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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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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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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蒼瞳帶領竹生收束那些逸散在體內的靈力,竹生潛心去感受,學到了很多。

  但蒼瞳忽然發現了新的異狀,他問:「那是什麼?」

  竹生的身體裡除了彙聚成溪的白色靈力,和飄散如霧的白色靈力,還有星星點點的光芒。

  竹生答道:「是火。」

  她接過掌控權,引著蒼瞳去看。視野放大千萬倍,那些星星點點原來是火,三昧螭火不能聚形,散落在她的身體裡。

  蒼瞳卻道:「看那些靈力。」

  竹生驚異,她凝目「看」去,發現了以前未曾發現的情況。那些如霧氣般看似隨意飄蕩的靈力,實際上是被螭火牽引著。白色的霧氣靠近螭火,而後消失。

  「不見了。」竹生道。

  「仔細看。」蒼瞳又拿回掌控權,引領著她去感受。他們此時融為一體,看對方所看到的,感受對方所感受到的。這真是奇妙的經歷。

  竹生於是看到,原來那些靈力不是被蒸發消失了,而是由白色變成了無色透明的狀態。但體積上來講,要比之前霧狀的靈力少得多了,像是被濃縮。若不是蒼瞳,她根本發現不了。

  「怎麼回事?那些透明的是什麼?」她問。

  蒼瞳的情緒竟有了一絲輕微的波動。他六欲全無,七情淡薄,這一絲波動已經代表了激烈的情緒起伏。

  「元嬰以下,主修肉身。」他沒有直接回答竹生的問題,反而講起了不相關的事,「自還虛境起,主煉陽神。再向上,是合道境,而後便是破碎虛空,升仙而去。」

  竹生知他不會講無用的事,耐心的聽著。

  蒼瞳道:「合道境是最後的門檻,或者升仙,或者重入輪回。千萬年來有千萬人修煉大道,卻沒人知道升仙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那些升仙了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也沒法告訴後來人該怎麼升仙。所以其實一代代的合道修士,都是自己在摸索。」

  「現在的九寰大陸,合道修士如鳳毛麟角。可我那個時代,合道修士沒這麼稀少。每隔千年便會有大宗門召開盛會,最頂尖的修士們齊聚一堂,交流探討。那時候,真是百花齊放。」

  「有人便摸索出了一條道路,在陽神完全煉實後,便兵解肉身,以神魂為基重塑。人從來都是神魂以肉身為基,所以這與人的自然誕生和修煉恰是相反的。這方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有些人失敗了,只能重入輪回。」

  「但那些成功的人重塑的新肉身,與天然誕生的肉身全然不同,修煉出的靈力在內觀的狀態下看,是透明的。」

  「那是摒棄了一切雜質,世間至正至純的靈力。到了那一步,真正就接近升仙了。所以,那種靈力,又被稱作仙力。」

  「但也只有那樣的肉身才能煉出那樣的靈力,那種肉身,被稱為——無垢體。」

  竹生看著自己的肉身,問:「我是嗎?」

  蒼瞳道:「顯然不是。」

  竹生失笑,就知道自己沒這麼好運。

  竹生與蒼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蒼瞳便共享了她輕鬆的心情,這讓他很有活著的感覺。

  竹生覺得,蒼瞳好像也在笑。

  他們兩個都很放鬆。

  縱然外面千兵萬馬的在打仗,這個世界也沒人能傷到他們分毫。不說蒼瞳,便是竹生這幾年都再沒受過一點傷。過去還可以說她武功高強,現在她身邊的人其實都明白,她早就超越了尋常人。

  所以她要親征,范深也就象徵性的勸一下,盡一下國相的本分而已。

  竹生問:「那我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蒼瞳道,「我們來試試,能不能理順這些仙力。」

  真做起來,很難。那些仙力雖然很少,卻游離在靈力之外,有種桀驁不馴的難以掌控之感。

  「還不行。」蒼瞳道,「你的修為還太低,還無法掌控仙力。」

  竹生微感遺憾。但好在有蒼瞳的幫助,她對如何掌控靈力領悟了很多,已經獲益匪淺。她從來都不是貪心的人。

  蒼瞳與她一體,同樣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放鬆和豁達。她其實從來沒變,他想。

  他們兩個人從新分開,再次成為兩個獨立的神魂,卻與之前的感覺再不相同了。竹生覺得自己可以更信任蒼瞳。

  正好有些話趁著這裡說,蒼瞳在外界說話不便,在這裡兩個人是以神識在溝通,不存在這種障礙。

  「我做的事,請你不要插手。」她對他說。

  蒼瞳凝目。

  「在這裡,我與別人不同的只是我的修為。我知道這形同作弊,所以以後,我不會再上戰場了。」竹生道,「但別的……我和這些人沒什麼分別。甚至,我還不一定比得上他們中的一些人淵博或者聰明。」

  「我沒有方法能回到九寰大陸,不出意外,我將老死在這裡。所以,我認真的在這裡生活。」

  「可你超越凡人界太多了,你一下場,我的認真就成了遊戲。」

  蒼瞳低頭看著她,低低的道:「好。」

  竹生睜開眼,蒼瞳的額頭剛剛離開她的額頭。他的鼻尖停在離她半寸的地方,臉孔全裹在黑色的細布裡,墨綠色的眼睛凝視著她。

  竹生感到蒼瞳想吻她,可他沒有。他的唇不僅冰冷,還殘破。他不想用這樣的唇去碰觸她溫熱柔軟的嘴唇。

  可惜了蒼瞳沒有肉身,竹生想,否則他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情人。

  自那之後,竹生沒有再下過戰場,只坐鎮中軍。

  其實她作為一軍統帥,原本就不必親自下場的,不過是因為她喜歡罷了。

  碧刃軍被竹生打造成一支雄兵,七刀等人已經被一場場戰鬥磨煉得早可以獨當一面。即便她再沒參加過戰鬥,也不妨礙碧刃軍的勢不可擋。豐國在與邯國的那一戰中,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七萬精兵全部折於邯國,已經大傷了元氣。

  澎國新朝初立,裹著雷霆之勢,第一個便拿豐國來開刀。豐國上下,君臣子民俱有種氣數已盡的無力之感。

  這一年的新年,竹生在豐國都城盛日城的皇宮中度過。

  隨著國相范深、中書侍郎翎娘以及一班臣子的到來,竹生宣告權定盛日城為澎國都城。當然,只是「權」。

  竹生在平京城的小破皇宮裡住了一年,一片瓦都沒動,也並沒有大肆分賞宅邸。沒人有怨言。韓毅的家小還都在涪城,他都從來沒提過一句來平京團聚。翎娘是因為要回到權力中樞,回到竹生的身邊,才會從涪城趕到平京去。

  大家都知道,平京水淺,盛不下竹君。果不其然,轉眼間,他們就已經坐在了盛日城的皇宮裡。

  竹生在佔領盛日城之後,便立即決定放棄平京了。和盛日城比起來,平京便是一股呼之欲出的小家子氣。

  盛日城則雄偉得多了。在凡人界竹生見過的城池中,排得上前三。

  「豐國的歷史與許國相仿,也有將近三百年。」范深給竹生科普歷史。「盛日城和朝陽城,幾十年前並稱『雙珠』。」

  「朝陽城?」竹生奇道。朝陽城也還不錯,但比起盛日城來還是差了不少,如何與盛日城比肩?

  「並非你到過的那個朝陽城。真正的朝陽城曾是許國國都,三十年前毀於天災。後來烏陵王割據,與盛公子對峙,將自己的王城改名為朝陽。」

  竹生忽然想起來,問:「半邊山……在許國吧?」

  范深看了她一眼,道:「正是。」

  「在天佑大將軍的地盤裡?」

  「是。」

  竹生沒再問。范深看了看她,笑道:「想家了?」

  竹生當初自稱家族在半邊山中隱居,范深可還記得清楚呢。

  竹生當然沒有什麼「家」,但她的確想去半邊山看看。半邊山裡,有樹翁,有隔絕了兩邊世界的界門。這麼一想,忽然就理解了半邊山的「半邊」兩個字的含義了。

  「先生……」竹生問,「大陸的外面是什麼?」

  范深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就回答:「是海。」

  竹生問:「海的外面呢?」

  范深乾脆的道:「不知道。」

  竹生看著他。鮮少有什麼事,能讓博聞強記的范伯常這樣乾脆的承認「不知道」的。

  「歷史中,有過許多次出海探險的記載。」范深道,「大多都失敗了,葬身茫茫大海中。有些幸運的活著回來的,聲稱海上到處都是風暴、旋渦,沒有船隻能夠穿過那些風暴。他們以為自己好不容易穿過風暴了,遠遠的看到陸地,以為是發現了新的大陸。結果登陸才發現……」

  「又轉回來了?」竹生已經猜到。

  「正是。」范深道,「迄今為止,從未有過九寰大陸之外的記載。隻言片語也沒有。」

  范深長歎道:「我們彷彿是……這天地間孤獨存在的一片大陸。」

  一回眸,看到竹生神色異樣的看著他,范深失笑:「胡亂發些感慨罷了。」

  竹生長長舒了口氣,問:「因何而生這種感慨。」

  范深道:「從小我便熟記輿圖,便有一件事一直覺得奇怪。」

  竹生問:「是什麼?」

  范深道:「是天。」

  「天?」

  范深道:「我們腳下是大地,頭上是青天。可天……是無邊的。既然天無邊,大地就也應該無邊才對。因何九寰卻有邊?」

  竹生嘴巴微微張開。

  范深接著道:「家父少時,曾見過海。他說站在海邊極目望去,天依然無邊。既然九寰有邊,天卻無邊,我想,唯一的解釋,便是世界還很大,海還很大。唯一的不明之處,便是不知道海上是否還有如九寰一般的大陸,大陸上是否有人,是否如我們一般懂得詩書禮儀。」

  竹生的嘴巴又閉上了,她什麼也沒說。

  過了幾日,她問范深:「我見許多人,被關在看不見的籠中。他們中大多不知自己身在籠中,但總有些人智慧過人,察覺出了種種不對。我該不該將真相告訴那些人呢?」

  竹生所說的「籠」顯然是一個比喻。但這時候離他們閒談中隨口扯到天地大陸海洋已經過去了數日,范深每日裡忙得腳打後腦勺,哪想得到兩者的關係。

  他雖不知道竹生拿來比喻的本體究竟為何。但竹生是他的君主,特特來問他這個國相,就不是小事。

  他想了想,認真的回答:「這些人若知道了真相,能否掙脫這牢籠?」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道:「不能。他們不能,我也不能。連我自己都在這籠中。」

  范深道:「這便分人。有人知道了真相,會憤怒,會想要掙脫。有人知道了真相,卻會絕望,甚至會遷怒告知了他真相的人。」

  竹生便長長歎息一聲。

  范深道:「告不告訴他們真相,於你可有妨礙嗎?」

  竹生搖頭:「沒有。」

  「只是……唯我一人知道真相,唯我一人醒著,旁人都彷彿沉睡,總叫我胸中如有塊壘。」

  「特別是,我只要想到有那麼一個人,建造這樣一個牢籠,將這些人都囚禁其中,便總是忿忿。」

  「他可曾問過別人是否同意?他可曾在乎過別人的意願?我真想說……他憑什麼?」

  「可我知道,他憑的……必然是超出想像的強大。」

  范深范伯常,學識淵博,經綸滿腹,天下幾乎無有他不知之事。

  唯獨竹君此言,令他茫然。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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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邯國其實曾是豐國的一部分。後來徐氏、方氏兩家豪強趁亂割據,才有了邯國。三百年的歷史和三十年的歷史的差異體現在城牆,在街道、在宮城、在整個城市的規劃上。

  三百年的歷史在竹生看來也不算長,但終究算是有些底蘊了。

  在宮城裡舉行的新年晚宴上可以看出來,碧刃軍已經清楚的分成了三派——以七刀為首,從高家堡、澎城、冀縣就追隨竹生的嫡系,以韓毅為首原邯國的將領們,和豐國新降之將。嫡系最強,兩派降將稍弱,正好達到一個均衡的狀態。竹生和范深對目前這種狀況都感到滿意。

  而對於之前談起的那個話題,竹生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和范深講。清醒卻無力反抗的痛苦,沒人比她更明白。

  十年過去了,她其實從未忘記過當年妖王殿的縱身一躍,卻連求死都不得。

  她一直覺得能來到凡人界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起碼在這裡她可以放鬆的呼吸,安心的入睡。只是偶抬眸,卻總是能看見廊下裹著黑衣的男人。

  在蒼瞳出現之前,她從未這麼頻繁的再想起過大九寰。蒼瞳的存在卻時時刻刻提醒她,界門的另一邊是怎麼樣一個強大的世界。

  在新年過後,某日竹生將要出宮,看見了成隊的被繩索栓著的人們。男人一隊,女人一隊,皆面露戚容,時有哀哭。

  竹生勒馬,問:「怎麼回事?」

  有管事的烏衣小吏忙上前回話:「是罪人。」

  「罪人?」竹生皺眉。

  還是七刀在一旁解釋,竹生才明白。他們攻下豐國,總有些負隅反抗或者不肯臣服之人,那些人便成了罪人。竹生想起來,她書案堆積的文件中,確實有關於這些人的彙報,她的確也做了批示。但那時候,這些人只是案牘上的一些數字。

  現在,他們是她眼前活生生的人。

  這些人都曾是官員,或者官員的家眷。那些女子光是看臉和皮膚都能看得出來都出身良好。這其中還有很多是半大的孩子。她看到一個小女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大,梳著兩個包包頭,也被繩子拴在隊伍裡,跟一個大約是她母親的女人拴在一起。小女孩扯著母親的衣擺,她們一起跪在地上,怯生生的望著她。

  這些人是因她的野心,而成為了階下囚。竹生前生便能直面戰場上的血腥死亡,卻還是第一次直面這樣的情況。

  她張嘴就要說話,卻有人伸過手來,按住了她的馬頭。

  那個人是蒼瞳。

  即便竹生現在叫作竹生,面貌全非,蒼瞳也實在太瞭解她。他明白,她可以在戰場上勇猛,卻還缺少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

  而上位者,不可避免的就是要作出種種冷酷無情的決定。竹生她……能做到嗎?

  竹生和蒼瞳四目相交,目光對峙。

  雖然只有短短的片刻,但七刀總覺得那兩個人似乎只是靠目光便交流了許多他無法知道的內容。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經太敏感。蒼瞳雖然常伴在竹生身邊,甚至比需要經常出戰和操練軍隊的他在竹生身邊的時間還多,但……那個怪人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開一次口。

  但他和竹生之間分明是有著某種默契。但這種默契,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產生的?

  七刀不禁感到困惑。

  竹生輕輕吐出一口氣,轉頭問七刀:「先生在宮裡嗎?」

  七刀答道:「應該在。」

  竹生道:「我今日不去大營了,你先過去吧。」

  她說完,就撥轉馬頭回宮去了。蒼瞳跟隨她而去。

  七刀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看了一會兒,一扯韁繩,帶著人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竹生將范深從政事堂召到了她的書房裡,問起了那些罪人。罪人的數量卻比她想得還要多,不僅有豐國的,還有邯國的。

  竹生一向衝在前頭,包括俘虜收編這種事,她都細緻的關注了,卻忽略了後方。

  「這些人如何處置?」她問。

  范深答道:「按慣例,男子發配作苦役,女子送入教坊司。擇其中面貌俊秀者,男子行宮刑,與女子一併送入宮中為奴。」

  宮城中的閹人都是這樣的出身。

  這又順道扯出了另一個竹生注意到了但是一直沒騰出手來過問的事情。

  「這個宮城裡已經這麼多人了,還要往裡送人?」她問。

  「並沒有。」范深道,「宮城中人口已經太多了,你又是女子,所以這一次沒打算再往宮中放人。」

  「我想赦免他們。」竹生道。「這樣做合適嗎?」

  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價值觀。竹生明白她必得在她的價值觀和這個世界的價值觀之間找到一個平衡,而不是強硬的推廣她的價值觀。每個不同文明的價值觀,都是適應該種文明而誕生的。強行打破,蠻橫推廣,極有可能造成水土不服。

  這是她與蒼瞳對視的那片刻中,她在冷靜下來之後想明白的。而在那之前,她差一點就要脫口下達赦免的命令。蒼瞳阻止了她的一時衝動。

  蒼瞳一定是明白她當時要做什麼,竹生想。他怎麼能那麼準確的猜到她的想法?

  范深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反問她:「為何?」

  竹生道:「本是國戰,並無私仇。他們反抗,是為本國盡忠,我覺得無可厚非。現在,我已經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了,他們也已經都是我的子民了。」

  范深又問:「則,君又在顧慮什麼?」以竹生的性格,她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別人不拿出足夠的論據來,是很難說服她的。可她有了這樣的想法,卻先來問他合適不合適,顯然是有顧慮的。

  竹生道:「這些人必有親人因我而亡,我有心赦免他們,卻擔心他們被仇恨驅使,看不清大勢。我個人不畏懼任何形式的復仇,跟我動刀也好,使陰招下毒也好。並非我誇口,實是這世上能傷我的人,我還沒遇到。」

  「但,我擔心我這麼做,有一天會使我身邊的人受到傷害。」竹生道,「我憐憫這些人,但人總有親疏遠近,他們全加起來也不及我身邊任何一個親近之人重要。如果有一天,我身邊的人因為我今天的輕率而受到傷害甚至死去,我必定追悔莫及。」

  范深凝目注視竹生很久,微笑歎息。

  「恩自上出。君只管下赦令即可。至於如何安撫、管理這些人……」范深躬身深揖,「請交給臣吧。臣既伴君側,便是要為君解憂。」

  竹生得到了范深的支持,長長鬆了一口氣,道:「能遇到先生,我真是幸運。」

  范深抬頭,含笑道:「不,是臣之幸。」

  罪人遠不止宮牆外的這些人。書面的赦令會送達四方,但竹君口頭的赦令已經由內侍傳達到了宮外,站在廊下,隔著重重庭院和一道高高的宮牆,竹生也能聽到外面歡喜哭泣的聲音。

  蒼瞳當然也能聽見。他看了竹生一眼,那一眼中,隱含著不贊同。

  竹生隔著闊大的庭院和回字形的長廊與他遙遙相望。

  蒼瞳雖然能猜到她的想法,但顯然跟她理念不同。可這個世界,有誰能真的完全理解和認同她呢?竹生想,她既不屬於這凡人界,也不屬於九寰大陸,她畢竟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啊。

  這個事同時還牽扯到了宮城中人口的問題。

  竹生得到盛日城,入主這皇宮時就已經注意到宮城中繁多的人口。當時豐帝奉表投降,降為安樂候,搬離了宮城,有品級的妃嬪呼啦啦啦帶走了一大群。可即便這樣,宮城中仍然剩下了大量的宮女和內侍。

  這次的事情倒是提醒了竹生。她與范深商議,放出宮人。

  范深道:「先放出宮女中的良家子吧。罪人之身入宮的,未必還有家,在宮中許多年怕已不能生存在外了。至於內侍……」

  他道:「身體殘缺之人,難容與世,除了這宮城,怕是再沒有地方可去了。」

  竹生道:「既然這樣,這些內侍就不動,但……從此以後,王宮之中再不要出現新的閹人。以後做成定例。」

  范深猶豫道:「閹人之存在,是為了隔絕內外,保障王嗣血脈正統。」

  竹生道:「我用不著。」

  竹生是女子,她若生出孩子,只能是她親生的孩子,混不了血脈。

  范深卻依然不贊同:「須考慮日後,長遠打算。」

  竹生腦子轉了下彎,才明白「長遠」是什麼意思。她道:「我如果有了孩子,更不可能讓我的孩子在一群背負著罪名,又身體殘破的人中長大。這樣的人,內心中或多或少,一定會有些扭曲。我怎麼可能讓這樣的人待在我孩子的身邊。」

  范深道:「歷朝歷代,各國宮中,皆是如此。」

  竹生道:「這真是奇怪。說那些人有罪,所以將他們閹割。卻又讓皇族的孩子被這樣的罪人圍繞著長大?」

  她拍板決定:「這個事不用再商量,從我這裡開始,我的宮城中再不添新的閹人。將來,遲早有一天,讓這王宮中一個閹人都沒有。」

  范深無奈,質問:「皇室血脈如何保證?」

  竹生想起了安樂候那一大群妃嬪,冷笑:「一夫一妻不就解決了?就是女人太多,才會生出這種事來。都像百姓家那樣,哪來那麼多血脈混淆。」

  范深揉揉額角,道:「百姓家……也不是一夫一妻。」

  竹生難得被噎到。這裡其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如果可以,竹生真的希望能消滅這種制度。然而她也深知這不可能。

  即便文明發展到了星際,沒有了「妾」這種東西,依然有無數的情婦存在。男人們只要手握著錢和權,便不免要多置些溫柔鄉。

  其實又何止是男人,在這個世界,女人受的束縛太多,在竹生原來的世界,女人擁有錢或者權,也可以和男人做一樣的事。

  竹生嫁入的那個家族中,就她知道的便有數個妯娌、嬸母,因為丈夫情人太多,便自己也養著年輕英俊的小情人。這個家族的女兒,更是可以遊戲花叢,沒人敢指責她們。

  但竹生一直對一個人、一份感情還有憧憬,有期待,從不曾放縱過自己。其實何必自苦?和七刀在一起之後,她覺得這樣也挺好,輕鬆快樂。

  稍稍走了一下神,就聽到范深道:「……要不要讓大夫來把把脈,調理一下?」

  竹生回神:「什麼?」

  范深無語,只好再重複一遍:「……一直未有喜信,不如讓大夫來把把脈,調理一下身體,或者更容易有孕?」

  頓了頓,又道;「也可能是阿七太忙,在一起聚少離多的緣故,不如……我再薦兩名身家清白的青壯男子入宮來吧。」

  竹生還是頭一回不知道該怎麼跟范深說話了。

  她是真不知道,一國之相,還要操心國主不孕不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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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范深雖不是美男子,卻也面孔白皙,頜下留著短髭,頭髮從來一絲不苟的在頭頂梳成整齊的髮髻,鬢邊的白霜和眼角的皺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跡,看起來成熟迷人。

  這樣的范深當然不是八卦猥瑣男,但他此時卻身體微微前傾,質問著竹生怎麼和七刀在一起四年了卻還未能有孕。

  范深的主張是,要麼是竹生身體有問題,該讓大夫給好好調理調理,要麼是七刀某方面能力不夠,那麼就選幾個容貌、身體、頭腦都出色的青壯男子給竹生。

  竹生按著太陽穴。

  她其實非常明白繼承人的重要性。她前世的婚姻便根源於那個男人想要一個基因優秀的繼承人。但被范深這樣追著問懷孕不懷孕的事還是讓她感覺如同嗶了狗。

  然而她也明白,從她不能安於澎城,帶著人攻向冀縣的時候,這件事就不再是她個人的私事了。既然范深會打開這個話題,搞不好所謂的「容貌、身體、頭腦都出色的青壯男子」都已經給她準備好了。

  望著范深飽含著期待、擔憂、責備、鄭重的眼神,素來勇猛無所畏懼的竹君也有一種蛋疼的無力。

  她歎了口氣,道:「應該是我的問題。」

  范深面色一緊。

  世人多愚鈍,多以生不出孩子或者生不出兒子怪罪婦人。范深通岐黃之道,卻知男人女人有問題的比率是一半一半。這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如果是七刀不行,換人就行。可如果是竹生身體有問題……沒人能代替竹生生出繼承人來。

  看范深欲開口,竹生打斷了他:「也不一定是有問題,只是這種事只能聽天由命。先生這年紀,不也只得了翎娘一個嗎?」

  范深長歎一聲,又勸竹生調理身體。

  竹生道:「我自有好藥,什麼大夫都比不了。不要瞎折騰了。」

  范深只得閉嘴了。

  待要退下,竹生又叫他:「先生。」

  她看著他道:「這個事……莫要跟阿七說了。不過徒增煩惱,沒必要。」

  范深注視著她:「臣遵命。只是也請君不要忘記臣當年所諫之言。君……不可有夫。」

  竹生點頭:「我沒有忘記,也不會忘記。」

  「那麼,」范深道,「臣已經備下兩名出色的俊秀青年,請讓臣送他們入宮吧。」

  竹生:「……」果然!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道:「對阿七太不公平。」

  范深拱手道:「容臣托大的說一句,君與趙鋒,都是臣看著長大的。若你們是尋常小兒女,臣自是願見你二人青梅竹馬,琴瑟和鳴。但君既然志在天下,萬望勿耽於這等兒女之情。」

  「趙鋒前程遠大。」范深俯身:「臣斗膽進言……王嗣之父,最好,不要是趙斂之。」

  范深再俯首:「請准臣為王上充實後宮。」

  竹生到底沒有答應范深。

  范深有些失望,卻也在意料之中。

  他眼看著竹生和七刀一起長大,小小少女長成了花信年華,居於王座的女子,狡黠男童長成了手握重兵,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青年。

  七刀對世人皆冷漠,他的熱血和熱情都獻給了竹生。范深相信,如果可以,他甚至願意為竹生而死。對這樣的七刀,竹生縱然是只把他當做一個情人,也不想負了他。

  竹生的確就是這樣的人。

  好在,竹生最後給了他一些安慰:「孩子的事我也說不準,但我的壽命會比你們都長一些。」

  范深問:「有多長?」

  竹生道:「英年早逝之類的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大約,我會送走所有的同齡人。」

  竹生其實不知道自己這樣修煉壽數能夠提高多少,她修的是妖道,那篇功法裡根本沒有煉氣、築基、結丹、元嬰等等這些境界。取而代之的是……妖丹和化形。

  妖族沒有那麼多境界之分,他們就是煉成一顆妖丹,而後不斷的讓這顆妖丹變得更強。這中間,還有「化形」這一道坎。

  所謂化形,就是從妖獸之形,變化成為人形。

  竹生是搞不懂,為何妖獸修煉的高等形式,卻是化成人形?妖獸明明也是智慧生物,並不輸給人類。或者在這個世界,人類果真是生命中更高等的存在?又或者像某些傳說那樣,創造這世間種種生命的神祇,自身便是人形?所以妖獸並非是化作「人」形,而是在朝著神祇這等更高等的生命在進化?

  竹生不期然的想起了青君。

  竹生懷疑青君即便在妖族中,也是個心理扭曲的變態。

  從貓女給她講述的那些故事裡不難聽出,同樣是大妖,北君就蔑視人族,想令妖族站在人族之上。可打敗了北君,成為妖族共主的青君,卻一心一意的想給自己找一個主人!這是何等奇怪的思維。

  竹生不能理解也沒有這種自賤的思維。她想做小九寰的主人,在這個夫為妻綱的世界,便根本沒打算給自己找一個丈夫。

  七刀把他的全部都給了竹生,竹生很喜歡,卻註定不會以相等程度的感情回報,亦不能給他丈夫的身份。竹生因此對七刀有著微微的愧疚,所以明知范深的諫言是有道理的,卻依然拒絕了他。

  竹生走出書房。外面陽光明媚,春暖花開。蒼瞳就站在廊下的陽光裡。

  竹生只在自己的寢殿才會使用法寶打開禁制,保證自己的隱私權。她知道書房裡的談話他全都能聽見,便走到他身邊,問他:「我和沒有修煉過的凡人,能誕下子嗣嗎?」

  蒼瞳很少說話,常常她問他些什麼,都變成彷彿自言自語。但至少,他還會用他的目光注視著她。

  此時蒼瞳站在陽光裡,明媚的陽光照不亮黑色的衣裳。蒼瞳眉睫低垂,目光落在陽光中漂浮的塵埃上。

  直到竹生扶上他的手臂,他才轉眸看她。墨綠色的眼瞳被陽光照得淺而亮,像兩顆綠色的寶石。他緩緩的點了點頭。

  竹生還想問更多,她的手伸向他的額頭。蒼瞳卻別開頭,轉身離開了。

  竹生站在春光裡,靜靜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七刀在軍營,每十日才休沐回宮。他已經被賞賜了自己的府邸,但他若回城,必定是直接入宮的。

  他早就習慣了蒼瞳的存在,同樣,蒼瞳也習慣了他的存在。

  蒼瞳的眼裡,從來看不到任何竹生以外的人。人們也漸漸習慣了,把他只當做竹君的影子,視若空氣。

  那日七刀回宮,在竹生的寢殿外照例看見了雕塑一般坐在簷下的蒼瞳。他看了他一眼,腳步不曾停頓。卻在將要邁過門檻的時候,突然寒毛直豎。

  再回頭,屋簷下空空如也。

  七刀汗濕脖頸。

  「他想殺我。」他對竹生說。

  「蒼瞳嗎?」竹生詫異。

  七刀沉默。他看到竹生的目光落在帳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抓不住那些目光,只能握緊她的手。

  竹生回過神來,看著鼻樑挺拔,相貌英俊硬朗的青年,安慰他道:「不會的,他不會殺我的人。」

  七刀問:「他是在嫉妒我嗎?」

  竹生笑笑,道:「或許吧,我也不知道。我畢竟不是他。」

  七刀卻道:「可你擁有他,就像你擁有我。」

  竹生道:「那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姐姐,你想拿走我的什麼都可以。」七刀看著她道,「所以……不要再有別人,好嗎?」

  七刀近乎哀求。

  竹生知道,他必然是收到了風聲。在這件事上,范深行事刻意的不那麼低調。她終究也不可能完全左右范深的意志。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自己的思想。會因為利益捆綁在一起,如同一體一心,也同樣會因為利益,產生各種分歧。

  七刀說,他的命都可以給她。竹生喜歡在席間聽這情話,卻不會真的把情酣耳熱時的情話當成誓言。

  「未來的事,沒人能說的準。」竹生道。

  她不肯同意范深給她充實後宮,是不想負七刀。她不肯給七刀承諾,是因為明白范深的顧慮才是正確的。她就這樣自相矛盾著。

  說到底,還是因為她的內心不夠冷酷無情。

  這於上位者,其實是大忌。蒼瞳曾用譴責的目光看她,大約就是看不上她這份柔軟。

  竹生覺得,蒼瞳在被煉成傀儡之前,一定曾經是上位者。

  竹生問七刀:「你想要孩子嗎?」

  七刀答道:「想!我想要我的孩子!」他的重音咬在了「我的」兩個字上面。

  他年紀愈大,地位愈高,想得便愈多,想要的也愈多。他縱然可以把命都給竹生,也不會把他的思想都給竹生。他終究是一個獨立的、有自己思想的人。

  只有思想這種東西,別人擁有不了,控制不了。就連竹生也一樣。

  她無法阻止他的成長和變化,她只能對他說:「別想太多。」

  竹生用了比邯國更長的時間來消化豐國。

  她起兵是在邯國境內,她最初的兵源和追隨者也都來自邯國,因此消化起邯國來,要容易許多。而對豐國,則完完全全是一個國家佔領了另外一個國家了。這對竹生,對澎國的官員來說,都是寶貴的經驗。這個新生的王國和它的國家機器都在飛速的成長成熟並日益堅固。

  當范相再一次把大陸輿圖攤開在竹君面前時,竹君的手指按住了某一個地方。

  「我想要這裡。」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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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先是天佑大將軍聽到了風聲,說是新立的那個澎國的女主,和陳國開戰了。天佑大將軍就心裡癢癢。

  天佑大將軍此時已經稱帝,號稱開元聖光神武天佑皇帝。這個人特別好尊號,立國時誓要起一個響亮的國號。他手下的一幫子讀書人翻遍了各種古籍,揪禿了頭髮,最後取了個「英」字。

  英,美也,華也。才能過人曰英,德過千人曰英。

  天佑皇帝是將官出身,不是一字不識的大老粗,肚子裡也有半袋子書包,偶爾也可以酸一兩句文。見到手下呈上來的這個「英」字,大喜道:「此號般配我!」

  遂定國號為英,是為英國。定都朝陽城。

  英國的領地,除了天佑皇帝原本的地盤,還佔據了原烏陵王的地盤。天佑皇帝原本納了烏陵王太妃為夫人,認了烏陵王次子為義子。待局勢穩定,他登基稱帝,這位金氏夫人和便宜兒子,便在數日內接連「病逝」了。

  英國的領土比原本的天佑大將軍的地盤要大得多,卻又比之前的許國小。天佑皇帝皇帝耿耿於懷,一直放不下的便是原先盛公子的領地,此時盡成了陳國的領土。

  那裡都是魚米之鄉,天然的大糧倉,天佑皇帝一提起陳國這個臭不要臉趁火打劫的,就要好一通罵娘。

  此時聞聽澎國要和陳國開戰,他不由咋舌:「這個小娘,真是不消停。」

  他此時老了,已經沒有年輕時的雄心壯志了,登基稱帝,此生已足。只是看到澎國那感受得到的旺盛生命力,心中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嫉妒。其實即便是他還年輕的時候,最大的雄心壯志也就是佔據許國,都未曾想過再向外擴張。

  他思來想去,覺得並不是自己不如一個女人,而是因為自己沒有一個如范伯常這樣的大才來輔佐他。他倒是很乾脆的承認,在治國之事上,他的確是有所欠缺的。當然他也不認為澎國的安定繁榮是因為那個女人會治國,他覺得這必定都是范伯常的功勞。

  他後來知道范伯常原是隱居在他的地盤裡,因為兵荒馬亂過不下去了,才離開了許國,悔得捶胸頓足:「早知大儒在側,朕定當三顧而求!」

  然而其實那時范伯常在半隱居的狀態,只以字畫顯名。他的真才實學,還是離開了天佑大將軍的地盤之後,才肯展露在世人之前的。

  他手下的讀書人誰也不吭聲。

  讀書人懂讀書人。范伯常過不下去了,寧可跑路也不去效忠天佑,自然是因為他根本看不上天佑。天佑便是去求,怕也是求不來。

  也因此,這些人比天佑皇帝更肯正視竹君這個女人。范伯常背井離鄉之後,遊走各國,不曾停留。最後,卻向一個女人稱臣。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才會令范伯常甘願俯首效忠?

  拋開不瞭解的過程部分,只看結果,誰都能看得見的,是澎國的繁榮壯大和范伯常的位高權重,名動天下。

  英主與名臣,一朝相遇,便風雷雲動。

  雖然是個女人,卻的確是……令人嚮往啊。

  天佑治國不怎麼樣,打仗卻很是有幾分天賦。他召了太子前來,與他道:「澎國和陳國的事,再去探聽探聽。若是真的,咱們不妨也做一回漁翁,曲城那裡,不收回來,總是讓我心裡不舒服。」

  又對太子道:「澎國那個女主,聽說才花信之年,相貌甚美。我想著不如聯個姻,許她以太子妃之位。你與她生個孩子,以後英國、澎國,皆由這孩子來繼承,想來她不會不動心。」

  太子是他原配生的長子,年紀已經三十許,也是從小在軍營裡長大的,聞言很是不高興。倒不是因為和現任的太子妃有多深厚的感情,事實上為了壓制住弟弟們,他府中多位夫人,都是國中重要人物的妹妹或者女兒。娶得最早的太子妃,倒叫這些後來的女子比得灰頭土臉的。

  太子不高興,是因為竹生的名聲不好。

  「聽說澎國的那個趙鋒是她的入幕之賓,她一個女人領兵,不知道跟多少人有過一腿。這麼大一頂綠帽子,爹你要戴就自己戴去,反正我不戴。」太子沒好氣的道。

  天佑皇帝和他的原配是青梅竹馬,原配身體不好,拼死給他生下這個長子,二十歲不到便撒手人寰了。天佑後來發家,有了許多美人,生了許多兒子,卻始終最愛這個長子。從小便抱在自己的馬背上,帶著他行軍打仗。

  這個兒子也算爭氣,不僅長得像他,軍事天賦上也很得了他的遺傳。旁的兒子都恭恭敬敬的給他磕頭口稱「父皇」,只這個兒子依然是管他叫「爹」,天佑一點也不以為忤,反而十分喜歡。

  天佑聞言,起身要踹太子:「她一個女人打下了邯國、豐國,這麼能幹的媳婦上哪找去!老子要是年輕個二十歲早就自己去娶了,還輪得到你!你還敢跑,你給我站住!」

  太子疾奔:「小受大走!爹你都是皇帝了!注意下言行!史書上不好看!」

  天佑皇帝看看左右史官,道:「敢瞎記,剁了你們!」

  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左右史官懷念了一下之前被天佑皇帝剁成了肉泥的兩位前輩的風骨,木著臉用筆舔飽墨汁,把剛才記錄的一段塗黑了。

  和天佑皇帝得到的消息不一樣,陳國皇帝聽到卻是澎國和英國開戰的消息。據行走各國的商人們帶來的消息,是因為天佑皇帝惱怒范伯常不肯為他效力,搗毀了他的故居,還掘了他家的墳。范伯常在澎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得知消息後立即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澎國女主向英國開戰。

  這故事講得有鼻子有眼兒,連范伯常如何在殿上哭訴都栩栩如生。陳國皇帝深覺,以天佑那個只讀過蒙學的痞子來講,的確幹得出這種事來。這兩國一開戰,他那愛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脾性又蠢蠢欲動了。

  盛公子尚在雲台城「做客」,那是真正的許國皇室血脈,天佑不過是個謀反的武將,名不正言不順。陳國皇帝打著幫盛公子復國的名義,正是師出有名。

  在這個生產力和交通都不發達的大陸上,消息的傳播和擴散只能靠人。在信息完全不對稱且被有心人控制的情況下,陳國和英國終於開戰了。雙方都驚訝對方明明在和澎國開戰,怎麼還能抽調出這麼多兵力來對付自己。但不管怎樣,兩邊互相覬覦對方已久,既已開戰,再沒有沒收回成本沒得到利益的情況下就停戰的。

  而完全掌握了兩方信息的竹生,則對范深頗是歉疚:「待事了,定要為范老先生上一炷香。」挖人親爹的墳什麼的,雖然並不是真的,但就這麼傳言,也是對故去之人頗為不敬了。

  范深笑道:「無妨。這本就是我的主意,家父不會在意的。他若還在,只會贊我行事不拘泥。」

  果然什麼樣的爹才能教出什麼樣的兒子。竹生額頭微汗。

  陳國皇帝慣愛趁虛而入趁火打劫,行事一貫的不要臉,沒想到有一天還有人比他更不要臉。這廂他與天佑皇帝打得如火如荼,那廂澎軍兵分兩路,一路截斷攻英陳軍的退路,與天佑皇帝勾搭成奸,兩面夾擊陳軍,另一路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就攻到了雲台城的城牆下。

  更不料雲台城中一杜姓商人竟然是澎國的奸細,他數支商隊的力夫腳夫竟然都是澎軍假扮。他那來投親的侄兒,率領著數百澎軍,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日子發起了一場奪門之戰,與埋伏在門外的澎軍裡應外合,打開了城門。

  雲台城陷落,陳國半壁遂入竹君之手。

  待雲台城陷落的消息終於傳到天佑皇帝的耳朵裡,他還咋舌澎國女主強大的戰力,萬萬想不到若論功行賞,這一戰中他才是功勞最大的那一個。

  澎國女主新得陳國半壁,天佑皇帝想著她怎麼樣也得停下來休養生息一番,或者趁熱打鐵,將陳國餘下版圖盡數收入囊中才是。畢竟正常人的慣常思維不會同時與兩個敵人兩面開戰。這一次殲滅陳軍,非是他一邊的功勞。他還在琢磨著怎麼跟對面的澎軍討價還價一起分贓,對面的澎軍已經完成了兩路合兵,毫不停留的向英軍撲來。

  天佑皇帝和太子都大吃一驚 。

  英國和澎國就這麼倉促的開戰了。一方是措手不及,一方是早有準備。國戰與國戰,打得其實是後勤,是國力。而這,正是天佑皇帝的短處。

  同樣是新立之國,英國的國內發展遠遠不如澎國。澎國的國力足以支撐這樣的連續戰爭,而這種開疆拓土的戰爭帶來的利益,又反過來刺激著澎國的經濟發展。而英國卻會因為戰爭,民生疲敝。

  同樣是戰爭,為何會有這樣的差異?其實很簡單。澎國的軍用物資,都是買的。英國的軍用物資乃至糧草,都是搶……不,是徵的。

  思想和眼界,決定了最終的高度。

  十個月後,天佑父子投降,向竹君俯首稱臣。天佑被封為逍遙侯,去了盛日城與安樂候和新封的原陳國皇帝歸命侯做鄰居。倒是天佑的太子,因為七刀贊了一句「是個人物」,入了竹生的眼,封為寧遠將軍,置於七刀麾下。

  原許國的疆土,盡數落入竹生囊中。竹生騰出手來,慢慢收拾陳國餘下的疆土,她本人卻在范相和七刀的陪同下,踏入了原許國的領土。

  這是他們相識相逢之地,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十五年。故地重遊,三人都有許多感慨。

  范深道:「你說你想要許國,其實……你想要的,只是半邊山吧。」

  竹生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留下眾人,她和蒼瞳兩個,獨自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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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竹生當初走出半邊山,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她和蒼瞳進入半邊山尋找界門,用了半個多時辰。花費的這個時間,主要用來給她辨別方向。

  好在當初,她走的是直線。

  「在那裡。」竹生眯起眼睛,指著某一處巨岩。那岩石上還留著當初她用綠刃劈出來的巨大的箭頭。

  「終於找到了。」竹生歎道。畢竟已經過去了十五年,想找到她當初出山的位置,不是那麼容易。

  她抬頭望去,道:「從這裡向北,走直線即可。」

  蒼瞳點點頭,攬住她的腰。

  到達界門,不過是幾息間的事。

  十五年的光陰侵蝕,那岩壁爬滿了藤蔓。竹生抽出綠刃,幾道碧色光芒閃過,爬滿岩壁的藤蔓段段碎裂,劈裡啪啦的掉落在地上,露出了嶙峋的岩壁。

  竹生仔細的看那岩壁,終於看出了些模樣。她輕聲喚道:「樹翁,醒來。」

  寂靜了片刻,那因為太蒼老粗糙而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岩石的樹皮忽然動了起來,樹翁沙啞的聲音響起。

  「打……了……個……盹……」樹翁道,「誰……呀……?」

  樹翁說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竹生道:「樹翁,可記得我?」

  樹翁道:「凡……女……」

  竹生道:「正是。樹翁,好久不見。我此次來,是想問……」

  樹翁卻忽然道:「咦——————?」他這一聲「咦」拖的尾音極長,打斷了竹生的話。

  樹翁道:「那……是……什……麼……?」

  竹生微愕:「什麼?」

  成人手臂粗的鬚根從岩壁上伸出,緩緩的向蒼瞳探去。竹生這才知道,樹翁所說的「那」原來指的是蒼瞳。

  蒼瞳閃電般出手,抓住了那鬚根。「哢哢」聲響起,木質的鬚根在他手中被捏出了裂痕。竹生的手輕按他的手臂,蒼瞳才沒有繼續。

  竹生問:「樹翁,你是何意?」

  樹翁卻道:「魔……息……和……神……息……,這……個……是……什……麼……東……西……?」

  蒼瞳許久沒開過口了,此時卻忽然開口,道:「人。」那聲音像金石相擦,難聽至極。

  樹翁長長的「哦……」了一聲,道:「傀……儡……」

  竹生替蒼瞳道:「他曾是修士,被人抽出生魂,以秘法煉製成傀儡的器靈。」待說完,她想了想,補充道:「他現在,已經重獲自由。」

  樹翁問:「他……呢……?在……哪……兒……?」

  竹生皺眉:「誰?」

  「長……天……」樹翁緩緩的道出那個名字,「神……君……」

  山間一時寂靜,竹生和蒼瞳的身形,都有了一瞬的凝固。

  「長天神君」這個名字,第一次完整的出現在竹生和蒼瞳的認知裡。這名字對他們兩個人都有意義。

  於蒼瞳,是「長天」。

  蒼瞳早就知道,能夠擊敗並封住魔君的長天,不可能是尋常人物。長天肉身崩潰,捨了一身骨骼報答他,只剩下魂魄。他問過他是否要重塑肉身,長天當時答「過段時間,便再塑一個」。長天境界極高,且重塑肉身這種事,旁的人根本幫不上忙,蒼瞳就沒再多問,便與他分別了。

  他以為長天這樣的人物,等他重塑了肉身之後,遲早會再碰面,或者會再聽到他的消息。但後來他行走人間幾千年,卻從未再聽說過他。

  他一直以為,長天重塑肉身失敗了,重入輪回去了。

  此時,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天這個名字後面,還有著「神君」的稱謂。神君啊……能擊敗魔君的人,果然,不是尋常人物。

  他身上有魔息,很正常。長天給他重煉了身體,但這傀儡的器核始終還是那一個,那是魔君親手所煉。

  那麼樹翁所說的神息……蒼瞳明白,定是來自長天的骨。畢竟,是神君。

  何謂神君?

  升仙歸來,可稱神。

  於竹生,「長天」和「神君」這樣組合在一起,超出了她的想像。

  她知道那狐狸的主人便是那位「神君」,她也知道沖昕便是那位神君的轉世。她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那位神君的名字叫作長天。

  沖昕身在長天宗,長天宗也叫作長天。

  許許多多的信息,不難想到,沖昕和長天宗,就是一個大謎團。

  但……這與她何干?竹生對沖昕的身世之謎一點也沒有興趣。

  她回答竹翁道:「那個人轉世了,他現在是一位金丹道君。」說起那位神君,她不但毫無敬意,還流露出了少見的不喜的情緒。

  蒼瞳轉頭,沉默看她。

  竹翁喃喃的道:「金……丹……?」

  寂靜了片刻,大地忽然震顫,看不見的衝擊波襲來。竹生只覺得胸口如被大錘擊中,瞬間面如金紙,頭暈目眩。

  喘了幾口氣,才發現蒼瞳張開兩手在她頭部兩側,淡淡的光芒將她籠罩,隔絕了那衝擊波。光罩之外,大地還在顫動,有山石崩裂,樹木橫倒,野獸恐懼奔走,有的甚至被震暈在地上。

  有巨大的怪異的聲音彷彿飄在天上一樣,在山中回蕩,就是那聲音造成了衝擊波,也使大地震顫。

  樹翁在笑。

  他笑了足足一刻鐘,才終於停下來。山中終於恢復了平靜。

  「歸……來……兮……」樹翁呼喚,「神……君……」

  他緩緩的道:「太……久……了……,沒……人……還……記……得……」

  他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那歎息彷彿穿過時光,綿延了千年萬年。

  「除……了……」他說出了竹生根本不願意聽到的人,「小……狐……狸……」

  小狐狸三個字讓竹生失去了耐心。她對神君、沖昕、長天宗還有那隻狐狸都毫不感興趣。她這次來,是有事情要問樹翁的。

  她踏上一步,道:「樹翁,我今日來是想問你……如何穿越界門,回到九寰大陸?」

  樹翁回答了她意料中的答案:「界……石……。」

  「我沒有界石。」竹生問,「在哪裡能找到界石?」

  樹翁答道:「凡……人……界……,沒……有……。」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問:「有沒有別的方法,能打開界門?或者讓這邊的人穿越到九寰大陸去?」

  樹翁斬釘截鐵的答道:「沒……有。」

  說不上失望,這答案在預料之中。竹生只是來求證一下。

  她忍不住抬頭看著那岩壁。十五年前,她便是穿過這岩壁上開啟的界門,來到這個凡人界的。

  手忽然被牽住,竹生轉頭,蒼瞳墨綠的眸子正望著她。

  「我……陪……你……」蒼瞳道。

  蒼瞳說話和樹翁說話,簡直有的一拼。竹生失笑,握住蒼瞳的手,道:「好。」

  「樹翁。」竹生轉頭,意欲和樹翁道別,一個念頭忽然浮上心頭。她改口道:「到底是什麼人,把凡人界從九寰割裂並隔絕開?」

  「當……然……是……」樹翁道,「長……天……神……君……啊……」

  這個答案意外嗎?

  能被稱為神君的男人,能令妖族之王俯首的男人,竹生竟然覺得……一點也不意外。

  但她還是想知道。她問:「他,為了什麼?」

  樹翁巨大的眼睛看了竹生片刻,才緩緩答道:「為……了……守……護……你……們……啊……」

  樹翁說完,閉上了眼睛,抿起嘴唇。幾息之間,就彷彿突然從竹生眼前消失了一樣。要睜大眼睛仔細看,才能從嶙峋的岩壁中看出他的輪廓。

  竹生領悟樹翁終結了這場對話。

  樹翁活了至少萬年以上,卻竟然會因為她最後的問題而生她的氣,不願再同她說話。長天神君,看來……魅力真的很大。

  竹生扯扯嘴角,牽住蒼瞳的手道:「我們走吧。」

  蒼瞳攬住她的腰,兩人幾息間就回到了刻著箭頭的巨岩旁。蒼瞳將她放下。

  竹生還奇怪蒼瞳為什麼不直接與大家匯合,手臂一緊,就被蒼瞳扯進了懷裡。蒼瞳低下來頭來……竹生就閉上了眼睛。

  睜開眼,兩人已在祖竅中。

  蒼瞳面孔模糊,只有眼睛清晰。他問:「你認識長天?」

  竹生詫異,反問:「你認識他?」

  蒼瞳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她。竹生便答道:「我認識他轉世之人。」

  蒼瞳盯著她:「是他以你養火嗎?」

  竹生屏住呼吸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吐出口氣,輕聲道:「不是。他只是個單純的年輕人,他待我很好。」

  她在維護長天的轉世之人嗎?蒼瞳有些苦澀。他沉默了片刻,道:「告訴我錯待你的人的名字。總有一天,為你報仇。」

  竹生既然能穿過界門,來到凡人界,就意味著別的修士也能。或許便會有人帶著界石作為回程的車票。等到那樣的一個人,捉住他,奪取界石,便可以回去大九寰了。

  但蒼瞳壽命無限,他必然能等到那一天,竹生卻未必。所以蒼瞳的承諾是「總有一天」。竹生聽懂了。

  但竹生搖了搖頭。

  「認真論起來……也不算是仇。」她說,「有付出,也有得到。更像……是場交易吧。只不過,我是其中弱勢的一方。交易與否,如何交易,由不得我。」

  蒼瞳生出心疼之感,他上前一步,將竹生圈在了懷中,輕輕抱住。

  竹生貼著他胸膛,聽著他神魂擬出來的心臟跳動的聲音,很平穩,很有力。

  蒼瞳生前,一定……是很強壯的男人吧?

  竹生緩緩的道:「只是,那種沒有選擇,無力反抗……對方,還覺得是在恩賜你的感覺,實在……」

  她閉上眼睛:「實在,令我心中生恨……」

  她袒露了心聲。

  蒼瞳平穩、有力的心臟跳動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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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范深這次也跟著過來,其實是有別的事要辦。他是來運兩批寶貝的。這些「寶貝」並非金銀珠寶,而是……書。

  一批是當年離家時,不便攜帶,便藏在范宅和毛宅中的兩家藏書。這次范深回來,把他們全起了出來。那些書范深都能默出來,但那只是副本。許多原本都是珍貴的古籍,還有許多上面有先人寫下的批註。那些東西的價值,都遠遠超過了書本身的價值。

  范家和毛家都早就挖出了結實的地窖,將那些書籍秘密收藏。防水的油布和家傳的秘藥,保證了紙張不腐、不懼蟲鼠,保存完好。

  竹生兌現了諾言,親至范老先生墓前給老先生上了香。還給毛老先生和欣娘也上了香。

  在欣娘的墓旁,范深給瑩娘立了衣冠塚。

  竹生欲言又止。

  范深道:「君何躊躇,有話直講便是了。」

  竹生歎道:「先生身邊,也該有個人照料起居。」

  自瑩娘去後,范深未再續弦。竹生聽說,他沒有情人,身邊連侍婢都不用。這種苦行僧般禁欲的生活方式令人不解,甚至一度有人誤會范伯常好龍陽,為了討好他,還送去美貌的少年。

  范深搖頭道:「尋常女子,心思太多。你若對她們嚴厲,不免覺得可憐。可若對她們和善些,偏又總生出不該有的想法。」

  「我一生有限,想要做的事很多。」他道,「沒有時間把心思放在應對她們上。」

  竹生道:「可先生還勸我納美。」

  「君王子嗣,國之重事。」

  「口舌之利,我不及先生。先生最是會說。」竹生早看穿真相,「先生不過是眼界太高,尋常女子入不了眼罷了。」

  范深微微一笑。

  「我和欣娘青梅竹馬,成親後亦琴瑟和鳴。上天賜我一妻如此,我甚知足。」他望著欣娘、瑩娘的墓道,「不料生命脆弱至斯,欣娘說去就去了。我為她守了一年,家父來跟我說,希望我續弦。我當時便說,如要續弦,除卻瑩娘,不作他想。」

  實是尋常女子,范深再看不入眼。

  范深范伯常這個人,看起來溫潤如玉,接人待物常使人如沐春風,為他的風度傾倒折服。實則這個男人啊……真是驕傲到了骨子裡了。

  「那先生……不會寂寞嗎?」竹生道。

  「竹生,會覺得寂寞嗎?」范深問。當他喚她「竹生」的時候,他與她便不是君臣,而是朋友,知己,男人和女人。

  竹生看著墳上新土,沒有回答。

  范深目光微動。

  單作為朋友甚至長輩,他會希望能有那麼一個人,讓竹生也能品嘗兩個人不僅相悅而且相知,時時刻刻心意相通的美好。但作為臣子,他又切切希望這世上不要有一個男人,會對竹生造成這麼強烈的影響。

  「我不會。」范深道,「我每日在晨光中醒來,想到要入宮去見你,站在輿圖前指點江山,看著案牘之上累積的奏表,每一份都牽扯著無數百姓未來的生活,與數不清的人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我就不會覺得寂寞。正相反……」

  他道:「想到我和你定下的每一條國策,都會影響這片大陸,我就感覺熱血沸騰,簡直如同年輕了十歲。」

  竹生看了他一眼,哂道:「男人!」

  范深歎道:「女人……」

  范深要運走的另外一批書,在前天佑皇宮,也就是前前烏陵王宮裡。

  「逍遙侯為人頗為不羈,只愛充作讀書人這一點,實在是個大優點。」范深喜氣洋洋的道。

  竹生莞爾。

  許國算是這大陸上歷史最長久的國家了。相比其他國家的王室,許國皇宮中的藏書更加豐富、古老且珍貴。當年朝陽城毀於一旦,許多古籍都毀了,搶救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再加上烏陵王二三十年的收藏,重金收購、求書,才有了後來烏陵王宮的藏書。

  這也是老烏陵王被許多讀書人頌揚的一個原因。便是范深當年,都是先想著去投奔烏陵的,誰知世事多變,老王已經故去,烏陵禍起蕭牆。

  天佑這個人,常常喜歡裝裝斯文人。所以當初接手王宮的時候,幕僚們進言,他便聽了,特意撥了人撥了銀錢,著人好生看管那些藏書。

  這才得了范深一句「大優點」。

  畢竟范伯常這樣氣度如山的男人,得了烏陵藏書,都激動得失了常態。

  待許國境內全部平定,七刀護送他們押著這兩批書回了盛日城。這一趟許國之行,收益頗多。

  然而最最珍貴的、讓所有人都驚喜的收穫,卻是在班師回朝的路上,竹君忽然食欲不振,聞腥氣作嘔。

  竹君二十八歲這一年,終於有孕。

  王嗣之父,便是竹君麾下殺將,趙鋒趙斂之。消息傳至各軍,上下皆是一片歡騰,人心大定。

  還在陳國戰線的韓毅將軍聽聞消息,拍著馬鞍對副將感歎道:「我們澎國的根基,終於穩了。」

  盛日城中,國相范伯常、振威將軍趙斂之率文武眾官奏請竹君稱帝。

  竹君終於十二章袞服加身,登基稱帝,是為大澎開國女帝。

  范伯常依舊為相,加封開國伯。大澎採用多相制,范伯常之下,有四位副相,范翎赫然在列。

  范翎身在服紫之列,在其之下,朱衣、綠袍、皂衫,皆有女官女吏。澎國上下,已經不覺有異。

  諸將軍亦升品級,加封侯爵。開國候趙斂之依然為武將之首,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更讓人側目的身份——皇嗣之父。

  盛日城終定為澎國都城,城中皇宮,去了舊名,另起新名。在報上來的名字中,女帝獨愛「長寧」二字,遂改名「長寧宮」。

  女帝坐擁前邯、豐、許、陳四國疆土,民富國盛,兵強馬壯,霸主之姿已顯露無疑。

  大陸之上,諸國或惶惶,或警惕,或畏懼。

  有相鄰小國皇帝去帝位,貶損儀制,自降為王,又撤去殿頂鴟吻,以示尊奉鄰國女帝。更有數國前來恭賀女帝登基時除了遞上國書、賀禮,還承諾歲歲納貢以求自保。

  盛日城的長寧宮,第一次開國宴,宴請各國使臣。

  各國使臣多是風儀過人,反應機敏,口舌便給之人,亦有皇子、王子親來的。只有一國例外,來的是位公主。

  這位公主照著國內習俗,居於席位之上,亦頭戴冪籬。細細的朦朧白紗籠著她整個人,別人看不清她,她看旁人倒還好些。

  隔著白紗,她凝目觀察那位女帝,女帝的風姿果然令人傾倒,並不是傳說中或者五大三粗,壯如男子,或者天生媚骨,禍國禍民的妖姬模樣。

  女帝生得十分美麗,但她的美貌反而是她身上最不重要的東西。公主記得自己第一眼看見女帝,根本沒有注意她的美貌,直接便為她眉間氣度所攝,不敢直視。此時悄悄觀察,更是傾倒不已,心下暗暗忖度,世上怎麼竟有女子會有這樣的氣度。她亦是公主,平時自覺高貴,此時仰望女帝,卻覺得遠如山巒,高不可攀。

  傳言女帝已經有孕,果不其然。禮服將腰束在了胸下,裙擺放開,隱隱能看出小腹隆起。

  女帝說了幾句場面話,與眾人舉杯,不過沾沾唇示意一下,便退場了。都知女帝有孕,誰敢令她作陪,眾位丞相和外賓都起身恭送。

  大人物退場,宴席才真正開始。國相范伯常帶著幾位副相招待各國來使。

  先前公主全副身心都被女帝吸引,待得女帝離去,她卻又被對面一人吸引。

  那人紫袍玉帶,丞相服制。只諸位丞相中,只這人衣袍與旁人不同。那衣袍顯然是特製,你一眼看去,便知是丞相服色,然你一眼看去,也知……那是女裝。

  女丞相服!

  像是感應到公主的視線,那位年近三十的女丞相忽然看向這邊,沖公主微微一笑。

  公主忙微微躬身還禮,兩頰微熱。

  那一位就是小范相嗎?她暗暗的想。

  范氏父女同朝為相,各國褒貶不一。有驚歎信陽范氏之才的,也有怒斥禮教崩壞的。當然不管這些使臣內心怎樣想,沒人敢在長寧宮對小范相無禮的。

  公主悄悄觀察,發現殿中之人都對小范相的存在習以為常。小范相在四位副相中甚至並不是墊底,她資歷排位第二,還有兩位副相坐在她下首。那兩位男子絲毫沒有不滿之色,對小范相態度中還有著能看得出來的敬重。

  自來這種多國邦交就少不了唇槍舌劍的往來,席間,小范相不卑不亢,侃侃而談,將一位挑釁的使臣說得啞口無言。

  公主悄悄的注視了許久,忽然對身後侍女道:「與我取下冪籬。」

  侍女驚得瞪大了眼睛。公主道:「此物多餘。」侍女不敢違命,輕手輕腳的攏起白紗,取下冪籬。

  殿中正有兩人激辯,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沒有人注意到公主這邊的動靜。唯有小范相,忽地轉過頭來,再次沖公主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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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8: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待公主回到母國,她的父親也就是該國的國主便詢問她:「澎國如何?女帝如何?」

  公主答道:「澎國國富而強,女帝風華折人。丞相賢明,百官相和,上下一心。」

  國主聽完,歎氣道:「與這等霸主為鄰,吾等小國岌岌可危。罷了,他日若竹君欲取我國,我們雙手奉上便是了,不要叫刀兵烽火禍及子民。」

  又道:「我兒辛苦了,且去梳洗休息,見見你母后吧。這些日子她甚是擔心你。」

  國主說完,見公主沉默,卻不退下,便問:「我兒還有何事?」

  公主詢問:「父王,為我選夫婿之事,進行得如何了?」

  國主苦著臉道:「胡、謝、王三家還在爭。我亦不知道到底該選誰好。」國小主弱,雖有國主,卻是國主與三世家共治的局面。

  公主問:「然後呢?」

  國主一時發懵:「啊?」

  公主問:「我有了夫婿,然後又會怎樣?」

  國主道:「不是已經說好了,待你產下麟兒,便由這孩子來繼承國主之位。唉,都怪我,沒能給你生個兄弟出來……」

  公主沉默不語。

  國主察覺有異,微訝道:「我兒……我兒?」

  公主耳邊響起的,卻是小范相私下宴請她說的那些話。

  聽聞貴國國主與王后伉儷情深,二人之間再無旁人,亦只有公主一個孩子,此等佳話,叫人心生嚮往。

  只不知待令尊之後,國主之位怎生處置?貴國胡、謝、王三姓,可還願屈於人下?

  公主明明是王室血脈,為何繼承之事,就無人考慮公主?

  不是因為公主沒有才能,只是因為公主是個女人嗎?

  憑什麼!

  是啊,憑什麼啊?她明明……明明是王室正統血脈,為何國主之位的繼承,卻要跳過她去?

  她從小就知道,三姓勢大,她卻沒有兄弟可以依靠。她身為公主,卻從小苦讀,不敢比小范相的博覽群書,卻也不是庸碌之輩。

  這兩年母后身體不好,父王無心國事,書房裡的公文都是她在處理。國中大小決策,背後皆有她的影子。可一直……就只能在背後!

  父王總是念叨,要給她招一個可靠的夫婿,讓她有依靠。可她的夫婿,最終要從三姓之家選擇,這樣的夫婿,會為了她與自己的家族對立嗎?還是會為了家族,與她對立?

  公主的眼底,有火焰愈燒愈旺。

  在澎國之行之前,她是真的相信父王的話,覺得與三姓妥協,生出同時有王室和三姓血脈的孩子,是解決國主無嗣最好的方法。

  可,在見識過女帝、女相、女秘書郎、女舍人之後,在與她們交談過之後,她覺得胸臆間乍然開闊。

  那些女子,不見得學識能力就比她強,可她們都坦然的站在人前!原來……還可以這樣!

  公主猛回神,國主正在喚她的名字:「玉雲,你這是怎麼了?」

  怎地出一趟國,整個人的氣勢都不一樣了?他們齊國唯一的玉雲公主,明明是以嫻雅溫柔著稱,怎地從澎國回來,眉間竟生出凜冽之意?

  玉雲公主回神,注視了自己的父親很長時間。

  她的祖父文韜武略,惜乎子嗣單薄,只得父親一個。她的父親精詩詞,擅書畫,他自創的一種新字體已經流傳到數國,廣受文人稱讚。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卻唯獨不是一個好國主。

  這個國家,這份責任,還是……由她來擔起來吧。

  「父王,兒臣不孝。」玉雲公主伏身,以額觸地。

  國主愕然道:「玉雲?何處此言?發生了何事?你、你可是在澎國受了欺負?」

  「兒臣未曾受人欺淩。」

  國主鬆了一口氣,道:「那便好。咱們齊國小,去那等大國,言語上受受氣也是難免的。不被欺負便是好事。」

  玉雲公主起身,直視著父親的眼睛,道:「兒臣在盛日城,已經代替父王,將齊國獻給竹君。」

  國主道:「那沒事,那沒事,竹君喜歡就給……啊?!!」

  國主驚得險些歪倒,顫聲道:「你、你把什麼獻給竹君了?」

  玉雲公主不動不搖,沉聲道:「我把齊國,獻給了竹君。」

  「玉雲不僅聰慧,而且有處理政務的經驗。不是空談,她對國事非常熟稔,齊國王后這兩年身體不好,齊王是個傷春悲秋,動輒對月流淚的,我猜想……這兩年真正處理政務的人該是公主。」

  長寧宮中,翎娘與竹生細細道來:「她的祖父臨終前,曾遺言給現國主,不可與三姓聯姻。可國主孱弱,到現在,玉雲是唯一的王室血脈,她卻被逼的只能在三姓中挑選夫婿。」

  竹生冷笑:「這國主!且不說國主,就他這父親,是怎麼當的!公主若是生下了有三姓血脈的孩子,齊國王室,可以去死一死了。」

  「是呀。玉雲心裡都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懂,她明明都看得明白,為何卻不反抗?」翎娘歎道。

  竹生道:「被洗腦了。」

  「什麼?」翎娘不懂。

  「從你出生,別人就告訴你,你是個女孩子,你只能做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日日月月年年,在你耳邊重複。有一天你長大了,你甚至自己都知道做那件事你可以做得很好很出色,可你不會去做。因為你從心底就認為,我是個女孩子啊,我只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就像腦子被洗過一樣,只留下別人強行給你灌進去的東西。」

  翎娘閉上眼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竹生道:「玉雲著實不錯的。有魄力,是能做事的人。你以前可曾聽過她的名聲?」

  翎娘默然,道:「沒有。像她這樣的女子,還貴為公主,都籍籍無名。這世間,不知道埋沒了多少有才華的女子。」

  「沒事的。是金子總會發光。我們來把這些被埋沒了的都挖出來吧。」竹生含笑,看著翎娘道,「靠你了。」

  小范相的唇角,亦揚起笑意。

  諸國來賀,竹生很是收到不少的禮物。

  這其中,最直接的是金銀,而後珠玉寶石,古玩字畫,珊瑚奇珍。亦有寶馬寶刀,畢竟竹君是靠自己馬上打天下的,她的武神之名,早就傳的神乎其神。而後……美男美女。

  竹生木著臉道:「美男也就罷了,美女是怎麼回事?他們不知道我是女人嗎?」

  「應有之意罷了。」范深給她順毛,「這等外國獻上的美人,為了怕行刺或者奸細,通常國主都不會收到自己後宮,都會賞賜下去。」

  范深在她張口前就打斷了她:「你也別想著把她們放出去。這等美人,都不是隨便買來的,都是自小養大的。她們除了獻媚男人,沒有別的生存技能。也過不了沒有錦衣玉食的日子。你好心放了她們,以她們的容貌,不知道會淪落到什麼悲慘的地方去。」

  竹生歎了口氣,道:「你看著辦吧。」

  范深道:「交給我。」

  臨走前又扭頭:「美男要給陛下留下嗎?」范相說罷,就提著衣擺疾走,躲開了他的陛下擲過來的那一支筆。

  竹生讓范深看著辦,范深就真的看著辦了。外邦獻上的美人,他以竹生的名義分賜給有功之人。其中,對趙鋒趙將軍格外大方,賞賜了他四個絕色美人。

  趙將軍也不小氣,轉頭就把四個美人送給了他的好哥們兒,杜城杜將軍。

  杜將軍不在這賞賜美人的名單裡,本來還遺憾不曾見過絕色美人,聽聞他的好兄弟都轉送給了他,歡歡喜喜的喚了美人們來,好好的欣賞了一番,然後把她們賞賜給了自己的幾個副將。

  以副將們的等級還撈不到這樣的美人,沒想到喜從天降,個個牽著美人,喜氣洋洋的回家去了。

  杜將軍還對小范相道:「我聽說是絕色,還以為怎麼樣呢,結果……還不及竹生。」

  小范相氣得扭他耳朵:「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是陛下,陛下!」

  杜將軍揉著耳朵道:「沒事。這不是跟家裡嗎?再說了,就算在竹生跟前叫岔了,她也不會生氣的。」

  小范相沒好氣的道:「你又不怕她了?」

  杜將軍道:「說也奇怪,從前我怕她。現在,她已經是皇帝了,大家都怕她,我卻不怕她了。怪哉。」

  杜將軍道:「哎,你在看什麼?還不睡?」

  小范相道:「終稿。」

  杜將軍道:「啊,已經定稿了?什麼時候刊印?」

  小范相道:「先給爹爹過目,再給竹……陛下過目。」

  杜將軍用手指指著小范相道:「你看!你看!你還說我!」

  小范相翻個白眼,不理會他。

  杜將軍湊過去,看了眼,忽然道:「咦,你把第一句改了?」

  「你把第一句改了?」范相翻看著終稿。

  待看完,他眼中盡是感慨和欣慰。

  小范相屏住呼吸,等待父親的評價。

  「去吧,呈給陛下吧。」范相道,「你的母親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小范相抱著紙稿退下,臨出門前,轉頭看了眼父親。

  范相披衣坐在門邊,望著中庭,背影寂寥。

  小范相鼻頭一酸。她從未過問過父親續弦之事,此時卻忽然覺得,如果有個人能陪伴父親,也許是件好事。

  可是,這世上哪有一個還未婚配的女子,能夠超過她的母親和娘親,走進父親的心裡呢?

  大約,是沒有的。

  小范相入宮,將最後的定稿呈給了竹生。

  「你改了第一句?」竹生道。

  小范相道:「時移世易,母親們少女之時,能想到女子要自立,已是不易。她們恐怕萬萬想不到,有一天,我會著紫袍,配玉帶,和男人們在金鑾殿上同班而列。她們肯定也想不到,父親一生壯志,最後託付之人,會是一個女子。『立』這個字,已經不夠了。所以我改了。」

  竹生道:「這個『強』字,改得好。」

  她把那份終稿推到小范相面前:「交給太史令,刊印吧。」

  澎國女帝身懷六甲之時,著有司刊印《女則》頒行全國。

  女帝與女相潛移默化十多年,悄無聲息的讓女人走到了眾人面前,讓人們無知無覺的就習慣了女人的存在。更是以她們己身,帶動了澎國的風氣。澎國女子多幹練,裙面只及腳踝,年輕女子更喜歡穿竹君喜歡的勁裝,四面開叉的長衫下面配的是褲子,行動方便。

  這樣不動聲色的推動了十餘年之後,竹君和小范相終於把她們的理念公佈在世人眼前。

  《女則》翻開,第一篇第一句便是:「女子當自強。」

  著者:毛欣,毛瑩。

  編者:范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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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8: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懷孕的竹君令她身邊的人感到焦慮,因為女帝食欲不好,她常常只吃很少的東西,還常常打坐吐納,一打坐便是幾個時辰。

  尋常的孕婦可不是這樣的。

  因著竹生早便下令,再不得令宮中增添閹人,也不許罪人入宮,隨著這幾年的生老病死,長寧宮內侍的數目逐漸的減少。早先的宮女大部分都放了出去,大幅的裁減了宮城人口。

  竹生也沒有後宮,沒有眾多的嬪妃。整個長寧宮實際上就她一個主人。她關閉了後宮許多宮殿,開放了更多的宮室用作各部、省的辦公之地。

  內侍註定是要從這個宮城中、從澎國的歷史中消失的,在後宮和前殿之間的連接上,竹生採用了女內官制。有品級的宮廷女官代替了內侍。

  竹生這樣的狀態,她身邊負責起居的女官不敢隱瞞,報給了丞相大人。范深便來過問。

  「應該沒事。」竹生說,「我自己心裡有數。」

  竹生與常人不一樣,她還曾經有一次告訴范深她可能要死了,後來她安然度過了那一次的危機,還帶回來一個蒼瞳。

  在范深的心裡,竹生還是靠譜的,他便放心了。

  實則竹生也會有她不靠譜的時候,她說「心裡有數」只是安慰范深罷了。對於現在的狀況,她其實也是拿捏不準的。她需要向真正懂的人請教。

  「蒼瞳呢?」待范深退下,她問身邊女官。

  女官搖頭道:「好幾日沒有看見蒼瞳先生了。」

  蒼瞳的存在太安靜,太透明,以至於竹生有時候忙起來會忽略他的存在。她此時想起來,的確自從她有孕後,看見蒼瞳的次數少了。

  有一次她是隔著闊大的庭院,遠遠的望見他坐在一處宮殿的屋脊上,他看了她一眼,便消失不見了。

  竹生便放出神識,籠罩住長寧宮。

  她看到宮女們在灑掃,看到官員們在忙碌,他們的竊竊私語或者是激烈討論都逃不過她的神識。但她卻沒有找到蒼瞳。

  蒼瞳若要隱匿,她是毫無辦法的。

  但她放出的神識對蒼瞳來說直如一個廣播信號,這個信號便意味著她在召喚他。所以,一息之後,黑衣男人的身影便出現在廊下。

  宮女和女官們有序退下,蒼瞳走入內室。

  「蒼瞳……」竹生喚他,還沖他抬起了手。

  席地而坐,即便是靠著憑几和一堆引枕,在肚腹隆起的情況下也不是那麼舒服。竹生有些懷念舒服的真皮沙發。

  蒼瞳握住她的手,在她身邊盤膝坐下,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竹生便覺得舒服了很多。她看了蒼瞳一眼,有些意外他這麼會照顧人,知道懷孕的人哪裡不舒服。

  「最近很少看見你。」竹生道。但她知道說無用的話從蒼瞳那裡是得不到回答的,便直接道:「我有事問你,你進來吧。」

  蒼瞳便立身低頭,額頭抵住了竹生的額頭。

  祖竅裡,多出了一團光。

  小小的,圓圓的一團,看起來透軟溫暖。竹生正站那一團光之前,溫柔的注視。

  蒼瞳見過她那種溫柔的、母性的目光。現在,她把那份溫柔給了她和別的男人的孩子。

  「蒼瞳……」竹生抬頭,含笑喚他,想讓他來看,來和她分享。

  蒼瞳並不想過去。但實際上,祖竅裡並沒有時間和空間,他們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方便或者習慣,將已成型的對世界的認知在祖竅裡擬了出來而已。便是隔著這樣「遠」的距離,蒼瞳也知道,那團光……是因為胎兒已經成型,三魂七魄皆已歸位,形成了新的靈魂——竹生的孩子的靈魂。

  竹生唇邊的笑容漸漸淡去。她意識到蒼瞳並不願意接近這個孩子,她錯誤的以為,蒼瞳對她有著某種情意,也會愛屋及烏的喜歡這個孩子。事實是,並不會。男人對孩子,不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會產生自然而然的柔軟情感。

  她自作多情了。

  竹生雙手劃了了圓合攏,那團小小的柔光消失了。她一步跨出,穿越空間,直接來到蒼瞳的面前。

  「我很困惑。」她說,「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境界。」

  竹生發現,在修煉狀態,靈氣入體,如果不停歇,她就可以不用進食,不用休息。狀態近乎於辟穀。但只要停下來,她就會恢復到正常狀態,依然需要進食。她最近便是因為修煉的時間長了,進食便少了些,才引得女官們擔心,甚至驚動了范深。

  「很難說。」蒼瞳道,「據我所知,妖族並不辟穀。只有人修才辟穀。我們兩族本就體質不同,相互之間並不能彼此參考。」

  而竹生是以人身修妖道,這意味著一切都要她自己去摸索。

  另一個問題是,螭火把她的靈力淬煉成了仙力,這個過程,她無法控制。而她現在可以控制體內的靈力,卻不能控制那些仙力。這種感覺彷彿眼前明明有一座寶藏,雖然這座寶藏最終屬於你,但現在卻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看得見摸不著。而且還得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叫螭火的小偷把你荷包裡辛苦賺來的銀子,不停的運一部分到寶藏那一邊去。

  又好像努力工作之後,只能拿到一半的報酬,另一半被暫時凍結著。

  讓人心情有點複雜。

  這件事蒼瞳也給不了她幫助。螭火並不受他倆任何一個人的控制。

  他只能告訴她:「對你無害。」

  「那孩子呢?」竹生問,「我現在這樣,吃飯少,修煉多,對孩子會有不好的影響嗎?」

  她望著他的目光讓他明白,如果對孩子有損傷,她一定會就暫時停止修煉。

  他在她身邊數年,時時刻刻的看著她,最知道她修煉有多麼勤奮。縱然身在凡人界,她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簇火苗不曾熄滅。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宜室宜家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他看到她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卻不想,原來她柔軟的那一面從不曾消失。

  只不過,是他失去了而已。

  「不會。」他說。

  「食物和靈力,都是肉身補充能量的方式。比較起來,當然是靈力更好。」蒼瞳道,「你有靈力滋養他,完全可以不必進食。」

  「你可以放心,這個孩子……一定會很健康。」

  他給出了這樣的祝福,可竹生還是能察覺到他對她的孩子的疏離。

  但不管怎樣,知道修煉不會對孩子造成不好的影響,她就放心了。人生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重心。眼下,孩子放在第一位。

  竹生把心思都放到了孩子身上,數日之後偶然回想蒼瞳的話,才忽然一怔。

  這個冷兵器文明中,人們定然是不知道的。然則界門那邊的修士,已經對「能量」這個概念有了認知嗎?

  她不由感到微微的迷惑。

  這一年,齊國國主上表,向澎國女帝稱臣。

  齊國三世家作亂,毒殺了澎國派去鎮守的將軍,七刀帶兵入齊,血洗了三姓。齊國遂納入澎國版圖。

  齊國國主受封齊國公,世襲罔替。玉雲公主受封齊國公世女,並進入長寧宮,去了女帝的身邊。她在女帝身邊奮鬥許多年,終於做到了內史的位置,掌書王命。和小范相一樣,成為女帝身邊耀眼的明珠,煥發光彩。

  而女帝身邊並不只有她和小范相。

  《女則》刊行之後,漸漸流出了澎國。

  自然有許多地方的許多男人斥之以「荒謬」,並不許家中女子看到,但這本《女則》還是到了許多識文斷字的女性手中。

  在越國某地的某個家族中,族長供養著一位未曾出嫁的妹妹。

  這妹妹讀完這本女則之後,望著窗外的枝頭發了許久的呆,而後起身去見自己的長兄。

  「你要去澎國?」族長吃驚的道,「可是族中誰對你不敬了?別委屈自己,跟我說。」

  妹妹搖頭道:「有兄長庇護我,族中無人敢對我不敬。」

  族長鬆了口氣。這個妹妹是他最小的妹妹,從小聰慧,學識淵博強於男子。後來父母都去了,妹妹成了他的責任,她及笄後卻不肯嫁人,只肯在家讀書。他將這妹妹當成女兒般養著,頂著族人的壓力,全了她的心願。

  也是這妹妹的確爭氣,她鑽研學問多年,竟能著書立傳,為自己博得了「才女」之名,反而成了家族的臉面。家族這才無人再對她指手畫腳。

  「那如何突然要去澎國呢?」兄長問道。

  妹妹將那本《女則》推到兄長跟前,問:「哥哥可讀過了?」

  兄長捋著鬍鬚道:「看過了,頗有可取之處。」

  妹妹微笑道:「我一向自視甚高,覺得自己能不受婚姻所累,在家修書做學問,已是值得驕傲。不曾想,原來還是我眼界淺了……原來女子,還能做更多。」

  「哥哥,我想去澎國,盛日城,看看那有女帝、女相的地方,看看這《女則》的編纂之人,都作出了什麼樣的功績。」

  臨行那日,兄嫂侄兒皆到城外相送。

  「阿媛……還回來嗎?」兄長問。

  妹妹看著兄長鬢邊白霜。妹妹已經三十許,兄長長了她十多歲,年已過半百。

  妹妹在兄長面前跪下,深深的給兄長行拜禮:「這許多年,全賴兄長庇護我,阿媛永不敢忘。」

  兄長兄代父職了許多年,也坦然的受了這一拜,只是眼中卻有了濕意。

  「去吧。」他道,「父親還在時,便常惋惜你不是男兒。兄弟姐妹中,你最聰慧。你的才華,原就不該埋沒在後宅。」

  「只是阿媛,事若不順,便回家來。哪怕我不在了,你侄兒們還在,這裡便有你一副碗筷。」

  妹妹垂淚,登車而去。

  此時,兄長和侄兒們都沒料到,多年後,澎軍的鐵騎踏平了越國,這當年離家而去的妹妹、姑姑反成了他們的庇護。

  而這個時候,因這本《女則》而受到感召,毅然離開家中去投奔竹君的女子,不止這一個。

  這些都是後話了。

  這一年,澎國女帝懷胎十月,順利產下了皇子。

  皇子一落地,便被封為太子。

  太子之父,是澎國大將趙鋒趙斂之。

  然,太子他……不姓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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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8: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孩子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即便是竹生這樣的體質依然如此。竹生沉沉的睡了一覺。感覺有人輕輕親吻她的臉頰,因此醒了過來。睜開眼,看見她的丈夫坐在床邊含笑看著她。

  他給她遞了杯水,讓她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

  她問:「他怎麼樣?」

  男人含笑說:「他很好,比我期望的更好。」

  竹生倏地醒來。

  殿中靜謐,黑衣的男人跪在榻邊,握著她的手。他的臉裹在黑色的布裡,墨綠色的眸子凝視著他。他的目光複雜得讓她看不懂。

  她想開口說話,卻好像聽見有人在喚「姐姐」。

  竹生倏地醒過來了。

  身邊陪著她的人是七刀。他握著她的手,歡喜的道:「你醒了?」

  竹生了有了片刻的迷惑,不知道這一次,是夢還是真?她說:「水。」

  水一直就在榻邊準備著,侍女和女官們都在門外隨時聽命。七刀立刻給她倒了杯水,送到她嘴邊。

  竹生坐起來,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問:「毛毛呢?」

  這裡的孩子都有乳名,而且此間習俗,偏愛給孩子起賤名。醫療水平低下的地方,幼兒的夭折率太高,人們覺得取賤名不遭鬼神嫉,好養活。

  便是翎娘和杜城的長子,這樣的書香人家的孩子,乳名都叫「牛牛」這種彷彿鄉下孩子一般的名字。

  小皇子的名字更是范深親自操刀,準備的盡是狸啊彘啊尨啊這些字眼,竹生很是接受不能。孩子生下來抱給她看,她看嬰兒一頭濃密的黑髮,便直接越過了范深的動物園系列,給孩子起了個乳名叫「毛毛」。

  聽竹生問起兒子,七刀便喚了一聲,門外侍女立刻應聲。

  等待的時間,竹生問:「你怎麼在這裡,誰准你出來的?」

  七刀血洗了齊國三姓,斬草除根,寸草未留,包括了婦人和孩子。軍中原有「十歲以下不殺」、「低於車輪者不殺」的規矩,七刀無視了這些規矩。

  竹生原想給他更嚴厲的懲罰,卻被范深勸住了。齊國是第一個主動稱臣的國家,三姓亦是第一個敢捋虎鬚的,澎國會怎麼處理這個事情,許多人、許多方勢力都在看。

  厚待齊國公,屠滅三姓,巨大的反差取得的政治效果卻是極好的。范深在這一次的事件上,選擇支持七刀。最終給七刀的懲罰是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三個月。

  還不到十天,竹生臨盆了。

  「姐姐……」七刀握住她的手,輕輕攏著她的頭髮,低聲道,「大喜的日子,先別管這個了好嗎……」

  看竹生望著他,七刀無奈,放低了姿態,道:「范相放我出來的,我畢竟是孩子的生父……」

  他握著竹生的手,低聲道:「說好了,就三天。這三天我陪著你們,然後就回去閉門自省……」

  「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了……」他抱住竹生,低低懇求,「吳慶從冀縣的時候就跟著我了,他去年腿上中了一箭,傷好之後,颳風下雨都會疼得動不了,已經上不了戰場。我才給他謀了出鎮齊國的差事。原想著是個好去處……不想,反叫他死在那些小人手中。他妻子聽到消息,小產了,他連個後都沒留。我實在是壓不住怒意……我知道錯了。」

  真的知道錯了嗎?竹生很懷疑。

  她其實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看到戰報,她的確是有些生氣。但那些人遠在天邊,而且他們的確毒死了她派去鎮守的將領。她的人也是人,是她知道名字,見過面,與之交談過,並肩作戰過的活生生的人。

  七刀的怒意和做法,她都能理解。

  她在乎的其實只是七刀。她擔心的也只是七刀。

  七刀的殺氣太重了,像是一柄脫了鞘的刀,太過鋒利!

  竹生不知道,七刀抱著她的時候,亦是感到困惑。

  他不懂,為何竹生年紀愈大,反倒愈柔軟?他至今都記得當年她在小樹林中手握刀柄,質問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親爹是誰的模樣。那時候他若是反應慢一點,讓她以為他覺得自己跟她有殺父之仇,她大概……就會斬草除根了吧?

  那時她不過孤零零一個少女而已,現在她坐擁四國,雄兵數十萬,為何反而怯於舉刀?

  門外有人稟報,然後宮女打開門,乳母抱著新出生的皇子走了進來。

  「我睡了多久?」竹生問。

  「不到半個時辰。」乳母道。「給陛下淨身的時候,陛下就睡著了。」

  「他喝過奶了嗎?」

  「尚未,按您說的,小皇子未曾大哭尋食,就還沒餵。」

  竹生便點點頭,讓乳母退下。她解了衣裳 ,袒露半邊脹得發疼的渾圓,為自己的孩子哺乳。

  乳母原還有些躊躇不敢就此離開,待見竹君抱孩子、哺乳都十分熟練,這才放心退下。

  七刀看著竹生解衣、抱過嬰兒、哺乳的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滯澀,彷彿十分熟稔。他內心中生出微微的異樣之感。

  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

  世人常說產房污穢,剛生產過的女子也污穢,不叫男子近身。甚至有愚昧之家,讓女人在柴房裡生孩子,生完,金貴的孫子自然會抱到臥室中好生撫養,虛弱的女人卻要在髒亂的柴房裡度過整個月子。產婦的死亡率,一點也不低於新生兒的死亡率。

  但竹生這裡已經被收拾得很乾淨,內室已經用香熏過,聞不到半點血腥之氣。竹生生完,便已經由侍女們手腳麻利的給她迅速淨過身,換過乾淨的衣裳。只是她剛剛睡了一覺,侍女們唯恐她受風,把門窗都關得死死的,令她出了些汗。頭髮便有些貼在了皮膚上。

  「阿七,幫我弄下頭髮。」她輕聲喚七刀。「別弄到毛毛。」

  七刀便上榻,替她攏住頭髮。

  他個子高,從他的角度,便能看到竹生烏髮如墨,耳後一片雪白,到頸子,到胸前,那雪白竟連成片,泛著牛乳般的光澤。鎖骨精緻,山丘弧線近乎完美。他的兒子臉頰與那圓丘緊貼,腮幫一鼓一鼓。殿中靜謐,能清楚的聽見他大口吞咽乳汁的聲音。

  因為竹生有孕,七刀又常在外,他已經空了許多時日。可是此時他心中卻生不出一點綺念。

  他癡癡的望著哺乳的竹生,只覺得她的確與過去不同了,卻又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泛著奇異光輝的美麗。

  原來是這樣嗎?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啊。

  她是女人,她是母親,所以她不可避免的變得內心柔軟了,失去了她最初的銳氣嗎?所以,她更願意用她的手溫柔的抱住他們的孩子,而不是去握刀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沒關係。就讓刀一直握在他手中吧。就讓他來做她的刀吧。

  七刀從身後抱住了竹生,將竹生和孩子都圈進了他的懷裡。這一刻,他的內心是從未有過的充實。

  他擁有竹生,擁有他和她的兒子,他彷彿擁有全世界。

  為了他懷中擁抱的、擁有的,他願意化身做利刃,將擋在她面前的一切都劈開。他可以為她殺盡天下人。她不願意再舉刀,那麼她的金座,就由他來守護吧。

  七刀把臉埋在竹生的頸間。竹生的氣味意外的好聞。

  有淡淡的體香,有甜甜的乳香,還有一絲嬰孩的……尿味?混合在一起,成為了竹生的氣味。

  這氣味喚醒了他久遠的記憶,那個面孔模糊、不知姓名的女人身上,也有這種氣味。而且她……溫暖,柔軟,就和竹生一樣。

  七刀閉上眼睛,為自己此生能再次擁有這種柔軟和溫暖,濕了眼眶。

  竹生側頭看了他一眼。

  彷彿有兩個孩子,一個在懷中,一個在身後。她輕輕的拍著懷中的那一個,內心中清楚的知道,這一個出生之後,她和身後那一個之間,將發生一些必然的改變。

  她藏起了歎息,輕輕的親了親七刀的髮頂。

  七刀將她抱得愈發的緊了。

  然而七刀這種擁有竹生和毛毛的美夢,很快就在無情的現實中幻滅。

  身為國相的范深,總是會一次又一次,用語言,用行動,用那些絕色的美人來提醒他,竹生擁有他,而他……並不擁有竹生。甚至他和竹生生下的孩子,也不能隨他的姓氏。

  竹生的身體幾乎是在三天之內就完全恢復了狀態,尋常孕婦該有的虛汗與惡露,她都沒有。因此三天之後,她便已經可以衣束整齊的接見臣子了。

  最先被接見的,自然是國相。

  當范伯常在她面前深深俯首的時候,竹生沉默了很久。

  「阿七呢?」她問。

  范相答道:「在他府中閉門自省。」

  這個事情,范伯常從一開始就將七刀排斥在外。即便,他是這孩子的生父。在范伯常的眼中,所謂生父,其實就是給竹生提供了精子的人而已。

  這一年,女帝產下皇子,范相面聖,陳請女帝為皇子及大澎皇室擇一姓氏。

  無姓無氏,這天地間,有竹君一人獨一無二,足矣。一個國家的皇室,需要一個可以傳承下去的姓氏。這個姓氏,只能是屬於皇室的姓氏,而不是任何臣子的姓氏。即便這臣子是皇子的生父。

  竹生不管有什麼心情什麼想法,她都知道自己必須做正確的選擇。當她還是一個人的時候,她可以任性,可以恣意。當她是一個君主、一個母親的時候,她失去了這種資格。

  本是只想在這個世界走一遭,恣意的過完一生的啊,怎麼短短十幾年,就生出了這許多羈絆呢?

  人,果然是不能獨活於世的。

  竹生輕輕歎息,道:「你們已經擬好了吧?」

  這種事,都是文人的工作。范深和那一群文人果然已經選好了,他將一張紙推了過來。

  竹生打開,凝目看去:「元?」

  元,始也,本也,正也。

  竹生早就有「神女」的稱號和各種神化她的傳說,文人們選擇了這個字作為她的孩子和血裔們的姓氏,還真是煞費苦心。

  竹生道:「挺好,就這個吧。名字呢?」

  范深又推過來一張紙。

  竹生:「……」

  打開看了一眼,她頓了頓,道:「壽?」

  竹生的語氣有異,范深抬眸看她:「有何不當之處嗎?」

  壽,意喻長壽。比起「元」這個彷彿帶著神格般的姓氏,「壽」這個名字寄託著美好的祝福。至少,范深是非常滿意的。

  竹生目光放遠,如同曆過桑海滄田的老人一般,帶著懷念和回憶。她道:「我認識的一個人,也是名『壽』。」

  范深問:「可是長輩嗎?」如果是,晚輩就需要避諱了。

  竹生搖頭道:「是一位侯府公子。」

  范深笑道:「那無妨,叫那位公子改名避諱即可。」

  「倒用不著。」竹生微微一笑,「那個人根本不在這個世界。」

  原來是已經逝去之人嗎?那就無妨了。范深欣然點頭。

  很快就有詔書頒佈天下,皇子賜名「壽」並受封太子。與此同時,昭告天下,大澎皇室以「元」為姓。

  這個消息傳向了四面八方。自然也不可避免的,飛快的,傳到了還在將軍府閉門思過的趙鋒趙斂之將軍的耳中。

  感受到了美好錯覺幻滅的疼痛,七刀握緊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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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8: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個月之後,七刀的閉門思過終於結束,奉詔入宮。

  毛毛已經變得珠圓玉潤,不再是剛出生時皺巴巴的皮猴子樣了。竹生把這麼一團白白胖胖軟軟的東西放到他懷裡,從來握刀手不會抖的七刀,也手忙腳亂了一番。

  侍女們都掩著口笑。

  竹生耐心的指導他該怎麼抱孩子。那麼軟軟的、熱乎乎的一團抱在手肘間,貼在心口上,七刀的心裡湧動著不一樣的情緒。

  一抬頭,竹生的臉龐與他近在咫尺。她眉睫低垂,看著他懷中的孩子。她的皮膚被夏末的陽光照得剔透,還能聞到她身上混著奶香尿臊的屬於母親的氣味。這氣味比她剛生產完那天還要濃烈,還要好聞!

  七刀被這氣息包圍,覺得渾身都變得柔軟無力。他怔怔望著竹生的面頰,鬼使神差的便神過頭去親了一口。

  周圍忽然靜了一瞬,連竹生都怔了怔。

  緊跟著就是侍女們掩在袖中的嬉笑聲。竹生也笑了。七刀卻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

  毛毛在這個時候適時的尿了,七刀的衣擺都濕了,他抱著濕乎乎的小娃娃,很是茫然,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侍女們的笑聲更響了,乳母也笑著過去從七刀懷裡接過了小皇子。竹生笑著扯七刀的袖子。

  「走,去換衣服。」她說。

  侍女們識趣的沒有跟上。

  從殿門到內室,君王的常服和將軍的官服掉落了一路。

  夏末的陽光穿透白色的窗紙,侍女們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世界安靜得彷彿只剩下她和他。

  已經快要入秋,殿室內不再放置冰盆,正午的陽光卻將室內熏得熱了起來。七刀汗流浹背。他覺得彷彿有一輩子那麼久沒有碰過竹生了。

  竹生前所未有的柔軟和溫柔。她好像知道他心裡暗湧的那些不滿、不甘和不忿,她以她的柔軟撫慰他。

  七刀放肆的做了許多以前只敢想不敢提的事,竹生都依了他。

  七刀數次登上極致,覺得身體和心裡都空了。只有緊緊抱住竹生柔軟的身體,才找回了充實感。

  竹生的肌膚彷彿會發光。她和七刀在榻上緊緊相擁。關於那些事,他們誰也沒提。

  七刀覺得內心恢復了平靜,那些不忿和不甘都變得波瀾不驚,重新被壓到了心底。唯有竹生的存在可以這樣撫慰他的內心,他想,只要他能一直在她身邊,就可以了。

  人生總是要有取捨,與和她在一起比起來,有些別的,便不那麼重要了。

  七刀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竹生不在身邊。七刀披衣起身,在殿外喊住了一個宮女,問竹生在哪裡。

  小宮女不敢看趙將軍結實的胸膛,臉紅紅的,引著七刀去了竹生平日起居的側殿。側殿亮如白晝,而且沒有煙氣。殿頂樑上懸著的,是只要吸收日華,便可以明亮好幾天的晶燈。

  這珍貴的晶燈世間只有三盞,皆在竹君的手中。一盞在竹君處理公事的書房,一盞在竹君日常起居的寢宮側殿,一盞被賞賜給了國相范伯常。

  據說有好幾國的國主打聽不出來這晶燈到底是何人獻給竹君,只好懸賞千金求購。有商人以夜明珠磨成粉,制了假的晶燈賣個某個國主。國主在國宴上拿出來向外賓炫耀,孰料外賓中有人曾去盛日城朝見過竹君,有幸得見過真正的晶燈。

  國主成了別人的笑話,大怒要斬殺商人,商人卻已經無影無蹤。

  明亮的燈光下,竹生負手而立。她的背影身姿挺拔,與中午時分那個肌光如雪的柔軟女人彷彿是兩個人。

  七刀的腳步頓了頓。她除了是他的女人,還是他的君主。她能同時擔任好這兩個角色。

  七刀大步走過去,抱住了竹生的腰,親了親她的髮頂。不知不覺,他就從當年的只到她胸口高,到現在高過她一頭,低頭能看到她的髮頂。

  姐姐不知不覺……就變得如此嬌小。

  竹生微微回頭,七刀親了親她的眼睛。她拍拍扣在她腰間的他的手,轉回頭,繼續看牆上的東西。

  七刀也抬頭看向牆壁。巨大的大陸輿圖掛在牆壁正中,以紅線勾勒的地區,都是澎國的,都是竹生的。竹生割據了大陸三分之一多的面積,已經是毫無疑問的霸主。即便是這幾十年以軍事實力著稱,令四鄰俯首的堯國,也不及新立的澎國。

  澎國的崛起,突然,快速,勢不可擋,卻又穩紮穩打,根基並不虛浮。特別是現在澎國有了太子,宛如生出了根,深深紮進泥土裡,不可撼動。

  七刀望著那輿圖,都忍不住讚歎。懷中的女人,雖然柔軟,依然令他敬畏。

  「在看什麼?」他問。

  「那條線。」竹生示意。

  這塊大陸不方不圓,實際上略狹長。許國基本上是在正中心的位置,或者說……半邊山在大陸正中心的位置。竹生說的「那條線」是大陸一側的一條海岸線。

  七刀看過無數次這張輿圖,對大陸的形狀和各國的分佈早就了然於胸。那條海岸線他也看過了無數次。

  第一次看到還是當年他跟著竹生范深遊歷各國,范大先生拿出輿圖來教導他們三個孩子辨認。他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沉默寡言,動刀多於動嘴。那時候范深算是那些人中對他最和善的一個,在他的面前,七刀比較敢說話。

  那時候他第一眼看到那條海岸線,便說了一句:「真直,像切的似的。」

  范大先生那時候還笑著說:「我幼時第一次看到輿圖,也是這樣說。」

  那時候的姐姐在幹嘛呢?她好像就在一邊站著。范大先生的說教她不愛聽,但他講的有些東西她還是會聽一聽。七刀那時候極其在意她的一舉一動,總是偷眼看她,所以就看到她站在一旁,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看那張輿圖,看那條線。

  那個時候竹生冷漠冷厲得讓人又怕又愛。范大先生和藹耐心得像個長輩。翎娘雖不愛理他,但若看見他喝生水,就會一把搶過,然後面無表情的拿涼開水給他。阿城夜裡會給他掖被子,還會偷偷給他酒喝。

  什麼時候,就都變了?

  竹生讓他漸漸看不懂了。范伯常一心想隔絕他和她,甚至……和毛毛。范翎厲害不輸其父,她對他倒是很溫和,卻還不如當初對他的冷淡來得真性情。杜城,……還是蠢笨如昔。

  而他自己呢?他長大了,成為了一個有價值的人。除了竹生他不再懼怕任何人、任何事。他自己就成了一個讓別人懼怕的存在。

  這很好。他從小就一直夢想有這麼一天。特別是當他睡在柴房裡,無醫無藥,只能用清水清洗那些被虐打出來的傷口時,他就一直夢想有這樣的一天。

  他看著那輿圖,以為自己明白了竹生在看什麼。他道:「你想要這天下?」

  他蹭蹭她的髮頂,道:「我為你去取。」

  竹生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向後靠在他的懷裡。七刀的胸膛寬厚結實,靠起來很舒服。但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條海岸線上。

  作為一塊大陸的邊緣,那條海岸線……太直、太整齊了。活脫脫似一道劍痕。

  長天神君。

  被稱作「神君」的男人啊……

  縱然竹生承認范深的一些觀點,默許了范深的一些行為,但她還是不認同他想將七刀和毛毛分隔的想法。

  他說:「天家無父子。」

  竹生道:「這句話裡的『父』應該是我。」

  他說:「自古外戚,不得不防。他尤甚於外戚。」

  竹生道:「有我在一天,他就不足為患。」

  他說:「太子遲早要繼承你的一切,你還能活得比他更久不成!」

  這一次竹生沉默了許久,才回道:「或許能。」

  范伯常終於啞口無言。

  范深一直致力於神化竹生。在民間,有許多關於竹生的宛如神話般的故事流傳。范深的努力得到的是葫蘆形的結果。

  這葫蘆中間的細腰,是中層的官員和廣大的有些見識的讀書人。對這種神化君主的言論,他們不會明面上反駁,卻微笑不語。那微笑中自是帶著「我懂,玩政治嘛。」的心領神會。

  這葫蘆的兩頭,一頭是普通的懵懂無知的百姓,他們聽風就是雨,見到座廟就進去拜一拜;另一頭是澎國最上層的官員,這些人是有幸追隨在竹生身邊,見過,聽過,與她並肩而戰過。這兩個天差地別,最底層和最頂層的群體,全都相信這神話。

  前者是因為什麼都不知道,後者卻是因為知道足夠多。

  范深當屬所有人中知道最多的。哦……或許還要除去趙斂之這個人,趙斂之畢竟是竹生的枕邊人,他或許還比他知道的更多一些。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深知……竹生並非常人。他甚至覺得,竹生可能不是凡人。

  這不是他和她頭一次談及她的壽命了。他想問,她真能活那麼久嗎?為什麼?

  但他還是沒問。他只是輕輕的歎了口氣,道:「如若那樣,我擔心的許多事都都不存在了。」

  竹生道:「是啊。所以你放鬆些吧。」

  她看著他,眼中有很多憐惜。

  「你年紀大了,多注意身體。」她說,「別太操勞了。今年,好好的做場壽吧。別信那些謠傳,我沒有不喜歡別人做壽。」

  范深大竹生二十一歲,他今年是五十整壽。

  當年相遇,他三十有四,正是男子壯年,身邊有賢妻嬌女相伴。而後便是人生巨變,若不是竹生,他一家怕已經黃泉相聚。

  三十四歲的壯年男子,遇到了十三歲的孤身少女,拋開肉身皮囊,是兩個成熟靈魂的風雲際會,從此雷動天下,像一道霹靂照亮了混沌世間,令這大陸為之震顫。

  可歲月不饒人。竹生悄悄以丹藥調理他的身體,他一直很健康,文弱書生,這些年卻從沒生過病。可他終究老了,兩鬢染霜,皺紋爬上眼角。

  縱然竹生覺得那些皺紋讓他的眼睛更加迷人,也有種時間自指縫間流失無法抓住的失落與惶恐。

  她和他都看著對方的眼睛,都在對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她和他都明白那種失落與惶恐是怎麼回事。

  年近而立的竹生,依舊綠鬢如雲,眼角不曾有皺紋。分明,翎娘的眼角,早早就有了細紋。

  竹生就像她說的那樣,會比他們活得都久,或許,會送走他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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