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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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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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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9: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因為竹生的堅持,七刀得以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毛毛相處。

  他親眼看著毛毛吹氣般的鼓起來,看著他軟軟坐起,看著他手腳並用的在木質地板上爬,從他手裡爬到竹生手裡,再從竹生手裡爬回他手裡。

  後來,毛毛開始蹣跚學步。

  後來,毛毛開始能叫「母母」和「父父」。

  再後來,毛毛能清晰的叫「母皇」和「父親」。

  而陪伴毛毛的時候,竹生總是穿得很簡單,耳邊頭上,不簪釵環,全然家居模樣。

  後來七刀回想起來,那段回憶雖然被許多東西壓在最心底,卻一直像一顆珍珠,散發著瑩瑩的光澤。

  那兩年沒有戰爭,七刀也並不著急。竹生和范深需要時間來緩一緩,他們需要時間讓澎國休養生息,更加強大。而竹君的腳步,不會就止步於此。澎國的將領們都這樣相信。別國的君主們也這樣相信。大家都在等,在觀望。

  澎國太子兩歲的時候,太子生父趙鋒,拜驃騎大將軍,授虎符,再一次領兵出征。

  刀鋒所指,諸國戰戰。

  大軍開拔的時候,太子小朋友被打扮得簇然一新,牽著親娘的手,一起去為親爹送行。

  七刀身上鋥亮的甲片吸引了毛毛,他張開小手要爹爹抱。於是大家都看到了太子殿下坐在大將軍的馬上,舒服的靠在大將軍的懷裡,快樂的揪著馬兒的鬃毛,一直到十里長亭。竹君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她的唇角甚至還微微上翹。

  范丞相只是淡淡的看著,維持著他一貫的風儀,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及至送行的一行人回到宮裡,女官們領走了毛毛,范深的目中才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

  竹生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他是孩子的父親。」

  她說:「除非他作出會危害毛毛或者會對毛毛造成惡劣影響的事情,否則,我不會隔斷父子人倫。就算你一時把他們隔斷,等毛毛長大了,依然會天然的想親近父親,這是人的天性。」

  竹生有竹生的固執,她一旦決定了,便是范深也很難改變她。這十多年,他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但范深感到異樣的是……竹生,非常懂孩子。

  范深做過父親,現在已經是祖父輩,更不要說他做過師長。他自然是懂孩子的。但竹生,不過是一個新手母親。

  竹生抬眸,看到范深看她的目光幽幽。他似乎想問什麼,但他最終沒有開口。

  他和她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當面直說的?

  捷報時時傳來,澎國本就是以軍立國,國中上下已經習以為常。

  白虎堂裡的推演臺上,代表著各路澎軍的小彩旗不斷的向前推進,有時候會在某個地方停留的時間稍稍長一些,但最終還是會勢不可擋的向前推進。

  澎軍的背後是強大的澎國,澎國的金座上,竹君毫不掩飾她對整片大陸勢在必得的野心。

  澎軍的將領們都是十幾年戰場上磨煉出來的,現在甚至有了第二代——韓毅的兒子們亦都已是大將,高家堡出身的錢耀祖將軍也是上陣父子兵——同趙將軍一樣,錢將軍這名字也是發跡之後才改的,從前竹生一直喚他阿牛。

  驃騎大將軍趙鋒雖不能帶著他的兒子上陣,但在他身邊,早圍繞了一群忠心耿耿的部將。

  當然,所有這些人,都忠誠於竹君和太子,忠誠於澎國。

  有這些人在,竹生並不擔心前線。

  文有諸相,武有諸將。竹生是個敢於放權的君王,比起很多勤奮得快要猝死在案牘之上的君王,她就輕鬆得多了。她的生活重心偏移到了育兒和修煉上來。

  盛日城西四十里地之外的紫羅山被竹君圈為自己的訓練場。竹君和蒼瞳先生常常一入山便是數日不歸。

  侍衛們在山腳,隱隱能聽到山中傳來的巨大響動。若有公事緊急,他們便會燃放特製的信號煙花,煙花在空中炸裂,蒼瞳先生和竹君便會立刻現身,快得不可思議。

  蒼瞳先生從來黑衣裹身,多年來未曾變過。但竹君卻常常身上帶傷,有數次,都是被蒼瞳先生橫抱出來,與他們交待一聲,連車馬也不曾用,蒼瞳先生只留下一道殘影,便直接抱著竹君回城了。

  侍衛的職責本是護衛君王,他們這差卻當得戰戰兢兢。

  竹生這一次傷得頗重,能感覺到大約骨頭多處碎裂。蒼瞳抱著她去跟侍衛們打招呼的時候,侍衛們的臉都白了。

  「無事。」她反對他們微笑,溫聲安慰,「養養就好了。我們先回去。你們慢慢追上來吧。」

  實際上,侍衛們一次都沒有追上過竹君和蒼瞳先生。

  那是肯定的,因為蒼瞳抱著竹生直接騰入高空,瞬息間便回到了宮城。

  「禁衛還要好好訓練。他們中很多都上過戰場,但是做保衛工作,他們還缺乏經驗。」竹生道。

  蒼瞳是不會給她回答的,但竹生習慣了這樣對蒼瞳說話。蒼瞳橫了她一眼。

  「我自然用不到。」竹生輕聲道,「是為了毛毛。」

  從前,竹生孤身一人,她自己就是強者,並不需要別人護衛。宮城雖有護衛,卻只是尋常。還是在毛毛出生後,竹生和范深商議過,才開始著手打造這支全新的京城禁衛軍。拱衛京城,護衛帝王。

  當然都是為了毛毛。

  毛毛的出生,幾乎影響了竹生和竹生身邊的每一個人。這些都在竹生的預料之內。

  毛毛意外的到來,而後,是在竹生的期盼中降生。他的出生,讓竹生感到喜悅和快樂。

  大約是在母體中,被竹生的靈力滋養的緣故,毛毛的身體非常健康,從出生到現在從未生過病。這令他身邊的宮女們一說起來便會讚歎,總覺得他命格貴重,自有天佑。

  七刀出征了一年,現在毛毛已經三歲了,已經能童言稚語的與大人溝通。他生得玉雪可愛,常常軟萌得令宮女們的心都要化了。

  面對這樣的毛毛,竹生會情不自禁的眉目舒展,眼露溫柔。但同時,隨著毛毛的成長,竹生愈來愈想確認一件事。

  蒼瞳跪在榻邊,將竹生輕輕放下。

  宮女們端來溫水,為竹生擦洗更衣。待看到竹生變形的骨頭,宮女們的臉也和侍衛們一樣白了。

  蒼瞳卻摸到她的骨折處,徒手給她正了骨。宮女們已經面色如土了,竹生卻只是皺了皺眉,哼都沒哼一聲。

  她也沒有服用任何丹藥。十多年過去,她當初從長天宗帶出來的丹藥幾乎消耗盡了。只剩下她給自己留的一些。但毛毛的到來不在預料中,有了毛毛之後,最後那少量的丹藥,她便打算都留給毛毛。

  她的身體恢復能力很強,這樣的純外傷,她躺一個晚上,能恢復個七七八八。

  竹生以為,修士的身體都是如此。實則不然,煉氣、築基期的修士,身體對物理性外傷的自我修復,並沒有這樣快。

  蒼瞳倒是知道有異。但他覺得此事無害,便未曾提起過。

  「蒼瞳。」

  在蒼瞳想要離開的時候,竹生叫住了他。

  「怎麼探查一個人的靈竅?」竹生問,「我想知道,怎麼能確定一個人能不能修煉?」

  即便她這樣問,蒼瞳也很明白竹生說的那「一個人」,其實就是毛毛。他的身形微頓,而後轉身回到榻邊,俯身低下頭去,抵住了竹生的額頭。

  幾息之後,他站起身,離去了。

  竹生便已經被教會了。

  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知道將會有好些天看不到他。蒼瞳不知道為何,排斥毛毛。這令竹生感到深深遺憾。

  雖則蒼瞳細緻的教了她,竹生還是令宮人取來幾隻兔子做了實驗。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她依然還記得第一次被仙人撫頂時大腦內產生的衝擊。雖然貌似也沒有對她造成什麼傷害,但她這當母親的,絕不會貿然讓毛毛經歷這樣一次就是了。

  練習了幾日之後,竹生才敢在毛毛身上試過。

  那天她屏退了左右宮人,將毛毛抱在懷中,溫柔的與他低語,哄得他分散了注意力,而後才將手掌輕輕的放在了他的頭頂……

  過了片刻,她放下手,摟住毛毛,輕輕拍他。

  男孩子天生好動,毛毛在母親懷裡待了一會兒就沒耐性了,扭著身體掙脫了母親的懷抱,蹦跳著跑到殿外去玩。

  殿中便只剩下竹生一個人。

  過了許久,空闊無人的殿中,響起了竹生長長的歎息。

  七刀出征兩年,毛毛已經四歲。他身體靈活,四肢麻利,飛快的跑起來,能甩開一大票宮女。開始從可愛,變得可愛又可氣,淘氣勁從骨子裡往外冒。

  遺傳真的是種強大的力量,毛毛最喜歡到處躲藏,當看到尋不到他的宮女們急得快要哭出來他才跳出來,那眼中一分狡黠,真是像極了當年的七刀。

  竹生的書房是十分寬闊的殿室,用於日常處理政務。作為首相的范深,一天中往往有大半天是在這裡度過的。

  竹生在這裡與丞相們議事,神識卻掃到了宮女們又在焦急的到處尋找毛毛。沒有養過孩子的人很難相信,四五歲大的男孩撒開小短腿,能跑得把大人都甩掉。事實是,他們能。

  竹生神識掃過,便發現了躲在海棠樹上的兒子。

  那些花木有許多都在這宮城裡生長了許多年,因此格外的高大。毛毛能爬上去,膽子夠大,身手夠靈活。

  但竹生也「看」到,這個淘氣的小子即將從高大的海棠樹上掉落。

  正在議事的竹君忽然立身欲起,身形卻又忽然凝住。

  在竹生的神識裡,出現了另一道神識。那道神識用這樣現身的方式,彷彿在告訴竹生……

  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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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些時候,有些機會,若不及時抓住,則轉瞬即逝。

  竹君在議事中忽然欲起身,而後身形稍滯,但還是丟下一句「稍待」,便消失了身影。丞相們眼睜睜看著窗外遠處的宮殿頂上,女帝纖細的身形一晃而過。丞相們大眼瞪小眼的看向首相范深。

  范相摸摸鬍子,道:「我們繼續。」

  毛毛失足跌落的一瞬間,心臟收縮得難受,但隨即……就安全的掉落在一個懷抱。

  毛毛認識這個男人。見的次數不多,每次都隔得遠遠的,偶爾他也會靜坐在母皇的寢宮廊下,不懼風霜雨雪,但也從來不理他。但毛毛很是記得他。因為沒人再長一雙那樣奇異的墨綠色眼睛。

  毛毛躺在男人結實的手臂中,仰面朝上,嘴巴張著,傻傻的看著那人。毛毛喜歡那雙眼睛。

  他很想表達他的喜歡,卻又有些畏懼。

  小孩子天然敏感。當所有人都對他笑臉相迎,溫柔以待,他就知道那個靜靜坐在母皇窗外,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綠眸男人……不喜歡他。

  毛毛就有點畏懼那個男人。特別是有時候一抬頭,會看到他站在屋脊上,眺望遠方,毛毛還小,不知道那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內心卻懵懵懂懂的知道那個人與別人是不同的。

  但現在,他在受了驚嚇之後安穩的在他懷裡著陸,只覺得那手臂結實有力,平穩,一絲不抖,小小的心裡不自禁的產生了一絲不一樣的感覺。

  從兩歲到四歲,他已經全然忘記了父親是什麼樣子。他身邊圍繞的多是女子,她們都香噴噴很柔軟。范相雖然會講很多有趣的故事,卻也沒有眼前這個黑衣綠眸的男人帶給他的這種奇異的感覺。

  毛毛傻傻的看著蒼瞳。蒼瞳的手掌卻覆在了他的頭頂。毛毛圓溜溜的眼睛忍不住對了起來,盯著那隻手的手腕。

  片刻之後,那隻手鬆開,提溜著他的衣領把他放在了地上。那個男人看向了他身後。

  毛毛慢半拍的轉頭去看,叫了聲「母皇」,頓時把剛才的淘氣、驚嚇還有綠眼睛的男人全都忘了,歡快的撲向竹生的懷抱。

  竹生蹲下身去張開雙臂接住了他。「又淘氣了?」她道。

  毛毛扭著身子,撒嬌:「沒有,沒有!」

  竹生給他理了了衣裳,看了看蒼瞳,告訴毛毛:「這是蒼瞳叔叔。叔叔剛才救了你,你道過謝了嗎?」

  毛毛「啊」了一聲,微赧道:「忘記了……」

  竹生輕輕拍他,毛毛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走到蒼瞳身前,有模有樣的行禮道:「蒼瞳叔叔,多謝。」

  他雖還沒開蒙,但范深常常流連宮中陪伴他,教導他日常的禮儀,他人雖小,行禮的動作卻一絲不苟。

  七刀不在,宮中女子多於男子,竹生擔心女官們太寵他會把他慣壞了,也有意讓他與范深這樣的年長男性多相處。范深有兒有孫,還當過老師,他自己也本來就是個風趣妙人,一點也不拘泥,總能寓教於樂。毛毛很是喜歡他。

  但蒼瞳叔叔有一種和范相截然不同的魅力,自然而然的吸引了他。他已經不記得父親了,所以在他的認知裡,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極陽極剛的男性。

  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他行完禮,仰起一張大餅臉等著蒼瞳與他答對。哪知蒼瞳看了他一會兒,只是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毛毛就茫然了。

  竹生走過去,摸摸毛毛的頭,輕聲告訴他:「叔叔的嗓子壞了,不方便說話。」

  毛毛恍然,再看蒼瞳,眼中就流露出同情。小孩子的眼睛泛著淡淡的藍色,清澈得像水一樣。

  沒人能討厭這樣的孩子。

  女官們終於找到了毛毛,看到竹君和蒼瞳先生都在,她們不禁有些惶恐。竹生沒責備她們,只讓她們領走了毛毛。

  蒼瞳轉身欲走,卻被竹生揪住了衣袖。蒼瞳回頭看她。

  竹生看著他,輕輕的道:「他是凡人。」

  蒼瞳的心驀地軟了。

  人體至少通三竅,靈力才能形成往復循環,才能修煉。竹生能修妖道,是因為她一竅不通卻天生神識,正與妖族沒有靈竅卻有生來就有神識的情況相近。

  他剛才已經查看過,毛毛只通兩竅,他身體雖然健康,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一絲修煉的可能都沒有。

  這意味著,他將會老死在竹生之前。

  對一個普通母親來說,這實在是一種不能承受的悲哀。竹生縱然自己也經歷過死亡,依然不能不感到悲傷。

  蒼瞳無聲的歎息,回身輕輕擁住竹生。

  竹生一直知道蒼瞳是個溫柔的男人,所以也一直困惑於蒼瞳對毛毛的排斥。蒼瞳若像七刀一樣是她的情人,她便會覺得這種排斥很好理解。可蒼瞳並不是。

  她和蒼瞳之間的牽絆更多是同類間的相互靠近和相互陪伴。

  在這個小九寰,大概只有她和蒼瞳能走到最後。

  然後到最後的最後,或許連她都會化為塵土,世間便只有蒼瞳。

  「他的一生很短,對你,如流星劃過。」竹生靠在蒼瞳的肩上,接受了他的撫慰,輕輕的道,「請你……不要排斥他。」

  即便竹生相信蒼瞳不會傷害毛毛,但作為這世間最強者的蒼瞳,卻排斥她至親的骨血,依然令她心中不安。她一直希望能有機會改變蒼瞳對毛毛的這種態度。不求他能有多喜歡他,但至少不要排斥他。

  蒼瞳摟著她肩膀的手臂收緊。

  他很想問她,還記不記得另一個世界,她還有一個兒子——他和她共同的兒子。他想問她有沒有想起過那個孩子,有沒有想起過他?但他知道這些問題他永遠都不會問出口。

  他的目光投向遠處,廊下,毛毛牽著女官的手,正回頭往這邊望。

  一如竹生所說,毛毛的人生對他直如流星劃過般短暫。

  時間對他已經失去了意義。旁人常常見他坐在寢殿的簷下,一坐便是數日乃至數月一動不動。那些人會驚歎,會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實則於他,不過眼睛一閉一睜而已。

  從他身邊來來回回走過的人們交織成光影的流動,在這光和影中他只能看見竹生。他來到她身邊,不是為了讓她感到不安。

  蒼瞳已經數年不開口,此時面對竹生的請求,他用他那損壞了的刺耳聲音答應:「好。」

  竹生終於放下心來。

  毛毛遠遠的望著,問女官:「蒼瞳叔叔為什麼要和母皇抱抱?」

  女官額頭微汗,宮女們更是連頭都不敢回,更不知道如何回答太子這個問題。太子畢竟有父,而就她們這些內宮女子所知,陛下她……除了趙將軍,的確並沒有旁的人。

  她們便用「膳房新做了點心」為藉口,想哄著太子殿下趕緊離開這裡。

  但毛毛頻頻回頭往那邊望。

  過了幾日毛毛去竹生的寢殿,看到蒼瞳盤膝坐在廊下。他甩著小手蹦躂蹦躂的就過去了。

  「蒼瞳叔叔。」似模似樣的給蒼瞳行晚輩禮。

  宮女們原以為蒼瞳先生不會搭理太子殿下,不料蒼瞳卻睜開眼睛,對毛毛點了點頭。

  竹生倚在窗邊,含笑喚自己的孩子:「毛毛……」

  毛毛噠噠噠的跑進殿裡。蒼瞳望著草木扶疏的庭院,聽見殿中母子的喁喁私語,過了許久,又閉上眼睛。

  七刀出征已經四年,轉眼毛毛已經六歲,正式開蒙。竹生為他選擇的老師是范深。

  為了爭幾個伴讀的名額,盛日城裡臺上台下的較量,很是風雲暗湧了一陣子。杜城的三子,韓毅的一個孫子還有數家權貴之家精心挑選出來的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一起跟著毛毛上課。人數足足有十餘人,其中有兩個是女孩。

  過了一陣子,竹生問范深毛毛的情況。

  范深摸著下巴贊道:「聰慧喜人,心胸豁達。」

  才六歲的孩子,說什麼豁達不豁達的。無非就是一堆毛孩子追跑打鬧,結果誰不小心真把毛毛打疼了,毛毛強裝堅強,含著淚花擺手大度的表示他不計較而已。

  竹生無語。

  但毛毛落地就是太子,註定了旁人不會用看普通孩子的眼光來看他。這一點竹生也沒辦法。

  因為沒人能真的掌控別人的一生,最多只能在他還小的時候加以教導和引導。等這人長大了,思想定型,旁的人就再難以去改變他了。

  當竹生接到從堯國傳來的捷報,得知僵持了一年兩個月的堯國重鎮鞏城終於攻破的時候,同時收到了監軍彈劾驃騎大將軍趙鋒戰後屠城,濫殺無辜的彈章。

  竹生那時候就知道,她再也無法改變七刀。

  屠城的事一出,彈劾七刀的奏章雪片般飛來。七刀身居高位也就罷了,偏他還在後宮「一人獨寵」,偏他還是太子之父。

  竹生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想打壓七刀的,不止范深一個人。她和七刀的男女事,因為一個是金座之上的皇帝,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就註定了不能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事。

  有人提議換將。被竹生和范深一同否決。

  在這件事情上,大小范相力挺了趙鋒。堅持功大於過,雖濫殺,但對堯國這個軍事實力強悍,民風也十分彪悍的國家更是一種震懾,對接下來的戰事來說有著明顯的推動作用。

  國有丞相五人,范氏父女便占了兩個席位。

  最終,竹君並未換將,只下旨申斥,並罰俸兩年。

  在鞏城之後,澎軍一路突進,再無阻礙。堯國兵敗如山,半年後,國破。

  來年春日,盛日城萬人空巷。

  趙鋒大將軍出征五年,破周、虢、堯三國,班師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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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9: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五年可以多大程度的改變一個人?

  七刀出征的時候還是二十七歲風華正茂的青年,歸來時征塵滿面,已經年過而立,三十有二。

  他頜下如范深那樣也蓄了短髭,身上自然而然的便散發著凜冽之意,那是萬人陣中,真刀實槍,踩著無數的生命才磨煉出來的殺意。竹生在金座之上向下看去,只覺得下面那個凱旋歸來的將軍,和自己記憶中的情郎,竟無法重疊。

  及至女內官當殿宣讀了封賞的聖旨,澎國立國十三年,終於有了第一批以軍功封侯之人。受封的男人們莫不是意氣風發,人生的榮光在這一日達到了新的巔峰。

  下面為首的那個男人行過大禮謝過君恩,抬起了頭,那眸中目光,還是她熟悉的那般熾熱。竹生才終於再次將兩個人影重疊起來。

  那人目光熾熱的注視了她許久,才看向她的身側——毛毛身著大禮服,規規矩矩坐在她身側。

  竹生順著七刀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側,才發現縱然七刀的面孔變了許多,可是這樣一看,還是只一眼便能看出來毛毛與他之間的血脈相連。面孔那樣的相似,目光那樣的神似。

  毛毛知道下面那個受封為定遠侯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母親也好,女官也好,都會告訴他,提醒他,以免他因為年紀的緣故,再把久不相見的父親給忘了。

  怎麼會呢!他都已經七歲了!

  毛毛到了這個年紀,已經不再喜歡跟身邊那些宮女和女官一起玩了。他甚至也不喜歡同窗的兩個女孩子,她們雖然功課上很努力很用功,成績也的確很好,但他跟她們玩不到一塊去。他只喜歡那些伴讀的男孩子,他們才是他真正能玩到一塊去的人。

  他喜歡聽他們說宮外的那些事,或者是他們家中的那些事。比較起來,他發現他的「家」裡人真是少,就只有他和母皇兩個人。而他的小夥伴們的家裡,都是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往上面,還有祖父祖母……人多又熱鬧!

  他很快就發現,每每講起自家的事,小夥伴們最常用的開頭就是「有一天,我爹爹……」。

  毛毛這個時候開始意識到,在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個重要的人,就是父親。

  他當然也是有父親的,但他的父親出征在外,在為母親和他開疆拓土。他已經去了好幾年了。

  毛毛從前沒有感覺,到了這個年齡,忽然開始羨慕起小夥伴們,開始渴望父親能在身邊。他渴望跟成年的男人多相處,體會父親的感覺。

  可宮中的男人除了侍衛們,就只有蒼瞳叔叔。很多人怕蒼瞳叔叔,他不怕。蒼瞳叔叔是個不能說話的可憐人。蒼瞳叔叔是個身形一晃,就能消失的人。想來,一定非常厲害。宮女們說起他,都是這麼傳說的。

  但那些傳說亂七八糟的,他總覺得不可信,便去向母皇求證。原來……竟然是真的!母皇是不會騙人的,她說蒼瞳叔叔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那蒼瞳叔叔就肯定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但世界上最厲害的人為什麼日日月月年年的守在母親的寢殿外呢?

  母親望著窗扇道:「大概,是與我做個伴吧。」

  毛毛不能理解。那麼強,為什麼不去打天下?他知道母皇是很強的,女官、范相都給他講過澎國是如何立國的,是母皇打出來的!便是他的父親,現在不還都在外征戰嗎?一去就是數年。聽說他更小的時候,父親一直在宮中陪伴他,可他都不記得了。

  對他的疑惑,他的母皇摸摸他的頭,輕聲道:「打天下這件事,對他……沒什麼吸引力。」

  毛毛不懂。但毛毛相信了蒼瞳是世上最強者,從此看蒼瞳叔叔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本著天然的慕強之心,毛毛是很渴望跟蒼瞳親近的,可蒼瞳叔叔對他最親近的舉止,也不過就是摸摸他的腦袋,對他點點頭而已。

  父親不該是這樣的,毛毛一度很沮喪。

  這宮中,他能常常見到的另一個男人便是范相。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歡范相的!范相是個特別有意思的人!他的課一點都不枯燥,總是讓人聽得津津有味。

  小夥伴中有人是在家中提前由人教過一遍再來上課的。那孩子憋不住話,私下裡偷偷跟他說范相「比我家那個先生教得明白得多了」。

  這些小夥伴中有一個跟他關係特別好的叫阿狸,是小范相的第三子。據說阿狸這個名字當初是范相給他起的,但是母皇沒看上。阿狸比他小了近一歲,他出生的時候,范相就把阿狸這個名字賜給了他。

  阿狸也特別喜歡自己的祖父,給毛毛講了許多家裡的趣事。阿狸的父親也出征了,可是家裡還有范相這個祖父在,還有兩個哥哥在,就總是熱熱鬧鬧的。

  毛毛很羨慕。

  可范相雖然相貌端正,卻是個花白鬍子的老爺爺,他老得已經做不了父親。

  父親是什麼樣子的呢?毛毛想了很久,覺得父親……應該有范相那樣端正的容貌,有蒼瞳叔叔那樣強健的體魄。反正在他的夢中,父親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種想像一直維持到毛毛終於親眼見到了闊別五年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寧遠侯、驃騎大將軍趙鋒趙斂之。他生得和蒼瞳叔叔一樣高大偉岸,長得比范相還要好看。

  毛毛這一天,覺得自己七年的人生忽然圓滿了。

  這一日宮中起宴,是為慶功。

  堯國破,則大陸之上,再無強敵。收服餘下諸國,不過是早晚之事。竹君,遲早將成為天下共主。

  慶功宴從中午直到晚上。午間還是正宴,眾人都恪守禮儀,規規矩矩。到了晚間,竹生笑與眾人道:「不必拘束,大喜之日,必得盡興。」

  正宴於是變成了酒宴。聲樂絲竹,美人起舞。氣氛達到了空前的熱烈。

  竹生悄悄退席。七刀跟著退席。

  范深斜睨二人背影,眸中五分醉意,三分擔憂,還有兩分……是期盼。

  那一日,他以額頭觸地,才阻了竹生想要撤下七刀的那一道旨意。他費盡了口舌,才說服了竹生同意了他的主張。

  「君已不是昔日路見不平便可拔刀快意的獨行客。」

  「君乃一國之君,首先考慮的當是吾國吾民,吾之將兵!」

  「高城之下,不知拋下多少將士屍骨!每拖延一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春閨夢裡人,跌作城下新屍骨!」

  「明知我軍之不可擋,猶自死守不肯降,不過是心存萬一之僥倖,期望澎軍消耗不起而退兵。這是心志的較量。」

  「趙鋒言之有預。」

  「屠一城,而震懾諸城。這是態度。」

  「趙鋒之為,在打消敵城僥倖之心。」

  「臣不敢說知兵事,亦知其後必再無此固守不降之城。」

  「此事,有違仁道,然……利澎國,利澎軍,利澎民!」

  「你說的都對。」竹生道,「我明白。我懂。」

  「那,我心中的憤怒和憎惡又該怎麼辦?」竹生問。

  范深聞言抬頭。

  和七刀在一起後,竹生變得生動,有活力,有喜怒哀樂,更像個活生生的人了。但此時,范深看到他面前的竹生,彷彿又成了多年前的那個竹生,面無表情,高高在上,縹緲如神女。

  「請君……」范深再次深深的拜下,額頭觸到了手背,「朝堂之上做君王,朝堂之下……再做自己。」

  他的君王最終還是理智的聽從了他這個首相的諫言。但她的臉上,一直沒有任何表情。

  他退下的時候,隱隱聽到她呢喃:「成大事不拘小節啊……」

  那是謀士們最愛用來說服君主做決策的一句話。但他太過瞭解竹生,瞭解她的為人,她的底線,所以從未用過這句話。此時他聽竹生自己喃喃自語著這一句,語氣裡充滿了諷刺。

  他退到殿門口的時候,竹生忽然拋給他一句:「可是要遂了你的心了……」然後便不再理他。

  那一句沒頭沒腦,當時范深竟沒明白過來。

  直到今日,金殿之上,他才恍然。

  七刀出征,竹生獨守空閨五年。

  她是君王,她擁有澎國。她擁有七刀,卻並不被七刀擁有。在情事中,她當是不被束縛的那一個。這是上位者的特權,君王的特權。

  她縱是有別人,也沒人會因此指責她。便是趙鋒自己,又敢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可竹生沒有。

  可這樣的竹生,在見到闊別五年的情人時,她臉上帶著微笑,眼中卻沒有笑意。她看七刀的目光和她看別的將領的目光沒什麼兩樣。

  范深於是恍然。

  原來說的是自竹生有孕,他就一直想將七刀與竹生、毛毛剝離……的這個心願啊。

  七刀跟著內侍前往後宮。

  竹生自入主長寧宮,便不許宮中再增內侍,亦不許罪人入宮。長寧宮的內侍便逐漸的減少,亦不許他們接近毛毛身邊。但七刀留宿宮中的時候,從來都是這些內侍侍奉他的。

  他喝了些酒,但腦子還一直保持著清明。分別五年,再見到她的頭一晚,他不想大醉度過。

  他自覺身上酒氣重,便讓內侍先帶他找間殿室重新洗漱了一番。他還讓內侍給他尋來了剃刀,將蓄了三年的鬍子都刮掉了。光滑的下巴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他比竹生小四歲,本想著留著鬍子能看起來跟竹生差不多。誰想竹生看起來跟他走時模樣幾乎沒什麼變化,哪裡像三十六歲的婦人。

  三十六歲,許多婦人已經做了祖母。竹生看起來卻還像二十七八的模樣。

  席間他看見了范翎,那才像是三十六歲婦人該有的模樣。不,實際上范翎養尊處優,比起民間婦人,保養得已經算是很好了。可跟竹生比,彷彿就快要差輩分了。

  這麼看起來,反倒是他留起鬍子來顯得老相了。

  竹生說過,喜歡他的身體,也喜歡他的臉。他恐自己老相了,竹生會不喜歡。雖有點捨不得留了三年的短髭,但還是……剃了顯年輕點吧。

  收拾俐落,又飲下了解酒湯,七刀隨著內侍去往後宮。在後宮,內侍退下,換作宮女引路。

  他跟著宮女走了一段,停下腳步,問:「這是……」

  「陛下吩咐,先帶將軍去東宮。」宮女答道。

  想起白日裡一直盯著他看的那個孩子,七刀的眼中有了笑意。

  東宮燈火通明,毛毛在正殿盼著自己的父親。

  可盼來盼去,等他的父親終於站在他眼前,給他行過臣子之禮,口中稱過「殿下」之後,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金殿之上隔得遠,有種朦朧的美感。而且在那種場合沒有他說話的機會,他就可以坐在那裡,腦子裡各種幻想以後和父親的相處。

  真的父親到了跟前,才發現其實是個全然陌生的男人。那一聲「父親」便叫不出口。雖然明知道他與他的見面,當以國禮為先。但他還是失落了……

  總覺得「父親」,不該是這種感覺。

  他正猶疑著是叫「父親」還是叫「趙將軍」的時候,七刀已經直起身來。他看著有些茫然無措的太子,嘴角微翹,道了句:「請恕臣無禮。」

  毛毛都沒反應過來,男人有力的雙手就插入了他腋下。緊跟著就騰雲駕霧一般被高高舉起,轉圈!

  「毛毛!」那個男人看起來特別的開心,舉著他問,「記不記得我?」

  他舉著毛毛轉了好多圈,才把他抱在懷裡。毛毛有點頭暈,但他很興奮,兩隻手緊緊的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就是這種感覺!

  這就是「父親」啊!

  「父親!」毛毛終於喚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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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9: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七刀離開東宮的時候,眼中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和熱切的期盼,急切的想要快點見到竹生。

  他步履矯健,小宮女氣喘吁吁的提著裙子一路小跑才勉強能跟上,更遑論給七刀帶路了。其實小宮女能到竹生身邊才不過兩年的時間,真論起來,對這長寧宮,對竹生的寢殿,七刀比她還熟悉。根本無需她來帶路。

  不一會他就到了寢殿。寢殿燈火通明,有女官在廊下等候著他。

  「定遠侯。」女官屈膝行禮,「請隨我來。」

  說罷,她轉身給七刀帶路。

  七刀看到她便怔了怔,看到她欲要前行的方向,他停下腳步,狐疑的道:「去哪?」

  女官道:「陛下正在側殿等侯爺。」

  在他回來的第一個晚上,竹生……不是在寢殿等他。七刀那顆火熱的心忽然就冷靜下來了。他因為竹生而發昏的頭腦也冷靜了下來。

  「馮世女。」他喚道,「可有什麼我該知道的事情嗎?」

  這女官是齊國公世女馮雲。當年她將齊國獻給竹生,而後齊國三姓作亂,七刀帶兵入齊,得到她頗多支持。兩個人也算是有些交情。那之後,她便離開家來到了竹生身邊,竹生一直很喜歡她。

  幾年不見,如今看來,她已經成了竹生身邊的心腹女官。可今夜是他和竹生的久別重逢,等在廊下的竟然是馮世女……這種感覺就太不像情人的私會了。

  馮雲跟隨在竹生身邊,自然不是全然不知。她心情有點複雜,卻不敢對竹生和七刀之間的事擅自插嘴。看在過去的交情上,她輕聲的提點七刀:「侯爺的殺氣,太重了些。」

  ……說的,還是屠城那件事嗎?七刀心頭一緊。對馮雲點頭道:「多謝。」

  馮雲搖搖頭,轉身引著七刀去了側殿。

  待七刀進去,她關上殿門,便退下了。早得了竹君的吩咐,宮室四周沒人敢停留。

  七刀走進側殿,就看見竹生坐在几案前。看到他,她放下手中的奏章,凝視了他一會兒,喚道:「趙鋒。」

  七刀忽然屏住呼吸。這一刻,他意識到,坐在書案後的這個女子,是他的君王,不是他的愛人。

  月上中天的時候,定遠侯趙鋒走出了女帝寢宮的側殿。他站在廊下看著天上的月亮。沒一會兒,那月亮便被一片烏雲遮蔽,夜色便如墨一般鋪陳而下。

  趙鋒一直站在那裡沒動,站了很久。

  竹生的話一直響在他耳邊。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可知道小節的感受?

  生殺由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沒人……想做小節。

  我知道你有理由,有原因。我也知道,這件事的後續反應。所以,你現在以功封侯。

  作為你的君主,我接受你的作為,承認你的功勞。你該得的,我一分都不少你。

  只是我,作為我自己……趙鋒,我和你,就到這裡吧。

  她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不再喜歡他,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他……

  趙鋒的身體忽地一顫。

  不!她一定是太衝動了。過幾天!等過幾天!他再和她好好談談。

  她明明也承認他的功績,又為何不肯接受他這個人呢?她是君王……她當然是君王!她和君王這個身份,難道還可以分開嗎?

  為何,為何她……變得讓他覺得如此陌生?

  現在的她明明比當年的她還要強大,為何卻要收起自己的刀?

  她難道忘記了嗎?即便是她,都曾被人強迫。這個世界,只有強者才能真正的無畏。

  她曾經什麼都不怕,現在,卻在怕什麼呢?

  趙鋒在竹生門外的廊下站了許久,他的拳一直緊緊的握著。

  他和她隔著一道門,距離不超過十丈,卻彷彿隔著天涯。他滿心熱切的歸來,不料這裡等著他的卻是她與他的決裂。她變得如此陌生,彷彿他從未認識過她似的。

  一直到露水打濕了鞋面,趙鋒才終於離去。

  「吱呀」一聲,殿門打開,晶燈明亮的光灑了出來,門前廊下,石階連著青石板甬道,有一道長長的影子。

  竹生走出來,站在階上,看著黑洞洞的夜和自己的影子,默然不語。

  她忽然轉頭,長廊深處,黑衣綠眸的男人站在夜色中看著她。黑衣如墨,夜色也如墨,他像是融進了黑夜裡,又像是她的影子。

  竹生與他對視了片刻,轉身回了寢殿。綠眸男人垂眸,後退一步,真正的融進了夜色裡。

  定遠侯趙鋒沒幾日就發現,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宮廷的特權。

  長寧宮的種種規章制度,由范深一手打造。在從前宮中只有竹生一個主人的時候,相對寬鬆。很多重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宮廷。還是在竹生有孕之後,范深力主強化並改革了宮城警備制度,使之嚴格起來。而後便是副相們入宮,也一樣要遵守宮規和流程。

  一直以來,有自由出入宮廷的特權的,就只有兩個人——范深和趙鋒。前者是女帝最信任的重臣,後者是女帝的情人。

  趙鋒甚至可以算是一直就住在宮裡。他自己的府邸,那時候幾乎就沒怎麼回去過。

  可當趙鋒再次想要入宮的時候,卻被攔住告知要覲見陛下,須得按流程通報。定遠侯的臉色,如烏雲一般的陰沉。

  他按照規矩通報了,竹生卻沒有見他。他沒有立刻離開,轉而求見太子。很快便有東宮女官親自來為他引路。

  竹生並沒有隔絕他和毛毛。

  她對他說,不管他與她之間怎樣,他是毛毛的父親,這一點不會改變。她也明確的表示了,不希望她和他之間的關係的變化影響到毛毛。

  趙鋒回想起了她的這些話,在見到滿眼歡喜向他跑過來的毛毛時,那些想說的話就憋回了心裡。

  這世上,竹生愛毛毛,超過任何人。如果他以他和她之間的事去「影響」毛毛,會怎麼樣呢?

  大約,會失去毛毛的「父親」這一重的身份吧?趙鋒摸著毛毛的頭,苦澀的想。

  他的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生來就是太子,將來……也會如他的母親那般成為他的君王。

  數日之後,在竹君的書房中,當要議的事都處理完畢,竹君在與丞相們閒聊的時候,玩笑般的對丞相們道:「定遠侯年紀不小了,還沒有妻室。諸位丞相,倒是也幫著操操心。」

  其實自從慶功宴那日,定遠侯被發現竟然沒有留宿宮中,關於竹君與定遠侯有隙的傳聞便已經傳了好幾日了。現在,不過是被竹君親口證實了而已。

  能做到一國的丞相,就沒有一個不是人精的。

  范深最先笑著接口了話題,而後眾人紛紛捧場,而後竟忽然驚覺,立國十三年,竟有一大批「二代」們到了適婚的年紀。誰誰誰家的兒子十分出色,誰誰誰家的姑娘不讓鬚眉,一群丞相們忽然集體燃燒起了媒婆之魂。

  這並非是因為他們天性八卦,而是因為澎國發展到現在,正是到了權貴們重新定位重新洗牌的時候了。婚姻結的是兩姓之好,聯姻是權貴們最常用的手段。

  在男人們熱烈的討論中,殿中唯二的兩位女性,竹生是微笑旁觀,范翎是先望著她,而後垂眸不語。

  待眾相們離去,唯有范翎被留下。

  「怎麼了?情緒不高?」竹生問。

  范翎神色複雜。她與竹生相識於少女時代,忽忽便已經二十多年,二人之間無話不談,相知甚深。

  她少時遭遇不幸,本亦自傷自憐。是竹生的陪伴和守護伴她走出了陰影,堅強了心志,讓她浴火重生。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她不僅身居高位,仕途順利,與丈夫杜城也是琴瑟和鳴,夫妻恩愛,如今已育有三子。

  反倒是在她心目中強大無敵的竹生,無人相伴。

  范翎沉默許久,道:「當年我不欲嫁,父親對我說,男女,是人生歡事,叫我尋一二情郎,莫要負了青春……父親的話,我想送給陛下。」

  翎娘這是在擔心她嗎?竹生靠著憑几,撐著頭,笑著歎氣。

  「知道了。」她道,「放心,我當然不會自苦。」

  范翎始放心。回家後,她被父親叫住,追問她和竹生都說了些什麼。

  范翎今年已經三十六歲,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十餘年,早不是父親掌中說什麼聽什麼的小女兒了。她聞言柳眉倒豎,道:「父親想知道什麼,自去問陛下。莫要算計我和陛下之間的私談。」

  范相刺探之心被女兒拒絕,立刻哼唧著向地上軟倒。

  小范相大驚,忙跪地相扶。范相有了年紀,這兩年身體已經不比從前。小范相連聲喚著「父親」,范相只揉著太陽穴連呼頭風又犯。小范相將信將疑,難斷真假,只得跪地與他按揉頭皮。

  范相哼唧著向女兒問話,問不出來便呼頭痛,連哄帶嚇的終是問出了竹君的態度。

  聽聞竹君言說「不會自苦」,范相登時精神抖擻的翻身坐起,高聲喚來自己的書僮:「取我的名帖,送到平陸候府,請平陸候明日過府小酌。」

  小范相氣得倒仰,跺腳怒道:「再算計我!我搬回自己府中去!」

  幾位丞相宅邸都是御賜,小范相也有自己御賜的宅子。只是范家雖有數房歸聚盛日城,卻都並不住在丞相府中。她若是與丈夫孩子搬回自己的宅中,只剩老父一人未免淒涼,這才一直陪伴而居。

  范相忙用好話去哄女兒。

  小范相惱道:「休哄我!只此一回,下次再也莫想騙到我!」說罷,甩袖而去。

  范相在後面連連喚她,她也不搭理。一轉頭,小書僮一臉的機靈相,眼睛咕嚕嚕的正瞅著他。范相訕訕道:「她上次也是這般說的。」

  書僮掩口竊笑。

  趙鋒以為,他和竹生之間還可以修復。他沒想到的是,一旦兩人間產生了裂痕,便總有人會趁虛而入。

  竹生倒是早想到了。畢竟向她獻美這種事,范深暗搓搓的早就想做了。她只是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會是平陸候韓家。韓毅與趙鋒之間的爭奪,看來比她想的還要更激烈一些。

  她也沒想到,韓家的人會這麼有眼光,他們送來的人,會這麼的合她的眼緣。

  那青年不過二十出頭,生得俊秀如松。一身青衫,在穿透窗紙射入的陽光中,彷彿鐫刻了時光。

  竹生剎那間想到了寒潭,碧竹,想到了長滿銀線草的草原上,一個迎著朝陽而立的青衫人。

  「叫什麼名字?」她問。

  青年含笑答道:「旁人喚我彥郎。」

  「彥郎……」竹君笑道,「是個好名字。你若到我身邊,我希望你是自願,不是為旁人所迫。」

  竹君說著,對彥郎伸出了手。那是這個國家乃至這片大陸上,最有權勢的女人的手。

  彥郎心潮澎湃。

  他握住了那隻手。

  「願伴陛下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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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1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九寰大陸,長天宗。

  一隻翠鳥撲扇著翅膀,飛懸於空。若貼近看,會發現這翠鳥的眼中有一圈圈的光暈閃動,它所看到的影像,在這光暈閃動中,被傳送到了遙遠的妖域。

  然而今日的煉陽峰依舊如昨。光禿禿的峰頂,空蕩蕩的平臺。沖昕道君依舊閉洞封府,並沒有出關的徵兆。

  時光荏苒,離煉陽峰的楊姬被逐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這樣的時間長度,於凡人已經是半生,在長天宗,不過忽忽一段光影。

  大家還記得煉陽峰上年輕的天才道君在閉關修煉,卻已經沒有人還記得當年美麗動人的凡姬了。長天宗看起來,就和當年楊姬離開時幾乎沒有變化。

  這二十多年並無大事發生,弟子們日復一日的修煉生活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他們的面孔都沒有變化。

  仙鶴成行飛過,在空中相遇的人們會抬手打招呼。往下看去,象忘峰人來人往,百尺峰劍光閃爍,青岩峰時不時響起陣法爆破之聲。

  一隊黑衣執事用比平時快得多的速度向護山大陣的某處飛去。

  今日若說有什麼與以往不同的地方,便是巡山執事接到示警,有人……叩響了山門。

  虹罩之外的不遠處,半空中停泊著一樓小小樓船。船頭處,站著一男一女。

  男的金丹,女的築基。此時,男人捏個手訣,一道光自手心發出,箭矢般射到了虹罩上,在虹罩上激起了一圈圈漣漪。他正待再來一次的時候,女子忽然按住他的手腕,道:「來了!」

  虹罩隔絕神識,男子只能眯起眼睛看去。果然影影綽綽的看到虹罩內有一隊黑衣人高速飛行過來。

  「那是……?」他問。

  女子凝目看了一會,肯定的道:「巡山執事。」

  男子整了整了衣襟。

  他雖是金丹,卻是個散修。生平還是第一回來到四大宗門之首的長天宗,於散修而言,長天宗直如聖地,他情不自禁的感到了微微的緊張。

  虹罩消融,洞開。一名黑衣執事穿過洞口飛出來,在他們前方不遠處停住,朗聲道:「此處乃長天宗。何方道友叩門?」

  男子看了眼身邊的女子,那年輕女子上前一步,道:「是我。」

  黑衣執事打量了打量二人,見兩人既未著任何門派的制服,腰間也沒有大門派表明身份的腰牌,想來是兩個散修。那女子生得眉目秀麗,是個美人。雖然只是個築基修士,眉目間卻有一股難言的出塵之意。

  黑衣執事便客氣的詢問:「敢問道友從而而來,來此為何?」

  女子卻沒有答話,她凝視著英氣勃勃的黑衣執事,如墨的雙眸中忽然泛起金光,一雙瞳孔全然變成了金色。那金色的光在她的眸中不停的旋轉、流動、聚合。

  黑衣執事先是一愣,而後脫口而出:「九轉金瞳!」

  他望著那秀麗女子,又驚又喜,卻又不敢確認。屏住呼吸,只等著那女子開口。

  金色淡去,女子的雙眸又恢復成了漆黑烏亮。她望著面前一臉英氣的黑衣執事,眼中泛起笑意:「小柯?」

  「你還沒結丹?」她笑道,「怎地還在領巡山執事?為何不出山歷練?」

  小柯激動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道:「你、你、你是!」

  女子看他語無倫次的模樣,不禁莞爾,道:「還不速速去稟告掌門,我回來了。」

  「是!是!弟子這就去!」小柯踩著飛劍,原地打了個轉,又轉回來,「不、不,真人,先請入山吧!」說著,他便讓出了通路。

  女子微微點頭,對男子道:「昆哥,走吧。」

  被喚作「昆哥」的男子點點頭,捏訣驅動飛舟,穿過了虹罩。

  「丘翯、謝金海!立刻往證道峰去稟報掌門真君!」小柯踩著飛劍沖到了前面。

  他這一隊執事們只見領隊出去片刻,便領著兩個陌生的散修入了山,還一臉喜色,不由都是愕然。卻聽小柯高聲道:「就說——沖琳真人回來了!」

  執事們靜了一瞬,頓時譁然!除了一個後進的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執事一臉茫然,其他人都是面露喜色。

  「真人!真人!是你嗎?」有性子跳脫些的,已經開口問道。

  「是我。」沖琳笑著看這些弟子,心底生出了說不出的懷念和歡喜。「還不去稟報?」

  「就去!就去!」被領隊點名的兩個弟子一邊喊著,一邊流星一樣化作一道光飛遠了。

  昆哥微凜。

  這些黑衣執事都只是築基,還未結丹,但他們身周靈氣凝實,威壓外放,顯然實力都遠超普通的築基。

  這……就頂級宗門的實力嗎?

  他心思轉過。那些執事弟子已經爭先恐後的飛在了船頭船側。

  「真人真人,我來給你帶路!」

  「傻!真人需要你帶路?」

  「哈哈哈哈真人樣子變了,我沒反應過來!」  


  這些弟子們長年生活在宗門中,許多人都還保持著少年般的心性。沖琳看著他們,便忍不住露出笑意。

  一轉頭,昆哥正神色複雜的看著她。

  「怎麼了?」她問。

  昆哥道:「原來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是一個沒有家族也沒有宗門的散修,偶然從妖獸爪下救下了她。兩人互有好感,她也是散修,從此便一路相伴。去年她終於築基。雖是才築基,天賦資質卻驚人,今年便已經修煉到了築基圓滿境界。

  只是她升了小境界之後,經常神思恍惚。前段時間才稍稍清明些,卻忽然說自己找到了重入輪回前的記憶,聲稱自己是長天宗一位元嬰真人。

  他大吃一驚。

  似他這樣的散修,說起「長天宗」都彷彿是在雲端一樣。雖然也知道世上有許多秘法可以保存輪回前的記憶,但那畢竟稀有。對他這樣按部就班,苦哈哈修煉上來的人來說,乍聞那樣的秘術,總覺得這種事讓他撞上的概率……太小。

  沖琳微怔,道:「原來你一直不相信我?那……為什麼還要陪我來?」

  昆哥苦笑道:「我看你心志堅定,不撞南牆不回頭……」所以豁出去陪她來這赫赫有名的長天宗來撞南牆。

  沖琳目光溫柔,帶著情意,牽住他的手,輕聲道:「不管怎麼樣,你都願意陪我來,我心中……很是歡喜。」

  昆哥心中一暖,喚了聲「琪妹」,反握住她的手。

  卻聽沖琳道:「看,那是樂於峰……」她說著,就沒了聲音。眼瞳再次變成金色,波光旋轉。

  每見到熟悉的人和事物,便會觸發被封印的記憶。關於樂於峰的信息正在她大腦內解鎖。

  長天宗山峰疊翠,景色瑰麗。穿過兩峰相夾的峽谷,豁然開闊。

  天空間交通繁忙,仙鶴行行,執事隊隊。低等的制式飛舟飛得低些,高級的法器和騎獸飛得高高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輕鬆的笑容,神色從容自信。

  大宗門的氣派景象,令昆哥目不暇接,神迷目眩。

  他沒有注意到,隨著一路飛來的所見,沖琳的雙瞳一直被金色光暈所覆蓋。沖琳真人越來越多的記憶復位,她眉間屬於「琪妹」的柔情……漸漸的,淡去了……

  行到某處,沖琳忽然叫道:「小柯。」

  小柯踩著飛劍轉個彎飛過來:「真人?」

  沖琳指著遠處一座山峰道:「那裡……」

  小柯扭頭一看,樂了:「不是真人的觀壁峰嗎?」

  沖琳喃喃道:「有什麼東西……在召喚我?」

  小柯吃驚,想了想,大膽猜測道:「莫非是……山河盤?」

  觀壁峰,她的洞府。山河盤,她的本命法寶。

  沖琳的眼中像是有金色的旋渦在旋轉,那實則是無數的命線糾纏在一起才發出的光。

  「肖昆。」沖琳喚道,「去那邊。」

  肖昆回神,驚疑不定的看著沖琳。她怎麼竟會喚他肖昆?她……

  肖昆陡然發現,這段不到一炷香的路程,「琪妹」的境界竟然就漲到了築基大圓滿境!他驚愕的看著她,她這……也太快了吧?

  「肖昆?」沖淋再次喚道。

  肖昆一言不發,捏個訣,飛舟轉了方向,朝著觀壁峰去了。小柯不敢阻攔,忙打手勢叫旁的人去證道峰報信,他自己則跟著過去了。

  在觀壁峰光禿禿的岩壁前,肖昆聽到沖琳撫著岩壁喃喃自語。

  「我回來了。」

  「為何我不能進去?」

  「哦……原來如此。」

  沖琳目露笑意,她退後幾步,趺坐於地:「我要結丹,請為我護法。」

  肖昆愕然。等他反應過來,沖琳已經入了定,竟然真的開始結丹了!

  肖昆忙捏個手訣,要為她支起結界。卻有一道光自空中倏然而降,籠罩住了沖琳,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干擾。

  肖昆轉頭,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絲履。身後半空之中,一個玄色衣衫的青年男子憑風而立。

  那青年模樣的男子相貌俊朗,雙眉斜飛。一雙精亮的眸子,望著沖琳纖細的背影,全是笑意。

  肖昆已經是金丹境,卻竟然探查不出這青年的境界。這種情況只有一種解釋,這個青年難道是……比元嬰還高的境界嗎?

  肖昆忽然想起來,長天宗的現任掌門,是位還虛境的真君。

  只是,這位真君,眉梢眼角都透著股天然的風流和不羈,卻為何看著琪妹的目光,如此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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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10: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幕低垂,肖昆想靜下心來修煉,卻做不到。他睜開眼,從敞開的窗扇望著外面的夜空。直到此時,依然覺得今天一天的經歷令人難以相信。

  結丹啊!結丹是多麼重大的事!

  當年他是準備了多久?有十年嗎?在遠離人煙的深山裡,尋了一處隱蔽的山洞。沒有可信之人能為他護法,防護的法寶和隱匿的陣法,層層撐起。破境丹準備了三顆,最後用了兩顆。連結丹失敗,治療受損經脈的丹藥也準備了好幾樣。

  萬事周全了,他才敢坐下來結丹。

  琪妹她……昨天還只是築基圓滿境,今日踏入山門,就升到了築基大圓滿境。緊跟著,她說要結丹,就地一坐,就真的……開始結丹了!

  不說長天宗掌門和後來趕過來的那位沖禹真人,便是連給他們的帶路的那位柯執事,都沒有誰感到吃驚。可以看出來,「結丹」這個事雖然對他們來說也是值得高興的,卻並不像對他那樣,是重大到關乎性命之事。

  肖昆歎了口氣,解了衣衫躺下,卻很難入睡。

  他本想留在那裡守護琪妹,卻被沖禹真人請走,熱情款待。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聽從主人的安排。這裡是長天宗,是琪妹的師門,是琪妹的家,那些厲害的高境修士是琪妹的同門師兄弟,琪妹從前和他一起行走,也和他一樣行事小心謹慎。可到了這裡,她敢於隨便一坐,就結丹!這說明,在這裡,她不用小心翼翼,在這裡,她全然的信任她的師兄弟們。

  和那位沖禹真人交談過之後,肖昆已經知道,琪妹真的是長天宗一位元嬰真人。她修的是宿世慧眼,輪回道。

  肖昆隱約記得在哪本書裡看到過輪回道,他沒想到真的會有人修這麼生僻又高深的道法。

  這個人,偏偏……是他的琪妹。

  因為他一路護送琪妹來到長天宗,長天宗的人待他非常熱忱。

  他們給他安排的客舍在一座靈氣濃郁得令人不想離開的峰上。在外面,這樣一座山峰可稱得上是洞天福地。為了搶奪這樣一處洞天福地做洞府,定是少不了流血和人命的。

  可在長天宗,這裡僅僅用作是客舍而已。

  他才入住這客舍,便有兩名童子,捧著一盤靈石,一盤旃雲峰主親煉的丹藥供奉給他,道是「供客人修煉之用」。

  緊跟著,便是琪妹的兩個弟子前來與他見禮並道謝。感謝他護送他們的師父歸來。他們的師父才只是築基,孤身的低階女修士行走在外有多危險,大家都懂。他們的感激格外的真誠,是發自內心的為師父的歸來感到歡喜。

  他已經看出來了,在長天宗,這位「沖琳真人」上與師兄弟親密友愛,下受門中弟子尊敬,是一位很有地位的元嬰真人。

  據那位沖禹真人講,琪妹所修的輪回道,在輪回之後將會快速的突破輪回前的所有境界,而後再進一步。

  琪妹已經在結丹。她將很快就拿回她原本的修為。肖昆覺得,自己應該為她高興。

  他們這種散修,要人沒人,要資源沒資源,苦哈哈的修到金丹,已經是運氣加努力加資質了。他當然該為她高興,他想。

  可他難以入眠。

  隨著琪妹拿回修為的同時一同拿回的,還有「沖琳真人」的記憶和身份。他想,當她再度成為「沖琳真人」的時候,她……還是他的琪妹嗎?

  那些儂儂軟語,海誓山盟,還……作數嗎?

  結丹並不是一日兩日便能成的事,可能要數個月甚至數年。

  沖禹叫肖昆在長天宗安心住下,沖琳之事無需擔憂。肖昆在長天宗享受的是貴賓的待遇,供奉優厚。霜幻峰的藏經閣雖不能對他開放,他卻可以隨意去聽各峰的大課、論壇和講座。

  這兩個月他已經去聽了兩次真人傳道和數次道君釋疑。不說真人傳道,便是道君釋疑都讓他獲益匪淺。他如饑似渴的學習,感到這樣下去,有望在年內突破一個小境界。

  他每天也都會去觀壁峰探望沖琳。

  那位沖祁真君自那日起就留在了那裡,他背對岩壁,就正正的趺坐在琪妹的面前。那個位置很是奇怪。肖昆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心裡怪怪的。

  而後他抬頭,發現峰頂上方有一片雲,不像別的雲那樣隨風而動。那片雲彷彿被凝固了似的,就定在了峰頂的正上方,剛好將下面的兩個人罩在了淡淡的影子裡。

  肖昆原不懂沖祁為什麼坐在那麼奇怪彆扭的位置。可當他仰頭看到那位真君甚至細心到了不讓她被灼烈的陽光曬到,再低頭,他忽然就懂了。

  他坐在那裡,當她一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

  肖昆踩著飛劍,在那裡怔然了許久。

  第三個月的某一天,萬里晴空中忽然積聚雲霞,翻湧變換,生出結丹天象。

  長天宗的人都出來觀看,他們中很多人都看過這種天象,甚至絕大多數人二十多年前還有幸看到過掌門踏入還虛境的天象。但還是有一些年輕的新弟子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目眩神迷,生出無限嚮往。

  其中更有些人,望著那天象變幻,隱隱感悟到了天道,境界有了上升的徵兆。

  肖昆便是其中的一人。他強壓住境界鬆動的徵兆,想立刻便去看看琪妹,卻被沖禹攔住了。

  「道友將有進境,速速去修煉,莫要讓心境淡去,白白損失了這份機緣。」沖禹道,「師姐那邊無需擔心,有掌門真君在呢。」

  有一位還虛境的真君在她身邊,無論有什麼事,都……輪不到他吧?

  肖昆默默的回到客舍,置下禁制,最後看了眼琪妹所在的方向,沉下心來去回味剛才觀看雲霞變幻時的那一絲隱約的感悟……

  沖琳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雙蘊著風流帶著笑意的眼睛。

  她看了這個男人一眼,瞳孔再次為金色覆蓋,在金色的旋渦中,關於這個男人的記憶紛紛復位。

  從師父的大殿那裡開始,師父說,這是你師兄。那師兄長身玉立,如圭如璧般的人兒,真個叫人嚮往他的風采。

  而後師兄常常出現在師父的峰上,對她關懷備至,細心指導。她有著許多他們一起修煉共同研討的回憶。她還記起了她的結丹大典上,師兄向她敬酒。

  為兄等這一天很久了,他舉著酒盞笑道。那雙眸子,亮得驚人。

  也許是因為她結丹之後,更加勤於修煉,也或許是因為她也已經是金丹修士,不那麼依賴師兄了。從她結丹那時候開始,關於師兄的回憶就變得很少了。

  再後面,師兄壽限將至,在很短的十幾年中,就衰老成鶴髮雞皮的模樣。

  最後一次見面,師兄將要閉關。

  師兄壽限逼近,他要閉的是死關。要麼浴火重生,要麼就此隕落,他的屍骨和他的洞府將會一起在異度空間中漂泊。在許多年後,術法的力量耗盡,會破開空間,隨機的落在某個地方。然後被什麼人發現,攻破,成為別人的一場機緣和財富。

  那一面不知道為何,她一直在站較遠的地方沉默的不說話,心中對他,有一種奇怪的疏離感。

  師兄與沖禹師弟和沖昕小師弟做了最後的交待,而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轉身入了洞府。

  從此,閉洞封府。

  沖琳對沖祁的記憶,始於師父的大殿,終於沖祁的閉關。在她最後的記憶中,沖祁已經鶴髮雞皮。

  金光的旋渦在眼中淡去,沖琳再睜開眼,記憶中鶴髮雞皮的師兄已經恢復成了當年神采飛揚,風流倜儻的師兄。

  在沖琳的記憶中,他是一個好師兄,一個好掌門。

  沖琳的眼中便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歡喜,笑道:「師兄出關了?恭喜師兄!」

  沖祁眼中的笑意,忽然凝固。

  沖祁凝視著沖琳,時間久到讓沖琳感到奇怪。她正要開口發問,沖祁忽然淡淡微笑,道:「回來了就好。」

  「等了你許久。」他道,「既然回來了,開府拿回山河盤吧。」

  山河盤並非法寶,乃是仙物,在長天宗地位特殊,幾代傳承之人,都是修輪回道之人。沖琳閉洞封府,將山河盤封在了洞府裡,沖祁確實等了許久。

  當沖琳還是琪妹的時候,她解封了有限的記憶,記起了自己是長天宗的一位元嬰真人,自己有一個洞府,洞府中的各種天材地寶,都是她的私人財產。

  琪妹之所以堅定的一定要到長天宗來,便是想取回自己的私人財產。誰知道進了山門一路行來,各種記憶不斷被觸發復位,待到了洞府前,發現自己給自己設置了開府的條件,便是至少修至金丹境界。身體裡靈氣湧動,破境徵兆忽地就出現了,說結丹就結丹。

  金丹結成,再睜開眼,她再也不是琪妹。

  傳承了山河盤的沖琳歸來,就要擔負起屬於沖琳的責任。

  師兄從來把宗門放在第一位,一見面就問山河盤,不問她這些年如何,的確是他的風格。沖琳不覺有異。

  她點點頭,站起身來,閉上雙眼。

  岩壁震顫,發出轟隆響聲。岩石伸出,翻捲成飛簷。岩壁洞開,湧出一扇巨大的朱漆大門。洞府深處,有什麼在歡樂叫囂,期待著主人的回歸。

  大門洞開,外面已經沒了沖祁和沖琳的身影。

  供奉山河盤的洞室裡,異光閃動,山河盤自休眠中甦醒,懸空飛起,發出快樂的嗡鳴聲。當沖琳的身影出現,它便一頭撞進沖琳的懷中,直接撞進了她的身體,進入了她的神魂裡。

  這是沖琳的本命法寶,與她神魂相連,相當於她生命的一部分。

  沖琳寵溺的把手放在胸口,胸口泛出柔和的光芒。過了好一會兒,山河盤才痛快的表達完重逢的喜悅,心滿意足的從她的心口脫出,最後,落在她的面前。

  「師兄,要問什麼?」沖琳問。

  沖祁盯著山河盤,道:「問沖昕的劫數。」

  沖昕這個人,剛才出現在了關於沖祁的回憶中。看起來猶如戲臺上的一個配角。直到沖祁面對面的提到這個名字,才真正觸動了沖琳。

  金光旋渦散去,沖琳才真正的想起了關於沖昕的一切。

  轉世,守護,螭火,凡姬。

  那個凡姬,叫作楊五。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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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10: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六章

  楊五,早就不存在了。

  在大九寰,長天宗的人最終沒有找到她的屍身。最後沖禹認定,不幸遇到南北妖王對決,連周霽這樣的修士都粉身碎骨,楊姬這樣的凡女,雖沒當場死去,但她竟然敢拿著刀去找南妖王為周霽報仇……不可能還倖存。

  他因此告知沖昕楊姬已死。雖則隱去了楊姬最後的舉動,卻並沒有說謊。他說的,是自己認知中的實情。

  沖昕與沖禹持著同樣的認知和邏輯,他明白南北妖王的對決是何等可怕的力量,因此同樣認為楊五不可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倖存。

  更何況,他還看出他信任的沖禹師兄,並沒有對他說謊。

  因此,在大九寰,楊五……是一個死人。

  而在小九寰,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個人。只有一個無姓無氏的女人,叫作竹生,旁人喚她竹君。

  竹君建立的澎國,是近幾百年以來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她的鐵騎,幾乎要踏平整個大陸。當她的國家和她的權力發展到了這樣的高度和強度,竹君似乎……開始耽於安逸。

  最先被寵倖的是安陸侯韓家獻上的彥郎。彥郎貌美而溫柔,得竹君青眼,收於後宮。

  定遠侯趙鋒得知消息,將自己關入書房,三日後方大醉酩酊的被親隨抬出來。而後親隨招來工匠,從新修繕了書房。

  在韓家獻上的彥郎獨寵數月後,一直蠢蠢欲動的各方都忍不住出手了。一時間,向女帝獻美在盛日城蔚然成風。但女帝眼光挑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成她的入幕之賓,最後,煥郎、崇郎、宣郎先後入宮,此三人與彥郎並稱「長寧四美」。

  而後,再向女帝獻美之人,便再得不到女帝的召見了。獻美之風方才剎住。而至於其他,諸如獻上祥瑞、異獸、奇珍等等,皆未能再令女帝多看一眼。有幾家蹦跳太過,還得了女帝的申斥,眾人方才消停了。

  只是女帝從此芙蓉帳暖春宵短,難得早朝。

  丞相們照例在竹生的書房碰頭議事。直到重要的事情都議過,丞相們各自回去自己的官署,竹生也如往常一般沒有出現。這種情形已經持續了快有半年。

  最後,殿中只剩下大小范相還在。小范相盯著上首空空的席位,半晌,忽地「啪」的一聲合上手中奏章,扶著腰站了起來。

  「站住。」范深喝到,抬眼看她,「作什麼去?」

  范翎看著父親道:「去面聖。」

  「當初是我勸她不如收一二情郎,如今卻成這樣,」范翎道,「我當擔起責任,去陛下面前直諫。」

  范深道:「不許去。」

  范翎柳眉一豎,就要跟父親爭辯。范深卻道:「讓她休息一下吧。」范翎愕然。

  范深看著她的肚子。范翎又有了身孕,此時已經顯懷。她的官服把腰帶束在了胸下,能看出隆起的腹部。「你好好養好胎就行了,別管那麼多,這些事有我呢。」范深無奈道。

  年紀大的婦人有孕最是危險,這一胎,全家人都非常緊張。偏偏范翎是個閒不住的,在家多待一天她都萎靡不振,反倒是在官署裡忙忙碌碌一天,她反而精神抖擻。

  誰也勸不住她,只好在官署裡范深盯著她,下了值杜城盯著她。

  全家都緊張她的肚子,只有范翎自己一點也不緊張。她聞言,走到父親身邊,扶著几案在父親身邊跪坐下來。范深趕緊伸手扶了她一把,深感一桌面的奏章都沒這閨女更讓他操心,頓感心好累……

  「父親,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范翎不依不饒,追問范深。「講清楚。」

  范深歎口氣,捏捏眉心,道:「我們與陛下相識多久了?」

  「那年我十三,今年我已經三十七了,陛下比我小幾個月,馬上也快要三十七了。」范翎一算,忽然唏噓,「二十四年了啊……」

  范深也是微微悵然。

  那年竹君少女青蔥,他還是壯年男子。如今……竹君美貌依舊,他卻滿頭白髮,額頭爬滿了皺紋……

  范深的悵然一閃而過,很快就收斂了情緒。他看著女兒道:「你與她相交二十四年,何時見她放縱過?」

  范翎微怔:「那倒……的確沒有。」

  范深勾起嘴角,道:「那三個入宮晚些,到現在……也不過半年。她不過才鬆快半年,你急什麼。」

  范翎語塞:「可……」

  范深道:「別急。有你我替她守著朝堂,她便是玩耍個三兩年,又如何?」

  范翎沉默。

  范深提筆,在硯池裡蘸滿了濃濃的墨汁,慢慢的在硯堂上舔筆:「別急。她的性子……也不會太久的,你且等著看……」

  這個世界的原住民中,若說有誰真正瞭解竹生,整個天下非范伯常莫屬。

  彥郎入宮早些,他獨寵了近半年,而後煥郎、崇郎、宣郎才先後入宮。長寧四美各有千秋。彥郎貌美溫柔,煥郎陽光開朗,崇郎最擅撩撥,宣郎被宮人們私下議論,都覺得是比照著定遠侯的款甄選出來的。

  他們入了宮,成為竹君的內寵,整個世界便圍繞著竹君旋轉了。四個人都生性聰慧,並不內鬥,聯起手來竭盡心力令竹君開心、歡愉。果然竹君有了四人之後,便沒再納新人。

  自那時起竹生便開始懈於公事,偷懶玩耍,一懶就懶了差不多也有半年。

  這一日晨光破窗,彥郎醒來,發現竹君不在帳中,忙推醒煥郎。煥郎醒來,亦是意外。兩人忙披上衣衫,撩起帳子。

  在側殿的琉璃窗前看到女帝的身影,兩個人才放下心來。

  「陛下……」彥郎溫柔的喚她,「怎麼這麼早就起身了?」

  女帝卻一直望著初升的朝陽和天邊雲霞,彷彿不曾聽到。二人面面相覷,忍不住再次輕聲喚她。

  隔了許久,他們聽到女帝長長舒了口氣,喟歎:「不過如此……」

  女帝並未再看他們一眼,轉身出了殿門。

  二人心中都忽然生出不祥之兆……

  竹生推開殿門,清晨帶著濕意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庭院中草木扶疏,草葉的氣味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似乎很久沒有這麼早起了,稍一鬆懈,身上就像是生了懶筋。竹生淡淡一笑,邁過門檻。

  蒼瞳盤膝坐在門外的廊下。他常年如此,不動不搖,也並不和竹生講話,除非她有修煉之事要請教他。

  竹生走到蒼瞳身邊,停下了腳步。

  「也沒多大意思……」她說。

  她的腳步只停了一下,便邁開步子,從後宮朝前殿去了。蒼瞳睜開眼,墨綠色的眸子望著她的背影,微感迷惑。

  剛才,她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同他說話?

  范深照例是丞相中最早一個來到書房的。翎娘身子日重,早上很有些起不來,不像以前能和范深同時出門。

  竹生的書房是一間五間闊的殿室,且只有兩人合抱的粗粗的柱子,並沒有隔斷。中堂設有席位、几案,她和丞相們日常在此議事,也作接待官員之用。

  殿室兩側是成排的高大的書架。質地最好的香樟木泛著淡淡的幽香,書架上一排排都是大陸上最珍貴的古籍。這些古籍都被謄抄、翻刻過,另建館閣收藏,供官員們借閱查詢。其中很多還被重新刊印,發行全國。

  但最珍貴的古籍原本,都收藏在長寧宮這間闊大的宮室中,日日與竹生相伴。

  殿室外面環繞著八個儲滿水的大銅缸,兩側配殿裡備有沙袋、撓鉤、刀鋸、斧鑿、杠索,需要數人合力操作的木製水龍。白天黑夜都有宮城禁衛全天十二個時辰守衛。

  在毛毛出生之前,竹生曾戲稱,全長寧宮裡守衛最森嚴的宮室,不是她的寢宮,而是范伯常最心愛的書房。

  范深走進書房,就看到晨曦中竹生已經坐在書案後批閱奏摺。范深的眼中,便漾起了笑意,眼尾的皺紋堆起,刻畫出歲月的痕跡。

  竹生抬眸,道:「怎地不進來?看我作甚?」

  范深帶著一身晨露的氣息,施施然走進來,歡欣道:「與陛下許久不見,乍一重逢不勝欣喜,且容臣欣賞片刻陛下的風姿。」 

  竹生白了他一眼,不去搭理他。

  范深在竹生左邊下首第一席上坐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我觀陛下氣色紅潤,神采照人,想來……是玩耍夠了?」

  竹生道:「算是吧。」

  范深不依不饒,道:「可有趣?」

  竹生擱了筆,側頭撐腮,告訴范深:「一開始,還是有趣的。時間一長,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真是搞不懂,有些男人一生都沉迷於此不可自拔。」她道,「我原以為會更有趣的,卻很快就覺得也不過如此。」 

  竹生想了一會兒,道:「還是因為男女畢竟有差異吧?男人這方面,到底比女人要得多一些。」

  范深嗤道:「不過心不能靜,欲不能收而已。」

  竹生側頭看著范深。

  范深是有資格這樣鄙視任何男人的。瑩娘去後,范深再沒續弦,身邊連婢女都不用,貼身服侍起居的,都是男子。

  竹生若不是轉生在這裡,是很難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男子的。

  她撐腮也欣賞了一會兒首相大人的風姿,道:「都是極端。縱也是極端,禁也是極端。凡是走極端的,都不好。還是當中庸一些。」

  范深詫異:「這話說得,不看陛下的臉,還以為是七老八十的耋耄老人。」

  大概是因為她的心很蒼老吧。她的臉老得慢,現在看起來依然像是不到三十。但她的心歷經兩世,按靈魂的年紀來算,可不就是垂垂老矣?註定了她再不會擁有年輕人那種跳躍的,易被打動的心,也不會去欣賞那些說出來的要生要死,賭咒發誓。

  「我不干涉先生的私事,只是……」竹生道,「希望先生能有個伴。」

  范深深情的撫摸著面前的几案,道:「這就是我的伴啊……」

  范深從未說過要把命都給她之類的話語,但范深的確把人生中幾乎全部的心血和精力都給了她。

  左尊右卑,竹生以下,左側最上首的位置,是一國之相的位置。范深說那張几案就是他的伴,一點也不誇張。

  看竹生凝目望他,范深終於正經起來,袖起手,面露微笑:「我非是走禁之極端,而是實在……再沒遇到過能讓我注目不移之人。」

  簡單的說,擁有過欣娘和瑩娘兩位與他能夠靈魂契合的妻子,范伯常再看不上尋常女子。

  「還說不是極端?簡直是……」竹生扶額,「驕傲至極啊!」

  范深大笑。竹生無語側過頭去。

  「總覺得,我這一生,總是遇到許多愛走極端的人啊。」她望著陽光裡的塵埃,低聲呢喃。

  范深跟她離得足夠近,近到能夠聽得清她的低語。他聞言不由抬眸望去。竹生的美麗沒有被時光磨去,她依然烏髮如墨,肌膚在柔和的晨光中看起來格外嬌嫩。

  她歎息般的低語完,轉過頭將目光投過來。兩個人的目光穿過晨光中的塵埃相接。范深的白髮在這晨曦中泛著銀光。

  烏髮也好,銀光也好,拋開了拘束著靈魂的皮囊,四目相交的是兩個成熟的靈魂。

  范深先別開了眼。

  竹生也移開了目光。

  女帝一度耽於享樂,沉迷四美環繞間。數月,丞相諫,女帝納,厚賜四美,遣散之。

  三美皆去,唯彥郎不肯與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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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發表於 2019-8-19 00:1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九寰大陸,長天宗。

  山河盤中金色砂礫翻滾,傳遞出只有使用者才能理解的信息。沖琳瞳中金光翻湧,接收並解讀著那些信息。

  「怎麼回事?」她蹙眉,「昕兒的劫相,比我走之前還更深了?」

  沖祁盯著山河盤,道:「原來如此,看來……我錯了。」

  沖琳眼中金光散去,皺眉問道:「師兄,你做了什麼?」

  沖祁道:「我以為,凡姬是他的情劫,所以驅逐了凡姬。」

  驅逐?沒殺了嗎?——這個念頭在沖琳的心中一閃而過,她心頭微凜,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師兄產生這樣的猜想。

  但沖祁已經注意到她的神情異樣。「在想什麼?」他問。

  沖琳慣於直面本心,便道:「師兄為何不殺了楊姬?」

  沖祁道:「被沖禹攔了。」

  原來如此,這樣就說得通了。

  那麼師兄,的確是一個會因為昕兒的情劫而滅殺手無寸鐵的無辜凡姬之人?沖琳的記憶中,並沒有關於沖祁這種行為的記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對沖祁會產生這種直覺般的猜想。

  她壓下心頭的疑惑,低頭去看山河盤。

  「昕兒可去尋楊姬了?」沖琳記得,在她轉世之前,沖昕就已經非常喜愛那個楊姬了。

  「沒有。」沖祁淡淡道,「凡姬死了。」

  沖琳盯著他,道:「她是身背功德之人,當有福報。」

  沖祁無所謂,道:「因果之報,我和沖禹來受。」

  沖琳無話可說,低頭,手掌拂過山河盤,金色砂礫再次變幻。

  「不是情劫。」她道,「若是情劫,此劫或已解,或已成。不該是現在這樣。」

  「是我錯了。」沖祁點頭承認。

  沖琳道:「還是那樣,昕兒的劫源算不出來。我的九轉金瞳已經圓滿,依然不行。」

  她收了山河盤,問:「昕兒現在如何?」

  沖祁道:「他在閉關,二十多年了。」

  沖琳默然,她轉生的那年,沖昕也不過才二十出頭,閉關二十多年,已經是他已有人生的一半,足見楊姬之死,對他打擊多大。

  沖祁道:「我將他的事情,都告訴他了。」

  沖琳抬眸道:「太早了。他還太年輕。」

  沖祁也是在沖昕閉洞封府之後,才意識到他還太年輕,滅殺應情劫之人的破劫方式對他還不適用。細想過,才想起來,沖昕甚至沒有經歷過「斬斷塵緣」這一關。他的心境還需要鍛造磨煉。

  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出手,沖昕自己就閉洞封府了。一閉關就是二十多年,這對他這個年齡的修士來說,還是很少見的。

  所以,他才會承認,自己錯了。

  所以那個身背福報的小姑娘,就白白枉死了?

  沖琳張口想問當時的具體情形,沖祁卻打斷她,道:「這些事你別管。你現在還未結嬰,還有許多記憶沒有歸位吧?」

  沖琳點頭道:「是的。還有許多是空白。」

  沖祁道:「果然,你還沒有想起我來,我就知道。」

  沖琳微怔。雖然還有很多記憶是空白,但那不過是因為她的人生太長,記憶太多的緣故。但是單就某個人的記憶線而言,當沖祁這個人站到他面前的時候,這一條記憶線就已經完整的複位了,甚至還會帶出許多支線,就像她想起沖祁的同時,也會連帶著想起師父、沖禹和沖昕的事來。

  所以,她並沒有什麼關於沖祁的記憶遺漏,不知沖祁何出此言。

  沖琳正想告訴沖祁,沖祁卻突然斷喝道:「既然如此!何不速速結嬰!」

  這「醍醐灌頂」的術法由一個還虛境的真君使出,那聲音直擊沖琳心門,瞬間沖散了她一切雜念,令她神台空明,道心澄淨。

  結丹還沒有半個時辰,她的境界悄然鬆動,出現了破境之兆。此等修煉中的關鍵時刻,最是美妙動人。沖琳的神智中再想不到別的事情,只覺內心之靜,猶勝天籟。

  她微笑道:「是。正該結嬰。」

  說罷,她便就地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沖境。

  沖祁俊美的面孔上露出微笑。

  等她結嬰,等她想起來該想起的那些,又會厭惡他甚至恨他吧。那很好,至少證明,他還在她心中。

  凡人界,澎國,盛日城,長寧宮。

  毛毛在廊下行走,身前有侍女帶路,身後有女官跟隨。將近竹生的寢宮,他忽然停住,道:「那不是彥郎嗎?他怎麼站在那兒?」

  大夏日的,彥郎就垂首站在毒辣的日頭裡,臉都曬得有些紅,背心薄薄的夏衫,都被汗水打濕了。他容貌俊美出色,人又溫柔有禮,這樣看起來,頗讓人覺得於心不忍。

  但這是帝王內寵,眼前問話之人卻是國之儲君,女官們眼觀鼻,鼻觀心,都道:「臣不知。」

  毛毛挑挑眉,沒有為難她們,繼續前行。

  夏日炎熱,他們並不直接穿過太陽暴曬的中庭,而是沿著抄手遊廊繞著走。彥郎看到了太子一行,他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敢張口求情,只遙遙的沖太子行禮。

  太子與他們,猶如雲泥之別,更是女帝決不允許他們去碰觸的禁區。求太子,只怕……適得其反。

  毛毛沖他點點頭,邁過門檻,走進竹生日常起居的側殿。

  「母皇~」見到竹生,沉穩的儲君就瞬間恢復了他兒童的模樣,蹦蹦跳跳的就朝著竹生過去了。

  也就只有母皇和老師不會對他這副樣子說教了。要是不小心讓那些臣子們見到他這副模樣,定又要規勸他「沉穩為重」了,嘖,好煩的!

  竹生正和女官們說話,聞聲停下,笑道:「下學了?」

  每日范深都會給毛毛和他的伴讀們上半個時辰的課。其他的課,則有其他幾位博學之士擔任講師。但這其中,只有范深才是毛毛的「老師」。

  毛毛走到竹生身邊,挨著她坐下,道:「母皇,彥郎怎麼站在外面?」

  當初彥郎入宮,竹生不擔心別的,只擔心毛毛。

  她本想和毛毛談一談,讓他明白他的父親和母親理念不能相容,因此無法再在一起,但這並不會改變他們是是他的父母這個事實,也不會令他們對他的愛減少一分。

  結果毛毛張口說的卻是:「昔晟國哀帝,獨寵薛氏,終止外戚禍亂,國家滅亡。豐國厲帝,也是獨寵劉氏,險些去國。所以,母皇你可別這樣啊。」

  其時三美尚未入宮,竹生身邊,確實是彥郎一人獨寵。

  竹生看著毛毛,無語了好半晌。

  她花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你父親沒說什麼嗎?」

  毛毛道:「父親很傷心呢。」

  竹生問:「他與你說的?」

  毛毛道:「不是,我看出來的。他很傷心,他這樣不對。」

  竹生再次無語,問:「為何不對?」

  毛毛道:「母皇是君,父親是臣,有人令母親開懷,父親當為母皇高興。老師就很高興。」

  毛毛出生便是一國儲君,從小范深給他的,便是帝王的教育。他的思想和思維方式,與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完全不同。

  縱然是竹生,對此都感到有些茫然。

  她還記得前世,丈夫便就兒子的教育問題同她說過:「你的思維模式不適合我們的兒子,我希望在他的教育這件事上,你不要插手。」

  她出身平民,丈夫卻是星際貴族,大領主。他們的思維模式就截然不同。而她的兒子,因為明白他將來要承擔多重的責任,面臨多少的挑戰,所以她選擇了聽從丈夫的話,從不插手他的教育。

  於毛毛,也是如此。

  竹生其實不知道如何做一個皇帝,或者如何做一個好皇帝。澎國興盛至此,范伯常起碼頂起了半邊天。

  而毛毛註定要做帝王。即便是現在看來,竹生的壽命也許能活過毛毛,竹生也沒打算讓毛毛一輩子倚靠她的保護。

  三十多年前,她好好的待在楊家,日子越來越好,誰想的到從天而降一位沖禹真人,把她帶入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修真世界。

  後來,她定下心來在煉陽峰過著安安靜靜的日子,誰想的到會在妖域走一遭,受盡淩辱折磨。

  未來如何,她無法提前預知。誰也不知道能跟誰一起走過一生。她的力量在凡人界也算是無敵,也不敢說就能保護毛毛一輩子。在毛毛的教育這件事上,她選擇信任范深。范深比她更知道,如何培養一個帝王。

  在帝王教育這個領域,她不想盲目干涉,但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上,她還是想跟毛毛好好講講。

  「你這樣講,對,也不對。」她說,「你父親雖然是我的臣子,但他是個人,他有他的喜怒哀樂。我和他分開,和別人在一起,他會傷心,這才是最正常的。倘若他像你老師那樣也為此開心,我才真要懷疑這些年和我在一起他到底有沒有心。」

  毛毛眨眨眼,問:「母皇,你為什麼不要父親了?」

  竹生微歎,道:「兩個人在一起,最起碼的條件,是要能彼此接受對方。你父親和我理念衝突太大,已經不能接受彼此了。所以我們分開了。」

  毛毛從小就很聰慧,不客氣的就指出了竹生話語中的不實之處:「其實就是母皇你不能接受父親吧。」他的父親依然很愛母皇的。

  竹生發現,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太過聰明,太過早熟。他們的父親不同,甚至生出他們的母親的肉身也不同,可卻竟然有著微妙的相像之處。宇宙真是充滿了神奇。

  她承認道:「是的,我接受不了他了。」

  「你的父親,幼年很不幸。他少年時在我身邊,我也沒有對他付出足夠的關心和教導。」竹生道,「我最近也常回想,發現自己一直都弄錯了一件事。」

  她道:「你父親有一項很強的能力,就是生存。他幼時生存環境極其艱辛惡劣,他都活了下來。後來在我身邊,他也一直有生存的壓力。我最近才想到,從前他在我身邊,做的是我命令他做的事。他表現出來的,都符合我的要求。但這其實是因為他迫於生存和對我的畏懼所以才服從,而非是他認同了我。我一直都忽略了這一點。」

  她頓了頓,道:「但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力量,沒有生存的危機,他就更多的表現出來『自己』。」

  毛毛道:「但母皇不喜歡?」

  竹生道:「正是這樣。」

  毛毛撓撓頭。他雖然聰慧,到底是個孩子,面對這種複雜的男女情感,毫無頭緒,最終只道:「父親太笨了。」一直聽母皇的話不就好了嗎?

  竹生道:「任何人,都會有自己的思想。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弱者或許會壓抑自己,選擇隱忍和服從,但是強者,一定會表達和展現自己。」

  這話題已經超綱,毛毛似懂非懂,這些理念還需要他慢慢成長,慢慢咀嚼著理解。

  後來煥郎、崇郎、宣郎先後入宮,竹生觀察毛毛,見他對此並無異狀,才放下心來。四美都十分聰慧,都知道毛毛是她的禁區,都十分注意儘量的回避毛毛。這一年來,一直都相安無事。

  今日毛毛撞到彥郎,也實屬無奈。

  「這事你別管。」竹生道。

  毛毛道:「母皇為什麼要把他們幾個都趕走?」

  竹生道:「誰跟你說的?」

  毛毛不滿道:「你們都不跟我說。我偷聽的。我宮裡有個宮人喜歡崇郎,知道他走了,傷心得躲起來哭。我聽到別人勸她來著。」

  竹生也是無奈。崇郎天生的風流,極會撩撥。且他並非故意,常常是不經意間便撩了別人。也不止是他,四美各有千秋,宮中侍女,多是妙齡女子,也不忌婚嫁,愛慕四人的侍女一抓一大把。

  縱然四人有意識的回避,女官們也就不會與毛毛談及竹君內寵,毛毛多多少少也還是會聽到些。他問竹生:「母皇作什麼要趕他們走?他們做錯事了?」

  竹生答他:「並沒有。我只是覺得沒意思,原先也只是想嘗試一下,後來發現或許並不適合我,就放他們歸家了。」

  毛毛道:「母皇是想要小范相和杜將軍那樣的嗎?」

  竹生抬眸看著八歲的兒子,半晌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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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11: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毛毛所瞭解的家庭和婚姻分為三種。

  一種便是他大多數的小夥伴家裡的情況,父親同時有妻子和或多或少的姬妾。一種是阿狸家裡,小范相和杜將軍只有彼此,沒有別人。最後一種是他的母皇,除了有父親,還有內寵。

  「覺得好像就是母皇和別人家的父親顛倒了。」他道。

  「那你想過這是為什麼嗎?」竹生問他。

  毛毛想了想,道:「因為別人家,父強母弱,我們家,是母皇強。」

  「阿狸家裡呢?」竹生問。

  毛毛撓了撓頭,道:「勢均力敵?平分秋色?半斤八兩?」

  竹生被他逗笑。笑罷,問他:「你覺得哪一種更好,或者你更喜歡哪一種?」

  毛毛道:「很難說。」

  竹生很感興趣,鼓勵道:「說說看。」

  毛毛道:「我覺得阿狸家裡挺好的,就阿狸的家裡沒聽說過什麼不好的事,別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前幾天,阿錢才跟我說,他娘把他爹的臉撓破了,就是因為他爹又新納了美姬。」

  他頓了頓道:「我覺得家裡這樣打打鬧鬧的,挺不好的。可我又想,既然不好,為什麼錢將軍還要一房一房的納美姬呢?一定是因為有好的地方,讓錢將軍喜歡,他才這樣的。可錢將軍喜歡了,阿錢的娘就不歡喜了。在宮裡,母皇喜歡了,父親就不歡喜了。所以,我覺得……好難說啊。」

  毛毛一臉的為難。

  以他這個年紀,能想到這麼多,已是不易了。竹生不想逼迫他。

  毛毛說:「母皇,你告訴我到底哪一種才是更好的吧。」

  但竹生也不想說教他。對一個人來說,什麼是「好」,最終還是要自身體會才能知道。別人以為為你好的,未必就真的是你的好。

  更何況,毛毛生下來就擁有權力和特權。指望通過說教和勸導讓他自己放棄屬於他的特權,就太天真了。哪怕他小時候聽母親的話這樣做了,等他長大成人,一旦嘗過權力和特權的滋味,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

  竹生摸了摸毛毛的頭,轉移了話題:「最近在看什麼書?」

  這個話題可比上一個有趣得多了,毛毛立刻便回答道:「在看《醒世言》。裡面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興致勃勃的給竹生講起了其中的一個故事:「天降大水,有人扛著一袋金子逃上船,有人扛著一袋麵餅逃上船。抗金子的人罵扛餅的人傻,餅又不值錢。可大水茫茫,找不到食物,金子不能吃。扛金子的人只好用金子換麵餅。一開始,一塊金子換一張餅,後來變成兩塊金子換一張餅,後來又變成五塊金子。到最後,扛金子的人要用半袋金子換一塊餅。扛餅的人卻不肯換給他了。抗金子的人罵他傻,扛餅的人卻道,你才傻,等你餓死了,你的金子全是我的了。」

  他口齒伶俐,把一個故事複述得很清楚。竹生聽了不禁莞爾。

  毛毛又道:「老師說,讓我們回去好好琢磨『取捨』兩個字。」

  「取捨……」竹生道,「的確是個好故事。」

  母子倆每天都這樣度過一段親密的親子時光。待毛毛回了東宮,竹生喚來宮女:「把《醒世言》取來與我看看。」

  毛毛看的書,竹生都會翻一翻,好與兒子有共同語言,也能瞭解孩子都在學習什麼,她一貫都如此。

  說罷,又道:「叫彥郎進來吧。」

  宮女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彥郎進來了。俊美的面孔叫太陽曬得通紅,衣領和背心都濕透了,不復往日儀容整潔雅致的模樣。

  他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時間,竹生怕他中暑,中間已經叫人給他送過水。待看到他這副模樣,輕歎一聲,喚了宮女來先盛水給他喝。彥郎渴得狠了,顧不得斯文,咕咚咚飲了兩盞水。宮女又將他帶去內室從新梳洗,待得出來,已換了衣衫,除了曬紅的臉還沒恢復,又變得乾淨整潔了。

  「這邊來。」竹生道。

  彥郎就沉默著坐到竹生身邊,一言不發,看著地板。

  這年輕人犯起倔來,竹生也是無奈,只得問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彥郎垂頭道:「只想留在陛下身邊。」

  竹生問:「是賞賜不夠嗎?」對自己的枕邊人,竹生不算小氣,除了豐厚的財物,還賜給他們沒有實職的散秩。

  彥郎抬起頭來,看著竹生,道:「彥郎不想要賞賜,只想留在陛下身邊。」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道:「彥郎,你貪心了。」

  彥郎垂下頭,有淚水劃過臉頰,承認:「是,我貪心了。」

  他和她心中都明白,他是為著她的身份、她的權勢而來的,他是為了利益而來的。她遣散他們,給的賞賜不可謂不豐厚。可他還是貪心了,他從想要利益,變成了想要她這個人。

  在見到女帝之前,外間都傳竹君天仙姿容,彥郎只是不信。都已經是年近四十的老婦了,縱年輕時曾經美貌過,現在又能多美?況且竹君的天下是她自己殺出來的,雖然她現在安坐長寧宮,可沒人敢忘記這一點。彥郎見到竹生之前,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將以身侍奉一個狠厲、冷酷的老婦。

  看到竹生的第一眼,彥郎是不敢相信那女子就是女帝的。她看起來彷彿尚在二十多歲年紀,身上充滿成熟的風韻,額頭眼角卻還沒有細紋。但這個女子,真的就是女帝!

  彥郎從沒見過一個女子身上會有這樣的氣勢,她只是端坐,甚至面露溫和的笑容,卻讓人無端感到巨大的壓力。

  被女帝獨寵的那段日子,彥郎差一點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麼的。直到煥郎、崇郎、宣郎三個先後入宮,他才從美夢中驚醒過來。他雖然惆悵失落,到底對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認知,能約束自己,只覺得能伴在她身邊就好。

  可這樣的日子也不能長久,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她就厭了這種生活,要逐他們走。

  彥郎一時,淚如雨下。

  竹生真的很無奈。因為彥郎並不曾做錯過什麼事,她對他們的放逐也並非懲罰,只是她的選擇而已。

  竹生更無奈的是,彥郎今年,其實才二十一歲。他早熟些,有心機些,但其實也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孩子。

  年輕最大的特點,便是易動情。彥郎為著竹君而來,卻愛上竹生。

  竹生不覺得這是缺點,反而覺得這是年輕的優點,這優點使生命鮮活。似她這等活過太久,經過太多的人,就再難做到如此。她當日迎來他們,和今日送走他們,心湖間都無半點漣漪。

  竹生立身,抹去彥郎臉上淚水,解下腰間一塊玉牌放到他手裡。

  「這是我常戴在身邊的。你拿去吧。你相貌太出色,倘再有人使你做這等事,你若不願,便拿這個出來。」竹生道,「你還年輕,你的一生還很長,太急功近利,便會錯失很多應該擁有的。」

  「彥郎,去吧。」

  彥郎看了眼手中玉牌,再看竹生,終是忍不住問道:「陛下……愛過人嗎?」

  這真是年輕人才愛問的傻問題。竹生抿抿嘴唇,微微的笑了。

  「愛過。」她道。

  彥郎問:「是……定遠侯?」在他之前,據說十多年來竹君就只有定遠侯一人。

  竹生沒有回答他,只輕輕責備道:「彥郎。」

  彥郎不能得到那個答案,失落惆悵。但他明白自己僭越太多了,竹生不責怪,是因為她寬厚且溫和。但她同樣剛硬凜冽,她做的決定沒人能違抗。

  彥郎注視了她很久,把她的面龐刻在心裡,而後伏身拜下:「陛下保重,彥郎……去了。」

  竹生看著這個有些可愛也有些可憐的年輕人,頷首:「我願你一生順遂平安。」

  「去吧。」

  長寧四美之彥郎,最早來到女帝身邊,最晚一個離開。

  他領了女帝的賞賜,除了珠玉金銀,在他的家鄉將還會有女帝賜下的大片田宅,足夠他富足的過一生。更不要說他身上已經有了品秩,雖只是散秩,亦無人能再欺他、強他。他想,他的一生,必將如女帝所祝福的那樣,順遂平安。

  他的車駕駛出了盛日城幾百里,行走在河道邊,突然有一隊疾馳的騎士斜衝過來,驚了他的馬。彥郎的車子翻入河中,待當地官府得了訊,幾日之後才來打撈的時候,彥郎的屍身已經泡得膨脹,再看不出絕代佳人的模樣。

  珠玉金銀皆在,官府最後判定為意外。

  無人知道,彥郎貼身收藏的一塊玉牌,消失不見。

  之後的一年裡,煥郎為入室的盜匪所殺,崇郎暴斃,宣郎某日道是去馬市買馬,從此消失不見。

  這些人雖曾是女帝的枕邊人,卻已經失去了女帝的寵倖。沒有人會費力不討好的把他們的死訊層層向上,送到女帝耳邊去。竹生對他們的死一無所知。

  昔日風靡了盛日城的長寧四美,悄無聲息的自人間消失。

  這都是後話。

  彥郎才離去,女官已經取來了和太子正在讀的一模一樣的《醒世言》。竹生作為母親,會把毛毛在讀的書籍都稍作翻閱,以掌握他的學習和興趣的方向。

  竹生在《醒世言》中看到了毛毛講的那個故事。類似的故事還有好幾個,是一個系列,都是通過那場大災難中發生的故事,闡述了取捨、悲憫、善惡等等理念,類似於寓言。

  竹生覺得寫得還不錯,作為小少年的讀物還是很可以的。她翻了一頁,順口問身邊的馮女官道:「這說的是五十年前那場天災嗎?」

  馮女官博覽群書,只瞥了一眼書名,便笑道:「相差得時間可長呢,這《醒世言》是三百年前賀大家所著,講的是更早之前的故事。」

  竹生翻頁的手便停了停,有什麼東西在她腦中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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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1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那一天,馮女官看到竹君一直握著那卷《醒世言》,發了很久的呆。她下了值,便也尋了一本《醒世言》重新翻了翻。這是她少時便讀過的書了,再翻一遍,也沒翻出什麼讓她覺得值得竹君困惑的事來。

  翌日,范深遞給竹生一份折頁。

  竹生打開,折頁很長,記錄得也很細緻。竹生忍不住歎道:「這一年莫不是紅鸞星動?竟然結了這麼多門親?」

  范深笑道:「孩子們都正到了年紀嘛。我們家的牛牛也定下來了。」

  范相的長外孫,小范相和杜將軍的長子,一說起要說親,范家的門檻都差點被踏平。范家最後定了毛氏女。

  澎國興盛,猶如梧桐引鳳,吸引得數不清的人才來投效,不分男女。不僅范氏在盛日城聚居,毛氏亦有兩支遷來,再次與范氏比鄰而居。范深與欣娘瑩娘的姻緣早就傳為佳話,此時兩家再次為鄰,竟引得周圍地皮都貴了起來,令兩家哭笑不得。

  自《女則》刊行天下,便毀譽參半。支持者有之,詆毀著有之,怒而焚燒者亦有之。但不管觀念如何,毛氏女有才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毛氏女養育的女兒,更是高居廟堂,能為一國之相。

  自此,毛氏女貴,求娶者無數。

  竹生把那份記錄了盛日城權貴之間聯姻關係的折頁細細的讀過了,合上,默然許久。

  「再沒有比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錯綜複雜的事情了。」她道。「把毛毛身邊的人清理一下吧。」

  范深躬身領命。

  他離開書房的時候,看到有兩名書館的編修在等候竹生的召見,他微感奇怪,在書房外等了一會兒。那兩人倒沒用多長時間,很快就從書房出來了。

  「陛下召你們何事?」范深道。

  一名編修道:「陛下想瞭解關於天災之事。」

  范深微詫:「天災?」

  另一名編修笑道:「太子殿下近來正在讀《醒世言》,陛下看到了,才作此想。要我們收集所有關於天災的記錄,不拘是正史、地方誌、傳說,還是神話。」

  前一人亦點頭。兩人都覺得陛下不僅是位明君,還是位好母親。

  范深頷首,道:「弄兩份,給我也備一份。」

  兩人躬身稱是,領命而去。

  毛毛六歲開蒙,至今已經兩年。這一年,毛毛算是蒙學畢業,正式進學了。范伯常加安國公、太子太師,正式收太子為學生。宮中太子身邊的十幾名伴讀,只留了七人,六男一女,除了阿狸是范伯常外孫,其餘六人皆成為范伯常弟子。

  阿狸平白的比同窗們低了輩分,鬱悶得不行。

  被淘汰的孩子中有一個女孩子。范深對竹生道:「可惜了。」

  能送到太子身邊,孩子自然是足夠聰慧的,可惜被家人進行了錯誤的引導,總是對太子過於親昵。沒有喜歡看別人勾引自己年幼兒子的母親,也沒有喜歡看別人勾引儲君的丞相,在那份聯姻關係整理出來之前,那女孩就早早的註定要被淘汰了。

  走了一半的人,毛毛的身邊,頓時清淨了許多。

  毛毛感到很驚奇,問竹生:「走的都是我平日不太喜歡的人,母皇是怎麼知道我喜歡誰,不喜歡誰呢?」

  竹生莞爾,道:「我並不知道。」

  竹生給他解釋,道:「不過是我和范相篩過一遍京城權貴人家聯姻、站隊的選擇而已。有些人家蹦跳太過,結黨營私,急功近利,這樣的人家的孩子,勢必會受到大人們的影響。縱你說不出,也是能感覺得到的。」

  毛毛若有所思。

  毛毛太早熟,竹生有時候會心疼。便給他多夾了幾筷子他愛吃的菜,也陪著他吃了幾口。

  又問他:「最近跟你父親見面了嗎?」

  提起父親,毛毛就眼睛發亮:「父親說明日帶我去騎馬,還說要教我射箭。」

  男孩子都嚮往父親,毛毛生在澎國初立的階段,周邊還未完全統一,更是格外的嚮往父親的勇武。

  竹生一直很注意毛毛的身體鍛煉,也教過他基本的拳腳,給他打下了底子。她原是想親自教毛毛武功,看到毛毛提起趙鋒眼睛發亮的樣子,心思一轉,改變了主意。

  待二人用完了飯,到裡間一起看書說話。宮女們魚貫而入收拾碗碟,司膳的女官看了眼竹生碗中幾乎沒怎麼動過的香米,睫毛微微的顫了顫。

  趙鋒如約帶著毛毛出宮騎馬,還教會了他射箭。一直到回宮,毛毛的興奮勁都還沒過去。

  從東宮出來的趙鋒卻被女官帶到了竹生的寢宮。趙鋒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來過此處了。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宮闈的特權,想要進宮,必須嚴格遵守流程先向宮中遞牌子。毛毛是他一求見,必會召見。但竹生再沒有單獨見過他。

  趙鋒再次踏入寢宮看到竹生,雖然每日朝上都能見到她,卻依然覺得如此的陌生遙遠。

  那一聲「姐姐」再難叫出口。

  事實上,趙鋒小竹生四歲,他現在三十三歲了,竹生的容貌卻保養得似不到三十,看起來竟是竹生更年輕了。

  「今天怎麼樣?」竹生問他。

  趙鋒吸口氣,沉了沉心神,才道:「太子身體康健,四肢靈活,是習武的料子。」

  竹生其實問的是毛毛和他今天玩得開心不開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點點頭,道:「跟你小時候一樣。」

  因為那是他的兒子啊,當然會像他一樣,趙鋒想。

  兩人自決裂之後頭一回私下裡單獨相處,竟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片刻尷尬的沉默後,竹生才道:「我想讓你教他習武。」

  趙鋒的武功,卻是師從竹生。他沒傻到去問為什麼竹生不自己教,他的眼睛因為竹生的話變得精亮起來。

  他從來都是這樣,當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眼睛便是這樣的有神,竹生想。不必趙鋒問,她自己就解釋給他道:「我本想自己教的。但他喜歡跟你在一起。他每天都能和我在一起,比起來,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就少得多了。我想讓你們多處處。斂之,你願意擔任太子少傅嗎?」

  趙鋒凝視了她一會兒,躬身。

  「是,陛下。」他道,「臣願意。」

  一如竹生曾經對毛毛所說,趙鋒其人,最強的能力,不在其武功軍事,在其生存的能力。

  大家都能克制自己,理智面對,在竹生看來,是最好的。  


  趙鋒踏出竹生的寢宮,站在廊下。

  這寢宮充滿了他的回憶。曾經他可以在這裡自由行走,他雖有將軍府,卻一度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他曾半夜醒來,發現枕邊無人,披衣赤足出來尋她。值夜的小宮女們都滿臉通紅,不敢看他。多麼有趣。

  他曾蹲在這裡,看著學步的毛毛拍倒在木質地板上,哇哇大哭,她卻不許他去扶他,定要小小的娃娃自己站起來。多麼有趣。

  那時候他擁有她和毛毛,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他的心是滿滿的。現在他才明白他不擁有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是他們擁有他。

  他站在廊下,只覺得心裡空洞洞,不知道該拿什麼來填滿。

  定遠侯趙鋒遂加太子少傅。

  這一道旨意,令這一年多來眾人對趙鋒與竹君的種種猜想都沉寂下來。人們終於能再次給趙鋒定位。

  他依然是手握重兵,功高勞苦的定遠侯,依然是儲君之父。他只不過不再是女帝的男人了而已。眾人恍然。

  因著這變化,所有人都在調整對趙鋒的態度。

  沒多久,宮中司膳的女官病倒了。

  竹生聽說後,沒說什麼。但當司膳的女官病得一日比一日重,再起不了身時,旁人來請示竹生,是否要將其移出長寧宮。這是宮闈慣例,不叫重病之人留在宮中,以免病氣不小心沾染給了君王。

  竹生卻道:「不必,我去看看她。」

  她身邊的幾個女官雖感動,卻都竭力想阻止她。司膳病得太重了,病氣過給竹君可怎麼辦。但竹生還是去了。

  宮中人少房多,大家住得都很寬敞。

  白日裡司膳還躺在榻上,臉頰深陷,實在看不出是往日那個乾淨整潔,工作起來麻利又細緻的豐腴女人。

  驚見竹生前來探病,司膳拖著病體爬起來要行禮。

  「快躺下。」竹生在她榻邊坐下,道。

  司膳就是快要死了,也不敢躺在竹君面前。硬是撐著身體,跪坐在榻上。

  竹生仔細的打量了打量她,揮手屏退了旁人。待屋中只剩下她二人,竹生開門見山的問道:「你會病倒,是因為那日我看了你一眼嗎?」

  司膳心中有秘密,太過沉重。那日一不小心,盯著竹生飯碗看的時間太久,叫竹生發覺。竹生便抬眸看了她一眼。

  司膳伏下身,額頭觸及手背,渾身顫抖,哪裡敢說一個「是」字。

  竹生問:「你發現了,是嗎?」

  司膳抖得更厲害。她便是因為做事細緻,觀察入微,才一步步做到了司膳女官,掌竹君飲食。不料這份細緻有朝一日會害了她。

  竹生道:「你莫害怕,好好說話。」

  司膳不敢再不答,抖如篩糠,顫聲道:「我、我未曾告訴過別人,陛、陛下已經……絕了飲食……」

  這便是司膳心中的大秘密,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日竹生看了她一眼,成了最後壓垮她的稻草。

  她並未生病,她在絕食。她想一個人帶著秘密死去,便不會累及家人。今日她向竹君坦白,已經沒了求生的念頭。

  她萬料不到,這個秘密坦誠出來,竹君她……笑了。

  「好好的人,健健康康,突然一下子就病得不行了……」竹生道,「前幾天我沒想到這一處,這兩天才反應了過來。」

  「阿箏,你莫怕。」她溫聲道,「我自幼修習家傳的功法,此功法極是神奇,我十幾歲時便可稱無敵了。後來功法小成,我一修煉便可以不用進食。近來我的功法又進了一步,基本上可以不用飲食了。」

  「但這……於我,並不算什麼大秘密,便是旁人知道了,我也無所謂。只是此事少見,或許會讓旁人疑惑惶恐,我便從沒張揚過,不想被你發現。」

  「小事而已,無需掛在心上。且放寬心,好好調理身體吧,你不在,毛毛說吃飯都不香了。」

  待竹君離開司膳的居舍,小宮女們隔著房門聽到了司膳嚎啕大哭的聲音。哭完,司膳叫宮女們上粥與她,吃得狼吞虎嚥。

  竹生的聽力比普通人靈敏得多,她走出很遠,依然聽到了司膳伏在榻上大哭的聲音。那哭聲中充滿了死裡逃生的喜悅。

  竹生自問,她雖在戰場稱得上是冷酷無情,但在這長寧宮中,從未苛待過任何人。可她身邊的人竟會因為對她的懼怕想自行尋死。這並非因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是因為她手握著對旁人生殺予奪的能力。

  竹生目光掠過庭院,不由生出了無趣之感。

  幾日後,司膳調理好了身體,再度回到了崗位。

  毛毛見了她,很高興,道:「箏姑姑,你身體好啦?」

  司膳很是感激,道:「殿下遣人賜給我的藥材,臣都收到了,多謝殿下的關心。」

  司膳從此加倍的忠心,且想著法子幫著竹生遮掩,竹生辟穀這件事,於是沒有傳到旁人的耳中。

  這廂司膳才剛剛離開了病榻,那廂……國之棟樑的范伯常又有了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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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25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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