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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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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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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1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書館編修奉竹君之命搜集了各種提及到「天災」的書籍。有正史,有野史,有話本,有私人筆記,有民間故事,也有神話傳說,甚至還有些畫作。

  他們將這些呈給竹君的同時,也奉了國相范深的命令,同時呈了一份給丞相。

  關於「天災」這個話題,范深自是知道,會涉及到的書籍範圍很廣。但當他終於在日理萬機中得了閑,叫書童把書館送來的東西拿來與他看的時候,還是被數量的龐大的驚到了。

  「竟然這麼多?」連范深這樣博覽群書的人都禁不住詫異。

  范深於是便從那本《醒世言》開始翻起。那本就是他叫毛毛讀的書,書裡的內容他自然是爛熟於心,毫無新意。又翻了幾本,大同小異。范深不禁微微的感到迷惑。

  竹生要書館給她搜羅這些書籍,用的理由是對毛毛讀的書感興趣,這個理由,編修們信了,范深是不信的。他倒是沒有什麼過硬的理由,他就是直覺的不信,直覺的感到裡面有文章。

  只能說是,他對竹生瞭解太深。

  從他決定奉竹生為主公,從他在澎城將那一顆城守印信獻給竹生,硬將她推上了城守之位起,竹生就成了他生命中無可替代的人。

  范深在那一晚,快速的翻閱了許多本書籍,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但是他並沒有放棄,每日下了值,回到家中,他都會繼續。他看書和寫字的速度非常快,是常人的數倍。但直到第五日上,他也沒看出什麼來。

  那一日他白日裡公事繁忙,很有些疲倦,比前幾日翻的少了幾本,早早的就睡了。

  夜裡,忽然驚醒。屋外雷雨大作,閃電照亮了夜空。

  范深起身披衣,推開窗扇觀著夜雨。當又一道閃電照亮大地的時候,也照亮了他的心門。一個這些天,他心底隱隱約約感受到的異樣的感覺,忽然清晰了起來。

  一個令他不敢深想的念頭,再也壓制不住,再也不能回避!

  范深轉身去了書房。

  翎娘身子沉重,早上便通常起得比范深晚些。竹生和她早就為女性官員制定了孕期靈活工作制和產假,她現在可以比正常情況下晚半個時辰去宮中的公署。

  杜城出征歸來,受封永平侯。因此時無戰事,他便賦閑在家,也並不去謀什麼實職。他岳父妻子,一門二相,門第已經太過煊赫,總得有人要退一退。范深、范翎都有擎天之志,自然是不會退的,杜城便自動的做了那個退了的人。他樂得在家清閒,翎娘卻對他心存愧疚。夫妻兩個成親十餘年,相互體貼竟更勝新婚。

  每日清晨,杜城都要親自護送身懷六甲的妻子去宮中,傍晚再去接她。為此,他沒少被旁人取笑,道他是入贅了範家。面對這種說笑,杜城一笑置之,並不在意。

  昔日,他沒能護住巧娘和翎娘。巧娘慘死,翎娘受辱。後來,他努力令翎娘成為了他的妻子,那時他便想好了,要守護翎娘一輩子。

  此中心意,自在夫妻情意流淌中相互理解,又何須為外人道。

  這一日清晨翎娘收拾停當,杜城扶著她準備登車,兩人卻看到范深的車子還在一旁,不由奇怪道:「父親/岳父沒去早朝嗎?」

  他們遣了人去問,才知道范深昨夜竟挑燈夜讀。夫妻兩個面面相覷,杜城扶著翎娘去了范深的書房。

  書童和從人都守在書房外,道:「老爺在算數,說了不許旁人打擾。」

  但翎娘不是「旁人」,她挺著肚子,誰敢攔她。進了書房,她大吃一驚。

  堆了半間房的書她不意外,范深在讀竹生正在讀的書,她是知道的。她吃驚的是,范深的書案已經推到一旁,他席前的空地上,擺滿了算籌。而他身側鋪開的,卻是曆書!

  推算曆法,最是耗心血。好端端的,父親如何忽然想起來算這個?

  翎娘正要開口,范深卻先開口了。他道:「別進來,別吵我。替我向陛下告幾天假。」

  說罷,他就再不說話。

  這樣的情形只存在於翎娘幼時的記憶中。父親、母親、叔父三個人關在屋子裡,算得如癡如醉,祖父也從不說他們。嬸嬸只能無奈的和她作伴。

  翎娘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默默的退出了書房。在宮中,她替范深告了假。

  范深雖然有年紀了,卻身體一直康健,十幾年如一日的從未告過假。竹生又剛剛經歷了司膳阿箏之事,不由她不上心,細細追問范深因何告假。待知道他在家中沉迷推算曆法,不由得愕然。

  翎娘無奈:「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沉迷進去了。從前這種時候,是不許家裡人進屋打攪他的。」

  竹生道:「不是生病我就放心了。他年紀大了,你看著他些。他們這種人一鑽研起感興趣的學問來,很容易沉迷得飯都不吃吧?」

  翎娘也愁:「正是呢。」又抱怨:「都這麼大歲數了!」

  這日便提前早退,早早的回家監督她爹吃飯。

  范深身體無恙,竹生便不擔心了。她只是好奇,似范深這等自制力極強的男人,到底是怎麼忽然就去沉迷了某樣事物?她想著等范深進宮了自會告訴她,可她等了范深三日,也沒見到范深的影子。

  第四日上,竹生等不下去了,微服去了范深家。

  在范深的書房外,書童和從人慌忙給突然出現的竹君行禮。杜城撓頭道:「我也不知道什麼情況,岳父也不叫我進去。」

  竹生點點頭,走到門前,朗聲道:「伯常,我可以進去嗎?」

  過了好一會兒,裡面才傳來范深嘶啞的聲音,道:「請進。」

  竹生便推門而入。才進去,腳下便踢到幾本書。地板上到處都鋪著書,還有散落的算籌,書案歪歪斜斜,范深正自書案後抬起頭來。

  竹生鮮少見到這樣不修邊幅的范深,髮髻有些鬆了,眼睛通紅,正盯著竹生。

  竹生皺眉,道:「你怎麼回事?」

  范深整整衣襟,站起來給竹生行禮,二人對坐。竹生看著范深,等著范深給她一個解釋。

  她這並非是干涉范深的私生活。他們是君臣,范深身為丞相,撇下軍國大事不顧,沉迷於此,她得問。他們是朋友,范深不眠不寢的沉迷於此,她也得問。於公於私,她都要問一問。

  范深通紅的眼睛看著她,道:「正有事,要君為我解惑。」

  竹生微訝。

  范深道:「聞君令書館搜羅涉及『天災』的書籍,我想知道,君要查的是什麼?」

  竹生看著他,沉默不語。

  范深道:「出於好奇,我令書館另備一份與我,這些天,我便在鑽研這個。」

  竹生垂眸:「有結果嗎?」

  范深點頭:「有!」

  「與君初遇,相逢亂世,那時我便與君說過,此亂世始於一場大災。」范深道,「如今,那場大災已經過去五十餘年。」

  「那場災難的力量實在可怕,可毀城亡國。當時許國若不是有盛公子、烏陵王倖存,大約便可以直接從大陸上消失。」

  「但這並不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規模大到如此程度的天災。小的時候讀《醒世言》,讀《九寰山海經》便看到過類似的記載。只是,我一直未曾把它們串連起來。直到,現在。」

  范深通紅的眼睛盯著竹生,道:「五百年!」

  竹生道:「五百年?」

  「對,五百年!」范深聲音嘶啞,「以最近一次大災為對照,則更上一次天災發生在它五百年之前。」

  「因為這天災,許多東西都斷絕了,學問、技藝、家族和國家的傳承。然,終究還是有許多東西流傳了下來。」

  「我根據那些流傳下來的內容中的蛛絲馬跡去推算,再之前的一次大災,又在這一次的五百年前!」

  「能根據一些信息確定年代並推算出來的……我算出了五次天災的年月!每一次,精準的相隔五百年!」

  五次,便是兩千五百年了。怪不得范深要在家裡不眠不休的算好幾日。

  那些書籍太多,記載太零散。竹生更是不可能如范深那樣,有根據某個話本裡的一句臺詞便能確定大致年代的本事。她大略翻了翻,發現想確認自己的那個猜想很難,又不願讓旁人發現此事,便擱下了。

  不曾想,范深替她找到了答案。

  「果然如此。」她呢喃道。

  「果然如此?」范深盯著她。

  竹生抬眸看他,問道:「數據無誤嗎?」

  「無誤。」范深澀然道,「算到第五回,我算得的是五百一十八年。我推翻了重算,果然是中間出了錯。每次大災之間,相隔五百年,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再往上,已完全無法確認年份,成為徹底的神話了。但大陸有數千年歷史,神話中也有許多記載,持續的時間應當更久遠……。

  竹生打算了他,道:「不止。」

  「啊?」

  「萬年。這片大陸的歷史不止幾千年,當在萬年以上。」竹生道,「我瞭解的,是這樣。」

  范深盯著竹生,沉默了許久,問:「是誰?為什麼?」

  這樣精準的時間間隔,絕非自然之力,必然是有什麼人,或者有一些人,以超越常人的力量控制而成。

  竹生卻蹙眉,道:「好問題。我也在想,為什麼?」

  屋中陷入沉寂,過了許久,竹生問:「大災之後與之前,大陸上有什麼不同?」

  「天差地別。」范深道,「大災之前,距離上一次天災已經過去五百年,多是太平盛世。大城林立,城市繁華,人口稠密。一場大災,城市崩潰,村鎮消失,哀鴻遍野。待災情過去,已失了秩序,戰火四起,遍地餓殍,人口十不其一……」

  范深忽然停住,因為竹生的眼睛裡閃動著了悟。

  她悟了什麼?他剛才說了什麼?

  范深回憶自己剛才說的話,想挖掘出到底透露了什麼重要的信息。慢慢的,他的面孔變得蒼白沒有血色……

  「人口!」他牙關打戰,背脊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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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2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人有多能生?

  在最開始,竹生想推遲女性的結婚年齡。十五及笄,十六許嫁。可這個年齡上,女性的身體還未完全發育好,生產便成了一道鬼門關,太多女性命隕於此。

  但這個想法,卻竟然連翎娘都無法支持她。很簡單,因為澎國需要人口。

  推遲結婚年齡,意味著降低出生率,減緩人口增長。而打仗這件事,並非三年五年就能有結果的。在澎國建立之前,這片大陸就已經打了二十多年了。一個男嬰,用十五年的時間,便可以長到十五歲,募入軍隊。

  人口,是立國的根本。沒有人,什麼也做不了。竹生便是有心,也只能向現實妥協。

  而後澎國國內漸漸安穩,她的人一直在生生生。范深一直掌握著全國的人口數據,就在去年,他還告訴她,澎國的人口已經比立國之時翻了數倍,這還沒有把那些隱戶算在其中,僅僅是正經在各城各縣各鄉各裡登記了戶籍的明面上的人口而已。

  人的生育能力,實在是強得可怕。

  可土地的面積卻是有限的。范深和竹生都可以想像,讓大陸平安的發展五百年,人口會繁衍成一個什麼樣的可怕數字。

  羊圈有限,羊羔的數量卻暴漲,總有擠不下去的一天。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牧羊人每隔個幾年,便屠宰一次,這樣,羊圈便寬鬆了。

  這聽起來似乎很合理,可如果你就是這圈中的羊呢?

  范深牙關打戰,冷汗涔涔。

  他忽地大禮拜下,聲音嘶啞的道:「請君……為臣解惑!」

  竹生注視著他,道:「你若知道真相,我怕你從此天翻地覆,對自己的人生可能會產生深深的懷疑,再無法像現在這樣看待世界。你不知道的太廣袤,你信仰的可能被顛覆。你……確定你想知道嗎?」

  范深抬起頭來,道:「昔日,君曾對我言,見人於鐵籠中沉睡猶不自知,不知該喚醒其否。君當日所說,雖在籠中卻稍有察覺之人……臣今日方明白,原來,說的就是臣!」

  他直起身來,目光堅定:「便是天翻地覆,某也不願做那沉睡之人。」

  竹生離去的時候,對范翎和杜城道:「照顧好他。他沒瘋。」

  後一句莫名其妙,讓范翎和杜城一臉茫然,不知道竹生何來這一句「他沒瘋」?但很快他們就懂了。

  竹生走後,范深便把自己關在書房,隔著房門便聽見他哭哭笑笑,一時大哭,一時大笑。范翎和杜城兩夫妻相顧駭然,若不是竹生提前告訴了他們范深「沒瘋」,怕是真要以為范深失心瘋了。

  竹君在朝上告訴眾人,范相太過操勞,身體抱恙,要在家靜養幾天。她特地咬重了「靜」這個字,且叫大家莫要去打擾范相。有竹君這後一句,原本想趁機去范府叩門遞名帖的也都消了心思。

  竹君對范相倚重信任之深,直如己之半身。擾了范相靜養的罪名,誰也擔不起。

  范深范伯常這一「靜養」,便足足半個月。

  這一日阿狸撅著屁股,拿著他的小鐵鏟,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掘得正歡。忽聽有人喚他道:「阿狸,在做什麼?」那聲音很熟悉,正是他外公。

  阿狸嚇了一跳。爹娘都告誡過他,外公近來有心事,要安靜的休養一段時間,叫他莫要打擾。他一時忘記了。

  「沒、沒什麼。」他支吾著。

  范深走下庭院,在阿狸身邊蹲下,看了看,道:「你在挖蟻穴?」

  阿狸見外祖父不似要申斥他的樣子,才放下心來。他自來最喜歡范深,忙貼上去,道:「外公,你可好些了?」

  范深摸摸他的頭,道:「我又沒生病。」

  「那為何在家中靜養?」

  「只是有事情想不通而已。」

  「現在想通了嗎?」

  「還沒。」

  阿狸想了想,道:「如果是煩心的事,那就不要去想啦,明天再說唄。」

  范深失笑,摸摸他的頭,道:「蟻穴好玩嗎?挖出了什麼?」

  說起這個,阿狸就來了精神!

  「可好玩呢!外公你來看!」他興致勃勃的指給范深看,「外面看就幾個小洞,挖開了,裡面……哇!跟迷宮似的!全是隧道,還有些小洞,就跟我們的房舍似的!哇~簡直就像是,一個螞蟻國!它們還有分工的!有的螞蟻專負責挖洞,有的專負責搬運食物,哇,簡直就像我們人一樣的!」

  阿狸今日挖蟻穴簡直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一張小嘴「叭叭叭、叭叭叭」的給范深講著他的發現。口沫橫飛了一陣,才察覺外祖父格外的沉默,他回頭看去,卻見范深垂眸看著那蟻穴,正在出神。

  「外公?外公?」他喚道。

  范深忽然站起身來,摸摸他的頭,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了。阿狸蹲在大槐樹下,一臉莫名。

  又聽見外祖父在那裡喚從人:「備熱水,我要沐浴。」

  范深已經多日未曾沐浴過,身上已經有了味道,這與從前他將自己的儀容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風格簡直天差地別。從人聞聽他要沐浴,如蒙大赦,若不是在主人面前不敢跑動,就要飛奔著去準備了。

  天色已經昏暗,再過一個時辰,宮城就要落鎖了。

  這個時間聽聞范相求見,竹生近日來一直平淡的面龐就亮了起來。「快請。」她道。

  范深沒有著公服,只一身青衫,儀容整潔,姿態風雅。他走入殿中,便凝目看著竹生。

  竹生道:「看什麼?我有什麼好看?」

  范深笑道:「自然是好看。」

  他走過去,在她手邊的席上坐下。

  當范深以這種姿態出現在竹生面前的時候,他們便只是朋友,不是君臣。竹生實則喜歡和范深作朋友,勝於為君臣。

  范深坐下,依舊凝目看她。竹生揚起臉龐讓他看。

  范深忽而歎息,道:「我們都在老去,只有你常青不老。」

  竹生輕聲道:「我還沒到能『不老』的境界,充其量只是老得慢些罷了。」

  范深問:「那些人能活那麼久,不會厭倦嗎?需知,再美好再有趣的事物,都遲早會令人倦怠。」

  竹生道:「對時間的感受不一樣。譬如他閉關五十年,於凡人已是一輩子,於他,只覺得時光忽忽過了一小段而已。」

  范深頷首:「原來如此。」

  他道:「我現在理解你了。」

  竹生挑眉。

  「初遇時,我始終不解,為何你如此疏離於人群。現在我懂了。」范深道,「那時你看我們,如同戲中角。你是戲外人,自然不願意入戲。」

  竹生靠著憑几撐著腮,回想當初的相遇。那時范深布衣白身,相貌也非特別出色,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卻讓人不由自主的便注意到他。

  如今范深老了,頭髮全白,臉上皺紋很深。唯有那雙眸子,被歲月積沉得愈加迷人。

  她承認道:「正是。那時常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又覺得這個世界弱小至此,我在此耀武揚威,有種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滑稽感。」

  范深道:「但你明知這裡不過戲臺,卻還是登臺入戲了,卻又是為何?」

  竹生道:「因為我意識到,這裡人活得有血有肉,縱然弱小,也活得真實,並不比大九寰的任何一個人活得虛假。」

  「大九寰……」范深道,「我還是不習慣這個叫法。」

  「都叫九寰,總得有個區分。」

  「也是。」

  「飛天遁地,移山倒海。」范深嚮往道,「真想親眼見識一下修真之人。」

  竹生道:「你早見過了。」

  范深微怔,隨即醒悟,道:「哦,蒼君。」

  他道:「他也回不去嗎?」

  竹生搖頭。

  范深這些天想了許多的問題,他將他的問題一一提出來。

  「你們修煉的功法,我們是否可以修煉?」他問。

  竹生立身,伸手道:「別動。」說著,撫上范深頭頂。片刻後,收手,道:「通四竅,資質上來說,不怎麼樣,但……的確是可以修煉的。」

  「只是,」她道,「我的方法並非給尋常人修煉,只因我體質天生不同,才可修煉。倒是你們范家,應該是有一部修煉功法。」

  范深道:「我家傳那部?」

  「我猜的。」竹生點頭,「當年你同我說,令高祖留下遺命,令范氏子孫皆要修煉,我便有了猜測。你又道,令弟曾在吐納時察覺空氣有異,我一直覺得,令弟……恐怕是引氣入體成功了。那樣,就算是邁出了修煉的第一步了。可惜令弟只當作玩耍,沒有勤加修煉,半途而廢了。」

  「即便通竅,也非人人能修煉成功吧?」

  竹生道:「就我所知,直如大浪淘沙。」

  范深點頭:「就算如此,從現在起,我也會令我家子弟修煉,並寫入家規之中。」

  竹生凝目。

  范深道:「縱然我們困在這裡,一百年,五百年,不得脫困。誰知道千年萬年後又會怎樣?總歸該留下火種,或有一日,便能燎原。」

  他道:「我只遺憾,不能看到此牢籠被打破的那一日。」

  竹生看著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道:「我白擔心你了。」

  范深揚起臉龐,如潭水般深邃的眸子,在晶燈的光芒中熠熠生輝。

  「如君所言,我們縱困於此,也活得有血有肉。」他道,「既然如此,就該好好的活。」

  竹生覺得胸臆間有種暢快之感,她道:「我知道,這小九寰若有什麼人能承受真相不發瘋,肯定就是你。這許多年,我也終於能有個人痛快的說話了。」

  范深道:「原來我從前說的都不是話。」

  竹生大笑。

  待她笑停,范深道:「只是有一事你一直說錯了。」

  「哦?」

  范深道:「你總是嫌我驕傲,實是冤枉了我。依我看,這位割裂了小九寰的長天神君,才真真是世上頂頂驕傲之人。」

  「他雖稱『神君』,但既然還行走在人間,便是人。可我看,這位神君,內心裡定是把自己當作神。只怕在他眼中,世上無有生靈能與他比肩吧?」

  竹生吐出一口氣,道:「我有一句話,憋了許多年,早就想說,只是苦於無人傾聽。」

  范深道:「我為君側耳,君儘管道來。」

  終於有了聽眾,竹生那句憋了幾十年的話終於痛快吐了出來。

  她破口罵道:「去他的長天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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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范深走出殿門的時候,月亮已經懸在半空。宮燈間隔著掛在廊下,一盞一盞,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令她的寢宮看起來充滿了女性的氣息。

  范深站在那柔光中出神。

  許多年前,他就驚疑於竹生小小年紀,便失了處子之貞這件事。那少女如此之強悍,誰能強迫得了她?現在范深知道,能強迫竹生的人,在大九寰。

  范深站在宮燈下,望著庭院中草木有些陰森的影子,感覺心臟有些疼痛。

  這種疼痛曾經出現於欣娘病逝之時,出現於瑩娘慘死之時,出現於翎娘受辱之時。所有這些他深愛的女子,都遭遇過這樣或那樣不可抵抗的命運。

  他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不能周全的保護她們。所以他選擇支持她們,讓她們自身強大起來。

  待天下平定吧,他想,待天下平定,她一直想推行的推遲女子婚配年齡這件事,他便助她實現。他既然不能憑一人之力保護這些女子,便盡他的能力,為她們創建一個少些不公的世界。

  范深的歸來,使得這段時間壓在竹生身上的政務的壓力驟然減輕

  待例行的議事完畢,丞相們陸續離去,歸於各自的公署,書房裡只剩下竹生和范深。范深忙得像頭驢,於案牘繁忙中偶一抬頭,卻見竹生手臂支在書案上撐腮看著他發呆。他簡直要氣笑。

  「陛下!」他用指節叩著書案,不滿的道,「奏章都看完了嗎?」

  其實那些奏章范深都看過了,重要的事情都用朱筆總結了,夾在了奏章裡。竹生只要看看那些范深寫的要點總結就可以了。她便低頭隨意的翻了翻。

  「陛下在想什麼?」范深問。

  竹生其實在想一個也可以說很重要,也可以說很不重要的事。

  「你曠工半個月,便積壓了這麼多的事。可我荒唐的那陣子,有丞相們在,所有的事情都照常運轉。」竹生看著他道,「所以我在想……皇帝,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

  「天不可無日,國不可無主。」范深盯著她,「世上怎麼可以沒有皇帝。」

  竹生道:「國家當然該有主,只是這個主一定要是皇帝嗎?」

  范深心頭微凜。以他對竹生的瞭解,他直覺的感到竹生想要同他開啟一場極其危險的談話,甚至比大小九寰這個話題更危險。

  大九寰、五百年一次減滅人口的天災,雖然震驚,雖然可怕,但畢竟遙遠且縹緲。一時半會落不到范深的頭上。可竹生現在想要開啟的話題,讓范深敏銳的嗅到了現實的危險。

  他責備道:「國主若非皇帝,則君如何自處?」

  竹生道:「我自可解脫,由心隨意。」

  范深道:「則太子如何自處?」

  竹生道:「他便可以做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不用背負這麼多的責任。」

  范深道:「陛下可問過太子之意嗎?太子生來便是太子,註定將要擁有天下。陛下想要將太子從『擁有天下』變成一無所有嗎?太子自幼便知自己將來要作帝王,享受儲君的待遇和權力,驟然失去,太子可承受得了嗎?難道不會怨恨陛下嗎?」

  竹生沉默了。

  「陛下天真了。」范深繼續道,「太子便是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再做一個普通的孩子。他既做過太子,這個身份便已經烙印在了他身上。縱他自己不想,也會有不知多少人,想借用他這身份。」

  「陛下想想雅逸候吧!」

  雅逸候這種稱號,一聽便知道是降國之主。國不大不小,戰敗而降,老國主封雅逸候,已有七年。四年前老雅逸候病逝,新雅逸候是該國前太子。

  「雅逸候是性格多麼孱弱的一個人。可兩年前那場亂事,便是一群去國之人,借著雅逸候之名作亂,號稱復國。雅逸候怕連累妻兒,自盡以證清白。發生這種事,難道是雅逸候想要的嗎?不過是因為他身上背負著『前太子』之名,身不由己罷了。」

  「這樣的事情,難道陛下希望發生在太子身上嗎?」

  「陛下若棄國,以為這天下便無人去爭奪了嗎?不管何人逐鹿問鼎,太子註定要在這旋渦中無法脫身的。」

  竹生愈發沉默了。過了許久,終於歎了口氣,道:「我心中自有些大的理想,卻又有小的私欲。且這二者正相矛盾。」

  范深鬆了口氣,道:「人無私欲,還能算是人嗎?那是聖人。」

  他問:「陛下想做聖人嗎?」

  竹生搖頭。

  他道:「那便好好的做一位開國英主吧!」

  封印了這個話題。

  天漸漸涼的時候,范翎終於產下了一個女兒,而杜城卻要再次披掛上陣了。

  竹君的腳步還沒有停歇,澎國結束了休整,再次揚起了旌旗。如果順利的話,這將是最後一次大規模的征伐了。

  「父親,這次還要去那麼久嗎?」毛毛問趙鋒。

  他聽說,父親是看著他出生,陪伴他長大的。可上一次父親一去五六年,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他了。

  「不用。」趙鋒很有自信。這一次依然是他掛帥,他道:「頂多三年。三年,我還殿下一個平定了的天下。肩膀放鬆,手臂繃緊!」

  毛毛照他的話做,放弦,箭矢「噗」的一聲射中了靶子,卻沒射中紅心。

  「歪了。」毛毛沮喪道。

  他的父親定遠侯趙鋒能在馬上開五珠箭,箭箭中靶。毛毛很希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勇武。

  「殿下。」趙鋒微笑誇獎他,「殿下比我這個年紀時已經強太多了。」

  「咦,是嗎?」毛毛開心起來。

  趙鋒看了眼箭靶。他在毛毛這個年齡,還在竹生可能會殺死他的恐懼中求生存。

  趙鋒再次出征了,他來陛辭的時候,竹生親手為他烹了一壺茶。

  兩個人對坐無言,殿中只能聽見沸水在壺中翻滾的聲音。待茶飲盡,趙鋒告辭。

  「斂之。」竹生喚住他。

  竹生看著趙鋒的臉。趙鋒也不算年輕了,他已經三十四歲。這個年紀,若頹靡發福,便是中年,若勵精圖治,便稱壯年。

  趙鋒,還在壯年。但只比他大兩歲,當年澎城的城門守衛小吳,現在的吳將軍,今年已經做了祖父了。趙鋒的孩子卻才只有八歲。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道:「平安。」

  趙鋒笑了,道:「必勝。」

  這次出征波瀾不驚。趙鋒趙斂之,用了三年的時間,徹底為竹君平定了天下。

  自此,天下只有澎國一國,只有竹君一帝。竹君自此,是天下共主,千古女帝。

  而班師回朝的定遠侯趙鋒,以其功大,加定國公、太子太傅。

  定國公趙鋒這一次回來,帶回一位美姬。這位美姬是一降國獻給定國公的公主,回到盛日城的時候,公主已經身懷六甲,四個月後,產下了定國公的次子,起名趙赫。

  趙赫辦百日的時候,竹生厚賜。

  毛毛微服去了定國公府,回來後很是高興,對竹生道:「弟弟白白胖胖的,十分可愛,眉眼間與我很像。」

  長寧宮的主人只有竹生和毛毛兩個人。毛毛一直覺得有些寂寞,很羨慕小夥伴們家裡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一大堆,熱熱鬧鬧的那種。竹生不阻止毛毛與趙鋒親近,更不會阻止毛毛去喜歡這個異母弟弟。何況在這個世界,異母兄弟本就常見。

  但竹生看到毛毛因為有了血緣兄弟而如此開心,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母皇?」毛毛看出了竹生的走神,他猶疑一下,問道,「父親生了弟弟,母皇不高興嗎?」

  竹生回神,微笑道:「我為你父親高興。」

  毛毛鬆了口氣,又問:「那母皇在想什麼呢?」

  竹生凝目看他,直到將毛毛看得困惑起來,才緩緩的道:「其實,你不是我第一個孩子。你還有一個哥哥。」

  不啻於一道驚雷打在了毛毛的頭上。

  毛毛已經十二歲,他自小便是接受著帝王教育長大的,他已經大到足夠深深明白,母皇親自生出來的兄長,與父親的姬妾生出來的弟弟的天差地別。

  他呆了一會兒,猶豫一下,問道:「那哥哥……現在何在?」說完,又道:「長幼有序,壽既有兄長,儲君之位,當讓與兄長。」

  竹生欣慰又遺憾。她摸摸毛毛的頭,告訴他:「你不用多想這些。你的兄長自有他父族的身份要繼承。而且……他在很遠的地方,你們兄弟,大約是永生不能相見的。」

  毛毛再次呆住。他從小就學習認輿圖,知道九寰大陸是什麼樣子。大陸很大,但他的母皇父親,依然踏平了天下。他不知道他的兄長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竟遠到了「永生不能相見」的程度。莫非,是海外嗎?

  他有些困惑,抬頭看竹生,卻在竹生的眼中看到了悵然,思念,和憂傷。

  他的母皇,鮮少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他看了一會,握住竹生的手,輕輕的道:「母皇……別難過。我在你身邊。」

  毛毛離開後,竹生看著身邊的屏風。那屏風上有個影子。

  能無聲無息的來到她身後,還能不被她察覺的,這個世界就只有蒼瞳。

  但竹生沒回頭,只是看著那影子出神。影子彷彿也在看著她。寂靜中,似有千言萬語,又似隔著千山萬里。

  待竹生回神,影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定國公的兒子擺百日酒,算是最近一段時間盛日城最熱鬧的大事件了,喧嘩了一整天。

  第二日眾臣上朝,看竹生的時候,總是不期然的移開目光,不敢直視。

  昨夜他們都與自己的妻子交流過關於定國公之子的信息。男人們只見到了被乳母抱出來的孩子,妻子們卻在內宅見到了公主。

  「眉眼間與陛下有三分肖似。」她們肯定的說。

  這聽起來又尷尬,又讓人產生隱秘的興奮。

  竹君看起來像是才三十歲的模樣,實則今年四十有一了。公主年方二八,青春正好。

  這些男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公署的茶房裡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根本逃不過竹生偶爾掃遍全宮城的神識。這等事,竹生並不在意,一哂置之。

  天下初定,還有許多事要她去忙。

  自那次她險些開啟一個危險的話題之後,范深便有意的加重了她的公務負擔,想讓她更深的明瞭為君的責任。

  竹生和范深,用了兩年的時間,整頓最後的攻佔區,讓整個小九寰,都呈現出了欣欣向榮的景象。

  此時,竹生已經四十三歲,范深六十四歲。距離他們當年初遇,已經有三十年。

  這一日竹生在書房中,自書架上抽出一本古籍,正讀得專注。頸後突然落下一個吻,整個人便被圈在一個青年的懷裡。竹生便含笑合上書,回頭。那些吻藏在排排書架之間,繾綣得讓人總想回味。

  竹生驟然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在書房,撐在書案上小寐了片刻。她帶著剛醒來的迷茫,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夢見那位道君。幾十年的歲月淌過,那一位在她的記憶中早就淡去。

  時光能磨平一切棱角和傷痕。她對他的喜愛淡了忘了,遷怒也淡了忘了。

  竹生不知道,所謂的「命線糾纏」,並不是一個比喻修辭。這命線亂成一團,不止牽扯了她和他,還將許多人都纏繞了進去。

  這一年,在大小九寰都註定不普通。

  這一年,大九寰長天宗煉陽峰上已經封閉的洞府裡,有了異動。

  這一年,小九寰陪伴竹君一路走來,名震天下的賢相范伯常,終於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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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肖昆十分的迷茫。

  琪妹結丹成功,他還沒來得及去見她,她就又開始結嬰了。那位沖禹真人是喜氣洋洋的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修道之人講究養氣,一位元嬰真人卻如此的情緒波動外露,可見沖禹是多麼的發自心底的歡喜。

  肖昆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琪妹歡喜。或者,該不該為自己歡喜。

  長天宗是九寰大陸四大宗門之首,肖昆在這裡待得愈久,愈是嘆服此名不虛。同時他也越來越明白自己一個散修金丹,與長天宗一位德高望重的元嬰真人之間的差距。

  他趕到觀壁峰的時候,整個峰頭都被巨大的球形結界所籠罩,把他擋在了外面。他踩著飛劍在那裡注視了很久,才轉身離去。

  沖琳結嬰用了半年的時間,沖祁留在她身邊為她護法。沖琳的結嬰本就不是普通正常的結嬰,是修行輪回道之人恢復境界而已。整個過程毫無驚險可言,完全是水到渠成。

  待元嬰結成,金光收束,沖琳睜開了眼睛。看到面前含笑凝視著她的沖祁,沖琳面露微笑,道:「多謝師兄。」

  沖祁眼中的笑意就一點點淡去了。他的目光冷得能凝成冰。

  沖祁忽然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漆黑的瞳孔四周像是鑲上了一圈金邊兒。

  一師所出的同門師兄弟,修行的道法未必是同一種。但若是感情好,相互交流、參悟、印證,亦是常事。

  沖琳的幾個師兄弟,雖然修的不是輪回道,卻或多或少都修煉過宿世慧眼。沖昕不過才修到了辨魂琉璃瞳,沖祁已經修到了九轉金瞳,只比沖琳的金瞳稍遜一籌而已。

  沖祁目光冰冷的注視著沖琳。這目光令沖琳困惑,不知其因何而生。

  沖祁忽然道:「讓我看看你的命線。」說著,他便伸出了手。

  這事放在旁人身上,是何其無禮的要求。一個修士的命線,豈是隨便任他人看的。更何況這是一個修輪回道的修士,她的命線較尋常修士,複雜了何止百倍。

  但提出這要求的人,卻是她最信重的大師兄。她尊重和敬愛這個人,在她的記憶中,覺得沖祁是完全可以信任並依賴的。

  她因此沒有做出任何的抵抗,任沖祁在無數的蛛網般的命線中,勾出了她與他相連的那一條。

  沖琳並未運行九轉金瞳,看不到命線。她只看到沖祁長長的手指輕輕一勾,隨後手掌慢慢翻轉,像是自虛空中勾出了一條線,纏繞在手掌上,慢慢的向後拉出來。

  而後,沖祁的臉色變了。

  沖琳道:「師兄,有什麼不對嗎?」

  沖祁沒有答她,只死死的盯著那條命線。命線上有明顯的痕跡,那痕跡……並非是他當年留下的!

  沖祁!沖祁!姜祁——!你不能這樣對我!

  當年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猶在耳邊。她被師叔、師叔祖、師祖們壓制住,無法反抗,披頭散髮,眼中充血,像一頭瀕死的母獅。

  沖祁已經想不起來心裡刀割般的疼痛,卻清楚記得,那時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發抖。

  有位師祖抬眸看了他一眼。再猶豫,便和她一起忘卻吧,師祖冷冷的道。

  沖祁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他不能忘了珠兒!他和她,至少得有一個人記得他們的女兒!不能讓珠兒的存在被徹底從世間抹去!

  他顫抖著手,勾出了他、她和珠兒相連的命線。當珠兒的分線被從沖琳的主線上切斷時,他的心臟像被一柄鋒利的尖刀刺入。

  隨著這根線的切斷,沖琳的雙瞳失去了神采,卻漸漸安靜了下來,忘卻了珠兒。

  沖昕長長手指勾彈,無數的氣泡自他和沖琳的命線上跳躍而出。從海棠樹下,直至剛才,他看到了在沖琳的意識中他是何其的猙獰冷酷。

  他修長的手指捏住了一個氣泡,那個記憶是他和她命線上的重要節點。他看到了他和她挽著手來到師尊跟前,將他們將欲結為道侶之事稟告了師尊。

  修士間稱道侶,放在凡人間,便是夫妻。

  時隔幾百年,沖祁依然清晰的記得,那時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捏碎了那個氣泡,以及隨後的一個一個氣泡,一段一段記憶。以第一個氣泡為節點,將那之後他與她之間的一切都抹消掉。

  如此,即便將來她追溯命線,也不能從他的命線追溯到珠兒的命線去。她對他的記憶,便停留在他們結成道侶之前,依然還是戀人的階段。

  待得沖琳醒來,看他的目光,便沒了痛恨,只有柔情和蜜意。而後,她在他的洞府中撞到了他與宗門中別的女弟子衣衫不整的樣子。她不敢相信愛人的背叛,但心中對他莫名的恨意卻落到了實處。再不會因那恨意來得莫名而惴惴不安,午夜驚醒。

  她傷心欲絕的離去。沖祁懷中衣衫半褪的妖冶女弟子化作一道人形符紙,自燃成了灰燼。不過是這樣一個小把戲,竟騙過了她,可知先入為主,一葉障目,誤人之深。

  自此,她因他的風流薄情而恨他。忘記了自己是他的妻子,忘記了他們有過一個怎樣驚才絕豔的女兒。

  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二人掌上之寶珠,故名……姜珠。

  沖祁修長的手指一勾一挑,無數的氣泡自命線上跳躍而出。那些記憶裡都是他和她,有作為師兄的他,先達者的他,掌門的他,卻沒有哪怕一星半點的回憶,是作為戀人的他。

  時隔幾百年,沖祁已經是還虛真君,他的手卻再一次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那些背著眾人,私下裡的偷偷幽會,那些月夜下的繾綣親吻,纏綿相擁,那些難以克制的衝動和顧及她修為的忍耐。她結丹大典的那個夜晚,兩情相悅終合為一體的快樂。甚至後來,他刻意製造出假像,令她對他愛恨難分,糾纏著不得脫身的痛苦。通通……都不見了。

  沖祁渾身冰涼。

  他想起沖琳轉世那日他莫名產生的不安預感,現在他知道緣自於何了。

  她,自斬命線,忘卻前緣。

  自此,路歸路,橋歸橋。

  此謂,忘情。

  「師兄?」沖琳喚他,「可有問題?」

  沖祁閉上眼睛,收去金瞳。再睜開眼,寒潭一般的眸子,盯著她。

  慢慢的,他拉起嘴角,露出毫無破綻的微笑。緩緩道:「無事……」

  「師妹輪回歸來,命線平安無損。為兄,很是寬慰。」他向她的臉龐伸出手去,卻見她看著他的手,目光中帶著困惑。他的手頓了頓,轉向拍了怕她的肩,道:「繼續穩固境界吧。你此次升了小境界,元嬰已至圓滿境。你和沖禹,資質、聰慧都遠勝於我,不出意外,到煉神還虛所需的時間必定短於我。」

  沖琳微笑:「承師兄吉言。」

  黑色的絲履落在地上,將碎石踏成了齏粉。這一步,有千鈞之力。

  沖祁抬眸看著眼前陡立的岩壁。他離開沖琳的洞府,便到了這裡。這裡寥無人煙,乃是長天宗之禁地。

  那岩壁與長天宗中數不清的岩壁毫無區別,沖祁垂首站在岩壁之前,一動不動。許久之後,岩壁上忽然洞開漩渦,有個中年的婦人自漩渦中走出來。

  「何事?」她問。

  「沖琳轉生歸來了。」沖祁看著地面的雜草道。

  婦人微微歎息,轉身:「進來吧。」

  沖祁跟著她走進了漩渦,漩渦隨即消失不見,從外面看,依然是普普通通的岩壁。禁地的結界只能從裡面打開,沖祁想要進入禁地,必得有人從裡面來接他。

  一入禁地,便是別樣洞天。此地無有春夏秋冬,豔陽永遠高掛晴空,百花盛放不絕,靈氣濃郁厚重。修真之人入了此處,才知道什麼叫作洞天福地。

  「她在谷中。」婦人道。

  「宗主呢?」沖祁問。

  「在睡,這些年沒醒過。」婦人道,「你自去吧。」

  沖祁躬身,舉手行揖:「有勞師叔了。」

  婦人離去,他緩緩行走,進入一處山谷。谷中百花盛放,芳香沁人。沖祁緩緩走入山谷深處,繞到了一棵大樹下。陽光穿過樹冠斑駁的灑落,樹下的綠草間,生長著一朵巨大的花。花瓣厚軟如床褥,一個女子蜷縮著身體,在花瓣上睡得正香。

  巨花的周圍,幾隻半人高的兔子聽到腳步聲,都機警的豎起耳朵,轉著脖子看過來。這些兔子柔弱無害,卻已經通了人言,開了神智。沖祁揮揮手,兔子們便蹦跳著,悄無聲息的四散消失了。

  沖祁在花瓣上坐下,凝望著熟睡中的女子。他相貌俊美風流,望著那女子,目光溫柔,恍如望著最心愛的情人。

  此情此景,總叫人覺得那花瓣上沉睡的女子,必是世間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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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2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沖祁凝目注視那女子,目光溫柔。

  那女子體態肥胖臃腫,趴在那裡睡得香甜,亮晶晶的口水自嘴角流出。沖祁伸手,輕輕替她抹去。女子因此醒來。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來,伸個懶腰,打個大大的哈欠。待放下手,合上嘴巴,竟嘴歪眼斜、目光呆滯。身材相貌,都生得讓人不願多看一眼。

  若在凡人間,這樣的便被稱作「傻兒」、「傻子」了。可這肥胖癡蠢的女子,卻生活在一般修士都享不到的洞天福地裡。且她身周靈氣凝繞,竟已經是元嬰境!


  凡人多愚昧,只道這些癡傻者是腦子出了問題。然而修士們卻知道,癡傻多是因為神魂受損。

  譬如昔日的楊五妮兒,便是因為神魂穿越宇宙壁壘,為宇宙法則所損傷。轉生後便是個不能控制自己身體的傻兒。沖昕亦是神魂有傷,直到引氣入體,才清醒了神智。

  而這個女子,比之二人情況更加嚴重。若仔細看她五官,會發現每一處單看都能看出曾經有過的秀美模樣,只是現在失去了神魂的收束,肉體才崩潰生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女子揉揉眼睛,望著坐在花瓣上的沖祁傻笑,沖他伸手道:「糖!」

  沖祁柔聲道:「你有沒有乖乖修煉?」

  女子點頭,道:「嗯!乖!」

  沖祁摸摸她的頭,取出一隻精緻的匣子給她。女子開心的打開,取出裡面的扭股窩絲糖,便放入口中。一邊嚼著,一邊亮晶晶的口涎流落,弄髒了一片衣襟。

  「慢點吃。有很多。」沖祁非但不說她,還寵溺得彷彿像面對一個可愛的幼童。他一直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她,彷彿看她這樣狼吞虎嚥,便是世間最幸福之事。

  女子很快便把一匣糖都吃淨,舔著黏糊糊的手指,喊了聲:「水!」

  遠處的草叢中,突然冒出幾個長著長長耳朵的毛茸茸的腦袋,一隻體型纖細的兔子,飛快地蹦跳過來。兩隻前肢捧著一片大大的樹葉,樹葉折起,盛著一捧蘊滿了靈氣的露水。

  沖祁自兔子手中接過樹葉,送到女子嘴邊,餵她喝下。

  兔子被搶了工作,滴溜溜的眼睛,看看女子,看看沖祁,不知所措。

  這些兔子原就是長天宗漫山遍野最常見的普通野兔,幸運的被禁地中的修士選中,帶來這裡,賜予丹藥,通了人言開了神智,得以修煉。它們弱小溫順,被教以基本的術法,專事照顧這個女子。

  接回樹葉,使了個「清靜訣」將女子的衣襟弄乾淨,兔子又蹦跳著消失在遠處。

  沖祁又取出一隻大些的匣子,打開來,裡面是些精緻的玩具。小桌小椅,小床小櫃,還有幾隻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

  長天宗的掌門沖祁真君,耐心的陪著女子玩著過家家。

  「這是爹。」

  「這是娘。」

  「這是你沖禹小師叔。」

  「他淘氣不好好修煉,爹揍他屁股,你莫要護著他。」

  「你娘回來了。」他緩緩的道。「這次,她把我也給忘了……」

  明知這女子聽不懂,他還是都說給她聽。他慢慢的,聲音低沉的講著。

  「我也知道,或許這樣,她能活得更開心,更自在一些。」他道,「可我,可我……我難道要就這樣放開她嗎?」

  「我……總不甘心。」

  「唯有她,無法放手。」

  女子開心的玩著那些精緻的玩具,一抬頭,忽然慌張起來。她左右看看,熟悉的兔子們卻都不在身邊,沒人能告訴她該怎麼做。

  她著急的抓耳撓腮,忽然湊到沖祁臉頰旁,撅起嘴唇呼呼的沖他臉上吹氣,道:「呼嚕呼嚕,不哭不哭!」

  陽光灑在她臉上。她肉身雖然崩潰橫長,皮膚卻依然白皙嬌嫩。鼻樑上一顆胎裡帶來的痣,殷紅如血。

  「珠兒。」

  遠處傳來了呼喚聲,那引沖祁入禁地的婦人站在遠處,對女子道:「該修煉了。」

  珠兒看看婦人,再看看沖祁。比起來,還是婦人更熟悉。她便對沖祁道:「不哭不哭!修煉!」

  她站起來,左右看看,高聲喊了聲:「兔兔!」

  便有一隻雄壯的公兔子,飛快的竄過來,在她面前蹲下。珠兒便騎到兔子背上,揪住他兩隻長長耳朵,道了聲:「走!」

  兔子便馱著她蹦跳著離去了。

  婦人卻沒走。她站在那裡,望著沖祁。

  沖祁坐在那裡,用後背對著她,很失禮的沒有起身。

  「祁兒,」婦人輕聲道,「你是個好掌門。」

  沖祁的背影一動不動。

  婦人又道:「珠兒現在心如赤子,修煉的速度甚至勝過我等,或許有望煉神還虛。」

  沖祁依然不動。

  婦人搖搖頭,轉身。卻聽見沖祁的聲音道:「勞師叔費心了。」

  婦人回頭看了眼,只覺那背影寂寥,她心下輕歎,那句「放琳兒自去吧。」便說不出口。

  待她離去,沖祁獨自在山谷中坐了許久,直到夕陽打在背上,才忽然道:「罷了……」

  起身離去。

  肖昆終於見到了他的琪妹。他卻知道,那女子再不是與他立下過山盟海誓的琪妹了。

  縱是同一張臉,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

  在沖琳的洞府裡,兩個人沉默的互相打量,都覺得彼此熟悉又陌生。

  「肖昆。」沖琳道,「我說過的話還算數。」

  肖昆卻苦笑。

  「你……」他問,「還是阿琪嗎?」

  沖琳沉默一下,道:「不是。但你和我的事,我都記得。」

  肖昆抬眼看去。琪妹秀美嫻雅,沖琳真人卻靜逸出塵,二者截然不同。縱然沖琳還記著和他的情意與盟誓,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位「沖琳真人」相處。

  他沉默許久,道:「罷了。」

  沖禹親自送肖昆出護山大陣,奉上豐厚程儀,與他道別。親眼看著那位散修離去,才鬆了口氣。

  觀壁峰上,沖琳取出山河盤,為肖昆卜了一卦。

  肖昆與她緣淺,雖同行過,卻走不到最終。但他為人磊落,心性豁達,修真路上起點雖不高,日後卻有不少機緣,大道之上,還能走很遠。

  沖琳點點頭,收起了山河盤。

  修輪回道最麻煩的便是在歸位前與旁人的命線糾纏,是以最好便是一轉生便被師門保護著離開投生之家,簡簡單單的修煉直至歸位。只這一次不知為何,師兄師弟竟沒及時將她帶回宗門,終是令她與旁人生出因果牽連。

  沖琳已經不記得,這正是她自己的選擇。

  沖琳歸位,長天宗彷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除了煉陽峰上少了一位美貌的凡姬,峰主閉關,再無什麼與從前不同的。時間的流動對這裡的人來說,只如微風拂過,鮮少會留下痕跡。

  沖禹猶自擔心沖琳歸來,沖祁與她又要變成從前的局面。不意師兄師姐竟各自修煉,互不相擾,相處得平靜無波。他不知其中隱情,只大大的鬆了口氣,放下心來。

  時間忽忽便又過去數年。此時此刻,正是竹生在書房中小寐,夢見了沖昕之時。

  竹生醒來只覺莫名,不知為何會夢見淡忘已久之人。實則修士不會無端發夢,必有其因果關聯。

  此時,在沖昕的乾坤小天地裡,正有一隻疾風狼在破境。

  疾風狼是高等靈獸,天賦種族。但灰灰還年輕,以一般疾風狼的年紀來說,離破境還差些年份。

  但灰灰很幸運,被沖昕帶進了他的乾坤小天地中。這裡靈氣濃郁,倍於外界。灰灰成日裡食瓊果,飲靈湖水,嘴已經刁得連下品靈石都看不上了。

  這樣得天獨厚的環境,他若是還同別的疾風狼一樣拖得許久才破境,才真個是沒道理。

  沖昕坐在湖邊,聽到那一聲遙遠處傳來的狼嚎,睜開了眼睛。

  瓊花的花瓣落在了他的肩頭。這青年依舊俊秀如月,清朗如山,模樣和三十年前沒有絲毫的變化。歲月彷彿不曾在他身上流動過。

  灰灰得以進境,她若還在,一定會很高興,他想。

  歲月不曾改變他的容顏,亦不曾改變他的思念。一如竹生告訴范深的那樣,時間的流動,對凡人和修士,根本意義不同。

  天邊出現一個黑點。沖昕凝望著那黑點,看著他踏著罡風,轉瞬間就來到了跟前。三十年的時間,灰灰體型長大了不少,看起來愈發的雄壯矯健,威風堂堂。

  沖昕沒有開口,只拿眼睛注視著他,等著這頭疾風狼開口,吐出他狼生中的第一句人言。便是沖昕,也忍不住有些好奇,灰灰第一句人言究竟會說什麼。

  他萬萬料不到,灰灰四爪落地,站在他面前,口吐的第一句人言竟是——

  「她沒死。」

  「還活著。」

  「我說的是楊姬。」

  遠處,驟然炸響驚雷,將一座險峻山峰劈得四分五裂。巨石墜落,揚起了巨大的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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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說什麼?」年輕的道君注目凝視著這隻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疾風狼,緩緩道:「再說一遍。」

  灰灰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瞳望著沖昕,道:「楊姬還活著。」

  沖昕盯著他:「你如何知道?」

  灰灰想起來,楊五曾要他替她保守她的小秘密,不叫沖昕知道她有神識之事。便道:「她從古書中學得一殘契,不需靈力,也可以與靈獸節契。她若死了,此契當破。可那契約一直還在,我依然是她的契約靈獸,可知,她還活在什麼地方。」

  沖昕不再說話,望著遠方。許久之後,他平靜的道:「如此,當去尋她。準備準備,我們出關吧。」

  他說「準備準備」,便閉上了眼睛。

  碧藍高遠的晴空中,開始有了風。風捲雲流,漸成漩渦。整個乾坤小天地的靈力旋轉奔騰著,向沖昕趺坐之地湧來。

  灰灰又驚又喜,趕忙在一旁坐好,瘋了一般的修煉起來,唯恐浪費一點靈氣。

  這一日,長天宗一如往常一般平靜安詳,直到天邊有祥雲凝聚。

  「這是誰要破境了?」

  「哪位峰主嗎?」

  「金丹?元嬰?」

  「煉陽峰!是煉陽峰主!」

  「沖昕道君?他、他年歲尚不到花甲吧?」

  徐壽和蘇蓉牽著手站在峰上,仰頭望著頭頂正上方的紫色祥雲,相顧失色。

  「師父這就要結嬰了?」徐壽震驚。「他……他已經破了情關?」

  蘇蓉垂下頭,黯然道:「或許吧。畢竟已經三十年了,楊姬都死了那麼久了……」

  兩人心意相通,都覺得沖昕……也是時候該忘記楊姬了。

  徐壽望著那祥雲變幻無形,目光愈來愈專注,許多修煉中的困惑在那變幻中有了領悟。他忽而盤膝趺坐,修煉了起來,竟也有了破境之兆。

  蘇蓉大驚,祭出飛劍,急急地飛去通知籍簿司和教務司去了。

  自沖昕閉關後,徐壽一邊嚴厲鞭策督導,一邊用丹藥靈石往她身上堆,竟也生生推得蘇蓉在三十歲前築了基。三十年過去,蘇蓉的生身父母已經相繼去世,兄弟姐妹各自安家,她的塵緣已經斬斷,想回俗世的念想終成了竹籃打水。

  她最終是放棄了那個念頭,留在了徐壽身邊。她已經是內門弟子,按理當搬離煉陽峰。只是煉陽峰主還在閉關,她的情郎是煉陽峰能做主的親傳弟子,誰又會多事來管她。弟子們領執役、執事本就是為了生活和修煉所需,並非強迫。內務司也就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進境的天象乃是上蒼在借此傳遞道法真意,每每都會有人藉此獲得領悟、突破。是以通常修士若有幸遇到,都會專注觀摩,認真領悟。只是外間多兇險,散修們為了安全,都恨不得躲到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去偷偷破境。也就只有長天宗這樣的大宗門,弟子們才能這樣隔個二三十年,便集體觀摩一回天象,還習以為常。

  沖昕的嫡系同門,證道峰主,旃雲峰主,觀壁峰主,亦都在觀看這天象。這幾年不曾露出過笑容的掌門真君沖祁,冷峻的臉上終於難得有了笑意。

  紫色祥雲於天象中最是珍貴難得,沖昕結嬰的天象更是變幻得讓人如癡如醉。長天宗許多弟子都有所感悟,當場開始築基的就有不下十個。一時間,籍簿司和教務司的人忙得焦頭爛額,不得不向其他司處借調人手。

  蘇蓉竟沒能從教務司請來人手為徐壽護法。概因教務司的掌司一聽是煉陽峰主的親傳弟子,就擺手道:「這個不用擔心。觀自家師尊的天象而得悟破境,這是受了師尊的庇蔭啊。必會順順當當的。」先調人手去給旁的人護法去了。

  蘇蓉也知道這個說法,但真遇到還是惴惴不安。待想回去,祥雲已經成勢,煉陽峰被籠罩在其下,已經回不去。蘇蓉只得尋個就近的峰頭,暫時待著。倒不擔心那位天才的道君,只滿心擔心自己的情郎。

  當年沖祁煉神還虛,天象也不過維持了一夜。沖昕結嬰,紫色祥雲的天象足足維持了三天才消退。天象散了,雲卻沒散,只褪作了緋紅色的三兩朵,依舊在煉陽峰上盤旋。

  「咦!這是?」

  有人注意到這異像,細看之下,驚訝道:「師徒聯境了?」

  這是受了傳承的弟子,受師父的庇蔭,借著師父破境之機,同時破境。此事不常有,一有便是吉事。在重視傳承的宗門看來,是宗門昌盛的吉兆。

  這一回,不僅長天宗出了一位年輕得令人咋舌的元嬰真人,還出現了師徒聯境的吉事,長天宗上下,俱是一派喜氣洋洋。

  天象散去,大家都屏息等待。

  煉陽峰上,光禿禿的崖壁變幻伸展,再次出現了斗拱飛簷,沖昕的洞府自異度空間回歸煉陽峰。朱漆大門洞開,黑色絲履先踏了出來,毛茸茸的狼爪緊隨其後。

  一道威壓以煉陽峰為中心,倏地擴散開來。

  眾人迎接了這衝擊。大批低階弟子都感覺那一瞬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許多峰主都心下凜然。

  這……只是元嬰?

  威壓一過,蘇蓉便想回去煉陽峰,不料已有結界將徐壽所在之地籠罩,她只得在結界之外遠觀。但知道這結界是沖昕所設,倒是心安了許多。

  隔著結界,隱約看到裡面兩個人影。沖昕站在徐壽身邊,像是在說著什麼。蘇蓉知道這是沖昕作為師父,在指點徐壽。

  等看到沖昕沒有離去,而是在徐壽身邊席地而坐,蘇蓉徹底放下心來了。

  到這時,才有時間和心情去想別的。

  她的情郎即將成為一位金丹道君了。而她呢?築基便似乎已經將她這一生的好運和精力都耗盡了。即便徐壽成了金丹道君,也不會再有能力像推她築基那樣,推她去結丹。

  兩個人的生命,在這裡便要拉開巨大的差距。

  正因為這種情況,大宗門才更推崇那些有望結丹的弟子,在金丹境之後再結道侶。

  蘇蓉站在結界外,望著隔絕了兩個人的光罩,默默不語。

  沖昕原想出關便去尋楊五,不想踏出洞府就察覺出徐壽在沖境。結丹豈是小事,多少人結丹不成,連神台都碎裂了,直接殞命。

  這是他的親傳弟子,他不能置之不理,只能留下為徐壽護法。

  沖琳三個月結成金丹,是因為她乃是修為復位。徐壽是正常結丹,可做不到這麼快。從有了破境之兆,到金丹結成,徐壽足足用了八個月的時間。

  待到金丹結成,徐壽終於睜開眼睛,這個侯府公子出身的男子,看起來比從前更年輕了。自幼養成的貴氣,和高階修士的氣息融合在一起,自然而然有了自己的威儀。

  「多謝師父。恭喜師父。」他面露笑容,躬身向沖昕行禮。

  沖昕頷首,道:「你自去籍簿司登記吧,我還有事。」

  說罷,便踏劍而去。令徐壽微微茫然。

  半空中人來人往,各種騎獸和飛行法器,像是在辦什麼慶典一般。

  沖昕無心去關心這些,他原想去證道峰,不想才升上高空,遠處觀壁峰便升起一道熟悉的氣息。沖昕劍尖一轉,便朝著觀壁峰去了。瞬息間便已經在沖琳的洞府中落了地。

  「師姐?」他喚道。

  坐在山河盤後的年輕女子抬起頭,對他微笑。臉孔是陌生的,氣息是熟悉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十多年前兵解轉世的沖琳。

  沖琳照顧著他長大,對沖昕來說,是亦姐亦母。看到她平安歸來,沖昕發自內心的歡喜。

  但當他坐在了沖琳面前,沖琳慈母般輕撫他面孔的時候,他卻陡然心酸。

  倘若那時,師姐還在,想來楊姬……絕不會遭遇那樣的命運吧?他想。

  沖琳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輕歎口氣,道:「楊姬的事我知道了。」她是修輪回道,掌命線的人,她不會說什麼「如果」、「假若」,一切的一切,都在命線之中,早就註定。

  靜謐的洞室中,師姐弟進行了一場對話。

  「原以為她是你的情劫,如今看來也錯了。」沖琳道,「你師兄也知道錯了,只是你的事……容不得一點差錯。他是寧可錯殺,也不肯放過的。」

  沖琳說完,心中忽然微怔。她如何,就將師兄形容成了這樣的人呢?她心中微微的感到不安。

  她頓了頓,道:「只可惜了那孩子……」

  「她沒死。」沖昕打斷了她。

  沖琳愕然。

  沖昕將灰灰之事告訴了沖琳。

  「原來如此。如此最好。」沖琳道。人都有立場,縱然她不能認同沖祁和沖禹的行事,但這兩人與她天然親近,她自是希望楊五這樣的背負功德者能不死,如此她的師兄師弟便不會遭受天道的懲罰了。

  「那你……」她看著沖昕。

  沖昕平靜的道:「我去尋她。」

  沖琳沉默了很久。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年,於他們,不過彈指一揮間,可楊五卻是凡人,一生短如流星。

  「她即便還活著,也已經是雞皮鶴髮了。」沖琳將現實擺在他眼前。

  「那沒關係。」沖昕說,「她只要還活著就好。等我找到她,把她帶回來,讓她在這裡安享晚年。」

  「她若不想回來呢?她一個凡人,勢必會留戀紅塵。」

  「那也沒關係,我可以留下陪她。她壽數如此短暫,最多不過再二三十年的功夫。於我們,就當是閉了一次關。」

  「她若不想你陪他呢?她紅塵打滾幾十年,於你不過閉一次關的時間,於她已經是一生。你怎麼知道她心裡還有你,你怎麼能保證她不會愛上別人?」

  這一次,沖昕沉默了。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道:「她若在我身邊,我必不許她歡喜旁的人。但她不在我身邊,我沒能護住她。倘有什麼人,能護著她,讓她有枝可依,給她安寧生活,她心中歡喜那人,我……我……」

  他本想說「我便成全他們」。他明明在心裡想得好好的,哪知道這句話到了舌尖,想吐出來卻是那般的艱難。

  他真的能成全她和她喜歡的人嗎?

  想到她可能全心全意的戀慕著旁的人,早已經把他忘記,他就覺得胸口壓抑,呼吸艱難!

  而沖琳望著沖昕,她已經懂了。

  沖昕,以癡情破情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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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凡人界,澎國,盛日城。

  天下已經平定,大陸之上,只有一國,只有一帝。戰火結束,百姓安居。在幾十年的動亂之後,這片大陸終於再次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百姓們歌頌著女帝,以其為神女降世,拯救世人。許多地方,為女帝立了生祠。

  女帝的神女像旁,還有一位文曲星下凡,輔佐神女的千古賢相,范深范伯常。

  范深倒下的時候,才不過六十四歲。

  於這個世界來說,已經活得超過了平均壽命,但是對於曾經被竹生悄悄以丹藥調理過的一直無病無痛的身體而言,又未免太短了些。

  那些丹藥的確能讓他的身體強健些,卻無法阻止他的消耗和衰老。

  作為一個帝國的丞相,幾十年來范深承受的壓力和承擔的工作負荷,強度之大,遠超常人想像。道一句鞠躬盡瘁,殫精竭慮,一點也不為過。

  推遲女性婚姻年齡的政策還沒來得及推行,范深就再也撐不住了。他的倒下也並非因為什麼病痛,而只是簡簡單單的,生命已經自然的走到了盡頭。

  竹生從引氣入體成功的那一天開始,便知道遲早有這樣的一天。她身邊的夥伴,或遲或早都會先她而去。第一個走的會是范深,也完全在預料之中。

  竹生一直都以為,到那一天,她可以坦然面對。

  但當這件事真的發生的時候,竹生想不到自己依然會被這件事壓得無法呼吸。

  是因為是第一個嗎?還是因為……是范深?

  在范深最後的日子裡,竹生褪去帝王的袍服,穿著最簡單的家常衣衫,陪伴在他身邊。

  范深有女有婿,他甚至已經有了曾外孫,拉拉雜雜一大家子,這還沒有算上他的堂兄弟們,范氏族人。但在他最後的時間裡,女帝陪伴在他身邊,沒人覺得意外。

  隔著房門,聽不清那兩人在說什麼。但范深只要還有力氣,就一直在和女帝說話。喁喁私語,像一對情人。說的,卻全是治國之道。

  但這樣的時候也不多了。范深開始長時間的陷入昏迷中,他已經衰老虛弱得沒有力氣說話。

  但竹生一刻都沒有離開他身邊。別的人都還需要進食休息,竹生不眠不休,守在范深的身邊。

  這一日,范深忽然醒來,渾濁的雙眼又清明了起來,也有了力氣說話。

  「陛下。」

  「嗯?」

  「臣一直有個疑問。」

  「什麼?」

  「臣與陛下初遇之時,陛下年方十三,舞勺之年。真的……是這樣嗎?」

  「……不是。」

  「那……?」

  「我帶著前世的記憶轉世,兩世的年齡加起來,比你還年長。」

  「果然如此……」范深恍然。他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如此……就好。」他道。

  他緩緩的伸出了手。

  竹生也伸出手。

  相識相知三十餘年,竹生和范深的手,終於握在一起。

  「竹生。」

  「嗯?」

  「我一生抱負,輔佐明君,位極人臣,都實現了,已無憾。」

  「嗯。」

  「我有二妻,慧如明珠。我有一女,遺世獨立。亦無憾。」

  「嗯。」

  那此生,還有何憾?

  遺憾相遇太晚嗎?

  不,不憾啊。能與你相遇,何時都不晚。能和你相知,此生意外之幸。

  有何可憾?當歡喜。

  范翎和杜城及他們的長子被喚入房中聆聽范深遺言的時候,沒人敢去看那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的手。

  而後孫輩也被叫進去與外祖父告別,而後是族人近支。

  從人們在庭中等候,那房中忽然響起哭聲。從人們便都跪下去,跟著一起哭。

  先退出來的是族人,而後是孫輩。過了許久,孫輩中最年長的杜純紅著眼睛退了出來。又過了許久之後,范伯常之婿永平候杜城才退出來。眾人圍過去,低聲詢問何時開始裝殮。

  杜城搖搖頭,低聲道:「陛下不肯放手……」

  然而不管竹生如何不願放手,范深終究是去了。

  范深身後,備極哀榮。女帝親為他諡了一個「文」字。范伯常一代開國賢相,當得起這個「文」字,沒人有異議。

  然女帝自相府歸來,將自己關入了書房中,七日不朝,丞相們雖羨慕,卻不能接受了。

  然而沒人能勸得了女帝,連太子也無功而退。

  竹生沒坐在自己的席上,她一直坐在左側上首第一席,首相之席。

  那張書案是名貴的紫檀木所製,年月愈久,顏色愈深。因為用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失去了棱角,但卻包了一層油潤的漿。望之便有種歲月沉積之感。

  范深喜歡這張書案,他從來沒換過。他曾撫著這書案道:「這就是我的伴。」是戲言,也是事實。范深待在這張書案前的時間,比他待在相府裡的時間還要更長,更久。

  現在鋪在書案上的長長折頁,是范深的遺表。那字跡竹生熟悉,是范深親筆,該是他察覺到身體日益不支的時候便先行備下了。

  遺表很長,因為范深要交代的事情實在太多。這個帝國是竹生打下來的,卻是范深撐起來的。

  夜已經深了,梁上的晶燈照得亮如白晝。竹生盯著那些熟悉的字跡,一動不動。

  書房的門忽然被推開,男人雄壯矯健的身影矗立在門外。他跨過門檻,走了進來,一直走到了竹生身邊。他蹲下,凝視著竹生,很震驚,而後抱住了她。

  「姐姐……」他道,「你……別這樣。」

  竹生一直保養得極好,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是剛剛,他震驚的發現,她的鬢邊竟然有了白髮叢生,她的眼角,竟然有了密密的細紋。

  范深之逝去,竟令她現了衰老之相。

  這個男人的手臂和懷抱竹生都很熟悉。曾經有許多年,他們都親密無間,宛如一體。但他後來,越來越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們才漸行漸遠。

  但這世間,寥寥幾個有資格跟她談起范深,有資格跟她一起分享那些相遇相知的回憶的人中,他算是其中一個。

  「阿七……」她輕聲喚他。她的眼淚終於滑落臉頰,無聲無息。

  七刀愛強悍的竹生,他曾以為自己接受不了軟弱的她。但當他第一次看到這樣脆弱的竹生時,他卻只想將她抱得更緊。

  已經很多年,她不再給他這樣擁抱她的機會了。也已經很多年,她只管他叫「趙鋒」。

  如果時光能倒流,回到那些事之前,他願意為她做不一樣的選擇。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只是為了那些事而失去她,代價太大。

  但現實最終證明,時光不可能倒流。

  因為竹生道:「我想讓你為我鎮守南陸。」

  小九寰不方不圓,略狹長,從北到南,可劃分為北陸,中陸,南陸三段。盛日城正在中陸。

  「我想讓你鎮守南陸,安陸候和他的長子鎮守北陸,阿城鎮守中陸。」竹生道。

  成為封疆大吏,或許是很多人的夢想,但不是趙鋒的。趙鋒的志向,在中央。因為這裡有竹生,還有竹生和他的兒子。

  竹生卻選擇了杜城來守護他們的兒子。

  她臉頰上的淚痕還在,便說出了如此無情的決定。趙鋒渾身冰涼。

  「這是……」他看著書案上的遺表,「范伯常的意思?」

  「是他的,也是我的。」竹生道。

  趙鋒放開她,怒極而笑:「他死了都要坑我!」

  竹生道:「他一生盡忠國事,未有私心。」

  趙鋒咬牙笑道:「未有私心?范伯常這輩子都在覬覦你,嫉妒我。他早就恨我欲死!他……」

  趙鋒最知「嫉妒」兩字折磨人之深。一如當初竹生拋棄他,召了四美入宮。他買通了四美身邊從人,知道她和他們的一舉一動。知道的越多,越是日夜被嫉妒二字折磨得幾欲發狂。

  但此時此刻,想到范深這老東西一生求而不得,定是嫉妒他也嫉妒得發狂,他就心生快意!

  他的想法毫不遮掩的表達在了臉上,在眼中。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在殿中響起。

  竹生的手纖細白皙,那一巴掌的力道卻抽得趙鋒嘴角淌下血來。

  趙鋒盯著竹生。殿中死一般的寂靜。

  「你曾經救過他,以生命衛護過他。他從不曾忘記。」竹生緩緩道,「故,他為你起字『斂之』。實是希望你和我……能一直安好。可你終究是不能懂他一片苦心。你……也根本不懂我。」

  趙鋒盯著竹生的眼睛,道:「你的內心,何曾……允許我踏入過?」

  他抹去唇角的血,站起來,轉身離去。

  竹生望著空洞洞的殿門,感到說不出的奇異的虛弱。短短片刻,她鬢邊的白髮便又多了幾縷,眼角的皺紋,也多了幾道。

  她不知道,這種情形,在道法中,乃是心境受挫之相,此相名「衰」。

  殿門外又有了一道身影。那身影也邁過門檻,一步步向她走來。黑色的靴子,黑色的褲子,黑色的衣角。

  在長寧宮中,只有一個人,終年只服黑色。

  蒼瞳走到她面前,凝視她的「衰」相。他經年不開口,一開口便是金石相擦般難聽的聲音。

  那非人類的聲音道:「斬!」

  如一道霹靂響在竹生頭頂,蕩清了她混亂的神台,剎那間讓她醍醐灌頂!

  原來如此。

  終於到了,該斬斷塵緣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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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25: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什麼是塵緣?

  塵緣是人與人之間難以割捨的牽絆。或者是血緣,或者是情感。

  這牽絆因壽命的不對等而使早逝的和不老的雙方都感到痛苦和沉重。這份沉重痛苦令內心失去安寧,便得焦躁浮動,進而成了修行的阻礙。

  因此,修道之人不得不斬斷塵緣。

  根據范相遺表,女帝增置了兩名丞相。這樣丞相的人數由五人升至七人,進一步分化了首相的權力。

  就如范深臨終前與她所說,在創業建國的階段,有一個賢相能在君王身後撐起這個國家,是君王之福。但當國家已經穩定,再有一個權相能一手遮天,就是君王之禍。

  范深在遺表中所進之事,所諫之言,竹生都採納了。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令安陸候鎮守北陸,定國公鎮守南陸,永平候鎮守中陸,拱衛天子。

  至定國公平靜接旨,奉旨南下,京中諸人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定國公南下,太子親送。他送走了父親和幾位弟弟妹妹。

  從前竹生只生育了太子一個,難免有些嫉妒的風言風語,暗指趙鋒「不行」。這幾年,趙鋒的姬妾們下蛋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給他生,充分證明了趙鋒生育能力之強,也間接證實了在趙鋒和女帝之間,是女帝的生育能力有問題。那些風言風語就銷聲匿跡了。

  實際上這些人不明白,能讓竹生受孕,便足以證明趙鋒「很行」了。

  回宮之後,元壽悵然許久。及至與母親用飯時,他都還鬱鬱寡歡。

  吃到一半,他再也吃不下,放下了飯碗,問竹生:「為何是杜候鎮守京畿,父親卻要外放?」

  竹生道:「因為杜城的忠誠可以信任。」

  元壽道:「可他是我父親。」

  竹生道:「正為了讓你們長長久久的做父子,才要讓他遠離中樞。」

  元壽盯著飯碗,道:「我不信。」

  竹生道:「你只見到他作為父親的一面。你不知道他作為一個人,擁有什麼樣的野心。因為有我在,他的野心尚可以被壓制。但你還太年輕,我擔心我不在了,父子之情,不足以壓制他的野心。」

  元壽自竹生的話裡聽出了一股不詳之意,他驚而抬頭,道:「母皇,你、你怎會不在?」

  竹生道:「誰都不能陪誰一輩子,夫妻尚不能。父母就更不能。」

  元壽心驚膽顫。

  范相去後,短短幾個月,他的母皇就像老了十歲,彷彿那些被拖延了的歲月一下子都撲到了她身上。

  元壽從小就知道母皇范相君臣相得,但他沒想到,范相對母皇竟會重要到如此的地步。何止是他,盛日城又有誰能想得到,范相之逝,竟令女帝一夜白頭。

  此時竹生說出這樣的話,元壽一點也不想聽,不敢聽。他擔憂的看著竹生,道:「母皇,你……」

  竹生的筷子一直慢慢的在玉瓷的粥碗中輕輕的攪動,偶爾才沾沾唇。

  那雙筷子忽然停下,而後被擱在了筷枕上。

  「罷了。不裝了。」竹生道。

  她轉頭看元壽,道:「你其實早發現了,是不是?」

  元壽猶豫一下,點點頭,終於問:「母皇,你……真的是神女臨世嗎?」他其實很久之前就發現了,他的母皇幾乎已經不再進食,每天陪他用飯,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竹生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已經脫去了孩童的模樣,長成了俊秀少年。他出生在帝王之家,師從當世大儒,卻並沒有許多兄弟來與他爭奪大位,沒有經歷過歷史上許多帝王之家都有的黑暗面。這使得他心性相對單純,作為一個少年,沒有什麼不好,作為一個太子,卻不免有些天真。

  竹生凝視了他許久,終於道:「壽兒,你長大了,有許多事,母親想讓你知道。」

  那天晚上,竹生告訴了元壽許多,關於大小九寰,關於修煉,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元壽離開竹生寢宮的時候,精神都是恍惚的。

  但年輕的好處就是,他們的思想尚未定型,尚未被固化,相對於成年人,他們的接受能力更強。元壽一時受了刺激,過了些天,也慢慢的能接受了。

  那之後,竹生便帶著元壽上朝,凡政務,都手把手的教導他。元壽十歲起便在書房旁聽,到真正能允許他參與政務,竟毫無障礙。

  竹生都感慨:「比起我,你才是做皇帝的料。」

  元壽卻很是不安,因為他隱隱有著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范深去後兩年,竹生開始稱病,令太子監國。

  元壽劈手奪過那張聖旨,噔噔噔的就跑去了竹生寢宮。

  「母皇,你到底想幹什麼?」元壽質問。他的母皇,明明身體康健得很,稱的什麼病!

  竹生卻很平靜,她道:「我想要放手。」

  太子沒能說服女帝,垂頭喪氣的離開了。

  太子監國一年,國泰民安,唯首相以年老致仕。官場上論資排輩,該副相中資歷最老的那位成為首相。范翎,終於走到了丞相的位子上。此時,再無大小范相之說,但說「范相」,指的就是女相范翎。

  同一年,范深生前大力推行的科舉考試,已經進行到第四屆,這一屆,澎國終於有了第一位女狀元。為了她,許久不上朝的女帝都親自登朝。

  女帝,女相,女狀元,相映生輝。

  元壽也為這場面感到興奮,回到後宮,他還拉著竹生,與她講這次殿試中的種種和他取人的心得。

  竹生認真的聽著,而後道:「很好,你長大了。」

  元壽的話音戛然而止。

  這一年,女帝禪位,太子元壽登基。

  歷史上禪位的皇帝不少,都有種種原因。那些「被」禪位的忽略不計,只說那些主動的、和平禪位的,往往都以上皇自居,大修宮室以榮養。但竹君從入主長寧宮,除了該有的修繕保養,就從來沒在營建宮室上花過錢。

  被丞相們追問今後去處,竹君道:「已尋到一處清靜之地靜養,此地唯皇帝與丞相知悉。」

  那處「清靜之地」,其實離盛日城極近,就是城西四十里之外的紫羅山。那裡在許久之前就被圈為皇家禁地。只是紫羅山草木不盛,山石嶙峋。眾人總覺得上皇隱居靜養,自當選一處山清水秀風景極佳之地,被這個慣性思維誤導著,誰也沒想過竹君選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的紫羅山。

  其實是,蒼瞳已經替竹生走遍整片大陸,卻發現整個大陸都靈氣稀薄,竟無一處洞天福地。則於竹生來說,選哪裡就都是一樣的了。

  二人於山中尋得一處環山秘谷,有一天然甬道相通。蒼瞳將那甬道擴成通道,徒手挖出了山洞。秘谷之中,亦有林木花鳥,水潭小獸,風景其實還算不錯,起碼竹生自己是滿意的。

  然而元壽來送,就只看到外面的岩石突兀,條件簡陋。元壽傷心得淚水漣漣。

  「莫哭了。」竹生無奈道,「毛毛。」

  元壽已經許久不曾被叫過「毛毛」,聞言更是傷心。因竹生已經與他講過,修真之人一旦進入閉關修煉的狀態,便可忽略時間的流逝。在宮中,他都見過竹生修煉起來數日不停,就如同長年累月坐在她簷下的蒼瞳一般,宛如雕塑。

  「母皇……」他流淚道,「母皇何時才會出關?」

  「我也不知道。」竹生道,「或許數年,或許數十年,也或許……就在修煉過程中意外隕落。」

  這意味著,今日一別,可能便是一生。元壽淚落如雨。

  「毛毛。」竹生摸摸他的頭,「你長大了,已經是合格的君王。尋人人家的孩子在你這個年紀,已經當了爹。但我還是希望你再等一二年,待你覺得自己更成熟些,再尋一個合適的妻子。」

  元壽道:「兒臣明白。」

  竹生頓了頓,道:「旁的都囑咐過你,我也不再重複了。只一件,定國公此生,不可調他入中樞。切記,切記。」

  元壽垂首落淚,良久,才道:「是。」

  竹生轉向范翎,兩人四目相交,幾十年的歲月在眼前流過。當年巧笑嫣然的小姑娘,如今頭髮花白,卻威儀凜然。

  竹生與范翎握住彼此的手,這是幾十年的摯友,彼此間已不需再多說。

  「交給你了。」竹生道。

  心性堅毅如范翎,亦忍不住落淚,問道:「可還有再見之時?」范翎也已經知道了許多事。

  竹生卻道:「未知。」

  竹生與二人道別,看了看他們,終於轉身,將紅塵一切丟在身後,消失在幽暗的甬道中。

  元壽忍不住踏上一步,蒼瞳卻上前一步,擋住了洞口,道:「退。」

  范翎拉著元壽退了十餘丈。蒼瞳卻依然道:「退。」范翎便拉著元壽再退,退到了更遠的地方。

  蒼瞳忽然消失了身形,幾息之後,巨石從天而落,發出轟隆巨響。塵土飛揚,碎石飛濺。范翎和元壽退得這麼遠,依然被崩得臉疼。

  待塵土落定,那洞口已被巨石堵死,一絲縫隙都沒留下。除非竹生自己從裡面出來,否則,外面的人想去尋她,再無可能。

  元壽悲從中來,撲在巨石上慟哭。

  蒼瞳在巨石前盤膝趺坐,閉上了眼睛,不動如岩。

  一個月後,元壽忍不住悄悄來探。巨石依舊,蒼瞳的頭上肩上已經落了厚厚的塵土,顯是未曾動過。

  元壽掏出帕子,想幫他撣去塵土,卻弄得塵土飛揚,嗆得自己直咳嗽。蒼瞳卻彷彿石雕,沒有生命。

  第二個月再來,塵土愈厚。其後數月,亦是如此。元壽站在他身前,默然許久,終於接受與竹生或許再不能相見這件事。

  而後他不再來得如此頻繁,或數月,或一年。每來,都要在蒼瞳身邊坐一會兒,與他說說話。

  有時候是政務上的煩惱,有時候是國中有了什麼值得慶賀之事。

  有一年,他來了,對蒼瞳道:「蒼瞳叔叔,我大婚了。」

  再有一次,他來了,告訴蒼瞳:「蒼瞳叔叔,我做父親了。」

  但是蒼瞳從來都沒給過他回應。他的身上積滿了塵土,那些塵土漸漸掩去了他的眉眼口鼻,有藤蔓開始往他身上纏繞。

  有一回元壽隔的時間有點長,再來時,竟沒找到蒼瞳。找了許久,才發現一塊他以為是纏滿了藤蔓的「岩石」就是他的蒼瞳叔叔。

  他站在那裡,惻然。

  而後離去。

  陽光照到巨岩上,自東到西,周而復始。

  藤蔓和苔蘚悄悄的爬,慢慢爬滿了巨岩。飛鳥銜來的種子發芽成了小樹,野草生長得旺盛,甚至有兔子在附近做了窩,產下了一窩又一窩的小兔。

  時光流動,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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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25: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九寰大陸,長天宗。

  沖昕沒能立刻就動身。長天宗裡,人來人往,是因為為他和徐壽準備的大典即將舉行。沖琳算出了徐壽丹成的日子,長天宗掐著時間準備了這場大典。

  年輕的元嬰真人,師徒聯境,再一次讓人感受到天下第一宗的朝氣蓬勃,氣運鼎盛。

  特別是那位新晉的年輕真人,竟不曾流露過半點歡喜,他目光中的淡然讓人明白,他是真的不把進境,不把這喜慶的大典放在心上。如此心境,讓人欽佩。

  結嬰的大典通常舉辦三日,因這次是師徒聯境,便延長至五日。

  待得第三日上,沖昕在證道峰登壇佈道,正講到玄妙處,忽然停住。年輕真人銳利的目光射向天際,下一瞬,已經從講壇上消失了身形,化作一道虹光離去。同一瞬間,在場的元嬰真人、還虛真君也都化作虹光射向遠方。

  留下在場眾人,相顧愕然。

  稍晚片刻,金丹們才察覺到了異樣,紛紛飛起,追隨在元嬰之後,在長天宗的虹罩邊沿處懸停,驚疑不定的望著遠方。

  天邊響起帶著異域風情的樂音,長長的隊伍緩緩而來。

  象人開道,狼族緊隨其後,而後虎、豹、豺、熊,種種見過的沒見過的,熟知的陌生的已經化形的靈獸……不,被人族馴服豢養的才叫靈獸,這些是……妖族!

  且這些不是尋常的妖族,都是修為堪比元嬰以上的大妖,其中幾隻,甚至堪比還虛。

  如此多的大妖突然出現在人域,出現在人族的第一大宗門長天宗,意義非比尋常。不只長天宗諸人,各大宗門的領頭者皆神情凜然。

  沖祁帶著眾人,脫出虹罩,在護山大陣之外迎候。

  「此,乃長天宗,不知來客何人?」沖祁緩緩的道,聲音平靜寧和,卻傳得極遠。

  樂音消去,眾妖分列。一架寶蓋華車出現在眾人視野中。有一女子的柔媚之聲隔著珠簾傳出——

  「吾,妖族青君,特來賀沖昕真人結嬰之喜。」

  人修頓時譁然。

  在妖族只有北君之時,與人族曾有過數次大戰。這種情形持續到南妖王青君崛起才有所緩和。而後青君日漸勢大,妖族內戰,北妖王無暇顧及人族,才漸漸絕了爭端。

  三十年前,南北妖王大戰,戰場綿延千里,波及生靈不知幾許。四宗門聯合建在妖域的邊境的一整座塢堡都成了廢墟,一多半的修士都沒來得及逃生,死在了雙王大戰的餘波之中。

  那之後便更難獲得妖域信息,甚至不知道南北妖王到底是誰勝出。

  如今青君親至,令人修終於知道誰是最後的勝利者。青君不像北君那樣暴戾,幾千年來未曾與人族發生過大的衝突。妖族由青君統領,這個結局,人修們自是喜聞樂見的。

  且,人修們第一次知道,一統了妖域的青君……竟然是個女子。

  只是今日青君現身,太過突然,令眾人措手不及。此地是長天宗,長天宗是九寰第一大宗,當之無愧的領袖。眾人便都向掌門真君沖祁望去。

  那位真君面目俊美,眉梢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望著那寶蓋華車,彷彿迎來了一位多年老友。他朗聲道:「遠來是客,青君既來此,長天宗掃榻相迎。——請。」

  他拍拍手,虹罩洞開。

  妖族長長的隊伍進入了長天宗,寶蓋華車停在了證道峰上空。豹女掀簾,貓女俯身。一個女子蓮步輕移,走了出來。

  青君不僅是個女子,還是生平僅見的絕色。她青灰色的頭髮不像人族女子那樣盤髻,只簡單的垂在肩頭身後,狹長的眼睛流光魅惑,鮮紅的唇瓣閃動著誘人的光澤。

  待她精緻的繡鞋落到地面,長天宗掌門沖祁真君朗聲笑道:「聞聽青君乃是魅狐一族,今日得見君之風華,果真令人傾倒。」

  他笑聲清朗,卻如黃鐘大呂一般擊在了眾人心頭。元嬰們尚好些,許多金丹修士被沖祁的笑聲直擊心門,才陡然從神魂顛倒的迷魂狀態中清醒了過來!登時冷汗涔涔。

  妖王青君,一出場就給了人修一個下馬威。幸而長天宗掌門以「醍醐灌頂」的術法破解了青君的魅惑,才沒令在場的人修們出醜。

  「青君。」沖祁含笑道,「請。」

  青君的目光自他身後的沖昕身上掃過,點點頭,與沖祁並肩而行。

  妖王青君和她的親信被請入了大殿,此殿只有重要儀典、重大會面才會啟用。今日,人妖兩族的領袖會面,正堪稱是數千年來最重大的會面。

  有資格進入這大殿的,只有長天宗幾位沖字輩和另外三大宗門的領袖,便是那些一流宗門的人,都不敢輕易隨入。當四大宗門聯合在一起,便足以代表整個人修界了。

  大殿中,沖祁請了青君上座。青君才不講人族間那一套讓來讓去的禮儀,她不客氣的便坐在上位上。

  雖然事發突然,長天宗亦不慌亂。服色統一的執役弟子們魚貫而入,為諸人奉上靈果靈茶,那盤中盛的小食,是外界難得一見的靈丹。

  人族在煉丹、煉器上都更勝於妖族。大妖們拿起靈丹嗅了嗅,便不客氣的抓了一把塞入口中,嘎嘣嘎嘣的嚼碎咽下肚。

  看起來像人,終究不是人。

  待坐定,沖祁道:「青君一統妖域,我等今日才得確認,雖晚了些,還是要恭賀青君。」

  青君道:「好說。」

  她轉頭看向沖昕,含笑道:「我此次前來,特為賀沖昕真人結嬰之喜。」

  她乃是魅狐,種族天賦便是魅惑,尋常一笑,自然而然的便帶有魅惑之力。沖昕卻目光清明,微微傾身,道:「勞青君遠道而來,某不勝欣喜。」

  話這樣說著,語氣卻極是平淡。莫說沖昕,這殿中其實沒有一個人真的相信青君是為了沖昕的結嬰大典而來的。

  沖祁道:「我們兩族久不往來,不知青君此次前來,是否還有別的事?」

  青君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有的。」

  四大宗門的高層們在大殿中,不知談些什麼,證道峰上諸人議論紛紛,頗多猜測。長天宗派來了許多執事弟子,勸著眾人先回轉各自休憩之處。許多人聽從了主人的安排,也還有一些人堅持留下,希冀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大殿之中的談話持續了兩個時辰之久。而後諸妖族也被執事弟子引領著去了一座專為他們準備的峰頭休憩。證道峰上才漸漸散去。

  但消息很快在諸門派之間傳開了。

  青君與四大宗門互立了誓約,人、妖兩族互不侵犯,開放邊界,互通有無。但人族不可再對靈獸使用奴役契約,而要以青君授予的平等契約與靈獸結契。此契約待長天宗驗證過,便會廣而告之,刊行天下。

  長天宗一時沸騰了。

  第二日這傳言便被長天宗的掌門真君當場公佈,四大宗門代表人修,與青君歃血立誓。

  沖昕真人的結嬰大典,成了人、妖兩族的結盟盛典。妖族亦參與到這盛典中來。最後兩日本就是打擂,許多妖族摩拳擦掌,也紛紛登臺。兩族都憋著一口氣,都派出各自的好手。這次盛典的擂臺甚至比三十年前沖祁真君的還虛大典的擂臺還精彩紛呈。

  當然也難免有些意料之外的情況。

  有女妖輸給了男修,當場要求與其合歡。人族修士無不大笑起哄,只哄得那男修臉漲得通紅,眾人笑得捧腹。然而當一名男妖擊敗了一名女修,也要求與其合歡的時候,修士們就笑不出來了,許多人當場就要擼袖子上臺,險些打成群架。

  事情報到證道峰上來,青君卻道:「打贏了就上,有什麼不對?」

  一眾高層神情木然,眼神發飄。連沖祁這樣冷靜自持的還虛真君都忍不住扶額。

  「青君。」沖祁道,「我們人族不興這個的……這個,這個我看須得補充到協議中去。」

  眾人修紛紛點頭。

  「罷了。」青君不在意,轉頭對身邊的貓女道:「去跟他們說,入鄉隨俗。收斂些。」

  貓女遂領命而去。

  貓女容顏俏麗,身姿婀娜,款擺間風情無限。自證道峰至擂臺,一路上引得男修們目光流連。貓女們又天生多情,看到英俊強壯的人修男子,便直接拋媚眼過去。大膽熱辣,遠勝人族女修。一時惹得許多男修面紅耳赤,心猿意馬。

  這一晚,很是有些男修與貓女們結下露水姻緣。

  人族中亦有大膽的女修。虛汐女道君就邀請了那位擊敗了她的狼族大妖到她的洞府過夜。

  不料一度春風之後,有許多男寵都從未有孕過的女道君竟然得孕,一年後生下了她與狼君的混血兒。這人狼混血的孩子生在了好時候,人、妖兩族摒棄前嫌,握手言和,他作為結盟之後的第一個兩族混血,倍受重視,無論在母族還是父族,都受到了優待。

  此是後話,且說這一日傍晚,沖昕真人連勝數位大妖,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他在湯池沐浴過,回到寢室盤膝修煉,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睜開了眼睛。下一瞬,他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洞府外的平臺上。

  高崖邊,有個身形纖細的女子站在那裡,眺望遠方。遠方夕陽將落,倦鳥歸林,三三兩兩一隊隊的人踩著飛劍行過。襯得那崖邊的女子愈發的窈窕纖細,柔弱孤單。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沖昕記憶中有個畫面與眼前景象不由自主的重疊在一起。

  他心中像有電流流過,一陣悸動,不由自主的向前邁出一步,喚道:「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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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2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曾經他的五兒站在那裡,柔弱孤單,註定不能修煉,卻嚮往踏著飛劍,馳騁碧空。

  閉關的三十年裡,那些畫面被反復的回味。他悔恨初時對她太過冷淡,沒有在那個時候就緊緊擁住她,告訴她他可以帶她踏破長空。

  她的一顰一笑都在他的記憶中被無限放大。那時,他已經品味出她對他的存心引誘。但,那又如何呢?換作是他,在那個年齡,那種境況,也會想盡辦法,努力想抓住些什麼,依附些什麼。

  而後來,更是證明了她的不安、擔憂和恐懼都並非空穴來風。他只是一時不在,她便被壓迫至無法反抗的境地。

  他曾經牽著她的手說,不會讓她離開他。可卻是他先離開了她。

  沖昕望著崖邊那個纖細的背影,眼眶發熱。

  「五兒……」他踏上一步,聲音嘶啞。

  那女子忽然回首。和白日裡魅惑的面孔比起來,她此時的面孔素淨了許多,眉目清麗,粉唇淡淡,果真有幾分昔日楊五的秀美恬淡。甚至,她青灰色的頭髮都變化成烏黑如瀑。乍一看,幾乎便要將她認作楊五。

  但沖昕的腳步驟然停下,他悸動的目光冷了下來,手在袖中悄悄握拳。

  他注視著那女子,淡淡的道:「青君,如何到此?」

  一個人的面孔會變化,氣息卻不會。眼前的女子,不論看起來如何的柔弱,都是那隻強大的統一了妖域的大妖。

  青君注視著沖昕,她的悸動一點不比他適才少。

  北君隕落,已經沒人知道她等了多少年,連她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沒人能和她一起回憶過往,沒人能和她談論神君,這許多年,她是如何的……寂寞啊。寂寞到,遲遲不願殺死北君。

  可她也是驕傲的。

  曾經,那麼多人愛神君,那麼多人宣誓忠誠,可只有她,堅守到了最後。只有她,再次站在了神君的面前。

  沖昕愕然。

  誰能想得到,殺滅了北君,一統了妖域的妖族之王青君,會在他面前流淚?

  可她流淚的樣子讓他莫名就想起楊五。面孔雖然不全一樣,可青君此時的模樣氣質,的確和楊五有著說不出來的相似。

  只有一次,他只見過一次。她扯著他的袖角,垂首落淚,帶著說不出的寂寥。

  青君看起來,也是那樣的惆悵寂寥。

  沖昕的心,莫名就變得柔軟。

  「青君。」他上前一步,輕聲道,「可有什麼事,在下能效勞?」

  他的目光,那樣溫柔,一如萬年前的神君。神君對那些女子,也總是那樣溫柔。他同她們說話時,連聲音都會放輕。

  是要,做我麾下勇士?還是,做我帳中美人?

  青君精緻的繡鞋邁開步子,撲進了沖昕懷裡。

  麾下勇士,帳中美人,我都要做!

  我統一妖域,我令兩族再度和平相處,神君,小青做的好不好?神君!誇我呀!快誇我呀!

  沖昕猝不及防,被一具嬌軟身軀撲進懷裡,溫熱柔軟的唇吻住了他的唇。沖昕的眼睛,驟然睜大。

  陰陽體的魅狐在定下性別之前,可男可女,實則卻是幼崽。當他真正定下性別,才算是進入了成熟期。性別的確定將對他產生二次成長般的影響。

  定性三十年,青君已經徹底的從可男可女,成為了「她」。

  她吻住那唇,腦海中回想的全是神君的音容笑貌,幽精與雀音震顫,悸動如電流傳遍全身。卻忽然……被推開。

  青君睜開眼,看到的是沖昕蹙起的眉頭。

  「青君,請冷靜。」沖昕道。

  這一日,人族修士都已經明白,妖族在某些方面的的確確跟人類是不一樣的,比起人,更接近於獸。他們情與欲不分,也不知何為羞澀,敢於大膽求歡。但這是種族與種族間的差異,若以人族的禮儀道德來衡量他們,又未免失之不公。

  青君眸中光彩流轉。

  她是妖,不是人,沒有那麼多的婉轉心思,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她愛神君,想得到神君的寵愛。甚至,貪婪的,她想得到神君的獨寵。

  她令人妖二族握手言和,此等功勞不可謂不大。麾下勇士,她已經當之無愧。現在,她想做神君的帳中美人了。

  她強行查看了楊五的記憶,固然惱怒楊五欺騙了神君的真情,卻也意識到一件事。神君……或者至少是現在還沒有覺醒的神君,原來,也是可以被欺騙的。

  這對於從前的狐狸小青來說,是想也不敢想的大不敬的念頭。可是對於一統了妖域的妖王青君來說,當她面對著才只有元嬰境界的沖昕,獨佔的念頭,無法克制的滋生出來。

  一小段時間,她想,就神君覺醒前的這一小段時間。

  在青君的意識裡,「神君」是不可能被獨佔的。神君一旦覺醒,就不可能只是她一個人的。她只是想小小的,霸佔神君一小段時間而已。

  哪怕神君覺醒了,發現了,也不會太生氣吧?頂多踹她兩腳而已。

  青君的眸中於是光彩流轉。她揚起與楊五神似的面孔——這面孔是適才她回首的一瞬間變幻而成的,由這面孔可知,神君他現在喜愛的,果然是那個倔強凡女這類型的。

  她舌尖伸出,輕輕的舔了舔粉嫩的柔唇。她的魅惑之力並非術法,乃是血脈中傳承的天賦能力。此時全力運行起來,世間沒有幾個人能抵抗得了。除非……

  沖昕原本溫柔的目光驟然銳利了起來。他猛的向後撤了一步,厲聲道:「青君!我敬你是客,你卻對我行此伎倆,意欲何為?」

  青君看著沖昕。

  世間能抵抗得了她魅惑之力的,或者心性極其堅定,或者……心中有深愛之人。這位神君轉世的沖昕真人,他……是哪一種呢?

  「神君……」青君緩緩低下身去,單膝跪下,「小青知錯了。」

  沖昕蹙眉:「青君這是何意?」

  「小青一心乞寵,妄用了魅惑之力,請神君責罰。」

  沖昕側身,道「青君認錯了人,我是長天宗沖昕。」

  小青抬起頭,道:「沒有錯。長天宗的沖昕真人,我已等了幾千年,終於等到了你。」

  她伸出手,捧起沖昕的一隻手,落淚道:「小青等了好久,長天神君你……終於轉世歸來!」

  小狐狸有著說不出的委屈。明明說好,讓她在時間結界裡,等個一千年便好。明明說好,到她化形時他便歸來。

  結果神君卻食言了。

  沖昕瞳孔微縮:「你如何知道?」

  他乃是長天宗開宗宗主轉世,那位宗主的道號,的確便叫作「長天」。但這,是長天宗世代守護的秘密。

  而且,「神君」又是什麼稱呼?人修已知的最高境界是合道,也不過稱「道尊」罷了。什麼樣的人,敢稱「神君」?

  「神君還未歸位。」小青道,「神君若歸位,便會記起我了。我乃是與神君結了契的靈寵。」

  昔日小小魅狐,血脈駁雜,卻因著一身玉色皮毛,獨霸神君膝頭的位置,不知被多少幼崽嫉妒眼紅。

  沖昕恍然。青君的突兀到來,和幾千年來對人族的示好都有了解釋。

  沖昕益發的感覺到了那硬壓在他肩頭的擔子的沉重。

  「青君請起。」他抽回自己的手。

  小青起身,雙目凝望著沖昕:「神君……神君何時歸位,可要我相助?」

  若是從前,小狐狸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一萬年過去了,從前的那些強者都已經化為塵土。如今的九寰大陸,放眼望去,竟沒幾個能讓小狐狸看入眼中的人。

  「此事,我宗門自會從長計議。」沖昕道。

  小青是魅狐,哪怕不運轉魅惑天賦,都自然而然的帶有魅惑之力。

  一開始,或許真的很像楊五。但此時,沖昕卻再也不會將她錯看成楊五了。哪怕面孔再神似,也從骨子裡就不同。

  沖昕收起那些因楊五才生出的溫柔,平靜的道:「多謝青君掛心。」

  他頓了頓,道:「青君來得正好,在下正有一事相詢。」

  他說著,伸出手,手心一顆玉珠發出光芒。光芒中出現了一個少女,那少女坐在岸邊,一邊梳著烏黑的頭髮,一邊赤著腳浸在湖水中。她忽然抬眸,眉目秀麗清媚,嫣然一笑間,柔美又靈動。

  那少女正是楊五,沖昕記憶中的楊五。沖昕望著她,目光說不出來的專注溫柔。

  「這是我心愛之人,三十年前,她不幸捲入青君和北君的戰場,自此失了蹤跡。」沖昕看向青君,「想問青君,可曾在妖域見過她?」

  妖族雙王對決,堪稱是近百年來九寰大陸最重大之事。

  在這一場對決中,被無辜捲入而喪命的生靈不知有多少。然而卻並沒有人會因此而特特的記恨青君。

  這實在是因為,在這個世界,「強者為尊」的理念深植人心。哪怕是沖昕,都只會覺得楊五和周霽被捲入戰場,實在是氣運不佳。斷不會覺得,雙王大戰該為這些弱小生靈停手,或者特特的去避開他們。

  小青知道,不該對神君說謊。

  可當神君親口向她承認,那凡女是他心愛之人的時候,她控制不住的嫉妒起來。

  嫉妒本不分男女,但相對而言,總是女子更易因情生嫉。小青,由身而心,都已經是一個女子了。

  「沒有。」她道,「從沒見過。」

  「或許死了吧。看起來很弱,可能連渣都沒留下。」她不無惡意的說道。

  沖昕並未因此發怒。青君不是第一個對他說楊五已死的人。事實上,若不是灰灰揭開真相,連他也認為,楊五不可能從那樣的戰場上倖存。

  青君是什麼樣的存在?

  此時此刻,在這長天中的數位還虛真君聯手,在青君面前,也未必有一合之力。

  正因為如此,他才從未想過,楊五竟能還活著。

  「她還活著。」他平靜的道,「她是凡人,能活著是個奇跡。只是從那時起,便不知所蹤。」

  他出關後,質問過沖禹。沖禹承認,當時確實沒有找到楊五的屍體。但周霽一個築基修士,都碎成了渣渣,楊五找不到屍體,也合情合理。

  小青想起了那個倔強的凡女,那可真是個硬骨頭,柔弱至斯,卻竟然能抗得住她的魅惑之力,寧死不肯認輸。

  還活著嗎?算一算,離凡人的壽限不遠了。此時該已是鶴髮雞皮了。

  但神君並不會在乎那些皮相。曾經有一個凡姬,老的像樹皮一樣,都依然被神君深深寵愛著。

  小青不由得洩氣。

  那死女人欺騙了神君你啊——這話在小青舌尖滾動,生生的又被咽了下去。她剛才已經對神君說了謊,謊稱沒有見過那凡女。而且,讓神君自己去發現,不是更有趣嗎?

  還從來沒有人敢像凡女那樣欺騙過神君啊,小青想看看到時候,凡女怎麼收場!

  未曾從青君那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在沖昕的意料之中。如青君這般強大的存在,又怎麼會關注一個凡人的生靈。

  他將那玉珠收起,看著小青。小青望著他的目光中,滿滿的都是癡迷愛戀。

  沖昕忽然道:「青君。」

  「我望你明白一件事。」

  「我雖是那人轉世。」

  「卻不是那個人。」

  「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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