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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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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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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怪不得九寰大陸再難見到靈族,原來靈族遷移去了別的界。竹生恍悟。

  「我自九寰來,來此尋人。」竹生道,「我的同伴大約一個甲子前誤入此界,閣下族人可曾有見到他?」

  那樹人相貌是個中年,看起來十分沉穩。他問道:「可是一個傀儡?」

  竹生尋了一個甲子,終於尋到了蒼瞳的線索,她按下心中喜悅,道:「正是。閣下若知他蹤跡,還請告知。」

  中年人的臉色卻凝重了起來,他皺眉打量竹生,卻見竹生身周靈力純淨,並無一絲死氣。那等純淨之靈力,似他這樣的靈族天生便嚮往親近。故而雖知她是那傀儡的同伴,也對她生不出惡感來。

  「你的同伴是魔。」他道。

  「他不是。」竹生道。「他曾是上古修士,被魔君抽離生魂,煉製成傀儡器靈。雖亦曾做過魔君殺人的刀,卻並非是他自己的意志。魔君死後,他恢復了神智。他的器核上的確有魔息,但他本已非生靈,不會再入魔。」

  中年人眉頭皺得更緊,卻似乎不知道怎麼反駁竹生。

  竹生看出來了,他十分不善言辭,就連說起話來都十分滯澀。他如果是個人,就是俗稱的那種「老實人」。

  她便懇切的道:「閣下既知他蹤跡,還請告知我。我此次來,便為將他帶離此界。我們離開,再不會來打擾閣下與閣下族人。」

  地上原本是密集的原始森林,現在依然是原始森林,卻比剛才稀疏了一些。很多「樹」在剛才竹生的威壓下化形對抗,他們現在都變成了人的模樣,三三兩兩的站在一起,靜靜的仰頭看著竹生和中年人對話。沒有一個交頭接耳,這真是一個極其安靜的種族。

  中年人還沒回答竹生,便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椿……帶她來見我。」

  那聲音緩慢,低沉,卻猶如在耳邊。

  竹生看到地上的靈族都朝一個方向望去,她也轉頭望去,看到的正是此界中心那棵最老、最大的樹。

  「跟我來。」椿道。

  竹生隨著椿向那棵巨樹飛去。越靠近,越覺得巨大。待到了近前,山壁一樣的樹幹上忽然洞開。椿飛了進去,竹生沒有猶豫,跟著進入了樹中。

  樹中是如山洞般的巨洞,光線從高處的窗子般大小的樹洞中斜射進來,明暗交錯的灑落。

  竹生跟隨著椿,穿過層層光幕和飛舞的塵埃,看到了說話的那個靈族。

  岩壁一樣的牆,浮現出仿人的五官。

  竹生第一眼看到,便想起了守著凡人界界門的樹翁。忽地恍然,原來樹翁就是靈族。

  「我……乃靈族……族長。」那岩石般粗糲的巨大面孔緩緩開口。「小……姑娘,你……如何與『夜息』成為同伴?」

  這位族長說話十分緩慢,但好在還沒有慢到樹翁的速度。  

  竹生道:「我不知道什麼夜息。我與他相識時,他已經取回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魔君操縱,是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

  族長道:「你……可知夜息,殺人……無數。」

  竹生道:「那些事並非出於他的意志。他也曾是修士,失去了血肉之軀,失去了自由意志,對任何修士都是痛苦之事。我慶倖他後來並不記得被魔君操控之時的事,他若記得,痛苦只會翻倍。」

  「族長大人。」這一次,竹生搶先開口,「我曾在九寰凡人界界門處,見到過一位樹翁,他也是靈族嗎?」

  「啊……是檎。」族長道,「他傷重損了修為,身體無法癒合,神……君命他守衛界門。」

  竹生注意到,族長在提到「神君」的時候,語速緩了一下。

  「如此說來,想來族長……也是經歷過滅魔之戰的時代了?」竹生問。

  「滅……魔。」靈族族長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這歎息擲地有聲,在光影交錯、塵埃飛舞中,彷彿穿越了時空。

  竹生上前一步,輕聲道:「族長大人,可否單獨說兩句?」

  椿不滿的看了她一眼。

  族長沉默了一會兒,道:「椿,去吧。」

  椿微微躬身,轉身消失在了層層光幕之後。

  竹生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族長。

  「椿說,我的夥伴是魔。」她開口道,「這是族長告訴他的吧?」

  「傀儡的……器核上帶著魔息。」族長道,「這是……煉製之時便……浸透的,難以淨化。」

  竹生卻緩緩道:「那族長……為什麼不告訴你的族人,我的夥伴身上還帶有神息呢?」

  蒼瞳第一次見到樹翁,樹翁便察覺出他身上同時有神息和魔息。

  洞中陷入了沉寂。

  過了許久,竹生又聽到了長長的歎息。

  「神……」族長蒼老的聲音中蘊藏著跨越了萬年的憤怒,「這世間……哪有人,配稱神?」

  竹生望著那岩石般的面孔,輕聲道:「原來族長也知道……」

  「小……姑娘,」族長問,「你知道……什麼?」

  竹生道:「我知道,那些沒有歸來的戰士們,並非死於魔修之手。」

  她頓了頓,又道:「我還知道,他們都無法往生。」

  竹生腳下的地面開始震動。

  剛剛離開了巨樹的椿倏地回頭。地上三三兩兩的靈修們都驚訝的望著他們的族長——那棵巨樹,便是族長的真身。

  此時,那巨樹樹冠顫動,斷裂的枝條和葉片簌簌而落。上古修士的威壓漫天遍地的鋪開。椿忍不住皺眉,不知道那個人族女子如何觸怒了族長。

  竹生吃力的扛住了那道威壓。

  族長待盛怒消去,才質問:「你……如何知道他們……不能往生?」

  竹生道:「我在魔域見到了魔君,魔君親口證實的。」

  「魔君!」族長道,「魔君……已經死了!」

  「沒有。」竹生道,「只是被封印在陣法中。已經一萬年了,那陣快關不住他了。」

  竹生的腳下又是一陣震動。

  「長——天!長——天!」族長憤怒,「你……獻祭了所有人,竟然沒有……殺死魔君!」

  他這憤怒在胸中壓抑了萬年,終於爆發。

  「族長……應該沒有參加最後的決戰吧?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竹生問。

  族長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的冷靜了下來。他岩石般的嘴唇動了動,道:「那時……我受命看護族中幼苗。」

  「神……長天,把凡人送進了封印。妖族、靈族……各自看護本族幼崽、幼苗。」

  「當時的……族長是,我的同枝。」

  「靈族,生於同一棵母株,稱同枝。相當於……人族的兄弟。」

  「他……在死前的一瞬,將根紮入地下,留下了……一顆種子。幾百年後,我……尋到了戰場,找到了種子。」

  「種子……記錄了最後的影像。」

  族長那仿人的面孔粗糲如岩石,此時扭曲著流露出他內心的痛苦憤怒。

  「神君——長天,我們的……信仰……」他痛苦道,「所有修士……所有,人,妖,靈,都……死於他手!」

  竹生能感同身受族長的痛苦。她看到了碧刃的記憶。而碧刃最後一刻被灌注的是那位上古修士的情感。那情感震驚到了極點,痛苦到了極點。

  那些人就如族長所說,視長天為信仰。

  竹生望著痛苦的族長,輕聲問:「我不懂,既然你這麼恨他……為什麼不將真相告訴你的族人?」

  族長若不是隱瞞了真相,就不會只告訴椿蒼瞳身上有魔息,卻不告訴他蒼瞳身上還有長天的氣息。

  族長沉默了很長時間。

  「道心。」他道。

  「他們當時還……小,但很多都……見過神君。神君也是他們的……信仰。」

  「對修士……信仰崩潰,道心……極易崩潰。」

  「我們……靈族,比人、比妖,都……更簡單。」

  「我們的道心,更……簡單,更……純粹,所以他們……一直信仰長天。我……不能說出真相。」

  竹生問:「你把他們帶離了九寰,就是為了淡化這信仰嗎?可有效?」

  族長長久的沉默了。

  過了許久,他問:「現在九寰……如何了?還……有人信仰他嗎?」

  竹生道:「他留下了傳承,創建了一個叫作長天宗的門派,現在是九寰大陸最大的宗門。但是『長天』這個人,還有『神君』這個稱號,九寰已經沒有人知道。人們只知道萬年前有一場滅魔之戰,並不知道是誰在其中擔任領袖。」

  族長久久的沉默,似是不能相信九寰已經無人知道神君。

  「魔域……又是什麼情況?」他問。

  「大陣不穩,魔君已經可以放出神念。許是因此之故,許多魔修再現於世。九寰……恐將要再有一次滅魔之戰。」竹生將這些年九寰界魔修出沒的情況細細的講給了族長聽。

  「魔修……必滅。」族長道。

  竹生看出來了,族長雖然痛恨長天,但他對於魔修的立場從來沒變過。魔君統率下的魔修,與其他種族無法共存,是不爭的事實。

  「這一次的戰場上,恐怕就只有人、妖二族了。」竹生道。

  「我……離開的時候,那兩族……打得厲害。」族長道。

  「又和好了。」竹生頓了頓道,「從前天長天的一隻寵物——一隻狐狸,現在成了妖族之王。她令二族再度握手言和。」

  「狐狸?小……青嗎?」族長詫異道。

  「正是。」竹生答道。

  「竟是這隻……血脈駁雜的魅狐?妖族難道……無人了嗎?」族長道。

  「聽說都死在狐狸的手裡了。」竹生道。

  族長沉默了一瞬,道:「定是神君……給了她什麼。」

  「長天為她創了一套功法。她修煉後,比別的妖更強大,統一了妖域。」竹生平靜的道,「我修的也是這套功法。」

  「怪不得……你,還是個小姑娘,就已經……這般境界。」族長道。

  族長說完,又沉默了很久。他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就像很多老人一樣,緩慢、遲鈍,甚至可能走神。

  過了很久,竹生聽到他的長長歎息。

  竹生懂那歎息的含義。族長恨長天,她厭長天,可他們都不得不承認長天的強大,長天的全能,長天的驚才絕豔。

  所有修士修煉的最終目標都是大道,都是升仙。

  長天升過仙,又歸降。歸來的這個人,無所不能,近乎完美。於是升仙就不是一個縹緲的傳說,而是近在眼前的現實。長天就是活的證據,他的存在就證實了大道的存在。

  竹生這時,終於有些理解上古修士們對長天的迷戀和崇拜了。

  「族長大人……」竹生放柔了聲音道,「我知道你痛恨長天,我亦深厭他。但我的夥伴,既非魔修,也不是他的擁躉。我穿越了許多不同的界,才找到了這裡。如果你知道他的蹤跡,請務必告訴我。也許我和他都不能再回到九寰,但即便是那樣,我也要找到他。」

  靈族族長看了看竹生。

  一個人族,一個無垢體。

  他有多久沒有見過人族,沒有見過無垢體了?

  這個女子長得很美。讓他想起了當年神宮中的那些凡姬。長天身邊的凡姬都是人間至美的紅顏,她們穿著美麗的衣衫走在神宮高低錯落的廊間,遠遠望去,如雲如霞。

  他那時還年輕,也曾愛過一個凡姬。為了討好她,他還從頭上開出花來給她。他至今還記得凡姬笑起來的模樣。

  那模樣真美麗。

  但他只是出征一回,歸來時,她就已經老死了。

  頭頂忽有重物砸落,竹生瞬息後撤。那東西砸到了地上,高高彈起,反復幾下,才停下來。

  那是一個繭。人腿一般粗的枝條層層纏繞,緊緊的不知道將什麼裹住,裹成了一個球形的繭。

  那繭停穩後,忽然又開始動了起來,像是裡面被裹住的什麼正在掙扎。竹生眼睛亮了起來。

  轟的一聲,那繭爆裂開,蒼瞳翻身而起,面對族長握緊了拳頭,身體蓄滿力量,隨時準備攻擊。

  便在這時,他聽到一個溫和、低沉的女子聲音喚道:「蒼瞳……」

  蒼瞳不敢置信的轉頭。

  斜射入的光籠罩著她,她看起來像在夢裡。

  可這不是夢,她來了。不知道經歷了怎樣的磨難,她來到了這個全然陌生的、無比遙遠的界,找到了他。

  就如同他找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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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在竹生向族長道謝並告別的時候,族長問她:「如何說……你可能回不到……九寰?」

  竹生抬起右手,給族長看她的戒指,道:「我是靠這個法寶打開界壁的,但每次前往的界都無法控制,十分隨意。我只能一個一個去碰運氣。」

  族長道:「明明……可以靠自己,為何……靠法寶。」

  竹生微怔。

  族長呼喚:「椿……」

  椿即刻便到了。

  族長道:「送他們……回……九寰。」

  椿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人,他的神情都表露在臉上。當他聽到了「九寰」這個名字的時候,明顯流露出了懷念的神情。

  告別了族長,竹生蒼瞳跟隨椿離開了巨樹。竹生此時也意識到巨樹可能就是族長本身,她回頭看了一眼。

  「族長,快到壽限了。」椿道。這一點不用他說,竹生也能看出來。

  若論起自然壽命,人族完全無法和妖、靈兩族相比。然而人族卻始終在九寰佔據著主導地位,這不由讓人很是感歎。

  椿帶著竹生和蒼瞳來到空中,他停下,忽而問竹生:「九寰……還好嗎?」

  竹生挑挑眉。

  椿解釋道:「我們離開的時候,那裡的靈氣已經非常糟糕了。」

  竹生道:「現在聽說是比從前好多了。你們……有回去的打算嗎?」

  椿的目光中流露出嚮往和惋惜。他道:「族長不希望我們回去。」

  竹生沉默。

  椿又問:「大家還像從前那樣愛神君嗎?」他提到神君的時候,眼睛發出明亮的光彩。

  竹生微訝,道:「你見過長天神君?」

  「那時候我還小。但那個時候……」椿點頭,無限唏噓,無限嚮往,「那個時代啊……真是美好。」

  椿打開了一條空間裂縫,送走了竹生和蒼瞳。他轉身回去族長那裡。

  「他們走了,回九寰去了。」他道。

  族長沒有發出聲音。他已經太老了,老得有些不願意說話。今天他的情緒波動太大,這讓他感到疲憊。

  「族長……」椿上前一步,輕聲道,「我們真的不回九寰去嗎?」

  族長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看著這個還在壯年的晚輩。等到他壽終正寢了,椿將是靈族下一任的族長。他帶著他離開九寰已經數千年了,依然改變不了他心中對九寰的依戀。

  但族長又何嘗不依戀故土呢?他只是有苦衷。

  「九寰……靈氣稀薄。」他只能再一次以這個為藉口。

  「我聽那女子說,已經在逐漸恢復了。」椿道,他又上前一步,低聲道,「這裡靈氣雖好,可我們……最近兩千年沒有一株新的幼苗……」

  族長的心沉重了起來。椿說的是實情,離了故土,他們雖然也能活得很好,但卻再也沒有培育出過新的幼苗。現在的族中還算年輕的那些,都是當時從九寰帶出來的種子或者幼苗。

  椿等不到族長的回話。他們一族,本身話語就非常的少。族長在今天之前,已經有三百年沒說過話了,想來也是累了。

  他輕輕歎口氣,默默退下。

  「椿……」族長忽然叫住他。

  椿回頭。

  「你……」族長緩緩的道,「還記得……長天嗎?」

  「神君啊……」椿的臉上生出了光彩。「怎麼可能不記得。」

  他道:「我還是幼苗的時候,就被種在神宮的庭院裡。神君常常用靈泉水澆灌我,還常常與我說話。」

  椿頓了頓,道:「族長……也懷念神君嗎?」

  椿一直不明白,自從族長帶著他們離開九寰,遷移到這裡,他為什麼就再也沒提過神君了。椿還依稀記得從前,當他還是幼苗,族長還年輕的時候,是多麼的熱愛神君。

  族長沒有再說話。椿靜靜的退下了。樹洞中光影交錯,寂靜無聲。年邁的族長陷入了回憶。

  過了許久,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

  「那個時代……」這位老人喃喃自語,「那個時代啊……」

  多麼的……美好啊。

  竹生和蒼瞳穿過了椿打開的空間裂縫,立刻感到靈氣稀薄了許多,但那氣息非常熟悉,正是九寰大陸的氣息。

  他們一穿過裂縫,便有虛空打開,數道傳音符、傳書符穿過虛空,飛到了竹生的面前。這等通訊的或是尋人的符籙,都是無視空間,直接穿越虛空到達神識印記的另一方。倘若另一方在諸如秘境這樣的小世界,或者凡人界這樣的封印中,則那些符籙會停留在虛空中,直至相應的神識印記再次出現在正常空間中。

  竹生沒有立刻查看那些符籙,她順手先把它們收進了儲物空間中,而後她看著蒼瞳。

  她和蒼瞳一起離開凡人界,在穿過界門時便被分離,時隔近二十年,才再度重逢。只互相說了一句話,便被迫再度分離。這一次,足足花了一個甲子的時間,才再度重逢。

  在這幾十年裡,找回蒼瞳幾乎成了竹生的執念。可此時此刻他們終於又見到彼此,竹生卻不知道該同他說些什麼。

  蒼瞳似乎亦然。

  在一陣茫然之後,竹生祭出玲瓏:「進來說話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閣樓裡。兩扇門自動關閉。

  蒼瞳猛然抱住了竹生。

  竹生閉上眼睛,按住了情緒。

  「從界門出來後,我在那兒等了你一年,沒等到你。」她睜開眼,輕輕的道,「後來我想,九寰畢竟不是凡人界。海闊天空,任你遨遊,也許不必再與我為伴。我便離開了。」

  蒼瞳抱緊她,低聲道:「我被拋到了魔域十二年才出來。我去過界門,你不在那裡。老樹視我為魔修,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竹生拍拍他手臂,蒼瞳緊了緊手臂,然後放開了她。

  竹生轉過身來,離開凡人界之後,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好好看看他。「嗓子修好了?」她問。

  蒼瞳點點頭,想起了她和長天宗的淵源,道:「在長天宗修理的。」

  竹生看著他墨綠的眸子,告訴他:「真巧,我道侶便是長天宗的人。」

  「我聽說了。」蒼瞳幫她理了理鬢邊的碎髮,道:「我想看看他。」

  竹生慢慢露出微笑,道:「好。」

  一個甲子的尋覓,似乎只是為了不負,似乎從未想過,尋到之後又要怎樣。

  入夜,蒼瞳在樓下靜坐如雕塑,竹生在樓上浸在浴盆裡。他們都睜著眼睛,望著空氣,卻又什麼都不去想。

  不去想……待蒼瞳見到沖昕,這一場相伴,又該何去何從?

  待竹生裹上深衣,撩帳入榻,她將先前收起來的符籙取出來,一一查看。

  有數張都來自多寶閣,她從前放在多寶閣拍賣的一些東西陸續賣出去了,多寶閣通知她可以提取靈石。這些先放到一邊。

  有兩張來自周瑋的,分別在玄炎秘境別後七年和十五年。無非說些自己遊歷之事,問問她好。大約因為她一直沒回復他,他後來便也沒有再發過。

  還有三張傳書符來自喬升。一張說他築基了,一張說他結丹了,最後一張說,他已經手刃了刑六郎,報了家仇。

  竹生這些年漂浮在不同界中,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這三張傳書符,讓歲月生動的流動了起來。她不禁露出微微的笑容。

  隨手拿起最後幾張,卻都是傳音符。一張張聽去,竟全是蘇蓉。

  「你去哪了?好無聊啊,真人也閉關,虛景也閉關。就我和喬升天天大眼瞪小眼啊。」

  「喬升築基了。你什麼時候才來看他呢,順便看看我。」

  「虛景出關了,真人還沒出關。」

  「竹生,好久沒收到你的音信了。」

  「竹生,你還好嗎?」

  「竹生……想再見你一面……」

  蘇蓉最後的聲音,比起她從前的跳脫活潑,顯得緩慢了許多,還有些沙啞。竹生本該聽出不同。但竹生此時心中翻起波浪,竟無暇注意蘇蓉的不同。

  自玄炎秘境一別,沖昕說要閉關,至此時已經六十九年。竹生竟未收到他隻言片語!

  蒼瞳睜眼抬頭,看到竹生披衣散髮,赤著雪白的足疾步走下樓梯。

  「我要去趟長天宗。」她眉間寒意凜然,「我的道侶出事了。」

  蒼瞳點點頭,不必問緣由,只道:「我陪你。」

  將竹生在安平城安頓好,沖昕回了長天宗。他已經是還虛真君,這個距離連傳送陣都不走,踏著飛劍幾息間便到了。

  看到了三十餘年未見到的虹罩,沖昕只覺得又熟悉又陌生。

  瑞瑩和旁的弟子先他幾日回到宗門,宗門上下都已經知道了又多了一位還虛真君。他進了虹罩便減慢了速度,一路行過去,凡見到他的人都向他行禮,口稱「真君」。

  他輩分高,修為也高,這些他都當得起。但他看到了那些弟子臉上的神情,他們稱他真君的時候,帶著喜悅和與有榮焉的驕傲。

  他們都為宗門又多了一位還虛真君而歡喜,他們也都為身為長天宗弟子而驕傲。

  前世修得何德?今生得以入長天宗,著一件青色弟子服。那腰間的銘牌,鐫刻著每一個弟子的名字,印證著他們的身份。

  沖昕的目光從這些心思單純的弟子身上掠過,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撫在腰間,撫上了代表了煉陽峰主身份的紫色玉牌。

  從他入虹罩,證道峰和觀壁峰便都知道了。

  沖昕沒回煉陽峰,直接落在證道峰上。絲履踏在碧色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漣漪。

  這鏡一般的湖面他從小不知道踩過多少遍,這一次卻低頭細看。他想起來,這眼靈泉……原是安置在神宮的一處高臺上。帶著靈氣的泉水永不乾涸,順著高臺一直流到草原。神宮中,美人們用泉水飲用沐浴,軍帳中,將士們用泉水清洗被污染的傷口。

  擅長種植靈植的修士們養出了足夠多的含腹葫,將士們人手一隻。出征前,大家都會將泉水灌滿葫中,隨身攜帶。

  沖昕低頭,清晰的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那麼一瞬,那倒影好像笑了笑。沖昕不確定他看到的到底是他自己,還是……長天?

  長天的神念灌注給他的那些記憶,從他煉神還虛後就變得強烈和清晰起來。從前他看那些回憶,彷彿在看話本,看戲劇,帶著置身事外的疏離。可從還虛之後,那些記憶彷彿真的成為了他的記憶。

  證道峰上有一道威壓忽然微微變化,彷彿是在催促他。沖昕抬頭,腳下踏著漣漪,朝他熟悉的那間側殿走去。

  走進殿門,繞過山水屏風,便看到他的掌門師兄和師姐對坐,兩個人一起轉頭,微笑看他,神情間帶著看到孩子回家般的欣慰。

  這一對男女,在他的人生中是多麼的重要。曾經,他悄悄的把他們視作父親、母親。

  那時,他以為自己的身世就如師兄從前告訴他的那樣——曾是個癡傻的孩子,流落街頭,直到被師兄帶回了長天宗。後來他從水月秘境歸來,竹生被逐,師兄卻告訴他,他以為的身世其實是假的。

  他是長天宗的宗主轉世,他身上擔負著滅魔的重責。證道峰的大殿之下,便是通往魔域的入口,長天宗世世代代從那裡監視著那封住了魔君的囚仙大陣。但那大陣已經不穩,將在幾百年內崩潰,魔君將重見天日。

  屆時,他必須擔起屬於他的責任。為了這一天,許多人付出過努力甚至生命。

  沖昕望著他的師兄師姐,他曾希望他們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但他現在不這麼想了,因為他已經知道,他的母親另有其人。

  那個把他生下來,以一魂二魄遺他的女子,她的名字應該……叫作姜珠。

  沖祁與沖琳的被人遺忘了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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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沖昕在師兄、師姐一旁的席上正坐,舉手齊眉微微俯身向沖祁行禮:「師兄。」又轉向沖琳行禮,喚了聲「師姐」,直起身來道:「我回來了。」

  沖琳目中流露出慈藹的笑意,道:「回來就好。」觀了觀他身周的靈力,欣慰道:「已經還虛了?」

  沖昕不敢看這個溫柔的女子,垂下眼睫,道:「是,在玄炎秘境中逢了機緣。」

  他這樣躲避沖琳的目光,令沖祁眼神微變。他喚了聲「沖琳」,打斷了二人。沖琳看了他一眼,會意。她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微微的擔心。但沖祁不僅是師兄,更是掌門,沖琳是不能違背他的。她於是起身退出偏殿,將空間留給他們師兄弟。

  「尋到了那個楊姬?」沖祁問道。他已經聽回來的人講述了玄炎秘境裡發生的事,反復多次的聽到了竹生的名號,在得知那個「竹君」是沖昕的道侶之後,他喚來了瑞瑩、虛景幾個人,從他們那裡才知道,所謂的「竹君」便是當年煉陽峰上的凡女。

  沖祁當年欲殺竹生,但最後到底沒碰竹生一根指頭,只是將她逐出了長天宗而已。那件事令得沖昕閉關三十年,而後破境元嬰。在他看來,不算壞事,反而是好事。

  而今沖昕為了尋她,在外遊歷二十年,因為她而進入了玄炎秘境,出來時便已經煉神還虛,如此看來,那凡女竟然是沖昕的福星。

  沖祁慶倖自己當年沒殺凡女,他只是有些意外一竅不通的凡女竟然能修煉,且聽眾人描述,她的修士至少是元嬰境界,看來凡女這幾十年必是有奇遇。

  「是,尋到了她。」沖昕抬起眼眸,看著沖祁道,「她現在名竹生,我與她已經結為道侶。」

  沖祁點點頭。竹生既然不會妨礙沖昕修行,反而促他進境,她和不和沖昕在一起,他就都不在意了。

  他略感好奇的問:「她如何能修煉了?」

  沖昕道:「她是異世來客轉生於此,天生神識,憑此修了妖道。」

  沖祁挑了挑眉。

  沖昕道:「師兄早知道吧?」

  沖祁點點頭,道:「當時便猜出來了,詐了詐她,問出來了。」

  沖昕沉默了一下,道:「她離開長天宗,去了凡人界。在那裡,她收服了三昧螭火,統一了凡人界,以人皇之身入道,而後返回了九寰。」

  沖祁這次是真的詫異了:「竟是她?」以人皇入道的大氣運者各大宗門查了許久都沒查出來,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不想,竟然是那個凡女。

  「此女不凡。」沖祁評價道。

  沖昕抬眸道:「她是世間獨一無二。」

  這等被女色沖昏了頭的傻話,令沖祁微哂。

  沖昕接著道:「她有人皇之氣加身,三昧螭火焚煉,已經煉出了無垢體。」

  聽到「無垢體」,沖祁終於有些動容。「無垢體啊……」他喃喃自語。一抬眸,看到沖昕正看著他,他的目光中似是蘊含著什麼。沖祁想到剛才他躲避沖琳的目光,不由頓了頓,道:「是否還有什麼要與我說的?」

  沖昕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拜下。他忽然行此大禮,沖祁微微皺眉。

  沖祁起身,正坐,看著沖祁道:「有一事,要向師兄求證。」

  沖祁頷首道:「你說。」

  沖昕微微沉默了一瞬,道:「昔年我自水月秘境歸來,師兄將門中傳承了近萬年的秘密告知於我,亦將我的身世告知於我。彼時,師兄曾道,我之轉世實在不易。為我,門中數代,皆有人為此犧牲。師兄與師姐的掌珠,亦在此列。」

  「但師兄並未與我細說,這些先代們,都是如何隕落的。」

  「十二年前,我與竹生尋到了長天的神宮,在那裡遇到了長天的一縷神念。我……」

  沖昕咬了咬牙,道:「我……在那裡,知道了許多事情。」

  沖祁淡淡的問:「都知道了些什麼?」

  沖昕咬了咬牙,道:「我看到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有一魂二魄,魂根處便不同。分明不是天生,乃是後天移合而成。」

  「我獲得長天的許多記憶,懂得了許多從前不曾涉足的領域。我猜想,我非是經輪回而轉世,而是以秘術塑造肉身。而我魂魄曾經殘缺了一魂二魄,這並非是魂魄受損,而是連魂根都沒有,根本無法養回。」

  「有人……拔除自身的一魂二魄填補了我的魂魄。這人魂魄當與我的神魂極度親和,互不排斥。我猜想,這人便當是孕育我肉身之人。」

  「師兄……」沖昕抬起頭,看著沖祁。

  沖祁看他的目光冰冷。

  一直以來,沖祁對他不若沖琳慈愛,但這樣的沖祁,更像一個嚴父。沖昕的心中,也的確是將這山一般的男人視若父親,敬他,愛他。沖祁對他嚴厲,但沖昕能感受得到他把他視若珍寶,彷彿是看作了自己的兒子。

  沖昕的記憶中,從來未曾見過沖祁以這樣冰冷沒有感情的目光看過他。那目光中的冷漠令沖昕覺得心臟像被捏住。他知道,此時此刻他看到的師兄,大概……才是最真的師兄。

  沖昕覺得呼吸困難,因為他即將揭開一層朦朧的面紗,直面其後掩藏著的殘酷的真實。

  「師兄……」他雙手在膝頭握緊拳,抬眸,迎著沖祁冰冷的目光,艱難的問:「師兄的女兒姜珠,是如何隕落的?」

  沖祁的目光像利刃一樣,割得沖昕的心臟生疼。他忍著這疼痛,問:「姜珠,是否就是予我一魂二魄之人?」

  「姜珠……」他聲音發顫,「是否就是……我的生母?」

  「姜珠……」淚水從沖昕俊美的臉頰滑落,「是否是因為孕我生我而死?」

  當年在神宮中,長天讓他看了自己的魂根,他便想到了這些。出了神宮,竹生說要去玄炎秘境,他便一同去了,在那裡一躲十年,不敢回長天宗。

  他不敢面對沖祁,更不敢面對沖琳。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便是他奪去了師兄師姐愛女的性命。師兄曾告訴他,因為師姐痛失愛女,悲傷不能自抑,為了不使她道心受損,他抹去了她關於他們女兒的記憶,師姐甚至因此都不記得她與師兄其實是道侶。師姐雖然失去記憶,卻如慈母一般撫育他長大,教導他成人。對這樣的師姐,他該如何面對!

  而師兄呢,他更怕的是師兄。師姐忘記了,師兄卻從來不曾忘記。那些年,他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撫養他,教導他?他對他的關心裡是否帶著厭惡,他對他的嚴厲中是否藏著痛恨?

  這是……他像愛父親一樣深愛的人啊!

  沖祁閉上了眼睛。他英俊臉頰上的肌肉,因為用力的咬牙而變形。那些事,彷彿就在昨天,可其實……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女兒姜珠,在築基大圓滿境時外出遊歷,在宗門之外結丹。

  四十八歲結丹,堪稱驚才絕豔!

  長天在過去的近千年裡曾不止一次試圖重塑肉身,卻都失敗了。他乃是升過仙的人,他的神魂強大無比。這樣強大的神魂,卻為了消滅魔君,分離了自己的一魂二魄融入囚仙大陣。當他確認即便是這樣也無法消滅魔君的時候,他開始著手重塑肉身。

  缺失了一魂二魄,在神魂狀態下不顯,但若要依附肉身,便無法協調,外顯的表現便是癡傻。他的魂魄是連同魂根一起融入大陣的,若魂根還在,只是魂魄受損,便可以養魂之物慢慢將養,失了魂根,唯有以可匹配的神魂來補足。

  此等秘法,世所未聞,已經超越了世間修士能探索到的邊界。

  升仙歸降之人,能與他的神魂匹配之人,幾千年來也就只尋到了兩個。這是冥冥中的命數,那兩個人都是長天宗的弟子,都是長天的徒子徒孫。長天沒有強迫他們,長天只是讓他們知道了前因後果,知道未來的可能。

  他們都是自願的。

  但他們都死了,長天兩次塑身未成。

  又過了許多年,長天改進了那秘術,決定第三次塑身。他等了許久,等一個符合條件的人出現。這人不僅神魂要和他匹配,還至少得是金丹修為,否則根本無法孕育他的肉身。

  終有一日,那個人出現了。彼時沖琳剛掌了山河盤不久,剛成為了長天宗又一代的命線掌管者不久。山河盤異動,沖琳算出那個符合條件的人已經出現。應該是有這樣一個神魂匹配者,剛剛結丹。

  他們夫妻一同去尋那個人。一個年輕的掌門,一個年輕的命線掌管者,背負著宗門的重托,背負著屬於他們的責任。

  他們按照山河盤的指引,尋到了那個人。那人在一處前輩大能遺留的洞府裡尋到了機緣,在那洞府裡結了金丹,才剛剛鞏固好境界,從那洞府中出來。

  見到他們,那人又驚又喜,撲到了掌命線者的懷中,歡快的叫道:「父親,母親!你們怎麼來了?你們是知道我結丹了嗎?」

  他們的女兒啊,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她皎潔的臉龐熠熠生輝,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驕傲。

  她太過高興,沒有發現她的父親和母親,都臉色蒼白。

  沖琳當場便要毀去山河盤。唯有毀去山河盤這異寶,才能隱瞞符合條件者就是姜珠這件事。沖祁卻鉗住了她的手腕。他太用力,沖琳的腕骨都碎裂了。

  但這點疼痛算的了什麼,他的阻止才是真正讓沖琳痛苦萬分的。

  「與我們回宗門吧,有一件事……」他對姜珠道,「要由你自己來做選擇。」

  在外結丹的姜珠悄悄的隨著她的父親母親回到了長天宗,悄悄的進入了那處弟子們都知道存在卻誰也沒見過的傳說中的宗門秘地。

  在那裡,她見到了長天——那個有辦法征服所有人的男人。

  姜珠在長天的幻境中看到了萬年前滅魔之戰的波瀾壯闊,知道了未來魔君若掙脫囚仙大陣可能會給九寰帶來的命運,她也聽長天給她細細講述了秘術的原理。

  「你會死。」長天說,「我失敗了,你會死。我成功了,你一樣會死。」

  長天讓姜珠自己選擇。

  「人固有一死,或輕如鴻毛,或重如山川。」

  「即便今天我退了,將來,也要有另一個人來犧牲。既然如此,既然能由我來,為何還要別人。」

  「我姜珠,生於長天宗,長於長天宗,此我之幸。此身,此命,此魂,願獻與宗門。鴻毛與山川,我——姜珠,願作後者!」

  姜珠仰著臉看著長天,堅定不移。

  沖祁見證了這一場選擇。他的女兒美麗勇敢,道心強大得讓人震撼。他生了這樣的女兒,他養了這樣的女兒,他發自內心的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驕傲!

  即便,有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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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1: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三章

  長天作為神君,在人間的第一具肉身乃是他以仙的力量塑造的,並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和外物,便塑造了出了完美的令魔君都垂涎的肉身。

  但他現在作為降世之人,失去了他為仙時的強大力量,以魂魄的狀態塑造肉身,就需要借助外力。更遑論他的魂魄都殘缺了。

  經由前兩次的失敗,長天也在不斷的改進這秘術。

  他的魂魄太過強大,尋常修士想要為他孕育新的肉身太過艱難,前兩次的人都是在後期肉身崩毀了的。這一次,長天將自己的神魂再次割裂,分成了兩半,只以其中的一半施行秘術。

  這肉身的孕育者無所謂男女,前兩次的人都是男子。因為這肉身並非在女子的子宮中孕育,而是借用修士的氣海,以金丹修士的金丹為基礎,催其結嬰。長天以其神魂吞噬這元嬰,在氣海中生長,重塑肉身。

  倘若他神魂健全,只需要一個身體強壯的金丹修士即可,但他神魂殘缺,就要求這金丹修士還必須神魂與他匹配。他在凝煉血肉之時,便一併奪取母體的一魂二魄。

  倘若秘術失敗,肉身崩毀死亡,他的神魂不入輪回,依然回到魂魄狀態。倘若秘術成功,他的肉身脫離母體,母體的氣海中便空空如也,既無金丹,也無元嬰,則母體必死。

  理論上來講,通過這種方法,一旦成功,他便能塑出一具無垢體。雖然與他最初的肉身無法相比,亦算差強人意了。

  但長天不想讓姜珠死。

  長天很喜歡姜珠。他隱在長天宗秘地中,幾千年來能接觸到的人都少得可憐,他已經很久沒有遇上一個這樣讓他喜歡的人了。他想讓她活下來。

  這一次與從前不同,他只用了「半個」自己施行秘術,還有另外「半個」自己獨立存在。剩下的這半個長天,在姜珠給他孕育新的肉身之時還在不斷的觀察和鑽研。這孕育新肉身的過程十分漫長,竟真叫長天琢磨出了給姜珠保命的法子。

  他在姜珠的氣海中,製造一副紫河車。

  這本來是根本用不到的東西。這以元嬰為基重塑血肉的身體,並不需要和母體有這樣緊密的聯繫。但長天就是這樣做了。

  姜珠孕育這肉身,用了三百年的時間。她先失去了一魂,再失去一魄,後又失去一魄。她失去了往日的聰慧靈秀,成了一個癡傻之人。她的肉身,一度崩壞。情況最糟的時候,曾經臃腫膨脹到了一棟房子那麼大。

  沖祁親眼看著他美麗勇敢的女兒變成了一座肉山。

  幸而這一次,還有「半個」長天。有他在外掌控局面,隨時想辦法調整,姜珠的身體雖一度崩壞,卻沒有像她的兩位數代前的前輩那樣隕落。

  三百年後,一個成型了的肉身成功脫離了姜珠的氣海。這肉身脫離得比長天預期得還晚了點,看起來猶如普通孩子六七歲的模樣。

  而姜珠的氣海中,與這孩子切斷開的紫河車留在了那裡,代替了原本該有的元嬰,鎮住氣海,延續了姜珠的生命。

  姜珠因此活了下來。但長天為了保住姜珠的命,造出這副紫河車,卻使得他的新肉身在孕育過程中被母體的肉體影響,功虧一簣,沒有塑出無垢體。這比長天預期中的「差強人意」還更差了一截。

  與那新肉身脫離了之後,姜珠的氣海裡鎮著一副紫河車,她因此活下來,並且擁有著元嬰境界的修為。她崩壞得不成形的身體慢慢收束,慢慢的,養出了後來這個白白胖胖口歪眼斜的珠兒。

  雖然難看些,卻到底有著人形。更重要的是,還活著。

  姜珠在長天和諸位長老的看護監督下依然繼續修煉。她沒有了神智,心如赤子,修煉起來進境的速度竟是比尋常修士還更快。

  而那個從她身上分離出來的孩子,他們給了他一個名字,叫作沖昕。

  這孩子被裹在絲錦中,交給了長天宗這一代的掌門沖祁。沖祁將孩子帶回證道峰,對外聲稱是在外面相遇,代師收徒的師弟。他將這孩子日夜浸在覆蓋了證道峰的靈泉的泉眼裡,以靈泉水滋養。

  這孩子的神魂和肉身還未完全契合,有一段時間,便也是仿如癡傻。但很快,當神魂與肉身完全契合了,他無需修煉,自然而然的便開始吸收靈泉裡的靈氣,在身體經脈中運轉,煉出了靈力。那孩子混沌無神的雙眼在水中睜開,明亮澄澈如赤子。

  從此世間有了一個叫作沖昕的天才。

  而沖昕對沖祁的記憶,便是從他還混沌時開始。因為不是無垢體,他便和別的人一樣,需要吃喝拉撒。他懵懵懂懂的,記著那個男人是如何親手照顧他,如同父親。

  沖昕抬眸,看著他曾當作父親去愛的男人。他現在知道,這男人原來……是他的外祖父。

  如果姜珠算是他母親的話。

  想到姜珠因他而死,想到沖琳竟連自己愛若性命的女兒都不記得,沖昕就痛苦得無法面對。他的出生,彷彿就帶著原罪。

  但在這時,沖祁倏地睜開了眼睛。「她還活著。」他說。

  沖昕乍然睜大了眼睛。他心中湧上了狂喜,但隨即就冷卻了下來。他帶著疑惑看著沖祁。

  沖祁道:「當時,誰也沒想到她還能活下來。她不忍你師姐遭受喪女之痛,請求我抹去你師姐的記憶。」

  「她現在……很不好,是嗎?」沖昕澀然道。姜珠若是好,怎麼會不現身人前?

  沖祁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令沖昕明白,他那像山一樣的掌門師兄,也有不能承受之痛。

  但他卻道:「還活著,活著就好。」

  所以姜珠的狀態,也就只是「活著」?沖昕的心沉了下去。

  「我想見見她。」他沉默了許久,道。

  沖祁沒有回答他。他轉頭望著中庭,望著空氣,許久沒有說話。久到了讓沖昕以為他拒絕了這個要求的時候,沖祁卻站起身來,將身上披的外衫丟在席上,看了沖昕一眼,轉身化做一道流光。

  沖昕亦化作一道流光跟上。

  兩個人瞬息落在了長天宗中一處沖昕從來只聽說過,卻從沒來過的地方——宗門秘地。岩壁上有白色的氣流旋渦旋轉,封印已經打開,有五名男女站在旋渦旁,等待著沖昕的到來。

  他們已經等了太久。

  沖昕看著他們。他從未見過他們,卻知道他們是誰。這五位便是長天宗的太上長老們。

  沖昕抱拳向他們行禮。這些長老們無論年紀還是輩分都遠高於他,他作為小輩弟子,原該行禮的。可長老們卻紛紛側身避開這一禮,非但如此,他們還向他行禮。

  沖昕於是明白了,在長老們的眼中,他不是沖昕,他是長天的轉世。

  他面無表情的跟著沖祁進入了秘地。

  沖祁帶他去了一處山谷,谷中鮮花無數,芬芳吐蕊,四季如春。在一棵大樹下開著一朵大如床的花。有個人真的把那花瓣當成了床,在上面睡得正香。

  沖祁微微側頭,將食指豎在唇邊,示意沖昕噤聲。

  沖昕沒出聲,他自踏入谷中,便怔怔的看著那個在花瓣上睡得香甜的女子。那女子在秘地中被養得皮膚雪白細膩,身軀卻肥胖臃腫,一張臉孔也口歪眼斜,睡夢中淌出一大灘晶亮的口水。

  他忍不住向前靠近了一步。

  姜珠倏地驚醒了。她一骨碌坐起來,警惕四望,看到是沖祁,便咧開嘴笑了。

  「乖!」她將一隻胖手伸向沖祁,五指張開,手心向上,「糖!」

  沖祁微笑著摸摸她的頭,取出一隻精美的匣子放到她手上。姜珠開心得吃起糖來,一抬眼,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沖昕。

  「宗主!」她叫了一聲,而後卻困惑起來,皺眉看著沖昕。過了一會兒,她搖起頭來:「不是不是!宗主不是!」說完,她便不理沖昕,自顧自的吃起糖來,手上很快變得黏黏的。

  沖祁坐在她身邊,微笑著看著她。那目光中不僅有笑意,還充滿了寵溺。沖昕從來沒在沖祁的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目光。這才是沖祁作為一個父親的目光。

  沖祁的目光卻忽然射向沖昕。

  他摸了摸姜珠的頭,站起身來對沖昕說:「你陪她玩一會兒罷。」

  他向外走去,忽而又停住,微微轉頭道:「她是你母親。」說完,他大步走出了山谷。

  在長老們看來,沖昕即是長天,他們甚至不敢受沖昕的禮。但在沖祁看來,沖昕除了是長天,還是他的女兒姜珠孕育出來的骨血。姜珠為之付出了那麼多,被稱一聲「母親」,她當得。

  沖昕屏著呼吸走過去,輕輕的在姜珠身旁坐下,目不轉睛的望著她。

  從前對他來說,宗門就是一切。沖祁替代了父親,沖琳替代了母親,沖禹替代了兄長。他從來沒想過,這世上還有一個女人,孕育了他,生下了他。此時此刻,這個女人就在他的眼前。

  沖昕仔細看她。她的五官因臉龐的變形都移了位置,但若仔細看,那五官依稀還有沖琳的影子。

  她的父親是長天宗掌門,她的母親是掌命線者,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女,卻怎麼會成為這模樣?為了生下他,她都經歷了些什麼?付出了些什麼?

  姜珠已經吃完了糖,開始舔黏黏的手指。沖昕拉過她的手,用清淨訣給她淨手。姜珠抽回胖手,拍著花瓣嚷嚷:「玩!玩!」

  沖昕有些無措。

  姜珠已經自己將沖祁留在花瓣上的另一隻匣子打開,熟門熟路的取出裡面精美的人偶娃娃。

  「爹、娘。」她點著兩個人偶道。說完她抓起了另外一個人偶,笑嘻嘻的道:「珠珠!」

  那些人偶做得非常精美,雖然造型可愛,卻又讓熟悉的人一望便知道是誰。

  姜珠另一隻手抓起了最後一隻人偶,笑道:「叔叔!」

  沖昕微怔,但他隨即反應了過來,那是沖禹。在沖昕出現之前,沖禹就是姜珠的小師叔。

  「珠珠叔叔玩!」

  姜珠一手自己,一手沖禹,讓兩個人偶一起「玩」。

  沖昕看著那些人偶。那是姜珠的父親、母親,就是沖禹師兄,在他出現之前,也是屬於姜珠的。

  姜珠正玩得開心,兩隻手忽然被人按住。她眼睛上翻,看到那個臉熟的陌生人凝視著她。他將她的兩隻手放在一起,用自己的手緊緊包住。

  她聽到他低聲喊了一聲「母親……」,但她現在理解不了這個詞的含義。她只覺得那兩隻手將她的手包的太緊,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再抬眼,她忽然愣了,而後有些慌亂。她左右看看,發現沒人可以幫她。她只好自己湊過去,朝沖昕的眼睛裡吹氣。

  「呼嚕呼嚕,不哭不哭……」

  沖祁在谷口靜靜等著,直到等到沖昕出來。

  「她睡著了。」沖昕輕輕道。

  沖祁點點頭,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沖昕落後一步,跟上了他。

  沖祁將沖昕帶到了一處洞府前。

  「去吧。」他說,「想知道什麼,都能有答案。」

  沖昕看了他的師兄一眼,沉默的邁開步子,走進了那洞府。

  長長的甬道,頭頂岩壁都明玉,地上的影子便淺淡模糊。沖昕其實能想到在這洞府深處會看到誰。在神宮中,長天的神念便說過,他頂多只擁有一般的「他」。那麼,另一半的他在哪裡呢?

  沖昕穿過了甬道,踏入了一間敞闊的洞室中。

  到處嵌著的都是養魂之物,那張榻的基座和四根立柱甚至都是養魂木雕成的。一個男人靠著憑几撐著腮,含笑看著他。

  「終於等到你了。」他道。

  沖昕一點都不意外。

  長天宗,長天宗。另一半長天神君,自然是在長天宗的秘地中。

  沖昕走入了那間洞室,再沒走出來。

  沖祁目送沖昕進入長天修養的洞府,不知為何,心中感到不安。他轉身,五位長老都站在他身後。

  長天宗傳承了這麼多代的事情,到了他們這裡,終於要實現了。長老們的眼中,都帶著感慨和期望。

  「你做的很好。」一位長老對沖祁道,「去吧,這裡交給我們。」

  沖祁是長天宗現任掌門,他的職責不在秘地,在宗門。他行了一禮,朝著出口行去。

  他的步速很慢,每走一步,心中不安便愈是強烈一分。他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長老們都望著那洞口,眼含期待。顯然,他們中沒有任何人產生如他一般的不安感。

  不會有事,沖祁想。

  這裡是宗門秘地,有宗主,有五位長老。不會有問題,他的理智這樣告訴他。但也正因為他理智上清醒的明白這一點,所以愈加不能解釋心中的不安由何而來。

  他朝著封印出口緩步走去,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沖昕的模樣。

  他第一次將他抱在懷裡的時候,他看來像六七歲的孩子。他不假他人,親手照顧他。那段時間,他幾乎是白天黑夜的不合眼的看著他。直到那孩子混沌無神的眼,像清泉一樣澄澈明亮。

  那孩子很快就長成了俊秀的少年,而後長成了如山嶽般清朗的青年。

  他的臉明明就是宗主的臉,可沖祁看著他的時候,總覺得他五官肖似姜珠。

  沖祁走到出口出,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強壓下心中的不安之感,轉身走出了秘地。

  沖琳退出了側殿。沖昕外出遊歷三十餘年,出走時還是元嬰,歸來已經還虛。她知道沖祁和他,勢必有很多話要談,她便回去自己的觀壁峰。

  踏上觀壁峰的土地,她轉頭望去。還虛真君的目力所及之處,兩道流光一先一後飛向了某個方向。

  那裡……是宗門秘地。

  沖琳不知道怎地,對宗門秘地感覺很是模糊。她想不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沖祁不叫她去宗門秘地,更想不起來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她看了那兩道流光一會兒,轉身回了自己的洞府。在靜室中修煉了片刻,她忽然睜開眼睛。她的身形從靜室中消失,出現在了另一間洞室中。

  她的本命法寶山河盤,供奉在這間刻滿了符文的洞室中。此時,山河盤中的砂礫飛快的變幻,竟是在自行演算。

  沖琳訝然,因為山河盤在演算的不是旁的,是沖昕的劫。

  這劫她算了不知道多少回,包括煉神還虛之後,卻始終算不出結果。今日裡,為何山河盤自行演算了起來,難道那劫又有變數?

  沖琳凝神入靜,她的神識和山河盤化作了一體,一同投入到這場演算中。

  砂礫的變幻奇詭,傳遞的是常人解讀不了的複雜的信息。就在沖昕走進那間洞室,見到了另一半的長天時,激烈變幻的山河盤突然寂靜。所有的砂礫都凝固不動了。

  沖琳算了幾十年的那道劫,今日終於算出了結果。

  沖琳睜開了眼睛,臉色大變。

  沖昕,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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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2: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四章

  幾十年,沖琳算沖昕的劫,都算不出結果。這是因為沖昕是長天神君轉世,他的命線難以被窺視。但現在,劫已成,就如考試結束,已經可以公佈答案。

  沖琳看著山河盤,這是與她心意相通的本命法寶,山河盤算到的一切,她都能懂。沖琳拿到了這份公開的答案。

  這答案令她面色蒼白,嘴唇微顫。

  錯了,徹頭徹尾的錯了!

  原來沖昕的劫竟然是……!

  一道流光射出觀壁峰,直射向宗門秘地。沖琳看到了沖祁和沖昕去了宗門秘地,沖琳更知道在宗門秘地將會發生什麼事!

  另一道流光剛離開宗門秘地,正射向證道峰。兩道流光交錯而過,後一道流光在空中倏地轉了方向,追著沖琳而去。

  沖琳落到秘地的岩壁前便被緊追而來的沖祁捉住了手臂,道:「琳兒?怎麼了?」

  沖琳情急之下,沒有注意到沖祁對她的稱呼上的親密,她猛的轉頭,道:「師兄!昕兒在哪?快攔住昕兒!」

  沖祁一凜,喝道:「出了什麼事?」

  沖琳抓住了他的衣襟,她指節發白,臉色也發白,聲音微顫:「昕兒的劫已成。」

  沖祁瞳孔驟縮,道:「不可能!他在裡面,長老們都在,宗主即將歸位!此事不會有意外!」

  沖琳感到了一種發自心底,來自神魂深處的疼痛,那是即將失去孩子的母親才能體會的疼痛。

  「錯了!我們都錯了!」她痛苦道,「這是昕兒的劫!只是昕兒的劫!」

  一直以來,沖琳和沖祁都將沖昕視作長天轉世。他們一直都認為沖昕的劫的存在,將會妨礙長天歸位。是以當初誤將竹生當作沖昕的應劫之人時,沖祁甚至對竹生動了殺念。

  直至今日此時,山河盤揭開了謎數。原來沖昕的劫,只是「沖昕」的劫!

  「昕兒是昕兒,只是昕兒!」沖琳抓緊了沖祁的衣襟,「宗主歸位,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昕兒了!」

  「這……就是昕兒的劫!」她痛苦道。

  沖祁心中那股不安之感,終於落到了實處。

  他聽懂了。因為他比沖琳知道得更多,沖琳已經被抹去了關於姜珠、關於禁地裡長天的神魂和重塑肉身的記憶。沖琳對沖昕的認知和記憶,是從沖昕出現在證道峰開始的。

  而沖祁知道一切,他親眼看著沖昕「出生」,他更知道在秘境中,還有另一半的長天。

  他既接觸過長天,更撫育了沖昕。若讓這兩個人都站在他面前,他能清楚的區分他們。沖琳的話,他一聽就懂了。

  「這不對!」他反駁道,「昕兒是宗主轉世,宗主歸位乃是神魂融合,記憶覺醒,與你的輪回道相差無幾!並非是奪舍!」

  沖琳修輪回道,亦有過不止一次記憶覺醒而後歸位的情形。為了避免橫生枝節,師門都會在她輪回後便將她帶回。這樣的情形下,她還未歸位就已經知道了自己是誰。餘下的不過是按部就班的修煉,等記憶覺醒。

  上一次,因她自己的心意,她在外飄蕩了二十多年才回到長天宗歸位。這期間便出了意外——沖琳與肖昆相識並相戀。

  當她從「琪妹」覺醒為「沖琳」時,那些記憶和感受都被沖琳承繼了下來。所以沖琳告訴肖昆,她從前作為「琪妹」說過的話還算數,她願意繼續跟他在一起。

  這是完整的、具有連續性和延續性的覺醒歸位。

  對於沖祁和沖琳來說,在他們的認知裡,沖昕歸位成為長天,便應該是這樣的。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岔子了!」沖琳道,「昕兒轉生……不,不管問題出在哪兒,先攔住他!」

  沖祁的眼前閃過沖昕的面孔。

  在證道峰,他問他姜珠是否就是他母親的時候,眼中的勇氣和苦痛;在山谷中,他走出來時,臉上的淚痕。

  那個孩子從出生便被交到了他的手中,被抱在他的懷裡,被他小心翼翼的照顧。他在靈泉中開了神智,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從那之後,那孩子就一直跟在他身後,「師兄、師兄」的叫。

  小童很快長大成了少年,每一次進境,都會用期待的眼神看他,渴望從他這裡得到稱讚。

  少年長成了清朗俊美的青年,連穿衣的風格都模仿他。

  「好。」沖祁捏個手印道,「我來扣門。」

  秘地有禁制,他們欲要從外面進入秘地,須得以靈力扣門,長老們便會打開封印放他們進去。沖琳便自然而然的轉頭去看那偽裝成岩壁的封印入口。

  沖祁手腕輕翻,食指點在了沖琳的後頸。雖然同為還虛境修士,但沖琳並非武修,也從不以武力見長。當她全心全意信任的沖祁偷襲她時,她便根本沒來得及反應。沖祁和她同境界,修為、武力只比她更高。沖琳只說了一句「你……」,身子就軟了下去,倒在了沖祁的手臂中。

  沖祁將她抱在懷中,看著那面岩壁。

  昕兒……

  沖祁低下頭去,將下巴貼住沖琳的額頭,低低的道:「對不起……」

  沖琳倏地醒來。

  她翻身坐起,打量身周。她很快就辨認出來這裡是沖祁在證道峰上的洞府,這裡是他的寢室。她才站起身來邁出一步,身周就有白色的光罩顯形。那光罩困住了她,她能活動的空間,方圓不過五尺之地。

  沖琳沒有費力去試圖破解這禁制,沖祁既敢拿出來困她,自然是她破解不了的法寶。

  她手掌一翻,彈出一張傳音符。那符籙卻在碰到光罩的時候就瞬間燃燒成了灰燼。這不僅是困住她本人,還使得她無法與外界聯繫。

  沖祁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難道不明白這對沖昕意味著什麼嗎?

  ……不,他當然明白。他只是,做出了選擇。

  沖琳痛苦的閉上眼。

  當她冷靜下來,就不意外沖祁的選擇。但不意外不代表就不痛苦,沖琳的痛苦發自身體深處,這是一種失去的痛苦。

  失去……一個孩子。

  被限制了自由,被隔絕了聯繫,但被憤怒和痛苦充斥了胸臆的掌命線者不會就這樣放棄。

  沖琳雙瞳中旋轉著金色的旋渦,她的手指在無數條命線中準確的找到了她需要的那一條,纖細的手指在那條命線上輕輕一撥。

  命線自她身上發出,消失在虛空。順著那命線,若無視空間和時間,便瞬息到達了長天宗旃雲峰。以丹、符雙絕而聞名九寰的長天宗旃雲峰主,長天宗丹藥司和符籙司的雙掌司沖禹,此時正關在煉丹房中。他這一爐丹藥已經煉了四十多日,各種材料都已經融成了丹液,就快要到了最重要的「凝液成丹」的重要階段。

  便在此時,他忽然心中一悸。

  沖禹不停變換手印的手便頓了頓。鼎爐中的丹液正在混合,也跟著不穩了一下。

  沖禹趕忙捏住手印,連打了幾道靈氣入鼎爐,穩住了那丹液。

  證道峰上的纖細手指第二次撥動那根命線,沖禹又是一次心悸。

  當第三次心悸間隔了同樣的時長發生時,沖禹臉色大變。他放棄了一爐珍貴的材料,衝出了丹室,飛到了旃雲峰的上空。

  證道峰上,沖琳的指尖搭在了命線上。我在這裡,在這裡,這裡——她的意志經由命線傳遞。

  沖禹霍然對某個方向產生了感應,化作了一道流光劃破天空。幾息之後,他便徇著那感應,衝進了證道峰上沖祁的寢室。

  「師姐!」他看到了沖琳,叫道,「誰將你困在這裡?」

  他說完,不用沖琳回答,便自己想出了答案。這裡是長天宗最核心的證道峰,能把沖琳困在這裡的,除了沖祁還能有誰呢?

  「發生了什麼事?你和師兄吵架了?」沖禹詫異。他祭出他的本命法寶——一個陣盤,想要試著破除那困住了沖琳的禁制。

  「別管我!去救昕兒!」沖琳喝道,「昕兒此時在秘地之中,命在旦夕!速去!」

  沖禹大吃一驚,一迭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我沒時間與你細說!你且先去攔下昕兒!」沖琳咬牙道,「不管秘地中正在發生何事,你只管先攔下昕兒!不管是什麼事,都等以後再想辦法,先保住昕兒!」

  沖禹化作流光離開了證道峰,飛向宗門秘地。他從來沒去過秘地,他的輩分和修為,都還沒有入秘地的資格。也不像沖琳那樣,身為掌命線者,承繼了山河盤,在宗門中擔著特別的職責。他依據沖琳描述的方位,倒是很快就找到了秘地。

  秘地有禁制,正常情況需要裡面的人打開禁制才能進入。但沖琳讓他想辦法自己進去,偷偷的進去,而後再想辦法保住沖昕。

  於是沖禹落地,祭出了他的本命陣盤,開始計算。

  沖禹若論境界和修為,比之沖祁差了十萬八千里。但若論起丹道、符道,在九寰大陸,敢說自己一定能勝過長天宗旃雲峰沖禹的,真沒有幾個。

  陣盤上的算星飛快的旋轉,沖禹的手在不斷掐算。他腳下踏著三十六天罡的方位,一步一步,竟是越走便離那岩壁越遠。他走到某處,額上已經滲出汗水。

  秘地的封印出自長天之手,縱沖禹自認符道造詣極深,破解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他走到某處,忽然停下,對著身前的空氣連打了個數個手印。那空氣忽然扭曲了一下,沖禹已經趁著一瞬,撞了過去,唰的消失在了空氣中。

  穿過了封印,落腳之地看起來像一片山谷,開滿了芬芳美麗的花朵。

  沖禹沒時間欣賞這怡人風景,他掐指算著沖昕的方位。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誰?」那女子道,「……叔?」

  能在他身後卻不被他察覺,來人至少是和他同境界。沖禹倏地轉身。

  那卻是一個體態臃腫的女子,她五官歪斜,眼睛目光發直,嘴巴裂開,嘴角還有口水閃亮,一看便不是神智完全的正常人。

  沖禹放下一顆心,他進來之前便用了隱匿氣息的法寶,不想這般倒黴,一進來就落在了有人的地方。幸好這女子看起來有些癡傻,把她糊弄過去,別驚動了秘地中的長老們才是。

  沖禹正想開口哄那臃腫的女子,卻忽然呆住。

  那女子五官雖然移位變形,難看得厲害,那鼻樑上,卻生著一顆殷紅的紅痣!

  那顆痣他再熟悉不過。

  他曾偷偷的親過一口,被她提著劍追了十幾座山峰要「斬了這登徒子」。他一邊逃,一邊東一把西一把的摘了不少野花。等她氣咻咻追上他的時候,那些野花已經變成了一個精美的花環。他將花環給她戴在頭上,她便不說要砍他了。

  她明眸善睞,鼻樑挺俏。紅痣如血,在雪白的皮膚上看起來十分美麗。

  後來,他又親了親那裡。

  「誰?」姜珠歪著頭問。她的口水便落在胸前衣襟上。

  平時她這樣,兔子們便會及時的給她清理。但剛才沖禹突然出現,兔子們都極膽小,受了驚躲藏起來了,現在看到了,也不敢出來。

  「叔?」姜珠裂開嘴笑,「叔。」

  沖禹渾身僵直。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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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
發表於 2019-8-21 10:02: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五章

  修真者的生命要比凡人長得多,並且這生命的長度還會隨境界的提升而延長。凡人壽限一百,而築基修士的壽限就已經是二百了。修士間相差個一百歲上下,都可以算是同齡人。

  沖禹是沖祁他們的師父還活著時收的關門小弟子,他比姜珠就只大了十幾歲,是她的小師叔。

  修真界不重輩分。沖禹聰明絕頂,癡迷丹道符道。姜珠驚才絕豔,眼看著修為甚至還走在了他前面。他們都在宗門中長大,心思單純。沖禹是沖祁沖琳一脈嫡出的師弟,與姜珠自然親近。青年男女相處得久了,便情愫暗生。

  只是那時兩人都只是築基,對像他們這樣前程可期的優秀弟子,宗門還是崇尚在結丹之後再覓道侶。沖祁大了沖琳兩百歲,當年與沖琳相戀,便是等了沖琳幾十年,直到她結丹。

  二人間雖有情愫,卻也知道克制。姜珠肖似其父,一顆道心尤其堅定。

  待到二人到了築基大圓滿境,便先後離開宗門遊歷。待沖禹回到宗門,姜珠還未歸來。沖禹閉關沖金丹境,待到出關,等待他的卻是……姜珠隕落的噩耗。

  沖祁將沖琳送回證道峰關在了禁制中,旋即便折回秘地,將沖琳所說稟告了諸位長老。

  此時,長天的洞府已經封閉,消失了入口。諸位長老沉默了許久,沖祁也沉默。比起其他與沖昕並未直接做過接觸的長老們,他身周的氣息格外的低沉。

  「你做的對。」最後,年紀最長、輩分最高的那位長老道,「無愧於掌門之位。」

  沖祁垂著眼眸沒有說話。

  最年輕的那位女師叔輕輕的歎息一聲。這歎息雖輕,落在了每個人的心頭,卻比山還沉重。

  便在此時,所有人忽然抬眸。有人……擅闖禁地。

  倒不是沖禹的隱匿符籙不好,而是他不巧進入的地點正是姜珠常待的百花谷。谷中有許多長老們以丹藥催生出靈智的兔子,專事照顧姜珠。那些兔子天生膽小,沖禹的出現令他們慌亂。他們雖沒有發出驚叫,卻氣息紊亂。

  而這秘地中的人,不是還虛便是合道,這些微的異動如何能瞞得過他們。

  沖祁的身形瞬間就消失了,而後便出現在百花谷中。

  那個闖入者背對著他,卻正面著姜珠。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便是向來雲淡風輕的沖祁都僵住了。

  「阿禹。」他沉聲喚道。

  沖禹轉過身來,他的面孔僵硬,眼神也僵硬。

  「師姐命我來找昕兒。」他僵硬著問,「昕兒在哪裡?」

  他身後的姜珠忽然又喚了一聲:「叔。」沖祁眼睜睜看著沖禹的肩頭抖了一下。

  「我得馬上找到昕兒。」他囈語般的道,「馬上!」

  他說著,就向山谷外走。

  沖祁上前按住他肩膀,想要喚一聲「阿禹」。「阿」字還沒出口,他就瞳孔驟縮,手上猛然發力。這一個「沖禹」頓時化作了紛飛的碎紙片,竟是一個「符人」。

  沖祁心中一凜,人倏地便消失了。只剩下姜珠茫然的蹲下,撿起一片破碎的符人,抬頭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山谷。

  兔子們三三兩兩的從藏身處出來,小心的幫她清理口水,整理衣衫,從圍兜裡掏出糖來給她吃。

  姜珠便扔下那符紙,吃得眉開眼笑。

  沖祁一來一回,不過一兩息的時間。長天的洞府外,沖禹已經被一位長老一掌擊飛出去,落在地上,大口的吐血。

  「長老!手下留情!」沖祁擋在了沖禹身前。

  「已經留情了。」那長老道。「否則他焉能還活著。」

  「沖禹!」最年輕的那位女長老喝道,「你想幹什麼?」

  這位女長老是宗門上一任的丹藥司掌司,在這些長老中,唯有她與沖禹熟識。

  沖禹吐了一口血,抬起眼睛看著這些他敬仰又為之驕傲的長老們。這其中有三個合道,兩個還虛。這些人坐鎮宗門秘地,外人在估量長天宗的分量時,便要把他們考慮進去。拉出一個還虛,便抵得上宗門裡全部的元嬰。拉出一個合道,便抵得上整個宗門的弟子了。

  有他們在,長天宗穩坐「天下第一宗」的交椅。

  他以前,就像每一個宗門弟子一樣,常常為之自豪。

  「應該由我來問才是。」沖禹看著這位女師叔,「你們……要對沖昕做什麼!」

  「你們!又對姜珠做了什麼!」他厲聲道。

  提到姜珠,長老們都沉默了。

  姜珠這樣出色的孩子,他們漫長的生命中見過不少。其中有兩個,都隕落在了這秘地之中。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的,一如姜珠。

  他們都是長天宗裡值得他們這些老傢伙們驕傲的孩子。正是因為一代一代都有這樣的孩子嗎,們傳承著宗門的道統,長天宗才一直這樣興盛。

  女長老抬眼看了眼沖祁。她的年紀很大了,在她的眼裡,沖祁也是一個這樣的孩子。

  看著這些沉默了下來的長老們,沖禹的眼中曾經的敬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他們把姜珠變成了那副樣子。

  他並非是嫌棄姜珠醜陋,他是疼得心如刀割。姜珠曾經眸如秋水,明豔嬌俏。她是經歷了什麼樣的痛苦才被折磨成了現在的樣子?他懂了為何沖祁會欺騙他說姜珠死了,因為……那個驚才絕豔的姜珠的確死了。

  「住口!」沖祁長眉倒豎。

  「一切皆是珠兒自願!她的道心之堅,不能是你能想像!她為宗門所付出的,遠超你我!」沖祁怒道,「她的選擇,不能因你一言而抹殺!」

  沖禹撐起身體,看著沖祁,怒極而笑道:「她的選擇?她的選擇,不都是你教出來的嗎?」

  姜珠是沖祁教出來的,沖禹也是沖祁教出來的,沖昕依然是沖祁教出來的。

  「可是你……」沖禹又吐了一口血,他青色袍衫的前襟都被染紅了,「你……怎麼確定你教她的,就一定是對的!」

  就在今天之前,他自己都把沖祁自小教他的那些奉作真理。可在他見到了如今的姜珠之後,那些他奉為真理的教導轟然坍塌了。他曾經堅定的信念和願意為之承擔一切後果的心,都轟然坍塌了。

  沖祁的道心卻依然如鐵水澆鑄般堅定,並不因沖禹這直刺人心的話而動搖過半分。

  「我之一切,皆出於公心,未曾有過半點私欲。」他冷靜下來,沉聲道,「昔日我承繼掌門之位時,便曾向自己立誓。此生既有幸得為長天宗掌門,此身、此命,皆獻與長天宗。我……不曾有愧於心過!」

  沖禹啞然。

  沖祁的確是未曾有過半點私心的,他的話,他竟然反駁不了。但他想起姜珠的模樣,他看到長老們身後已經封閉了的長天的洞府,他又知道這裡面……很不對!

  「昕兒呢!」他怒道,「你們到底要把昕兒怎麼樣?師姐叫我無論如何都先阻止昕兒!」

  他看到沖祁沉默了,他的眼中、臉上,都難得的出現了猶疑、痛苦的神情。

  「你的確是無愧於心了,那你能無愧於昕兒嗎?」沖禹字字逼心,「那孩子……視你如同父親!」

  沖祁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有位長老抬手,揮下。沖禹的身體再次柳絮般飛了起來,又落在地上。他感到渾身經脈斷裂一般的疼痛,他往口中塞了一顆護住心脈的丹藥。長老們看著他服下丹藥,並沒有阻止他。

  沖祁再一次擋在了沖禹的身前。

  「是我這做師兄的教導不力。」他對長老們道,「請師叔祖容我將沖禹帶回證道峰,我必用心開導,令他明白其中利害。」

  那位一掌傷了沖禹的長老頷首,道:「非你之過。帶他走吧。」

  沖祁抓起沖禹,帶他離開了秘地。

  出了秘地,他把沖禹扔在地上,冷聲道:「快吃些丹藥,莫使經脈留下永久損傷。」

  沖禹看了他一眼,一口氣服下數顆不同的丹藥,待藥力生效,已經可以站起身來。他卻不肯離開。

  「昕兒呢?你不管他了?」他逼問,「珠兒呢?你要將她一輩子關在這裡嗎?」

  沖祁道:「昕兒的身份你知道。他即將歸位了。」

  「可師姐說……」

  「沖禹!」沖祁喝道,「不管你師姐說了什麼,昕兒歸位之事,無人可以阻擋!長老對你手下留情,是顧及你是宗門弟子!但你若一心阻擋此事,莫說是長老,頭一個我這裡便饒不得你!」

  沖禹看著他,面色慘然。

  「走罷。」沖祁轉身,卻不見沖禹跟上,他又轉回頭看了眼沖禹,忽覺有異。他袖子拂出,「沖禹」再次化作了片片紙屑飛舞。沖禹竟是不知道何時脫身遁去了。

  證道峰上,沖琳閉目調息。

  她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沖祁從外面走進來,一直走到她身前,一言不發的在她對面坐下,手一揮,撤去了那困住她的禁制。

  沖琳看著他,過了片刻,木然道:「已經遲了嗎?」

  沖祁道:「宗主洞府已經封閉。」

  沖琳道:「沖禹呢?你殺了他嗎?」

  沖祁看了看她,苦澀道:「在你心裡,我便是個會殘害同門手足之人?」

  沖琳道:「不知道,我心中自然而然的便生出『若沖禹妨礙了你的大事,你或許會殺了他』的念頭。我不知其來源,但……師兄,我這念頭,會否成真?」

  沖祁沉默了很久,道:「僅在他作出有損宗門之事的時候。」

  這答案令兩人都沉默很久。

  過了片刻,沖琳才輕輕的道:「果然。他死了嗎?」

  「沒有,他跑了。」沖祁道,「離開了宗門。」

  沖琳輕輕的閉上眼睛。

  沖祁垂眸片刻,再抬眸,眼中已經是清冷一片,又恢復成那個冷靜理智的掌門。

  「昕兒的情況……你算過了嗎?」他至今未能理解,為何沖昕之事,會出這樣大的岔子。

  沖琳搖搖頭,道:「只比從前更加難以推算。但我猜想,定是他轉世過程中出了問題。他是你帶回來的,這之前,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一切都在宗主的掌控之中。只不過,沖昕算不得是真正的轉世。

  沖祁沒有把這話說出來。當年親身參與了一切的沖琳,已經把那些事情都忘記了。她再不能和他執手,一起面對和承擔一切。

  接下來的路,他只能獨行。

  七年後,有奇異的雲霞天象彙聚在長天宗。這天象既不是結嬰也不是還虛,饒是長天宗弟子見多了進境的天象,都未曾見過這般奇異的天象。

  像是一堂耐心的教學,便是宗門中最蠢笨愚魯的弟子,都有所悟。更不要提那些金丹、元嬰,修為越高之人,收穫越大。

  每個人都如癡如醉,直到天象散去,還沒有脫離悟道的狀態。

  天象散去之後,有一道威壓掃過整個長天宗。但奇特的是,與以往師長們震懾的威壓不同,那道氣息如春風拂面,撫過每一個人的臉龐,像是帶著無限的喜愛。

  這究竟是誰?

  更令人困惑的是,宗門師長,竟無一人出來說明。

  但是許多人都顧不上這個疑惑了,天象結束,他們都匆忙的開始閉關。長天宗裡,開始了一次大規模的閉關。

  而遠在妖域的青君,忽然驚起,心中充滿了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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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
發表於 2019-8-21 10:02: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六章

  秘地中,消失了七年的洞府又再次出現,有沉穩緩慢的腳步聲響起。

  沖祁和五位長老都從天象中收斂了心神,屏住了呼吸。

  黑色的絲履踏出了洞府,如山嶽般俊美的青年走出了陰影,沐浴在陽光中。明媚的陽光打在他的臉龐上,久違的溫熱之感自皮膚傳向身體深處。他不由得舉手遮住陽光,微微仰起頭,望了望那湛藍通透的天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氣中蘊含的靈氣雖然稀薄,但……有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

  真是久違了!

  他放下手,看到幾張飽含了期待的面孔,期待中又有著緊張,明明都是活了上千歲的人了。

  他便沖他們笑了笑。

  他笑的時候,眉間自然而然的便有一分不羈的風流。偏那眸子漆黑又深邃,像還不知人間艱辛的青年,也像已經歷經了世事,看盡了紅塵的老人。

  長老們齊齊抱拳躬身:「恭喜宗主歸位。」

  站在最後的沖祁比長老們慢了一拍,也躬下身去。

  這明明……是他期盼了數百年的事情。可剛剛那青年的一笑,他第一個念頭不是歡喜,卻是……果如沖琳所言,沖昕……

  這世上,只怕再沒有沖昕這個人了。

  沖祁的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黑色的絲履又向前跨上了一步,長天喚道:「沖祁。」

  沖祁抬頭,應道:「在。」

  長天道:「走罷,去看看封印。」

  自長天宗在此建立,便一直存在的秘地禁制解開了,七道流光射向了證道峰。

  在證道峰的大殿中,長天伸出手虛虛一抹,水磨青石地板消失,露出下面漆黑的深淵。長天垂眸望著那無底的黑,他的臉上失去了笑容。

  「比我想的還要糟糕。」他輕輕的道。

  沖祁躬身謝罪:「弟子無能。」

  「不關你們的事。」長天歎息道,「這都是我的錯。」

  他手一攏,腳下的深淵消失,重新恢復成青石的地板。他吸了口氣。「太稀薄了。」他道,「得想想辦法。」

  長天宗的丹藥司在太許峰上。

  這峰上有大片的藥田,種植著絕大部分煉製日常丹藥需要用到的靈植。許多執役弟子每天要在藥田間忙碌勞作。

  丹藥司的掌司旃雲峰主沖禹七年前閉關,至今未出。這並不影響丹藥司的運行。宗門十三司皆運行了上千年,早有完備的規章制度。掌司不過是總領之人,他在或不在,都不影響一司的正常運作。

  這一日清晨,太許峰上的執役弟子們早早醒來,準備做完早課便去藥田中勞作。他們各自在自己的役舎中打坐修煉,體內的靈力運轉了一個周天,開始吸收天地靈氣。待他們早課做畢,睜開眼睛,都不由得微感奇怪。

  待得出了役舎,三三兩兩的碰頭往藥田中去,便忍不住交頭接耳。

  「今天的靈氣怎麼好像特別的濃郁?」

  「咦,你也這麼覺得嗎?」

  有人叫道:「那是什麼?」

  眾弟子抬頭。

  天上有一圈白色光紋鋪下,倏地穿過了他們的身體,擴散開來。

  弟子們嚇了一跳,驚道:「怎麼回事?」

  恰在此時,有黑衣的巡山執事踩著飛劍掠過來,急停,快速的解釋道:「宗門內在布聚靈陣,大家各司其職,不要慌亂。」

  這一聽就像是好事。弟子們七嘴八舌的問起來,那執事道:「具體我也不知道啊。不說了,我還要去那邊說一聲。」他說完就踩著飛劍往太許峰另一側弟子聚集處飛過去了。

  長天宗裡,黑衣的巡山執事們像勤勞的小蜜蜂一般忙忙碌碌到各處傳話,維持宗門秩序。

  雖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但弟子們在田間勞作時,還總是忍不住會抬頭看一看。偶爾,便會有白色的光紋再度鋪開。

  「動靜真大啊。」丹藥司的執役弟子們咋舌。

  而符籙司所在的青岩風上,執事們蜂擁在平日裡做實驗的廣場上,個個都仰著頭,手裡拿著紙筆,眼睛卻盯著天空。每一次白色光紋鋪開,他們就眼睛眨也不眨,如癡如醉的盯著看,唯恐漏掉了一點。

  而當一圈光紋散開,趁著間隙,這些執事們飛快的在自己的板子上記錄下剛才所幾下的符紋。

  「看清楚了嗎?」

  「太快了!」

  「啊啊啊不行啊,記不全!」

  「能記多少記多少!」

  這彷彿是一場符籙司弟子們的狂歡,他們仰著脖子張著嘴,痛並快樂著。

  宗門在布聚靈陣。聚靈陣不稀奇,去教務司的藏經閣裡查一查,光聚靈陣能找出幾十種來。

  但他們從沒見過這麼大規模、這麼複雜的聚靈陣!那一圈一圈鋪開的白色光紋,是一層又一層疊加起來的符紋。看著符紋的規模,竟似覆蓋了整個宗門!

  最不可思議的是,這麼大規模的佈陣,竟然沒有調用一個符籙司的執事!這意味著……

  「到底是哪一位師長啊?」有執事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符籙司的執事們也只是築基修士而已,看不到那符文源頭那麼遠。但他們用特別的法器眺望過了,在證道峰的高空上,有一個人正在佈陣。

  只有一個人。

  「難道是掌司出關了嗎?」

  「沒聽說啊。掌司要是出關,怎麼也得來司裡巡視一下吧。」

  「不不,肯定不是掌司。」

  「是啊,那年重整丹藥司藥田的『生生不息』陣,還調用了幾十個執事呢。今天這個……來了來了!又來了!」

  眾人立刻噤聲,目不轉睛的盯著那鋪散開來的符紋。那些符紋在旁人看來只是複雜的紋案,在符籙司的人看來,卻充滿了美感,每一根線條都是那麼的流暢。

  觀壁峰上,沖琳站在洞府外仰望著證道峰的方向。她已經是還虛境的修士,她的目力可以穿過雲層,看到高空的情景。

  她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去了洞府中。

  在證道峰正上方的空中,長天憑風而立。他兩手張開圍合,空氣中的靈氣在他兩手之間旋轉凝煉成細細的線。這線又盤旋著構造出複雜的符紋。當一層符紋完成,他雙手一展,那符紋便極速擴展,如衝擊波一般向整個長天宗鋪開去,一層一層的疊加起來,構成一個龐大複雜的聚靈大陣。

  每疊加一層,天地間的靈氣便向這裡導入更多一分。從清晨至中午,隨著那些白色光紋一層層鋪開,所有長天宗的弟子都能感受到不斷增強的濃郁靈氣。

  穿雲峰上,瑞瑩對他的父親道:「幾乎快要達到玄炎秘境裡的濃度了。」

  虛澤道君望著證道峰方向,道:「我上午去找虛隴,從那邊過,看著……像是沖昕真人?」

  瑞瑩糾正父親:「是真君。」

  「是。」虛澤改口,「但真君的還虛大典還尚未舉辦,這是才出關嗎?」

  「不知道。真君一回宗門就閉關了。也不知道竹君現在怎麼樣了。」瑞瑩道。

  虛澤道君好奇道:「那位竹君,真的就是當年煉陽峰的楊姬嗎?」

  瑞瑩確認道:「是她。」

  虛澤感慨道:「一個凡姬……這是有過什麼樣的奇遇?」

  欲成大事,得大道者,必得先苦心志,煉筋骨,而後方得開悟。瑞瑩在玄炎秘境中親身體會了這一點。那麼竹生……從一個不能修煉的凡姬,到玄炎秘境中眾人追隨的竹君,她又有怎樣的經歷?

  瑞瑩在玄炎秘境中經歷的事情,回來後未曾向父母吐露過一分。她聽到父親的感慨,轉過頭去,只望著遠處的白雲。

  長天打下了最後一層符紋,白色光紋再一次鋪開,所有的符紋嵌合起來,天地間驟然起了風。

  這時瑞瑩剛離開穿雲峰,回到自己的峰上。她震驚回頭。

  天上有白色的雲氣形成螺旋形的旋渦。仔細看,才發現那不是雲氣,那是靈氣。這樣的情形瑞瑩在玄炎秘境中經歷過,竟是一場靈氣沐體。

  瑞瑩立刻捏決趺坐。

  而許多煉氣和築基弟子,呆呆的看著天上的白色旋渦,感受著身周溫水一樣舒服的靈氣,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卻沉厚的男子聲音響在了每個人的耳邊。

  他道:「修煉。」

  簡簡單單兩個字,如醍醐灌頂。無論是執事還是執役,內門還是外門,整個長天宗都被這場靈氣旋渦覆蓋,所有的弟子都放下手中的事,趺坐修煉。

  那男子的聲音卻沒有停下。

  他緩緩的在每個人的耳畔輕聲細語,講起道法。

  起初簡單,煉氣弟子都能理解。簡單卻又精闢,那些平日裡琢磨不明白的地方,霍然開朗。漸漸內容多了,煉氣弟子已經聽不下去,只顧著消化前面聽到的。慢慢的內容深了,築基也只能先參悟他們聽得懂的。一層層的遞進,由煉氣至築基,由金丹而元嬰。

  長天宗開宗幾千年,第一次出現數萬弟子一同修煉的壯觀場面。

  長天懸浮在這靈氣旋渦的中心,向下望著他一手建立的宗門。他看到了他的徒子徒孫們,他的傳承者們,他們那樣鮮活可愛。

  他忍不住想起了從前,他從神宮的高臺上眺望的時候,看到的總是連綿的軍帳。那些生命也鮮活可愛,但他們都死了。神魂都生祭成為了囚仙大陣的一部分,再沒有輪回,徹底寂滅。

  這是他的錯。

  這一次,再不能走老路,再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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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旋渦散去,「靈氣沐體」結束。但整個長天宗的靈氣比之從前不可同日而語。

  長天落在了證道峰上。

  沖祁也剛剛從靈氣沐體的狀態中脫離,在廣場之上迎候。「宗主。」他向長天行禮道,「可是時候向弟子們公佈宗主身份了?」

  「不用。」長天道,「我就繼續用這個身份吧。」

  沖祁的眼睫微微抖了一下。他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弟子有一事不明。」

  長天知道他想問什麼,他已經擁有了沖昕的記憶,知道沖祁與沖昕之間的親密聯繫。他轉頭看向沖祁,輕聲道:「是個意外。」

  沖祁看著腳下的清泉,問:「如何會有這樣的意外?」

  「補魂,原就是禁術。」長天道,「我這另一半補了珠兒一魂二魄的魂根,又修煉到了還虛境,陽魂煉實,終與我本體相異。」

  他歎道:「以前未曾有人只補過一半神魂,這實在……是個意外。

  所以沖琳是對的,宗主是宗主,沖昕……是沖昕。長天已經出關幾個時辰了,知道他身份的沖琳都不肯來拜見。

  沖祁沉默了許久,緩緩抬頭,看著長天:「敢問宗主,昕兒他……可是自願?」

  長天看著沖祁。沖祁沒有退縮,直視著沖祁的眼睛。

  許久之後,長天輕輕的道:「……不是。」

  沖祁的指尖輕輕顫了顫。他的目光尖銳了起來。

  「我可以給任何人選擇。」長天道,「唯獨不能給他。因為他就是我,而我……沒有選擇。」

  沖祁抿緊了嘴唇,最終垂首道:「是。」

  他道:「盛陽宗玉和、雲水門廣元,都在來的路上了。」

  「好,回頭給盛陽和雲水那裡也布上聚靈陣。現在的條件太差,修煉速度太慢了。」長天道,「必須得加快速度。」

  誰個修煉不想「加快速度」,可誰又能隨隨便便「加快速度」?一件天方夜譚般的事,在長天說來,就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饒是沖祁,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接口。

  便在這時,長天忽然「咦」了一聲,轉頭看向某個方向,笑道:「……來得真快。」

  他說著,抬起了手。長天宗護山大陣的虹罩某處便洞開了。一道青光穿過虹罩,直射向證道峰,直射向長天!

  那道青光速度太快,快到了沖祁這樣的還虛真君都看不清的地步。青光在長天身前急停,衣擺飛舞,袍袖蹁躚,青君撲入了長天的懷中。

  長天嘴角微翹,張開手臂以抱小孩的姿勢將青君抱了個滿懷。青君坐在長天的手臂上,弓下身去將臉埋在長天的頸間。

  「神君!神君!!」她喊著,笑著,哭著,緊緊的抱著長天不放手。

  青君的容貌比之從前沖祁見到的樣子成熟了很多,實是人間絕色。她與長天如此親密,沖祁便悄悄退下。

  退到長廊下,再回頭,長天和青君已經消失了。沖祁望著廣場上鏡子般的湖面,不由自主的想起來,沖昕他……已經有了道侶。

  青君想過很久,不知道再見長天該怎麼樣面對他。她對他的愛自是不必說,但她在魔域中所知道的、所看到的,又的確令她迷惑痛苦。

  在失去了蒼瞳之後的這幾年,這種迷惑痛苦格外的難熬。青君甚至常常生出世間無人能與她對話的孤獨感來。

  但是當這一天,朝陽還未升起時,她便從睡夢中驚醒。心臟狂跳不止的感覺讓她明白發生了什麼——神君歸位了!

  一剎那,那些迷惑、痛苦都消失不見了,她心中只有狂喜。

  當她終於再見到長天,她有太多的寂寞、太多的委屈要傾訴。她伏在長天的肩頭,淚水長流。

  「好了……都一萬多歲了……」長天抱著她坐下,溫柔的攏著她青色的長髮。

  青君坐在他的膝頭,抬起頭來淚眼模糊的看著這個男人。同樣的面孔,這個男人的眉梢眼角卻總是漾著笑意,那笑意又讓人心跳。這不是沖昕,這是她的神君沒錯。

  「他們都死了,熊崽他們。」她流淚道,「他們背叛了你,我把他們都殺了。」

  「我知道了。」長天溫聲道。

  青君趴在他肩頭,給他說那些年她是如何獨自修煉,如何一個一個的將不忠者殺死。她給他說了自他隕落後人、妖兩族如何交惡,如何戰爭,她又是如何使兩族握手言和。

  她說了很久,長天耐心的聽著。

  最後,青君說到她去了魔域,見到了魔君。她說的時候看著長天的眼睛,而長天面色如常,溫聲問:「所以,你知道了?」

  青君猶疑了一下,點頭。

  長天摸摸她的頭,問:「怨我嗎?」

  青君又猶疑了一下,依然點了點頭。

  「都是我的錯。」長天輕輕的道。

  「為什麼要這樣做?」青君問。

  「最初,只是一時好奇。」長天回憶起來,「一念之差,我把它養了起來,想看看能養出什麼來?」

  「結果證明,我小看了自己,小看了這從我的神魂中剝離出來的東西。」他緩緩道,「等我再想起來的時候,它便已經掙脫了封印,獨自逃了。」

  「後來的事情,始料未及。眼看著它要給九寰帶來滅頂之災,我只好歸降。」

  「因為,這是我犯下的錯,我不能視而不見。」

  「他們都因此而死了……盛陽、雲水、桎堂、蝶靈、古蘭、中兵、初簡……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我有時候也回想,這些因我而隕落的人,他們若是知道了,能否原諒我?」

  長天將青君的一縷長髮給她別到耳後,似是自言自語一般的問:「能……嗎?」

  青君凝視著他深邃的眼眸,緩緩將頭靠在了他的肩頭,輕聲道:「……能。」

  青君覺得可以原諒長天。若不原諒長天,她的生命太空洞,漫長的未來不知該如何去面對。

  長天卻苦笑。

  「芷姬也原諒了我。」他低聲道。並不為青君的原諒感到歡喜。

  「芷姬?」青君詫異。

  「你還記得她嗎?」長天問。

  青君一直都還記得芷姬。那麼多美麗的凡姬來了,老了,去了,芷姬鮮紅的衫裙,披著雪一樣潔白的銀髮伴在長天身邊的模樣令人印象太深刻。

  「原來她……那時候就知道了?」青君驚訝。

  「是啊。」長天答道,「她是那麼聰明。」

  那時候長天很喜歡和芷姬說話,他們說的時間太長,以至於趴在長天膝頭的小狐狸常常昏昏欲睡。待一場談話結束,小狐狸也不知道他們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一直到芷姬死去,被長天安葬在乾坤小天地中,她都想不明白那個凡女到底為什麼這般被神君喜愛。

  而現在,青君似乎明白了一些。

  長天看到這樣的青君,也感到欣慰。「長大了。」他說,「終於會用腦子思考了。」

  但青君並不喜歡用腦子思考。在她失去蒼瞳之後的那幾年裡,之所以會那樣迷茫痛苦,便是因為她思考得太多。而現在,她一旦決定放下不再去想,簡單的只是原諒長天,接受長天,那些痛苦煩惱就都消失了。

  青君覺得這樣很好。

  「要去看看她嗎?」長天問,「她就在這裡。」

  青君的目光終從長天的面孔上移開,看了看周圍。

  「這裡是乾坤小天地?」她抬頭,看見了頭頂的瓊果樹,訝然道;「這是那棵瓊果樹嗎?」

  「就是那棵。」長天道,「從前種在我寢殿的庭院前。」

  「變得這麼小了?」青君仰頭看著。她記憶中,那棵瓊果樹的樹冠十分巨大,但好在神宮的庭院非常寬綽,所以還容得下它。但眼前這棵瓊果樹和她記憶中那棵比起來,就像小孩和大人。

  「從我隕落,到我轉生,中間隔得時間太久。」長天道,「小乾坤都退化了。」

  青君與長天挽著手去看故人。

  冰川上沒有了積雪,黑色細碑下,是剔透如水晶的永凍冰川。青君的許多故人都靜靜的躺在冰川裡。

  她看到了著著紅色衫裙的芷姬,白髮如雪,鬢邊還插著一朵瓊果花。不凋謝的花和蒼老的容顏,芷姬啊……便是死了都讓人印象這般深刻。

  青君竟忍不住又一次開始嫉妒芷姬。

  她走了幾步,忽然「咦」了一聲,道:「這個人,我記得他。」

  長天走過去,看著冰下的那個人,笑歎:「他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最喜歡他。」

  青君抬頭道:「我記得,他是宿世慧者。」

  長天道:「也不知道他現在轉世了多少世了。他只要自己不作惡孽,宿世慧根不散,便生生世世都是慧者。」

  青君又看到了數位故人。她小的時候便羨慕他們死後能被安葬在長天的小乾坤裡。長天身邊有那麼多美麗的女子,優秀的人才,但能在死後獲得這種殊榮的,只有那些被長天格外喜愛的人。

  小狐狸從小就夢想長大之後能成為這樣的人。

  青君忽然微微凝神,道:「盛陽宗、雲水門的人到了。」

  「我們出去吧。」他說著,伸出手。

  青君牽住她的手站起來,準備隨他離開。在她離開的一瞬,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若不去細看冰川下的每一個人,每一張面孔,這樣一眼望去,看到的是望不到盡頭的黑色石碑,如林。

  青君的眼睛,微微睜大。

  她還記得小時候的夢想,想在死後被安葬在小乾坤中。如果那夢想實現的話,她也會成為……這數不盡的黑色石碑中的一塊?

  青君,覺得背上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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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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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青君後來一直有些恍惚,不記得盛陽門的掌門和雲水宗的掌門到底和長天說了些什麼。她就連他們跟她行禮打招呼都沒聽到。

  她腦子裡一直想著那些細細的黑色石碑。

  她小的時候羨慕過芷姬,羨慕過生為宿世慧者的侍人,羨慕他們死後可以進入長天的小乾坤。但那時候長天的小乾坤沒有活著的人進去過,她不知道原來小乾坤裡,黑色的石碑竟如密林。

  如果她死後也安葬在這裡,她就會成為那密林般的黑色石碑中的一個,與旁人一般無二。

  因為這些人都屬於神君,而神君……從來不屬於他們,也不會為他們中的任何人所獨佔。

  當青君還只是小狐狸的時候,她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不好。但青君已經是妖族之王,世間強者。在這個實力為尊的世界,便是四大宗門的掌門在她面前也要低頭。

  這樣的青君,不想……成為如林的石碑「之一」。

  盛陽宗和雲水門自來都知道長天宗的手裡還有底牌,但這底牌實在讓人震驚。

  他們都見過沖昕,這個長天宗最年輕的沖字輩,從築基開始便是驚才絕豔的存在。這一次玄炎秘境之後,他們都從各自的弟子那裡聽說了沖昕已經煉神還虛之事,他們也在等著他還虛大典的請柬。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

  現在一切都揭開了。那個俊美青年眉梢嘴角的笑意,與他們認識的那個沖昕截然不同。他的威壓,明明和煦溫暖,卻又讓人打從心底敬畏。這個男人啊,萬年前領導了滅魔之戰,又一手創建了這世間最強的三大宗門。

  在長天的面前,廣元真君和玉和真君都深深的拜伏下去,表示了臣服。

  而身為當世強者的青君,卻竟然坐在長天的身側。那樣的位置,通常都是姬妾、侍人在一旁服侍所待的位置。

  他們向這位強者問候,卻竟然被無視了。還是長天宗的沖祁解釋道:「青君曾是宗主靈寵,才與宗主重逢,心神激蕩。」

  青君……曾是靈寵啊。廣元和玉和也都是活了千歲的人,養氣功夫已經足夠將心中的驚駭壓住。

  「說說現在的情況。」長天道。

  沖祁、廣元和玉和,便將長天閉關這幾年的情況與他做了簡報。也只有在這種時候,長天的眉眼間才沒了那些笑意。他神色肅穆,凝神細聽。

  青君抬眼,看到他眉目間的專注,神思才被拉了回來。

  就聽到沖祁道:「……陸續有凡人國度的城池、村鎮,整城、整鎮的消失。我們的弟子仔細搜查過,並不見搏鬥殺戮的痕跡,想來並非被屠殺,至少不是當場屠殺。這些凡人全都失去了蹤跡,就光這幾年,彙集到我這裡的,就有數百萬之多。」

  青君對人族的事情並不如何關心,她剛從魔域出來時倒是聽沖祁說過。但妖域中妖族分佈鬆散,不像人族那樣喜歡聚城而居,動輒十萬數十萬的人口聚集在一起。她的轄下還沒有出現過這種大規模的失蹤事件,不曾想人族這邊也已經如此嚴重。

  她記得從前魔族走到哪哪就是一片死地。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妖族獸族,成了精的靈修,都在魔族的獵食名單中。也正是因為如此,各族才能摒棄偏見,求同存異,攜手一戰。

  但那時,也不曾出現過如此大規模的失蹤。這一次,魔族……魔君又想幹什麼呢?

  青君還是小狐狸的時候,不必想這種問題。從她出生,「魔君」就是「壞」這個字的化身。他是壞人,他做壞事——多麼的理所當然。

  但現在青君知道了魔君到底是什麼,她就忍不住開始去想,魔君為什麼這麼做?她忍不住看了長天一眼,卻看到長天的側臉,線條硬朗,鼻樑挺拔,俊美無儔。

  她便看得癡了。

  長天聽三位掌門的簡報,知道在他閉關的這七年,情況還在一度的惡化。三大宗門調遣了大量的門中執事,分派各國警戒,但魔修出沒依然越來越頻繁。

  長天頷首道:「當務之急,還是增強己方之力。此消彼長,我們的力量增強了,便等於對方的力量削弱了。明日我便動身,先去盛陽門,再去雲水宗,先把這聚靈陣布上。」

  廣元和玉和甫一入長天宗便察覺到了此處靈氣的變化,便在他們與長天面談的這段時間裡,長天宗的靈氣還在不斷變得更加的濃郁。

  「還沒穩定,再三五天,這裡的靈氣濃度才能穩定下來。」長天道。

  就像一個擴大了的瓶子,現在水還沒裝滿。理解了這一點的廣元和玉和不由大喜。

  「只有你們三家還遠遠不夠。」長天說著,給了三位掌門每人一塊玉簡。「這是聚靈陣盤的製作方法,大量製造,給治下的每一個城池都安置上。那邊最能批量製造,失蹤了的凡人,保不齊便是用來製造魔物的。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就是人。」

  三人接過。沖祁道:「此時當摒棄門戶之見,收攏一切可用之力。魔族之事,亦不是一家之事。弟子有意廣邀眾宗門會盟,有些情況、消息,該當讓這些宗門也都知道,也好防範和統一調度。」

  長天贊許道:「應當的,你放手去做吧。」

  沖祁道:「弟子想以宗主之名行此事。」

  「不要以我的名義,以宗門之名吧。」長天道,「我……只是長天宗煉陽峰的沖昕而已。」

  他抬眸道:「對外,以你為主便是。」

  沖祁躬身道:「是。」

  廣元道:「此事還當先與空禪宗知會。」

  「空禪宗……」長天手指輕扣膝頭,轉頭對青君道,「我一直都覺得空禪這名字耳熟,你可有什麼印象沒有?」

  青君道:「他們的開派祖師就是當年那個小光頭,用香在自己腦袋上點了幾個疤的那個。神君贊過他『有開宗立派之才』的。」

  「是他啊。」長天恍然大悟,「他果然自己開創了宗派啊。」

  他對沖祁三人解釋道,「空禪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對天道的理解別辟蹊徑,與眾不同。他自創的道法,與九寰傳承的很是不同。」

  他又問青君:「你如何知道的?」空禪宗是幾千年前才從海外歸來的,這之前,九寰大陸沒人聽說過這一支與眾不同的流派。

  「他們回到九寰,掂量了一下,找上了我。」青君道,「那時候我開始有了自己的地盤,剛剛能與熊崽抗衡。他們想在九寰建立基業,把雌的都送到我那裡去了。」

  長天皺了下眉,稍加思索,便猜到了:「混血?」

  人族和妖族的混血有個特點,雄性大多具有人形,便是出生時帶有些妖族特徵的,修煉後也很容化形隱藏。但雌性卻會帶著明顯的妖族特徵,比如耳、尾或者獠牙等等,讓人一看便知並非人族。

  長天便問:「怎麼回事?」

  「我也是聽空禪宗的人說的。」青君道,「小禿頭後來娶了羽族的女子,還生了孩子。神君隕落後,大陸靈氣不如從前了,人族和我們為了爭奪地盤打得不可開交。混血們兩邊都被猜忌。小禿頭的孩子後來死了,他就帶著一批混血離開了大陸,後來他們的血裔後代又回來了,便是現在的空禪宗了。」

  長天沉默了一下,對沖祁道:「叫空禪宗的掌門來見我吧。」

  沖祁正要點頭應是,青君道:「我來叫吧,比他叫好使。」她說著,便彈出一道傳音符,消失在了虛空中。

  沖祁也不與她爭。空禪宗雖位列「四大」宗門之一,其實卻與長天宗、盛陽宗和雲水門關係十分疏離。不料卻竟然與青君有這般淵源,還暗通款曲了數千年,想來由青君去叫,的確倒比他叫更好使。

  「宗主,弟子有一事不明。」盛陽宗掌門玉和真君抱拳道。

  玉和看起來是個沉穩冷肅的青年的模樣,他問長天:「囚仙大陣已經鬆動,宗主既已歸位,可有法子將其加固。」囚仙大陣一直被長天宗的歷代掌門監視著,魔族會有異動,便是從囚仙大陣鬆動開始的。

  長天卻搖頭道:「若是萬年前,或許可以。現在,我做不到了。只恐若是修復中大陣停止運轉,魔君怕就要掙脫了。」

  「我雖轉世,比起從前卻是大大不如了。」他坦然承認,「不過好在,魔君即便是脫陣而出,也一樣大不如從前了。」

  話雖如此,聽起來似乎也不是什麼值得開心樂觀的事,三位掌門的臉色都不是太美妙。

  待從大殿中退出,廣元先行告辭了。玉和卻看了看沖祁,皺眉道:「你是怎麼了?」

  沖祁抬眸道:「我怎了?」

  玉和道:「都不像你了。」

  玉和生性嚴肅刻板,從來都很討厭沖祁這種風流不羈之人。他尤其討厭沖祁不管什麼時候,嘴角總是噙著一抹欠揍的笑。可今日沖祁卻一次都沒笑過。他眉間的肅穆,甚至都蓋過了玉和。

  聞言,沖祁只是淡淡一笑。這笑中帶著幾分疏離和勉強,純是禮節性的回應。這讓本來想譏諷他幾句的玉和,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待玉和離開後,沖祁回頭看了眼大殿。他沉默片刻,回去看了看玉簡中的內容,發了兩道傳音符,招了煉器司掌司沖融和暫代丹藥司掌司的虛隴商議。

  大殿中,青石地板消失,靈泉之下,是漆黑深淵。長天看了片刻,手一攏,地面重新恢復成了青石地板。

  青君擠進了他的懷中。

  長天莞爾,攏著她的青髮道:「還當自己是幼崽嗎?已經是大姑娘了啊。」

  「神君……」青君伏在他胸膛,低聲道,「勇士和美人,我……已經選了。」

  「咦,什麼?」長天莫名。

  青君微愕,道:「神君臨去前,不是問我勇士和美人……願做哪一個嗎?」

  長天恍然,失笑道:「那個啊……逗你玩的。」

  青君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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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3: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九章

  青君容貌美豔,勾魂攝魄,眸中卻還帶著一分天真。

  長天嘴角微翹,捏住了她的下巴,歎道:「真的長大了啊……」

  長天的印象中,青君還是那隻小狐狸,說話做事,都帶著妖族特有的直率。可現在的青君,竟然也會像人族這樣婉轉示愛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仔細的看了看她。眼前的豔麗女子,比起記憶中的小狐狸,像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青君緊張得抓緊了長天的衣襟,長天卻放開她。身體微微失重,一轉眼他們就已經不在大殿上,進入了小乾坤,坐在瓊果樹下的草甸上。

  「我還沒個正經住處,先蓋一個吧。」長天笑著問青君,「你說,蓋個什麼樣的好?」

  青君眨眨眼,道:「蓋個像神宮那樣的。」

  長天捏捏她的臉,笑道:「還敢提神宮。」

  「神宮太大了,那樣的,適合蓋在外面。」他忽然歎道,「現在也沒有那麼多人,不需要那麼大的地方了……」

  青君還記得,從前神宮是住了多少的人。美麗如雲霞的凡姬,在神宮中無憂無慮的生活,神宮中的每個角落都能聽到她們的笑聲。聰明睿智的侍人們忙忙碌碌,整理戰況,發佈命令。很多時候長天偷懶了,都是侍人們在向前線下達命令。人族、妖族和靈族的將軍們披甲提搶,步履鏗鏘,所到之處,人人都向他們低頭行禮。

  神宮裡還住了很多的孩子。有很多是父母戰亡的孤兒,雖還有族裔師門,但他們的親人、師門都會想盡辦法把他們送到神宮裡來,送到神君的身邊。還有一些,是出嫁了的凡姬,在丈夫出征或者亡故的時候,便帶著孩子回到神宮中。在那裡,她們能繼續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也不用擔心孩子的修煉。那些嫁給了侍人的凡姬還好,那些嫁給了修士的凡姬,有時候等不到出征的丈夫歸來,便先已經老死了。

  小狐狸從前看到過太過神宮裡的種種,早就習以為常。現在那些回憶湧上來,她卻已經明白那個時代已經成為了傳說。她習以為常的那些,是再難複製出來的美好。

  在她神思恍惚的時候,一座華美的宮室已經在草原中央拔地而起。雖然沒有從前神宮的雄偉輝煌,也是美輪美奐。

  「先這樣吧。」長天轉頭,對青君道,「也夠住了。」

  青君心底忽然酸澀,她靠在長天的胸膛上,輕輕的道:「神君……我想生崽,生很多很多,把這裡住滿……」

  夕陽已落,夜色初起。

  長天低頭看她。青君揚起臉,眸中明白的帶著女人的渴望。

  長天勾起嘴角,捏住了她的下巴,拇指緩緩摩挲她紅豔豔的唇。魅狐青君深深的吸了口氣,嗅到了長天的雀陰的氣息。  

  那些年魔君將一縷殘念投影到她神魂中,卻始終不能最終誘惑她,便是因為魔君雖然樣貌神態都與長天一模一樣,神魂的氣息終究是不同的。而青君牢牢記著長天的幽精與雀音的氣味。

  嗅不到幽精的氣息,青君心裡有著隱隱的失望。可雀陰的氣息也讓她迷醉,身體發軟。

  她的眼睛像是要漾出一汪春水,她的臉頰泛起了紅暈。

  這樣的青君,世間沒有男子可以抗拒。

  長天嘴角含笑,低頭向青君的面孔湊過去。青君閉上了眼睛。

  但她沒有等到那個吻。一片粉色的花瓣飄落到了她的唇上,長天微微一怔。

  記憶如洪水般湧上。另一個女人,另一張面孔,不受控制的浮現在他眼前。

  一樣是在這裡,一樣是在星光下。那個女子面孔清麗,她的眼中有溫柔,卻不曾迷醉。粉色的花瓣飄落在她的唇上,為之迷醉的,是他。

  月光灑在她的肩頭,她的肌膚泛著光。她承歡,亦索取。她為了自己而活,離開誰,她都能綻放美麗。

  她的目光中沒有迷茫,她一直獨行,不糾纏過去,也不畏懼將來,哪怕是死亡。

  那些畫面與情感都縮回長天的瞳孔中,他乍然回神,卻看到自己的懷中,渴望的等待著他的寵愛親吻的是……青君?

  青君沒等到她渴望的那個吻。她睜開了眼睛,在星光下,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長天眼中濃濃的厭憎。

  青君愕然。

  長天放開了他,捂住了眼睛。

  「神……君?」青君渾身僵硬,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是沖昕。」長天道,「小青……你先出去。」

  「暫時,暫時不要接近我。」他捂著眼睛道。

  眼前一晃,瓊果樹、草海、宮殿都消失了,青君孤零零的站在長天宗的大殿上。

  不看她,不讓她接近……青君覺得身上漸漸的發冷。

  愈看她,便會愈厭憎。愈看她,便愈想殺她。在長天捂住眼睛的前一瞬,青君的確是看到了他眼中的憎恨和殺意。

  沖昕!

  為何神君已經歸位,卻還擁有沖昕的感情?神君萬年的記憶,無數的紅顏,都還比不過一個凡女嗎?

  青君不知道為何,覺得胸口沉得喘不上氣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積壓在那裡,就要噴發。

  腳下的青石地板忽然消失,露出了無底的深淵。

  青君後撤了一步。隔絕了魔域與九寰的靈泉泛起了一圈圈漣漪。漣漪之下的漆黑中,青君能聽到那男人的呼喚。那呼喚彷彿呢喃般的響在她耳畔,又像是他輕輕的吻著她的耳垂。

  讓人顫慄。

  「來……」他蠱惑她。

  青君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她繡滿繁花的衣袖拂出,靈泉上被劃出了一道裂縫。

  青君身影墜落消失深淵中……

  長天捂住眼睛。

  夜風吹動他的衣衫。他輕輕說了聲:「你……」他陡然沉入了冰冷的水中。

  這裡是他的祖竅,神魂之所在。夜空中星光璀璨,像是容納了整個宇宙。在這星海之下,卻有一片冰冷的水域。

  長天一直向下沉,直到最深處。堅固冰冷的鎖鏈從冰冷的水底延伸上來,纏住了年輕男人的手腳、身體。那些鎖鏈甚至融入了他的皮膚中。

  這裡,囚禁著沖昕。

  沖昕睜開眼睛,抬頭。長天衣袂翩然,落到他身前。兩個一模一樣的男人,凝視著彼此。

  「殺了她。」沖昕道。

  「那不行。」長天道,「她曾是我的愛寵。」

  可沖昕道:「她是我必要殺的人。」

  長天沉默了。不必解釋為什麼,他和他共享著一具身體,共享著彼此一切的回憶和情感。長天知道沖昕為什麼要殺青君。

  若非他意志強大,強行壓住了殺意,否則剛才那一瞬,沖昕的情感佔據了上風,他差點就要對青君出劍了。

  「不要再抗拒了。」長天歎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回歸吧。」

  沖昕抬眸看他,道:「若如你所說,則為何我還存在,為何你還在同我說話?」

  長天道:「你知道這只是意外。」

  「我知。但這意外使我成為了我,使我不想成為你。」沖昕道。他頓了頓,又道:「自由的意志,獨立的人格——這就是生命。」

  「是的……」他喃喃自語,「我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我不是你。」

  「這是她說的吧。」長天道。

  沖昕冷冷的看著他。他們共享了一切,包括那些最私密的回憶。長天知道了竹生的一切,在那些回憶中體驗過竹生。這讓沖昕尤為抵觸。

  其實他和他,就差那麼一點點,幾乎就算是一個融合了的完整的靈魂了。

  那支撐著他的一點點,就是竹生。

  記住你自己是誰,她說。

  所以他一直記著。長天共享了他的記憶和情感,他同樣共享了長天萬年長久的記憶和情感。比起長天,他的人生短暫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可奇跡就這樣發生了,他沒有被長天海一樣的記憶淹沒溶化,他還存在著,他還記得他是沖昕。

  長天與他,本是同一神魂分裂而成的兩半,但現在擁有完整魂根的是他,他頑強的抵抗著最後的融合,長天雖然佔據了這具身體,卻拿他的神魂無可奈何,只能將他囚禁。

  「你還在等她?」長天看著他道。「我和你融合的時候就給她傳了音信,告訴她我將要閉關。可七年過去了,她還沒有來。她真的那麼在乎你嗎?有你在乎她那麼在乎嗎?」

  「那不重要。她離了誰都能活的好,所以在一起或是獨自一人,她不在乎。」沖昕道,「重要的是,她知道我愛她,她以她能給的回應了我。」

  「倒是你……」沖昕俊美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譏諷,「你這以神自居之人,可曾想過要如何去面對那些愛你的人。」

  長天的臉上,出現了奇特的神情。彷彿想要悲傷,又不知該如何悲傷。

  但和他共享了一切的沖昕能懂他。他的記憶有千年萬年之多,那些記憶中經歷過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剛才沖昕卻能以他短暫的人生衝擊長天,便是因為長天那些記憶中,情感少得可憐。

  這如海一般的記憶,其實缺失了一段。

  沖昕擁有了長天升仙之前的記憶,也擁有他歸降之後的記憶,卻並沒有擁有他作為「仙」的記憶。這讓他禁不住想知道,升仙之後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使得一個原本情感豐富之人,在歸降之後卻變得彷彿不再擁有人類的情感。

  「不用面對……」長天的神情似哭似笑,他道:「他們都死了。」

  「那些真正愛我的人都死了。」

  「你的師兄,你的長老,只是因為我是這宗門的開創者,因為我賦予了他們滅魔衛道的責任,所以敬我尊我,聽命於我。但他們……還不曾愛我。」

  「沖祁啊……我如果命令他的話,他會願意犧牲一切,哪怕他自己。但這……是為了他心中的道,並非是為了我。」

  「沖祁並不曾愛我。」

  「真正愛我的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沖昕看著他,道:「這當然……是你的錯。」

  芷姬原諒了他,青君也原諒了他。沖昕卻不會原諒他。

  長天化作水中的氣泡,從沖昕的面前消失了。沖昕試著掙扎,那些鎖鏈卻掙不脫。

  他垂下頭,過了許久,輕輕的對自己說:「我是……沖昕。」

  他要牢牢的記住自己是誰。只要他一直記得,他就可以一直存在。

  夜風吹拂著草海,翻起層層的草浪。瓊果花在這風的吹拂下,花瓣飛落如雪。

  長天放開捂著眼睛的手,看到了空曠的草原和他新起的宮殿。宮殿在星光下泛著光,明亮輝煌,只是……卻沒有一個人影,所有的殿室都空蕩蕩。

  「真空啊……」長天喃喃自語。

  愛他的人啊,都為他而死了。這世間,已經沒有愛他的人了。他也不想再以「長天」之名、不想再以「神君」之尊行走世間。

  人們不會知道他,也就不會愛他了罷。

  這一年,長天宗、盛陽宗、雲水門和空禪宗四大宗門聯手,號召天下宗門會盟,以長天宗為首,結成滅魔仙盟。

  仙盟大量製造了上古聚靈陣,佈置在修士聚集的城池和宗門。在聚靈陣的作用下,普通的城池,也能擁有濃郁度不輸於上古秘境的靈氣。這些聚靈陣遍佈在各處,不論是宗門弟子,還是散修,皆受益於此。

  九寰在面對魔族威脅的同時,也迎來自上一次滅魔之戰後的修煉高峰。數年之內,大宗門特別四大宗中,金丹修士井噴一樣湧現,元嬰也多到了似乎不必像從前那般敬畏的程度。

  仙盟調度結盟宗門弟子,集結成軍。

  長天歸位的第四年,一股魔族出現在衛國。駐紮在衛國的長天宗執事及時發出了警報,仙盟軍火速殺到。一場真真正正的硬仗打響。

  這一戰,拉開了第二次滅魔戰爭的序幕。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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