼回答,她糊裡糊塗,但心裡也反而有些放鬆,就不再提起。

  現在她會來,是因為她是長房長媳,這個場合不出面陪一陪新娘子有點不好,加上方慧也很想來看看洪夫人那麼不想要的兒媳婦是什麼樣,比她還積極地攛掇著,於是她們便一道來了。

  萬沒想到能看到這麼一齣戲。

  方慧很興奮,小聲笑道,「大嫂,二堂嫂可比你厲害多啦,二嬸這下子有對手了,嘻嘻。」

  瑩月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道:「——哎。」

  洪夫人有好一陣子沒找過她的麻煩了,方寒霄在外面那個月都很消停,因為她自顧不暇,一直忙著拆散兒子這門她一百個不滿意的婚事,結果,一直沒有拆掉。

  而從現今看,往後她很可能也沒多少空閒找事了,薛珍兒是真的厲害,對夫主都這麼個態度,對婆婆,估計也恭敬不到哪兒去。

  「大嫂,你也不用怕她,她再厲害,也欺負不到我們大房。」很有鬥爭精神的小方慧又挺起胸膛道。

  瑩月忍不住笑了,應道:「我知道,我不怕她。」

  她曾經會怕的是徐大太太洪夫人這樣的人,薛珍兒,她從來也沒有怕過,非但不怕,她看見她還總有那麼點躍躍欲試。

  最好跟她鬥一場,把她鬥輸,讓她再也不敢拉扯方寒霄的袖子,把對方寒霄動的心思全部都熄滅掉才好——嗯,至於怎麼鬥,她不知道。

  不過現在這樣,她應該也算死心了吧,畢竟她都嫁給方寒誠了。

  正想著,薛珍兒瞪過來一眼:「你們在那裡嘀咕什麼,是不是在說我壞話?」

  瑩月道:「沒有。」

  喜娘由她們說話,在旁閉嘴裝不存在——這麼厲害的新娘子,惹不起,上去只會躺刀。

  立在另一邊的薛珍兒自己的陪嫁丫頭倒是試圖攔勸了一句,沒用,薛珍兒繼續找茬:「那你們說什麼?」

  方慧睜大了眼——這不是一般的厲害,是太厲害了吧?

  瑩月很鎮定:「說我有點冷。」

  這是真的,這裡沒有熏籠給她時時刻刻依著,她站了這麼一陣子,手腳已經發冷了。

  薛珍兒又要冷笑,站她旁邊的丫頭忙搶先一步陪笑:「有勞奶奶在這裡陪到現在,如今這裡也沒事了,奶奶既有些不舒服,就請趕緊回去休息吧,若是拖出病來,我們心裡就過不去了。」

  瑩月也不想再待下去,這場昏禮除了方伯爺,裡裡外外就沒有一個人高興的,氣氛太詭異,她對著薛珍兒連祝福的話都講不出來——太假了。

  就點了頭,說了句客氣話:「好,如果有什麼事,別客氣,叫人去告訴我。」

  丫頭忙應道:「是。」

  瑩月便轉身,帶著方慧走了。

  瑩月把方慧送回她的小院子,然後回到自己院落,奔著熏籠去想烤手腳,忽然發現熏籠上搭了件衣裳,是方寒霄的斗篷,就問一直留守的玉簪:「大爺回來了?」

  玉簪笑道:「是,才回來不久,到前面陪客去了。」

  方寒霄今日原不在家,下午時于家來人把他叫過去了,不知有什麼事。

  瑩月「嗯」了一聲:「不要喝太多才好。」

  玉簪逗她:「那奶奶遣個人去囑咐他一聲?」

  瑩月忙搖頭:「別了,我管這麼多,怕他煩我。」

  她發現到自己變得比較纏人了,為此她想控制一下,就是大部分時候都不成功,他不在的時候,她還相對冷靜,說得出這種話來。一在,她不由就繞過去了。

  玉簪笑:「奶奶亂擔心什麼,我看大爺對奶奶中意得很,再也不會煩的。」

  瑩月眨著眼,嘴角忍不住翹:「真的?」

  玉簪肯定點頭:「真的!」

  瑩月就喜滋滋笑了,把方寒霄的斗篷拿起來蓋自己腿上,然後她坐到熏籠上去,斗篷兩邊順著她的腿垂下來,這樣斗篷可以仍舊熏著,她也暖和了。

  然後她伸手問玉簪要文稿。

  玉簪應著,去書格裡取出來。

  這文稿不是她寫的,實際上就是方寒霄與她的聊天記錄,方寒霄不在的時候,她都在看。

  她看這個是有目的的,她實在覺得他的揚州之行很有意思,想正式記錄下來。做什麼用她還沒想好,就是覺得這是很好的素材,如果隨意放過,隨它湮沒在時間裡,她覺得有點可惜。

  她一邊看,一邊整理著思緒。

  玉簪替她把燈挑亮了點,輕手輕腳地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簾子一響,丫頭招呼聲音跟著響起,方寒霄回來了。

  他沒喝多少酒,因為他先前都耽擱在於家裡,快天黑才回來,實際上參與方寒誠的喜宴時間不多,敷衍敬過幾桌親近些的席面就托詞走了,人知道他有疾,也沒誰硬要留了灌他。

  不過一進門,他打眼一看,那不多的幾杯酒好像也硬是揮發出了幾分酒意來,令得他微醺。

  瑩月膝上蓋著他的斗篷,手裡攤開的是他隨手留的文字,他不過出去半天,她這一副睹物思人的模樣是怎麼回事?

  磨人。

  太磨人了。

  他真切地有點煩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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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方寒霄心頭身上都是一熱,邁進去,直接將她一抱。

  瑩月忽然騰空,嚇了一大跳,驚叫一聲,手裡的紙散了一地。

  「我的東西,快放我下來!」瑩月急得拍他。

  方寒霄沒回味過來,還把臉湊她面前去——他都回來了,還看什麼紙?看他本人不就好了。

  「別鬧。」瑩月直接推他的臉。

  方寒霄:……

  瑩月手不重,但讓他意識到了他居然自作多情了一回,這一下打擊得他臉上有點過不去,他把瑩月放下來,但沒有鬆手,硬是低頭,咬著她唇瓣親一回,把她親得迷迷糊糊的,才覺得滿意了,放她自由。

  瑩月緩慢地眨著眼,好一會才在他突襲的熱情裡緩過神來,蹲身去撿飄了滿地的紙。

  撿完又撿滑落在地上的大氅。

  她雖然推了他,但這麼任勞任怨的,一個字埋怨也沒有,方寒霄心下又覺得很軟了,過去幫著把大氅拿起來,丟到熏籠上去。

  瑩月抿著唇,走到書案那邊去,把字紙放好。感覺到他的目光追過來,臉頰微微地熱。

  她才不抱怨呢,他剛才雖然很不穩重,胡來嚇她一跳,但是——那什麼,感覺也挺好的。

  他花樣真是多。

  「你要喝茶嗎?」她收拾了一下心情,轉臉問。

  方寒霄搖頭,他不渴。

  走到跟前去,把那疊理得整齊的紙翻了一翻,疑問地看她。

  「我想記下來。」瑩月就便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說了一下,又徵詢他的意見,「可以嗎?我不拿給別人看,就留在家裡。」

  方寒霄靠在書案旁,長身玉立,伸手撩了下她的耳墜子,點了下頭。

  喜歡就做吧。

  明確有自己的路很好。她在深閨裡,多數時光畢竟是寂寞的,她沒流於哀怨過,活得簡單又積極,連帶她身邊那些丫頭,不見她怎樣使出手段收服,日子自然而然過了下來,氣氛居然大體不錯,起碼他在的時候,沒見誰和誰掐尖磨牙過。

  瑩月高興了:「好。」又問他,「案子出結果的時候,能告訴我一聲嗎?」

  方寒霄又點頭——其實今天就有新進展。

  他去于家,為的就是此事。

  打從回京後,他是一下子閑了下來,京裡圍繞著行刺和私鹽兩樁案子,其實一直都在疾速運轉中。

  今日于星誠找他去,告訴他,應巡撫和蔣知府的案子生變了。

  在蔣知府的口中,販私鹽案的主謀一直都是應巡撫,他不過是底下辦事跑腿的,在賬本上留下手印的師爺的口徑要含糊一些,但大體上,也說了自己是聽應巡撫的意思行事。

  這看上去是很合理的,因為這麼大筆進項,倘若沒有應巡撫參與,蔣知府堂堂一個四品官,又不是個傻子,如何敢與他一個外聘的師爺合作呢?

  而這麼兩個人證擺著,眾口一詞地指向應巡撫,看上去他是怎麼也甩不脫干係。

  但世事難料,這絕地裡,應巡撫居然反殺了。

  他本人是一直沒有認過罪,他這個級別的大員,刑部暫時不便對他動刑,只是一邊審他,一邊傳訊去當地官府,去查抄他老家的財物。現在結果出來了,應家不是大族,人口簡單,當地官府把應家抄過一遍以後,沒抄出什麼巨額財產來。

  刑部據此又去問師爺,師爺起先對此表示出絕對的不相信,但經再三詢問,確定確實是沒有抄出來以後,他就瘋了,在牢裡大哭大笑,大叫大嚷,埋怨自己不是個官身,賤命一條不值錢,出了事沒人護持沒人撈,哭完又罵官官相護,人人一筆爛帳,官場中人沒一個好東西。

  一通瘋發過,招出一篇新詞。

  他說他與蔣知府合謀貪的錢確實沒有經應巡撫的手,應巡撫也不知道此事,但這不是說應巡撫就乾淨了,應巡撫沒沾手這個錢,可是另有進項,十分秘密,他不知道哪兒來的,但是數額很大,絕對比他和蔣知府弄的那些多,所以抄應家抄出個一無所獲是絕不可能的。

  他敢把主家拉下水擋刀,正是確定應巡撫自身有鬼。

  可惜他再言之鑿鑿,這番空口無憑的話做不得准。

  倒是他反了口,那就得交待交待既然他不是聽應巡撫所命,那背後又是誰了。

  刑部沒工夫容他多加考慮,直接把他拖出來上刑。

  不等夾板夾上,師爺已經知道大勢已去,如他自己罵的,應巡撫是官,蔣知府也是官,獨他一條命最不值錢,既然已經脫不了身,那就沒必要零碎受罪,都招了還痛快點。

  他招出來一個新人物,鳳陽皇陵的鎮守太監吳太監。

  他跟蔣知府合謀得的那些錢,大半其實是賄賂給吳太監了。

  這一下,把刑部負責審訊的主官炸得不輕,忙忙寫了奏本,向皇帝稟報。

  師爺新咬出來的這個吳太監,沒什麼人聽說過,在京裡眾人的記憶中幾乎是不存在的。

  因為他離京很久了。

  他是皇帝還在東宮時的身邊老人,皇帝登基後沒幾年,他犯了錯,被貶出了京,發配到了鳳陽看守陵墓去,一看看到現在沒挪過窩,半輩子都跟墳墓為伴了。

  為什麼賄賂吳太監,師爺說了,他想搏個官身,吳太監答應了替他設法,這事應巡撫此前也答應過他,但遲遲沒有下文,師爺等不及了,心中又為此有些怨恨,所以偷偷背著應巡撫行了事。

  至於師爺一個巡撫幕僚怎麼會和吳太監搭上線的,師爺也招了,是有一回,他隨同應巡撫前往皇陵拜祭,跟吳太監敘話時敘出來兩個人是同鄉,這年頭能在外地碰上個同鄉不容易,太監沒根沒後代,對同鄉又比普通人更在意一層,所以兩人就此認識上了。他酒後跟吳太監吐露自己為選官鬱悶之事,吳太監就告訴他,只要打點的銀錢準備足了,可以給他幫這個忙。

  吳太監自己是失了勢,遠離中樞了,但師爺本身只是個多年不第的舉人,做不了多大官,他這個層級的捐官,用不著皇帝身邊的近臣才能辦成,吳太監要是有什麼昔年的舊門路,能替他使上勁是有可能的。

  別說,師爺招出來的這個新供詞聽上去居然更合理——太監,沒有不貪財的。

  而師爺的招供對蔣知府是毀滅性的。

  賬冊子是他親手記的,他從一開始就賴不掉,因此招供得十分痛快,為著這個痛快,他無論在于星誠手裡,還是進了刑部大牢,都沒怎麼受罪,結果,原來都是假的。

  「他從第一句就是假話?就是栽贓應巡撫?」瑩月目瞪口呆,覺得她的腦袋有些不夠用。

  方寒霄說不清心內是什麼滋味,緩緩點了點頭。

  于星誠跟他說的時候,他也驚訝極了。

  他們居然一直小看了蔣知府這個人。

  蔣知府昏庸無比,能被于星誠一句話嚇得自己漏了底,但這不表示,他對於自己的事發是毫無準備的,畢竟,他此前就覺得方寒霄的隨行不對勁了。

  他與師爺實際上早約定好了如果事發,就把應巡撫推出去拖延時間,為真正的事主吳太監打掩護,吳太監好能在外面使計拉他們一把。

  只不過沒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應巡撫猝不及防被抓,人在牢中,居然還有辦法將家產盡數轉移,令他們的打算落空。

  如此,師爺和蔣知府的拳頭空伸出去,勁無處抵消,就只能反彈回自己身上了。

  瑩月不知道說什麼好。

  外面寂靜中,隱隱傳來那邊喜宴的喧鬧聲,似有若無。

  但她此時再聯想到薛珍兒,已經全無什麼感覺了。

  男人們在權利鬥爭中所表現出的腐臭與殘酷,實在不是閨閣中的一些針頭線腦所能比擬的。

  「那應巡撫呢?他現在怎麼樣?」

  方寒霄尋了筆,寫:他只有失察之名,恐怕很快就會放出來了。

  失察這個罪名是輕得多了,連官職都不必擼去,看他在皇帝面前的顏面怎麼樣,若好,罰幾年俸銀,若不好,也不過貶個一二級,而且他被下屬和身邊人聯合陷害,傳揚出去,說不定還能引得不少人同情他,總之,他最終損失不大。

  瑩月又想了好一會兒,想出來一句:「我覺得,這件事沒完。」

  方寒霄點頭。

  當然沒完,師爺招出來的那個吳太監,就得另算一筆賬,召他進京的旨意,已經下了。

  不過他現在不想想那些事情了,方寒誠身著大紅喜服的模樣,勾起了他之前不算遙遠的回憶,他放下筆,心猿意馬地去勾瑩月下巴,打算好好調戲她一下。

  誰知瑩月正好歪頭,躲過了他的手,然後十分順手地把他才放下的筆拿起來了,小表情十分認真:「我要好好重新梳理一下。」

  又冒出了新情況,說真的,她不是盼著多生枝節多有事,可是從創作的角度講,行文多波折還確實不是件壞事。

  這會兒,她要跟那一堆破紙較勁,梳什麼理?

  方寒霄不可思議又不大痛快地眯了眼。

  他抬手撫上瑩月圓潤的肩膀,在她困惑的眼神中,輕鬆地把她往書案一壓,低頭就親下去。

  過好一會兒,在瑩月含糊著嗚嗚「腰要斷了」的抗議聲中,他才放了她一馬,直起身,舔舔嘴唇走了。

  瑩月:「……」

  她冒著煙。

  不是被親的,是被他最後那個動作鬧的。

  他舔什麼嘴唇。

  好——她捂了臉,嚶嚶,好不像個好人啊。

  ……

  跟他多回味似的。

  --------------------------------------

  方大(不滿):梳理?我需要紓解。

  瑩月(冒煙):流、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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