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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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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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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26: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沖昕一步踏入乾坤小天地。

  自他結嬰,這小世界再度擴展,邊際又推遠了數百里。出現了河流,冰川,和更多的山峰。他幾步便走到世界的邊沿處,那裡已是大片的冰川,天空還飄著雪。深灰的絲履踏著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雪一直下,地上卻始終只有薄薄一層。

  沖昕忽然停住腳步,地上有一截黑色石碑。石碑細窄,只刻著兩個字——「芷姬」。

  沖昕蹲下身去,用手撥開腳下的雪。積雪之下,便是冰川。那冰乃是純淨至極的靈泉水凍結而成,一絲雜質都沒有,清亮透明……便可以清晰的看到封在冰中的人。

  芷姬穿著華麗的大紅衣裙,仿若嫁衣。她靜靜的躺在冰川裡,頭髮雪白,皮膚上全是皺紋。芷姬——聽起來很美,實則是一名老嫗。

  但這老嫗的神情十分安詳,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能看得出來,在她生命的盡頭,她內心寧靜,情緒平和,矜持的迎接死亡。

  「被神君喜愛的人,才有資格葬入乾坤小天地。」青君道,「大家都會羨慕。我幼時的夢想,便是如芷姬那般,死後能進入小乾坤。……芷姬?芷姬是神君身邊美姬。只是她死的時候已經不美了,皮膚像樹皮一樣。偏這樣的,竟能被神君格外寵愛,竟是在神君懷中過去。」

  為了取信於他,青君對「神君」的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沖昕與她長談至深夜,從而知道了許多或許師兄師姐們也不知道的事。

  沖昕凝望著封在冰川下的芷姬。青君說的,該都是真的。她說起「神君」,宛如說起自己的神。

  那個人……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啊?麾下勇士百萬,帳中美人如雲。

  他曾升仙,卻為魔君再度降世。他與魔君一戰千年,無數修士為他赴湯蹈火,百死不悔。

  彼時青君年幼,被那人封入結界,也並不知道那場大戰最後是怎樣的情形。待她破結界而出,世間已經是滿目瘡痍。那場大戰,不僅赤地萬里,強者盡亡,凡人死絕,便連天地間的氣場都被破壞了。據青君說,便是現在,天地間靈氣之稀薄,亦常常讓她覺得十分不適。數千年前,她才出世時,幾乎是窒息般的感覺。

  據青君所知,現在九寰大陸上豐盛的人口,乃是來自凡人界。

  沖昕從前便知凡人界是萬年前大能所闢,他萬沒想到,原來那個大能,就是他自己。

  大戰之後,九寰大陸幾無人口,倖存的修士們幾百年間從凡人界陸續帶回了大量的人口。這些凡人在修士們的看護下繁衍生息。不能修煉的人,生出了能修煉的人,修煉了的人生出了資質更好的人。一代一代,九寰大陸用了近萬年的時間,再度回到了今日的繁榮局面。

  凡人界本就是當初那個人預料到了大戰會給九寰大陸造成的惡果,故而預先為這世間保存下的火種。這火種也的確起到了作用,從凡人界回來的人口繁衍不息,讓九寰大陸重新有了生氣。

  但那個人再沒歸來,旁人無法將他封印的凡人界拉回九寰大陸。在獲得了足夠的人口後,修士們……漸漸的不再理會那個小世界,任其自生自滅。

  青君對「神君」的描述帶著強烈的主觀情感,那些壯觀場景都栩栩如生,聽起來的確令人神往。但沖昕不知道為何,無法喜歡自己的前世。

  他凝視了封在冰川中的芷姬一會兒,站起身來。

  這片冰川平原面積廣闊,白雪皚皚。沖昕極目遠眺。

  一片銀裝素裹中,黑色石碑……如林。沖昕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乾坤小天地如此陌生。

  長天,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翌日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青君,依然髮色青灰,長眸朱唇。只是,她卻神情懨懨。

  前一晚,沖昕問她:「青君為何變幻模樣?」

  她道:「這是魅狐血脈天賦,能在瞬時間便尋出一個人最喜愛的模樣。」她這模樣,與當年凡女正是同型,可見現在神君喜愛的,就是這種柔美嬌弱的款。

  不料沖昕卻道:「可否請青君還回先前樣貌?」

  小青詫異道:「神君不喜歡嗎?」

  沖昕沉默,道:「的確與我心愛之人有幾分神似,正因如此,令我彷彿見到贗品。」

  小青不料自己的血脈天賦在沖昕這裡第二次受挫,亦不能理解為何明明與凡女是同款,沖昕卻不喜歡。  

  「神君如何只迷戀一人?小青亦愛神君!」她變回先前模樣,卻不滿道。

  「青君,始終未曾理解我先前之言。」沖昕抬眸道,「我……並非是你的『神君』。」

  中間雖橫插了一道人、妖二族結盟,大典還是如期順利結束。來客們都匆匆離去,急於將自己所知道的第一手的消息速速送回各自的宗門。

  待到妖族也要離去時,青君注視沖昕許久。

  神君如何會將全部的愛只給予一人?神君的愛,從來廣闊如海,每個人都能擁有,每個人擁有的,都一樣。這個人……的確還不是她的神君,她想。

  她留下了翠鳥,終於失望的轉身離去。

  待青君離開了長天宗,沖祁才悄然來到宗門禁地彙報。

  那一位師叔再次從禁地中出來,道:「宗主醒了,宗主已經知道了。」

  她道:「宗主道,且隨那小狐自去吧。」又道,「沖昕,也讓他去。他既非從紅塵中來,便該去紅塵中走這一遭。」

  沖祁便不阻攔,沖昕在慶典結束後,便動身去尋楊五。

  「你隨我一同去。」他對剛剛結丹的徐壽道,「你結丹之前未曾外出歷練,正好一同補上。」

  徐壽卻面露猶豫之色。不需他說,沖昕便知道他在猶疑什麼。

  「帶上她。」他道,「不多她一個。她既對你重要,將她帶在身邊,勿使她離開。」

  這件事上,他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一個沒看到,便失去了心愛之人的蹤跡,萬萬不會使自己的徒兒重蹈自己的覆轍。

  徐壽方才鬆了一口氣,帶上蘇蓉,與沖昕一道離開宗門,前往紅塵中尋找楊五。

  他們的足跡自此踏遍了九寰大陸。

  楊五不能被卜算,沖昕尋她,靠的是灰灰。灰灰的識海中,與楊五所結契約一直還在,這證明了楊五始終還活著。那契約一直黯淡無光,那是因為他與楊五離得太遠。若能離得楊五近了,自會亮起。

  只是沖昕帶著灰灰,從大陸的最南端,來到最北端,從最西端到最東端,灰灰的契約始終黯淡。一年又一年過去,當沖昕的足跡均勻遍佈九寰,而灰灰的契約始終未曾亮起過的時候,沖昕確認,楊五應該在一個更加遙遠的地方。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凡人界。

  凡人界自成小世界,與九寰大陸間以界門隔絕。界門便是封印,這道封印限制了築基以上者不能入。

  沖昕知道這一點,他將自己的修為壓制到築基,進入了界門。那界門卻是他前世所設,那時的他,還是長天神君。神君布下的禁制,豈是如此容易過關的。

  沖昕一進入界門,便被界門隨機傳送到九寰大陸的其他地方。有幾次,甚至被傳送到萬里之外。他詢問過老樹,老樹雖是守門人,卻也沒有別的辦法。

  「放……棄……吧……」他說。「神……君……訂……的……,都……得……遵……守。」

  沖昕試過許多方法掩飾修為,都無法騙過界門。他終於厭恨起自己還不是神君這件事。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他的五兒,不知還能不能等,還能不能活到再相見的一天?

  明知她活著,卻不能相見,更知她時間越來越少,一天天走向衰老死亡。此等折磨,尤倍於以為她死了的那三十年。

  沖昕手握劍柄,望著老樹,竟起了殺意。

  「沒……用……的……」老樹活了千年萬年,什麼沒有見過。眼前的年輕元嬰,想要通過殺滅他的方式破壞界門,也不稀奇。

  「殺……了……我……,界……門……也……還……在。」他道。說罷,自淡定打起盹來。

  就在沖昕幾欲絕望之時,灰灰突然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來。

  「亮了!亮了!」他像打了雞血的兔子一般在地上直直的蹦跳。「契約亮了!」

  沖昕幾乎不敢相信,一把揪住他頸後皮毛:「怎麼回事?」

  灰灰也是一臉懵逼:「又暗了!」

  此話一出,頸後皮毛險被沖昕揪爛。他忙補充道:「雖然暗了,但比起從前來,還算是亮了!」

  正在此時,老樹睜開眼睛,一如既往的遲了一拍,長長的「嗯——」了一聲。

  沖昕和灰灰都盯著他。

  「有……人……」他道,「從……那……邊……進……入……界……門。」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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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1:19: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竹生走入昏暗的甬道,身後響起巨岩落地的巨響,將山谷外的紅塵與她隔絕。她的腳步頓了頓,默然片刻,繼續前行。

  走過長長甬道,前面又有了光亮,眼前豁然開朗。

  谷外已經葉落知秋,谷中卻因為地勢低矮,又被環山圍繞,阻擋了冷氣流,還依然草木扶疏,夏日還未結束。這裡鮮有人煙,竹生眼看著一隻小鹿活蹦亂跳的從她面前跑過去,又跑回來,好奇的看了看她,一點也不懼人。

  「以後,與你們作伴了。」她輕聲道,伸手去撫摸小鹿的頸子。

  小鹿吃驚,蹦跳著跑掉了。跑到遠處,又停下來看她。

  在這裡,竹生再不用擔心一連修煉多日不吃不喝會嚇到身邊的人了。她走到山谷深處,有細窄瀑布掛壁,水花飛濺。下有小石潭,水色青碧,澄淨如玉。

  竹生在水潭旁尋到一塊平整岩石,上有岩壁斜出,遮蔽風雨。竹生在大石上盤膝而坐,面著瀑布水潭。

  這些年,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許許多多的人。有些死了,有些遠了,有些離開了,但只要還有空隙,就總有新的人想往她身邊鑽。她從早到晚,從睜開眼,到閉上眼,看到的都是人。

  唯獨,她最想看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伯常,我不如你。竹生望著澈淨潭水,默默的想。

  范伯常道此生無憾,竹生卻無法不憾。

  邁過了前世的坎,卻在今生又遭遇種種不甘和不願。這白得來的一生,她縱然手握天下,也並不比前世活得更成功。因范伯常之逝,那些想忘的,壓抑的,痛恨的種種回憶,像失去了束縛一般翻湧,催得她兩鬢斑白,生命漸凋。

  這正是被紅塵纏卷,染沒了心境的緣故。

  為何成為了帝王,她依然沒有真正鬆快的感覺?是因為在這個世界,小九寰之外還有大九寰,王權之上還有大道。

  是以,曾經是還虛境修士的蒼瞳才告訴她,斬。

  是時候斬斷塵緣,專心大道了。

  竹生望著水潭,一段段過往,一張張面孔,在腦海中一一走過。她想起那個懂她的人,交握的手。無論她如何不想,最終還是得放開他的手。

  竹生終於閉上了眼睛,入靜修煉。

  天地間的靈氣穿透皮膚,滲入她的身體,令她不用飲食,不用休憩。那感覺像浸在溫水裡一般舒適,又像清風拂面一般舒爽。

  再睜開眼,潭邊草木枯黃,小獸競相奔走,儲蓄過冬的食物。

  大石上的露水,沾髒了她的衣角。竹生望著那污漬,使了一個「清淨訣」。

  當年在煉陽峰,她翻讀嘗試過許多術法的書籍,都沒有成功過。那些術法的手印和口訣,漸漸都忘了。一直還能記得的,就只有清淨訣這最最基礎之術。

  只是昔日,她身邊眾人圍繞,衣衫換下便被侍女拿去,從來也用不到這術法。如今離了紅塵,沒了侍女,這清淨訣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不由想起昔日煉陽峰半山竹舍,呱躁的女弟子應她的要求,翻著白眼給她用清淨訣清潔衣物被褥,坐在廊下甩著腳磕著瓜子看她晾曬衣衫。

  這許多年過去,那姑娘現在應該已經離開了長天宗,回到她一心想回的俗世中,過上了她一心想過的好日子了吧?

  竹生微微一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盡是銀裝素裹。小瀑布已經上凍,掛在了岩壁上。石潭凝結,彷彿一面鏡子,反射著陽光。小獸都不知道躲到哪裡過冬,山谷裡靜悄悄。

  竹生站起來,走入雪中,壞心的把一片無痕純淨的白雪踏出了兩行腳印。她忽而輕鬆的笑了。

  這一日她沒有修煉,而是在山谷裡到處踩雪,留下自己的腳印。她甚至還堆了個雪人,而後在雪人旁,支起小爐,烹了茶來賞雪。

  這一日之後,她真正的靜下了心來,再不去想谷外紅塵。

  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她的國有肱骨之臣。這世間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她的心終於專注於大道。

  三昧螭火自從被她吞噬,便化作了粒子一般的微小,散在她身體各處。她在修煉中發現,那些粒子般的螭火,漸漸的被蠶食消失了。彷彿,把吃到肚子裡的食物,消化吸收,真正化作了她的血肉。

  但靈力向仙力的轉化從來沒停過。很多很多的靈力,只能轉化成很少很少的仙力。這讓竹生的修煉,一直有一種「吃不飽」的感覺。

  如果不是四季變換,風霜雨雪,在修煉中,時間的流逝幾乎已經感受不到。竹生現在能深刻理解,為什麼長天宗那些弟子們能保持心性如少年,因為時間不曾在他們心間刻下年輪。

  某日竹生睜開眼,慣例的想用清淨訣清潔衣衫,卻發現大石乾燥,衣衫潔淨。身周有靈力自然運轉,使塵埃不落,露水不沾。

  便是因為這一點,修真之人看上去,便飄然出塵,那麼的有「仙氣兒」。

  雖然身上並不汙髒,但竹生看到谷中草木繁盛,野花清香,小石潭中玉色的水面澄淨得可愛,便褪去衣衫,浸浴其中。

  待清洗長髮之時,看到自己的頭髮烏黑如墨,彎下腰看水中倒影,那倒影中的女子眼瞳明亮,眼角額頭,沒了初入谷時的細紋。

  她心境已解,「衰」相已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竹生開始感覺到了靈氣的稀薄,她「吃不飽」的感覺益發的強烈。終於有一天,她想起來,在她的臂釧中,還有很多的靈石。

  自煉化之後,那臂釧便成了手臂上一圈碧色紋樣,如同皮膚上的紋身。

  竹生自空間中取出一塊靈石,握在手中,以其中靈力修煉,終於又一次有了「吃飽」的感覺。她一直握著那塊靈石,直至其中靈力被吸收殆盡,靈石變成了一塊質地乾硬的普通玉石。

  自此,竹生以靈石輔助修煉。

  竹生其實一直很困惑於自己的境界。

  人修修煉,自引氣入體成功,進入煉氣境,而後築基,而後金丹,而後元嬰,而後還虛,而後合道。合道之後,不可估量,直至升仙。

  但竹生從引氣入體至今,也有三十餘年,進入谷中之後的歲月她已分辨不出,但可以肯定她自煉氣至今,斷然不少於三十年。但竹生的氣海一直都沒有鑄就基台。

  最初她的氣海如潭,而後如湖。而後這湖一直在擴展,卻從未有過要凝實成台的徵兆。非但沒有凝實,反而一直生生不息的在流動,湖面總有波瀾。

  竹生在許久之前就和蒼瞳討論過此事。

  蒼瞳認為,她很可能根本不會經歷煉氣、築基、結丹等等人修的修煉過程中要經歷的境界。因為她所修煉的妖族功法與人修的功法,從根本上就不一樣。

  妖族不像人類這般明確的劃分境界,他們最常提到的分界嶺是「化形」,即從獸形化作人形。然而妖族種類繁多,不同的獸族,化形的基礎又不一樣。有妖化形,實力相當於築基,有妖卻只能在於金丹相仿的境界化形,不一而同,實在沒一個統一的標準。

  所以妖族多是按照力量的強弱,粗疏的把那些強大的妖族稱作「大妖」,僅此而已。

  當年竹生離開長天宗時,提取了一筆靈石。

  長天宗的宗門供奉十分豐厚,但沖昕自己的收入遠比那更豐厚,足夠花銷,那些供奉,他從沒取過。竹生當時持著紫玉牌提取了能提取的全部額度,實則是把沖昕多年未動用過的供奉全部提取了出來。

  那實在是很大一筆靈石。而竹生當時,只是把它們當作「錢」來提取的。現在竹生則十分慶倖,本該作「錢」的靈石,成了她修煉的靈力來源。

  小九寰連一處洞天福地也尋不到,整體靈氣稀薄。竹生修煉到了一定的程度,空氣中的靈力便讓她感到了貧瘠。

  依靠著當年捲走的這一筆靈石,竹生的氣海裡的那一片湖一直在擴展。

  終於有一天,那湖失去了控制。彷彿氣海丹田終於到了極限,湖面掀起驚濤駭浪,洶湧的靈力想要突破氣海而出。

  竹生起先試圖壓制,而後發現愈是壓制,風浪愈是激烈。她改變了策略,試著將氣海中的靈力導出,

  卻彷彿開了閘!奔騰的靈力湧入四肢百骸,湧入每一個細胞!竹生感到自己像氣球一般膨脹,渾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即將要爆炸!

  幸而那膨脹只是一種錯覺。竹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祖竅,被白光刺得無法睜開眼睛。

  曾經星辰黯淡的天空,此時看不到一顆星星,只有巨大的白色火球在天空熊熊燃燒。

  竹生曾經所看過的那些關於修煉的書籍中,通常都將人體裡的靈力描述成「如水」,或者如霧,也有如煙氣的,但總之還是以液體般的描述居多。竹生從沒在任何一本書籍上看到過將靈力描述成火的。

  可此時此刻,她的靈力卻在熊熊燃燒,白光刺目,將這個祖竅都照亮成極晝的世界。竹生猜想,會成為「火」的形態,可能與三昧螭火有關。

  在這刺目光芒下,曾經的星子全都看不見了。

  竹生站在祖竅裡,仰望。幸而這不是肉身,否則眼早就已經被刺瞎。

  她能感受到那火球裡蘊含的巨大力量,那力量在凝結,卻很不穩定,隨時都可能爆炸。這爆炸既不是錯覺,也不是擬態,而是實實在在的,會將她的生命和肉體,都炸成齏粉。

  竹生正面臨著她修煉以來最大的危機。

  那巨大火球帶著巨大的威壓,像是要沉落。竹生本能的張開雙手,向上托去。高空中的火球沒有繼續沉落,停在那裡燃燒。

  從前竹生是聽說過修士在修煉中隕落,一直不太理解。

  此時,已經太理解。她已經意識到,若不能收束那火球的力量,她大概就要死在這裡。

  竹生一度支撐不住,險象環生。但好在,慢慢的,她摸索出門道,漸有體悟。

  她對火球的控制力每強一分,火球的體積便小一點。竹生似乎明白了什麼。她和火球,開始了長久的拉鋸戰。

  修煉時,本就不易感受時間流逝,人在祖竅中,更是不知身外歲月幾何。

  即便是這樣,竹生都感受到了時間的漫長。竹生不知道,實際上她與這火球,對抗了足足三年的時間。

  三年之後,天空上已經沒有巨大的火球。竹生依然仰面向上,雙手張開,托舉。在她頭頂高處,火球已經被壓縮得直徑不到一丈。

  到了此時,竹生已經知道她的猜想並沒有錯,她……在結丹!

  但她結的是什麼丹?顯然不是人修的金丹。金丹結在氣海,在基台之上,由液體般的靈力凝結固化而成丹,以其內視呈金色,故而稱「金丹」。

  竹生這丹,卻是爆發在祖竅,目前看來,一直都是熾白火球的模樣。

  若是非要比較的話,同人修的金丹比起來,反倒是更接近……妖修的內丹。

  竹生結丹用了足足三年時間,眼看著當初的巨大火球一點點被壓縮。待那熾白火球被壓縮至人頭大小之時,竹生知道自己離成功一步之遙,離隕落亦一步之遙。

  偏在此至關重要的時刻,她的心臟,陡然劇烈收縮!

  竹生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修道之人感天應地,與血脈至親、心中摯愛產生的感應。

  毛毛!

  毛毛此時,必遭兇險!

  然而竹生正在結丹的緊要關頭,非但動也不能動,連道心都不能亂!

  但她心臟收縮疼痛!她感應到,毛毛不僅遭遇了兇險,而且……離她極近!

  蒼瞳……

  蒼瞳!

  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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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1:19: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頜下短髭的中年男子靠在岩壁上,握著刀。

  他的左臂被侍衛用撕下來的衣衫布料匆忙包紮著,血滲透了布料,染紅了一片。

  那一箭,再偏移幾寸,便可以瞄準他的心臟。那個男人是故意瞄準左臂只為了震懾他,還是……射偏了?中年男子握緊刀柄,垂眸。

  他不曾經歷過真正的戰爭,他從懂事起,便坐鎮東宮,看盛世繁華,歌舞昇平。

  那個男人卻不一樣,他是刀山火海、千軍萬馬裡殺出來的,他的名字能止小兒夜啼。小時候,他望著他在馬上開弓,五珠連射,讓他目眩神迷。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對「男人」這個詞的定義分成了兩種。一種,是如丞相那樣智珠在握,運籌千里。一種,便是如那男人一樣,鐵騎長刀,踏平天下。

  他其實更喜歡後一種。只是母皇交給他的便是一個盛世安穩,他不曾有機會如那男人一般,兵伐天下。當那男人給他講那些戰陣上的驚險故事時,他總是聽得很入迷。

  「殿下,殿下當然不用像我一樣。」那男人摸著他的頭,眼中帶著笑意對他道,「我征戰天下,便是為了……殿下你啊。」

  元壽閉上了眼睛。如何,就到了今天這一步?

  悔不該……不聽母皇之言!

  士兵們五人一伍,腳步紛踏的從他身前走過,每當那些士兵接近的時候,侍衛們便握緊刀擋在他身前。

  他們藏身的地方……不,他們其實根本沒藏。這只是一個岩壁下的小小角落,那些來來回回的火把的光,就明晃晃的照在他們身上。

  可那些士兵都看不見他們,就像瞎了一樣。這都是因為陛下的左手中,握著一個巴掌大小的神物。那神物使得他們明明就在這些兵士眼前,他們卻彷彿集體瞎了一般看不到。

  開國女帝素有神女之稱,身上有諸多異寶,在神隱之前留下一些與陛下,全靠了這異寶,他們才沒被逆賊發現。

  正慶倖著,忽然遠處有了嘈雜人聲。附近搜索他們的兵士也都轉頭向那邊看去。更多身著鎧甲的士兵簇擁著一個老人走了過來。

  這老人身材高大健壯,頭髮雖然已經花白,卻依然氣勢昂揚。他步履矯健,大步的走了過來。

  元壽盯著他。

  侍衛們都不忍去看元壽的臉。這老人一出現,他們一路上安慰元壽的話都作了空。謀反的不是定國公世子趙赫,是定國公自己!

  而定國公趙鋒……不是別人,正是元壽的親生父親!父子爭位,自來是天家最大的悲哀。元壽這些年,盛寵定國公府,就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壽兒!」定國公趙鋒視線掃過面前的空地、巨石、岩壁,道:「我知道你就在這裡,我知道……你能聽得到我。」


  「你我父子……」他道,「不必非得兵戎相見。我無害你之意,你出來吧,我們好好談一談。」

  元壽牙咬得格格作響,鋼刀在地上一撐,就要起身!侍衛們死死的按住他!

  「陛下!陛下!」他們壓低聲音苦勸,「請陛下務必忍耐!」

  他們的人已經冒死突圍,京城宮變的消息應該已經送出了盛日城。永平侯杜純鎮守京畿,就在離京城三百里的撫州,得到消息,必會立即馳援。只要等到永平侯……

  「壽兒……」定國公歎道,「你這是信不過我?如此,實在令我為難。」

  趙鋒說著,輕輕搖頭。他身後的一個青年,眉目間與元壽頗有幾分相似,正是元壽的異母弟,定國公世子趙赫。

  趙赫朗聲道:「皇兄!你我血脈至親,父親與我,都無害你之意。還請出來說話吧。」

  然而元壽被侍衛們壓得死死的,如何會出來與他們相見。趙赫等了片刻,只聽見火把劈啪燃燒之聲,不見有人應聲,道:「皇兄,你再不出來,休怪弟弟出此下策了。」

  他又等了片刻,不見有人回應,便沖身後打了個手勢。

  身後持著人高盾牌的兵士分開,有人拽著一個半大的少年上前。那少年被五花大綁,嘴裡綁著布帶,火光下乍見到趙赫,眼睛直欲滴血,就要用頭撞過來,卻被身後兩個士兵牢牢抓住。  

  趙赫倉啷一聲抽出腰刀,架在那少年頸間,高聲道:「皇兄,你看清這誰?這是杜厚幼子,他長子已亡,這小子再死,杜厚就絕後了。」

  少年說不了話,恨得直發出「嗚嗚」之聲,用力掙扎。

  趙赫目光掃視了一周,厲聲道:「皇兄,我數三下,你再不出來,我只能讓杜厚父子三人黃泉團聚了。三——!二——!」

  趙赫的刀高高舉起,當「一」字出口,鋼刀要斬落的時候,果然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怒喝:「住手!」

  眾人循聲望去,就在離他們不到十丈的岩壁下,赫然出現了一群人。火把將四周照得亮堂堂的,這些人是如何躲藏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

  那少年趁眾人愣神,掙脫了押著他的兵士,朝元壽跑了過去。

  十來個侍衛將元壽護在身後,元壽卻扔下手中陣盤,收刀還鞘,撥開身前的侍衛,走上前來,抱住了那少年,將他推至身後。

  他看著趙赫,兩眼冒火,問道:「你殺了杜厚和阿義?」

  趙赫收刀,道:「杜家人個個死心眼,我也沒辦法。」

  元壽直欲將牙咬出血來。

  眼前這個,是他親弟弟。可若說起手足二字,杜厚才更像是他的兄弟。杜厚小名阿狸,是范相四子,從小便是他的伴讀,與他一同長大。范氏父女雖是臣子,卻與他的母親情非一般,杜厚因此也有別於別的伴讀,與他格外的親近。

  若論起來,范相四子中,杜厚最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但他天生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旁的伴讀都將元壽視為君主,只有他將元壽看作朋友、兄弟。這份情誼隨著歲月的增長發酵,並不因元壽登基為帝而變化。杜厚在兄弟中最沒有才華能力,卻是聖眷最深的那個。常被兄長們笑駡「傻人有傻福」。

  杜厚的長子杜義,被祖父母和伯父們調教得規規矩矩,嚴謹肅穆,與他那個成天嘻嘻哈哈的爹全然不同。元壽喜愛那孩子,特點了他入近庭侍衛,父子同袍。

  昨夜事發之時,元壽正召了杜厚陪他喝酒。叛軍攻入宮城,杜厚扒了他的衣衫穿上,冒充是他,引開了叛軍。

  而後他們被追殺,杜義斷後,倒在了血泊中。他眼看著那孩子倒下,不及回救,宮牆之上,射來一支箭矢,正中他左臂。他抬頭,燈火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敢置信。

  而後便是追殺與逃亡,可能是潛意識在支配,他沒往別的方向去,一路……便逃到了紫羅山。

  「皇兄,」趙赫道,「父親在這裡,皇兄放下兵刃吧,哪有兒子對父親舉刀的?」

  元壽眉目不動,道:「則臣子對君王動兵,又是何道理?」

  趙赫待要說話,趙鋒伸手截斷了他。

  「壽兒,我無意傷你性命。」趙鋒道,「你我至親父子,不必如此。放下兵刃,我們談一談。」

  元壽盯著他,問:「你想要帝位?」

  趙鋒頷首道:「正是。你既明白,我也不需多說。你禪位與我,我仍封你為太子。待我去後,你還是皇帝。」

  趙赫聞言,目光閃動。

  元壽不屑道:「我之帝位,承自我母。你是誰,憑什麼封我?」

  趙赫大怒道:「皇兄!這是父親!你我兄弟的血肉,都是父親所賜。」

  元壽冷笑:「我母乃是開國女帝,我母無夫,我亦無父。你?你又是什麼東西,跟我論兄弟?爾母,婢也。」

  趙赫臉色大變。

  這是他自小的心病。他是定國公之子,甚至是定國公世子,卻偏偏不是長子。他的父親曾經與一個心愛的女人生下孩子。那女人是開國女帝竹君,那孩子是澎國太子元壽。

  他什麼都不比元壽差,只差在了母親身上,出生便註定了君臣之別。

  他的母親也曾經是某國公主,也曾經血統高貴,奈何已經國破家亡,昔日身份只能用來追憶。更讓趙赫介懷的,是他的父親不曾娶他的生母。生母雖曾是公主,在趙鋒身邊,也只不過就是一個姬妾,與趙鋒別的姬妾沒什麼兩樣,甚至不是最受寵的那一個。

  那些姬妾,眉目間都有相似之處。他長大後偶爾才知道,那些女人,包括他的生母,都……肖似女帝。後來,趙鋒收到一個旁人獻上的歌伎,據說是後宅眾多女子中最形似女帝之人,趙鋒很是寵愛那女子。他的生母雖是公主,也要對那歌伎退避三舍。公主自恃高貴,卻落得要看個伎子的臉色,常常哀哀哭泣。

  而趙鋒,從來不曾在意過那些女人。他將那些女人養在內宅,卻從不曾給她們過過禮,認真講來,她們連妾室都算不上,真的只是婢女一流。

  被元壽當眾羞辱,趙赫臉色變得鐵青。

  元壽相貌肖似趙鋒,可他此時冷笑的模樣,卻令趙鋒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竹生。他凝望著元壽,右手無意識的便去摩挲腰間的一塊玉牌。那玉牌瑩透純淨,被養得溫潤如脂,一看便是常常佩戴在身邊。

  他歎息一聲,抬眸道:「壽兒,你非要逼我嗎?」

  元壽冷笑:「亂臣賊子,我與你無話可說。」

  趙鋒凝視著他,頷首道:「我以為,你只這對身邊人心軟的性子隨了你母親,不想你的脾氣也隨了她。只是……你卻沒有她的神力加持。」

  趙鋒手一抬,身後盾兵分開,弩兵上前,哢哢聲不絕,泛著幽藍光澤的弩箭瞄準了元壽和他的人。

  「壽兒,我還想問你一事。」趙鋒道。

  元壽卻眉眼都不抬,道:「不必問,我不會說。」

  趙鋒沉默片刻,道:「放下兵刃,我留你性命。」

  元壽冷笑拔刀:「我無能,令大澎二世而終。卻也不會為了苟且偷生,對篡國之人卑躬屈膝。你我,只能一人活。」

  他說完,忍不住轉頭向旁邊看了一眼。

  氣氛如此緊張壓抑,元壽這一眼,便顯得分外違和。

  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隨他往那邊望去。火把的光照下,那裡除了岩壁和爬滿青藤的巨岩之外,什麼都沒有。

  便在這一分神間,趙赫的聲音幽幽響起。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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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趙鋒猛地轉頭,那一句「不可」還未出口,訓練有素的弓弩手們已經條件反射的扣下了扳機!破空之聲齊刷刷的響起,百支精鋼打造的弩箭向元壽等人射去!

  侍衛、少年……連趙鋒都閉上了眼睛。

  趙赫的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幾乎可以預見下一瞬元壽血濺當場的樣子。

  唯有元壽,彷彿沒聽到那聲「放箭」,彷彿沒聽到那些意味著死亡的破空之聲。他根本沒去看趙鋒趙赫,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另一個方向的巨岩處。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忽然睜得大大的。

  元壽清楚的看到,巨岩之前,那塊半人高、纏滿了藤蔓的「岩石」……動了!

  沒有預想的慘叫和流血,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在最後一瞬緊緊抱住了元壽的幾個侍衛等了幾秒,沒有等到死亡的來臨。他們困惑的睜開眼,放開了皇帝。

  皇帝站在那裡,臉上帶著微笑。他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喚道:「蒼瞳叔叔……」

  聽到這一聲,趙鋒猛然睜開眼!趙赫太過震驚,已經失聲。盾兵、弩兵、步兵都震驚的望著眼前。

  一時間,山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百支弩箭彷彿被定在了空中。

  在元壽的身前,高大的男人矗立在那裡,伸出了一隻手,手掌張開。就是這隻手擋住了所有的弩箭。

  趙鋒臉上肌肉顫動,只覺得眼前的畫面無比的熟悉。那些令他深深畏懼的記憶翻滾著湧入腦海。

  「蒼瞳!」他咬牙道。

  趙赫茫然。

  蒼瞳……不是一個傳說嗎?行伍之人用來嚇唬小孩的。他小時候就聽家裡的家將們講過,他還興沖沖的去問父親。父親聽到那個名字,臉色陰沉,轉身就走了。他因此一直以為蒼瞳……並不存在。

  他呆呆望著元壽身前的男人。

  那個男人……那個……怪物,就是傳說中的蒼瞳?

  人類對「未知」和「異於己身」總是特別的恐懼。眼前的那個「怪物」,雖有著人形,但毫無疑問的肯定不是人!

  且不說那些被定在了空氣中的弩箭,也不說那妖異的墨綠色的眸子。那男人身材高大健碩,身上掛著藤蔓和碎裂成了絲絲縷縷的布條。臉上和身上都有大片的皮膚剝落,暴露在火光中的並非肌肉血管,而是白色的、堅硬的骨質物,泛著牙齒般的光澤,令人不寒而慄。

  「怪……怪物!」有人終於驚恐的喊了出來。

  趙鋒想起來,當年……他也是在內心這樣稱呼蒼瞳——妖怪般的男人。那男人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出現,而後殺死了對面所有的人。只是這一次,他……站在了蒼瞳的對面。

  蒼瞳張開的手掌忽地握拳,百支精鋼弩箭像被看不見的手搓揉一般,聚攏壓縮,成了一個精鋼球。隨著蒼瞳的手趕蒼蠅般的輕輕一揮,便被揮到了一邊的岩壁上,發出轟然巨響。岩壁倒塌。

  眾人駭然。

  趙赫握緊刀柄,失了方寸,看向自己的父親。卻發現趙鋒凝望著蒼瞳,似在失神。

  「怪不得……」趙鋒喃喃道。怪不得元壽逃出重圍,不往別處去,直奔紫羅山。他早就覺得奇怪了。

  「父親!」趙赫叫道。

  趙鋒回過神來,他沒理趙赫,只看著蒼瞳,道:「你在這裡?她在哪裡?」

  趙赫茫然,不知道趙鋒問的「她」是誰。

  蒼瞳已經認出了趙鋒,他扭過頭,墨綠的眸子看了眼元壽。

  元壽咬牙,卻還是低聲道:「莫殺他……」

  蒼瞳的臉上有一大塊皮膚和半邊嘴唇剝落,露出森然的牙齒,十分可怖。他回頭的時候,杜家的少年都嚇得退後了一步,侍衛們全部噤聲。

  只有元壽並不畏懼。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蒼瞳的臉。小時候竹生告訴他,蒼瞳當是大陸第一強者,他一度特別癡迷,總想跟蒼瞳親近。只可惜蒼瞳似乎並不想與他太親近。有一回,他纏得蒼瞳煩了,蒼瞳便扯開了遮擋面孔的黑布,露出了臉頰嚇唬他。

  元壽卻早被竹生打了預防針,雖然也是嚇了一跳,卻並沒有畏懼逃跑。

  那之後,蒼瞳待他,便不像過去那樣冷淡。

  蒼瞳聞言,看了他一眼。

  元壽垂眸,道:「以子弒父,有違人倫。」

  他剛才雖然說過他與趙鋒只有一人能活的話,但實際上,他做不出弒父之事。在這個世界,君臣、夫妻、父子,乃是道德綱常。趙鋒能做得出下剋上之事,元壽卻做不出子弒父之事。

  有資格處置趙鋒的,這世間……只有他的母親。

  可蒼瞳在這裡,竹生又在哪呢?

  趙鋒亦想知道竹生在哪裡。

  天下皆知竹君禪位後神隱,這許多年過去,竹君再未露過面,連一星半點的消息都沒有。

  元壽即位,勵精圖治。他是范伯常親自教出來的弟子,范伯常在這個弟子身上花的心血,遠遠大於旁的弟子。元壽沒有辜負那些對他有期望的人。他勤勉自律,實是英主之相。竹生交給他一個盛世太平,他勤勤懇懇,使這塊大陸前所未有的繁榮。

  人們歌頌著現任的皇帝,開國女帝漸漸成了一個傳說,成了寺廟中祭祀祈福的神女。

  大家都覺得,神女已經歸去。

  趙鋒也這樣想,否則,他安敢起兵謀逆!

  趙鋒萬萬想不到,還有再見到蒼瞳的一天。然則蒼瞳在這裡,竹生又在哪裡?趙鋒說不清自己此時的心境,想到竹生可能還活著,可能還能相見,他說不清自己是激動還是驚懼。

  「蒼瞳!」他上前一步,看著蒼瞳,再一次喝問:「她在哪裡?」

  蒼瞳自來都不說話,此時更沒打算回答他。他將頭轉向了另一個方向,目光微凝,像是等待著什麼。那個方向,正是之前元壽凝視的方向。眾人心底都忍不住疑惑,那裡到底有什麼?

  趙鋒不由自主的再一次轉頭看去,同先前一樣,那裡只有一塊巨岩,爬滿了藤蔓。

  但彷彿是在回答他剛才那一問一樣,那一塊巨岩陡然發出「砰」的巨響,爆裂開來!塵土飛揚,碎石飛濺!離那一端較近的兵士被飛來的碎石打得頭破血流,驚恐的向這一端收縮。

  煙塵漸漸落下,巨岩碎裂之後,露出了岩壁上的甬道。火把的光照不到太遠,那甬道裡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可人們都聽見了腳步聲。

  確切的講,那不是腳步聲,是腳踏在了碎石上,將碎石踏成齏粉的聲音。

  隨著這聲音,人們隱隱約約的看到了一個窈窕的身形和一把長而寬的刀。刀尖拖在地上,與碎石擦出了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那個人終於走出了甬道,走到了火光中。

  眾人鴉雀無聲,屏息看著那個少女。

  歲月撲面而來,拍打在趙鋒的臉上。他彷彿看到了當年讓他癡迷得無法自拔的神女姐姐。美麗,纖細,高貴,但不柔弱!

  她不可征服,便只能追隨。他日夜做夢都想得到她。後來他果真得到了她,如果歲月能停留在那裡就好了,那時他是快樂且滿足的。如果能不讓他看到她後來那些軟弱、偽善就好了。

  擁有力量,卻企圖束縛力量,這在他看來不可接受,不能理解。這便是他與她產生分歧的根本,因這一點,他與她漸行漸遠,終至決裂。

  遺憾是必然的。但……後悔嗎?說不清。

  只是,歲月何其不公,為何只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痕跡,讓他頭髮斑白,皮膚褶皺。為何她……青春依舊?

  從甬道中走出來的女子,烏髮披在身後,衣衫襤褸。看得出來曾經是華美的衣衫,多處碎裂,掛在身上。隨著走動,雪白手臂,修長雙腿,都時隱時現。

  火光跳動著打在她的臉上,那面頰肌膚嬌嫩,眉目清麗如畫,帶著一種不似人間的美麗。看起來,像個仙子。

  一個碧玉年華的少女仙子。

  那少女目光掃視過眾人,看到蒼瞳,她微微點頭。待看到元壽,她的目光凝住了好一會兒,才試著喚道:「……毛毛?」

  皇帝陛下凝視著那少女,回應道:「母皇。」

  一瞬的寂靜,而後譁然!皇帝陛下的母皇是誰?是神隱了的開國女帝!是神女竹君!

  趙赫從未見過竹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目瞪口呆。他此時才注意到,那少女手中提著一柄通體碧綠,宛如翠玉般的長刀!

  整個澎國,整個大陸,沒人不知道這柄傳說中的寶刀!澎國軍隊又名碧刃軍,澎國軍旗又名碧刃赤焰旗!趙赫,是在碧刃赤焰旗下長大的。

  神女,蒼瞳,碧刃,神隱……那些,竟都不是傳說嗎?

  竹生在結丹至關重要的關頭感受到了毛毛將陷險境,幸而,蒼瞳給了她回應。

  蒼瞳與她之間,存在著神秘的感應。這感應從蒼瞳在小九寰現世起便一直存在,說不清,道不明,彷彿是靈魂的牽扯。這牽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兩次給予她幫助。一次,是她自己面臨瀕死之境。這一次,是她至親骨血遭遇生死險情。

  幸好,有蒼瞳在。竹生安心了。

  但之前這短暫的分心,使她對與她對抗了三年的火球失去了控制。那已經壓縮到人頭大小的熾白光球,陡然爆裂,膨脹。一瞬間,竹生便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生死關頭,多年來一直靜靜的潛伏在她體內的仙力,終於運轉了起來!

  像是給即將散落的蛋液重新包上了一層殼,這層新的殼與之前的不可同日而語。那些狂暴了的能量發了瘋似的的也不能掙脫,只能不斷的被積壓,被收縮……直至丹成。

  說是丹,卻像太陽。高高懸於碧空,照亮了整個祖竅。

  天有驕陽,何需星辰?從前漫天黯淡的星子,都消失不見。只有一輪烈日,生於氣海,成於祖竅。既不同於人,亦不同於妖。

  人體中有無數竅,竹生的身體卻是一竅不通。只是此時此刻,竹生知道,她再不需要那些竅。她的身體,已經不同於前。

  她整個人,便是一個通透的竅。

  山谷中刮起了一陣旋風,實則是竹生的身體瘋狂的吸收著空氣中的靈氣,以補充剛才的消耗。

  待補充完畢,竹生睜開眼,顧不得查看她新結的內丹,立刻起身。三年未換,經歷了風吹雨打的衣衫隨著她的動作碎裂成條條縷縷。竹生瞬息間已經從大石上消失了身影。

  在甬道盡頭,一刀劈開了巨岩,她走出了山谷。

  她看到了許多人,那些人都不重要。她看到了蒼瞳,很欣慰。最後,她看到了元壽。

  跟她記憶中的少年完全不一樣。時間的流逝讓她感到了微微的迷茫,她問道:「多久了?」

  元壽含淚,道:「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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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1:20: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時間對修士和凡人的意義截然不同。此時,竹生看著自己的孩子,有了深刻的體會。

  就在這時,有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澀然喚道:「姐姐……」

  竹生聞聲望去,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鬚髮斑白。她凝望了他一會兒,歎道:「七刀。」

  七刀,多麼陌生的名字。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再這樣叫過他,今夜,有兩個女人不約而同的用這個名字叫他。七刀不由自主的撫上自己的右臂,那裡纏著新的繃帶,從滲出的血跡來看,是一道斜斜的傷口。

  竹生的目光隨著他這個動作而動,落在了他的腰間。那裡懸著一塊羊脂玉牌,白得純淨無暇,實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好玉。那雕工,更是百年前一位大匠師的手筆,令人一看之下,便不由自主的驚歎。

  竹生瞳孔驟縮。

  七刀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手撫住玉牌,微微一笑,道:「你還記得這個?」

  竹生盯著他:「如何會在你這裡?」當日,她將常佩在身邊的這塊玉牌,賜給了彥郎。彥郎顏色過人,她將自己的隨身物給他,為保他餘生平安。

  七刀看著她,道:「你佩在身邊多年,卻不知道……這本來就是我給你的?」

  竹生怔住。她早年帶著大軍征戰,有許多戰利品。她的部下們,會將最好的獻給她。但那時候,她常常勁裝銀甲,那些東西自有身邊人收起。後來她卸甲坐鎮長寧宮,才開始有了心思裝扮。一庫房一庫房的珠玉中,那塊玉牌入了她的眼,常常佩戴在身邊。但她的確不知這玉牌的來歷。

  七刀看著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真的不知。

  這麼多年,原來只是一個誤會。他看到她將他獻給她的東西隨身佩戴,錯解成了她對他的情意。後來四美入宮,身邊人都被他買通。知道那塊玉牌被賜給彥郎,他暴怒而起。

  竹生冷冷的看著他,道:「你把彥郎怎麼了?」

  七刀恍然:「是叫彥郎嗎?我總是記不起來……那幾個,已經團聚了。」

  竹生的握刀的手緊了緊。她的目光掃過四周,眼前雙方對峙的情景,無需旁人向她說明,她便已經看得明白。她回過頭,問元壽:「翎娘呢?阿城呢?……韓毅呢?」

  頓了頓,又問:「趙鋒如何會在這裡?」

  二十年多年前,她將七刀從中樞逐到南陸,以杜城、韓毅制衡他,又將元壽托給了范翎,這才放心的閉關修煉。以那時的安排,如何會讓七刀叛亂至此?

  元壽滿面羞慚,垂下頭去。

  「趙鋒……是八年前,我召回來的……」元壽心頭悔恨交加,「老平陸候十五年前就過身了。老永平侯四年前也過身了,范相傷心過度,身體精神便都不大好,她上書乞骸骨,我准了。去年開始……她,她腦子開始糊塗了。」

  「你召回趙鋒,」竹生平靜的問,「她沒攔你?」

  元壽愈發羞慚,道:「攔了,我……沒聽。」

  竹生望著她的孩子,心下歎了口氣。

  她把他保護得太好了,也教得太好了。在對元壽的教導上,實則她和范深亦有分歧。

  范深一心想將元壽教導成一位不世明君,可竹生卻希望元壽在學會做帝王之前,先學會做一個「人」。結果是,她以母親的身份日夜施加影響,自然比范深對元壽的影響更深。元壽果然在做一個帝王之前,成功的學會了做一「人」。他顧念親情,重視血緣,身為帝王,卻保有了一個「人」該有的美好的品德,

  但正是這份美好,拖累他至今天的地步。

  竹生歎息一聲,道:「是我的錯。」

  她算計,安排,卻漏算了一件事——七刀,比那些能制衡他的人都年輕。他熬死了韓毅,熬死了杜城,熬到了范翎失去了威懾力。所以,他終於動手了。

  竹生轉頭看向七刀,問他:「七刀,范翎何在?」

  七刀撫著手上的手臂,想起了那個老太婆倒下的樣子。她糊塗了一年了,見到他竟然突然清醒,竟識得人了。

  「七刀……咳,……七刀……」她倒在血泊中,咳著血喚這個名字,看著他的目光中竟然有憐憫之意。

  七刀還沒回答竹生,元壽的身後已經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

  「死了!」那聲音道,帶著恨,帶著嗚咽,「都死了……」

  小小少年從元壽身後露出身形。侍衛也已經替他解開了綁住嘴巴的布帶,正在給他解身上的繩索。少年淚流滿面,道:「都死了。」

  他指著趙赫,道:「他殺了我娘、大伯娘還有堂兄們!」又指著七刀道:「他!殺了我祖母!」

  范翎四子,長子杜純承爵,坐鎮撫州,拱衛京畿,妻兒卻都留在京城。次子、三子都合家外任,四子杜厚護衛宮城,常伴天子身邊。此時,除了外任的次子、三子兩房人,還在京城的杜家人,就只剩下這個小少年了。

  「翎娘死了?」竹生盯著七刀。

  七刀撫著傷口,感慨道:「你一定想不到,這麼多年了,你當年教給她的近身纏殺,她竟然都沒擱下。你送給她的匕首,她竟然一直藏在身上。」

  無論范翎與他怎樣,她都是名動天下的小范相。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七刀親自去擒她。不想已經糊塗了一年多的范翎,在見到他的時候,忽而清醒了。那柄藏在身邊的小小匕首,便割破了七刀手臂的血管。

  但那把匕首最終被七刀捅進了范翎的胸膛。范翎倒在血泊中,憐憫的看著他,她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只是叫出了「七刀」這個名字。

  明明,她就是那些逼著他做「趙鋒」的人之一。

  「七刀。」竹生的身周散發出冰山一般的寒意,「你,殺了翎娘?」

  竹生握緊了綠刃。綠刃是一柄長且寬的大刀,它的刀鋒一直戳在地上。此時,那刀鋒離地,抬了起來。

  昔日小樹林中,那個少女便是這樣握著那柄碧綠的刀,身上流露出掩不住的殺意。七刀驟然膽寒!幾十年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懼意陡然躥起!

  他是認定了竹生已死,才敢向元壽發難。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大喝一聲:「盾來!」

  七刀的身周一直有十來名盾手圍繞,片刻不離。這些盾手訓練有素,才聞聲便已經迅疾的舉盾護住了七刀。

  然而竹生那一刀,捲著颶風。沙塵驟然翻湧,盾牌在巨響中碎裂,巨大的恐怖的殺意迎面而來。

  姐姐!

  我的刀給你!

  我的人給你!

  我的命也給你!

  你都拿去!

  姐姐、姐姐!

  你殺了我罷!

  那神女高高在上。她的長髮迤邐在他的胸口。她的眼眸深邃如潭,魅惑無邊。

  神光中,她帶著愉悅的笑意。兩指並刀,俯身劃過他的咽喉。

  我的,她滿意的道。

  七刀眼前都是白光,他覺得自己死了。這一次,不是幻覺。

  這條命,終究是……給了她……

  飛石和盾牌的碎屑崩得侍衛們不得不以手臂護住頭臉,緊閉上眼睛。

  唯有元壽沒有閉上眼。

  他眼睜睜的看著她的母親揮刀,將那個生了他的男人和他的兒子、他的人……斬成了一片血花。他看到他爆裂,那些血甚至迸濺到了他的臉上,他的嘴裡。他嘗到了濃濃的腥氣,令人欲嘔。

  這是他人生中必須經歷的一場苦痛。他的母親替他做了他不能做的事,替他終結了血緣帶給他的詛咒,推動著他終於拋下了那些因為為「人」的美好而生出的猶豫孱弱,徹底的成為了一個真正合格的帝王。

  趙鋒、趙赫,盾兵和弩兵,還有簇擁著他們,離得近的兵士,都化作了血霧。散落在四周遠處的士兵或肝膽俱裂,或呆若木雞。

  不知是誰第一個將兵刃扔在地上,五體投地。倉啷聲隨後不絕。知道了那個手握碧綠寶刀的少女是誰,再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竹君已出世,定國公已伏誅,大勢……已定。

  蒼瞳踏出一步,腳上的鞋子碎成了渣渣掉落,徹底成了赤腳。他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中間,撿起了一片盾牌的殘片。看了一眼之後,他將那殘片遞給了竹生。

  竹生早在七刀令盾手衛護他時便覺得異樣。七刀如何竟會覺得那些盾牌能擋住她的刀?待接過那殘片,看到刻在上面的花紋的時候,竹生的瞳孔猛然收縮!

  她雖不通此道,卻曾在長天宗生活數年。在長天宗,符陣無處不在。看得多了,她一眼就認出那些花紋正是某種符文。

  蒼瞳又俯身撿起一支弩箭,那弩箭的尾梢也刻著些符文。原來如此,竹生懂了七刀的有恃無恐。

  只是,她閉關二十年,突破的境界,遠超出他的想像。

  她走到那些跪拜在地上,不敢抬頭的叛軍身前,問道:「這些盾和弩,誰人所製?」

  有個頭目樣的人顫巍巍的回答:「定國公身邊……一門客……」

  竹生問:「此人何在?」

  頭目道:「在盛日城。」

  竹生轉眸去看蒼瞳,蒼瞳在聽到「盛日城」三個字的時候就已經瞬息消失了身影。

  竹生望著他消失的方向,那裡遙遠的,只有黑洞洞的夜。竹生以為她等不到的事情,竟然等到了——凡人界,終於迎來了一位除她和蒼瞳之外的大九寰來客!

  但竹生最終沒有見到那個人。蒼瞳沒有帶活人回到長寧宮,只帶回了幾個乾坤袋。

  這種最低配置的儲物法器間接表明了其主人境界之低。蒼瞳用一個「氣」字告知了竹生,那不過是一個煉氣修士而已。

  一如竹生當年所想,那麼多修士中,總會有一兩個在大九寰混不下去,想來凡人界享享紅塵煙火的人。

  一個熱衷於符道卻一輩子連築基都沒築成的修士,穿越了界門,打算後半生就在凡人界享福。不曾想卻投效錯了人。

  蒼瞳當著竹生的面把那些乾坤袋一個個生生撕碎。壓縮空間一個接一個爆出來。成堆的東西掉落在地板上。當最後一個乾坤袋也爆開的時候,竹生走過去,用腳把那些沒用的雜物踢開,俯身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撿起了一塊烏青色,拳頭大小的石頭。

  元壽這天處理了非常多的後續之事,身心俱疲,看到竹生望著那塊石頭,神情異樣,他揉著太陽穴問:「那是什麼?」

  竹生抬眸看了他片刻,輕聲道:「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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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1:20: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元壽迎來了母親的回歸,又將再一次將她送走。她雖沒說,但他知道,這一次,大約就是永別。

  從盛日城到半邊山,若只是竹生和蒼瞳的話,其實不過是幾日的功夫。但為了等元壽,他們耽擱了半年的時間。待元壽處理完所有的事,親自陪伴他們上路。

  這一路他們走的很慢,卻沒有人著急。

  但半邊山終於還是到了。

  元壽終於見到了樹翁。那些母親講給他的事,在樹翁睜開眼睛的剎那,前所未有的真實。在這道神奇的門的另一側,還有一個更廣闊,強者如林的世界。

  在道別之後,元壽看著母親和蒼瞳叔叔一同踏入了那霧氣中。過了片刻,那如牆的白色霧氣消散。樹翁看了一眼元壽,道:「人……皇……,回……吧。」說完,閉上了眼睛。

  元壽在光禿禿的岩壁前靜立。許久,沖樹翁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從此,兩個世界。

  元壽不知道,竹生進入界門,並不順利。

  竹生和蒼瞳都對界門並不瞭解。長天神君親手所制的這道封印,有著特別的禁制,人修有著築基以上修為者,其他種族有著相當於人修築基以上修為者,是無法穿過界門進入凡人界的,一旦踏入界門,就會被隨機傳送到九寰大陸的其他地方。

  這道禁制的設定是為了防止修士進入凡人界,肆意殺戮凡人,主要防的是某些邪修。

  築基以下,便是煉氣境。煉氣修士強於凡人,能倚仗自身之力欺淩凡人個體,卻不夠欺淩凡人群體的整體。在數量足夠的軍隊面前,煉氣修士也只能束手就擒。

  當年九寰大陸凡人幾乎死絕,倖存的修士們派遣了煉氣期的弟子,用了相當長一個週期,才一批一批的從凡人界帶回了大量的人口,讓生命的火種得以在九寰大陸延續。

  但長天親手所制的封印無人能解,在界門的這一邊,無論沖昕如何嘗試,他和灰灰都無法穿過界門。這一次,他和灰灰從兩個不同的隨機地點再次在界門處匯合,沖昕甚至對樹翁生了殺意。

  便在此時,竹生和蒼瞳,從另一邊進入界門。

  長天沒有考慮過這種情況。因為小九寰在從大九寰割裂之前,就是一塊靈氣稀薄的貧瘠之地,沒有任何一處洞天福地,亦沒有任何天材地寶。但凡一個修士腦子正常,都不會在煉氣期跑到那邊去修煉,即便有這樣的情況,在那種地方,也很難進境。

  如竹生這樣,體質特異,功法特異,身體裡還帶著一個世間罕見的天級火種三昧螭火,儲物法寶裡裝著一位大宗門的金丹道君許多年的宗門供奉的,實屬作弊。

  而蒼瞳,更加是作弊。因為他並非生靈,當初進入界門的時候,他是「關閉」的狀態,於界門禁制來說,完全是個死物。

  但這一次,再次踏入界門,竹生和蒼瞳都觸發了界門的禁制。

  竹生只覺得像是一股巨力把她捲起拋出,視野中蒼瞳變成了一個光點,離她遠去。她伸出手去,也沒能抓住他。下一瞬,她就脫出了白霧,垂直下墜,自由落體!

  界門將她隨機拋出的地點,竟然是高空!

  在急速墜落中,竹生意識到了一個很烏龍的事!她……不會御器!

  閉關之前,她的靈力一直被悄悄的轉化作仙力,剩餘的靈力還不足以御器。及至出關,便逢七刀謀逆,范翎一家被血洗,京城很是亂了一陣。她回到長寧宮,除了穩固境界之外,因知道自己就要離去了,把更多的時間用在了陪伴元壽,陪伴孫子孫女上。

  皇后是毛氏女,飽讀詩書,賢淑有禮。宮變之時,皇子公主們正照例在她這裡問安。聽聞刀兵之聲,見得火光,皇后果斷讓宮女們封了寢宮大門。

  亂兵一時打不開門,卻也知這裡面的是定國公的兒媳和孫輩,並未強攻,只派兵牢牢圍住,不使人外逃就是。宮中人雖受了驚嚇,倒沒受到傷害。

  在那段時間裡,竹生是真的沒想起來該學御器。而蒼瞳也從來不提。她若不是遇到非需他出手不可的情況,蒼瞳便似乎更願意做一個旁觀者,而不是隨意插手她的人生。

  這裡不是長天宗,不會有靈鶴,亦不會有一位道君為她而來,竹生毫無辦法,只能急速墜落。好在她現在的肉身已不是凡人,她運轉靈力護住身周,預備與大地來次硬碰硬。

  雖然如此,也沒放棄別的希望。神識放開搜索,果然聽到有人大喊:「啊喲!」

  那人正朝這邊高速飛行,突然天上掉下個人來,正在他前行的軌跡上。他本能的伸出手,竹生在擦身的瞬間抓住了他的手,身體在空中劃了一道擺線,借力蕩起,翻身踩在了他梭子形的飛行法器上,抓著他的手臂站在他身後。

  那人大叫:「啊喲喲!你是誰!糟了糟了!要被追上了!!」

  聽聲音像是個很年輕的男人,竹生不及去看他容貌,先回過頭去!身後有一股威壓逼近,竹生一回頭,就看見了緊緊追在他們身後的妖獸。

  那妖獸似魚似蛇,一張血口裡,密密麻麻生了四五層尖利的牙齒。因為竹生的突然出現,年輕男子的飛梭速度比之前慢了些許,縱他發力催動,那妖獸與兩人之間的距離依然越來越近。

  竹生見那妖獸忽然甩了甩尾巴,身形忽然在空中停頓了一下,身體像蛇一樣收縮起來,便知不好。

  果然,那妖獸這一下收縮、蓄力,下一瞬就像彈簧一樣猛地彈射了過來!

  周瑋正在逃命中,莫名其妙半空中接住了竹生,他的飛行法器原就不是什麼高檔貨,本來速度就有限,多了一個人,更是快不起來。

  他使出吃奶的力玩命的催動,奈何速度就是提不上來。他感到身後不太對,一回頭,就看到那妖獸箭矢一般彈射過來,張著血盆大口就要將二人吞入腹中。他大叫一聲:「啊喲!」心道,我命休矣!

  誰知身後莫名出現的女子忽然祭出一柄碧綠長刀。那刀長且闊,通體碧綠,宛如翠玉,刀鋒卻閃爍著寒芒。

  就在他「啊喲」大叫的時候,那女子一手抓緊了他的腰帶,擰著身子,另一手長刀已經迎著妖獸劈過去!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周瑋張開的嘴不及閉上,便吃了一嘴腥臭的熱血。妖獸那一衝之勢不可謂不猛,綠刃不歪不斜,正正當當的劈在它面頰正中,從頭到尾,生生將它剖成了兩瓣。

  被劈開的兩瓣身體一左一右,勁勢不減的擦著二人呼嘯而過,直到衝勢耗盡,墜落下去。

  周瑋和竹生在兩瓣身體正中,避無可避的淋了場血雨。周瑋滿頭滿臉都是血,嘴巴還傻傻張著。本以為必死,不料半路撿來的累贅竟是個厲害腳色。

  他「噗」的將嘴裡一塊疑似肉渣的東西吐出去,抹了把臉,道:「多謝!」

  竹生收起綠刃,道:「客氣。」捏了個「清淨訣」,便將自己收拾乾淨了。

  周瑋看清她容貌,嘴張得更大了。他這走的是什麼運?本想去獵幾隻青頭獸,不想不小心招惹了這條地滾龍,眼看著就要死翹翹了,誰知半路順手拉上來一個人,就把自己給救了。這是狗屎運嗎?

  不不不,這分明……是桃花運啊!

  毛頭小子竹生見得多了,對周瑋的傻樣也不以為意,只道:「你不收拾一下?」

  周瑋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還一身腥臭的獸血,忙使個清淨訣,把自己打理乾淨。覺得自己人模狗樣了,才道:「姑娘怎麼稱呼?在下周瑋。」

  竹生凝視著這張年輕的面孔,好一會兒,才道:「唐城周家?」

  周瑋驚喜道:「姑娘知道我家?」

  九寰大陸何其廣袤,修真家族遍地都是,許多大家族更是勢力龐大,可與宗門對抗。周家不過是個不出名的小家族,竹生竟然知道,實令周瑋意外。他追問道:「姑娘與我家何人相識?」

  竹生想起了個那個階上的負劍少年,那張英氣勃勃的面孔,與眼前的青年直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道:「我的一個朋友,他叫周霽。」

  「咦?」周瑋詫異道,「姑娘認識我這位叔祖?」

  叔祖嗎?幾十年過去,當初那少年的族兄弟都已經做了祖父輩嗎?那勤謹少年若還在,現在說不定也已經成了別人口中的「道君」。

  竹生望著周瑋那極度肖似周霽的眉眼,輕聲道:「他是我昔日故人。」

  竹生穿過界門的時間已是傍晚,天色已經昏暗,卻還沒全黑。只是此時,天邊卻泛起了奇異的朱紫色光芒,短暫的閃耀過後漸漸消失。

  九寰大陸上的許多人都注意到了這個異象。許多精於卜算之人都掐著手指或是取出法寶,細細推算。

  很快,大陸各處,都有不同的人詫異喟歎。

  「大氣運者?」

  「這可是千年難遇啊。」

  「竟然……有人皇入道?」

  「人皇?」

  長天宗,證道峰,沖琳正向沖祁稟報剛剛出現的異象,聞言答道:「正是。」

  沖祁詫異:「這是哪位人皇入道了?外務司可有報告?」

  沖琳道:「未曾。」

  沖祁道:「世間人皇不超過十位,若有人入道,外務司怎會不報上來?」

  九寰大陸極其廣袤,凡人國有數十個,每個國家都有皇帝,但並非每個皇帝都是修道者口中的「人皇」。人皇者,順天應道,替天牧民。此大功業也,故人皇身上,都負著氣運。

  修士地位高於凡人,似沖祁沖琳這等高階修士到了凡人國家,即便見到皇帝,也坦然受禮。但若是遇到了真正的人皇,即便是他們,也要禮敬三分。

  長天宗外務司掌宗門一切俗世事務,與許多國家的皇室都有著密切的聯繫。寥寥可數的幾位人皇的資料,更是早早便在外務司的資料室中存了檔。

  「正是奇怪。」沖琳道,「或許晚些會有消息吧。」

  沖祁道:「叫沖艋去過問一下。」沖字輩的沖艋真人掌著外務司,這該是他分內事。

  說完,卻見沖琳眉頭微皺,問道:「怎了?有什麼不對?」

  沖琳道:「我只算出是人皇,卻算不出更多。或許……是他氣運太強,故而無法卜算了吧。」

  沖祁微微一笑,道:「以人皇之身入道,本該來世享用的功德氣運都挪到了今生,這等氣運,算不出來也是正常的。無妨,反正與我們無大關礙。」

  沖祁說得在理,沖琳便不再糾結此事。她收起山河盤,對沖祁道:「收到了昕兒弟子的傳書,昕兒還在界門那裡。」

  沖祁蹙眉道:「他在那裡也折騰了快有一年了,還沒死心嗎?」

  沖琳歎道:「他是什麼樣的孩子,你不知道嗎?」

  沖祁問:「凡姬還活著嗎?」

  沖琳道:「活著。她若死了,我便能算出來。可現在算她依然是什麼都算不出來,可知她還活著。」

  沖祁「哼」了一聲。沖昕尋那楊女也尋了二十年,至今不肯死心。他其實知道楊女是域外來客,靈魂成熟,心機深沉。她對沖昕極可能全是虛情假意。然沖昕用情頗深,沖祁恐他知道後會生出心魔,故而三緘其口,誰都沒有告訴。

  他又問:「青君那邊呢?提了沒有?」

  沖琳道:「老樣子,時時便會去纏著昕兒。」

  沖祁又「哼」了一聲。楊女是不知蹤跡,故而沒有辦法。青君這邊,卻是超出了他的能力,更令他不虞。

  更糟的是,青君曾是宗主的靈寵,跟沖昕的命線亦是關聯不淺。凡這樣的,沖琳便都無法卜算,也不可預知其對沖昕的影響。

  沖昕……寄託著長天宗這麼多代人的期望,容不得出一點差錯。

  青君所為若是對沖昕有害,不管她是不是妖君,哪怕拼了同歸於盡,沖祁也會不顧一切保住沖昕。

  他為沖昕已經付出了太多。

  無情道,並非沒有情,而是為了心中信仰,可以犧牲付出一切。莫說妻子、女兒、無辜的凡女,現在便是說要衝祁自己的血肉魂魄,他也絕不會猶豫一分。

  否則,沖昕若出一點事,讓一切脫離正軌,怎麼對得起他的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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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1:20: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咦?界門?」周瑋道,「凡人界那個嗎?」

  竹生和周瑋互通了名姓,落到地上,先去收拾那條地滾龍。周瑋險些成了這地滾龍的腹中物,全靠了竹生才死裡逃生,自然不好意思去跟竹生分取。

  但竹生尚且不知這麼一具屍體有什麼用處,見周瑋眼中流露出豔羨之意,便以謝他空中搭手為理由,將那地滾龍贈與他。周瑋有些不好意思,兩個人便乾脆平分了。

  周瑋是熟手,取眼球、取牙齒、拆骨、剝皮、抽筋,沒一刻就收拾俐落了,倒叫竹生歎為觀止。他見竹生不懂,又熱情的指點竹生,這些割下來的部位,哪塊可以入藥煉丹,哪塊可以煉器。

  從小九寰回到大九寰,竹生從凡事都有人代勞、服侍的女皇,一下子又跌回了一無所知的新手,她知道今後自己要在這裡繼續生存下去,不能一無所知,便也聽得認真。

  待將周瑋幫她收拾出來的東西收進儲物法寶裡,她便詢問他界門在什麼位置。

  「我和同伴穿過界門,不知為何分散,就出現在這裡。」竹生道。

  周瑋誤會了,詫異道:「你要去凡人界?去那裡幹嘛?我聽說那邊靈氣十分稀薄,也沒有什麼天材地寶的。」凡人界甚至遠遠不如九寰大陸的那些凡人國家。那些凡人聚居之地,對修士來說就已經是靈氣稀薄的之地了,凡人界只能用「貧瘠」兩個字來形容。簡單的講,就像城裡的富人看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

  竹生卻道:「不,我們是從那邊過來的。」

  周瑋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邊」指的是凡人界。他更吃驚:「你怎麼過去的?」

  竹生道:「用界石。」

  「不是,我意思是……」周瑋想了想,意識到竹生可能不太懂。若是散修,無門無派,沒有家族,全靠自己,的確有可能在很多方面會有知識欠缺。

  「那個界門有禁制啊,我想想……」他回憶了一下,那都是小時候看的書了,「好像是……築基以上就不行了,只有煉氣境的修士可以穿過去。築基以上的境界,會被彈出來,而且不是彈到界門那裡,是隨便彈到什麼地方。像這裡,就離界門至少兩千里吧。」

  竹生還是第一次知道界門的禁制,不由微怔。

  竹生在紫羅山閉關二十年,結了一顆丹。但無論是竹生還是蒼瞳,都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那顆丹。那丹成於祖竅,在放出烈日一般熾烈的光芒之後,慢慢收斂成為一顆散發著柔和光芒的純白色的丹。而竹生的氣海裡,依舊成湖,靈力如水,流動不息。卻始終都沒有凝結成基台。這種無基而有丹的狀態,便是蒼瞳也不知道該如何定義。

  最後,竹生覺得這丹與人族的金丹差異太大,便還是隨著妖族,稱之為「內丹」。

  內丹高懸於祖竅,所發光芒不再刺目,柔和宛如一輪明月。而從前那些代表著靈竅的黯淡星子都消失不見。從這丹成之日起,竹生就再不需要任何竅,但亦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何等境界。

  此時,聽周瑋給她普及界門常識,她至少能確認,自己的境界當在築基以上。

  周瑋卻十分好奇:「你……你氣息斂得這麼好,我看不出你境界。但你肯定得是築基以上吧?你是怎麼穿過界門的?」

  竹生回神,道:「那時我還沒有修煉,還是凡人。」

  周瑋張大嘴,驚訝道:「等於是……你等於是在凡人界裡修煉到現在,然後才回到九寰?」

  竹生點頭。

  周瑋嘴巴都合不攏,驚歎道:「你可真行啊!哎,那邊怎麼樣?我記得書上提到的都說靈氣貧瘠啊。」

  沒有對比之前,竹生感受還不深。此時此刻她站在大九寰的土地上,呼吸大九寰的空氣,稍稍感受,便能感受到空氣中的靈氣的確是比小九寰濃郁得多。這裡還只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山而已,若是能尋到洞天福地,靈氣濃度更是這裡的許多倍。

  真是讓人覺得呼吸都舒暢。

  雖則如此,竹生還是要回到界門處,因為她和蒼瞳失散了,彼此無法聯絡,唯有界門是兩個人都能想到的匯合地點。如果……蒼瞳還想和她匯合的話……

  「發個傳音符給他啊。」周瑋理所當然的道,「看看他在哪,找個近點的地方碰頭唄。」

  竹生表情微妙,道:「我沒有……」

  周瑋道:「那發個傳書符。」

  竹生表情愈加微妙:「也沒有……」

  「……」周瑋小心的問,「你……該不會是,什麼都沒有吧?」

  竹生道:「靈石還有一些,不多了。」

  周瑋扶額。

  竹生也無奈。

  認真仔細的溝通了一會兒,周瑋終於確認,他隨手撿到的這個漂亮姑娘,雖然不知道是撞什麼大運在凡人界都能修煉到築基,但她確實缺乏很多九寰大陸上只是常識的東西。修身們隨身必備的各種日常符籙、物品,她幾乎都沒有。

  最讓他抓狂的是,這一刀劈開了滾地龍的姑娘問她:「能不能教我御器?」

  她竟然連御器都不會!她可是能一刀劈死滾地龍啊啊啊啊!

  「這樣吧……」周瑋最後決定,「我陪你去界門。」

  竹生的眸子裡閃過異樣的神色。上一個陪她去界門的周家少年,在半路上粉身碎骨。但這一次……她眸子明亮如清潭,對自己說……再不會了!

  「那,有勞你了。」她望著周瑋,微微的笑了。

  眼睛彎成月牙,眉目秀美間又帶著股說不清的味道。周瑋心跳加速,感覺道心都要不穩了。

  此時此刻,在界門處,沖昕與樹翁進行了一場極其富有耐心的對話,結合之前灰灰的說法,確認了不久前有人從另一側進入界門,而後被隨即傳送九寰大陸不知道什麼地方。這個人,應該就是竹生。

  她回到了九寰大陸,因此灰灰識海裡的契約又亮了起來。因為被傳送到可能很遠之外的地方,因此那契約相對黯淡,但卻不像她在凡人界時那樣因為隔絕了空間,完全黯淡無光了。

  在沖昕與樹翁談話的時候,灰灰就腳踏罡風,以他疾風狼的速度,在天空上以百里為直徑盤旋了一圈。

  待他飛回來,就見沖昕已與樹翁對話完,正沉默站在那裡望著山岩。

  他落下來,對沖昕道:「確認了!」說著,朝著某個方向,舉起一隻狼爪:「她在那邊!」

  契約使他和竹生彼此關聯,離得越近,感應越深。他飛了一圈,憑著感應強弱的微小變化,確認了竹生所在的方向,宛如一個雷達。

  但沖昕沒有立即回答他。他站在岩壁前沉默了良久,手漸漸握拳,抬起頭看著灰灰,緩緩道:「走……我們,去找她……」

  周瑋帶著竹生先要離開這連綿起伏的山脈。他們飛行了一天,晚上在山中露宿。竹生趁機請教御器之道。

  若要御器,先要御氣,以氣來御器。

  竹生花了一柱香的時間領悟了何為御氣,半個時辰後她已經可以踏著綠刃在夜空裡俯衝、急升、驟停。

  看著她纖細的身形踏著碧綠長刀在夜空中馳騁翻滾,刀鋒偶爾反射月光亮起一道寒芒,周瑋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不能合攏。是他記錯了嗎?他怎麼記得自己前些年築基的時候,學御器足足用了近十日才能在真正算是「高空」的地方飛行啊?

  竹生姑娘,學得未免太快了吧?

  實則御氣本身不難,只在熟練與否。而御器的難度則在於克服人類自身對飛行這件事本身的恐懼。

  而竹生今生在長天宗,就常常和沖昕、灰灰玩些高難度、高刺激的空中遊戲,更不要提她前世服役時操縱機甲,技巧、難度都遠勝於御器。

  於她來說,直如換了一輛新車,熟悉了一下儀錶盤和檔位,然後……可以開始飆車了。

  竹生最後一直拉升拉升,甚至自己都感覺到還沒到極限,不過今日初學乍練,先到這裡罷了。她踏著綠刃從天上下來,只覺得胸臆舒暢。

  周瑋看她眼睛明亮,面龐有光,顯是發自心底的暢快,不由好笑。只是從煉氣初入築基,邁過這道門檻,多是這樣的。他便隨手往篝火裡填了根柴。

  竹生卻望著那火。

  此時是夏日,他們亦無進食需求,卻依然生了堆篝火。人類天然對光明和溫暖的需求,使得這些人在成為修士之後,依然保持了這種習慣。

  竹生道:「周瑋,我想學這個。」

  相處一日,又擔任了竹生的御器老師,周瑋已經從「周道友」進化到「周瑋」了。

  周瑋聞言,「啊?」了一聲,音調上揚:「哪個?」

  竹生道:「如何生火。」

  控火嗎?那不是五行術法最基礎的嗎?

  周瑋想問「除了這個,你還想學什麼」,話道嘴邊,改成了:「你到底會些什麼術法?」

  竹生歡快答道:「除了清淨訣,什麼也不會。」

  周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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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這天晚上竹生不僅學會了御器,還學會了基礎的五行術法。

  這些術法雖然簡單,但是初學者怎麼也該學習個幾日,才能慢慢掌握好。比如周瑋當初剛學控火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臥室點著過好幾次。但竹生學什麼,幾乎都可以用「一學就會」來概括。

  周瑋只當是竹生天生悟性極佳,他不知道竹生這其實並非天生,而是後天的磨練。

  被困在小九寰,竹生除了祖竅裡一部狐狸強行灌注給她的功法,就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了。竹生在凡人界修煉幾十年,不曾學過一點別的東西,這幾十年都專注在修煉靈力上。

  且她辛苦修煉來的靈力還有大部分被特異的身體轉化為了仙力,那些仙力像大爺一樣難伺候,一動不動。為了能驅動這些仙力,竹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嘗試,雖然那些嘗試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但這無數次的嘗試,卻使得竹生對自身靈力的掌控已經到了入微的程度。

  譬如控火,最基礎便是凝出一個火球,周瑋當年在煉氣期學習這術法的時候,掌握不好靈力的輸出,火球時大時小,要麼是自行滅掉,要麼是不小心燎了自己。但竹生的靈力輸出,精準得宛如比照著刻度一樣。當周瑋給她講完理論部分之後,她第一次實操,便穩穩當當在手心上房凝出一個火球。那火球的體積從凝結成功開始就從未變化過。

  周瑋很是受打擊,不過他性子大大咧咧,沒一會兒就從打擊中恢復過來了。

  「我的那位叔祖據說也是悟性可好呢,你認識他,覺得他如何?」他興致勃勃的問。

  竹生還在練習五行法術,不想他會問起周霽。她收了左手火球右手水球,轉頭看過去。

  第一眼看,可真像,讓她一下子便想起當年周霽站在階上,背負長劍,怔怔看她的模樣。可第二眼,就知道,雖然長得像,這決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周霽就從來沒有這種吊兒郎當笑嘻嘻的樣子。

  「他非常勤謹,是出了名的。」竹生道。「性子……和你很是不一樣。」

  周霽是個沉默安靜的少年,常常面容整肅,眉目間就帶著一股子認真又謙遜的勁兒,似乎隨時準備聆聽師長的教誨。

  「那是肯定的!」周瑋笑嘻嘻的嘚瑟,「我叔祖沒我運氣好,生在了好時候。我聽我祖父說,我叔祖還在的時候,正趕上我們家唯一一位元嬰老祖隕落,那些年我們家可困難了,被別的幾家打壓得很厲害。那一輩中,就我叔祖資質最好了,一下子就被長天宗挑去了,當時家裡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了。」

  他原本笑嘻嘻的,說到這兒也唏噓了起來:「真是可惜了,他都做了親傳弟子了,卻意外隕落了。」

  竹生垂眸。

  是意外嗎?猝不及防,來不及反應的才叫意外。自己做出的,是選擇。周霽的隕落,不是意外,而是他選擇了讓竹生活下去。

  那勤奮的少年,安靜的悄悄注視她,自以為把那些愛戀藏得很好。在那些時間有限的獨處的機會裡,他也會流露出屬於少年的羞澀。

  少年之可愛,便在這等明媚又青澀。也正因是少年,才會衝動,會犯錯。只是旁的少年,都有機會改過,周霽卻再沒有這機會,不能像旁人期望的那樣,成長為一個有擔當男人,撐起一個家族的希望。

  竹生想起了那朵綻放在夜空中的血色之花。那花妖嬈成了永恆,這麼多年過去,都不曾褪色。

  「不過也是福禍相依吧。我們家現在也是承了我這位叔祖的遺澤。」周瑋接著道,「我叔祖是因為宗門的外派才隕落的,長天宗就特別照顧了一下,把我另一個叔祖還有一個族叔都錄進了長天宗。只可惜他們都沒我那位叔祖資質好,到現在也沒都沒能成為親傳弟子。不過呢,長天宗從那之後就十分照顧我們家了,有長天宗撐腰,這些年我們家的日子好過多了。所以我祖父就常常說,我生在了好時候啊。」

  他又道:「這次,是我一個叔祖結丹了,要辦結丹慶典,我才想著過來獵兩隻青頭獸做賀禮。不想青頭獸沒獵著,白得了你半條滾地龍,這一趟真是值了。」說著,喜氣洋洋的拍了拍腰上錦囊模樣的儲物法寶。

  周瑋就是個一眼能望到底的人,跟他在一起能讓人很放鬆。竹生就望著他,抿著嘴笑。

  那面孔在火光下看格外精緻,不經意間便有一種奇異的風情,似少女,似熟婦。周瑋心跳就快了幾拍,忙掩飾般的問起竹生是怎麼和周霽相識的。

  竹生無意帶出長天宗之事,便只說是周霽領了宗門外派的任務,外出時與她偶然相識。

  待到休憩時,竹生捏個手印,新學的五行術法活學活用,地上土石升起固成了一個土炕,這土炕一側還有屏風一樣的土牆,隔絕了視線。

  土牆的一側,周瑋在氈毯上和衣而臥。土牆的另一側,竹生卻在土炕上盤膝而坐。

  人族修煉重日精,故多在太陽升起落下之時修煉,概因此時日精最重。妖族修煉卻更重月華,修煉多在夜晚,以有月光為佳。竹生閉關二十年,摸索出日精、月華對她相差無幾,她是白日、夜晚修煉均可。

  只是今日,她沐在月光中,卻無法專心修煉。

  一方面,她終於回到了闊別近一個甲子的九寰大陸,此間種種回憶,紛遝而至。一脫出界門就遭遇故人血親,此等巧合竹生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只能慶倖所遇之人性情簡單直爽,在她眼下還對九寰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正急她所需。

  另一方面,她一閉上眼睛,祖竅裡狼形圖騰便格外的醒目。那契約從她入凡人界開始,便如斷了電的霓虹燈一般黯淡無光,然而從她穿過界門的那一刻起,它又亮起來了!

  竹生入了祖竅,祖竅中也有一輪明月高懸,柔和的光芒照耀。狼形的圖騰便在這柔光中,放著微弱的光,緩緩浮動。

  竹生望著那發著微光的圖騰,回憶起了昔日在長天宗的日子。灰灰雖從心底不曾將她真正看作主人過,卻也曾與她相伴數年,自有一份情誼在。竹生便望著那圖騰,露出一分溫和的笑意。

  她此時還不知道,那慕強心極重的疾風狼,身上還帶著與她結成的契約,卻早早就倒向了沖昕的懷抱,還臭不要臉的利用那契約當作雷達,正引著煉陽峰主朝她的方向前進。

  她回憶了一下在九寰大陸上不多的幾份舊情,才撫平情緒,專心修煉起來。

  山中靜謐,青色月華如水。空氣中的靈氣滲透了皮膚,在身體裡轉化成了靈力。氣海湖水從未靜止過,流動不息的水流在身體裡循環,進行了二次轉化,成為了純淨的仙力。

  不必使用靈石,只靠著空氣中的靈氣,竹生便能產生「吃飽」了的感覺。大九寰的靈氣濃度,果真非凡人界能比。

  故而九寰修士,不將凡人界看在眼裡,而無人引領的凡人界,靈氣稀薄,又缺乏各種可以輔助修煉的天材地寶,也很難有人無師自通的修煉成功。

  竹生脫出界門被隨機彈射至的地方喚作曲武山脈,從這裡到界門,大約相隔兩千里上下。這對修士而言,實算不了什麼。

  周瑋的飛梭質量實在一般,載個人,速度就慢了不少。周瑋原想帶著竹生先飛出曲武山脈,到最近的城池,走傳送陣過去。但竹生一晚上就學會了御器,周瑋第二日醒來,就詢問竹生是要自己飛過去,還是走傳送陣過去。

  路程上能省去一天半的時間。只是後者稍稍花些靈石,更省力氣而已。

  竹生二者皆可。周瑋想了想,決定還是帶竹生先去最近的城池。竹生身上什麼都沒有,連個傳音符都沒有,周瑋還是決定,先帶竹生去有市集的地方補給一下。

  那是個小城池,也只有個不大的集市。竹生從前曾隨著沖昕去安平那樣的大城玩耍,見識過那裡的商業繁榮。但那時沖昕帶她去逛的店鋪多是衣衫、珠寶或是其他有趣之物。真正出售修士們日常用品的店鋪,竹生卻沒有去過。

  這裡的集市不大,沒什麼高檔貨,卻有很多竹生實際需要的東西。

  周瑋問過竹生手頭是否方便,若方便便可以直接購物,若不方便,可以先將那半條滾地龍出售了,換取靈石。

  竹生當初從長天宗帶出來的靈石,大部分在後來的閉關中消耗了,剩下的和最初的總體數量比較而言,確實不多了。但剩下的……都是中品靈石。她一拿出來,周瑋就無語了一陣。

  只好先帶她找了間鋪子兌換成了下品靈石。

  竹生一出手就是中品靈石,實在是因為下品靈石已經被她用光了。但周瑋又怎知其中內情,若不是竹生自己說了是在凡人界修煉成功回歸九寰的,周瑋都要以為她是哪個修真世家裡不諳世事的大小姐了。

  至於竹生以凡人之身怎麼會去凡人界,又怎麼身上會有中品靈石這樣的「大鈔」,周瑋雖然好奇,也不好開口詢問。

  他們一清早動身,因為竹生今日自己御器飛行,速度比昨日快了不少,上午就到了城池。

  此時,竹生祖竅裡的狼形圖騰已經比昨日亮了幾分,那圖騰本就會隨著距離的變化而變化,竹生沒有在意。

  因竹生實在有許多不懂之事,身邊隨身之物又缺乏太多,瑣瑣碎碎的,周瑋也是想起來一齣是一齣。及至把該準備的各種東西都採購齊全,已經是下午。此時,竹生忽然注意到,祖竅中的狼形圖騰竟然比上午又亮了幾分。

  竹生,忽然覺出了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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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1:21: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竹生真正確認灰灰是沖她而來,還是因為灰灰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

  【楊姬,楊姬。你聽到了嗎?是我啊。】灰灰喚她。他的聲音跟從前不同,聽起來像個少年。他已經趕到了可以以神識溝通的距離。

  【我們就快到了!你別亂跑,等著我們!】灰灰道,【他找了你二十多年了!終於找到你了!】

  竹生正在一個攤位前,拿起一遝符籙細看。周瑋教了她,看符籙要看上面附著的靈力強弱和符文裡靈力流動的流暢度。

  灰灰沒說「他」是誰,然而竹生知道,九寰大陸上除了沖昕,再不會有人會尋她二十年。這一聲「楊姬」,直如隔世。

  那宗門,那山峰,那竹舍,那青色帳幔中懷抱溫暖胸膛結實的青年。一切都起於彼處。有強迫,有無奈,有偽裝,有一縷柔情,也有驚心動魄生死邊緣。至於後來的備受淩辱,求死不得,追溯起來,亦是起於彼。

  然,細論起來,一切的機緣,同樣起於彼處。人生後來的波瀾,雖不說壯闊,卻也是昔日在小山村中,不可能獲得的。

  時至今日,竹生與長天宗,已經捋不清,也無需再捋。

  因為那些都早已經過去了。這世上,早就沒有「楊姬」。恩也好怨也好,不管算是什麼,都成就了今天的「竹生」。

  【楊姬,你別亂跑,我們很快就到了!】灰灰道,【你千萬別亂跑!】

  竹生捏著那遝子符籙,垂眸。過了片刻,她付了靈石,將符籙收了起來。在攤主殷勤的「謝謝惠顧」聲中,轉頭問周瑋:「這城裡的傳送陣在哪?」

  「隔兩條街,怎麼了?」周瑋問。先前已經說好了,飛行過去的。

  「走,我們走傳送陣。」竹生轉身朝著周瑋指的方向就邁開腳步。

  周瑋甚至沒有問「為什麼」,就身不由己的跟隨了她的腳步。等他自己反應了過來,都莫名詫異。只是竹生說話時,有一種不一樣的氣勢,像是發號施令。不是令人反感的那一種,而是令人無法違抗的那一種。周瑋收到這「命令」,為她的氣勢所震懾,下意識的就服從了。

  修士的腳程,等到周瑋想明白想問問為什麼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到了傳送陣了。竹生又道:「選個與界門反向,盡可能遠的地方。」

  她聲調沉穩,語氣篤定。周瑋到了嘴邊上的問題就又吞了回去,想了想,報了個城池的名字給傳送陣的管理者,竹生付了靈石。

  因為城池不大,故而這裡也只有兩個傳送陣。一個用來送出,一個用來接入,區別使用,以提高效率。當排在前面的修士走入傳送陣,並在白光中消失後,竹生和周瑋也走入了傳送陣。一陣白光後,兩人自陣中消失。

  片刻之後,有一人一狼,疾風一樣來到了小城的上空。

  城中行走的修士,有敏銳些的,察覺到了高空中高階修士的威壓,出於趨利避害的想法,悄悄的避開。

  「啊啊啊啊啊啊!不在了!」灰灰抓狂的在空中轉圈,「我跟她說了別亂跑!」

  沖昕看著下面的街道,和螞蟻般大小的行人,垂眸道:「她回應你了嗎?」

  「沒有!她一直不出聲!」灰灰道,「但這個距離,應該能聽到了!」

  灰灰說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小心的看了一眼沖昕,不敢再說話。沖昕垂眸不語,過了幾息,忽然身形一晃,便落在了傳送陣處。

  從天而降一個元嬰真人,詢問剛剛有無一老婦使用了傳送陣,嚇得管理傳送陣的修士兩股戰戰。他仔細回想,小心翼翼的回答:「沒有。」戰戰兢兢,唯恐觸怒了這位高階修士。

  沖昕補充道:「她是凡人。」

  凡人和修士是不同的,修士用眼睛就可以分辨得出來。但糟糕在,這個小城建在曲武山脈邊沿,本就是一個落腳點和商品集散地。許多別處的商人會派人來這裡收山貨。商人自己通常都是修士,但他們雇傭的夥計,卻有很多凡人。凡人薪酬低,雇傭一個凡人的成本,要遠遠低於雇傭一個修士的成本。

  傳送陣進進出出,很有不少人是凡人,很多商人身邊的姬妾,也可能是凡女。

  再一次得到否定的答案,沖昕沉默了一下,問道:「有無特別貌美的女子?」

  既然無老婦,沖昕就猜測,他的五兒可能服用了駐顏丹。五兒美貌非常,即便是在修士身邊,也很容易得到寵愛。修士為了留住她的美貌,給她服用駐顏丹,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但也是巧,就這片刻功夫,剛好有兩個商人離開,他們的身邊,都帶著數名美貌姬妾隨身服侍。

  經商一道,最是勞心勞力,易令道心薄弱,修士若從此道,往往便是不再以大道為人生目標。似這樣棄了大道的修士,就會在別的方面找補償。走到哪裡都帶著多名美姬,便是商人的普遍做派。

  單從管理傳送陣的修士的描述中,沖昕也無法分辨這些人中是否有他要找的人。

  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有無女子,是被強迫帶走的?」

  當然,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也是否定的。灰灰都不敢去看沖昕的臉。

  沖昕一言不發,離開了傳送陣。他斂了氣息走在街上,看集市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很是茫然。  

  沖琳曾問,若楊姬留戀紅塵不願意離開怎麼辦。沖昕當時答,那他便留下來陪她。但他萬萬沒想到,還會有這種情況,五兒……根本見都不想見他。

  為什麼呢?

  是因為紅顏已老,鶴髮雞皮,所以不想相見嗎?那沒關係,皮相而已,他不會在乎。

  還是因為他沒能護住她,所以她對他心中有怨?是的,那都怪他。

  或者……是因為後來發生了什麼,讓她已經不願意再面對他?

  沖昕覺得胸口發悶,喘不上氣來。

  猶記得當年在安平城玩耍,她的容貌便被人覬覦,生出事來。而後,她問,似她這樣的女子,若離了他,是否就會總有這樣的事發生?

  她那時神情寂寥,落落寡歡。那年她才那麼小,就已經明白了這世間的醜陋險惡。總是之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太過不美好的緣故。

  沖昕停住腳步,手在袖中握拳。

  她不想見他,他卻不能放棄。哪怕她已經鶴髮雞皮,他也要親眼見到她,親口問一聲她過得可好,才能放心。

  她若過得不好,他就將她帶回煉陽峰,盡力補償她。

  她若被人錯待,他就牽著她的手,讓她把仇人一一指認,那些敢錯待她的人,都逃不過他的劍。她的仇,他來報!

  在傳送陣那裡問不出線索,沖昕便還是依靠灰灰指路。

  灰灰飛了個大圈,依靠距離的變化造成的契約的強弱度的變化,才剛剛確定了竹生所在的方向,就突然「啊」了一聲。

  「沒了!」灰灰慌張道,「契約沒了!解除了!」

  沖昕眼中精芒暴起!

  灰灰只覺得後頸一緊,已經被沖昕揪著後頸皮毛,朝著他剛才指示的方向暴衝過去……

  竹生讓周瑋選一個遠一點的地方,周瑋照辦了。

  這個城池倒是比先前那個大得多。一出傳送陣,竹生便對周瑋說:「我經脈出了點岔子,幫我尋個清淨之地,我調息一下。」

  周瑋想問的話再一次被岔過去了,他乾脆就不問了,老老實實的帶著竹生去找了家客棧。出了傳送陣所在的地方,周圍幾條街都是客棧,倒是方便。

  竹生進入客棧房間,先用法寶布下禁制,才盤膝入靜,進入祖竅。

  祖竅裡,代表契約的圖騰發著黯淡的微光,表示著她的契約靈獸與她之間有著相當的距離。

  這契約是當年她從一本古籍上學到的。這古老契約並非奴役契約,靈獸修為足夠,便可以自行將契約解除。

  當年離開煉陽峰時,竹生還是凡人,沒有能力解除契約。有能力解除契約的灰灰,卻決定留著做個念想。當時哪想得到,會成為那年輕道君尋找她的工具。

  竹生曾在祖竅裡與妖族青君對抗近一年,她與三昧螭火的大戰,亦是發生在祖竅裡。她對自己的祖竅空間,已經很有幾分瞭解。

  後來二十年閉關修煉,雖然勤謹,度年如日,亦有無聊的時候。無聊時,她在祖竅裡拿這圖騰玩耍,漸漸的也摸索出一些門道。

  此時,她進入祖竅,站在了那圖騰之前。

  好好的端詳了那圖騰幾眼,竹生的靈力將圖騰層層裹了起來。跟灰灰之間的感應,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中斷了。

  竹生微微一笑,靈力將圖騰裹得愈緊愈深。圖騰像是浸在了熱水裡,開始慢慢的融化、分崩離析,最終徹底消失。

  像是曾經捆縛她的鎖鏈被徹底斬斷。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長天宗與她,再無任何關係。

  沖昕道君尋找的,是楊姬。

  而她,是竹生。

  當年不曾話別,今日道一聲……再見,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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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為了避免在路上相遇,竹生最後還是選擇了走傳送陣。

  從傳送陣出來,是個頗繁華的城市。最特別的是,城中除了人修,還有許多妖修。竹生才走出大門,便有一名身姿玲瓏的貓女,挽著一名人族修士的手,從她面前走過。竹生當時便怔了怔。

  周瑋看她這模樣,便齜牙一樂,道:「要不要逛一逛?」

  竹生對逛街參觀沒有興趣,她只是驚異於那些坦然走在街上的妖修。她分明記得以前從灰灰那裡聽到的是,妖族和人族並不和睦。

  周瑋聽到她的問題便笑道:「就猜你不知道。妖族原本有雙王你總知道吧?」

  竹生點頭。何止知道,她曾親歷雙王對決的戰場。

  周瑋道:「後來南君殺滅了北君,一統了妖族。南妖王青君,就成了妖族唯一的王啦。二十多年前,她主動放下成見,促成了人、妖兩族結盟,真是了不起!」

  竹生凝視著周瑋的眼睛,重複道:「青君?」

  提到青君,周瑋就來了精神頭:「聽說青君是個大美人兒,可惜我還無緣得見。」語氣中充滿了遺憾。

  竹生看著周瑋,忽然道:「冒昧問一句,你可知道周霽……是如何隕身的?」

  「啊?」竹生這個話題轉得太突然,周瑋呆了一呆,才道,「我不知道啊……小叔祖殞身都快有一個甲子了,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說的也是。竹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問道:「你多大年紀了?」

  周瑋道:「我今年二十九了。你呢?」看起來像個少年,實際比當年的周霽大了十歲,卻比安靜謙遜的周霽更有著少年的跳脫。

  竹生道:「我該六十六了。」

  周瑋開心的道:「咱們倆差不多大!」

  於修士看來,相差在百歲之內,都算是同齡人。這還是針對低階修士而言的。對於高階修士,年齡已經是浮雲。夫妻間相差個兩三百歲都很正常。

  修士生命漫長,他們的時間觀和凡人大不一樣。

  兩人御器升空,竹生回頭看了一眼那繁華熱鬧的城池,忽然問道:「這是離界門最近的傳送陣嗎?」

  周瑋道:「是啊。」

  竹生道:「我從前去界門的時候,走的不是這裡。很小,不算是城市,是個塢堡。」

  周瑋道:「啊……那個啊,我聽說過的。以前四大宗門在這邊設的塢堡。」

  竹生道:「離這裡遠嗎?」

  周瑋道:「……就是這裡。」

  竹生微愕。

  「當年妖族雙王大戰,戰場綿延了千里。那塢堡當時就毀了。」周瑋道,「這個城還是後來結盟後,兩邊合力修的。你看,這邊很熱鬧,因為是邊境,兩族的人都聚集在這裡交易,這裡的集市很有名氣的。」

  原來如此,一個甲子的時間,已經物是人非。

  竹生又問起了雙王之戰的戰場在哪個方向。周瑋道:「你要去參悟嗎?你是武修吧。去那參悟要小心啊,我有個族叔也是武修,去那裡參悟的時候傷了神識了。」

  周瑋的話竹生其實不是很懂,但她想再去看看當年的地方。周瑋取出輿圖辨了下方向,帶著她往戰場方向去。

  才一日,竹生就感覺到周瑋的飛梭速度不行了。她的速度比周瑋快得多。

  周瑋也很無奈:「等我準備完我叔祖的結丹賀禮,就換個新的飛行法器。」

  最後竹生乾脆帶他一起飛。她學會御器才一日,速度就讓周瑋咋舌,一路上咋咋呼呼的。

  對當年那場決戰,竹生的記憶甚至有點模糊了。最清晰的一直都是那朵血色之花,和地上冰冷的斷手。或許就是因此,她不願意去回想那一段記憶。

  幾十年過去,昔日崩塌的山峰已經被綠植覆蓋,昔日倒伏的森林,又有參天大樹拔地而起。在地面或許看不出來,但站得足夠高的時候,還是能看出來一道綿延了千里的狼藉。

  周瑋以為竹生來這裡是為了參悟,直接指點她去了一處崩塌的山峰:「那邊,那邊,那邊去的人最多了。」

  一如周瑋所說,這本該是荒無人煙的地方,竟不斷的碰上三三兩兩的修士。這些修士,都是來參悟的。

  竹生原不明白周瑋說的參悟是什麼意思。但她來到那亂崖前,就看到那裡有三四名修士正在對著那斷崖和碎石沉思。她不由得也凝神望去。

  那山崖斷得十分銳利,嶙峋到要紮人的程度,眼睛看著就不舒服。竹生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兩股不同的戰意便陡然自那斷崖碎石中升起,纏捲撲面而來!竹生沒有防備,瞬間便彷彿被捲進了驚濤駭浪之中。青色和絳紅色的光團在她的眸子深處爆開。

  南北妖王一戰,驚天動地。竹生感到了大地的震顫,她彷彿化身成了那山崖,粉身碎骨,又彷彿成了挺拔森林,脊椎寸斷。

  兩位當世強者的力量對撞,竹生當年親眼目睹時,都沒有此時此刻來得感同身受,後頸發寒。想想,還是那時太過弱小並不能真的懂那種強大。

  那兩股戰意糾纏對抗,終於只剩下一股。竹生眼看著那團青光凝結,最後,那個青髮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敞著衣襟,露出胸膛,望著竹生挑眉,嘴角勾出一抹壞笑。身後,九尾豎立如華麗的皮草。

  竹生大喝一聲,陡然出刀!

  青髮的男人消失,眼前還是那片斷崖,碎石嶙峋突兀。竹生冷汗涔涔,打濕了衣襟。伸出手,兩手空空如也,手中並沒有刀。

  綠刃正踩在腳下,她人在空中。

  附近幾個同在參悟的修士都轉頭看她。其中一人還踩著飛劍,遙遙的喝了聲彩道:「好刀!」

  竹生並沒有真的出刀,她出的是刀意。

  從前,她的刀便已經有了刀罡。一刀劈出,能裹挾雷霆之勢。今日她觀摩雙王戰場,體味其間殘存的戰意,竟悟出了刀意。

  原來,這就是參悟。

  周瑋踩著他的飛梭晃悠悠的從遠處飛過來,道:「就知道你們這些武修參悟起來要發瘋。虧我有先見之明躲得遠,要不然非被你傷著不可。」

  竹生這才覺出天色已與剛來時不同,一問周瑋才知,她已經在這裡參悟了三個時辰了。周瑋都趁著這功夫,到遠處溜達了一圈,碰著個小妖修,買了些中意的礦石。

  「物美價廉。」周瑋滿意的拍著腰間的錦囊道,「到我們家那邊,這價格就得翻兩三番啊。」

  周瑋雖有家族,不是散修,奈何周家只是個小家族,闔族上下不過百人而已。家族雖然對子弟也有供養,但主要集中供養那少數幾個資質過人的。周瑋年初才剛剛築基,他這年紀築基,算是很沒天賦的。他顯然也不是大器晚成,一旦跨過門檻進境就能一日千里的那種人。

  比起長天宗裡,弟子們領執役、執事崗位便可以賺取靈石,並能在宗門裡以比外面便宜得多的價格買到質量上乘的材料、丹藥和法器,這些身在紅塵中的修士顯然更辛苦一些。

  竹生原只想來看一眼故地,不想竟在雙王戰場上參悟出刀意來,也是意外收穫。她本想尋周霽隕落之處祭拜一二,卻找不到當年的位置,只得作罷。

  待要離開時,她回頭遙遙望了一眼適才參悟刀意的斷崖。她的神識倒沒被亂崖間殘存的雙王戰意所傷,但那兩道戰意,著實讓人畏懼。

  竹生遙想當年,自己提著一柄凡兵,就敢向青君砍去,真是無知無畏。

  周瑋追問她參悟得如何,由這戰場,又將話題扯到了青君和北君當年那一戰上。話語中,對青君多有推崇。

  竹生忍了一段,在周瑋又一次對青君大加稱讚的時候,轉頭問他:「那些死去的人呢?」

  「啊?」周瑋道,「哪些?誰?」

  「那些,被捲入雙王戰場,平白死去的人呢?可有人為他們復仇?」竹生問。

  「複什麼仇啊?難道要去殺青君嗎?」周瑋駭笑,「別逗了!」


  他道:「碰上那種事,的確倒黴,可又能怎麼樣?四大宗合建的塢堡死了有一半人,也沒見有人喊著要報仇的。」

  「所以,」竹生道,「就白死了?」

  「也不能這麼說吧……」周瑋撓頭,「被捲入雙王之戰,跟碰上天災的級別差不多了,只能說是氣運不佳,這是命啊。親人也不是不想報仇吧,可是青君……當世敢對青君動手的人,也就只有那些縮在各大宗門秘地裡的老傢伙們吧。他們也不可能為這個就去挑戰青君啊。」

  竹生一言不發,催動綠刃迎風而行。

  她懂了,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弱肉強食,強者為尊。

  青君太過強大,強大到不小心碾死了別人,別人只能自認倒黴。他的宗門,他的親人,甚至都生不出為他報仇的念頭來。

  及至終於到了界門所在的山谷,兩人落到地上,步行入谷。

  幾十年流過,戰場都能覆上綠意,綻放新生,這山谷卻與竹生記憶中一模一樣,毫無變化。

  她一直走到了樹翁的面前。這裡已經是山谷的最深處,岩石嶙峋,泥土乾硬,連隻小獸都沒有。

  樹翁還在打盹。他身前的一片開闊空地,有四周山崖投下來的影子。

  卻不見蒼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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